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乡村(组诗)

作者:王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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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耕田的人
  
  那个人正扶着犁翻起那座山头。
  
  他跟在牛的后面
  他们两个正用力揭开土地的前额。
  暗红的伤口露出来
  能看见燃烧过后的红。
  刑罚过后的红。
  把疼痛默默挨过去的红。
  
  矮小的耕田人忽然不见了
  刚翻出来的红泥把他埋下山坡。
  他的伙伴真挺起很大的头
  好像另一个耕田人戴上了牛的面具
  好像犁的前后两个亲兄弟。
  
  烟草的种子还在麻布袋子里
  劳动刚刚开始。
  他们停下来
  一高一低地咳嗽
  后来,尘土蒙住脸,四周又静了。
  
  麦苗们
  
  成片成片的麦苗在山坡上发抖
  越向上颤得越厉害
  山快把自己抖碎了。
  春天正借着风
  向更远处传播着恐高症。
  好像天的心里藏着透明的凶器
  好像危险就要垂直刺下来。
  
  有一束光在行走
  太阳准备让绿色更绿。
  麦苗正在流出害怕的胆汁
  山头一个接一个传递着亮了。
  
  麦子一直一直铺进乌黑的镇子
  蒸在火上的馒头裂开了。
  吃饱了的人出了门
  拖起一条翻滚的红土尾巴。
  红尾巴人领袖一样散步山尖上
  天下胆小的好像只是麦子。
  
  绿色的害怕和锄头有关。
  和镰刀那道锋利的光刃有关。
  和吃面粉的我们有关。
  
  那个人摔倒了
  
  老太婆穿着她最好的衣服
  夹着比两个老太婆还要高的芝麻秆。
  全河南最小的脚走上了田埂
  那生了她,又嫁了她的村庄越来越近。
  她被怀里的芝麻绊倒
  忽然摔在自己家挺挺的桐树下。
  活过两个世纪的老太婆
  在树影的迷乱里鹅一样大笑。
  整个村子都忍不住动了。
  
  像游在乡村中的金鱼
  老太婆扑腾着刚染过布的两只靛蓝的手
  扑累了,照照很透亮的一汪天。
  
  她的屋里存着最细最韧的棉花
  架着最结实的织布机。
  满院子晒着暖暖的新玉米
  想到这些,她要在门口多睡一会。
  
  芝麻都熟了,这季节让人踏实。
  乡村原本应该是好的
  庄稼白猫桐树和人都该享受好的生活。
  
  提着落花生
  
  她站着,两手提着刚出土的落花生。
  那些果实,还穿着新鲜粉红的内衣
  像婴儿,像没开瓣的荷花。
  
  身后,一块田的距离
  光光的立着她的五个小孙子。
  他们的屁股上不是裤子
  是快要僵硬的黄泥。
  三块田的距离以外
  坐着她已经不能行走的小脚母亲。
  
  没有一个人移动,乡村出奇地安静
  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落花生看到了最初的人间
  一个挖掘者,五个小光人
  远方还有一个苍老的。
  泥土没完全落干净
  花生有点伤心。
  
  她站着,稳稳地像任何大地方的高房子
  满园鲜花的房子
  管风琴奏乐的房子。
  乡村的水塘远远地跳着黑汽泡
  她的心正向外亮着。
  
  人说,那妇女是个信教的。
  
  泥屋前举着灯的那个
  
  这种晚上举着一盏灯多不容易。
  风来了,他就不见了
  风停止又现出来
  护着那油灯飘摇出门的人。
  
  十分小心地走,蹑蹑地转过了,两条街。
  这么深,这么没人的夜里
  只看见他火炭一样紧凑的五官
  一小团谦卑的脸由着黑暗,向前游动。
  
  那片泥屋有什么可照
  容不下一头毛驴的石街有什么可照
  这个世间又有什么可照的。
  他不管,他不听那些,只是走
  也许是黄牛生了,也许是妇人生了?
  
  黑洞洞的世界,只有一捻光
  只有时断时续的谦卑。
  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
  村庄里的坡路,一直向下,要下很久。
  
  在墟市上
  
  灰蒙蒙的墟市
  半天喘一口气的慵懒墟市。
  两辆摩托车在加油
  有一只猪被捆在街心
  磨刀人刚擦掉满鼻梁的汗。
  
  谁会想到那猪一转眼逃跑了
  油黑油黑的,逃得真快。
  
  少了哪个都可以,但是少不得猪。
  抄刀的,骑车的,拿着称杆的
  全镇都在追逃
  满街穿黑衫狂奔的动物们。
  
  猪的逃跑是今天的高潮
  扔下了永远跑不掉的老镇子。
  石板路又露出圆润的接缝
  乌的瓦一层连一层
  天光也亮了
  窗前开裂的泥盆,仙人掌争着开紫花。
  
  这个时候的墟市成了桃花源
  感激宣战者,感激那些不屈从的。
  
  穿裙子的稻草人
  
  在这个国家的茫茫田野里
  有穿裙子的稻草人。
  它是唯一的一个
  在古夜郎国的水田里微微斜立着。
  城市淑女屋里出来的这件连衣裙
  每一个夏天它都度过15岁。
  它能飘能旋转,有时候还能飞一飞。
  
  农民说,哪儿舍得裤子给个草人穿。
  农民又说,城里捐来的不,是些个好东西噻。
  他们咒骂那块花围布
  作个稻草人,还干巴巴的是个女的。
  
  乡间里来了穿裙子的稻草人
  麻雀们顾不得粮食了
  日夜围绕,欣赏城市小姑娘的模样。
  从此古夜郎国的稻米很安全
  一天天颗粒饱满
  收割就快了。
  
  苏东坡的后人
  
  整个村子静极了
  没有狗叫,没有娃娃跑,没有公鸡打鸣。
  
  满是青苔的老屋,满是青苔的老井。
  清晨里的第一个人从古代出来,渐渐的
  又矮又无语又迟缓。
  
  后面跟着养蜂的,挖草药的,半披着彩服舞狮的
  把能出售的东西都摆上街。
  望着通往村外的石拱桥。
  
  米酒都封紧在木桶里。
  卖酒人说他的袒上是苏东坡
  那就是整个村人的名字。
  
  在长江之中放船漫游的苏老头
  他望月亮的眼神
  现在正望着外乡游客的钱袋。
  
  河流浅得行不了船
  他们乘坐什么交通工具到了今天
  把村庄住成一条木乃伊。
  
  到海里洗牛
  
  牛群被赶下了海,一路走到翻白的水沫里去。
  
  肮脏的牛把大海神圣的边缘染黄
  就像小僧人来过,投下几个肮脏的烂蒲团。
  
  伟大的东西猛然起身
  海在涨潮。
  
  牛只有害怕
  它们都是真正的老实人。
  水发出最大声的恐吓
  要驱赶这些四只脚的怪物。
  
  赶牛的人躬着,清洗他精瘦的两条小腿。
  然后,赶牛人对海说,你凶什么
  这点泥能污了你
  你那么大!
  
  牛张开心事重重的清澈眼睛
  它看见蓝色的田地,比黄色的田地还要大
  它们跟着海的节奏嚎叫
  害怕赶牛人要耕这一大片的苦水。
  像几个没穿衣服的害羞的绅士
  走上海岸的牛放心了。
  可是,太平洋真的很生气。
  2004年春天——秋天于云南、广东、河南、广西、贵州、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