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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捷克人去申请移民签证。移民官员问他: “你准备到哪儿去?” “哪儿都可以。” 移民官员给了他一个地球仪: “自己选吧。” 他慢慢地转着地球仪,仔细地看了看,然后问: “你还有没有别的地球仪?” 最后,他到了法国,并且一住就是二十多年。这个捷克人,就是米兰·昆德拉。 米兰·昆德拉的作品非常丰富,其中著名的有用捷克语写作的《玩笑》、《生活在别处》、《告别华尔兹》、《关于笑声和遗忘的书》、《不堪忍受的生命亮点》、《不朽》,以及短篇小说选集《有趣的爱》,以及用法语写作的《小说的艺术》、《被泄露的遗嘱》、《迟缓》和《本性》。 《本性》是昆德拉于1996年秋在法国完成的。小说的人物非常简单,实际上只有两个,尚塔尔和让一马克,一对恋爱了多年的情人。他们沉浸在幸福之中,从来没有想到过分手,但是,在后来,某些想象闯人了他们的生活。使尚塔尔烦恼的想象发生在诺曼底一个小镇的海滩上,在那儿,她所看到的男人全都带着孩子。于是,她断定,男人们全都爸爸化了,全都成了爸爸,而不是父亲。她突然想到,如果自己从其中一个爸爸的身边走过,这个男人会不会回头看她呢?她认为不会。她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男人再也不会回头看她的世界中。她把这个念头告诉了让——马克,并努力说得轻松一些,然而,使她吃惊的是,她在自己的声音中听出了痛苦的忧郁。 让一马克也听出了痛苦和忧郁,但是,他没有时间去嫉妒,因为,他自己的想象也在使他烦恼不已。当他在海滩上寻找尚塔尔时,他突然把另一个女人。误作了她——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怎么会这样呢?他怎么会认不出他的至爱,他的唯一呢?当他在旅馆中看到尚塔尔时,她看上去也不再象她了——她的脸色非常苍老,她的眼神非常冷谈,她的表情形同路人。 后来,马克做了一个梦,梦见尚塔尔长着一张陌生而令人讨厌的脸。然而,她并不是另外一个人;她就是尚塔尔,他的尚塔尔——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只是,他的尚塔尔长着一个陌生人的脸。即使在他醒着的时候,他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尚塔尔的社会自我并不等于他的所爱。这种恐惧令他非常难以承受。 实际上,使他感到恐惧的,并不是他会失去尚塔尔,而是他再也不能把她和别的女人区别开来了:她就象别的任何人一样,对他并不意味着什么。在这个主题上,昆德拉无意中与普鲁斯特走到了一起。 普鲁斯特在他的《追忆逝水流年》中,也描述了主人公查理·斯万的个种苦闷的爱。查理·斯万热恋着奥黛特·德·克雷西,但是,突然之间,热恋的情人却变得模糊了,无足轻重了‘他几乎不能从相片上认出她来,几乎不能把她的容貌与他的痛苦联系起来——就象突然看到一张没有任何说明的x光照片一样,尽管它实际上反映的是我们的病情,但我们却发现,它与我们所承受的痛苦没有一点联系。 昆德拉甚至以一种比普鲁斯特更令人惊讶的方式,把爱情与死亡联系到了一起。在他看来,这并不是因为人们总是谈论两者之间存在的“非常模糊的”相似之处,而是因为,它迫使我们对“个性之谜”,对“本性之谜”,提出进一步的质问:我们所爱的,到底是谁?沉浮于爱情中的我们,到底是谁? “我问自己,谁在梦想?谁梦想了这个故事?谁设想了它?是她?是他?还是他们两者?或者只是他们各自对对方的想象?”昆德拉也在向我们要求答案。 尽管,昆德拉从来不擅长于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详尽地描述人物动荡起伏的心理,但是,在这部小说里,主人公却难免有过于空洞之感,而不是象他早期的大多数作品那样:抽象中蕴藏着立体,空灵中饱含着血肉。在这部小说里,主人公的想象就是一切,而别的任何东西,包括他们的职业,他们的身体,他们的从前,他们的朋友,他们的住所,他们的举止,他们的衣着,作者多是一笔带过,有时,甚至连一笔也嫌多余。尚塔尔曾经有过中个孩子,夭折了,而这就是这个孩子的全部:一个夭折了的孩子——与小说中的其他任何人一样简单。也许,这是因为昆德拉放弃了他的母语——捷克语。他的前一部小说《迟缓》,也是用法语写作的,也显得有些空洞。不过,我们更愿意相信,这是因为昆德拉在刻意追求一种简洁质朴的,不加修饰的风格,就象他在小说中不惜大量采用一些流于俗套的比喻一样。 不管怎样,在所有当代的作家中,只有昆德拉才能把一种如此隐秘,如此令人不知所措的感觉转化为一篇小说的素材。这是他最杰出、最精心、最具启发性的小说之一。出乎意料地,你会发现它是一个爱情故事。 译者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 诺曼底海滩边小镇上的一个旅馆,这是他们在旅游指南上找到的。星期五晚上,尚塔尔来到这家旅馆,准备单独在这儿佐一个晚上。星期六的中午,让。马克就会过来陪她。尚塔尔把她的皮制小旅行包留在房间里,就出去散步了。从那些并不熟悉的街上回来,她走进了那家旅馆的餐厅。墙上的挂钟已指向七点半了,可餐厅中仍然空无一人。她找了张桌子坐下来,等待着有人能注意到她的存在,大厅的另一端,厨房的门边,两个女待者正在专注而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由于不想提高自己的声调,尚塔尔站起来,穿过大厅,在她们身边停了下来。但可能因为她们太专注于她们的话题了,谁也没有发现尚塔尔的到来。只听其中一个说:“我告诉你,这件事已经过了十年了,我认识他们。太可怕了!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一点儿都没有。这件事还上了电视。”另一个问:“那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能想象得出来,这正是它的可怕之处。”“是谋杀吗?”“他们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可并没有发现尸体。”“那么应该是绑架喽?”“但会是谁干的呢?而又为什么要这么干呢?他既不是一名富翁,又不是什么要人。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也因此上了电视。真是令人心碎,不是吗?” 终于,她注意到了站在身旁的尚塔尔:“你知道电视台播的那个关于失踪者的节目吗?那个节目的名称是‘在视线中消失’。” “嗯,我知道,”尚塔尔回答。 “也许您看过发生在波德家的事。他们原来住在这儿。” “是的,那的确是太可怕了?”尚塔尔说。她不知道该如何把话题从这个悲剧转到那至今还无法确定的晚餐上来。 “您需要一份晚餐、是吗?”终于,另一个女侍者问道。 “是的。” “我去找领班,您请先就坐吧。” 她的同伴仍然意犹未尽:“你能想象吗?一个你爱的人突然失踪了。而你,甚至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简直会让人精神崩溃!” 尚塔尔回到桌边。五分钟后,那位领班过来了。她点了一份冷餐,就那么简单,她不喜欢一个人吃饭,啊,她多么恨独自一个坐着吃饭! 她把盘中的火腿切成薄片。但她那被两个女侍者激起的情绪却仍无法平静下来,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视,并被记录下来。在百货商场购物时,摄像机的镜头注视着你;在大街上,人们熙来攘往,不断拥挤着你;在一个人做爱后的第二天甚至不能逃脱民意调查者的追问。(“你在哪儿做爱?”“一星期几次?”“是否使用避孕套?”)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还怎么可能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而不留一点痕迹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呢?是的,她当然知道“从视线中消失”——这个有着一个可怕名字的节目,一个用它的真诚和悲哀打动了她的独一无二的节目。似乎某个领域还对这个节目进行了干涉,郑重地要求电视台放弃这种轻浮,那位节目主持人向观众们呼吁,要他们自告奋勇地来提供有助于寻找那些失踪者的线索。在节目最后,他们还一张接着一班地出示了照片,那些所有在前几次节目中提到的“从视线中消失”的人们的照片。其中有些人已经失踪长达十一年了。 她想象着,如果有一天,她也那样失去了让·马克。她永远不会明白,自已是怎么想到这上面去的。她甚至不能自杀,因为自杀会被认为是一种背叛,是一种对等待的拒绝,是一种谢心的丧失。她会受到遣责,所以她别无选择,只能活着直到那始终充满着恐惧的日子结束。 她上了楼,回到房间中。开始,她觉得辗转难眠,但最终还是睡着了。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梦之后,她在午夜醒来。在这个梦中出现的每个人都只存在于她的过去之中:她的母亲(很久以前就去世了),还有她的前夫(她已经几年没有见到他了。他看起来与以前尔一样了,就象这个梦的导演选错了演员),以及他那位专制的,精力充沛的姐姐和他现在的妻子(尚塔尔从没见过她;可尽管如此,在梦境中,她还是没有怀疑自己的身份)。最后,他还含糊其词地向尚塔尔提出了一些性要求。而他的新妻子则在她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还把舌头探入到尚塔尔的嘴中。那舔来舔去的舌头只让她感到厌恶。事实上,也正是那个吻让她从梦中醒来了。 这个梦给她带来非常强烈的不安,使她努力想去找出那个令她不安的原因。她想,让她不安的一定是因为那个梦否定了她的现在。而她是那么地依恋现在。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能诱使她把现在与过去或是将来作交换。这就是她不喜欢做梦的原因:它们在生命的各个阶段强加了一个让人不能接受的等价物,—个与某个人所经历的一切对等的时期。它们否认了“现在”的这种有特殊权利的地位,它们怀疑“现在”。在那晚的梦境中,她生命中很大的一部分被抹去了:让·马克,他们共同居住的公寓,所有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日子;而它们的位置却被过去给强占了。面那些早已失去联系的人则企图用陈腐的性诱惑之网来俘虏她。她仍能感觉到覆盖在她嘴上的那两片潮湿的,女性的唇(她不是一个丑陋的女人——这个梦的导演完全按他的意志选定了演员)。这种感觉如此地令人不快,以至于她在那样的午夜冲进洗手间,不停地漱口,直到嘴里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被彻底冲掉为止。 弗是让·马克的一位老朋友,他们在高中时代就相识了。他们有着共同的见地,并且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们到那天为止还一直都保持联系。几年前的一天,让·马克突然决定要与他一刀两断,并不再去找他。当他知道弗病重住院的时候,也根本设想过要去看望他;但尚塔尔却坚持主张他应该去。 他那位老朋友的情况看起来实在让人担心:他还记得在他们读高中时,弗就是个娇嫩的男孩。他总是那么的完美,具有一种天生的温文尔雅的气质。这使得站在他身旁的让·马克看起来象头犀牛。这种难以形容的女性化特征使那时候的弗显得比同龄人年轻,但却使现在的弗显得苍老:他的脸小得有些怪异,上面布满了皱纹、就象一片干枯的叶子。他的脑袋就象是几十年前制成木乃伊的埃及王子的头颅。让·马克把目光移到他的手臂上:他右臂的静脉中插着一根针、已经不能动了,左臂则在不停地大幅度地比划着,以强调他所说的话。过去看他打手势,让·马克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弗的胳臂与他娇小的身躯相比显得更为纤细,实在是太细了,就象木偶的手臂。那天,那种感觉更为强烈了。因为他孩童般的手势与他严肃的话题太不相称了;弗正在描述他的一次昏迷过程。那次昏迷持续了好几天,直到医生把他救活过来。“你听说过那些从死亡边缘被救活过来的人对死亡经历的叙述吗?在他们的前方有一条隧道,隧道尽头有亮光。那边的美景深深地吸引了他们。可我向你发誓,那儿根本就没有什么亮光。更可怕的是,我还没有失去知觉。你清楚地知道发生在周围的一切事情,听得到周围发出的一切声音。但他们——那些医生——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在你面前畅所欲言,即使是那些你不应该听到的。他们宣布你已死亡了,你的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了。” 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接着说:“我并不是说我的意识是完全清晰的。我明白每一件事,但每一件事都被稍稍歪曲了,就象做了一场梦。我一次又一次地做着同样一个恶梦。