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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张士信片纸易降旗 朱元璋优礼承重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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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施耐庵便辞别了吴铁口与一众好汉,与时不济、朱尚、燕绿绫三人下了饮马川大寨,晁景龙早已在山下道口备下了四匹快马,四个人与晁景龙一行洒泪别过,翻身上马,迤逦往兴化白驹场进发。
此时已至暮春,愈往南行,景色愈是鲜妍。沿路春山寥廓,春水澄澈,鸟语花香,麦青豆紫。四个人一路观赏景物,一路谈讲说笑,好在马匹足力劲健,沿途又无甚阻碍,不及三日,早到了泗阳县境的碌碡镇。自至正末年以来,元军不敌红巾义师,早已龟缩到淮阴、宿迁几座孤城之内,泗阳一带数百里无有蒙古铁骑的踪迹。施耐庵一众见镇内一切如常,看看天色已晚,便在一家“悦来客栈”宿了下来。
这一夜,朱尚、燕绿绫二人在院内寻了处花荫,叽叽切切,亲亲热热地叙着话,施耐庵心中有事,早早漱洗已毕,秉烛展笺,一边回忆这些时的所见所闻,一边作着记述。只有那“灶上虱”时不济生成副猴儿性情,摇摇摆摆,逛上街巷,也不知又钻到哪处犄角旮旯寻趣事儿去了。
约摸三更时分,一阵困倦袭来,施耐庵支撑不住,打个欠伸,正欲伏案假寐。忽听得屋门“吱嘎”一声轻响,紧接着两道黑影倏然闪入,施耐庵心中一动,抬眼看去,只见灯影下已然站着两个大汉,一个身着皂巾青袍,黑脸虎须,另一个羽扇纶巾,柳髯拂胸。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牛栏岗大营帐下的张士德、张士信两位首领。
施耐庵心下一惊:这两个魔头却如何知道自己的行踪,骤然来到这里?他正欲发问,只见张氏兄弟一抖袍袖,笑嘻嘻地唱个大喏,一齐说道:“施相公别来无恙!俺大哥得了探报,得知你要荣归故里,特命俺二人前来迎迓,不想你却到得如此迅疾,未曾远候,乞谅乞谅!”
施耐庵冷冷说道:“当日牛栏岗一番盛情,晚生至今难忘。
如今恩义已绝,何必如此多礼?”
张士信走上一步,笑道:“施相公说哪里话来?当日因秦梅娘那贱人从中捣鬼,事情颇多委曲,何必再谈?今日此来,乃是想请你到牛栏岗大营享一宗泼天大的富贵!”
施耐庵冷笑道:“晚生一介寒儒,无尺寸之功,何来富贵可言?”
张士德在一旁叫道:“休要装了!听说那一幅白绢已然落入你手,快快交出,俺大哥已允封你作一个国师,倘若有半个不字,你便休想活命!”
张士信瞋目叱道:“二哥不要胡说!施相公与俺兄弟均为苏北同乡,俗语道‘亲不亲,故乡人’,只要他应允同去牛栏岗大营,一切好说!”
施耐庵返身鄙夷地说道:“三将军此言差矣!你们兄弟三人降了蒙古朝廷,‘吓天大将军’已然官封一字并肩王,金马玉堂享用不尽,要那幅白绢,难道是想出卖梁山后代,再向主子请赏么?”
张士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赓即笑道:“岂敢,岂敢?俺兄弟降元,委实是出于不得已!只要施相公交出那幅白绢,俺大哥将齐集一百零八名英雄,重反元朝,再举义旗,共创汉室江山!”
施耐庵冷冷笑道:“哼哼,反复小人,难以相信!”
张士德怒目圆睁,一把掣出朴刀,大喝一声:“臭穷酸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交白绢,俺便要抢了!”说毕,挺刀便扑了上来。
施耐庵正欲拔剑相迎,猛听得两声怒喝:“绿林叛贼敢在此撒野么?”紧接着两团人影倏然跃入,只听“哐啷”一声,双刀单剑早磕开了张士德的朴刀。
张士德手腕一麻,抬眼看去,只见面前站着一双少年男女,男的一身白袍,银冠束发,手执青钢剑;那少女杏红罗衫,浅绿绣裙,挺着一双绣鸾刀,双双怒目而立。张士德见冷古丁杀出两个凶狠的帮手,心中早怯,不觉大叫道:“高、袁二将还不来助俺么?”
