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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坠,黄昏的祭坛下,地球,接受我双手合十最后的顶礼! 女中俊杰,你历来受到英雄的尊崇。 你温柔而刚烈,秉性中揉合着男性、女性的迥异气质;以不堪忍受的冲突摇撼人们的生活。 你右手擎着斟满琼浆的金钟,左手将其击碎。 你的游乐场响彻尖刻的讥嘲。你剥夺英雄们享受高尚生活的权力。你赋于“至善”以无上价值,你不怜悯可怜虫。 你在繁茂的枝叶间隐藏了无休无止的拼搏,果实里准备胜利花环。 海洋,陆地,是你惨烈的战场——面对死亡宣布战胜者的胜利消息。 在你“冷酷”的地基上,建起文明的凯旋门,稍有纰漏,付出的最高代价是倾覆。 你历史上鸿蒙初碎的时期,颟顸、野蛮、酷虐的恶魔,拥有不可抵御的权势。 恶魔的手指粗硕,不加修饰;挥舞铁杵捣弄沧海、群山。 它的烈焰毒雾,噩梦般地混沌了青天。 它是无生命世界的太上皇,对生灵怀有盲目的忌恨。 此后出现了天神,喃喃诵念降伏恶魔的咒文——无感觉物的气焰大为收敛;孕育生物者危坐在铺展的绿茵上,朝霞伫立在东方的山巅;西方海滨降临的黄昏,头顶着安靖的金罍。 太初的带镣的野蛮的恶魔,变得略为驯顺,但兀自死死抓住你的历史;出其不备地把“骚乱”,塞进太平盛世;它盘纡地从你本性的、黝黑的洞穴里钻出来。你的脉管里残留着它的癫狂。 白天,黑夜,天神以高亢、雄浑的声音诵念,诵念的经文传遍苍穹、空气、丛林。 从你胸膛的深处,恶性未绝的蛇妖不时吐舞信子——逼迫你鞭打你的物象,破坏你自己的创造。 为着你生气勃勃的美好名声,在你善恶皆有的足前,我献上伤痕累累、备受凌辱的生命的敬意,以全部的身心,我感觉了、接触了你沃土下,隐秘的博大的生与死。 千秋万代,无数人的骨殖腐化在泥土里,我也将遗留几掬黄土,把我一切悲欢的总和,羼入吞噬姓氏、形态、身世的无语的泥土里。 禁锢于不可撼动的樊笼里的地球,从星云团中逃遁的地球,在山岳的神圣的冥想中入定的地球,海涛不眠的喧豗的地球,饱饮,你妩媚丰腴,饥馑,你瘦骨嶙峋。 有的地方,是稻穗垂首的丰饶的田野,喜悦的旭日,每天以金色的罗绡拂拭晶莹的露珠。 绿浪起伏的稼穑上,夕阳无声地说:“我非常欣慰。” 有的地方,是无水无果、可怖、阴惨的荒漠,蜃景中的幽灵在禽兽的骷髅上乱舞。 初夏,我看见你的风暴像黑鹰,争夺电光之鸟啄住的地极,天空像雄狮振鬃嘶叫,尾巴扫过片片林野,树神呻吟着跌落尘埃;破屋的茅草随风飞扬,像一群敲碎铁链越狱的囚犯。 春天,我看见温煦的南风,把离合时的歔欷散布于芒果花香;天宫醍醐的泡沫溢出月亮的玉觞;一阵聒噪的夜风搅扰得飒飒的秀木丧失心境的宁静。 地球,你温存而凶狠,古老而年轻,你诞生于无从推算的往昔的早晨太古创造的祭火中。 你驾舆前去朝觐,沿途撒下陈旧历史的无谓的残骸;毫不痛惜地把过时的创造物掷弃于无数遗忘的渊薮。 万物的滋育者,你养育我们在短暂时光的小笼里。 里面,限制着一切的游戏,湮灭着一切的功业。 今日我站在你面前,不抱任何的奢望;虽说我平常日夜编织花环,却无意在你门口提出不朽的要求。 你亿万年围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上,无量的瞬息忽闭忽合,它的一个微小的瞬息里,假若我提供了一个席位的真实价值,在一生的某个富有成果的阶段中,假若我战胜了巨大悲痛,那么,愿你在我的额头点个吉祥如意的泥痣。 它将隐逝在所有遗迹化为迷团的夜里。 呵,冷峻的地球,被你彻底忘却之前,此刻,让我匍匐在你冷淡的足下,稽首施礼。 太古的混沌时期,自轻的造物主一回回砸毁自己塑造的物象。 他烦躁不安、频频摇头的时刻,凶猛的大海伸手从东方的怀里攫走了你——非洲,把你幽禁在密林守卫、阳光吝啬的内宅。 孤寂的时刻,你收集莫测的奥秘,识读水、土、太空的不可理解的符号。 造化的看不见的魔术,在你意识寡少的脑际激发诵经的欲念。 你装成丑陋的模样冷嘲“恐怖”,急骤地擂击鼓鼙,以磅礴的气势为自己壮胆,借此战胜心头的惶恐。 唉,以浓荫遮面的女人,昏浊的鄙夷的目光下,你那黑色面纱后的容貌鲜为人知。 