在现实生活中,恶梦是会很快结柬的。因为你一旦开始放大声喊,就会醒过来。但我却喊不出来。这是最糟糕的;我竟无法喊出声来。在一个恶梦中竟喊不出声来。” 他又一次地陷入了沉默。然后又说道:“我以前从来不怕死。可现在,我开始怕了。我摆脱不掉人死后还有知觉这种可怕的感觉。人死后将会进入到一个无止境的恶梦中去。那已经够可怕了,足够了。”他呆呆地望着前方,仿佛还在回昧着那个可怕的梦。“算了,我们还是聊些别的吧!”他突然转了话题。 在让·马克来医院之前,他已经肯定他们两人谁也不能逃避那破碎的回忆了,可当他与弗见面之后,还是言不由衷地向他说了一些重归于好的话。这种对死亡的顾虑使其他户切话题都失去了意义。无论弗想转换什么话题,谈到后来总回到他那饱受痛苦的躯体上。让·马克陷人沮丧之中。但这种沮丧并没有掺杂任何的虚情假意。 他真的那么冷酷无情吗?几年前的一天,他知道弗背叛了他。说那段经历很离奇,实在是有点言过其实。不管怎么样,那次背叛并没有那么可怕。那天,正在开会的时候,让·马克离开了。每个人都趁这个机会攻击他,诽谤他,这后来使他失去了那份工作。(这是一个不幸的但并不那么严重的损失,因为他并不喜欢那份工作)。弗当时也在会上,但他并没有挺身而出,维护让·马克的利益,而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那能够打出优雅手势的纤弱手臂,没有为他的朋友稍微动一下。为了避免由于轻率而造成错误,让·马克为此还作了一次谨慎而仔细的调查。他想证实弗是否真的保持了沉默。当他完全明白事情真象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受了很深的伤害。于是,他决定再也不去找弗了。但他后来却立刻被一种欣慰的感觉占据了,一种令人不解的愉悦。弗刚刚结束关于他不幸的话题。在又一次的沉默之后,他那小小的木乃伊般的脸上突然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采:“你还记得高中时我们的那次谈话吗?” “不太记得了。”让·马克说。 “当你谈论女孩的时候,我总是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因为,你一直是这方面的权威。” 让·马克尝试着去回忆,但他的记忆中完全没有那次交谈的痕迹:那时候,我还只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我能谈些有关女孩子的什么事情呢? “到现在,我还能想象出当时站在你面前时的情景,”弗继续着他的话题,“我们谈论着一些有关女孩子的事。你还记得吗?我说,我总觉得如此美丽的躯体也象我们一样必须进行分泌,这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我告诉你,我简直不能忍受一个女孩子擦鼻涕的动作。我又能想象出当时的你。你停下来,盯着我。然后你用一种古怪但却老练的语气,十分直率而坚定地说:擦鼻涕?对我来说,能看到的只是她是如何眨眼的,她角膜上的眼脸是如何动的。我对此感到有一种不能抑制的厌恶。你还记得这些吗?” “不记得了。”让·马克回答道。 “你怎么忘了?那眼睑的活动。多么奇怪的念头!” 让·马克说的倒是实话,他真的不记得了。而且,他也根本不想去回忆。他正在思考另一件事:人们需要友谊的原因就是:它会向你提供一面镜子,你可以从中看到你的过去。这样你就不致于会遗忘与朋友相处时的那些点点滴滴。 “那眼睑。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弗似乎还没得到一个满意的回答。 “不记得。”让·马克说。他心想: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一点也不在乎你给我的那面镜子吗? 弗似乎有些疲倦了,他陷入了沉默,仿佛那个有关眼睑的回亿已让他精疲力尽。 “你休息吧。”让·马克站起来。 当他离开医院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有一种想立即见到尚塔尔的极其强烈的欲望;如果他不是如此的疲惫不堪,他早就会摆脱这种欲望了。在去布鲁塞尔的路上,他就计划着第二天早晨享用完精美的早餐后,从从容容地上路,去他想去的地方。但在和弗的见面之后,他就改变了主意,把出发时间提前到第二天早上五点。 熬过一个让她感到越发疲惫的夜晚,尚塔尔离开了旅馆,在去海滨的路上,她不断地与那些来这儿度周末的观光客擦肩而过。他们每一群人的情况都差不多:丈夫推着一辆婴儿车,小宝宝静静地躺在里头。妻子依假在他身边。丈夫的表情是温顺的,体贴的,微笑中还带着一丝窘迫。他总是想弯下身子擦掉孩子的鼻涕,抚慰孩子的突声。而妻子的表情则是厌倦的,冷淡的,甚至还带一些令人费解的怨恨。其他的与这对儿的情况大同小异:有的是丈夫推着婴儿车走在妻子身边,他背上特制的婴儿袋里还躺着于个孩子;要不就是丈夫推着婴儿车走在妻子身边,一个孩子坐在他肩上,另一个则躺在系在他腰上的婴儿袋里;或者是丈夫与妻子走在一起,他没有推婴儿车,但一只手抱着一个孩子,背上、肩上、腰上还各有一个。最后一种情况是文未不在,只有妻子推着一辆婴儿车,从她身上能看到一种男人所没有的力量。每当尚塔尔看到最后一种情形时,她总要绕开去。 尚塔尔想:男人都爸爸化了,他们不是父亲,他们只是爸爸,是没有父亲权威的父亲。她很想知道,与一个手推婴儿车,背上背着孩子,腰上携着孩子的男人调情是怎么样的。趁她妻子驻足在商店橱窗前的有利时机,如果她向那位丈夫轻声发出邀请,他会怎么做?他是会变成一棵树宝宝,乖乖地一动不动,还是转过身来注视着这位奇怪的女人?他背上的孩子会不会突然掉下来,他腰上的孩子会不会因为他父亲的动作打扰了他的美梦面大声蹄哭?尚塔尔脑中突然闪现出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她对自己说:我生活在一个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的世界。 尾随着那些清晨散步的人们,她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海堤上:潮水已经退了,被潮水冲刷得十分平坦的金色沙滩一直延伸到一公里以外。她已经很久没来诺曼底海滩了。对这儿的一些时鬃的运动,她并不是十分熟悉,比如风筝和帆车。风筝就是把彩色的织物粘在一个很结实的骨架上的一种玩具。玩的时候,让它迎着风飞起来就行了。玩的人一只手抓一根线,并在线上施加不同方向的力,它就能上升,下降,盘旋,同时发出一种骇人的声音,就象一匹硕大的飞马。当风第一次又一次地头朝下扎入沙滩中时,总能让人联想到飞机失事。她惊讶地发现,玩风筝的人既不是儿童,也不是青少年,他们全都是成年人。而且他们中没有女性,全都是男人,实际上,他们就是那些爸爸们!那些没有带着他们的孩子,远离了他们的妻子的爸爸们!他们并没有急着去他们情妇的身边,而是奔向了海滩,放风筝来了! 尚塔尔脑海中又萌发出一个奸诈的勾引念头:她跟在那些手持风筝线,眼睛盯着他那不断发出噪音的玩具的男人身后,当他一回头,她就会轻声用最猥亵的词汇向他发出性的邀请。他会有什么反应?不用怀疑,他会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地说:别来打扰我,我正忙着呢! (口欧),不,男人再也不会转过身来看她一眼了! 她回到了旅馆。在旅馆门厅外的停车场,她一眼就认出了让·马克的车。在总台,她打听到,他已经来了至少半个小时了。总台小姐交给她一张便条,上面写道:“我提早到这儿了。我现在出去找你。让·马克” “他出去找我了,”尚塔尔自言自语道,“但他去哪儿了呢?” “那位先生说,您一定去海滨了。” 在去海滨的路上,让·马克经过一个巴士站。车站里只有一个身穿t恤和牛仔裤的女孩。她并不热情,但却很明显地扭动着她的臀部,好像在跳舞。当他走进那个女孩的时候,他看见了她正张着的嘴。那个大窟窿在她那机械地扭动着的躯体上微微地晃动。让·马克心想:她在跳舞,而且,她对生活感到厌倦。 他来到海堤上,放眼望去:海滩上,那些男人们正仰着头放风争。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激情。让·马克得出了他的三个结论,厌倦有三种:一种是消极的厌烦,正如那边跳舞边打哈欠的女孩儿;另一种是积极的厌倦,象风争的爱好者;最后一种是反叛的厌倦,年轻人焚毁汽车,砸烂商店的玻璃就是这种情况。 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们小小的身体上扣着大大的彩色头盔。他们正聚集在几辆形状古怪的车子周围;车子的构造很简易:两根铁条固定成一个十字,前边有一个车轮,后边有两个。在车子正中是一个又长又扇的正好能容下一个人的车厢。车厢上方竖着一根张着帆的桅杆。为什么那些孩子戴着头盔呢?一定是那种运动很危险,一定是的。让·马克心想:其实,孩子们开着那种车,最危险的应该是那些正在散步的人们才对。可为什么没有人向他们提供头盔呢?因为那些不乐意参加休阑活动的人们正是在与厌倦作激烈而频繁的斗争中的逃兵。他们不应该得到关心,所以也不应该得到头盔。 他沿着阶梯下了海堤,走向海边,沿着那渐渐向远处遗去的水线,他边走边仔细地在人群中搜索着,从远处那些摸摸溯糊的轮廓中竭力地辨认着尚塔尔。终于,他认出来了。那正停下来凝望远处的海浪,航船和天边的云彩的尚塔尔。 他穿过那些正由教练指导着坐上帆车,开始慢慢地绕着圈开的孩子们。其他的那些帆车正在他们周围朝着各自方向飞驰。这种革仅仅是靠那绳上的帆来保持直线行驶或改变方向以闪避行人的。但是那些笨手笨脚的业余爱好者真有能力控制那张帆吗?那车又真的会按照驾驶者的意愿作出相应的反应而不出错吗? 让·马克注视着那些帆车。突然,他看到其中的士辆用赛车般的速度向尚塔尔那个方向驶去,他不禁皱起了眉头。那辆车的驾驶者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躺在车厢里,就象一个火箭中的宇航员。他那样躺着,根本就不能看见前方的任何东西!尚塔尔是不是有足够的警惕来保持清醒呢?他开始责备她,责备她那种过于随便的个性。同时,他也加快了步伐。 她在半路就折了回来,但她不可能看到让·马克,因为她的举止仍然是不紧不慢的。一种正陷入沉思的女人的举止。她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他真想冲她大喊,让她不要再那么心不在焉的,要小心那些在沙滩上横冲直撞的愚蠢的车子。突然,他的脑子浮现出一个画面:尚塔尔被那辆车撞倒了,伏在沙滩上,她的血不断地向外涌着。而那辆肇事车却已消失在沙滩的尽头。他看到自己正冲向她。那个想象引起的不安促使他真的开始喊尚塔尔的名字。风很大,沙滩很宽,没有人能听清他的喊声。他只能停止了那种感情用事的夸张行为。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他为她而哭。他的脸由于哭泣面抽搐地有些扭曲。他经历了对她的死亡的恐惧,虽然那种恐惧只存在于一瞬间。 不久,他就对自己那种突发的歇斯底里感到震惊。他看见她仍然在远处若无其事地,平静地,优雅地,坚定地散着步。他想起刚才自己为失去最爱的人而表演的那出滑稽的闹剧,不禁例开嘴笑了。那是一种不带启责的微笑。因为自从爱上她之后,他就害怕有一天尚塔尔会离他而去。现在,他真的开始飞奔了,并向她挥动着双手。正在那时,她又停下了脚步,转身向着大海。她没注意到那个使劲挥舞着双手的男人,而是静静地眺望着远方的航船。 终于,她向他那个方向转过身来,她似乎看见他了;他欣喜地又举起了手臂。但他马上又发现她其实还是没看见自己。她又一次地把目光投向那被海水轻抚着的沙滩和远处依稀可见的海岸线。凝望着她的侧影,让·马克意识到,他能辨认的只是她头上那条扎发留用的丝巾。当他走近的时候(他的步子突然不那么急促了),那个他认为是尚塔尔的女人却变老了,变丑了。她根本就不是尚塔尔! 尚塔尔很快就厌倦了那种站在海堤上眺望海滩的感觉。她决定回旅馆去等让·马克。可她觉得很困。为了不破坏他们相聚时的好心情,她决定要一杯咖啡。于是她改变了方向,向一幢混凝土建筑物走去。那儿有一家餐厅,一家咖啡馆,一个游乐场和一些小卖部。 她刚走进咖啡馆,就被那吵闹的音乐声给搞得心烦意乱的。她急躁地从两排桌子之间穿了过去。在空荡荡的大厅中,有两个男人一直盯着她:一个是年轻的,靠在柜台前面,穿着一身咖啡馆的制被;另一个年纪大一些,肌肉发达,穿着一件t恤,站在大厅那头。 她想找个位置坐下来,便对那个肌肉发达的男人说:“你能把音乐关掉吗?” 他向她走近了几步,说着:“很抱歉,夫人,我没听清楚你说了什么。” 尚塔尔偷偷看了一眼他那肌肉发达,纹着图案的手臂,上面纹着一个有着硕大乳房,身上缠着一条蛇的裸体女人。 她只能重复了一遍(但已降低了要求):“这音乐——你能不能把音量关小一些?” 那个人却反问道:“这音乐?你不喜欢它吗?”尚塔尔突然又注意到了那个年轻人,他现在站在柜台后边,把音量开得更大了。 那个纹身的男人已离她非常近了。他的微笑看起来却让人觉得有些敌意。她投降了:“不,我并不讨厌你的音乐!” 那个男人又说道:“我肯定你喜欢它。那么,你要来些什么?” “什么也不要,”尚塔尔急忙说,“我只想四处看看。你这儿,装修得很漂亮。” “那为什么不留下来呢?”