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3期

热爱(四首)

作者:汗 漫

更多经典:应天故事汇——天天经典!




  祖国
  
  荷叶覆盖湖北
  青稞摇动西藏
  早春二月里徒步北上的少年
  穿越大地,像一个动词穿越无数名词形容
  穿越经史子集里的阴影、光
  九百里添一件毛衣,三十里学一种方言
  七里爱一个少女——
  他在辽阔之中有福了
  他的幸福也许凡俗
  但鲜艳,让蜜蜂嫉妒
  他一路住过的小旅馆就有了蜂箱般的热情蜜意
  
  飞天们借助于反弹的琵琶凌空而动
  ——甘肃。四川。孩子们呼喊:
  “大风大风,石榴吹红!”
  孕妇缓慢走过大街
  仿佛凸肚瓷器,暗含渐渐芬芳的花束
  自唐宋仕女漫长水袖里一涌而出的西皮流水
  潺潺浇灌夜色深沉紧拉慢唱的京胡故都
  隐居于小巷里的书生
  以羊毫毛笔为桨,划动砚台
  渡过微波荡漾浩瀚万里的水墨宣纸
  ……茫茫,茫茫的阴历、安宁和忧郁
  
  深入英语法语腹地的人们
  直到暮年,仍然回望不尽纸剪的窗花门神
  白发之上摇动着山西洪洞一棵伟大槐树的绿叶青枝
  ——树根,层层落叶上地图般的繁复脉络
  微缩着每个汉人的掌纹、履历和前途
  游子,浪子,梦里梦外总是端阳、龙舟和鼓舞——
  “归还我童年时代的亲人和歌谣吧
  西江月白,沁园春老……”
  身体内部的祖国,疼痛,灼烫
  ——以皮肤作为最后的边疆?
  而老年斑大约是边疆地区的积雨云团y
  
  祖国——祖先的国度
  因收藏一代代的白骨残剑而土厚天高春温秋肃
  自己的大地,才会包容所有生灵幽灵的荣辱孤单
  一个穷人腰酸腿疼地走过蛐蛐呜叫的田野
  夜色使他破麻袋里的土豆,与黄金暂时没有区别
  他蓦然感觉擦身而过的鸟群、人
  都像是多年不曾走访的旧亲戚
  他有爱,他的爱也许卑微,但深沉
  “家门前的灯笼和人怎么那样红、亮啊!”
  他的泪眼辨认不清那是亡母、老婆还是女儿了
  他拥有一切,当爱存在……
  
  余 冲
  
  蝌蚪度过四月
  便成长为余冲的夏季和蛙鸣
  桑叶路过春蚕以及十里之外唐河县城的纺织厂
  便成为漂泊于异乡异国的丝绸
  ——与化名为汗漫的游子擦身而过时
  你这一卷附着于美妇人身体上的潜在的桑林
  能否敏感出我与你来源于同一座豫南村庄的风水?
  能否辨认出我身上桑叶形状的胎记
  然后呼喊出我的乳名?
  
  脱离土气。深入电气。培养运气。挖掘才气
  一个背弃故乡的出走者
  在写字楼里用数字、涂改液反复修改自己
  他学会用随意的语调撒谎
  他倾吐心声的态度变得艰难
  他隐藏在笔名的面具下撒野、矫情
  偶尔还能流出几滴与故乡井水雨水有关的汗水泪水
  ——他就是我吗?
  我已经面目全非?
  
  ……余冲。我家荷塘对面的中药铺
  终年散发着半夏、当归一类植物被炮制后的异香
  望。闻。问。切
  瘦大夫的回春妙手、主要是右手
  还能否遥遥伸过比荷塘更加辽阔的时光
  来恢复我脉搏内部的惊蛰、清明?
  余冲月光,照亮一代又一代少女少男
  而我只能借助于城市高楼缝隙间的探照灯
  来为幼子间接阐明故乡早年的夜晚
  
  唯一的村庄,南阳盆地东侧的渺小村庄
  赋予我容颜、姓氏、乡音、梦呓
  祖坟,这泥土质地的灯盏
  ——祖先们作为灯芯在灯罩下日夜点燃?!
  墓地周围散发而出一条条通往县城的道路
  那是照亮子孙前程的一道道光线——
  我的血液在两米以前嘶鸣
  率领一身老骨头奔跑,妄图追寻
  多年以前一匹小公马的鬃毛和冲动……
  
  母亲少年时代的一张照片
  
  黑白照片,尺寸很小
  嘴唇
  被20世纪中期河南南部小镇上的照相馆师傅
  用手工涂上淡红颜料——
  草地上的吹笛少女
  是一个头发微秃、肚子微凸的中年男人的幼小母亲吗?
  
  我是她青春的几分之一?
  我隐含于她身体内部有待确认的呼吸和命运
  曾经影响过她周围的天气和笛音吗?
  她头上幼小的天空
  与相纸一同微微有些泛黄
  她身边的草地很黑
  说明河南南部的草很绿
  
  母亲,而今白发苍苍
  她少女时代的脸
  是我这张皱纹加速流动之脸的源头
  宁静,纯洁
  我的身体有可能成为一把竹笛的归宿?
  笛孔转移成我的五官?
  河南月亮作为笛膜,贴在我的左眼还是右眼?
  
  ——被她多年以前嘴唇上的淡红吹动
  故乡风声就在异、乡幽幽响起
  只有我在大街上狂奔喧哗的人流之中
  独自隐隐听到
  ——被她多年以前的手指
  鸟群般起落触及
  我就在夜深人静时恢复为一片颤动的竹林……
  
  凌晨时分的清洁工
  
  ……凌晨。公寓楼下的长街及时传来
  一把扫帚驱遣尘土、落叶、足迹或者积雪的声音
  隔窗俯瞰一个微弱的身影
  长街上的清洁工的身影
  ——一个男人、女人、老人还是青年?
  我与他未曾谋面
  他像闹钟,及时提醒我的旧身体新日子
  
  刷刷、哗哗或嚓嚓……
  一把扫帚在长街上渐渐耗尽
  像一支牙刷在城市口腔内渐渐磨损——
  一座睡意未消、口臭犹存的城市需要牙刷来清醒
  当然,扫帚更像铅笔
  在纸上渐渐磨短
  最终消融进了一首天天修改的长诗
  ——当我写作,必须把台灯提升到书柜顶端
  类似路灯的高度?
  必须将自己缩小到与这盏灯和谐的比例?
  像凌晨的清洁工一样
  谦卑、俯身、捏紧铅笔
  漫长诗行之间的空白才能成为纯净长街
  才会有儿童、鸽子、花朵、热爱……联袂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