他们来了,拎着铁链手铐,指甲的锋利甚于你森林里的豹齿,他们是来逮人的。 他们的骄横比不见天日的丛林还要昏黑。 “文明”的野蛮的贪婪,暴裸了无耻的灭绝人性。 惨雾笼罩的林径上荡着你无声的涕泣,你的血泪浸浊了尘土。 强盗们的钉靴蹂躏的荒凉的土地,在你受辱的历史上留下永久的痕迹。 可是大海的彼岸,他们村落的教堂里,早晚响着礼拜的钟声,对慈悲的上帝祈福。 婴孩在母亲的怀中嬉笑,诗人的歌声抒发对美的追求。 当席卷西方地平线的风尘窒息了黄昏,当野兽爬出秘窟,用不祥的怪叫宣告一天的死期,脱颖而出吧,划时代的诗人! 披一身夕阳的余辉,站在失却贞操的女人的门口,恳求说:“请你宽恕。” 让此话在充满杀气的叫嚣声中,成为你文明的最后的祝福。 我处于生活中错杂地聚集的苦乐里,身边忽然跑来了一小段美好的时光,像在出道上的乱石堆里,意外地捡到一颗宝石。 我多次起过为婆婆蒂①编一串项链的念头,可是鼓不起动手的勇气,我是担心语言的贫乏,担心匆忙草率,必然置质朴自然而不顾。 那时我住在大吉岭公路下面一幢幽静的别墅里,游伴兴致勃勃地提议登临兴吉尔峰,在那儿过夜。 可我对进入修行的雪山之王肃静的宫殿信心不足——脚夫背起我们的行囊和消闲的物品。 我只带一把琴、一盒点心。朝气蓬勃嬉笑不绝的年轻人簇拥着我。 骑术不精的那格古帕尔骑在马上,年轻人一路上拿他取乐。羊肠小道上,飘绕着豪爽的笑声。 我们自信:我们几个人能以生活的乐趣填补丘壑之室的空寂。 黄昏将临,山路断绝,我以为将出现激动人心的场面,大家情不自禁地雀跃欢呼,使苍茫暮色似泛沫的美酒。 登上支撑寥廓青空的高峰,骋目远望,河川似线,夕阳坠入迢遥的西山峡谷。 西方的极乐宫里,仙童不慎打翻斟满金色琼浆的玉觞,汪洋的霞光陶然着大地。 说笑的游伴们静了下来。 我默然伫立。七弦琴静卧地上,世界仿佛停止喧哗,专注地仰首观察。 我们没有出生在写经咒的时代,无人闭目诵咒,不管是高亢的还是低沉的。 蓦然回首。但见前方一轮圆月,好似友人爆发的朗笑,又像天宫诗人一挥而就的一首颇耐咀嚼的朦胧诗。 通晓古乐的乐师日日弹唱。有一天四下里无人,金弦、银弦同时弹出旷古未闻的相同的乐章。 那天他与乐音一道沉入无限的静寂,琴弦也许已经被他毁坏。 弹奏那妙乐的日子,我降生人间,得以发出赞叹:美哉,大千世界。 -------- ①艺术女神。 卡里达斯·那加①先生台鉴: 而今我悠闲的情状,如同水稻割完的空荡荡的稻田。 阿斯温月②人们回家过节;他们假日的远遁的江河,在漫长的赭色土路的尽头与我闲暇的广阔的海滨汇合。 我的闲情散布于漫无边际的孤凄的离别;那里的德邦达尔平原③上,虚构的王子骑飞马风驰电掣地奔向死海紫雾缥绕的回忆之岛。 岛上幻影之宫的凄清的寝室里,公主终年受苦恋的折磨。 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我不停地移位。 降临我心田的憩息,好似荷花上暮秋的静谧。外面风平浪静,变化尽在里面。与两岸一起酝酿荣枯的热情消失殆尽。恬淡的心潮中,漂浮的不连贯的思绪,形成极小的旋涡,漆黑的夜里,它胸前的衣襟兜满繁星的暗影。 我依然记得儿时的情况:换空气意味着从卧室爬上屋顶;偷越苦读的铁栅的休息,在无垠的蓝天铺设离愁的浓密的空虚。 强大的引力在血管里气势磅礴地演奏着不可得、不可懂的愁恼和回避失败的音乐。 青翠的美感有时倏地摒弃窥视中未露的心迹,沿着离歌荡漾的小径远去,像春林里牝鹿喘息着,茫然地朝天边奔跑。 在充满莫名的孤独的无限幽静中,我就这样一天天熟悉了观赏藏匿的美景的假日。 需要换换空气——这想法今日突然喘着气,在家家户户无数人心头升起。 仔细查阅火车时刻表,打点行装,腰里钱袋瘪了。 为欲望套笼头的,在高空望着他们微笑。 我发现了他,所以搬张椅子,静坐在庭院里。 我看见雨季扛着卷捆的黑毯归去。北风迟疑地撞击九月瓷实的闷热。绍塔尔族少年卖完了一束束露兜花。旷野里游荡的黄牛,在斯拉万月、帕德拉月饱餐芳草,行动迟缓,不知它们的满足,是在没脸的丰茂的碧草里,还是在脊背上暖阳酿造的松快里。 我没有接受换空气责任:承担此任的是雷罗耶车站外面,司方向的八位神仙。 他们是创造人世度假乐趣的技师。