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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了,有天上午吃完早饭,于贝尔先生把我带到他女儿那里。她的房门打开时,香喷喷的热气扑向我的脸,几乎使我透不过气来。这间卧房布置得朴素而雅致,墙壁和家具蒙上白底的波斯布,中国的大花瓶插满鲜花,芬芳扑鼻。非洲的鸟雀在一只金丝笼里跳跃,用柔和的情意绵绵的歌喉啼鸣。地毯在脚下软过3月树林里的苔藓。我异常激动,我的目光不时模糊起来;我的脚笨拙地互相磕碰,我撞在每件家具上,止步不前。爱德梅躺在一条长椅上,手中懒洋洋地把玩一把镶嵌着螺钿的扇子。我觉得她比我见到她时格外俏丽,而且迥然不同,我在激动之中惶恐得浑身冰凉。她朝我伸出手,我不知道在她父亲面前,能不能吻她的手。我听不见她对我说的话;我相信这些话是情真意切的。随后,她仿佛精疲力尽,头仰倒在枕上,半闭起眼睛。
  “我有事要办,”骑士对我说,“您给她作伴吧;但不要让她多说话,因为她还很虚弱。”
  这个嘱托酷似嘲弄;爱德梅佯装打盹,兴许想掩盖内心的一点困窘;至于我呢,我无法抗拒这种约束,嘱咐我别说话真叫我作难。
  骑士打开套间里面的一扇门,回身再关上;听到他不时咳嗽,我明白他的书房同他女儿的闺房只有一墙之隔。我单独跟她在一起,即使她好像在睡觉,我仍然十分快意。她看不到我,而我却能随意瞧她;她脸色苍白,像她的细布梳装衣和绣有天鹅的缎子高跟拖鞋一样白;,她纤细透明的手在我眼里有如未曾见识过的首饰。我从来不曾留心过一个女人是怎样的;在我看来,迄今为止,美就是青春与健康,再带上一种男性的大胆。爱德梅穿上骑服,第一次见到她时有点这种模样,我能很好理解;如今,我重新细察她,我不能想像,我在莫普拉岩怀里抱过这个女子。我的思想开始从外部摄人一丝微弱的光线,还有地方和处境,这一切都促使第二次单独见面与第一次迥异其趣。
  我端详她时所感到的古怪而不安的乐趣,由于一个女仆的到来而打乱了,大家管她叫勒布朗小姐,她在爱德梅的闺房里担任贴身女仆的职务,在客厅内则充当女伴。也许女主人吩咐过她,不要离开我们;不用说,她坐在长椅旁边,干瘪的长背挡住我的目光,使我看不见爱德梅俊俏的脸;然后她从兜里掏出活计,开始安闲地编织。其间,雀儿叽叽喳喳,骑士咳嗽,爱德梅睡觉,或者假装睡着,而我待在套房的另一头,脑袋俯向反拿着的一本书的版画。
  半晌,我发觉爱德梅没睡着,在低声跟她的女仆说话;我相信看到女仆不时瞥我一眼,好像在偷看似的。为了避免这种观察下的尴尬,同时也出于我并不外行的狡黠本能,我把脸埋在书上,而把书放在半边靠墙的蜗形脚桌子上,我这种姿态活像打盹或全神贯注。于是她逐渐提高嗓音,我听见她们在谈论我。
  “这没关系,小姐要了个很逗的侍从。”
  “勒布朗,你说什么侍从,使我好笑。眼下还有侍从吗?你总是以为跟我祖母待在一起。我对你说,他是我父亲的义子。”
  “当然,骑士先生过继一个儿子实在做得很对;可他从什么鬼地方弄来这样的人呢?”
  我斜睨了一眼,看见爱德梅躲在扇于底下窃笑;她跟这个老姑娘闲聊解闷儿,老姑娘被公认为很幽默,大家给她权利,说话百无禁忌。我看到堂妹取笑我,大为扫兴。
  “他的模样像头熊,像只獾,像只狼,像只茑,就是不像个人!”那个勒布朗继续说,“多难看的手!多难看的腿!眼下他干净一点了,还是不像样。那天他穿着小孩罩衫和皮护腿套来到时,够好看的;真叫人打颤!”