话音未落,只见窗门大开,立时跳进两条大汉,青一色八角英雄巾,千绊夜行服,来的正是张士诚麾下两员悍将高峻、袁泰。两人进屋之后,各各舞动手中朴刀,直奔朱尚、燕绿绫,张士德一见同伙到了,挺着朴刀又剁向施耐庵。三个人斗得十余回合,朱尚、燕绿绫与高、袁二人堪堪杀了个平手,施耐庵一柄剑却抵不住张士德一杆朴刀,略略走一走神,被张士德卖个破绽,放那柄湛卢剑搠到胁下,吸胸矬步,闪一个空子,施耐庵一脚踏空,张士德大喝一声,一转刀杆,将施耐庵齐肩一磕,立时磕倒在地。
张士德一招得势,进一步,抡圆朴刀,吼一声:“穷酸看刀!”兜头便要斩下。
张士信在一旁见了,慌忙叫道:“二哥休要鲁莽!”
一声叫犹自未了,只听得屋外响起一阵呵呵大笑,紧接着“噔噔噔噔”涌进一群人来。张士德心中一惊,一柄刀举在半空,回头看去:只见屋内又添了七个不速之客,中间两人方巾锦袍,气度儒雅,仿佛书吏打扮;左边乃是三位形容奇异的怪客,皂袍上缀着青龙、白虎、朱雀,右边两人,却是威风凛凛、军官打扮的大汉。只见中间一位文士大袖摆摆,从容走到屋子中央,厉声叫道:“都是绿林一脉,何须煮豆燃箕?天大的事体都可以平心而论,刀枪相见,也未免少些义气!”
这番话说得如金石掷地,铿锵有声,不仅张士德收回了朴刀,便是那边的高峻、袁泰也跳出了战圈。张士信正自猜测来人身份,只见施耐庵早已从地上爬起,惊喜地奔了过来,握着那两个文士的手叫道:“原来是青田兄、顾仁兄,什么风把你们二位吹到此地来了?”
站在屋子中央的刘伯温笑道:“奉了都元帅将令,特与鲍洪、李鼐、项鼎、戴逵、朱亮祖五位将军前来迎迓你这大名鼎鼎的耐庵居士!”
施耐庵一听,忙问顾逖:“怎么,仁兄也投了滁州大营?”
顾逖点点头道:“正是!那日世兄走后,张大龙头见俺一介文士,无甚用场,亦将俺放出牛栏岗大营。正在俺穷愁潦倒之时,遇到青田先生,便投了义军,现在滁州大营执掌文书信牍!今日听说世兄荣归,也趁兴前来相会。”
二人正自叙话,那站在一旁的张士信早不耐烦,见对方人多势众,一时不敢斗狠,便笑嘻嘻地上前对刘伯温一众唱了个大喏,说道:“原来是滁州大营首席军师、名传遐迩的刘青田先生,失敬、失敬!听说滁、宿一带战事正紧,青田先生不在大营行兵布阵,却不远数百里、兴师动众到这泗阳地界,想必有极要紧的公干?”
刘伯温莞尔笑道:“正是正是!专程迎候耐庵先生。”
张士信摇一摇羽扇,冷冷笑道:“施相公一介穷书生,何劳足下如此眷顾?依俺看来,只怕迎迓他是假,要夺走他身上那桩武林大秘是真!”
张士信、高峻、袁泰一齐呵呵笑道:“哈哈哈哈,将军一针见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刘伯温听毕,大袖一摆,扬眉说道:“哼哼,那也不见得!”
张士信走近一步,疾视着刘伯温说道:“江湖上讲究个无欺无诈,伯温先生乃德高望重的绿林泰斗。倘若此话当真,你敢当着这满屋英雄打个赌么?”
刘伯温从容说道:“俺刘伯温堂堂六尺须眉丈夫,休言当众打赌,便是发个四海招纸亦且不惧!不过,三将军既是牛栏岗大营有头面的掌盘人物,俺也想请你答应一个条件:那便是遵约、守诺,出言无悔!不知意下如何?”
张士信一心逼着刘伯温让出那朝思暮想的白绢,听了此言不觉大喜,一横手中羽扇说道:“只要青田先生不悔前言,俺张士信一例照办,若有失言,便如此扇!”说毕,扬手一磕,“咔嚓”一声,手中羽扇立时断成两截。
刘伯温点点头,执着施耐庵的手说道:“耐庵兄,请把那白绢拿出来。”
施耐庵一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诧万分地注视着刘伯温,呐呐地说道:“青田兄,你莫不是疯了!这白绢乃是绿林至宝,举世瞩目的大秘,关系江湖上无数英雄的存亡、抗元大业的兴衰,如何能交给张士诚那反复无常的小人?”