他们的新笔饱蘸奇妙的光的色彩,涂抹夕阳冉落的西天。 阳光照耀的缀满花朵的达迦尔枝桠上,他们遣差的一群蝴蝶,纤翼翩翩跳着缤纷的舞蹈,引起枝叶一阵阵喝彩。 最近的光阴伴着花园里几株玉兰花开放、凋落的节奏,迹象表明它们将隐退幕后;素馨花急于上台;茉莉花尚未告辞。 初七的月光照临雪白的芦花。拜神的吉期,明月蒙一方雨水新涤的绡纱。 今日河流陆地上不花钱可换空气,顾客躲避它,走进商店市场。 天帝珍贵的赐予藏在不标价的景观里,易得的面幕下面,是难得的珍宝。 今天他把许多清贫的假日,从人群撤回到几位固执的野夫的茅屋。 亲自为他们安排的娱乐的价值在天庭,数量无法确定。 他俯视着他们,从无数个年代之前,早已派来节日的乐师。 情笛吹奏,我的双目加入了轻云的行列,飘向“隐逝”的渡口。 我的神魂弃家前往安置了席位的宁馨的幽会之地,一切的实有踏上了“超脱”的旅程。 假期度完时,我清静的旅行结束了。 换空气的人成群地归返,又会来催我完成剩余的工作。 我的回程票已经到期,离开此地回到彼地,中间是无边的海洋。 -------- ①孟加拉教育家、学者。 ②印历六月,公历九月至十月,印度教徒这月欢度杜尔迦大祭节。 ③印度神话中的平原。 修竹飒飒颤动的柔枝上,降下雨丝软化的紫云的浓影。 禾苗光洁的嫩叶上,拉开了田野生命力孕育的序幕。 雨季是那样丰富,那样充实,那样欢乐,天界,人间,空气,阳光里,它的形象无比广大,岁月狭小的范围难以将它限制;它不可胜数的青藤充盈着波涛汹涌的大海那种“无限”的恒久的亢奋。 一个月之后。 落下斯拉万月外表肆虐的慈爱,胜利的征途艰险而无尽头,碧绿的新叶肩负渐萌的稻穗,一刻不停地行进。 在它青春的豪放之上,太阳普洒含笑,灿亮的好奇,夜星倾注恬静的惊异。 一个月之后。 风中停息了疯狂的骚动,从宁静澄明的秋空,传来法螺吹出的无声号召——作好准备! 露水沐浴的仪式宣告结束。 一个月之后。 从喜马拉雅山吹来的凛冽的秋风,在“葱绿”身上镌刻“枯黄”的预兆,光照赐予的颜色中变幻着大地赐予的色泽。 一群鸿雁飞落河岸,沙滩泥路上飘散着芦苇的花絮。 一个月之后。 黄昏将斜阳推入暮霭,金色的稼穑隐入黑暗的包围。 之后,空旷的田野里,往日的痕迹抓住死根苟延数日,末了被火舌舔成黑灰。 又过了一个月。 田塍上走过赶牛的牧童——没有任何损失,没有丝毫悲哀。 地边一棵孤独的菩提树,沉浸在自己的凉阴中,像面对朝阳拨珠诵咒的隐士。 晌午,牧童在树下吹笛,古老的乡曲,在青铜般温和的晴空萦绕。 浩荡的长风,是旧岁的落潮中漂游的悠悠时空的一声长叹。 流年,旅人,一日也不会踅回身后过夜的驿馆。 好客的主人哟,招呼羁旅的行客,进入你的厅堂,打消他的顾虑! 他徘徊在“昏暗”的贫民窟,自己的黑影与他相随,时而在前,时而在后,误认为黑影是真实,他满心悲苦、忧悒。 站在门口高举你的明灯,驱散他的暗影,止住他的惊悸。 年复一年,他在你楼宇外面逡巡,没有勇气进去,是怕丢失外面的财物。 在你的神庙,展现属于他的天地,那儿廓清了“过于熟识”的螟黑,清除了“陋习”的残骸,绽放着隽永的美色。 他住在旅舍,胸前抱着他的座位他的卧榻,唯恐随时失去为之付出租金借以度日的东西,他建造物质的屏障。 让他在樊笼外面,品尝一回家庭安恬的趣味! 他不曾赢得认识自己的时间,他被厚韧的泥幔覆盖;揭开泥幔,展示阳光、欢乐、展示他与你形象有相同之处。 召唤他生活的甘苦跃入你祭坛的圣火,点燃勇敢的火焰,让该成为灰烬的成为灰烬! 哦,好客的主人,招呼他进入你的厅堂,让以旁人面貌出现的他,还原他的本相! 西海里沐浴完毕,黄昏被散着湿发来临。 痴梦的一缕轻烟,升向神秘的星空。 迷离、沉寂的时刻——我不提她的姓名。 她刚刚梳妆,身着天蓝色纱丽,独坐在凄冷的露台上唱歌,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我立在她身后。 她唱的兴库调的歌词是:你若颖悟你将归去,我不会,决不会挽留你,一似我不挽留启明星。 聆听间,世俗的帷幔不翼而飞,好似异卉奇葩的看不清的美妙的舒展;淡淡的芳香弥漫天际,不可获取之物的慨叹,是历经磨难的未赍之愿的微语。 超度亡灵的吠陀经咒,曾揭开世界的幕布说:人世的尘土是甜蜜的。 