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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张五嫂漫开骡马店 李黑牛大闹觅儿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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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和黑大汉一阵趱赶,待到天明时分,十来里地就过去了。
一路上,那黑大汉叽叽呱呱说个不停,竟诉出了一段叫施耐庵十分吃惊的公案。
原来,这回龙庄乃是当年梁山泊好汉扑天雕李应在登州任上买下的别庄,宋江等一众义士遭朝廷暗害后,这一处庄园便渐渐成了幸存英雄们歇脚聚会的秘密处所。待到南宋末年,张邦昌在中原降金,李应的后代们见规复无望,便纷纷隐居到了回龙庄上,至正初年,不知哪个仇家到官府告密,引得官军星夜围了庄子,奸淫掳掠,将花团锦簇的一座庄园洗成白地。当时,正在颍川一带习武的李应第六世远孙“金翅大鹏”李显闻讯之后,千里奔波,赶回回龙庄,怀着一腔敌忾,卧薪尝胆,苦苦经营,终于将一个寻常庄园营造成铁壁也似的一座寨堡。同时,李显又暗中派出人手,寻访梁山后代,久而久之,先后便有当年梁山泊好汉没面目焦挺的后人“黄面鼠”焦霸、青眼龙李云的后代“小银貂”李春、石将军石勇的后人“钻地虎”右通、通臂猿侯健的后人“花颈鹿”侯杰、白面郎君郑天寿的后人“赤眉狸”郑玄、九尾龟陶宗旺的后人“过山蟒”陶宜、花项虎龚旺的后人“赛咬金”龚洪、中箭虎丁得孙的后人“出云雁”丁彪、黑旋风李逵的后人李黑牛等十一人到庄上聚义,并与远在鲁南的“吴铁口”接上了关系,每日里操练庄客、打造器械,只待时机一到,便要杀出回龙岭,去与群雄争天下。
就在群雄聚义饮马川,商量攻打济南省城,营救被俘的梁山后代之时,李显便派了一名精悍的庄客打探消息。待到千佛山聚义、施耐庵单人西行之际,老谋深算的“吴铁口”早料到一路上风波险恶,须要给回龙庄通个讯息,他待施耐庵前脚走,后脚便遣回李显派去的庄客,把施耐庵的行踪用快马抄捷径提早告诉了“金翅大鹏”李显。谁知这中间又生了长清县、朱家庄等处波折,此刻,竟然凭空冒出了个董大鹏,借施耐庵名头抢先混过了回龙岭。
施耐庵听完这些情况,不由得暗暗慨叹:要不是“吴铁口”照应,自己只怕连个回龙庄也过不了,谈什么取出绿林大秘!
施耐庵沉思一阵,忽然问道:“李大哥,这回龙庄还有一位英雄,你如何不讲讲他的来历?”
李黑牛道:“相公指的何人?”
施耐庵道:“便是那个作得一手好歌儿的‘金笛樵子’。”
黑大汉啐了一口道:“哼,他算什么英雄,惯常便会扭扭捏捏地作娘儿们情态,叫人一看便起鸡皮疙瘩。此人名唤乐龟年,他祖上便是当年梁山泊上的‘铁叫子’乐和。”
两人说说笑笑,倒也不觉疲累。那李黑牛脚头甚健,两只登着八搭麻鞋的大脚“叭哒叭哒”走得如车轱辘一般,施耐庵自幼生在平川,头一回走这北方的崎岖山路,加之连日趱赶,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可是一想到那幅白绢,一想起此时正与那扩廓帖木儿和董大鹏比脚力、争时辰,心里头哪里敢想到个“歇”字,咬咬牙拼命趱赶。
一路无话,天黑时分赶到东阿县境内的觅儿铺。这是一个傍山的小集镇,除开一家骡马大店,只有三五户经营山货土产的小货栈,除了逢年过节稍稍热闹之外,其它日子都是冷冷清清的。
施耐庵拖着两条走得酸麻的腿,随着李黑牛一瘸一拐踅进镇子,望着那几栋稀稀落落的房舍和镇后那黑黝黝的大山,他暗暗思忖:似这样冷落荒僻的小镇,多半不会有衙门公人和巡查的元兵,乐得歇上一宿,饱餐一顿,蓄养好气力,明日再趱赶路程。
两个人来到骡马大店门前,这客栈造得十分简陋,两根树干顶着一片筋筋条条的破草席,便是客栈的正门;院墙非砖非石,只是一溜东倒西歪的紫荆条拦腰扎一根粗草绳,大门的破席下悬着一只灯笼,写着大大的一个“张”字。
施、李二人也顾不得仔细端详,径直走进客栈,没等施耐庵开口,那李黑牛早扯着嗓门儿咋呼开了:“兀那店家,休要搂着婆娘赖热炕了,快快起来开‘财’门,送钱的贵客到了!”
这一声喊毕,客栈里却毫无动静,只有院子里大小牲口嚼草的声音“嘁嘁嚓嚓”地响个不停。
李黑牛等得不耐烦,又叫了一声:“兀那鸟老板,臭屎塞了耳门是怎的,还不快起来招揽生意?”
