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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十分钟后,我从事务所里出来,走过两座房子就是一家商店,上星期我在那里给索尼娅订购了一双皮鞋,于是就便去把它取回去。我一眼望去,发现那老大娘现在已经来到了商店旁边,也是坐在大门边的长凳上。她坐在那里而且朝我看,我报以微微一笑。我进商店去取皮鞋。哟,三、四分钟后,当我继续向涅夫斯基大街走去时,却看见老大娘已经来到了第三座房子旁,也在大门边,只是没有坐在长登上,而是靠在墙壁的凸出部位上。这大门边没有长凳子。我不由自主地忽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心想:她为什么要在每个房子前坐下来呢? “‘老太娘,你累啦?’我问。 “‘累了,亲爱的,我老是觉得很累。我看今天天气很暖和,太阳又很好,所以我就上孙女们家吃饭去。’ “‘老大娘,你这是去吃饭?’ ‘亲爱的,是去吃饭,是去吃饭。’ ‘你这样会走不到吧?’ ‘不,走得到的。瞧,我就这样走一阵,休息一会,然后又起身走。’ 我打量老大娘,心里感到十分惊异。老大娘身材矮小,一身干干净净,衣着破旧,想必是小市民出身。她拄根拐杖,脸色苍白,皮肤腊黄,双唇毫无血色,活像一具干尸。她坐着,微笑着,阳光浴满她全身。 ‘老大娘,你年纪大概很大了吧?’我随口问。 ‘一百零四,亲爱的,我一百零四岁,只不过是(她这是开一开玩笑)……你上哪儿去呀?’ 她望着我,高高兴兴地笑着。难道她是想和谁说说话?百岁老人还如此关心我上哪儿去,使我感到非常惊讶,似乎她真的想知道哩。 ‘是这样的,老大娘,’我也笑起来说,‘我给女儿在商店买了双皮鞋,现在带回家去。’ ‘咦,小小的皮鞋,你有小女儿?你真有福气,还有其他孩子吗?’ 她又望着我笑。她两眼失神,几乎不见生气,但那里面却仿佛放射着亲切的光焰。 ‘老大娘,你愿意的话,从我这儿拿五个戈比去给自己买个白面包吧,’说着我就给了她五戈比。 ‘你干吗给我呢?也好,那我就拿着你的了,谢谢。’ ‘拿去吧,老大娘,请别介意,’她收下了。显然,她不是乞讨,她还没到那种地步。她是漫不经心地拿去的,根本没有把它当成施舍物,仿佛她这么做是出于礼貌或者出于一片好意。不过,也许她也很喜欢,因为有谁和她这个老太婆交谈呢?不只是交谈,而且还怀着一片爱心去关怀她呢? ‘好吧,再见,老大娘。’我说‘祝你一路平安。’ ‘会走得到的,亲爱的,到得了的,我会到得了的。你上你孙女那儿去吧。’老大娘弄错了。她忘了我的是女儿,而不是孙女,大概她以为我和她都有了孙女。我向前走去,最后一次回过头来,望见她缓慢而艰难地站起身,用拐杖戳一下地,拖着步子沿着街道蹒跚走去。也许她在路上还要休息上十次,才能到达‘吃饭’的地方。她经常上哪儿去吃饭呢?这么一个怪怪的老大娘。” 这个故事我是那天早上听到的。其实,那不算什么故事,而是与一个百岁老人相遇留下的一个印象而已(实际上,你什么时候能遇上百岁老人,而且是一个精神上充满活力的百岁老人呢?),因此,我把它全忘了。夜深了,我看完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后就把杂志放在一旁,突然想起了那位老大娘,而且不知为什么我又驱使自己继续去想象:她是怎样走到孙女家吃饭的呢?我的眼前浮现出另一幅,可能是十分逼真的小画面。 她的孙女们,也许包括她的外曾孙女们,她已经把她们一并叫做孙女了,大概是某个同一行业的人,自然也就是同一家的人了,要不她怎么会上她们家吃饭呢。她们住地下室,大概承租了一间理发铺。她们当然是穷苦人,但是她们依然要糊口,而且还得循规蹈矩。老大娘到达孙女家时大约是下午一点多了。她们没有想到她会来,但可能十分亲切地迎接她。 “是你啊,玛丽亚·马克西莫芙娜,请进,请进,欢迎你,上帝的奴隶!” 老大娘喜笑颜开地往里走,门铃还在久久地发出刺耳的尖细响声。她的一个孙女,想必就是那个理发匠的妻子吧。理发匠本人年龄还不大,约莫三十五岁的样子,可是按职业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位老师父了。虽然这种手艺并不复杂,但工作服却像煎饼那样油渍斑斑。是不是由于使用化妆香膏的缘故,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理发匠”,仿佛他们工作服的衣领总是沾满着灰粉。三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立即跑到了外曾祖母的跟前。通常,这么一大把年纪的老大娘不知为什么总是和小孩子们相处得非常好:她们自己在心理上已经变得十分像孩子了,有时甚至同他们毫厘不差。老大娘坐下来;男主人不知道是在接待客人还是忙于别的什么事。他的一个年约四十岁的熟人正准备离开。他的外甥,他姐姐的儿子,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也来做客,他想进一家印刷厂工作。老大娘画了个十字坐着,望着客人。 “哎哟,好累!你们这儿来的是谁呀?” “是我呀!”客人笑着回答说,“玛丽亚·马克西莫芙娜,您难道认不出来啦?