那个穿着黑制服的年轻人出乎意料地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他又向后挪了几步:现在他正站在那两排桌子之间,那是通向大厅的唯一出路。他那种诌媚的语气搅乱了她的心情。她感到自己正落人一个圈套之中。她必须尽快想出逃脱的方法。要出去,她必须经过那个年轻人挡着的那条路。就象一个不顾一切逃脱死亡的人一样,她小心翼翼地挪向出口。她看到了年轻人脸上那种令人作呕的甜蜜的微笑。她的心砰砰直跳。当她挪到他面前时,他侧过身让她过去了。 让·马克竟在辩认尚塔尔时出了错误,把一个陌生的女人当成了他的至爱。这种情况到底发生过多少次呢?他对此感到非常震惊: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和其他女人之间的差别竟是如此的微小呢?他竞不能辨认出一个他最爱的人,一个他认为是如此无与伦比的女人。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 他打开旅馆客房的门。终于,她在那儿了。这时,他不再有任何怀疑了。那就是她了,但却已经不像她了。她的脸十分苍老,眼神陌生而冷峻。仿佛他在海滩边向她致意的女人取代了他的所爱。仿佛他得为他未能认出她来而受制惩罚。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没什么。”她喃喃道。 “你是什么意思?没什么?你完全变了。” “我昨晚没睡好,我几乎彻夜未眠。而且,我还过了一个让人觉得很不愉快的早晨。” “一个很不愉快的早晨?为什么呢?” “没有原因,真的没有原因。” “告诉我。” “真的,真的没有原因。” 他坚持要知道答案。最后,她说:“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他不理解她所说的那句话,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她是因为男人不再注意她而悲伤的。他想问她:那我呢?我又怎么样呢?我在海滩边走了几公里的路找你,含着泪喊着你的名字。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而是用他那低沉的语调缓缓地重复着她的话:“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那真的是你心情不好的原因吗?” 她涨红了脸。他已经很久没见她涨红着脸了,那种潮红似乎泄露了她不可告人的欲望。那种欲望是如此之强烈,以至于尚塔尔都不能抵挡住诱惑。她又重复道:“是的,男人们,他们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 当让·马克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她曾设想过每一种迎接他的方法。她想吻他,可她不能。自从她经历了咖啡馆事件之后,她的神经就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她深深地陷入了黑色情绪之中。她害怕她试图做出的每一个爱的表示都会是勉强的,虚假的。 于是,让·马克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告诉他,她没睡好,觉得很累。但她的回答并没有令他信服。他继续追问她。为了逃避这场爱的审问,她想转换话题,与他说一些滑稽的事:她的清晨散步,那些变成小树,许久才回过神来的男人们,还有她脑中出现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那句话就象是一个放错了地方的小东西:“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她本想借助这句话来逃避一切爱的审问。她竭力想说得轻松点,但使她吃惊的是,她的声音流露出了痛苦和忧郁。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脸上朗忧郁,并立即意识到它可能会被误解。 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深沉、严肃。她有一种感觉,那两道目光触发了她心灵深处的一团火。那团火在她的腹腔中迅速地蔓延,很快就燃及了她的腹腔,烧上了她的双颊。她可以听到让·马克在重复自己的话:“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你了。这真的是你悲伤的原因吗?”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象一把正熊熊燃烧着的火炬。汗水不断从她的皮肤中渗透出来,然后汇成一大颗一大颗,滑落下来。她意识到那种潮红肯定会夸大她那句话的严重性。他肯定会那样想她(唉,那是多么无心伤害的话啊!):她泄露了自己,她向他泄露了现在让她因羞愧而涨红了脸的秘密渴望。这会让他误解,但她却不能向他解释,因为她太熟悉这种猛烈的攻击了。她总是不愿用它真正的名字来称呼它。但这次,她对它的意义已不再有任何怀疑。正因为如此,她才不能向他解释其中的原因。 这阵热浪维持了很久,然后自动退下去了——简直是虐待狂——这一切都正好落人让·马克的眼中。她都不知道怎么去隐藏自己,掩盖自己,避开那凌厉的目光。她被搅得心烦意乱的。她想通过重复那句话来挽回那已被搞得一团糟的局面。她想尽量说得轻松一些,像打趣般的:“真的,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可还是没有,那句话产生了比上次更悲哀的效果。 她从让·马克眼中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火花,就象黑夜中的一盏明灯。他说:“那我呢?当我无止境地四处找寻你的时候,你怎么还能认为男人不再注意你了呢?” 她突然有了一种安全感,因为让·马克的声音是那么地充满了爱意。她在那心烦意乱的时刻竟然忘记了这种声音的存在,这种充满爱意的声音的存在。那种声音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爱抚了她,安慰了她。那似乎是从远处,一个非常遥远的国度传来的声音,她需要好好地倾听一下,以确定这种声音的存在。 这就是为什么,当让·马克想搂她人怀的时候,她显得有些僵硬。她害怕被他拥抱,担心她那潮湿的身体会泄露她的秘密。时间短暂得都不容许她作最简单的调整。因此,在她抑制住自己爱的表示之前,就羞怯而坚定地推开了他。 这次没有拥抱的相聚是真的发生了吗?尚塔尔还记得那次(虽然只有几秒钟)误会吗?她还记得那句令让·马克不安的话吗?当然:这段小插曲也毫不例外地象其他千千万万段小插曲一样被人们遗忘了。几小时以后,他们就已经在餐厅中享用午餐了,就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有关死亡的话题。有关死亡?尚塔尔的老板让她为卢森,杜弗公墓构思一次广告宣传活动。 “我们不应该笑的。”她忍俊不禁地说道。 “那他们呢?他们笑了吗?” “谁?” “当然就是那些和你一起工作的人了,那个主意本身看起来就是如此的荒谬,一次为死亡而作的广告宣传活动,你的那位老板,者特洛兹凯特!你总是说,他很聪明!” “是明,他的确很聪明。锋利得就象一把手术刀。他知道马克思,通晓精神分析学和现代诗,他喜欢谈论十九世纪未,二十世纪初,在德国或是其他什么国家,每天都有一次有关诗的运动。广告,他则声称,是把现实诗意化的一项工程。因为有广告,生活中的每一天才如此充满生机和活力。 “那些陈词滥调有什么智慧可盲?” “不同的是他说话时那种愤世嫉俗的语气!” “那当他给你杉置任务,让你为死亡作一次广告宣传活动时,他有没有笑呢?” “那是一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很优雅的微笑。你越是强大就越是觉得有必要显得优雅一些。但他那种玲漠的微笑与你那种完全不同。他早巳深刻地意识到它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差别了。” “那他怎么又能容忍你的笑声呢?” “请问,让·马克先生,你怎么会那么想呢?我根本就没有笑。不要忘了,我有两副不同的面孔。我已经学会从现实中寻找快乐,但要做到维持两副面孔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需要奋斗,那需要训练!你必须理解我所做的一切,无论你喜不喜欢它。我的目的就是要努力完善它。即使只不过是为了不失去我那份工作。如果你对你的工作感到厌恶,那你是很难取得工作上的成就的。 “你一定会成功的,我坚信。你有这个能力,你是如此的绝顶聪明。”让·马克说。 “是的,我有两副面孔,但我不可能同时表现它们。当我在办公室的时候,我所表现的是严肃的面孔。当我拿到那些求职者的履历表时,他们的命运就完全掌握在我手中了。到底是推荐他们还是回绝他们,一切由我决定,有一些人,在他们的求职信中,用尽了各种时绍的、陈词滥调的、深奥的或是充满信心的话。我根本不用通过与他们见面或是交谈来了解他仍。我只要知道那些人能否充满热情地把工作做好就可以了。还有一些人。他们以前或许研究过哲学或艺术史,或是教过法国文学,但现在,为了能生活得更好,大多数甚至是出于对目前生活的绝望,他们到我们这儿来找工作。我知道,其实,他们是打心眼儿里蔑视这份工作的,所以在我看来,他们就象是狐狸的亲戚。对于他们,我必须好好斟酌一下。 “那你是怎么决定到底要不要录取他们的呢?” “有的,我推荐自己看得倾眼的人;有时,则是我认为能把工作做好的人。我觉得,我既背叛了公司,也背叛了自己。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双重叛徒。但我认为,这种双重背叛并不是一种失败,而是一种成功。因为谁能知道,我的双重面孔还能维持多久。我恢复原貌的那一天终究还是会到来的。当然,从那以后,我的面孔只剩下了较差的那个,那个严肃的,沉默的。告诉我,那时,你还会爱我吗?” “你不会失去你的两副面孔的。”让·马克说。 她微笑着举起酒杯:“但愿不会吧!” 他们干杯,他们畅饮。让·马克说:“其实,我都几乎要羡慕你能为死亡作广告宣传活动了。不知道为什么,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对有关死亡的诗很感兴趣了。我还能背诵一些,你现在愿意听吗?那对你可能会有些帮助。比方说,有一首是保德赖拉写的,你应该也听说过。 (口欧),死亡,我的老船长,时间到了!让我们起锚吧! 这片土地让我们厌倦,(口欧),死亡!让我们解缆出发吧!” “我知道,我知道,”尚塔尔插嘴道:“那首诗的确很优美,但它并不适合我们。” “那你还要什么?你的老特洛兹凯特的爱情诗!还是对一个濒死的人更好的安慰:这片土地让我们厌倦?我甚至可以想象到那些字刻在公墓大门上时的情景。用在你的广告上,它只需略微作一下修改就可以了:你已经厌倦这片土地了。卢森·杜弗是你最好的归宿,那位慈祥的老船长,会帮你起航的。” “但我们的工作并不是为了取倪那些奄奄一息的人。他们并不需要卢森·杜弗公司的服务。而那些埋葬已过世亲友的人们需要的是尽情享受生活,而不是庆祝死亡。切记:我们的信仰是赞美生命。‘生命’这个单词是最关键的。其他所有的单词都是围绕它面展开的。‘冒险’,‘未来’,还有‘希望’。对了,你知道他们在广岛投的那颗原子弹的代号是什么吗?是‘小男孩’!那个命名这个代号的家伙真是个天才!不可能还有另一个代号比这个更恰当了。小男孩,小孩,小子,小娃娃——这个词最让人感到亲切,最让人触动,最能负担起将来了。” “哦,我明白了,”让·马克兴高采烈地说:“命运将在广岛降临,正是小男孩担当起了命运之神的角色。他给毁灭带来了一些金色的希望。在战后的年代,一切都重新开始了。”他举起酒杯:“让我们为此干杯!” 那年,她埋葬了她才五岁的儿子,在这之后一个夏天的假期里,她丈夫的姐姐对她说:“你太伤心了。你应该再要一个孩子。这是唯一能让你忘记过去的方法。”她的话掀动着尚塔尔的心。孩子,一个没有个人经历的存在物。在他的人生旅途才刚刚开始的时候,阴影却迅速池让他的生命晦暗下来了。她并不想忘掉她的孩子。她还守护着他那没人可以替代的个性。面对未来,她守护着过去,那段被人忽略,被人遗忘的过去,那幼小的,可怜的,死去的孩子。一星期之后,她丈夫对她说:“我不忍心再看你陷人沮丧之中。我们应该再要一个孩子。这样,你才会把过去忘掉。”你会把过去忘掉——他都不能试着用另一种方法来说!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下定决心要离开他。她其实很清楚,她的丈夫,一个完全处于被动状态的男人,并不是为他自己说话。他更多的是被家庭中的其他成员——他姐姐的想法所控制。那时候,他姐姐带着她和前夫的两个孩子与她的第三任丈夫一起生活。她成功地与她的两任前夫保持着暖昧关系,并让他们以她为中心,围着她转。当学校假期到来的时候,他们的聚会就在一幢高大的乡村别墅中开始了。她曾想把尚塔尔也带到她的圈子中去,想逐渐让尚塔尔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就是在那儿,在那瞳别墅中,先是她丈夫的姐姐,然后是她的丈夫劝她再要一个孩子,就是在那儿,在一个小卧室中,她拒绝和丈夫做爱。