李黑牛嘴里骂着,手里抡起板斧,就向一根门柱劈去。蓦地,“吱呀”一响,一道灯光射了出来,正门开处,身影一闪,一个人叉手跨出来。
施耐庵抬头一看,只见灯影下立着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妇人,荆钗布裙,头上倒梳着一个“坠马髻”,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张晒得黑红的脸上堆着笑意,轻声说道:“何方贵客,竟然如此性急?”
李黑牛正欲发话,施耐庵深怕这愣头青嘴里又冒出粗话来,连忙摆手制止了他,旋即趋前一步,对那妇人唱了个喏,说道:“晚生主仆二人只因贪赶了些路程,投宿来迟,这位小哥性子太急,万望海涵。”
那妇人笑了笑,说道:“客官便是俺的衣食父母,哪里争什么来迟来早。”说着,对身后的两人吩咐道:“曹家兄弟、薛家兄弟,快请这位相公进店歇息。”
话犹未了,店堂内立时走出两个汉子,一个身躯臃肿,另一个体态精悍,两人奔到院内,朝施耐庵唱个大喏,引着他便要进屋。
李黑牛一见,一把将板斧插进怀中,大叫起来:“兀那婆娘,怎地不来招呼俺?”
那妇人笑道:“大哥毁了俺的店面,俺不找你讨赔偿已然便宜了你。再来招呼你,俺这颜面往哪里搁?”
施耐庵见状不妙,连忙说道:“大嫂,俺这兄弟生性鲁莽,念在俺的面上,就许他住一宿吧。店面之事,晚生加倍赔偿便是了。”
那妇人依旧浅浅一笑,说道:“客官,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两根木柱值几何,算了,算了!”她叹了口气又道:“好吧,看在客官面上,就让这位兄弟在马槽里睡一夜罢!”
一句话未了,早把李黑牛气得“嗷嗷”乱叫,敞声嚷道:“兀那婆娘,俺李黑牛自来不与妇人讲话,要打要杀,唤你家老公出来!”
施耐庵见他又发了牛性子,连忙喝道:“黑牛兄弟,休要闹了!”
李黑牛哪里肯听,那一句“睡马槽”早把他气了个七窍生烟,只见他双脚在地上乱跺,乱嚷道:“直娘贼、赔老婆卖家当的背时老板,快跟你家黑爷爷出来,再不出来,俺一把火烧了你这鸟店!”
这几句话骂得实在不中听,那妇人眉峰微皱,返身道:“薛家兄弟,多日未曾与人放对,俺知道你手又痒了,既然有货上门,你与这位兄弟会一会吧!”
那精壮汉子应一声,“唰唰”几把脱了上身衣服,露出刺在胸背上的花绣和那块块隆起的筋肉。只听“唿”地一声,那汉子早跃到李黑牛面前,抱拳说道:“好汉请了,俺‘秃尾豹’薛琦前来讨教,望大哥手下留情。”
李黑牛见来人体魄强健、招式严密,哪里敢托大,说了声“休客气,休客气”,撇了腰间板斧,攥起醋钵般大小的两个拳头,“呼呼”便砸向薛琦的脑门。
两人走了三五回合,那薛琦的拳脚只在李黑牛的腰脊、胁下、腿裆下掣动,堪堪触及衣裳便又缩回。李黑牛则“呼呼”地抡着巨拳,横揣直砸,却无一拳沾着薛琦的身子,这一来却将李黑牛撩发了性子,“哇哇”地发着喊,横身直进,使一个“铁牛撞山”的笨招,拚着挨那两拳,一把抓住了薛琦的腰带,“嗨”地一声,竟然将薛琦凌空抓了起来。
满院人一声惊呼。施耐庵不觉失声叫道:“黑牛兄弟休要伤人!”
叫声未落,只听见“轰隆”一声,脚下仿佛塌了一块地面,早有人摔倒在地。施耐庵低头一看,不觉大奇,只见那薛琦稳稳当当地站在当院,摔在地下的却是李黑牛!
施耐庵正在诧怪,只见那李黑牛摸着尾椎骨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双目喷火,冷不丁一声大喊,又扑向薛琦。就在这眨眼之间,也不知那薛琦用了什么手段,只听“轰隆”一响,李黑牛早又被他一跤放翻在地上。
这一跤比方才跌的更重,李黑牛哼哼半晌,才爬将起来,作势又要扑向薛琦。
只听那妇人叫道:“好了好了!俺这薛家兄弟的‘抄手跌’天下无敌,便是斗到明年,你也讨不了便宜去!这两个‘屁股墩’也够赔俺的门柱子了,曹家兄弟,收拾客房,让这两位客官早些安歇罢。”说毕,一扭身进了屋。
那李黑牛兀自“咻咻”斗气,施耐庵好说歹说,方才将他劝进屋内。不移时,那姓曹的汉子打来洗脚水,两个人美美地泡了半晌,接着用过晚饭,无非是山蔬野味、粗食糙饭,好在饿了半日,两人吃得倒也对味。吃完饭身体困倦,倒头便睡下了。
约莫睡到二更天气,一阵嘈杂声把施耐庵吵醒。他一翻身爬起,从板壁缝里觑得一眼,不禁吓了一大跳。
只见满院里灯笼火把,照见黑压压的一队元兵,挤满了整个骡马大店,林立的蒙古长刀在闪烁的火焰中熠熠吐着寒光。一匹踢雪乌骓马上高坐着一名虬髯豹睛的元将,双手横担着一柄丈八钢挝。施耐庵一看,不觉惊出一身冷汗,来者正是“铁骑虎将”察罕帖木儿!