前年,大家和您一块儿到树林里去采过蘑菇哩。” “啊,是你呀,我认得,一个好开玩笑的人。我记得你,只是想不起你叫什么名字了,你是哪一个呢?哦,记起来了。 哎哟,我有点儿累了。” “玛丽亚·马克西莫芙娜,您是一位年高望重的老人,为什么一点儿也不见老,那我想问问你,”客人开玩笑说。 “那你就说吧!”看起来老大娘像在开玩笑,不过,她心里确实很高兴。 “玛丽亚·马克西莫芙娜,我可是个好心人呢。” “和你这个好心人聊聊很有趣哩。哎哟,我都要憋死啦,妈呀。谢廖任卡的大衣看样子做好了吧?” 她指着那个外甥说。 那个外甥是个壮健的胖小子,这时正满脸堆笑地把身子挪过来;他上身穿着簇新的灰大衣。新大衣穿在身上使他喜不自禁,大概要一个星期后心里才能平静下来。现在他在不停地看看翻袖口,瞧瞧翻衣领,在镜子里面全身上下看个遍,自觉格外满意。 “喂,走过来,转个身,”理发匠的妻子连珠炮似地说起来,“马克西莫芙娜,你瞧瞧,这大衣做得有多漂亮,花了整整六个卢布,算便宜的哩。普多霍雷奇那儿说,现在不止这个数呢。还说这价钱以后是买不到了,而且这衣服经久耐穿。你瞧这料子吧!喂,转过身来!这衬里有多好,真结实,真结实。喂,你再转个身来看看!钱就是这么花的,马克西莫芙娜,我们的钱全用光啦。” “哎,妈呀,如今物价这么高,有什么办法呢,你最好别跟我说这些,免得我心里不好过。”马克西莫芙娜动情地说,心情仍然不能平静。 “好了,别再说啦,”男主人说道,“该吃点东西了吧,怎么样啊?我看你大概太累了,马克西莫芙娜。” “哎哟,聪明人,我是累了。今天天气暖和,太阳又好,心里一想,我就来看你们了……真想躺下来。啊,我在路上碰到一位可爱的太太,她很年轻,给孩子买皮鞋,她对我说:‘喂,老大娘,你怎么,累了吧?呶,给你五戈比,给自己买个白面包……’你知道吗,我接下了那五戈比……” “奶奶,你还是先休息休息一会,你今天怎么这样喘不上气来呢?”男主人忽然特别关切地说。 大家全都望着老大娘,见她霎时脸色大变,双唇发白。她也望着大家,但两眼有点失神。 “呶,我想……给孩子们买点蜜糖饼干……五个戈比……” 她又停了说话,又喘了一口气。大家忽然都沉默起来,这样差不多过了五秒钟。 “怎么啦,奶奶?”男主人对她弯下身子说。 但是老大娘没有回答;又是一阵沉默,又有五秒钟久。老大娘的脸色似乎变得更白,脸庞似乎也显得更加消瘦了。两眼呆呆地不动,嘴角上凝固着一丝丝微笑;她直愣愣地瞅着,似乎没有了视觉。 “快去请牧师来!……”那个客人忽然从后面急急地小声说。 “对……不……是不是来不及了……”男主人嘟哝说。 “奶奶呀,奶奶?”理发匠的妻子呼喊着老大娘,顿时惊慌起来;但是奶奶一动也不动,只是脑袋歪斜着,搁在桌子上的那只右手里握着那五戈比,而左手还停放在约六岁的最大的外曾孙米沙的肩膀上。米沙一动不动地站着,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凝望着外曾祖母。 “她走了!”男主人叹息一声,一字一顿地郑重地说,并在自己身上轻轻地画着十字。 “瞧!我看她真的不行了,”客人断断续续无限感慨地说; 他万分惊讶地环视所有在场的人。 “哎,天哪!你看现在怎么办呢?马卡雷奇。是不是把她送到那里去?”女主人心急如火、不知所措地唧唧喳喳地说。 “那里是什么地方啊?”男主人不急不慢地说,“丧事我们就在这儿办吧,难道你不是她的亲属?应当去报个丧。” “啊,一百零四岁!”客人没有走,他愈来愈受感动,甚至惭愧得脸红起来。 “是啊,最近几年她连性命都不顾了,”男主人庄重地说。 他感到非常自豪,于是一边寻找帽子,一边取下大衣来。 “可不是,刚才她还喜笑颜开、很开心嘛!你瞧,她手里还拿着那五戈比!还说要买蜜糖饼干,啊呀呀,咱们的老大娘!” “呶,我们是不是走吧?彼得·斯捷潘内奇,”男主人打断客人的话说。于是俩人往外走去。对这位老人的去世,人们自然没有哭泣。一百零四岁了,“无疾而终并且无所羞愧”。女主人上邻居家去求助,他们几乎是高兴地听了这消息就马上跑了来,叹息着,喊叫着。不用说,第一件事是把茶炊生好。孩子们惊异地躲到角落里,远远地望着去世的外曾祖母。不论活多久,米沙都会记得他的外曾祖母,记得她死时把一只手忘在了他的肩上。而待他去世时,世上就不会有人记起和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位老大娘活了一百零四岁。她为什么活着,怎样活着,——也没有人知道了。为什么要记住呢,要知道,反正都是一样的嘛。千百万的人也都是这么离开的:无声无息地活着,无声无息地死去。这些百岁老人也许只有在临终时,仿佛才有点动人而平常的东西,甚至重大而无奇的东西,因为迄今为止,一百岁才给人一点点惊奇的东西。愿上帝保佑善良百姓的生与死吧! 然而,这不过是垂手可得没有一定情节的描述罢了。说实在的,你尽可以从一个月前听到的故事中,说点更引人入胜的东西。怎样着手呢?说的或者恰好不是那件事,或者与那件事本身无关的,或者“不全是你所知道的那件事,”然而,最终依然会留下一些只是最没有情节的东西……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转载请保留,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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