刘伯温微微一笑,朗声说道:“耐庵兄,你我二人弱冠相识,十余年同甘共苦、肝胆相照,为受难黎民抛洒过多少热泪,为抗元大业切磋过多少抱负,便是你走入江湖,也有俺一番激励鞭策,你应该相信,俺刘伯温决不会做出有损绿林大业的勾当。正是为了早日推翻暴元,俺才请你交出那幅白绢!而且,错过今日机会,你我将会追悔莫及!”
施耐庵注视着刘伯温那谦和的面容,这位指引自己投身绿林大业良师益友,此刻还是这般坦诚、真挚。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期待殷殷,令人不忍拂逆。然而,要把这关系抗元大业的白绢交给早已不齿于江湖的张氏兄弟,的确是桩难事!施耐庵一时间心情矛盾、踌躇难决。
只见戴逵等五人一齐走了过来劝道:“施相公,刘军师一番言语大有深意,你还是听他的话罢!”
施耐庵见这五人话里有话,心中猛地一动:莫不是这刘伯温又有何锦囊妙计,既然吴铁口已投奔滁州大营,白绢上的秘密迟早会让他知道,交给这位值得信赖的至交,谅必无甚差池。想毕,他便伸手从胸前贴身之处掏出那幅白绢,郑重地捧给了刘伯温。
刘伯温接过白绢,也不去拆看,忽然对顾逖招一招手,说道:“顾年兄,你那一手好字,此刻派个用场,相烦到后面寻个僻静处,将这白绢誊录一份。”
此时,在场众人一见那万人瞩目的白绢在眼前显现,一个个凝神注目。尤其是张氏兄弟,伸颈踮足、瞪目张口,两只眼睁得乌眼鸡也似,恨不得奔上去一把抢了过来,和着涎水立时吞下肚去。不过,看见对手兵刃在握,虎视眈眈,哪里敢动毫分,只好眼睁睁望着顾逖捧着那幅白绢走进了里屋。
刘伯温看着顾逖走入,返身对张士信说道:“三将军,你已亲眼瞧见那幅白绢,少刻顾年兄便可誊录完毕。此刻俺便与你说出那个条件!”
张士信道:“青田先生请讲!只要能得到那幅白绢,俺愿上天去摘星星!”
刘伯温忽然正色说道:“三将军,你们兄弟投降元廷,甘作篱下走狗,那日子过得如何?”
张士信叹道:“休提休提!数月前家兄只为处境穷蹙,钱粮匮乏,便听了朝廷的甜言蜜语,受了招安。叵料一旦易帜,朝廷不仅未曾践诺,增拨枪械钱粮,反而收编俺军中数万人马,侵吞了俺七八座州县,那些蒙古官儿,见了俺兄弟,一个个颐指气使,背地里口口声声骂作南蛮,直到如今,俺们才明白上了大当!”
刘伯温又道:“降元之后,你们兄弟在江湖上名声怎样?”
张士信正欲答话,那张士德早气咻咻地插了上来叫道:“唉,莫谈莫谈!自打受了招安,俺们祖宗八代都被人骂得生烟冒火,什么‘叛徒’、‘奴才’、‘走狗’、‘软骨头’、‘稀屎蛋’!嗨,闹得俺这绿林豪杰再不敢在江湖行走,真教人气炸肚皮!”
刘伯温点点头,沉声说道:“既如此,俺今日有一言相劝,贤昆仲既然明白善恶,就该迷途知返,重举义旗,再反朝廷,为抗元大业助一臂之力!若然答应俺的忠言,俺宁肯以绝世大秘——白绢相赠!”
张士德听毕大喜,脱口叫道:“俺肯俺肯,作并肩王、草头王都是一样,这买卖做得!”
张士信听了此言,不觉皱眉蹙额、沉吟不语,倒背双手在屋内踱了几圈。猛地,他回过头来,对刘伯温道:“青田先生,此事俺无异议,只是去从大计,还须由家兄决断!”
张士德瞋目叫道:“三弟休要弄玄虚了,谁不知你是牛栏岗大营真正的主儿,大哥敢不听你的?依俺的,赶快答应了罢,免得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张士信又沉吟一阵,忽然一挥袍袖,决然叫道:“青田先生,吾意已决,只要得到白绢,五日后再竖义旗!”
