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小雅·谷风之什.北山




  北山

  题解:行役士子感伤王事繁重,劳逸不均。

  【原文】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1。偕偕士子2,朝夕从事。王事靡盬3,忧我父母。
  溥天之下4,莫非王土;率土之滨5,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6。
  四牡彭彭7,王事傍傍8。嘉我未老,鲜我方将9。旅力方刚10,经营四方11。
  或燕燕居息12,或尽瘁事国13;或息偃在床14,或不已于行15。
  或不知叫号16,或惨惨劬劳17;或栖迟偃仰18,或王事鞅掌19。
  或湛乐饮酒20,或惨惨畏咎21;或出入风议22,或靡事不为23。

  【注释】

  1.言:语助词。杞:枸杞,落叶灌木,果实入药,有滋补功用。
  2.偕偕:健壮貌。士:周王朝或诸侯国的低级官员。周时官员分卿、大夫、士三等,士的职级最低,士子是这些低级官员的通名。
  3.靡盬(ɡǔ):无休止。
  4.溥(pǔ):古本作"普"。
  5.率土之滨:四海之内。古人以为中国大陆四周环海,自四面海滨之内的土地是中国领土。《尔雅》:"率,自也。"
  6.贤:多、劳。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贤之本义为多……事多者必劳,故贤为多,即为劳。"
  7.牡:公马。周时用四马驾车。彭彭:形容马奔走不息。
  8.傍傍:急急忙忙。
  9.鲜(xiǎn):称赞。郑笺:"嘉、鲜,皆善也。"方将:正壮。
  10.旅力:体力。旅通"膂"。
  11.经营:规划治理,此处指操劳办事。
  12.燕燕:安闲自得貌。居息:家中休息。
  13.尽瘁:尽心竭力。
  14.息偃:躺着休息。偃,仰卧。
  15.不已:不止。行(hánɡ):道路。
  16.叫号:毛传:"叫呼号召。"吴闿生《诗义会通》:"呼召也,不知上有征发呼召。"
  17.惨惨:又作"懆懆",忧虑不安貌。劬(qú)劳:辛勤劳苦。
  18.栖迟:休息游乐。
  19.鞅掌:事多繁忙。钱澄之《田间诗学》:"鞅掌,即指勤于驰驱,掌不离鞅,犹言身不离鞍马耳。"
  20.湛(dān):同"耽",沉湎。
  21.畏咎:怕出差错获罪招祸。
  22.风议:放言高论。傅恒等《诗义折中》:"或出入风议,则己不任劳,而转持劳者之短长。"
  23.靡事不为:无事不作。《诗义折中》:"勤劳王事之外,又畏风议之口而周旋弥缝之也。"

  【译文】

  爬上高高的北山,去采山上枸杞子。体格健壮的士子。从早到晚要办事。王的差事没个完,忧我父母失奉侍。
  普天之下每寸泥,没有不是王的地。四海之内每个人,没有不是王的臣。大夫分派总不公,我的差事多又重。
  四马驾车奔驰狂,王事总是急又忙。夸我年龄正相当,赞我身强力又壮。体质强健气血刚,派我操劳走四方。
  有人安逸家中坐,有人尽心为王国。有人床榻仰面躺,有人赶路急星火。
  有人征发不应召,有人苦累心烦恼。有人游乐睡大觉,有人王事长操劳。
  有人享乐贪杯盏,有人惶惶怕责难。有人遛达闲扯淡,有人百事都得干。

  【读解】

  古人不如今人,没有承包制、责任制、竞争机制、按劳取间一类解决劳逸不均的制度。在森严的等级制度之下,付出劳种取得报酬不是按人本身的能力和应尽的职责,而是凭借地位、权力、靠山、关系等等,自然会出现忙的人忙死,闲的人闲死。不仅如此,取得的报酬同付出的劳动不成正比,得到赏赐的不必定辛苦有功,辛苦有功的往往得不到奖赏。

  这大概同人性中的惰性有关。一般的人都希望不干活儿或尽可能少干活儿而挣大钱、出名、享受荣华富贵,谁愿意劳而无获、劳而无功?但是,地位不一样,权力不一样,关系靠山一样,就完全可能使人们偷奸耍滑、无功受禄的愿望得以实现,而另一些人则像牛马一般地辛苦劳累。

  另一方面,这也与中国传统的等级制度和人治的政治有关.等级制不以才能、贡献来确定人的地位、责任、俸禄,而是按的排辈、人际关系、出身门第来确定人的权力、地位和俸禄。人治的社会很难说有什么使社会按公平原则运行的严格标准,谁的权力大,谁的意志和所说的话就是标准,朝今夕改、出尔反尔、极力就是真理的情况随时都会发生。

  除此之外,在中国人传统的观念中,社会正义不是以公平为基础,而是注重平均。公平和平均表面看很相似,实际上有质的差别。公平讲究竟争的规则;规则的约束是至高无上的,任卅都不能超越规则的约束而为所欲为。平均讲究的是“天理良心”,不论才能贡献一律均等,以平均划一抹杀了人的差别和竞争排则。规则导致的是公正、公平、公开,人心导致的是随心所欲、互相攀比、压制强者、埋没能人和大锅饭。在规则约束下的公年反付出和得到成正比,在人心支配下的平均使人无论付不付出都要分一杯羹,无论才能贡献大小都要沾光。