他的每一个性要求都让她想起为下一次怀孕而进行的家庭活动。这使得每一个与他做爱的念头都变得很怪异。她觉得这个家族的每一个成员——祖母们,父亲们,侄子们,侄女们,兄弟姐妹们—中都在门背后偷听,甚至还偷偷地检查他们的床单,对他们早晨的疲劳评头论足。他们都觉得自己有检查她的腹部的权力。连那些小侄子们也象战争中的雇佣兵一样参与到这场家庭运动中来了。他们中的一个问她个“尚塔尔,你为什么不喜欢小孩子呢?”“你为什么认为我不喜欢小孩子?”她冷冷地反问道。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她又气急败坏地问:“谁告诉你我不喜欢小孩子?”那个小侄子低下头,避开她严厉的目光,用胆怯的但却是自信的语气说:“如果你喜欢孩子,你就应该再要一个。” 那次度假回来,她就毅然决然地搬了家,她决定重新开始她的工作。在他儿子出生之前,她在高中教书,但这份工作的报酬很少。于是她就换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她不太喜欢,但报酬却是以前的三倍。她感到有些内疚,因为自己为了钱而放弃了自己的爱好。但这却是唯一能使她获得自立的方法。不过,要获得自立,单凭钱是不够的。她还需要一个男人,一个用另一种方式生活的男人。虽然她不顾一切地逃离了过去的生活,但她还根本不能想象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她等了几年,终于,她遇到了让·马克。两星期后,她向丈夫提出了离婚。她丈夫的姐姐既钦佩又敌意地称她为母老虎:“你总是一声不吭,没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在别人还没有防备的时候,你就一下子做出了如此出乎意料的行为。”三个月后,她自己买了一套公寓,并打消了任何结婚的念头。她搬进这套公寓,与她心爱的男人住在了一起。 让·马克做了一个梦:尚塔尔不知上哪儿去了,他有些担心,就去找她。当他找遍所有的街道,却发现她在自己身后反向而行。他追赶着她,喊着她的名字,当他快追上时,尚塔尔忽然转过头来,让·马克目瞪口呆地发现,在他面前的是另一张脸,一张与她截然不同的,令人讨厌的脸。但那却又不是别人,正是尚塔尔,他的尚塔尔,这一点他毫不怀疑。但他的尚塔尔却有着一副陌生的面孔,那是多么的恐怖,一种简直让人难以忍受的恐怖。“他紧紧抓住她,搂她入怀,抽泣着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尚塔尔,我的小尚塔尔,我的小尚塔尔。”他似乎想通过重复这句话使那副改变了的面孔恢复从前的样子,恢复那消失的容貌,消失的本性。 他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尚塔尔已经不在床上了。他听到洗手间里传来水声。受那个梦的影响,他有一种想立即见到尚塔尔的渴望。他下了床,走向那半掩着的门。在门口,他停住了,就象一个急切想要偷看有关性的情景的偷窥狂。他默默地注视着她:是的,那才是他所熟悉的尚塔尔。她正靠着洗脸池刷牙,然后吐出一口混合着牙膏的唾液。她是那么的可爱,她的动作是那么的孩子气,让。马克望着她笑了。然后,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转过身来,正看见他站在门口。虽然她感到很生气,但最终还是让他在自己发白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你今天晚上会来公司接我吗?”她问他。 大约六点,他走进公司门厅,穿过走廊,在她的办公室门日停住了脚步。门半开着,就象早晨那扇卫生间的门一样。尚塔尔和另外两个女人——她的同事在办公室里。但此刻的她已不再是早上那个可爱的女人了。她正用一种他从没听到过的大嗓门说着话。她的动作是那么的迅速,粗鲁,专横。就是早晨,在卫生间里,他找回了那晚他所失去的东西。可现在,在这个下午,她在他眼中又发生了改变。 他推门进去。她转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但那笑容是机械的,僵硬的,尚塔尔是刻板的。在近二十年来,法国人形成了一种几乎是公认习惯。当恋人或夫妻见面时,必须互相亲吻双颊。可这种习惯,却让相爱的人们觉得有些尴尬。他们怎么才能在公众场合避免这种习惯,怎么才能使他们自己看起来不象一对儿呢?尚塔尔有些不自然地走到他身边,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这个动作是如此地矫揉造作,它给他们带来的只是一种别扭的味道。但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又重新看到了他所熟悉的尚塔尔。 每一次都是这样:当他又一次遇见她到他重新认出他所爱的女人之间总是有一段距离。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山上。他很幸运地立即与她单独呆在了一起。如果在那次单独会面之前,他们一起在其他人中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他还会爱上她吗?如果他只见过她展现给她同事,她老板,还有她下级的一面。他还会为她痴迷,为她心醉吗?他不能回答。 也许造成他那种疏远感的原因就是因为那句“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对他的影响太大了。由于尚塔尔说了那句话,他都几乎快不认识她了。那句话不象是她说的。她的表情是如此的严厉,苍老。根本不象他所熟悉的尚塔尔。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觉得不公平:她那天早晨怎么能抱怨男人对她失去兴趣了呢?就是那天,他还差点为了能尽快见到她而出了车祸。可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转念想到:每个女人衡量自己是否已经变老的标准就是男人对她是否还有兴趣。那么因此而感到不悦不是太滑稽了吗?但没有一点不悦是不可能的。那天他们见面时,他就已注意到了她脸上衰老的痕迹(她比他大四岁)。那曾经让他倾倒的美貌,已不能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些。他可能不久就会说,她的年龄使她的美貌更具说服力。 尚塔尔的话一直在他脑中盘旋。他想象着有关她躯体的经历:它曾经迷失在其他千千万万个身体之中,直到有一天,一种渴望的目光落在它身上,并把它从模模糊糊的人群中挑了出来。于是,这种目光越来越多了,以至于点燃了这个身体。然后,它就象—把火炬在世间穿梭。那正是她光辉的,尽情享受赞美的时刻。但好景不长,那种目光越来越少,那种光芒一点点蹈谈,直到有一天,她变成了半透明的,最终变成了全透明的。当那全透明的躯体在街上漫步时,就像一个小小的不存在。在第一次无形和第二次无形之间,“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这句话就象亮起了红灯,它预示着身体开始逐渐走向衰老。 无论他告诉她,他有多么地爱她,他认为她是多么地美丽,他深情的目光都无法抚慰她伤感的心。因为那种深情的目光是孤零零的。让·马克想,两个老人之间孤独的爱情其他人是看不到的。那种悲伤的孤独预示着死亡。不,她所要的并不是深情的目光,而是截然不同的,粗鲁的,好色的目光。那种目光毫无鉴赏力地,毫不体贴地,居心匣测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那种目光是命中注定不可避免的。就是这种目光成了她在人世间的精神支柱,而他那种爱的目光则把她从那些月光中拉了过来。 他有些自责地回忆起他们那令人头晕目眩的仓促的爱的开始。他并不是一定要征服她的,因为她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就爱上了他。注视着她?不需要。因为她立即就和他单独在一起了。她一直跟随着他,在他身前,身后。开始,他是强者,她是弱者。这种不平等从一开始就溶人他们爱的根基之中。这种不公平的不平等,不公正的不平等。她是个弱者,因为她年龄比他大。 在她十六、七岁的时候,曾经热哀于某种幻想。那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听说的,或是从书上读到的?没有人知道。她想成为一种玫瑰的芬芳,三种到处弥漫的,压倒性的芬芳。她想移动她优雅的身躯,穿梭于男人们之间。这种弥漫的玫瑰花香:一种经历的幻想。当她刚成为成年人中的一员时,那个幻想就象一种男女之间甜蜜接触的浪漫承诺一样在她身上充分体现出来了,就正如她向男人们发出的邀请。但她并不是一个天生就爱穿梭于情人之间的女人。在她的婚礼之后,那个朦胧的,奔放的梦就进入休眠状态,变得平静而愉快的了。 在她离开她的丈夫,和让·马克同居几年之后,有一天,她在海边。他们那时正在一艘船的木质甲板上用餐。她对那时的情景保留了一种强烈的白色回忆:甲板、餐桌、餐椅、桌布,每一样东西都是白的,灯柱是漆成白色的,灯泡在夏日的天空下发出白色的光。天还没有完全黑。月亮也是白色的。它还把它周围的一切都映白了。在这白色的沫浴下,她有一种想念让·马克的不能抑制的情绪。 想念?她怎么会感到想念,正当他就在她面前的时候?(让·马克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你想到将来有一天,你所爱的人会不在了,或是去世了,反正是再也见不到了,即使他现在正在你面前,你也会饱受思念的痛苦。) 在海边体会着那莫名的想念,她突然想起了她死去的孩子。而一种快乐的感觉却象潮水一般向她涌了过来。她立即被那种感觉给吓着了。但任何人都不能解释感觉,即使是自己的感觉。它们就这样存在着,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分析它们的方法。我们可以责备一些行为,责备—些说过的话,但我们却不能责备一种感觉。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控制它。她死去儿子的回忆让她觉得心中充满了快乐,她问自己,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答案很清楚,因为她儿子的死是绝对的,那现在她在让·马克身边就也是绝对的。坐在让·马克的面前,她想大声地喊出声来,可是她不敢。她对他的反应没有信心,她怕他会把自己当成怪物。 她享受着这种奇怪的感觉,这也是一种奇遇。奇遇是一种获得世界的方法。但她已不再想获得整个世界了,因为她已享受了没有奇遇,也不渴望奇遇的快乐,她回忆起她的那个幻想:她看见一朵玫瑰,就象在一部时光流逝的电影中,令人捉摸不透地迅速凋谢,最终只剩下一根干枯的花校,它渐渐在他们那个白色的夜晚中消失了,永远也消失了。 就是那晚,在入睡之前(让·马克已经睡着了),她又想起了她死去的孩子,那个回忆仍然伴随着那种令她惊骇的快乐。她意识到,她对让·马克的爱是一种异端,一种对已与她隔离的人类社会不成文法规的背叛。 每天清晨,她总是第一个离开公寓。在下楼后,打开信箱,取走自己的信并留下让·马克的。那天早晨,她发现信箱里有两封信,一封是让·马克的。(她瞥了一眼,那封信的邮戳是布鲁塞尔的)。另一封是她的,但上面既没有地址也没有邮票。肯定是某个人亲自送过来的。她急着要去赶车,所以就把那封信原封不动地放人手提包中。当她在车上一坐下来,就打开了那封信,信中只有一句话:“我象一个间谍一样追随着你——你真的太漂亮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有些生气,那个人没有经过她的同意,竞企图闯人她的生活,吸引她的注意(她的注意力是有限的,而且她现在也没有精力去扩充它)。那个人竟让她为此烦心。但她马上就对自己说,毕竟;这并不是一件举足轻重的事。 什么女人会从没在某一个时间收到过一张这样的字条。她又看了一遍信,想到或许该让她邻桌看一看这一封信。于是,她又把信放人手提包中。她开始打量周围的人。她看见人们大多都在他们的坐位上,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窗外的大街。两个女孩爆发出一阵夸张的笑声。在车门旁,有一个年轻、高大而英俊的黑人注视着她。还有一个正在聚精会神看书的女人,她可能还要坐很长时间的车。 通常,在车上,她从不会注意周围的人。但现在,因为这封信的原因,她深信自己正被注意着,所以她也要开始注意别人。有没有什么人会象今天那个黑人一样总是盯着她呢?好像已经知道了她刚看了些什么,他向她微笑着。假如他就是那个写这张字条的人?但很快,她就放弃了这种荒谬的想法。她站起身来,准备在下一站下车,要下车,她就不得不从那个挡着车门的黑人身边经过,那让她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当她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猛然一个刹车让她失去了平衡。那个一直盯着她的黑人开始哄笑。她下了车,自言自语道:那不是调情,而是嘲弄。 整整一天,她的耳边都回响着那嘲弄的笑声。