刘伯温赞声好,立时从袖内摸出一张纸,对张士信说道:“三将军,非是俺刘伯温心中猜疑,只因贤昆仲多有反复。为慎重起见,请在此留字为据!”说着,便把那张纸铺到了案上。
张士信已无退路,走上前,掭笔蘸墨,写下八个大字:
“矢志抗元,永不再降。”
众人一看,不觉一齐鼓起掌来。刘伯温击一声掌,顾逖便走了出来,将那两幅一模一样的白绢递给刘伯温。刘伯温把两幅白绢都与张士信对了一遍,然后将一幅交给施耐庵,另一幅交给张士信,郑重说道:“三将军,绿林一脉,惺惺相惜,但愿贤昆仲保持节操,莫遗千秋骂名!”
张士信接了那幅白绢,仔细揣进怀中,对满屋人抱拳说道:“多谢,多谢,众位英雄,后会有期!”说毕,率着张士德、高峻、袁泰三人喜孜孜地奔了出去。
满屋的好汉见一桩举世瞩目的绿林大秘竟在顷刻之间泄于他人,不知往后江湖之上将会孕育出何种后果,一个个惴惴地怔在当地,半晌回不过神来。稍顷,只见施耐庵满脸疑云,执着刘伯温的手问道:“青田兄,此事委实叫人忧心忡忡!”
刘伯温道:“耐庵兄一向豁达,此刻却怎地如此戚戚?”
施耐庵道:“晚生以为:张氏兄弟脾性毛躁,一向首鼠两端,虽为绿林一脉,总觉他格调卑下。如今青田兄举手之间便将那绿林大秘厚赠与他们,倘若明日他便献与元廷,岂不要血流成河?即或是他履行诺言,永不降元,然而一旦他为了网罗梁山后代,大动干戈,岂不要引起红巾义军之间龃龉摩擦,甚而互相残杀,以致削弱抗元的力量?”
刘伯温摇摇头笑道:“耐庵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于张氏兄弟,俺心中早有定论,尽管他们心地褊狭、人品庸俗,然而究其出身却是苦寒之家,饱尝过暴政高压、重利盘剥、异族欺凌之苦,对朝廷积仇弥深,加之又是在忍无可忍中揭竿而起,内心早已互为敌国。数月前因迫于滁州军与方国珍两面进逼,不得已穷蹙求降,乃是想借朝廷之力共保江浙,度过难关,心中久蓄再叛之意。如今见朝廷猜忌,群雄不齿,揭竿再举,已是不日可期之事!今日送他这幅白绢,不过是以速其决,以坚其志,早日变绿林之敌为义军之友,早建抗元大业。至于那白绢上的梁山英雄后代,如今十有八九已投奔滁州大营麾下,张士诚空有一幅白绢,却又与谁人争去?剩下的十几位英雄,想必都是气慨恢宏之士,自知择主而仕,谅以张氏兄弟的名声,俺可以保证,决无一人会投奔他帐下!倘若他兄弟真有此能耐,足以证明绿林之中已然又多了一支仁义之师,岂不是义军的造化?”
刘伯温这一席话剖析入理,无懈可击,施耐庵听毕不住地点头赞许。便是朱尚、燕绿绫二人,也不觉啧啧称奇。从心底里佩服这青田先生的心机深邃、思虑缜密。
施耐庵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正欲上前与樊、项、李等五人一叙契阔。猛地,只听得屋顶上一声大叫:“众位好汉,大难临头了,快快离开此屋,快快离开此屋!”
众人一听,齐齐怔住,施耐庵听出那叫声乃是由时不济所发,而且声调中充满了恐惧。他情知有异,叫一声:“快走快走!”催着众人“呼啦啦”一涌而出。刚刚立定,只见屋顶上夜鸟般飞下个小巧精悍的人儿来,众人一看:正是那“灶上虱”时不济,只见他神色紧张,眼含惊惶,一扯众人的衫袖大叫道:“快走快走,跑得愈快愈好、愈远愈好!”
众人也不知个中情由,见他说的认真,不由地跟着他疾奔而去,刚刚过得一条街巷,猛觉着背后一亮,仿佛平空陡扯起数百道闪电,紧接着只听得“嗤嗤嗤嗤”、“呼喇喇”、“哔哔啪啪”一片声大起,众人回头一看,一个个禁不住吓出身冷汗。
只见适才栖身的那间悦来客栈,早已被浓烟烈火吞没,天空中那火蛇般的曳光兀自雨点般地直扑已然将成废墟的客栈,延烧的大火,已然波及附近房屋、树丛,烈烈轰轰,烧得煞是凄惨!