我的心用同一种声音说,人世的尘土是乐曲。死亡,哦,甜美的死亡,展开你歌的翅膀,携我飞往来世! 我眼里的她,像是坐在幽暗石阶上的仙女,绯红的纤足浸在黄昏黝黑的水里,无岸的湖里荡起乐音的漪澜,我起伏的胸膛震颤的微风,抚摸着她的周身。 我眼里的她,像花烛熄灭的洞房里的新娘,企盼的缱绻在即,脉管里热血沸腾。 北斗星凌空不瞬地俯视,柔风送来宛转动听的情曲。 我眼里的她,仿佛已返回前世似曾相识的迷惑之中。 她撒开一张歌曲之网,捕捉遁逸今时的信息,以乐音探触,反复搜寻失落已久的交往的细节。 超过露台的胡桃树梢上面,升起了下弦月。 我叫了她一声,她霍地站起,转身瞅着我,皱着蛾眉说: “讨厌,干吗偷偷摸摸?” 我一言不发。 我不曾说“不要无谓地责怪”,不曾说:“你可以亲昵地说声‘来呀,见了你我特别高兴’”。甜情蜜意蒙上灰尘。 第二天有集市。 我坐在窗口眺望。烈日烤灼着毗邻的空阳台,以澄清的光荡涤昔年春夜的痴醉。 阳光贵贱不分地照耀平畴,照耀高利贷者的铁皮屋顶,照耀可装蔬菜的一摞摞竹篮、一捆捆稻草、一堆堆铁锅,照耀样式新颖的陶罐。 太阳的点金棒触点着树冠圆大的苦楝树的花蕾。 路边的菩提树枝缠绕棕榈树干,失明的托钵僧在树阴下击钵吟唱:今日归去,明朝复来,我瞻望未来的岁月。 贸易的杂乱有趣的背景上,民间谣曲绣上了凡世热切的心语:瞻望未来。 两只水牛眼神阴郁地拉着货车,脖上的铜铃当当响,从木轮的转动,抽出凄凉的声响。 今日天光仿佛展布着泥土的笛音。一切令人心旷神怡。 我的心又以吠陀经文的韵律唱道:甜蜜呀,人世的尘土。 煤油店门口当今的一位行脚僧,映入我的眼帘。他穿着缀补的道袍,腰间系一只手鼓。 四周聚了不少人。 望着形态古怪的僧人唱歌,我哑然失笑,他也来完美集市的景观。 我把他叫到窗前,他继续唱道:“我赶集寻觅不可把握的东西,众人将我硬拽到这里。” 眼眶里盈满睡意,却一再地苏醒。 好像烟湿泥土的第一阵新雨,渗入林木的根须,雾季新鲜的光束贯透睡意,直抵我朦胧的心底。 下午三时。 阳光映照的洁白的云片,缓缓移动,有如幼神的纸船。从西方吹来的疾风,摇晃罗望子树的枝条。 北面牧牛人村落的路上,一辆牛车扬起的灰黄的尘土,在淡蓝的天空扩散。 正午宁静的时刻,我的心魂驾着无虑的扁舟,在清闲之河里漂流。 人世的码头这扯断缆绳的日子,不受任何琐事的束缚,渡过彩色之河,黄昏消失在微波不起的睡眠的黑海。 在光阴之叶上,用淡墨写的日子的笔迹,渐渐漫漶。 人的命运之书上的日子,用粗重的字母记载,两者之间有巨大的空隙。 树木的枯叶落地,偿还泥土的债务。 我疏懒的时日的落叶,未将任何东西归还人群之林。 然而我的心儿说:受纳是偿还的一种形式。 我的身心承受空中降落的创造之霖,一似稻田,一似林莽,一似轻纱般漂泊的秋云,我的生活,被彩色雨丝染得五彩缤纷。 它们共同丰满了今日的世界肖像。 我的心里交射着多种光束,雾季暖融融的烟雾触动我恒河、朱木那河交汇般的半睡半醒。这难道不曾融入世界肖像的背景?水、土、天的“情味”的祭坛上,与菩提树鲜灵的新叶一首闪光的我的莫名的欢愉,在世界历史上不留下印记,但世界的表演包含它的艺术。 这充盈“情味”的时刻,是我心湖的红莲的果实。 在时令的殿堂,莲子编成我欢乐的永恒生活的一串项链。 清闲的默默无闻的今日,并未造成莲子项链的缝隙—— 相反,它是新缀的一颗。 昨夜窗前独度。 下弦月挂在青林的额际。 同样的人世,但通晓古典音乐的艺术家,以朦胧月色的韵律,改换它的曲调。 途中奔波的世界,此刻呈现为花苑里铺裙安卧的沉静。不理会近处的家庭,它在倾听星光中讲的神话,回忆鸿蒙时代的童年。 林木肃立,全身仿佛凝聚夜的静寂。 斑驳的树荫落在草丛的暗绿上。 白日的生活之路旁边,树荫是殷勤的侍者,炎炎的晌午送来安谧,为牧童提供憩息的场所。 月夜他们无事可做,兄弟姐妹一齐在月色的身上,随心所欲地挥毫作画。 我白昼的魂魄,改变自身的弦琴之幕。 我仿佛飞至与地球相邻的行星,用望远镜方能看见。 我将充实心灵的深沉的情愫,注入万物创造的中心。 在我的感知里,那明月,那繁星,那黑黝黝的树林,浑然一体,完整,阔大。 世界获得了我,在我的中间发现了它自己,这是倦怠的诗人莫大的欣慰。 