那笑声就象一个不样的兆头蒙绕在她的脑际。在办公室里,她又把那封信看了两三遍。回到家之后,她开始考虑如何处置这封信。是保留它?为谁呢?把它给让·马克看?那会让她难堪。也许让·马克会以为她在自我吹捧。那,还是销毁它?当然。她走进卫生间,蹲在抽水马桶边,盯着那液体的表面。她把信封撕成了碎片,扔进抽水马桶中,用水把它冲去。但她却把那封信叠了起来,带进她的卧室。她打开衣橱,把那封信藏在她的胸罩下面。而那黑人嘲弄般的笑声又在她耳边响起了,就象在嘲笑包括她在内的每一个女人。她的胸罩看起来突然显得庸俗而愚蠢,一种女性化的庸俗和愚蠢。 还不到一个小时,让·马克就回来了。他向尚塔尔宣布了一个消息,“我今天早上收到一封信,上面说,弗死了。” 尚塔尔几乎要为这封信欢呼了,因为这是一封严肃的信。它可以使她的愚蠢显得暗淡一些。她把让·马克拉到起居室中,与她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尚塔尔开口说道:“你毕竟还是感到了不安。” “不,”让·马克说:“更确切地说,我是因为没有感到不安而不安。” “那你到现在还没有宽恕他?” “我能宽恕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但那并不是至关重要的。我告诉过你,当我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再也不去找他之后,我有一种奇怪的快乐感觉。我觉得,自己冷酷得象根冰柱。那令我很开心。而现在,他的死仍然没有改变那种感觉。 “你吓到我了,你真的吓到我了。” 让·马克站起身来,去拿了一瓶白兰地,倒了两杯。他举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然后说道:“在我那次医院之行的最后时刻,他开始缅怀往事。他向我提起我在十六岁时所说过的一些话。当他正那么说着的时候,我突然从中领悟到了友谊的真正意义。友谊对于一个人本身的记忆功能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回忆我们的过去,让它总是伴随着我们,正如他们所说的,对于维持完全的自我来说是不可缺少的。为了确保自我的完整,保证它的内容不轻易流失,记忆也象浇灌花朵一样需要经常被滋润。这种滋润需要靠定期与过去的目击者交流来实现,也就是说,和朋友。他们是我们的镜子,我们的记忆。我们并没向他们要求过什么,但他们却一次又一次地擦亮镜子,让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自己。但我一点也不在乎高中时自己曾做过的那些事。从我少年时代,甚至可能从童年就开始想要得到的,完全是另外千些东西。我总是认为,友谊的价值比其他的一切都要高。在现实和朋友之间,我总是选择职友。我嘴上有时可能会不那么说,但我心里的确是那么想的。现在,我才知道,那些谚语都是过时的。在亚历山大·杜马斯的滑膛枪手中,阿班或许理所应当地是帕特里克斯的朋友。甚至还有桑科·潘查,虽然他与他的主人在意见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合,但他还是他主人真正的朋友。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已不能证明什么了,在那些日子中,我是那么地悲观,甚至已经到了宁愿要现实也不选择友谊的地步。 他又喝下了另一杯酒,说着:“友谊,对我来说,曾是一种比思想意识,宗教,民族感更为强烈的存在的证明。在杜马斯的书中,这四个朋友经常发现自己不得不与朋友站在对立面上,他们必须与对方进行战斗。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友谊。他们在不给各自的阵营造成损害的前提下,秘密地、机智地帮助着朋友。他们把友谊看得比现实,或者是事业,或是上级的命令更为重要。它高于国王,高于王后,高于一切。 尚塔尔轻吻着他的手。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杜马斯是在滑膛枪手那个年代后两百年才写下这个故事的。他是不是已经觉得有些怀念那已经逝去的充满着友谊的年代呢?或者,对友谊的淡忘是近几年来才发生的?” “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友谊对女人来说并不是个问题。”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象我所说的,友谊是男人们的问题。它是他们幻想,而不是我们的。” 让·马克陷入了沉默,他喝了一大口白兰地,然后又回到了他的话题上:“友谊是怎么产生的呢?应该是一种在困境中的联合,一种不会让自己在敌人面前显得无助的联合。也许已经不再有这种联合的必要了。” “但敌人总是存在的。” “是的,但他们却是看不见的。正如官僚,法律。当他们决定要在你窗外建一个飞机场,或当他们要解雇你的时候,朋友能帮你做些什么?如果有人帮你,那也是看不见的,匿名的。一个社会服务体系,一个消费者监督组织,一家法律咨询公司。友谊再也不会是英勇事迹的证明了。那种在战场上帮助你受伤的朋友,或从刀鞘中拔出你的军刀,帮助朋友打退强盗进攻的机会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的生活不再面对巨大的危险,但也不再有友谊了。 “如果那是真的,那你和弗早就该和解了。” “坦白地说,如果他知道我在这样地责备他,他是不会理解的。当其他人都在攻击我的时候,他不吭一声。但我不得不公正地说一句:他的沉默是正确的。有人告诉我,他还吹嘘,他没有屈服于那些针对我的变态行为,没有说任何伤害我的话。所以他问心无愧。当我令人费解地不再去找他后,他一定觉得受到了伤害。我对他所抱有的希望超过了他的中立。如果他在这个苦涩的,恶毒的世界中与我站在同一战线上维护我的利益,他就会有失宠或受到排挤的危险。我怎么能要求他那么做呢?特别是,他还是我的朋友啊!我是多么地不为别人考虑啊!换一种说法:这是不礼貌的。因为友谊已被掏空了它传统的内涵,那些日子把它改变成一种相互认可的协议。简而言之,是一种礼貌的协议。所以,让朋友去做一些会各他难堪或令他不愉快的事是不礼貌的。 “是的,事实就是这样的。这就是为什么你谈起它的时候不带任何苦涩和嘲弄的原因。” “我说的不是反话,因为事实就是这样的。” “如果有人敌意地攻击你,或者你受到了无理的谴责,你可以期待人们的有几种反应:有些人会加入到这场宰杀中去,另一些人则会谨慎地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到。事后,你还会继续与他们联络,与他们交流。第二类人,谨慎而圆滑,他们是你的朋友。这就是如今判断朋友的标准。让·马克,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些了。” 在屏幕的画面上有一个平躺在那儿的臀部,很好看,也很性感。这是个特写镜头。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它,感受着那赤裸的,温顺的躯体的肌肤。镜头拉了回来,我们看见了整个身体,它躺在一张小床上;那是个婴儿,他的妈妈靠在他身旁,她用微微开启的嘴唇轻轻吻了一下婴儿懒洋洋的、潮湿的,同样是微启的嘴唇。就在那一瞬间,镜头拉近,还是那个吻,特写镜头,突然变成了情人之间的吻。 赖拉停止了放映:“我们总在寻找于种大多数,就象美国大选中的候选人。我们在能吸引大多数购买者的魔圈中确定我们的产品。在对那些镜头的寻找过程中,我们经常求助于性欲。但我要提醒你们,不要对它有过高的估计。只有非常少的一部分人才对性真正感兴趣。” 赖拉停顿了一会儿,细细品味着同事们的惊奇。他每个星期都要招集同事们进行一次研讨会,研究有关一次宣传活动,一档电视栏目,或一张宣传海报的事情。他们早就意识到了,能让他们的老板心情愉快的并不是他们迅速的认同,而是他们吃惊的表情。出于那个原因,一位文雅的,手指上戴了若干枚戒指的上了年纪的女士在敢于反驳他道:“可大多数人的意见却正恰恰相反!” “他们当然要那么说,”赖拉说,“如果有人询问你有关性生活的事,我亲爱的女士,你会如实回答吗?即使那个人不知道你的名字,即使他是通过电话,而并不是在能看见你的情况下问的,你还是会撒谎。‘你喜欢做爱吗?’‘为什么?’‘多久一次?’‘一天六次!’‘你喜欢下流的异性吗?’‘这太疯狂了!’但所有的这些都是废话。当它变成一种交易的时候,性就会变成一个敏感的话题,因为在每个人都贪恋性生活的同时,也憎恨着它。它是他们的麻烦、挫折、渴望、情绪和痛苦的源泉。”他再一次给他们从头放映这段录像。尚塔尔注视着那段潮湿的嘴唇轻触另一个人的潮湿嘴唇的特写。她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自地意识到):让·马克和她从来没有那样接吻过。她感到很惊奇:这是真的吗?他们真的从未那样接吻过吗? 是的,他们从未有过。时间追溯到他们连对方的名字还不知道的时候。在山上那幢小别墅的大厅中,人们在他们周围喝酒,聊天,他们只谈了一些很平常的事,但他们声音的语调却清楚地表明他们彼此需要对方。他们退到一个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在一片静默中,他们接吻了。她轻启樱唇,把舌尖探到让·马克口中,渴望征服任何她在里面能接触到的东西。他们那种接吻的渴望并不象征着一种性欲的必然,但它却是一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想与对方做爱的渴望,希望立即地,在片刻之间地,彻底地,狂野地,不失时机地与对方做爱。他们的唾液并不能带来渴望和快感,它们只是使者。没有人会有勇气公开地大声宣布:“我想和你做爱,立刻,不要再犹豫了。”所以他们让自己的唾液传达了他们想说的话。那就是为什么,在他们的做爱过程中(那是紧接着他们的初吻几小时后发生的),他们的嘴或许(她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她现在却越来越肯定)已经对对方没有兴趣了,不再接触,不再舔舐,甚至都懒得显示它们已相互失去了兴趣。 赖拉又一次停止了放映,他说道:“问题就是在于要发现那种既能维持性欲,又不会使阻挠加强的镜头。这就是我们感兴趣的东西:肉欲的摄像能刺激人兴奋,但它马上又转到母性的领域中去。单是身体的接触,并不存在个人的秘密,唾液的交溶并不是成年人性欲的专利。它们也发生在母亲和孩子之间,那种联系是肉体快感的摇篮。顺便提千下,有人拍了在母亲体内胎儿的生活。它用一种我们不能模仿的杂技演员的软功做着手淫的动作。你们看,性欲并不是那些发育得很完美,以致能引起别人妒忌的年轻人的专利。胎儿的手淫会触动世界上每一位祖母,即使是最坏脾气的,最拘礼的。婴儿是最强壮的,最宽厚的,最值得依赖的,那么胎儿呢,我亲爱的朋友们,它们比婴儿还强——它们是婴儿之最,它们是超级婴儿!” 然后,他又让他们看了一遍录像。尚塔尔在看到双唇接触的镜头时竟又有—种莫名的反感。她想起曾经有人告诉她,在中国和日本没有接吻。因此,唾液的交流并不是性欲一种不可避免的因素,而是一种变异,一种背离,一种特殊的西方色情。 录像放完了,赖拉也要开始他的结束陈词了:“妈妈的唾液——是我们与我们要争取的大多数人之间的粘合剂,它能让他们成为我们路拔考夫公司的顾客。”尚塔尔修改了她的幻想:吸引男人的并不是一种微不足道,但却很有诗情画意的玫瑰芬芳,而是很平凡,但却很重要的唾液。它们率领着细菌军团,从情妇的嘴里到她情人的嘴里,从情人的嘴里到他妻子那里,再从妻子到她的孩子,从她的孩子到阿姨,从阿姨——一个女待应到喝了不小心溅人了她唾液的汤的顾客那里,再从那位顾客到他妻子,从他妻子到她的情人,从这些人嘴里到那些人嘴里,就那么一直传播下去。所以我们每个人其实都被淹没在唾液的海洋中,它把我们混合起来,变成一个唾液的共同体,一个潮湿地联系在一起的人类。 那天晚上,在引擎和喇叭的噪音声中,她精疲力竭地回到公寓。她是多么地渴望安静。可当她一打开公寓大门,就听到铁锤的击打声和工人们的随喝声。电梯坏了。她只能从楼梯走上去。她感到一阵令人厌恶的热浪向她袭来。那锤击声回荡在电梯井之中,就象是给热浪配的鼓声,它加强着它,扩大着它,使它更加汹涌澎湃。当她站在门口时,内衣已被汗水湿透了。为了不给让·马克看见她满面通红的窘态,她在门口稍稍休息了一下。 “公墓留给了我它的名片。”她心想。这个行当并不是她自己创造的,它不知怎么地就在她脑中形成了。站在门口,在那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噪音声中,她又对自己说了好几遍。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个行当,他们夸大的恐怖形式给她留下了极坏的映象,但她就是摆脱不掉这个念头。 锤击声终于消失了,热潮也开始慢慢减退了。她打开门,直进房间。让·马克吻了她,但当他开始给她讲述几个故事的时候,虽然那小钻头发出的噪音停止了,但锤击声却又开始了。她觉得自己正在被追捕,而且她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她的皮肤还是潮湿的。她语无伦次地说:“火葬场是不把我们的躯体留给他们的怜悯的唯一的地方。” 