时不济抹去额上汗滴,吁了口气道:“好险,再迟一步,俺们都成了黑炭!”
施耐庵忙问:“时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时不济唧唧一笑:“施相公,俺说句话你莫怪,这走江湖的凶险,你还没摸着边儿!你揣着幅白绢千里南归,朝廷眼线何等厉害,难道就坐视不管?宿店之后,俺便上了屋脊侦伺动静,忽见那店家鬼鬼祟祟出了镇子。俺悄悄尾随他走了十余里,见他进了泗阳城,不多时却领了一队官兵直奔碌碡镇。到了镇外坟地,他们嘁嘁喳喳地商议,俺却听见一句:‘用火弩烧死他们!’于是也顾不得再耽搁,赶紧回来报讯。幸好逃了此难!”
众人听了他这番叙说,望着身后那熊熊大火,一齐嗟叹:
“惭愧!倘非时大哥警觉,今日难逃一劫!”
刘伯温挥挥手道:“罢了。那些元兵只怕自以为得计,回去请功邀赏了。俺们也正好趁这把大火照亮,快些南下罢!”
说毕,大袖一挥,率了众人登程进发。
众人一路趱行,大约又走了三四日,已然过了淮安府地界,看看来至宝应县境,忽地,一条大道却分出岔来,左右两边的路口上各竖着一块路碑,上面分别刻着“往西,滁州”,“往东,淮南”。
施耐庵勒住马头,对刘伯温及樊、项、李、戴、朱五将拱一拱手,说道:“青田兄,众位将军,从此往东便是去兴化的方向,晚生在此揖别了。”
刘伯温微笑说道:“耐庵兄且慢告辞,请随俺再走一程,前边还有一人要见你!”
施耐庵诧道:“又是何人相邀?”
刘伯温脸露狡黠,笑道:“不须多问,见面时耐庵兄便知道了!”
施耐庵见他说得诡谲,想了想,只好拨转马头,招呼时不济、朱尚、燕绿绫三人一同扬鞭催马,随着刘伯温一行奔了向西的大道。
遮莫行得三四十里地面,远远地已然看得见白马湖上的波光帆影,刘伯温忽然驻马停蹄,鞭梢指着左近树林里一座寺庙说道:“耐庵兄,就是此处。请诸位好汉下马!”
众人闻言下了马,将缰绳系在树上,随着刘伯温一步步走入密林深处,只见面前一座大庙,端的是泥金朱壁、碧瓦飞檐、气概煞是雄峻,山门上嵌一块匾额,上写“敕建报国禅林”六个大字。施耐庵也无心观赏寺院景致,只惦着那将要会面的奇人,大踏步随着刘伯温走入了山门。
到了大雄宝殿之前,刘伯温忽然止住其他九位好汉。只携着施耐庵的手缓缓步入大殿。过了天王阁、放生池,刘伯温一推殿门,施耐庵展眼朝殿内一看,不觉吃了一惊:
只见殿内一溜站着八个人,居中那位汉子,头戴鎏金冲天冠,身着赭黄团花长袍,突额广颡,龙准猿颔,正是滁州大营统帅朱元璋;他身边站着一位年约三十的妇人,仪容端庄,眉目如画,着一身凤冠霞帔;余下六人,乃是三位盔袍鲜明的将军和三位气度不凡的弱冠少年。那朱元璋一见施耐庵进殿,急忙迎了上来,呵呵笑道:“哎呀呀,耐庵先生远行辛苦,凤阳牧牛儿迎迓来迟,海涵,海涵!”
施耐庵自那日在党家庄酒店目睹了这朱元璋的威仪风范,这些时想念殷切,此时一见,更觉他气概卓绝,一股敬仰之心油然而起,疾趋几步,说声:“朱元帅军旅倥偬,竟为晚生一人专程迎候,区区书生,何以克当!”说毕,倒头便拜。
朱元璋慌忙一把扶住,叫声:“左右,看座!”只听得两廊一声应答,立时便有几个侍从掇上来十把交椅。朱元璋一把先将施耐庵扶坐在椅上,然后指着那中年妇人对他说道:
“这是拙荆马氏,特来瞻仰先生睿范!”
那马夫人曳着裙裾款款走过来,对施耐庵福了一福,施耐庵正待还礼。只听朱元璋厉声喝道:“三个孺子,还不来拜见施相公!”
喝声未毕,只见那三个弱冠少年慌忙走过来,对施耐庵拜了四拜。朱元璋指着他们笑道:“耐庵先生,这是犬子允炆、高煦、高炽,特来拜见先生!”