赠给我的一种花,叶子是草绿色,紫花似精巧的盈光杯。 我询问花名,得不到答复。 它是容涵无名星星的无量数未知的宇宙家族的成员。 我在幽秘的私人知识库内,为它起名为“杯形花”。 应邀在花园就座的还有天竺、牡丹、晚樱花、金盏草。 它享有不被考证、围观的自由,未戴上种姓的枷锁,是脱离社会的游方僧。 “杯形花”眼看着凋谢了,风儿不曾把凋谢的声音送进耳朵。 分子般密集的瞬息,组成它的星相,它胸中的蜜凝成微粒。 短暂的时光里有它完整的旅程,它单一的意象中现映太阳舒张火焰的花瓣的历史。 司节令的神明用极细的笔触,在纤小的叶片的一角记述它的身世。 与此同时揭示宏伟的历程,目光却不从一页移向另一页。 世纪的流水,像一个拖长的音节之波。 汪洋中沉浮一座座丘岗。大海沙漠发生沧桑变化,岁月的长河中,创造的冲突锤炼这小花的初始的信念。 亿万年来走在盛开、凋残的路上,“杯形花”古朴的信念,变得新颖、鲜活、生动,它最终的形象尚未显露。 它无形的信念,不用线条勾画的肖像,存在于哪种不可目睹的冥想之中?看不见的情景,富于无穷想象,融和了我,也记录了一切人的过去和将来的历史。 暴风呼啸着寻衅滋事,乌黑的云团翻越落日的彩墙,须臾间冲到外面。 仿佛天宫的象厩着火,那头因陀罗①的坐骑生的黧黑的幼象,甩着象鼻嘶叫着奔驰。 黑云映射的红光,像它伤口涌流的鲜血。 闪电在云间跳跃,挥动寒光闪闪的巨钺;地平线喷发着雷鸣。 西北边的芒果园里传来粗重的喘息。 接踵而来的是昏暗和呛人的尘土,枯枝败叶满天飞舞。 坚硬的沙粒打得脸生疼。 天空像着了魔。 行人趴在地上,浓密的暝暗中失散的黄牛在哀哞,远处河埠上人声鼎沸。 弄不清哪个方向遭到怎样的灾祸。 心里怦怦直跳,猜想着出了什么事。 乌鸦匍匐在地,喙咬住青草,双翼扑扇,拼命地挣扎着。 翠竹被暴风摁在水面上,竹梢左右摇晃,似在忿恨地咒骂。 凌厉的暴风磨刀霍霍,刀刺透“幽暗”的胸膛。 天空、水中、田野上旋转着恐怖。 突然,平原发出泥土味的叹息,随即大雨倾注,斜风把雨滴劈碎,轻薄的雨雾覆盖树林,遮掩神庙的尖顶,捂住铜铃当当的声音之口。 后半夜风敛雨止,夜色像黑糊糊的试金石;只有蛙噪与蛩鸣遥相呼应,点点流萤忽明忽灭,从梦中惊醒的夜风中,树上的水滴淅淅沥沥的垂落。 -------- ①雷神。 肉体长期载负几许卑微时刻的气恼、忧虑和欲望的垃圾。 污染的表皮遮盖心灵自由的面貌。 戴着真实的面幕掩盖着真实;用死的泥团塑模自身的偶像,从中发见死的征兆,立即惶悚地央告。 它为诓骗自己而做游戏、又竭力忘却游戏。 以费尽心机储存的财富,生产死亡的祭品;贬褒的泡沫浮荡,啼笑的旋涡急转。 它把哀号的火焰喷出胸腔,从虚空回收灰烬——一天天累积成堆。 每日清晓,地球以元古初创时不倦、纯洁的神的面目出现,循着它睁眼射出的阳光,我寻觅我的内心世界。 心灵是无数瞬息的错杂的脏网缠裹的躯体放逐的所在,那儿已麋集黑夜各种徒劳、多余的愁闷和遗忘的日子不经意攒积的拙作——它们的邀请是无声的,但已作出答复。 那时浮想联翩,哦,太阳神,隐居的骚人曾对你祈祷: “呵,太阳,你的金觞里隐藏着真实,揭去罩盖吧!” 我每日也从东方地极放射的霞光中播布我的苏醒;呵,太阳神,摒弃我的肉身和躯壳,在你光体的火的微粒里制造的我那肢体看不见的原子里,有你吉祥的容貌,让它显露吧,显露在我明净的视野里。 我最深邃的真实,与太初时代未成形的地球一起融化在你的恢弘里,那真实是你的。 世世代代,时而在碧波荡漾的河畔,时而在波斯海湾,时而在喜马拉雅山麓,在你光华的稳定的中心,人们目睹自己高尚的形象,快慰地说:“我们明白了我们是‘不朽’的后裔,看见了黑暗的彼岸出现的太阳般灿烂的伟人。” 如同帕尔衮月①林野缤纷的旖旎一天天退化为维沙克月②贫困的干枯,呵,娇柔的丽人,你毫不怜惜地舍弃了荡人魂魄的魅力。 你曾亲手把痴迷注入我的双目,把奋跳注入我的血液。 而今,你神奇的甘浆倾倒在地上。 你漠视我的赞扬,忘记呼出我瞳仁里的惊诧;你的服怖不泄露激情,听不见钏镯文静的琤琮——它曾赋予我的姓名以韵律。 我听说云雾曾环绕月亮,那时它有五彩的艺术、乐音的神秘和崭新的丰采,此后为何渐渐失意落寞,自身的娱乐之流趋于干涸? 她的情姿为何慵倦?