  “你感到这样?”爱德梅说,“我呢,我更喜欢他穿上偷猎者的服装,这更适合他的脸和身材。”
  “他的模样像强盗;小姐难道瞧不出来?”
  “瞧得出来。”
  她说这“瞧得出来”的口吻叫我打了个哆嗦,不知怎么回事,她在莫普拉岩给我的一吻,这印象又回到我的嘴唇上。
  “他要梳头就好了,”女仆又说,“可是没法让他同意头上扑粉。圣约翰对我说过,正当粉扑挨近他的头时,他愤怒地站起来说:‘啊!您干什么都行,除了扑这种粉。我不想头动时会咳嗽和打喷嚏。’天哪!多么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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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约翰系男仆的名字。
  “说到底,他是对的:要是流行的习惯不允许这种荒唐的打扮,大伙儿便会发觉这很丑,并不相宜。你瞧,一头浓密的黑发不是更美吗?”
  “这头浓密的头发?鬣毛一样!真叫人害怕。”
  “再说,孩子们不扑粉,这个小伙子还是个孩子呢。”
  “一个孩子!该死的!什么样的娃娃!他一顿饭吃多少,孩子呢!这可是个巨人。这家伙是打哪儿来的?骑士先生大约从犁刀上把他解下来,带到这儿。他叫做……他叫什么来着?”
  “真奇怪,我告诉过你,他叫贝尔纳。”
  “贝尔纳!没有姓?”
  “眼下没有。你瞧什么?”
  “他睡得又香又久!您瞧这个笨蛋!我在看他像不像骑士先生。兴许这是错觉,骑士先生大概有一天跟某个牧女忘乎所以了。”
  “得啦!勒布朗,您走得太远了……”
  “啊,我的天!小姐,骑士先生年轻时跟别人不是一样吗?这并不妨碍他岁数大了规规矩矩的。”
  “当然,你见多识广。不过,听着,别乱嘲笑这个年轻人。或许你猜得很准;我的父亲要求大家把他当家里的孩子对待。”
  “哦,对小姐倒是件高兴的事!至于我,关我什么事?我跟这位先生没有交道可打。”
  “啊!如果你年轻三十岁就好了!……”
  “先生问过小姐,才把这个大盗安顿在小姐这里的吧?”
  “你怀疑吗?世上还有比我的父亲更好的父亲吗?”
  “小姐也够好的……有很多小姐不习惯这样。”
  “为什么?这个小伙子没有什么令人讨厌的地方;等他长大以后……”
  “他将始终丑得吓人。”
  “他可一点不丑,我亲爱的勒布朗;你太老了,这方面不行了。”
  她们的谈话被骑士打断,他来找一本书。
  “勒布朗小姐在这儿?”他十分沉静地说。“我还以为只有你在跟我的儿子交谈。那么,你们一起聊过了吧,爱德梅?你对他说过,你将是他的妹妹吗?你对她还满意吧,贝尔纳?”
  我的回答不会得罪任何人;只有四五句互不连贯的话,由于害臊,说得残缺不全。莫普拉先生返回书房,我重新坐下,盼望我的堂妹马上支走女仆,同我说话。她们低声细语地交换了几句;女仆待着不走,两个小时过去了,长得要命,而我不敢离开椅子一步。我相信爱德梅真的睡着了。待到晚餐的钟声敲响,她的父亲又来找我,离开她的套房之前,他又一次对她说:
  “那么,你们交谈过了?”
