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熊焱诗选（十四首）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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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
这些我成长中犯下的错、付出的代价
是我血液里的毒药、我骨子中的麻醉剂
让我们痛过之后又爱了，爱过之后更爱了
3
这么多年了，我们还互不服输。无法和解
你风烛残年，还那么偏执、任性、小脾气
越来越像个孩子
父亲啊，我就这样活在你的爱里
你也这样活在我的爱里
我相信，以后我的儿子也会像我当年对你
那样
我们冲突、顶嘴、明里暗里地较量
像惺惺相惜的仇人和对手
又像肝胆相照的兄弟和朋友
父亲啊，这都因为他跟我一样拥有你潮湿
的眼神
拥有你的脾性、血型、那一颗柔软而温顺
的心
4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父亲啊，你看那石头下的青草和缝隙中的
蚂蚁
你看那扑火的飞蛾和病枝生长的盆景
它们多像你啊，父亲，这坎坷半辈
这穷困一生，你耗尽的热血、汗水和眼泪
就是晚年里你每天按时服用的中药啊
而我不能为你祛病止痛，还跟你斗嘴和较劲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活在城市
活在我越来越深的自私和虚荣里
我热衷聚会。乐于扎堆
我以忙碌为借口，以疲惫为理由
懒于陪伴你吃饭、聊天和散步
父亲啊，这一生你就是我最大的债主
那只为付出的爱，让我这一生成为了最大
的富翁
5
如果真有来生，我就要你做儿子我做父亲
那时我教你识字、处世，热爱世界和母亲
我还要像你今生教我的那样，教你流血不
流泪
一辈子都要善良地活、坚强地走
父亲啊，流年似水，时光如电
趁你健在的今天，请允许我以一个父亲般
的口吻
像教导孩子似的说说我的心里话：少喝酒，
少抽烟
不要熬夜，多多锻炼身体，我的老迈的父
亲啊
6
现在请让我写下一个滚烫的词汇。深入你
脸上的
斑点、皱纹，和时时发作的胃病、关节疼
请让我掏空身子，装下你一生的
爱情、命运、贫穷，和奔跑的青春
父亲啊，我已错过了很多年的光阴和机会
就在你生命的黄昏里，请让我好好地爱你吧
爱你白发上的霜雪，爱你皮肤下的涟漪
爱你胸腔中像惊雷般爆炸的坏脾气……
7
终有一天，你将离我而去
但你并未走远。父亲啊。那时你是以我的
名字
活在人间。百年之后，我又以我的儿子的
名字
活在人间。两百年后。我的儿子又以他儿
子的名字
活在人间……父亲啊，其实我们一直在
一起
以这相同的血液、姓氏、胎记
以这人间的大爱、真情，以及与生命相关
的东西
代代相传。生生世世
乡下的母亲
我纯净的母亲，我们乡下的老年妇女
你满头的白发，是地里的玉米和水稻
在风中，全都扬花了
偶尔的青丝，是山坡上的野草
等到秋一深。又全都枯萎了
你脸上的雀斑，是那年大旱
你在田间低泣时落下的泪痕
你皮肤上的皱纹，是村外的河水
一年年地带走那些贫苦的光阴
几十年了，你的病一天天地加深
你的风湿症，是那年浩大的涝灾
打在你骨头中郁积日深的雨水
你的胃溃疡，是多年的歉收、白条、税款
全都噎在心里，在你的肠道中消化不散
母亲，我们乡下的老年妇女啊
生活的梦想只是那风中微明的火星
让你耗尽了一生的汗水、乳房、青春
你越是穷困、伤痛、衰老，接近死亡
你就越是平静如水，没有半点哀伤和怨恨
一九八○
那时夜很黑了
那时父亲正赶在回家的途中
油灯下，母亲在缝织小衣
一针刺下，她感到了整个天地就在她的腹中
轻轻地蠕动
有雨落在窗外，细细的
像孩子温暖的呼喊
父亲还在途中，风尘仆仆
他要连夜回家，抢着观看明天的日出
屋里的灯光突然明亮了
它爆开的灯花，就仿佛东方的启明星
这时候，母亲生下了我
夜晚无比安静，只有我的哭声像柳絮
像春天的落花
门响三声，夜归的父亲终于回来了
他从母亲的手中幸福地接过我
就像抱起了一个地球仪
母亲微笑着，也凑过去搂着我
他们就这样一起搂着我
一起给以着这个世界最为深情的呵护和抚摸
家乡
不过是弹丸之地
不过是方圆两三里
不过是群山环绕，松涛里滚过岁月的回音
不过是低矮的瓦屋在冬天挂着冰凌
不过是破残的篱笆在秋天藏着一双双熬红
的眼睛
不过是夏天的冰雹砸破了牛棚上的茅草
不过是春天的大风漫过了乡人们疲惫的双肩
很多年里，我都站在四月的山坡上
满地的青草一直铺向天边
百花盛开，头顶的鸟鸣仿佛缤纷的细雨
远处有马嘶一声，整个天空就又高又远
在家乡，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草木和虫子
沉默地生长、繁衍，守着寸土和缓慢的光阴
我夜里入睡，种子就在地层里破土抽芽
蛹就在暗处里破茧成蝶
冬天来到，我听到雪融的声音
就像我心中落下的泪滴
屋后有梅花盛开，它淡雅的香
宛若母亲的呼吸
这寂寞的人间啊
这细水般平静的尘世
当我站在庭院，夏夜里仰望天空
繁星点点，月光如洗
天边群山无语，在夜霭中延绵不绝
世界如此广博，无限深远
在家乡，我不过是一粒草籽
我终于明白了乡人们为什么一生都困在这里
野花
在乡下，在五月的风声和阳光里
这些我低处的妹妹，她们淡红的小手
把天空推得又高又远
我必须俯下身去
才能看清她们淡淡的容颜、淡淡的美
让苦寂的光阴一点点地泄出香来
那风吹草尖的声音
就是她们柔软的低语，仿佛春雨落下去
仔细听听，有一个正在轻唤我的小名
很多年了，我还一直都叫不出她们的名字
每年的五月，她们匍匐地开
在路边，在低洼和背光的山谷里
为我守候着望乡的岁月
如果五月我回到故乡
就让其中的一朵跟我一起走吧
这卑微的情和爱啊，那么单薄、细小
却让我一生也无法舍弃
傍晚
这么多拥挤、堵塞、嘈杂的口音
这么多奔波、追逐、匆忙的脚步和背影
在归途，在落日的余辉中
将有一盏盏的灯火、一桌桌的晚餐
一屋屋的亲情和温暖……
仿佛绚烂的国画。在辽阔的晚风里
缓缓地打开卷轴
多美啊，这广袤而完整的河山
鸟兽回窝，牛羊归栏
它们将在夜里偎依、温存和互相取暖
连草木也收敛芬芳，静候露水、月光
以及夜风深处的低语和爱抚
天空高远，世界如此博大
在浮世，这傍晚的夕光柔软而深远
像母亲的怀抱，容纳着更深的幸福和喜悦
容纳着众声喧嚣后的疲惫和寂静
在人间
这么多一闪而过的后背和面孔
如此来去，如此忙碌……我熟悉他们，就像
熟悉我自己
可我叫不出一个人的名字
正如他们也叫不出我的名字
我只是生活的小卒子，从不引人注目
在这平缓的人间，一步步地爬
穿过楚河汉界、深夜的灯光和黎明的晨露
淹没在飘浮的烟火和众生的喧嚣里
我走路的姿势、脸上的表情
以及我风中的背影。我都看不见
我只看见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们镜子一般，映出我在人间的疲惫和
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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