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谈雷平阳的诗

作者:陈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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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平阳是具有良好的综合能力的诗人,其作品给我最鲜明的印象,就是真正做到了情感、经验和智性的融汇。这体现了他扎实的精神和写作技艺的成长。作为“新生代诗群”之后出现的诗人,雷平阳与大多数同时出道的先锋诗人不同,他没有采取走“偏锋”的方式,刻意强化某一方式(或强力抒情,或零度叙述,或玄学,或反智),以表面的风格的极端来夺人眼目。他写诗是为了认识心灵隐秘的纹理,使生存经验和情感记忆在语言中扎下根。在此,建立个人“风格”的考虑就成了第二义的问题,它理应让位于对诗歌中经验、情感和智性的准确而精敏的表达。然而令人感到“吊诡”和喜悦的是,正是这种情感、经验和智性的融汇所带来的“准确”和“精敏”,却显赫地成为雷平阳诗歌的风格。而且,这里的“风格”,不仅仅是表面的语言修辞效果和结构形式,还通向诗人复杂地盘诘着的灵魂。比如《小学校》:
  “去年的时候它已是废墟。我从那儿经过/闻到了一股呛人的气味。那是夏天/断墙上长满了紫云英;破损的一个个/窗户上,有鸟粪,也有轻风在吹着/雨痕斑斑的描红纸。有几根断梁/倾靠着,朝天的端口长出了黑木耳/仿佛孩子们欢笑声的结晶……也算是奇迹吧/我画的一个板报还在,三十年了/抄录的文字中,还弥漫着火药的气息/而非童心!也许,我真是我小小的敌人/一直潜伏下来,直到今日。不过/我并不想责怪那些引领过我的思想/都是废墟了,用不着落井下石……”
  雷平阳的《小学校》,就是三者“融汇”得很好的例子。这首诗是将“怀旧”、“反思”与“当下”的感悟扭结一体表达的。诗人通过一件“本事”,表达了个人化纠结的情感,复杂的经验,和内在的智性。在“废墟”之下还有更多的“废墟”断层,诗人愀然写出了自己精神的来路,和当下的困境。无疑,他深度反思和反讽了极权年代和“仇恨教育”对自己的影响:但又不仅于此,“融汇”的诗歌真正使得“整体大干部分之和”。此诗意味是丰盈的,诗人没有怪异的措辞和情绪,能在几乎是公共性的话题场域写出精彩的个人化的诗,在今天并非易事。“融汇”的自觉,使他写出了公共经验中个人的特殊性,而非用个人去图解公共经验。这首诗用不着笔者再“细读”,每一个有着起码敏感的成人,都不会不理解它。它既是“怀旧”的、“反思”的,也是“当下”的、“质询”的。特别是在当下拜金主义和“富人、能人、强人”肆意呼啸的时代,“那些引领过我的思想”或许会被许多读者进行别样的“解读”。所以,它的当下感或日有效阅读期待,是足够的。
  的确,能将内在的情感,显豁的日常生活经验,与恰当的形而上引申做扭结一体的游走,在质朴中藏有真正的敏感,在“小叙述”中伴以强大的心智判断力,是雷平阳诗歌独擅的胜场。在阅读《杀狗的过程》《卖麻雀肉的人》《贫穷记》《战栗》《昭通旅馆》《秋风辞》《一头羊的孤单》《圣诞夜》《废墟酒吧》《父亲的老虎》《郊区》《流淌》《当代妓女》《四吨书》等作品时,我都鲜明地感到了诗人很好人语型的实验者,不乏“另类”经验的拓殖者,甚至也不乏怀揣个人化诗歌结构秘密的“元诗”创作者。但是,却缺乏拥有综合能力的成熟的诗人。
  是的,“成熟”,就是这个词。它不是指一种为诗的“大方风度”,四平八稳的吟述。在我眼里,有质量的成熟,是指诗人经由自觉的摸索,摆脱了风格学上的争强斗狠、立派归宗情结后,所呈现出的稳定而有方向的探询。它包容了有关好诗的“要素”,但在内部并未使异质的要素(抒情、叙述、智性)彼此间发生抵消和抹平。它们各自都在较充分的意义上发挥着自己的能量,相互协调,相互激发,相互召唤,最终保持了整体诗歌语境深邃而又浑然一体的效果。我认为,先锋诗的草创期已经结束, “允许玩极端而写得不好的时代”应该过去了。