  “是的,我的好爸爸。”她回答,那种自信使我惊讶。
  根据我堂妹的举止,我觉得她在要我,现在她担心我要责备她。当我回想起她跟勒布朗小姐谈论我的口吻时,希望又复萌了。我甚至想,她担心父亲怀疑到,她假装极端冷漠,只是为了时机一到,把我更稳妥地吸引到她的怀抱中。我在将信将疑中等待。日日夜夜相继过去,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密信提醒我要耐心。早上她下楼到客厅待一小时;晚上她来吃晚饭,同她父亲玩皮克牌和象棋。这种时候,她非常矜持,我甚至无法跟她交换一个眼风;白天其余时间,她待在卧房里,无法接触。有几次,骑士看到我百无聊赖,像被囚禁那样无可奈何地生活,便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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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两人对玩的一种纸牌戏。
  “去跟爱德梅聊天吧,上楼到她房里去,告诉她,是我叫你去的。”
  可是,我敲门也是徒然,不消说,她听到我来了,从我沉重的犹豫不定的脚步声听出是我。门从来不对我打开;我很绝望,又很气恼。
  我必须打断关于我的个人印象的叙述,告诉你们这时期在莫普拉悲惨的一家中所发生的事。若望和安托万果真逃走了,尽管追捕得很紧,仍然无法抓到他们。他们所有的财产被没收了,法院下令拍卖莫普拉岩的封地。但没等到拍卖那一天,于贝尔先生就使起诉中止。他宣布购买过来;债主们得到满足,莫普拉岩的财产证书落到他手里。
  莫普拉家不多的守卫人员由下层的冒险家组成,遭到同他们的主人一样的命运。众所周知,守卫人员早已减少到没几个人。两三个被打死了;其余的都已逃走;只有一个在押。法庭对他的案件进行预审,他为所有人坐班房。这样缺席预审若望和安托万·德·莫普拉成为重大问题,他俩的逃遁看来得到证实,因为戈歇的尸体漂浮其上的另个鱼塘排光水后,找不到他俩的尸体;骑士为了维护自身荣誉,担心来一个侮辱性的判决,仿佛这个判决会增加莫普拉这个名字的可恶可憎。他利用德·拉马尔什先生和自己的全部信用(在本省,尤其因为他年高德劭,信用很高)来平息案件,他如愿以偿。至于我,即令我肯定参与了我的叔叔们不止一次敲诈勒索的行动,却谈不上受到公众舆论的指责。在我的叔叔们引起的愤慨中,人们乐于仅仅把我看作一个年轻的囚徒,受到他们的虐待,具有良好的禀赋。骑士恢宏大度,一心要恢复家族的声誉,准定对我的优点夸大了许多,让人到处宣扬说我是个非常温柔而聪颖的人。
  于贝尔先生成为封地买主那一天,他一早走进我的房间,由他的女儿和神甫陪伴,给我看他作出牺牲的证书(莫普拉岩大约值到二十万利佛尔),他向我宣布,我不仅立即拥有我数目不大的一部分遗产,而且拥有封地的一半收入。同时,全部领地,包括土地和产品,将通过骑士的遗嘱归我所有,只有一个条件:这就是我得同意接受与我的身份相配的教育。
  骑士仁慈而朴实地作出这些安排,半是为了感谢他获知的我给予爱德梅的救助,半是为了家族的尊严;但他没有料到我对教育的抵触。我说不出身份地位这个词引起我多大的不满。我以为这样做尤其能看出爱德梅为赖掉对我的诺言,从中做了手脚。
  “叔叔,”我一言不发地听完这些可嘉的赠与,回答说,“我感谢您想为我所做的一切;但我不宜接受。我不需要财产。像我这样一个人,只需要面包,一支枪,一条猎狗,树林边上的头一家小酒店。既然您好意作我的保护人,请付给我1/8的封地收入,但别要求我学会您无聊的拉丁文。一个贵族能够打下一只野鸭和签署自己的名字,已经知道得够多了。我不坚持要做莫普拉岩的领主,我在那儿做奴隶已经做够了。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以自己的荣誉担保,我爱您;但我不喜欢身份地位。我做事从来不从利益考虑,我宁可依旧愚昧无知,也不愿受他人的恩惠而成为才子。至于我的堂妹,我永远也不会同意这样挖走她一部分财产。我知道,她乐意牺牲一部分嫁妆,以免去……”
  爱德梅到这时一直脸色刷白,好像漫不经心,突然瞥了我火辣辣的一眼,自信地打断我说:
  “以免去什么?请说出来,贝尔纳。”
  我看出,尽管她有胆力,仍然非常激动;因为她阖上扇子时,将它折断了。我回答她时,目光中大概流露出乡下人那种又憨厚又狡黠的神气:
  “堂妹,以免去遵守您在莫普拉岩对我所作的诺言。”
  她比先前变得格外刷白,脸上出现一种惶恐的表情,只是轻蔑的笑容仍然掩盖不住。
  “您对他作过什么许诺,爱德梅?”骑士天真地转向她说,与此同时,本堂神甫偷偷拧了我胳臂一把,我明白,我堂妹的听忏悔神甫知道了我们的秘密。
  我耸耸肩;他们的惶恐不安使我又瞧不起又可怜,我微笑着说:
  “她答应我,始终把我看作她的兄弟和朋友。您不是这样说的吗,爱德梅?您认为这能用金钱来证明吗?”