就在这时,那妇人已走到正厅门口,对察罕福了一福,问道:“将军深夜到此,小店偏窄,可容不下这么多的总爷。”
察罕冷冷地说道:“咱家自有公务,不需住店,你可曾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今日路过此地?”
施耐庵闻言吓了一跳,轻轻取下挂在墙上的宝剑。
只听那妇人不慌不忙地答道:“读书人!见过见过,傍黑时分进了小妇人的客栈。”
这一句话不打紧,倒叫施耐庵暗暗叫起苦来,这妇人要是说出自己的行藏,面对这千军万马,却如何走得出去?
只听那妇人继续说道:“唉唉,这穷秀才能耐不大,臭名堂却不少,他进店之后,嫌俺这店子里马尿味太重,转身便又走了。”
这时,房内的施耐庵才悄悄舒了口气。
只听察罕厉声问道:“你这妇人敢莫是骗咱家?”
那妇人笑道:“俺哪有这种胆量?”
察罕又道:“你敢让咱家搜一搜么?”
妇人道:“只要将军不嫌这小店龌龊,尽搜无妨!”
察罕抬眼环视了客栈一遭,不觉皱了皱眉,又狞视着妇人问道:“你可瞧见那人朝哪个方向走了?”
妇人道:“冲西南方向走的,只怕是要去东平梁山。”
察罕点点头,脸色也稍稍舒展,接着又问了一句:“他走了多久?”
妇人道:“只怕有三四个时辰。”
察罕听毕,双眉一扬,对妇人厉声说道:“咱家这匹乌ae*马不要多久便可驰到东平,倘若追不到那书生,咱家回头与你算帐!”
说完,鞭梢一指,叫声:“儿郎们,随咱家来!”率着大队元兵奔出了客栈,一阵“哒哒”的蹄声响过,霎时便驶入了沉沉的夜幕里。
这一幕施耐庵看得清清楚楚,心下立时大生感激。他正欲出门道谢,只见那妇人扭过头来轻声唤道:“施相公,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施耐庵听了一愣:“莫非这妇人也是吴铁口一条线上的人?”
想到此,他一耸身爬出被子,三下五除二穿好衣裳,奔到厅前,对着那妇人长揖到地,说道:“谢大嫂救助之恩,晚生这厢有礼了!”
那妇人连连谦让,说道:“施相公少礼。你身负紧要使命,还是早些启程罢!”
施耐庵道:“大嫂僻处深山,怎么知道晚生姓氏,又如何晓得晚生身负紧要使命?”
妇人摇摇头说道:“相公休要问了,眼下那董大鹏早已过了东平府,察罕帖木儿发觉上当立时便要返回,再要迟延,只怕想走也走不了!”
施耐庵听毕,连忙答道:“多谢大嫂指教,晚生即刻便走!”
说毕,返身便要回屋收拾行李。
那妇人忽然拦住他道:“且慢,此去梁山泊,一路上尽是生死鬼门,龙潭虎穴,以相公之力只怕难以去得!”
施耐庵忙问:“那将如何是好?”
妇人食指叩额,略略思忖一阵,说道:“此去东平府,一路上若遇上个脚力甚健的人,相公尽管请他相助,这一趟差使十停便成功了八停。”正在这时,只见那姓曹的矮胖汉子风风火火地奔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叫道:“张五嫂,不好,那察罕帖木儿又回来了,你瞧!”说着,朝窗外一指。
施耐庵、张五嫂抬头一看,只见前边山峦上一溜长蛇似的火光,看样子离客店也只是个把时辰的路程。
张五嫂大叫一声:“施相公,还不快走!”
施耐庵问道:“你们……”
张五嫂“呼”地转过身来,猛一跺脚,怒叫一声:“快走!”
施耐庵哪敢再问,疾步跨入客房,心中恨道:“这个李黑牛,火急燎眉,他竟还在齁齁大睡,真是个浑人!”一头想一头走到床前,猛一把撩开棉被。
展眼一看,倒把施耐庵闹懵了,被窝里空空如也,那李黑牛不知何时早已不见!
他只道是李黑牛晚间吃得太多,此时上茅厕方便去了,稍等片刻,便要回来。等着等着,施耐庵心下发毛,抬头一看,不觉吓了一跳:墙上的两把板斧已然不见!哪有上茅厕带板斧的道理?这事儿蹊跷!
情急之中,施耐庵不觉大叫起来:“黑牛、黑牛!”
张五嫂等人闻声走入,问明情由,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也不知这浑人的去向。
此刻,远远的火把长蛇阵已越来越近,张五嫂当机立断,对施耐庵道:“施相公,休要为这愣头青误了大事,你一个人先走,待俺慢慢地寻他便了!”