她身上爆发丧失友谊的光影的矛盾——从此花儿不再开放,清涧不再流动。 对于我,如今你就是默默无言的冷月,心里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你曾用我爱的色彩,将你装饰成令人销魂的新奇的女性,可你今日蒙上亘古的黑幕,无色也无语。 你越是忘记奉献你自己,你越是显得奇妙。 你欺哄我,等于剥夺你的成功。 你鲜妍的时日的碎片,一层层堆积我的心头——昔日的牌楼、楼宇的基石,成了杂草丛生的荒径。 我居住在你倾圮的富丽之厦的废墟里,在泥土下的黑暗中寻觅,聚集手触到的一切。你住在吝啬的灰暗的沙漠,那里没有解渴的水,也没有诱惑干渴的海市蜃楼。 -------- ①印历十一月,公历二月至三月。 ②维沙克月:印历一月,公历四月至五月。 下午我坐在码头最后一级石阶上,碧澄的河水漫过我的赤足,潺湲地流去。 多年生活的残羹剩饭狼藉的餐厅远远落在后面。 记得消费安排常常欠妥。手头有钱的时光,市场上生意萧条,货船泊在河边,散集的钟声可恶地敲响。 早到的春晓唤醒了杜鹃;那天调理好弦索,我弹起一支歌曲。 我的听众已梳妆停当,桔黄的纱丽边缘掖在胸前。 那是炎热的下午,乐曲分外倦乏、凄婉。 灰白的光照出现了黑色锈斑。停奏的歌曲像熄灯的小舟,沉没在一个人的心底,勾起一声叹息。 灯再没点亮。 为此我并不悔恨。 饥饿的离愁的黑洞里,日夜流出激越的乐曲之泉。白天的阳光下它舞蹈的广袖里,嬉戏着七色光带。 淙淙流淌的碧清的泉水,溶和子夜诵咒的音律。 从我灼热的正午的虚空,传来古曲的低语。 今日我说被播弄的生活富有成果——盛放死亡的供品的器皿里,凝积的痛楚已经挥发,它的奖赏置于光阴的祭坛上。 人在生活旅途上跋涉,是为寻找自己。 歌手在我心里闪现,奉献心灵的尚未露面。 我望见绿荫中,我隐藏的形象,似山脚下微波不漾的一泓碧水。 暮春池畔的鲜花凋败,孩童漂放纸船,少女用陶罐汩汩地汲水。 新雨滋润的绿原庄重、广袤、荣耀,胸前簇拥活泼的游伴。 年初的飓风猛扇巨翅,如镜的水面不安地翻腾,烦躁地撞击环围的宁谧——兴许它蓦然省悟:从山巅疯狂飞落的瀑布已在山底哑默的水中屈服——囚徒忘掉了以往的豪放——跃过巉岩,冲出自身的界限,在歧路被未知轰击得懵头懵脑,不再倾吐压抑的心声,不再急旋甩抛隐私。 我衰弱、憔悴,对从死亡的捆绑中夺回生命的叱咤风云的人物一无所知,头顶着糊涂的坏名声踽踽独行。 在险象环生的彼岸,知识的赐予者在黑暗中等待;太阳升起的路上,耸入云际的人的牢狱,高昂着黑石砌成的暴虐的尖顶;一个个世纪用受伤的剧痛的拳头,在牢门上留下血红的叛逆的印记;历史的主宰拥有的珍奇,被盗藏在魔鬼的钢铁城堡里。 长空回荡着神王的呼吁:“起来,战胜死亡者!” 擂响了鼓鼙,但安分的无所作为的生活中,未苏醒搏杀的犷悍;协助天神的战斗中,我未能突破鹿砦占领阵地。 在梦中听见战鼓咚咚,奋进的战士的脚下道路的震颤,从外面传来,溶入我的心律。 世世代代的毁灭的战场上,在焚尸场巡回进行创造的人的光环,在我的心幕上黯淡了下来;我谨向征服人心、以牺牲的代价和痛苦的光华建造人间天堂的英雄躬身施礼! 心的无数无形的绿叶,千年万代一簇簇在我的周围舒展。 我隐附于林木,它们是渴饮阳光的执着的化缘僧,每日从青天舀来光的甘汁,把贮存的看不见的不燃的火焰,注入生命最深的骨髓;从繁华,从百鸟歌唱,从情人的摩挲,从深爱的承诺,从噙泪献身的急切,提炼淳香的美的结晶。 被遗忘的或被铭记的美质的众多形态,在我的条条血管里留下“不朽”的真味。 各种冲突促发的苦乐的爆风,摇撼散发我情愫的叶片,加添密集的喜颤,带来羞辱的喝斥、忐忑不安的窘迫、污染的苦恼和承受生活重压的抗议。 是非对抗的奇特的运动,澎湃了心灵的情趣的波澜,激情把一切贪婪的意念,送往奉献的祭殿。 这千古可感而不可见的绿叶的絮语,使我清醒的痴梦幻灭,在苍鹰盘旋的天边那杳无人烟、蜜蜂嗡鸣的正午的闲暇里,在泪花晶莹、握手并坐的恋人无言的缠绵上,落下它们绿荫的同情,它们轻拂着卧眠床榻的情女起伏的柔胸上的纱丽边缘。 它们的摇曳把激动的抖颤带往情侣期待的心慌的吉日良辰。 由于心之胸上追求旨趣的绿叶的关怀,我与世界所有的财富连在一起。 它们捕捉到细微末节,捕捉到事物的往昔;把节奏赋予听不见的歌韵。 