  她猛然站起来,向我伸出手,用激动的嗓音对我说:
  “您说得好,贝尔纳,您有一颗高尚的心,如果我有一刻怀疑,我就不能原谅自己。”
  看到她的眼眶里含有泪花,我发觉自己大概捏痛了她的手,因为她轻轻喊出一声,伴以迷人的一笑。骑士拥抱我,神甫在椅子上激动不已,反复说:
  “真美!真高尚!真美!这孩子不用从书上学这个,”他冲骑士说,“上帝写下他的话,把他的精神散布到孩子们的心中。”
  “你们看,”骑士非常感动地说,“这个莫普拉将会恢复家庭的荣誉。现在,我亲爱的贝尔纳,我不再跟你谈事务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你不能阻止我做我认为该做的事,让我家族的名字在你身上恢复声誉。我有把握的是,你崇高的情感是真正恢复声誉的惟一保证;还有另一个保证,你不会拒绝尝试的,这就是你的才干和智慧。我希望你出于对我们的热爱,会赞同的;但还不到谈论这件事的时候。我尊重你的自尊心,愿意无条件地保证你的生活。来,神甫,您陪我上城里我的代理人那里去。马车准备好了。你们,孩子们,你们一起去吃饭。喂,贝尔纳,把手臂伸给你的堂妹,或者不如说,伸给你的妹妹。要学会举止典雅,既然和她在一起是你的心愿。”
  “您说得对,叔叔。”我回答,有点粗鲁地挽住爱德梅的胳臂,以便下楼。
  她打起哆嗦,双颊又泛起红晕,嘴唇上浮现起嫣然一笑。
  待到我们俩单独坐在饭桌旁,我们之间的谅解又随即冷淡下来。我们俩又变得很困窘;如果只有我们俩,我会借一句突然脱口而出的话来摆脱困境,当我对自己的胆怯过于羞赧时,我会硬逼自己这样做的;但是圣约翰在场,他伺候我们,使我不得已闭口不提关键问题。我打定主意谈论帕希昂斯,问问爱德梅,她怎么会跟他相处得这样好,我该怎么看待这个所谓的巫师。她简略地告诉我这个乡村哲学家的故事,还告诉我,是奥贝尔神甫把她带到加佐塔楼去的。她对苦行隐修士的聪明智慧早已产生强烈的印象,同他交谈总感到莫大的愉快。帕希昂斯也对她怀有深切的友情,最近,他稍稍改变了自己的习惯,常来拜望她和神甫。
  你们可以想见,她可真是费了点劲儿,才让我听明白这些解释。她对帕希昂斯的颂扬,她对他的革命观点的同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这是头一遭听人谈起一个农民像谈起一个堂堂男子那样。再说,我一直把加佐塔楼的巫师看作远远低于一个普通农民,爱德梅却把他置于她认识的大部分人之上,支持他反对贵族。我终于得出这个结论:教育并不像骑士和神甫想让我相信的那样必不可少。我说:
  “我在阅读方面还不如帕希昂斯,我很希望您对我的社会圈子同对他的社会圈子一样感兴趣;可他不大出现了,堂妹,因为,自从我来到这里……”
  我们离开餐桌时,我很高兴终于能跟她单独相处,正当即将更为坦率时,我们走进客厅,遇上了德·拉马尔什先生,他刚来到,是从对面那扇门进来的。我心里想,让他去活见鬼吧。