施耐庵道:“这不成,李显大哥将黑牛郑重相托,倘若有了闪失,叫晚生如何见回龙庄群雄?”
张五嫂亦自着急,她叩着额角想了想,猛地心头一动,一把抓住施耐庵的手,低低地叫了一声:“施相公,快随俺来!”
施耐庵也不知她要作甚,糊里糊涂地跟着她穿过客栈后院,又爬过一道山坡,渐渐地听得见一阵呼喝之声。
二人寻声望去:前边一派草地上,两个黑影正自怒吼连连,拼死相搏。只见一条黑大汉正从地上气咻咻爬起,直奔对手,那精瘦汉子不知使了个什么怪招,抄胁一搂,“轰隆”,一声又将他摔倒在地!
张五嫂大叫一声:“薛家贤弟,快快住手!”疾步与施耐庵奔了过去。只见那李黑牛倒在草地上,精赤的上身满是泥土,兀自岔着口乱骂。一旁站着那薛琦,拍拍双手,指着地上的李黑牛笑道:“五嫂,俺们耍子哩!这狼犺大汉要报昨晚一跌之仇。从半夜斗到此时,少说也叫停放翻了七八十个跟头,可他还不肯歇手!”
施耐庵、张五嫂听了,方才明白事情的原委,不觉好笑。
只见那李黑牛躺在地上一边哼哼,一边指着薛琦叫道:“兀那下三滥的贼坯,来来来,俺黑爷爷再与你走一百合!”说着,一挺身便爬了起来,直奔薛琦的下三路。
施耐庵连忙一把拉住,厉声叫道:“黑牛,休要闹了,再闹,便要误大事了!”
李黑牛双目血红,哪里听得进一言半语,一个出溜挣脱了胳膊,便要奔那薛琦。
此时,远远地早已响彻了元兵铁骑的喊杀声,长蛇般的火把阵已然栲栳圈朝着小客栈围了过来。施耐庵急怒攻心,一把抓住了李黑牛的肩头,“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
李黑牛摸摸面颊,双目直直地瞪了施耐庵一阵,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旋即双膝着地,仰头对施耐庵道:“打吧!相公!俺黑牛一辈子没向人低过头,服过输,今日栽在这姓薛的手里,俺还拿什么脸去见回龙庄的好汉?去见李显李大哥?”
施耐庵见李黑牛脾气如此刚烈,倒后悔不该打了他一记耳光,心下不忍,便换了好言劝道:“黑牛兄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必如此与人斗气?快快起来赶路,少刻便走不脱了!”
李黑牛道:“俺不走,俺不走,拾不回这脸面,俺宁肯死在他手里。”
这时,张五嫂也在一旁劝诫着薛琦:“薛家兄弟,古人云:
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与这黑牛兄弟斤斤计较?”
薛琦点头:“是,是。”
张五嫂又道:“有本事留着将来在疆场上使,自家兄弟不必如此认真。”
薛琦又道:“是,是。”
谁知他第二个“是”字未说完,腰间忽地被人抱住,待要挣挫,哪里挣挫得脱?只听背后一声“嗨”,立时便被放翻在地上。
李黑牛一招得手,直喜得又蹦又叫,指着躺在地上的薛琦笑道:“狗啃屎,马卧槽,一跤放翻薛草包,哈哈,俺赢了,你输了!”那一股子高兴劲,仿佛大年三十放爆竹的孩童。薛琦躺在地上,满面羞惭地指着李黑牛骂道:“好个浑人,行奸使诈,算哪门子好汉!”
张五嫂忙道:“好了,好了,施相公,行囊俺已带来,你们二人就从这后山走吧!”说着,将行囊一把塞进施、李二人手里,又在李黑牛背上搡了一把,道声:“去吧!”带着薛琦便奔向那闪着火光的骡马大店。
施耐庵携着李黑牛的手,跌跌撞撞,奔下后山,寻着那西去梁山的小路,大步奔了起来,紧赶慢赶,待到午牌时分,早已走到东阿县境内的第二个宿头马庄驿。
一进街口,那李黑牛便捂着肚子哼唧起来。施耐庵只道他冒夜寒凉了肠胃,正要给他捏捏关元、气海,谁知他连连摇手道:“别价,别价,俺要喝酒!”
施耐庵一听,不觉又好笑又气恼,如此紧急之时,这浑人偏偏在节骨眼上做起光来,休说此时赶路正紧,便是有功夫,这镇子上戒备森严,官府正缉拿他俩,又怎敢冒昧闯进街上的酒馆、饭铺?想到此,他劝道:“黑牛兄弟,耐着些,过了这镇子,咱们寻个僻静之处,买两壶村酿美酒,好好儿痛饮一回。”
李黑牛哪里肯依,捂着肚皮蹲在地上,嘴唇吧哒吧哒地咂着,哼哼唧唧地嚷道:“没有酒,俺这双腿便不听话了。施相公,这马庄驿上纯阳楼的酒最好,随俺去喝几杯。”
施耐庵道:“休要闹了,再闹,真的要误大事!”