她看到让·马克惊讶的目光,马上意识到刚才自己所说的话是多么地古怪。她开始谈论在公司里看的那段录像和赖拉的那番话,特别是那个在母亲腹中,用杂技演员的动作表演了一种成年人无法做到的手淫的胎儿。 “一个有性生活的胎儿,真是难以想象!它还没有意识,没有个人特征,没有任何知觉,可它却已经有性冲动了,或许还能感到满足。所以,我们的性欲在我们的自我意识产生之前就有了,当我们自己还不存在的时候,我们的性欲就已经存在了。而且,更让入难以想象的是,我的同事们竟被它感动了。他们为了这个手淫的婴儿,眼光中闪动着泪光!” “那你呢?” “我?我只感到反感。让·马克,反感。” 她奇怪地用手臂紧紧搂住他,靠在他身上,很久都不肯放开。 然后,她继续道:“一个人甚至在他母亲的腹中就有了那些他们称之为神圣的欲望,你也不例外,他们把你拍下来,监视着你,观察着你的手淫。只要你还活着,你就不能摆脱他们的追踪。这每个人都明白。但可恨的是,你竟然在出生之前也不能逃脱。就象你死了之后也不能逃脱一样。我记得有一次曾在报纸中读到过这样一篇文章:一个被流放的,有着显赫的俄国贵族名字的人被怀疑是个骗子。在他死后,为了否定他的贵族身份,他们把一个他们声称是他母亲的,已下葬很久的农村妇女的遗骨掘了出来。他们解剖了她的骨头,分析了她的基因。我想知道,什么样的高傲给了他们掘开她坟墓的权力。还掠夺了她的裸体,那绝对的裸体,那形似骷髅的超级裸体。那可怜的女人!(口欧),让·马克,我所感到的只有反感,其它什么也没有,只有反感。你听说过那个关于海顿头颅的故事吗?他们把它从一个还有余温的尸体上切下来,这样,那些疯狂的科学家就可以取出他的大脑,精确地计算出音乐天才的区域。还有爱因斯坦的故事?他在他的遗嘱中明确表示要把他火葬。他们遵循了他的安排,但他那位忠诚的追随者却拒绝在没有他目光的注视下生活。在火葬之前,他从那个头颅中挖出了爱因斯坦的眼珠。他把它们放在一个酒精瓶中。于是,那对眼珠就可以天天注视着他,直到他死去的那天。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说只有火葬场才能使我们的躯体逃脱他们的监视。这是真正死亡的唯一方法。那样,我就别无所求了。让·马克,我要一种真正的死亡。” 那锤击声在中止了几分钟后,又开始在房间上空回响起来了。 “我真的再也不想听了。” “尚塔尔,是什么让你陷入了困境?” 她看看他,然后转过身去。她又一次被感动了。这次感动,不是因为她刚才所说的话,而是因为让·马克对她那种充满深情的关怀。 第二天,她就去了公墓(她每个月至少要去一次),来到她儿子的墓前。每当她站在那儿的时候,她总要和他说说话。今天,好像她要解释什么,或是请求宽怨,她对他说:“亲爱的,我亲爱的宝儿,不要以为我现在不爱你了,或过去没爱过你。正因为我爱你,如果你仍然活着,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有了孩子就不可能再去鄙视这个世界,因为这是我们将这个孩子放人其闯的世界。孩子让我们关心世界,关心它的将来,并希望溶人它的喧闹和混乱中去。这使我们严重地沾染上它那种不可救药的愚蠢。你死了,我也就失去了和你在一起的快乐。但同时,你也使我得到了解脱。从我和我所鄙视的世界的对抗中得到了解脱。我允许自己可以鄙视它的原因就是你已经不在了。我黑色的思想再也不会给你植下任何祸根了。我现在要告诉你,在你离开我之后的日子,我渐渐开始明白,你的死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件礼物。而我最终也接受了这件让人心碎的礼物。 第三天清晨,她又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封与上次那封有着相同笔迹的信。这封信不再有原先那种简洁的观点,它看起来就象是冗长的证词。“上星期六,”她的通信者写道,“早上九点二十五分,你比往常都要早地离开了家。我通常在你去巴士站的路上跟踪你。但那天,你却没去巴士站,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你提着一个小旅行箱走进一家干洗店。店里的那个女人好像认识你,也许还有点喜欢你,我从外面注视着她:她满脸放着红光,似乎刚从磕睡中清醒过来、你一定闹了一个什么笑话,我听到了她的笑声,一种足以激怒你的笑声。我想,我一定能从你的脸上找到某种反应。不久,你就离开了,带着你满满的旅行箱,里头装满了你的卫生杉,桌布,还是床单。无论如何,在我看来,你的旅行箱给你的生活增添了生气。”他还描述了她那天的穿着和脖子上那串项链:“我从没见过那串珠子,它们很漂亮。那种红色很适合你。它们让你显得更光彩照人了。” 这次,信上署了名:c.d.b。这引起了她很大的兴趣。第一封信上没有署名,她可以认为那种匿名是真诚的,某个不认识的人问候她,然后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但这个署名,即使只是缩写,也暗示着他想让别人知道他的目的,逐步逐步地,慢慢地,但却是必然的。c.d.b,她向自己重复着,微笑着:卡里·迪德·保格巴,查尔斯·戴维·巴布洛斯。 她斟酌了一下原文:这个人一定是在街上跟踪她的。我象一个间谍一样追随着你。他在第一封信中写道。所以我应该见过他。但她很少会有兴趣观察她周围的世界,那天也不例外。因为那天让·马克和她在一起。而且是他而不是自己让那个干洗店的女人发笑,那旅行箱也是他提着,她又读了一遍那句话:“你的旅行箱给你增添了一些生机。”如果它不是尚塔尔提的,怎么还能说那旅行箱给她的生活增添了生机呢?那给她生活增添生机的——不是让·马克自己吗?是不是她那位通信者企图偷偷地攻击她爱的人呢?她突然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一种有趣的反应:她为了维护让·马克的利益,甚至不借与这位倾慕者作对。 就象第一次一样,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封信。犹豫的芭蕾舞又一幕一幕地上演了。她又在抽水马桶边沉思,然后把信封撕成碎片,用水冲走。然后叠好信,带进她的房间,藏到她的胸罩下面。正当她弯下身去的时候,她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她连忙关上衣橱门,转过身来:让·马克正站在她的房门口。 他慢慢地向她走来,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盯着她。他的目光很不愉快地逗留在她身上。当他们已相距很近的时候,他用肘弯一下子把她搂了过来。他继续用那种目光看着她,她已被他的表情吓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她的窘迫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的时候,他突然紧紧抱住她,大笑着说:“我只想看看你的眼脸象刮水器擦洗挡风玻璃一样擦洗你角膜的样子。” 自从他与弗的最后一次见面以后,他就一直在想一件事,眼睛是灵魂的窗户,脸部的美丽中心,一个人本性的集中体现点。但同时,这种光学仪器需要不断用一种含盐的特殊液体擦洗,滋润、保养。所以,目光,这个人类最大的奇迹,总是被一种机械的擦洗动作有规律地打断,就象刮水器清洗挡风玻璃一样。现在,你甚至可以给挡风玻璃的刮水器设置速度,让它每擦一次就停十秒。这就有点类似眼险的节奏。 让·马克经常留意与他谈话的人的眼睛,观察着他们眼险的动作,她发现那实在是不容易。因为我们从不习惯于意识到眼险的动作。他想:没有什么能比我观察其他人眼睛的次数更多了,可我仍然没把那种动作给记录下来。 他继续想:在工作室制陶的时候,上帝让我偶然发现了人体的一种状态。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段时间保持着这样的激情,但不幸的是,这种激情发生的方式太随便了。我们怎么才能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个自由的,独立的人,是个是自己主人的人?如果确定了这些,我们就不得不忘记我们的制陶室。我们要心甘情愿地遗忘。是上帝把这种遗忘强加给我们的。 但在让·马克的童年和青春期之间,存在着这样一个短暂的时期。那时,他并不知道要去遗忘,所以他目瞪口呆地发现了在眼球上机械地滑动着的眼险:他发现,眼睛并不是展现那不可思议的,独一无二的灵魂的窗户,而是一台从远古就已经开始运转的机械装置。那青春期洞察力的突然发现是惊人的。“你停下来,”弗对他说,“盯着我。然后你一种古怪但却老练的语气说:‘对我来说,能看到的只是她是如何眨眼时……’”让·马克已经记不起这些了。而如果弗不向他提起这些,他还是比较希望忘了它。 他沉思着回到公寓,打开尚塔尔的门。她正整理着衣橱里的什么东西,他想看她的眼睑在眼球上的滑动。她的眼睛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可捉摸的灵魂的窗户。他走向她,用肘弯搂住她,并注视着她的眼睛。真的,它们在不停地眨,眨得飞快,就象她已知道自己正在被观察。 他看见那眼脸不停地眨啊眨,很快,实在是太快了。他想重新找回以前的感觉,那个十六岁的不顾一切但却失望地发现这部光学仪器的让·马克。但眼险那种反常的动作,和它那种活动的不规则性却比那种失望更让他触动。他看见尚塔尔的眼脸就象一双灵魂的翅膀,颤抖着,惊慌失措地扑楞着。这种感觉就象是点燃了的火花,他一下子就把尚塔尔紧紧地搂在怀里。 他终于放松了紧紧抓着她的手,凝视着她那慌乱而惊恐的脸。他对她说:“我想看看你的眼瞳象刮水器擦洗挡风玻璃一样擦洗角膜的样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一下子松了一口气,说道。 他告诉她那被弗唤起的已遗忘的回忆。 “当弗向我提起那些我在高中说过的话时,我觉得自己正在听一些完全荒谬的事情。” “不,并不是这样的。”尚塔尔说;“以我认识的你来说,你很可能说过这些话。这完全符合你。还记得你刚学医的时候吗?” 他从来不敢低估当一个人选择自己的职业时的那种预感。他清楚地意识到,生命对于这个选择来说是多么的短暂。一旦选择错误,后果是不能弥补的。他曾经苦恼地发现,任何一种职业对他来说都没有一种自发的吸引力。更让人迷惑不解的是,他逐一考虑了每一种职业的可能性:检控官,一种把他们毕生的精力都花在惩罚别人身上的职业;中小学教师,则是孩子们开玩笑的对象;科学家,但科技的先进所带来的灾难要比得到的收益大得多,室内装横(让他对此感兴趣的是有关他那位木器匠祖父的回忆)则总是被他所嫌恶的时尚奴役;可怜的药品商,则只能兜售瓶瓶罐罐。他很疑惑:我该选择什么做为我毕生的事业呢?他的内心陷入一片最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沉默之中。最后,他选择了医学,这并不是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偏好,而是出于一种利他主义:他认为医学毫无疑问是唯一一种对人类利大于弊的职业,它先进的技术给人类带来的负面效应是最小的。 但没多久,失望就接踵而来。在他从医的第二年里,那天,他正在解剖室里完成他的指定任务,突然,他对自己的某一种行为大吃一惊:他竞不能公正地看待死亡。但不久以后,他又发现事实比他想象的更糟糕:他竟不能对每一具尸体都一视同仁,不能做到忽略它那不可避免的,毫无过错的不完美。解剖室中的挂钟决定了它的一切,它的血液,它的肠子,它的痛苦。 当他告诉弗他对那种眨眼的厌恶时,他才十六岁。当他下定决心学医的时候,他才十九岁;从那以后,他就必须学着去遗忘,所以他再也记不起三年前,他曾对弗说过的话了。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糟糕了。回忆或许还会让他警觉。它或许会帮他发现,他对医学这种职业的选择是幼稚的,没有自知之明的。 因此他在学了三年医学之后,带着一种触礁的感觉放弃了他的选择。接下来的日子该作什么样的选择呢?如果他的内心还象以前那样保持沉默,那他该怎么办呢?当他最后一次从医学院宽阔的室外扶梯上下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好像正孤零零地站在没有火车的月台上。 为了能够证实她的通信者的身份,尚塔尔谨慎而仔细地观察着她周围的人。在他们那瞳公寓所在街道的拐角处有一家小酒吧:那是一个监视她的极佳地点。从那儿,可以看到她所住公寓的大门,她每天都要经过的两条街和她等车的巴士站。她走了进去,坐下来,要了一杯咖啡。她留心观察着那些进进出出的顾客。她注意到:当她走进酒吧的时候,一个靠在吧台边的年轻人别过脸去。他是个常客,她见过他。她甚至还记得,有时,他们的目光还会交汇在一起。而后来,他就装作没看见她了。 有一天,她把他指绘隔壁的那个女人看。“一定是,他一定是杜巴路先生。”“杜巴路?还是杜·巴路?”这个邻居不明白。“他的名字呢?你知道吗?”不,她不知道。 杜·巴路,那可能还更适合一些。那样的话,她的崇拜者就不是查尔斯·迪德,或是克里斯托弗·戴维。这个打头字母“d”代表姓“杜”,杜·巴路只有一个名字,卡里·杜·巴路。或更恰当一些,查尔斯。她想象着一个从外省来的败落的贵族家庭,它的成员以他们的姓为荣。