  德·拉马尔什先生是个年轻领主,非常爱时髦。他酷爱新哲学,是个热烈的伏尔泰主义者,极为赞赏富兰克林,十分正直,却并不聪明,他想了解他所钦佩的权威人物,却所知不多;逻辑性相当差,因为在法兰西民族着手实现他的观点和政治理想之日,他便感到这些观点不够完善,这些理想不够美好;平素,他充满善良情感,相信自己比实际上更信赖人,更爱幻想;有点执著于自己的阶级偏见,对社会舆论远比他自己庆幸和炫耀的更敏感:这就是他的全部形象。他的面孔很清秀,但我觉得他过分自负,因为我对他怀有极其可笑的敌意。我感到他对爱德梅过于百依百顺;模仿他的话我会脸红,我只考虑超过他对她献的小殷勤。我们来到花园,花园很大,安德尔河横贯其间,这不过是一条秀丽的小溪。一路上,他变得兴高采烈;他瞥见一朵紫罗兰便要摘来献给我的堂妹。我们来到溪水边时,看到用来越过这个地方的那条木板已经断裂,并被前几天的暴雨冲走了。我未征得爱德梅的允许,便把她抱起来,平静地膛过河去。水没到我的腰带处,我使劲抬高手臂,她连一根丝带都没浸湿。德·拉马尔什先生不想显得比我更斯文,毫不犹豫地弄湿了漂亮的衣服,有点勉强地哈哈大笑,尾随在我后面;尽管他没有任何重负,还是在布满河床的石块上磕碰了好几次,趔趔趄趄的,好不容易才赶上我们。爱德梅没有笑;我相信,她不知不觉地考验了我的力气和胆量,想起自己使我产生了爱情,心里会十分害怕。她甚至生气了,当我把她轻轻放在河岸上时,她冲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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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富兰克林(1706-1790),美国政治家,与欧洲政治家来往密切,于1787年起草联邦宪法。
  “贝尔纳,我求您再不要开同样的玩笑。”
  “啊,好的,”我对她说,“别人这样干您就不会恼火了。”
  “他不会开这种玩笑的。”她又说。
  “我相信是这样,”我回答,“他不敢这样做!瞧瞧他怎么过来的……而我呢,我没有弄乱您一根头发。他细心摘取紫罗兰;但请相信我,遇到危险时,您就不会偏爱他了。”
  德·拉马尔什先生极力恭维我这件壮举。我本来希望他会嫉妒;他不仅显得没想到这上面去,反而对一身衣服的可怜状况嘻嘻哈哈。天气酷热,散步结束以前,我们的衣服都干了;但爱德梅仍然愁闷,心事重重。我觉得她竭力表现出同吃饭时一样的情意。我深受感动;因为我并不仅仅是爱上她,而且热恋着她。我无法作出区分,有两种感情集于我一身:激情和温情。
  骑士和神甫吃晚饭时回来。他们低声同德·拉马尔什先生交谈我的事务的了结情况,我无意中听到了几个字,明白他们刚刚确保我的生活像早上向我宣布的那样条件优越。我由于自己不能自然地表示感谢而觉得难为情。这一慷慨使我心里局促不安,我毫不理解,一团狐疑,几乎看作是他们设下的圈套,让我远离堂妹。我对财产的用处并不敏感。我没有文明的需要,在我身上,贵族偏见是荣誉攸关的问题,绝不是一种社会虚荣心。看到他们没有公开对我说,我忿忿地打定主意,装作全然不知。
  爱德梅变得分外郁闷。我注意到,她的目光隐含不安,轮流投向德·拉马尔什先生和我。每当我对她说话,甚至提高嗓音说到别的人,她便哆嗦起来,然后轻锁双眉,仿佛我的声音引起她身体疼痛。晚饭后她马上离席,她父亲惴惴不安地尾随着她。神甫看到他们走远,对德·拉马尔什先生说:
  “您没注意到,德·莫普拉小姐最近变化很大吗?”