李黑牛头颈一犟,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不做声了。遇到这种又浑又赖的人物,施耐庵简直哭笑不得,无奈说道:“好好好,既如此你便好好儿在这里呆着,待我去到街前买一壶酒与你解馋便是。”
李黑牛听了此言,喜得蹦了起来,咂巴咂巴嘴唇嚷道:
“好个亲亲的施相公!可要买那纯阳楼的好酒啊!”
施耐庵点点头,从行囊内掏出套寻常庄户人的衣服,匆匆换过,揣上几串铜钱,出了巷口。
这偌大个集镇,此时竟是冷冷清清,行人稀落。施耐庵将头上的范阳笠拉下来,低低地压在眉眼上,慢慢地踅到街头,一边斜睨着两旁店铺的招牌字号,寻那卖酒的“纯阳楼”。
约莫行得五七十步远近,一座刻柱雕檐的楼宇耸在眼前,楼檐下果然悬着块鎏金匾额,上书“齐鲁第一楼”,匾额下斜斜地伸出一竿布招,写着“纯阳酒家”四个大字。
施耐庵也顾不得品评匾额上那龙飞凤舞的字迹,低着头走到柜台前,左右望了望,没见可疑的人物,便将半吊钱一股脑儿搁到柜台上,说了声:“上等好酒,连壶买,不须找零。”
这酒店的掌柜近日来正愁着生意冷落,猛见这人出手如此阔绰,心中自然高兴,连忙拣上等的醇醪满满斟了一壶,连那瓷壶一起递给了施耐庵。
施耐庵接过那壶酒,忙忙地将酒壶揣入怀内,朝柜台上的老板拱一拱手,转身便要出门。
谁知他前脚恰才跨过门槛,猛然觉得两臂一紧,接着便是一阵酸麻,他心叫“不好”,待要挣扎,哪里挣扎得脱?
只听背后一个人“呵呵”大笑道:“俺是六耳猕猴,土行孙也休想从俺‘追风校尉’眼前溜过!你这区区一个穷酸,还想瞒天过海么?”
施耐庵扭头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军官打扮的汉子,一张国字黄脸,三绺稀疏长髯,细眉细眼,刁长的身形,显得十分麻利精悍。他朝施耐庵冷笑了笑,从他怀中搜出那壶美酒,拔开盖儿,嗅了一嗅,咂咂嘴唇,赞声“好酒”,“咕嘟嘟”灌了一大口,仰头叫道:“将这穷酸押回牢城营!”
施耐庵心中懊丧,自己糊里糊涂中了埋伏,进门之时也该仔细瞧瞧犄角旮旯,如今陷了缧绁,那去梁山泊取白绢的事儿成了泡影,下一步还不知甚么样的折辱在等着自己!唉唉,都是那该死的李黑牛,都是为了他这壶酒!
施耐庵一边叹恨,一边在众衙役的推搡下踉跄而行。
猛听得街口上暴雷般响起一阵怒喊:“直娘贼,还俺的酒来!”
众衙役尚未回过神来,街面上一团黑影夹着狂风着地卷了过来,一个黑大汉浑身脱膊,抡着两把板斧,没头没脑地剁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黄影一闪,那军官模样的瘦汉子凌空一跃,早迎着李黑牛的来势立了个门户,厉声斥道:“何方匹夫,休要在俺的辖区撒野!”
李黑牛一腔饥火正无处发泄,见这军官挡在面前,双臂登时抡圆,两柄板斧泼风般剁了过来。
那军官闪得几闪,不觉激得性起,叫一声:“抬过俺的瓜锤来!”立时便有两个衙役奉上一柄鎏铜的八瓣瓜锤,那军官接过来,掂得一掂,迎着李黑牛的板斧便砸!
斧锤相交,只听得“当啷”一声,那军官挡不住黑牛神力,虎口震麻,瓜锤险乎脱手。他叫声不好,疾退了两步,不觉脱口赞了声:“好气力!”
那李黑牛一招得手,呵呵大笑道:“乖儿子,尝到你黑爷爷的厉害了吧!识相的,放了俺相公,还了俺那壶老酒,磕一百个响头,俺放你们这伙鸟人回去!”
那军官笑道:“这秀才是朝廷的钦犯,这壶酒是俺抓人得的利市,有种的,与俺斗三百个回合,俺便一起还你。”李黑牛晃了晃手中的板斧,叫道:“说诳的,今生做乌龟,来世当王八!”
军官闻言大怒,一晃瓜锤扑了上去,与那李黑牛斗了个难解难分。
众衙役也不敢再逗留,押着施耐庵便离了那街口。李黑牛只去斗那军官,也顾不得施耐庵。一行人迤逦行来,也不知过了几道街巷,翻了几道岭坡,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方才到了一个围着高墙深壕的所在。
这里,便是济州府辖下的牢城营。宋代以前,各州关押囚犯的牢城营,一向都设在治所的城廓附近。元人入主中原以后,民族压迫深重,造反的人也甚多,牢狱之中人满为患,朝廷为了防止关押在囹圄之中的囚犯们变成出柙之虎,骚扰通都大邑,便将这各州府的牢城营迁到偏远集镇,这济州牢城营便也设在马庄驿左近。
施耐庵被衙役们押进牢城营,暂寄在签押房内,暗暗为那李黑牛担心,心下想道:黑牛兄弟生性鲁莽,有勇无谋,孤身一人在马庄驿那龙潭虎穴里与人争斗,只怕是凶多吉少!三百个回合此时不知道是否斗完,谁胜谁负,是死是伤,委实叫人揪心!