  众所周知,雷平阳的诗歌还有一个重要特征,即鲜明的“地方性”。雷平阳的基本姿势不前倾的,而是立足于当下去回溯、追忆并命名。他要处理的,不是即将“到来”的东西,而是那些与历史生存记忆、心灵烙印密切相关的东西。对他而言,回忆或追溯故乡的人与事,是对有关自己灵魂和身体来路之谱系的归属感和自豪的认同,而不是自怜于伤害或精神分裂的变格表述。这样一来,他就“如其所是”地写出了故乡的人与事的本真面目,即使在书写悲悯、苦难时,骨子里依然显出一种抱朴守真的健康生机。雷平阳这类诗歌的写作,主要不是着重于对幻象的营造,对隐喻的捕捉,他的才秉或兴趣,更多在于对此在经验“纹理”的本真表达。在我看来,他写得最好的此类作品如《存文学讲的故事》《母亲》《云南之书》《里面》《凉山在响》《灌木丛》《河流》《在日照》《在会泽迤车看风景》《地上的阳光》《上河,上河》等,都具有这种特点。正是这些更切实的本原物象,具有着令人震悚和迷醉的阅读效果。沿着对乡村的本真记忆的线索,诗人载吟载述,沉思感悟,为那些在他生活中打下戳点的事物一一命名,他创造了平凡事物中的灵魂以及审美奇观。
  读着雷平阳这一类诗,我们仿佛随诗人一道溯回了以往那些艰辛而温暖、清贫而不乏义德的乡村岁月。我们看到,在表面上滞缓、寂寥的西南边地乡村。竟在其细部纹理中蕴藏着那么多人性的沟沟壑壑,活跃着那么多啸傲或倔强的生命景观,容留着那么多日常生活的神奇。他的大部分诗,从骨子里都表现出了对具体事象的朴素叙述能力,但在具体事象之上,却又有恰当的“神奇”感。它们是复归大地的“在者”之歌,以其感觉细节生动的还原力量和灵韵,向生存敞开,使世界发光和鸣响。读着这些诗,我们真切地感到了“原在”意义上的大地和村庄、生存和生命。它们仿佛不只是等你去一段段地赏读,而是以整体的氛围弥漫、浸渍过来,它们主动扑向你、裹挟你,使你置身其间,低回徜徉。诗歌艺术的“真实”是最遥远的,有写作经验的人都会知道,能做到“即真即灵”的境界相当困难。那些“践文”和“玩人”诗我们就免谈了,就是那些力图真实地叙说事物原样的诗作,又有多少是把“真”给生生写“假”了,写得美学灵韵全无了呵。所以,诗的“真实”,不只是个内容问题,也同时是个技艺问题。在此。 “写什么”和“怎么写”已难分孰轻孰重,二者要么同时呈现,要么不呈现,它不容滑头,难以回避。雷平阳的那些描述和追忆故乡人与事,地缘与民风的作品,诗艺上的难度就体现于此。
  上面说到,雷平阳许多成功的作品是对故乡生活的“追忆”。追忆,也是眼下文坛炙手可热的“圣词”之一。这个本来素朴的词语,由于批评界的“形而上”宿疾,使之变得日益凌空蹈虚。似乎作家一旦去“追忆”,就一定得带上形而上的“文化升华”,作品中对日常生活的描叙,也就须有“生存寓言”乃至“神话”意味。我本人并不反对诗歌中的文化意味,我反对的只是那种故作高深、硬性“焊接”(而非有机地“嫁接”)上去的文化意味。这样的诗,没有对世俗生命的真切感悟,和心灵的赤裸的照面——似乎由于“文化升华”不容分说的价值感,就可以突然取消了生命经验的真实性似的。
  在上面,笔者选择了两个方面对雷平阳诗歌特殊的意味和形式进行了论述,充分肯定其“情感、经验和智性的融汇”,和别有天地的对本真故乡记忆的“吟述”。当然,雷平阳的诗歌也有诸多有待精练、打磨之处,其“耳感”模式也较为单调,这里不再一一指出。作为一个真正有内力的年轻诗人。我相信他在今后的写作中会不断精进,为读者提供更多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