  “她消瘦了,”少将回答,“但我认为她出落得更漂亮。”
  “是的,不过我担心她比自己承认的病得更严重,”神甫又说,“她的性格同面孔一样也变了;她很忧郁。”
  “忧郁?可我觉得她从未像上午这样快乐过;对不,贝尔纳先生?只是在散步以后,她才嚷嚷有点偏头痛。”
  “我对您说,她很忧郁,”神甫又说,“眼下她快乐有点说不通;她身上有点古怪、勉强的东西,这是她平素的举止中完全没有的。过一会儿,她又陷入忧愁,连在森林那动荡的一夜,我也一直没看到她这样愁闷过。请相信,那一夜的激动后果严重。”
  “她在加佐塔楼确实目睹了可怖的一幕,”德·拉马尔什先生说,“再说,她远离打猎的地方,马儿穿过森林,自然使她疲倦,大受惊吓。可是,她的胆子大得惊人!……告诉我,亲爱的贝尔纳先生,您在森林里遇到她时,您觉得她神色惊惶吗?”
  “在森林里?”我说,“我没在森林里遇到她。”
  “不,您是在瓦雷纳遇到她的,”神甫赶忙说,“对了,贝尔纳先生,您愿意让我告诉您,特别是关于您的产业的事务情况吗?”
  他把我拖出餐厅,低声对我说:
  “这与事务无关,我恳求您不要让任何人,甚至不让德·拉马尔什先生怀疑到,德·莫普拉小姐在莫普拉岩待过一会儿……”
  “为什么?”我问,“她不是在那儿受到我保护吗?她不是由于我,清清白白地跑出来了吗?当地没人知道她在那儿待过两小时吗?”
  “大家毫不知情,”他回答,“她跑出来的时候,莫普拉岩正处在围攻者的炮火之下,它的主人没有一个从坟墓或流亡地跑回来,提起这件事。您越认识上流社会,便会越了解这对于一个少女的名节多么重要:人们不能设想,她的名誉只掠过危险的阴影。在此期间,我以她父亲的名义,以您对她的友谊的名义,以您今天早上用崇高而令人感动的方式表达友谊的名义,要求您这样做!……”
  “您很机敏,神甫先生,”我打断他说,“您所有的话都有言外之意,我虽然粗鲁,却透彻理解。请告诉我的堂妹,叫她放心。不用说,我不会说出否认她美德的话来,我不会使她错过她渴望的婚姻。请告诉她,我只要求她一件事,就是信守她在莫普拉岩对我作过的那个友谊的许诺。”
  “这个许诺在您眼里莫非具有奇特的庄严意味?”神甫说,“可眼下,您产生了什么怀疑?”
  我盯了他一眼,他好像心绪不宁,我有心使他坐立不安,期望他把我的话转告给爱德梅。我回答:
  “没有任何怀疑,只不过我清楚,在莫普拉岩的经历一旦暴露,人家就会担心德·拉马尔什先生要割爱。如果这位先生竟然怀疑爱德梅,在婚礼前夕侮辱她,我觉得,补救这一切有个很简单的方法。”
  “依您看,是什么方法?”
  “就是向他挑衅,把他杀掉。”
  “我想,您会竭尽所能,让可尊敬的于贝尔先生免得面对难堪的困境和可怕的危险。”
  “我会承担为堂妹报仇的责任,给他免掉这些麻烦。这是我的权利,神甫先生;我了解一个贵族的职责,如同我早该学会拉丁文一样。您可以代我告诉她。让她安然入睡;我会守口如瓶,如果这毫无作用,我将进行决斗。”
  “贝尔纳,”神甫用婉转柔和的口吻说,“您想过您的堂妹爱着德·拉马尔什先生吗?”
  “那么,就更多一层理由了。”我恼怒起来,大声说,猛然朝他转过背去。
  神甫把这场谈话转告了忏悔过的姑娘。这可敬的教士的角色非常尴尬;他由于听忏悔,已经听到过心腹话,他跟我交谈时,只能拐弯抹角地作暗示。他希望用这些微妙的暗示,让我明白我的执拗就是犯罪,引导我堂而皇之地放弃打算。他对我作了过多的推测;那么多美德实在超过了我的力量,就像超过了我的才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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