她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那位查尔斯·杜·巴路倚在柜台边,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的情景。她对自己说,这个姓适合他,它完全符合他那种冷漠的态度。 不久后的一天,她跟让·马克一起在街上散步。杜·巴路向他们迎面走来。她颈上佩戴着那串红色的珠子。这是让·马克送给她的礼物,但以前,她一直认为它们过于惹眼了,所以很少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因为杜·巴路认为它们好看才戴上的。他一定会认为(实际上,他也有理由那么认为)她是为了他才佩戴它的。他看了她一眼,她也偷偷地看着他,心里还在想着那串珠子。她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烫,一直烫到了胸部。她肯定他已注意到了。但这时,他们已经从他身边经过了,而且已离他很远了。突然,让·马克惊呼道:“你脸红了!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她自己也感到异常地吃惊,她怎么会脸红呢?是因为太在意那个人而害羞吗?但她只不过是因为那小小的好奇心才注意他的呀!上帝啊,为什么近来她总是那么容易脸红,就象一个青春期少女。 在青春期的时候,这倒是理所应当的。那时,她经常脸红。因为她正处在一个女人生理阶段的开始,她的身体由于发生了某些令她羞于启齿的变化而成了一种负担。作为一个成年人,她早巳忘记脸红了。而接下来的高潮则预示着这个阶段的结束,而她却又一次地感到了害羞,随着害羞感觉的复苏,她又学会了脸红。 更多的信象雪花一样飞来了,她已经越来越不能忽略它们了。它们是智慧的,庄重的,一点也不荒谬,也不是纠缠不休的。她的通信者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要求,什么也不坚持。他十分英明(或是精明)地没有描述他自己的个性,他的生活,他的感受,他的渴望。他是个间谍:他只写关于她的事。那些信不是诱惑的,而是尊敬的。如果那些信中充满了诱惑,它一定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长期计划。最近收到的那封信,虽然是大胆的:“我三天没见到你。当我再一次见到你时,我对你的举止感到惊奇。你是那么轻巧。你就象一团火焰,非得跳跃才能存在。你迈着似乎比过去更修长的双腿,大步前进着。你周围环绕着明亮的,疯狂的,喝醉酒的,野性的火焰。我想象着,向你赤裸的身体抛去一件火焰编织而成的披风,我要把你雪白的躯体裹人红衣主教深红色的披风中。然后就这样把你放到一个红色房间中的红色床上,我的红衣主教,最美丽的红衣主教!” 几天之后,她买了一件红色的睡袍。她站在镜子前注视着自己。她从各个角度观察着自己。她撩起她的长袍,觉得自己的腿从没那么修长过,皮肤从没那么白皙过。 让·马克回来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尚塔尔迈着充满魅力的步伐,穿着她那件光彩照人的红色睡袍向他走来。她绕着他,躲避着他,一会儿让他靠近,而一会儿又逃离他。她用这个游戏引诱着他,让他满屋于地追逐她。突然间,它再现了女人被男人追逐的古老情景。她向大圆桌跑去,她自己已被这种男人追逐女人的情景陶醉了。她突然跳到床上,把她的睡袍一直掀到脖子上面。那天,他用一种新的方式,新的体力与她做爱。她突然有一种感觉,什么人正从房间的某个角落极其专心地偷窥着他们。她好像看见了他的脸,查尔斯·杜·巴路的脸,那个把红色披风强加给她的人,那个把爱强加给她的人。想到他,她不禁在高潮的时候喊出声来。 现在,他们肩并肩地躺在床上喘息,一个间谍的形象唤醒了她。让·马克所到她正在低语,要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披上深红色的披风,象一位高贵的红衣主教穿过拥挤的教堂。静静地听着她的低语,他又把她搂到了怀里。他被她讲述的那些幻景所诱惑,他们又做爱了。 接着,一切又都重归平静了,在她面前,她看见了她的红色睡抱,绢巴巴地卷在床边。在她微启的眼帘前,那红色的一小块幻化成一片玫瑰园。她几乎都闻到了那快要被遗忘的微弱的芬芳,那向往吸引全世界男人的玫瑰的芬芳。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她推开窗,看见窗外一尘不染的蓝色天空。她感到心旷神怕,仿佛置身仙境。她对正准备离开的让·马克说: “你猜我可怜的布烈坦尼克斯这些天来在干什么?” “为什么?” “他仍然那么好色吗?他还活着吗?” “你怎么会想到他呢?” “我也不知道。” 让·马克走了,留她一个人单独在家。她去了一趟卫生间,然后又来到衣橱前。她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她看着那些架子。突然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在内衣架上,她看见她的披肩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一堆衣服上。面她记得上次自己只是随手扔在那儿的。有人整理过她的东西了吗?清洁女工一星期来一次,但她从来不碰自己的衣架。她惊异于自己的天才观察力,并告诉自己,这种观察力的培养完全要归功于几年前在那幢乡树别墅里度过的日子。这时,她总觉得有人在监视她,所以她学会记住她是怎么放置自己的东西的。这样,别人动过她东西后再小的变化,她也看得出来。她很庆幸,那段日子终于结束了。她满意地照了一下镜子,离开了房间,她下了楼,打开信箱,那儿又有一封新的信在等着她。她把信放进包里,考虑着该去哪儿看这封信。她走进一个比较僻静的街边小公园,在一棵巨大的秋季天篷般的树冠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的菩提树下坐了下来。 “……你的脚后跟踩在人行道上,让我想起那些我还没走过的路。那种念头象树的校权一样延伸开来。知道吗,我少年时代的梦被你唤醒了:我把我面前的生活想象成一棵树。我曾经叫它可能性之树。我们曾经在很短的一段时期内如此看待生活。后来,我们又把它看成是一条向远处延伸的足迹,一条谁也走不出去的隧道。古老的树精灵用中种根深蒂固的回忆形式与我们在一起。你让我回想起了这棵树。作为回报,我要告诉你它的模样。你听见它的低语了吗?” 她抬起了头。在她头顶上,菩提树的枝干象装饰着小鸟图案的天花板一样向外延伸着。她忽然觉得它就象是信中提到的那棵树。那棵幻想中的树与她脑中那朵幻想的玫瑰溶合在了一起。她想:我必须回家了。在走之前,她又一次始起头来,看了一眼那棵菩提树。 其实,她青春期时那朵幻想中的玫瑰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奇遇,它甚至没给她带来什么特别一点的变化——除了那个英国人留给她的可笑的回忆。那个人比她老很多。他至少十年前就进了这家公司了。他向她求了半小时的爱。后来,她才了解到,他是一个以追求女色出了名的人,一条十足的色狼。这次意外没有再掀起余波,除了后来成为让·马克的一个笑料(就是他给那个家伙取了个绰号:布列坦尼克斯),并让她知道了一些的特殊含义:比如,“狂欢”和“英国”这两个单词的对比,代表着愉快和邪恶。 在回家的路上,她的耳边还不断地回响着菩提树上小鸟的鸣叫声。她的眼前则是不断地浮现出那个好色的英格兰老男人的模样。在那些影像的包围下,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她居住的那条街。前方五十米处的人行道上樱着一张属于小酒吧的桌子,她那位年轻的通信者正一个人坐在那儿,他既没有在看书,也没有在读报,只是坐在那儿,什么也没干。他的面前摆着一杯红酒。他用一种和尚塔尔很类似的,满足的,懒散的神情仰望着天空。她的心开始砰砰直跳。整件事安排得是多么巧妙!他怎么知道她在看完信后会和他相遇?尚塔尔觉得自己好像正赤身裸体地披着一件深红色披风。她气愤地向他走去,那个监视她私人生活的间谍。她和他只相距几步远了,她等着他开口和自己说话,她该怎么做呢?她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遭遇。但她不能象一个胆小的女孩子一样逃跑,她放慢了脚步,试着不去看他(上帝啊,她的举动真的象个小女孩,这是不是意昧着她已经老了呢?)但奇怪的是,他仍然望着天空,就象他面前的那杯红酒一样冷漠。他好像并没有看见她。 她已经经过他,并离他很远了。她继续向着公寓的方向走去。是杜·巴路不敢吗?还是他克制着自己?但是,不,不,他的冷漠是那么的真实,以致于尚塔尔根本不能怀疑它:她错了,她错得多么可笑。 那天晚上,她和让·马克去了一家餐厅。邻桌的一对情侣正陷入无尽的沉默之中。在其他人面前保持沉默是很不容易的。他们能把目光投向何处?如果他们两两相望而又一句话都不说,会让人觉得很古怪。盯着天花扳?那看起来会让他们的沉默更加明显。要不,观察邻桌?那他们可能会碰上对他们的沉默很感兴趣的目光,那种情况更糟。 让·马克对尚塔尔说:“看,他们并不是憎恨对方,或是冷漠已经取代了爱情。你不能用他们之间交流了几句话来衡量他们相互之间所产生的影响。因为他们的脑中是空的。如果他们无话可说,那么他们拒绝开口则是很不明智的。我有一位姑妈住在派利高德。每次我去探望她,她总是能不停地说。我曾试图找出她健谈的原因。她几乎无话不谈,包括任何她看到的和她所做的,她谈她早上起床,谈她早餐只喝纯咖啡,谈她丈夫散步时总喜欢倒退着走。让·马克,他一回来就看电视,这简直让人难以想象!看了不多会儿,他就厌倦了,于是他又开始看书。——她就是那么说的。——他就是那么打发时间的……你知道,尚塔尔,我就是喜欢找那种定义般的,简单的中心句。那句“他就是那样打发时间的”就是这些话的中心。它们的中心就是时间——时间怎样流逝,让它自己流逝,而不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不用他们亲身去经历时间的流逝,就象精疲力竭的运行者。这就是她谈话的根源所在,她可以在滔滔不绝的谈话中让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而当她闭上嘴的时候,时间就仿佛停止了一样。这个又大又沉的停止从一片阴影中显现出来,它吓着了我可怜的姑妈,那个惊慌地,急于寻找一个可以告诉对方她的女儿正因为儿子腹泻而烦心的人的妈妈,是的,让·马克,是腹泻,腹泻。她去了医生那儿。你不认识他。他住得离我们不远。我们认识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是的,让·马克,有一段时间了。他也给我看过病,就是这个医生。那年冬天,我得了流行性感冒,你还记得吗?让·马克,那次,我发烧发得很厉害……” 尚塔尔微笑着,让·马克又开始了另一段回忆:“我刚十四岁的时候,我祖父——不是那个木器匠,是另一个——已经去世了。当时,他在医院里,我去看他。他正躺在病床上,嘴里发出一种什么也不像的声音。不是呻吟,因为他已感觉不到痛苦;也不是他想说什么而说不出来,不,他还没有失声,只是因为他无话可说。没有什么可以交流,没有实际的讯息,他甚至没有可与之交谈的人。他不再对任何人感兴趣,只有他发出的声音陪伴着他。就是那种声音,那种只有在他不得不喘气的时候才会停止的‘啊……’声。我注视着他,就像被催眠了一样。我不会忘记,因为,虽然当时我只是个孩子,但有些事我已经很明白了。这就是,活着就要这样面对时间,这种面对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我知道,那是厌倦。我祖父用那种声音表达了他的厌倦,用这种无止境的‘啊……’声。” “你的意思是,当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他都觉得厌倦?” “我正是这个意思。” 他们谈论着死亡,谈论着厌倦。他们瞩着酒,大笑着。他们觉得很开心。 让·马克又回到他的话题上来:“我所说的,是厌倦的数量。如果厌倦是可以估量的,那现在,它已经比原来多得多了。因为过去的职业,没有热情是根本不可想象的。农民们热爱他们的土地;我的祖父,是能变出漂亮桌子的魔术师;鞋匠可以用心记住每一个村民的脚的尺码;还有伐木工人;园丁;甚至士兵,也可能愿意为他们的热情献出生命。生命的方式并不是问题,它总在那儿伴随着他们,非常自然地,在他们的工作室中,在他们的田野里。每一种职业都创造了它自己的心理状态,自己的方式,一个医生的思考方式就和一个农民不同,一个士兵的言行举止就和一个教师不同。现在,我们几乎都是一样的,对工作的玲漠限制了我们。那种冷漠又变成了激情,一种我们时间的伟大的共同的激情。” 尚塔尔说:“但是,告诉我——你自己呢?当你还是一名滑雪教练,当你为杂志写有关室内装潢或医学方面的文章,或者当你是一名家具工作室设计师的时候……” “是的,我喜欢那样,但它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或者当你失业了,什么也不做的时候,你也会厌倦的!” “可当我遇见你,一切都改变了,不是因为我那份微不足道的工作变得让人兴奋了,而是因为每一件发生在我周围的事都可以成为我们交谈的素材。” “我们还可以谈其他事!” “两个相爱的人,如果孤零零地生活在世上,的确是一件很浪漫的事,但他们的话题用什么来丰富呢?