大约过了两三个时辰,便有狱卒前来提审,跨进牢城营的大门,只见正厅上斧钺刑杖排列得十分整齐,再看正中坐位上端坐着的那个人,不觉惊得呆了。
这官儿不是别人,正是在马庄驿街上见过的那个黄脸黄须的军官!施耐庵暗暗纳罕:自己离开马庄驿时,此人正在与李黑牛赌斗,凭着李黑牛的手段,这军官三百回合之内收拾不下;再说,便是三百回合斗败了黑牛兄弟,马庄驿离牢城营少说也有二十里地,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大怪事。
施耐庵正自百思莫解,只听堂上响起一声呵斥:“这穷酸还不跟俺跪下!”
施耐庵冷冷兀立,说道:“晚生无罪,为何要胡乱跪下!”
座上那军官又喝道:“好个大胆的穷酸!俺问你,你可是姓张名学孟?”
施耐庵一听,不由得心中一动:好个糊涂官儿,抓来葫芦顶了瓢,却原来并不知道自己的底细。
那官儿也不等施耐庵回答,朝他丢个眼色,径直往下问道:“去年皇上来菏泽看牡丹,你竟敢偷吃大内的御酒,你可知罪?”
施耐庵越听越糊涂,站在厅上,只是冷笑。
那官儿道:“本该责打你四十杀威棒,只是你尚未经官判罪,暂且记下。”说着,吩咐道:“左右,将这穷酸押进单身号子,严加看管。”说毕,起身退堂。
这一夜,施耐庵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起了那藏在梁山之阴的白绢,想起宋碧云、朱元璋等人的嘱托,心中十分烦闷,不觉披衣坐起。双脚刚要落地,猛见牢房门口人影一闪,接着锁孔里“咔咔”响了一阵,牢门房开了一条缝,轻手轻脚地走进一个人来。
施耐庵正欲发问,只见那人几步奔到床前,“噗”地纳头便拜,口中说道:“施相公,日间多有得罪,万望海涵!”施耐庵连忙双手扶起,睹面一看,不觉惊道:“你?”
站在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在纯阳楼前捉了自己,在街上与李黑牛赌斗,后来又在牢城营里执掌公堂的黄脸军官!
施耐庵见状冷冷问道:“你,你究竟是何人?”
那黄脸军官道:“施相公,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借个方便的处所讲话。”
说着,他便引着施耐庵出了牢房,回身落了锁。然后领着他曲曲弯弯地走了许久,来到一座黑魆魆的土山前。那军官走近几步,轻轻地拍了拍掌,只听得“吱嘎”一声,那土山上竟然开了扇门,门内隐隐露出灯光。
黄脸军官朝门内一指,说了声:“施相公,请——”
施耐庵见他鬼鬼祟祟,心里头好似揣着个兔子,怦怦乱跳,此时身不由己,只好钻进了那扇门。门内紧接着便是一溜砖砌的石阶,施耐庵循阶而下,走完台阶,转过一根撑柱,抬眼一望,不觉又惊叫起来,窑洞深处站着两个人。左边那个英俊后生却是红巾军首领刘福通的掌坛总管潘一雄,亭亭玉立在右边的那个红巾红裙的女子,分明是白莲教飞凤旗旗首宋碧云!
这一场面实在出乎意外,施耐庵一时竟恍惚若梦,他望望面前这两个人,又望望立在身后的那个黄脸军官,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倒是宋碧云先发了话。她趋前一步,朝施耐庵施了一礼,笑道:“施相公,别来无恙。”
这一声把施耐庵唤醒过来,他仔细打量面前的宋碧云等,不觉狂喜地叫道:“潘总管,宋旗首,你们怎么来了?”
宋碧云笑道:“朱家庄一别,小女子刚刚走到济州,便遇到乌桥镇刘大龙头的信使,命俺滞留山东,协助施相公去梁山故垒取那白绢,昨夜已先到了戴大哥这里,不期此刻相会!”
潘一雄也奔过来,抓着施耐庵的手嚷道:“施相公,近日可好?”
一句话勾起施耐庵的心事,想起离开朱家庄后的种种经历,不由得热泪满腮,呐呐地说道:“惭愧!费了许多周折,尚未走到梁山,晚生有负众望!”
那黄脸军官插上来说道:“众位有话慢慢叙谈,请到这边来。”
说着,领着众人转过两个巷道,只见一个深深的穹庐下早已摆好了酒菜,黄脸军官招呼众人坐下后,从怀中掏出那壶从纯阳楼斟来的佳酿,说道:“施相公,休怪俺鲁莽,纯阳楼前抢来的这壶酒,正好为众位接风,只可惜那黑兄弟没有口福!”