  也许我们比古人幸运,正在开始享受公平带来的好处。但是,人性中的那些惰性,以及传统的观念,是否就此消失不再复现,这还是一个难以下断语的问题。

  【赏析】
  
  《毛诗序》曰:“《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父母也。”《诗》三家和唐、宋疏传均无异辞。这个题解,袭自孟子的诗说,《孟子·万章上》论此诗诗义是“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这样说并无大误,诗的内容确是作者劳于王事而发出的不平之鸣,但“不得养父母”的内容只有第一章中的一句,全诗的主要内容是怨刺役使不均;“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是诗的眼目,这才是诗的主题所在。作者的身份,孟子没有指明,因为作者已自称“士子”。汉、唐诸家却提高了作者身份,连宋人也谓“大夫行役而作”(朱熹《诗集传》),显然不合。清姚际恒《诗经通论》还作者以本来身份,才明确地说:“此为为士者所作以怨大夫也,故曰‘偕偕士子’,曰‘大夫不均’,有明文矣。”这就吻合诗义,使诠释通达。
  
  周代社会和政权是按严密的宗法制度组织的,王和诸侯的官员,分为卿、大夫、士三等,等级森严,上下尊卑的地位不可逾越,完全按照血缘关系的远近亲疏规定地位的尊卑。士属于最低的阶层,在统治阶级内部处于最受役使和压抑的地位。《诗经》中有不少诗篇描写这个阶层的辛劳和痛楚,抒发他们的苦闷和不满,从而在客观上暴露了统治阶级内部上下关系的深刻矛盾,反映了宗法等级社会的不平等性及其隐患。《北山》这篇诗着重通过对劳役不均的怨刺,揭露了统治阶级上层的腐朽和下层的怨愤,是怨刺诗中突出的篇章。
  
  诗的前三章陈述士的工作繁重、朝夕勤劳、四方奔波,发出“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的怨愤。钟惺《诗评》曰:“‘独贤’字不必深解,‘嘉我未老’三句,似为‘独贤’二字下一注脚,笔端之妙如此。”妙是妙在这三句典型地勾画了大夫役使下属的手腕,他又是赞扬,又是夸奖:“你正年龄相当,你的身体这么棒,真是前程不可限量,你多出几趟差,多做些贡献!”活现了统治者驭下的嘴脸。
  
  后三章广泛运用对比手法,十二句接连铺陈十二种现象,每两种现象是一个对比,通过六个对比,描写了大夫和士这两个对立的形象。大夫成天安闲舒适,在家里高枕无忧,饮酒享乐睡大觉,什么征发号召不闻不问,吃饱睡足闲磕牙,自己不干,谁干却去挑谁的错,说谁的闲话。士却被这样的大夫役使,他尽心竭力,奔走不息,辛苦劳累,忙忙碌碌,什么事都得去干,还成天提心吊胆,生怕出了差错,被上司治罪。这样两种对立的形象,用比较的方式对列出来,就使好与坏、善与恶、美与丑在比较中得到鉴别,从而暴露了不合理的等级社会的不平等事实及其不合理性。在对比之后全诗戛然而止,没有评论,也没有抒发感慨。姚际恒《诗经通论》评论曰:“‘或’字作十二叠,甚奇;末句无收结,尤奇。”通过鲜明的对比,读者可以自然地得出结论,多让读者去体味涵咏,不必直写。所以,吴闿生《诗义会通》评论这是“妙笔”。
  
  唐韩愈的著名长篇五言古诗《南山》,其中有两段,一段连用十九个以“或”字起句的句子,另一段连用三十个以“或”字起句的句子,都是两句一对比。很明显,韩愈借鉴了《北山》的这种手法。但是,韩愈的诗未免过于铺陈繁富,如沈德潜所批评:“然情不深而侈其辞,只是汉赋体段。”比较而言,韩愈诗不如《北山》情切而明晰。
  
  第五章首句“或不知叫号”,现代学者多释为“呼叫号哭”,译释为“人间烦恼”(余冠英)、“悲号”(金启华)、“人叫号”(袁梅)、“放声大哭”和“民间疾苦”(程俊英)等等,多是说这位大夫听不到人民痛苦的怨诉或号哭。这样来译释,多少感到突兀、牵强,不很圆融。“叫号”一词在这里应如何诠释呢?毛传解为:“叫呼号召。”孔疏解为:“叫号,连绵字……叫呼号召四字同义也。”傅恒等《诗义折中》解为:“耳不闻征发之声。”吴闿生《诗义会通》解为:“叫号,呼召也,不知上有征发呼召。”近人陈子展《诗经直解》解为:“不知道有号召。”这些解释比较接近原义。照这样解释,诗中这位悠然自适、贪杯耽乐的大夫,根本不闻不问朝廷的征发呼召,除了吃喝玩乐睡大觉,就是闲聊扯淡。这个形象是比较丰满的。《诗经》的注疏遗产很丰富,有些旧注并没有错,不必曲为新说。
  
  这篇诗在封建社会起到了讽谏作用。《后汉书·杨赐传》记杨赐针对时弊上疏曰:“而今所序用无佗德,有形埶(按,即势)者,旬日累迁,守真之徒,历载不转,劳逸无别,善恶同流,《北山》之诗,所为训作。”等级森严、任人唯亲的宗法等级制度,必然造成如《北山》诗中所描写的上层的腐败和下层的怨愤,统治阶级这种内部矛盾的进一步尖锐化,必将是内部的涣散、解体以至灭亡。所以,清高宗敕撰的《诗义折中》也强调说,劳逸不均就是“逸之无妨”和“劳而无功”,因此就会上层腐败,下层撂挑子,这是关系国家存亡之“大害”。诗中暴露的一些现象,在今天的现实中又何尝不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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