它们从女性的心里给我的心送来元古时代心灵最初奇妙的娱乐,送来一对对新人的表情中亘古如斯的甜蜜的欢愉。 它们在男子胜利的螺号中搏动;男子临凡具有一往无前的气概,以死的光辉扩展自己的不朽,在水域、陆地、天空,勇猛而坚毅地战胜艰难险阻。 我晓得今天是我的叶簇凋枯的日子。 我仰天发问:“何处是创造的乐园的主宰?生活的幽茫的深处,日日夜夜我绿叶的使者所携的不可估量的至珍的积蓄完整精细地凝成我的形象,我将古往今来大千世界上这独一无二的形象,置于何处何时哪位高超的乐师哪位鉴赏家的眼前? 谁的右手的妙影下,它被认为是不可详析的? 妙龄女郎啊,悠远的古代与当今的新时代相仿。 南风习习的时节,曾有我这样一个人。 是林花的清芬引导我沿着烟雾迷蒙的路径跨入你的新时代。 可能的话,把我当作你的良朋。 我别无他长,只能在你与心上人幽会的夜里奉献几首恋歌——杳远的无眠之夜写下的歌曲。 你会从中得到你喜爱的遥远的新奇,发现自己处于躯壳之外的昔时的河边。 今日,我携来了那时春天的竹笛、吹奏赞美恋人的古曲。 将它收藏在你微闭的媚眼和细绵的呼吸里吧! 我的情义的印迹将被遗忘,如落花的一缕残香溶入你新春的和风里。 古时的幽怨将奇怪地在你的心胸骚动,于是你便省悟,那时并非没有你,你躲在广阔的青春舞台的帷幔后面。 啊,永生的女郎,我的竹笛今日特来相告——你告别人世之后将永远生活在我的歌里。 我此行的目的,是用寻觅到的新名字呼唤我那逝去了的过去。 啊,美貌的女郎,视我为你的知音——你往世的挚友。 他们是密咒驱逐的下等人,被经营礼拜的商贾拒之于神殿之外。 他们在神住的地方——一切樊篱外面质朴的虔诚的阳光下,繁星闪烁的夜空,鲜花怒放的林野,亲人离别、团圆的深沉的情感里,寻找着神。 建造高墙重门,因袭的模具浇铸的瞻仰神明的仪程不容他们掌握。 多少年我望见他们的苦修者,独自披着晨光立在莲河畔。 莲河毫不犹豫地冲毁坚固的神庙的墙基。 我望着他弹单弦琴,泛舟民谣之河,行进在寻觅心中人的幽静的路上。 我是他们中间的诗人,我不懂经咒,不遵守种姓法规,我的祭品送不进神的监狱。 拜神的信徒出庙含笑问我:“你见到了你的神?”我说:“没有。”他觉得奇怪:“你不认识路?”“是的。”他又问:“你没有种姓?”“是这样。”我答道。 一年年过去;今日我扪心自问,“谁是我的神?我膜拜了谁?” 我在别人的口中听见他的名字,我在各种语言的经典中读他的故事,我想象我皈依了他。 我之所以一直膜拜他,是因为我将证实他可以为我接受。 可我发现生活中无法证实。因为我不懂经咒,不遵守种姓法规。 行至关闭的庙门口,我的礼拜飘向地极——一切樊篱之外,繁星闪烁的夜空,鲜花怒放的林野,亲人离别、团圆的情感的崎岖道路。 孩提时我在欣喜的心中,获得地球诞生的原始经咒—— 光咒。 我独坐在我花园的苔藓斑斑的残垣上,抚弄椰子树枝的缨络。 从太初生命的火泉溅起的荧荧浪花,给予我的脉管无可言喻的搏跳。 元古模糊不清的信息,暗暗撼动我的知觉,太阳古老的浩大的气体中包含我躯体放射的难以描绘的光线。 注望庄稼割尽的田野,我在我血液的流动中,听见光的无声的足音,在前世旧岁的旅途中随我而来。 当我想到在光的创造的圣地,那亿万年前我曾酣睡过的光焰中,我如今清醒地生存着,我的心惊喜地扩向无限时空,在那苏醒的喜悦中日日自行完成我的祭拜。 我不懂经咒,我不遵守种姓法规,我不晓得礼仪之外,自然而然遗忘的祭拜对着哪个方向。 童年时我没有游伴,我出神地遥望远方消度时日。 我出生在悖违习俗、不受称道的家庭,抹掉了陈规的标志,推倒了陈规的壁垒。 街坊的房屋有重重围墙,我是外面一个姓名无人知道的孩子。 他们造了稠密的房子——我从远处观望他们的路上人来人往,我不接受种姓,种姓的行列里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囿于礼教的人不承认我是人,所以我无友的游戏在数条路的交叉处进行。 他们撩起长袍的下摆,小心翼翼地在旁边走过。 他们按照教典的规定,采集拜神的鲜花——把同一轮太阳的照耀下,世代繁衍的万国的花卉,留给了我的神。 我在团体中受到怠慢,在无墙无人守卫的客房里,我怀着万民欢聚的渴望日夜徘徊。 