说毕,与众人斟满杯,朗声说道:“为重振梁山雄风,为抗元大业,干了这一杯!”
众人一饮而尽,施耐庵望着那黄脸军官说道:“足下行迹奇异,不知如何称呼?”
宋碧云听了,不觉莞尔一笑,说道:“这便是名震山东的‘追风校尉’戴逵戴大哥,当年梁山泊大寨‘神行太保’戴宗老英雄的后人!”
施耐庵一听,不觉肃然起敬,忙忙地斟了一杯酒,递到戴逵手中,说道:“晚生有眼不识泰山,敬此一杯,以表微衷。”他看着戴逵喝完酒,续道:“戴大哥,今日幸会,倒有许多哑谜难解,可否请指点迷津?”
戴逵笑道:“不知施相公有哪几桩不解之事?”
施耐庵道:“戴大哥身为英雄后裔,不知缘何却成了朝廷的典狱军官?这是一;晚生与你素昧平生,你却如何对俺来历行踪了如指掌?这是二;晚生好好儿地赶往梁山,你却为何要在纯阳楼前设下埋伏,将晚生拿到此处?这是三;在马庄驿街头你言明与黑牛兄弟赌斗三百回合,如何却先期回了牢城营?这是四;宋旗首远在济南,潘总管远在乌桥,如何倏忽间来到了济州?这是五。这五点疑窦,实在叫人费尽猜详,请戴大哥一一剖析明白。”
戴逵听毕,又干了一杯酒,揩了嘴唇,掐着两根指头,不慌不忙地说出一番话来:
“说起俺的身世,那也是一言难尽!自从俺那远祖戴宗跟随梁山泊宋江举义失败之后,儿孙们恨朝廷背信弃义,发誓要与那些昏君奸臣们做对到底。可是,当时宋室江山风雨飘摇、绿林义师偃旗息鼓,想找个报仇雪恨的时机,可哪里寻得到?”
说到此处,他顿得一顿,干了一杯酒,又说道:“忽然有一天,俺那常年在外经商的曾祖父的祖父,也就是俺的五世祖戴戡从燕山以北回到家里,十分神秘地告诉家人一个消息,说是大漠上兴起一支民族,励兵精武,行仁布义,要作赵宋朝廷的对头,俺这戴氏门人要想报仇,应该投奔这股人马,借他们之手,斩尽奸佞。当时大家报仇之心太切,也不问青红皂白,便有两三人投奔到了元兵的帐下。那戴戡先辈凭着一身武艺,竟然博得个七品校尉的头衔。”
说到此处,只见那潘一雄怒冲冲拍案而起,叫道:“你的这些祖辈真真糊涂,竟然弃了衣冠风俗,去认贼作父?!”
戴逵长叹一声,说道:“的确是如此。不过,当时在元人军中,俺的那些祖辈没有残杀一个无辜百姓,只是杀了几个平素劣迹昭彰的贪官污吏,猾胥劣绅。待到元人一统天下,坐了龙庭,他们目睹蒙古贵戚们飞扬跋扈、搜刮聚敛、欺压汉人的情景,方才大悟,知道走错了路子,当了为虎作伥的卑劣小人。
“又过了许多年,有一日,那是一个风雨如磐的暗夜,俺父亲突然从任所赶回家乡,召齐了戴家一门四十余口,齐齐跪在祖庙前,披发袒肉,对着祖宗神位惨声叫道:‘列祖列宗神灵在上,不肖子孙鬼迷心窍,为元人暴政效力了六十余年,九死难赎其罪。今日齐集满门,沥血谢罪!’说着,他便剁下十个指头,将鲜血一滴滴滴到神位前的地上,接着双臂向天,厉声呼喊道:‘上天有灵,请以雷霆击死俺吧!以血以肉,教训后人,以免再蹈覆辙!’”
说到此处,戴逵脸色凝然,冷泪沾襟,早已沉浸在当日的情景之中。施耐庵、宋碧云等人听到伤心处,一个个毛发竦立,耸然动容。
窑洞里又响起戴逵那冷峻的叙说:
“也不知是俺父亲的精诚感动了上苍,还是纯粹出于偶然,就在他呼喊将完未完之际,黑沉沉的天穹忽然掠过一道吓人的闪电,接着便是‘豁喇喇——唿隆隆’,响了一声巨雷,直震得脚下的地面摇摇而动,屋梁嘎嘎作响。紧接着一团火球从屋顶如飞坠下,霎时间烧着了神龛,点燃了幕幛,把满屋映得通明透亮!众人正在惊惧万分之时,猛听得有人大叫:‘快救人,快救人哪!’大家定神一看,只见俺父亲早已七窍流血,尸横就地,那身躯竟然被雷电烧得黑炭也似!”
听到此处,众人屏息凝神,窑洞里静得连呼吸之声都能听见。
那戴逵接着讲道:“从那以后,戴氏门人一把火烧了那个神祠,又新建了祖庙,发誓再不到朝廷作官。谁知到俺长到十七岁时,有一天,燕都的吏部大堂又派人来到俺家,送来了七品校尉的官服。原来,俺祖上挣下的不是寻常的功名,乃是世袭罔替的骁骑营校尉。那个钦使走了之后,俺面对着案头的官服,真是左右为难。穿上吧,俺便成了违背祖训的不肖子孙,为虎作伥的官府走卒,不穿吧,说不定立时便要招来杀身灭门的大祸,真真叫人进退两难哪!