这番礼数委实优渥,倒弄得施耐庵如坐针毡,他一边还礼不迭,一边便要站起。只听朱元璋又叫道:“三位大将军,也来与施相公见一礼罢!”
一旁那三员雄威凛凛的大将闻声即动,一齐走过来,双手抱拳,对施耐庵唱了个大喏。朱元璋指着他们说道:“这便是俺滁州大营的三根台柱:大将军徐达、汤和、常遇春,今日也特来相会。”
这一阵接踵而来的礼数,倒把个施耐庵闹得如入五里雾中,一时间举止失措,不知如何应对。忽然,那朱元璋挥一挥手,喝声:“你们下去罢!”那马氏、朱允炆、朱高煦、朱高炽、徐达、汤和、常遇春七人立时走入了后殿。
施耐庵正欲发话,只见朱元璋已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执手说道:“耐庵先生,自那日党家庄一别,在下真是梦魂牵萦,怎奈军务倥偬,不能朝夕聆教,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今日专程在此一晤,乃是有一桩大事相求!”
施耐庵答道:“大元帅如此重礼,令晚生受之有愧,不知有何嘱托,晚生倘是力所能及,自当尽心竭力!”
朱元璋点点头道:“耐庵先生不愧豪侠书生!在下所求之事,在他人或许是强人所难,于先生则是唾手可期!”
施耐庵略忖一忖,不觉恍然,忙问道:“元帅所言,莫非是指的那幅记载着梁山后代下落的白绢么?”
朱元璋摇头笑道:“非也非也!此前,伯温先生按在下意愿,将白绢送与张士诚兄弟之事,耐庵先生谅必已然知晓罢!”
施耐庵听毕一惊:想不到碌碡镇赠绢之举,刘伯温却是受命而为!这朱元璋的恢宏气度,委实令人难以窥其项背!他不觉脱口问道:“如此大秘,授之于人,作为逐鹿江山的一军之主,元帅不觉得可惜么?”
朱元璋道:“举义擎旗,为民更始,自古在德不在势,在智不在勇,在政不在人,在神不在形。梁山一脉,贵在侠义慷慨,矢志不磨,倘无此等精神,区区百八之数,于百万貔貅征战逐鹿之际,又岂能扭转乾坤,囊括六合?在下以为:那幅白绢可贵之处,不在记着的一百单八个英雄,而在于它那丝丝缕缕之中,饱蘸着绿林志士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血性,蕴含着造反勇士嵚崎磊落、万劫不挠的神髓!因此,在下为着五日后两浙重竖义旗,宁肯将那白绢拱手送与张士诚,然而,有一桩更重要的至宝却不敢再让与他人!那便是耐庵先生将要撰写的那一部奇书,那一部阐扬江湖英雄业绩、讴歌绿林豪气、为千万造反‘贼寇’立传翻案的奇书!”
施耐庵听毕,不觉竦然动容,离座说道:“朱元帅如此厚望,只怕晚生一支拙笔,难以毕此大功!”说毕,他记起怀中当日朱元璋在党家庄酒店留的雕翎令箭,忙从行囊中找了出来,双手奉给朱元璋,说道:“受此馈赠,神明护佑,晚生得竟寻觅梁山白绢之功,今日特来璧还!”
朱元璋接过令箭,正色说道:“耐庵先生休要过谦!依在下所见:如今江湖绿林之中,无人悟得出这侠义精髓,文人墨客之中,却又无一人敢将满腹文章付诸绿林!耐庵先生两句名言‘笔与剑两绝,唤醒举世人’,足以证明你是当世之中,唯一能担此重负的人!耐庵先生,在下今日率妻、儿、宿将,专程在此相约:你那一部千古奇书一旦写出,在下香车宝马,千里相迎,以便藏之重台,供于庙堂,昭示万代,激励后人!
耐庵先生,万望不要失约!”
朱元璋这番话说得披肝沥胆、字字千钧,施耐庵不觉心血翻腾、豪情勃发,抱拳说道:“朱元帅以肺腑相托,晚生敢不闻命。你我今日在此定约。十年为期,元帅早逐暴元,晚生写出那一部奇书,下次重逢,各践重诺!”
朱元璋撩袍而起,字字铿锵地说道:“在下愿以大山大湖为证,十年为期,再践重诺!”
他那深沉的话语,仿佛隐隐滚雷,久久在殿堂中轰响,袅袅余音,绕梁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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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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