住宅区外面我结识的恬静的友人,来自伟大的历史时代,带着光华、武器和崇高的信条。 他们是苦修者,是战胜死亡的英雄,与我同姓,与我同族,与我亲密无间,在他们的圣洁中我得以圣洁。 他们是真理之路的旅人,光明的探索者,他们拥有不朽。 越过所有的国界,我遇见在窄圈里丢失的人。 我合掌对他说:“呵,永生的人,万民的人,从烙上差别的印记的狭隘的狂妄中,拯救我吧! “呵,伟人,你无比光荣,从黑暗的彼岸望着你,我没有种姓,不遵守种姓的法规。” 春天,娇美的情人般的女性,走进我无伴的花林,为我的歌配曲,给我的韵律以舞姿,把琼浆注满我的梦。 心海涌腾起的洪波漫过沙滩,淹没一切情话,口中说不出她的名字。 她站在树底下,回眸看见我惶惑、愁楚的面孔,快步走到我身旁,双手捧着我的手说:“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我琢磨着今日为何相遇。” 我说:“两个不认识之间,你我共筑永恒的桥梁,这个谜底在茫茫宇宙的心中。” 我爱她,温存地围绕她的爱情之流,颇像乡间常见的浅清的小河,极慢地流向情人每日藏身的平坦岸边的树荫。悭吝的旱季使它瘦弱,慷慨的雨季使它丰韵。在谦卑的幕布下,它像不甚夺目的普通的妻室,时而受到嘲弄,时而得到宠爱,时而受到打击。 我的爱情的支流,溶和苍海博大的暗示。 高贵的佳人沐浴完毕,从海底升起,作为无量的遐想,进入我的身心,完美了我和我的心志;在我理性的幽秘的深处,点明永别的华灯。 借助灯光,我看见她在无限的美中,在春天花丛的波澜中,在希苏树摇颤的嫩叶的闪光中,我听见她快捷弹拨的弦乐。在时令的舞台上的光影中,我看见她挥动变幻的彩色纱巾正在跳舞。 我看见她端坐在天帝左面历史创造的御座上;当“美”受到亵渎,受到酷虐的秽物的侵染,她的第三只神眼里,喷出毁灭的烈火,焚毁瘟疫的温床。 我的歌曲里一天天储存创造最初的奥秘——光的四射,和创造最后的奥秘——爱的甘露。 我不懂经咒,不遵守种姓法则,在各种庙宇的外面,从天界到人间,对空中头罩光环的人和心里的人,我充满喜悦的礼拜今日结束。 我读过的一份日本报纸,描写日本士兵在佛教寺庙举行祭祀,祈祷战斗胜利。他们对着中国射武力之箭,而对佛陀射出的是虔诚之矢。 战鼓擂响。 日本士兵梗着脖子,眼睛血红,牙齿咬得咯咯响。 为给阎王的筵宴呈送鲜嫩的人肉,他们列队出征,首先进入慈悲的佛祖的庙宇,期求神圣的祝福。 战鼓咚咚,军号阵阵,世界瑟瑟颤栗。 鸣钟击磬,香烟缭绕,祈祷声袅袅升天:“大慈大悲的佛祖,保佑我们旗开得胜。” 他们将用刺刀挑起惊天骇地、撕心裂胆的惨叫,斫断千家万户爱情的纽带,把太阳旗插入夷平的村庄的废墟上。 他们将摧毁知识的宫殿,粉碎“美”的圣坛。 为此他们特来接受仁慈的佛祖的祝福。 战鼓咚咚,军号阵阵,世界瑟瑟颤栗。 他们将计算他们的枪口下死伤的人数,听着屠杀成千上万平民的报告,敲打胜利的锣鼓;用遍地儿童、妇女血肉模糊的尸体,招引鬼魅的狞笑。 他们唯一的愿望,是把虚伪的诵经,灌满世人的耳朵,在他们的呼吸中羼入毒气。 他们怀着这种心愿进入仁慈的佛祖的寺院,接受他善口的祝福。 战鼓咚咚,军号阵阵,世界瑟瑟颤栗。 你日夜用文稿砌墙,这会儿该休息了。 诗的宫顶增高一尺,你垒砌的疯狂劲儿增加一分,创作的热情总不肯低落。 你忘了适时的辍笔是作品的解脱,忘了无语的艺术女神一朝登上高坛,诗作的殿堂的沉寂中会响起绝妙的佳音。 为了高尚的沉默,放弃剩余的机会吧,不要在素材堆里制造摩天的赝品,困扰甘露的琼阁。 染上粗制滥造的习气,创作便是没有乐趣的负担。 该辍笔的时候不辍笔,固执地继续营巢,长空翱翔的翅翼必然萎缩。 你休息吧,日光洒脱的展放中已出现黄昏安谧的预示。 在无影之光的聚会上,白昼言词的亏空,由静夜的温馨充填。 这些年你无暇休整的百根琴弦,弹奏旋律激越的舞曲,容它对听众说声再见,在绕梁余音中,步入令人怀想的清静的后台;让可以描述的音流,汇入无从描绘的无边的音海。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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