“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的思虑,俺终于拿定主意,宁可灭门绝户,也不做上负祖宗神灵、下愧子孙后代的事情。那天,俺吩咐庄客们打点好细软,烧了田契,然后秉着一枝蜡烛走进房内,抓起那叠官服便要送到烛火上去。”
潘一雄听到这里,不觉一拍大腿,叫道:“着啊!一把火烧了那捞什子,岂不爽快?”
施耐庵却问道:“那么,大哥怎么又做起这官来了呢?”
戴逵点了点头,说道:“唉,当时俺又何曾不是想一把火烧个干净,一了百了啊?谁知事有凑巧,就在俺举烛之时,猛听门外有人唱着歌儿,那歌词竟与俺当时的心境暗暗吻合。只听那人唱道:‘雷打了,火燃了,想了了不了,不了却能了,若将青山倒,何处把柴找?’俺心中一动,连忙出去一看,原来是个相面先生,俺见他言语机警,相貌清奇,便将他请进室内,借他之口卜个吉凶,谁知他一进门说出一番话来,倒把俺吓了一跳。
“这相面先生不是别人,正是那天下闻名的大豪杰、梁山后代‘吴铁口’大哥,他听了俺一番诉说,接着便条分缕析,说出一番道理,叫俺茅塞顿开!”
施耐庵听到这里,若有所悟,轻声问道:“哦,这么说来,敢莫是‘吴铁口’吴仁兄劝你留下了那套官服。”
潘一雄插口道:“俺不信,吴大哥当世大侠,会劝人到朝廷做官!”
宋碧云道:“休吵休吵,还是听戴大哥把情由讲出来。”
戴逵又点了点头,说道:“施相公猜得不错,正是吴大哥劝俺留下了这套官服,他说:‘如今元廷失道,义士蜂起,不日便有一番惊天动地的巨变发生,如今绿林义士处境艰难,既要明枪明刀的与官府放对,又须要藏在暗处摸清朝廷的动向,你有一桩世袭罔替的功名,正是掩护身份的绝好依凭,既是打探官府内情的手段,又能为落难的绿林好汉提供一个庇护之处。要紧的不是在穿不穿一套官服,而是在于所作所为到底是行侠仗义还是助纣为虐。’他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叫人心舒目明,从那一日起,俺便穿起了这身七品校尉官服,当上了这济州牢城营的节级,作了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室的徐庶。”
听了这番话,施耐庵方才释然。
戴逵斟了一杯酒,仰脖而尽,然后说道:“其实说起来不少人都已知道,俺祖上那位大英雄自幼得异人传授,学得一桩十分奇异的神行之术,作起法来,一日一夜可行千里之遥。历来俺戴氏门中将它视为祖传秘技,不肯轻易示人。俺自幼得父亲悉心指点,尽得其中奥妙。”
施耐庵道:“戴大哥的神行之术,与晚生的来历有何关系呢?”
戴逵道:“施相公有所不知,俺自与‘吴铁口’大哥相识以来,时常秘密联络。好在马庄驿到张秋镇不过四百余里路程,俺走发了性子,一日一夜便可走一个来回。那日饮马川人马大闹朱家庄,俺得了信后,便连夜奔去探讯。待俺赶到肥城县境,战事已毕。吴大哥便嘱咐俺,说有一位江南来的施耐庵相公,已然西去梁山故垒,身负重大使命,恐怕一路上风波险恶,要俺得便处多多相助,不想今日又经了许多曲折,可可地在马庄驿上相逢。当时,街上早已布下重兵,俺带着八名衙役远远地尾随着你,指望护送你出那龙潭虎穴,谁知那黑大汉撒泼骗赖吵喝酒,俺情急之下,只好以假作真,装着捉拿人犯,将你带回这牢城营里。在此地,俺戴逵便是说一不二的无冕皇帝,谁也休想动你施相公一根毫毛!”
施耐庵听毕,不觉恍然,连忙起身说道:“如此说来,戴大哥为晚生的安危费尽苦心了。请受晚生一拜!”说着深深一揖。
戴逵连忙扶起,道:“施相公休要折杀俺!”说毕,他又指着宋碧云、潘一雄道:“至于这两位英雄也都是为那宗武林绝密来的。”
施耐庵闻言,回眼看看宋碧云。宋碧云微微颔首。
戴逵接口说道:“如今元顺帝宫廷内乱,奸臣当道;黄河底下早挖出造反铜人,看来天道已变,时机已到。因此,各路绿林首领在荥阳聚会时秘密约定举事,恢复中原,至于那幅标明一百零八位梁山后代下落的白绢,对举事成败委实至关重要,今日正好商议取绢之计。”
正说间,蓦地,窑洞外响起一阵急骤的脚步声,接着,一声暴雷般的吼叫在头顶上炸响:“哈哈,饶你逃到天边去,也逃不脱俺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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