无论这个世界多么地令人不齿,它仍然是我们话题的中心。” “他们可以保持沉默。” “就象那两个,邻桌的那两个?”让·马克笑道:“(口欧),不,没有一种爱情能在沉默之中维持下去。” 侍者给他们送上了甜点心。让·马克又开始了另一话题:“你知道那个总是站在我们那条街上的乞丐吗?” “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你一定注意过他。那个四十多岁,看起来象一个国家公务员或高中老师的男人。当他伸出手来要几个核郎的时候,总是满脸的尴尬。你还不知道我说的那个人吗?” “不知道。” “你知道的!他总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实际上,他是街上唯一的一个人。你可以从我们的窗户那儿看到那棵梧桐树的枝叶。” 那棵法国梧桐树的样子,突然把那个男人的形象带到了她的脑海中。“(口欧),对了!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 “我非常想和他交谈,想挖掘更多有关于他的事,但是,你不知道,那有多么地艰难。”尚塔尔没听清让·马克的最后一句话。她仿佛看见了那个乞丐。那个人站在一棵树下,那个以沉默给她留下映像的与众不同的人。 他总是穿得一丝不苟,所以路人很少会意识到他是在乞讨。几个月之前,他还直接向她开口,非常礼貌地要求帮助。 让·马克仍然在说:“这很艰难,因为他一定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他不会理解,为什么我要和他攀谈。是出于好奇?那会吓到他的。出于怜悯?那会让他觉得狠丢脸。去给他提一些建议?我能建议些什么呢?我努力为他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想了解他到底期望人们些什么。但我什么都想不出来。” 她能想象出他站在那棵树下的情景。那棵树却突然让她联想到,他,可能就是那个给她写信的人。他的关于树的幻想泄露了他的秘密——他,这个站在树下的人,脑中充满了关于他那棵树的幻想。她的思维开始跳跃式前进;他是唯一的一个符合条件的人,一个没有工作,整天无所事事的人,他可以不引人注目地把一封信放进她的信箱。他是唯一一个被他的一无所有包围着的人。只有他,才可能在她白天的行程中跟踪她,而又不被发现。让·马克又继续到:“我可以对他说:‘嗨,伙计,请过来帮我整理一下地下室。’他一定会拒绝,不是出于懒惰,而是因为没有工作服。他必须保持他的衣服不走形,不起皱。但我真的仍然很想和他说话。因为他是我的至交!” 尚塔尔没听清让·马克说了些什么,她说道:“他的性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他的性生活?”让·马克大笑道:“零!零!那是做梦!” 梦,尚塔尔想。而她正是那个可怜的人的梦。他为什么会选择她呢?她很特别吗? 让·马克还在坚持他的观点:“某一天,我要对他说:“来和我一起喝杯咖啡,你是我的至交。你生活在那个我偶然逃脱的命运之外。” “不要尽说废话!”尚塔尔说:“你并没有遭遇到这样一种命运。” “我从没忘记我跨出医学院大门那一刻时的感觉,我意识到,所有的火车都已经开走了。”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尚塔尔说,她已经听过这个故事许多次了:“但你怎么能把你那小小的挫折与一个站在树下等待过路人在他手心中施舍一个法郎的人的真正不幸相比?” “这不仅仅是一个放弃学业的挫折,那时,我真正放弃的是志向。我突然变成了一个没有志向的人。失去了志向,我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这个世界的空白处。更糟的是:我已经没有去奋斗的渴望了。除了不要经历危险之外,我已经没有更多的期望了。但如果你没有抱负,如果你不渴望成功,不渴望获得承认,那你就已经把自己推到了毁灭的边缘。虽然我自己觉得很满足,但我毕竟是把自己推到了毁灭的边缘,所以说把我和那个乞丐相比,而不是把我与这家豪华餐厅的老板相比,是一点也不夸张的。” 尚塔尔想:我已经成为一个乞丐的性爱偶像了。现在,在她身上竟发生了这样一个笑话。但她很快就纠正了自己:为什么一个乞丐的期望就应该比一个商人的期望来得不重要呢?正因为乞丐对一切都已经绝望了,他们的期望才更有超越价值的特征:它们是自由的,诚挚的。 她脑中又出现了另外一个念头:那天,她穿着红睡袍与让·马克做爱,偷窥他们的第三者不是那个小酒吧里的年轻人,而是这个乞丐!实际上,他才是那个把红色披风披在她肩上的人,他才是那个把她变成淫荡的红衣主教的人。 就在几秒钟之内,那个念头就伤害了她。但她的幽默感立即占据了上风。在内心深处,她在偷偷地笑。她想着那个含蓄而胆怯的男人,系着领带,紧贴着她卧室的墙站着,伸着手,一动不动地,色迷迷地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嬉闹。她想象着自己在做爱之后,赤裸着身子,满身是汗地下了床,拿起放在桌上的小钱包,找出一些零钱,放在他手上。她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让·马克注视着尚塔尔,她的脸因为一种不为人知的乐趣而焕发出了光采。他不想问她原因,而是满足地品味着,欣赏着她的快乐。当她沉醉于自己引人发笑的邀想中时,他唯一想到的,是她,是他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情感纽带。人们不是告诉过他那些关于囚徒们,被压迫者们,饥饿者们的事吗?他知道,对他来说,唯一让他痛苦地被他们的不幸触动的原因是:他想到尚塔尔也生活在他们之中。当人们告诉他,女人们在某个内战中被强暴的时候,他就好像看见尚塔尔也在那儿,在被强暴。是她把他从冷漠中释放出来。他只为她而感动。 他希望把这些都告诉她,但对于这种多愁善感又觉得有些羞怯。所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念头令人惊讶地俘虏了他:要是有一天,他失去了那个作为他和人类世界纽带的人该怎么办?他考虑到的并不是她的死亡,而是另一种微妙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感觉。那个念头后来一直蒙绕在他的脑际:要是有一天,他不能认出她来了;要是有一天,他发现尚塔尔已不再是那个和他相处了那么久的尚塔尔,而是他在海滨认错的那个女人;或是他确定无疑的尚塔尔被证实只是一个幻觉,那她对他来说,也和其他人一样失去意义了。 她抓住他的手说:“你怎么了?又闷闷不乐的。在最近一段日子,我发现你总是很伤心的样子。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肯定有。告诉我,什么让你如此难过?” “我在想,如果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什么?” “我在想,如果你和我记忆中的不一样了,如果我对你本性的确认发生了错误。” “我不明白。” 他看见了一堆胸罩。一座胸罩堆成的悲哀的小山。一座愚蠢的小山。但通过这个想象,他却立即注意到了坐在他对面的尚塔尔真实的脸。他感到了她的手与自己的手的接触。那种陌生人或是背叛者的感觉很快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他微笑着说:“忘了它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他的背贴着房间的墙壁,那个他们做爱的房间。他的手向外伸着,他饥渴的目光专注地盯在他们赤裸的身体上。那晚在餐厅就餐的时候,她就是那么想象他的。现在,他的背贴着那棵梧桐树,他的手笨拙地伸向路人。开始,她想假装没注意到他;但不知怎么地,出于一种从纷乱的思绪中分离出来的不明确的想法,她有意识地,特地地,在他面前停住了。他没有抬起他的眼睛,而是重复着他的话;“请你帮帮我。” 她注视着他:他穿得非常整洁,打着领带,他椒盐色的头发服贴地向后梳着。他英俊吗?他丑陋吗?他的状况让他超越了英俊和丑陋。她想和他说几句,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思想的混乱性让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她打开钱包,想找几个生丁的零钱绘他,可她什么也没找到,他雕塑般地站在那儿,向她伸出那只令人胆颤心惊的手。他的静止又一次渲染了那寂静的气氛。“抱歉,我身边没带钱。”这么说似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她决定给他一张纸币,但她只有一张二百法郎的钞票。它对于这种施舍来说似乎是太过份了。这又让她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她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有着情人的女人。她慷慨地支付给他一大笔钱,作为写情书的报酬,当那个乞丐感觉到手心里不是一小块冰凉的金属,而是一张纸时,他抬起了头。她看见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是一种慷恐的目光。她强迫自己飞也似地离开了。 当她把钞票放到他手里的时候,她仍然认为她把钱给了她的崇拜者。这时,她才清醒过来:他的眼睛并没有象看到了同谋者那样闪闪发光;没有一种共同分享奇遇的默契;什么也没有,只有真正的,完全的惊讶;只有一个可怜的男人受了惊吓之后的震惊。突然,这一切都变得显而易见了:把这个乞丐当成是那些信的作者简直是荒谬至极。她感到无比地气愤,她为什么要在那些废话上花那么多心思呢?为什么,即使是在想象中,她是否参与到这个惹人厌烦的懒汉编织的奇遇中去了呢?那个关于藏在她胸罩下面的一大堆信的念头出奇不意地打击了她,简直让人承受不了,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从一个隐蔽的缝隙中偷窥她的一举一动,但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的情景,从他看到的来判断,他可能只会认为她是一个典型的对男人很饥渴的女人——或者更糟,他会认为她是一个异想天开,幼稚地把每一封情书都当成圣物的爱做白日梦的女人。 她再也不能忍受那种隐身偷窥者饥笑的目光了。一回到家,她就向衣橱走去。她打开橱门,看见那一堆胸罩,同时有一件事吸引了她的注意。是的,当然,昨天她就已经注意到了:她的披肩是叠好的,并不象当时她随手扔在那儿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她心情愉快,所以很快就把它给忘了。但现在她却不能忽略那只不属于她的手的行动了。那简直太显而易见了!他看了那些信!他在监视她!他在调查她! 她现在觉得有一腔的怒气无处发泄:她气那个陌生人不知趣地给她寄那些信,让她徒增烦恼;她气自己幼稚地把那些信藏了起来;她气让·马克竟然监视她,她取出那些信,走进(这个动作她不知已重复了多少次)卫生间。在下定决心把它们撕碎并用水冲走之前,她又把它们看了一遍;他自始至终用的都是同一种墨水,字写得很大,并都微微向左倾斜,但每一封信都略有不同,好像那个人不能保持他的一贯笔迹一样。这个发现让她觉得很奇怪,她还是没有撕掉那些信,而是在桌子旁坐下来,又把它们看了一遍。她在第二封信上停住了,那封信描述了那次她去干洗店的事。他怎么会知道那时候发生的事呢?当时,她和让·马克在一起,他才是提旅行箱的人。在干洗店里,她记得很清楚,是让·马克使那个女人发笑的。她的通信者还提到了那阵笑声,但他是怎么听到的呢?他说他在街上注视着她,但谁能那样做而又不被她发现呢?不是杜·巴路,不是那个乞丐。只可能是一个人:那个和她一起在干洗店里的人。还有那句“给你的生活增添了生机”。她曾把那“生机”与让·马克联系在了一起。其实,那是让·马克自己的一种自伶自哀的忸怩。是的,他被他的忸怩泄露了。一种悲哀的钮倔告诉她:不久以后,就会有另一个男人在你生活中出现,而我只是你生命中一件没用的东西。她又回想起那天在餐厅里用餐时,让·马克说的那些令人震惊的话。他告诉她,自己可能弄错了她的本性。她或许会是另一个人!“我就象一个间谍一样追随着你。”他在第一封信中写道。所以,他就是那个间谍。他观察她,试探她,想证明她到底是不是和他想象中的一样!他用某个陌生的名字给她写信,然后观察她的反应。他还监视她的衣橱,监视她的胸罩! 但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只有一种可能的回答:他想让她落人圈套。 但他为什么要让她落人圈套呢? 因为想甩掉她。事实上,他比她年轻,而她渐渐老了。她不再性感,种种迹象表明她已经老了。他要找个理由离开她。但他不能说:你已经老了,而我还年轻。他那么做很聪明。一旦他确定自己背叛了他,就会也同样轻松,同样冷漠地离开她,就象他把他的朋友弗驱逐出自己的生活一样。冷摸和古怪的愉悦同样让她害怕。现在,她明白了,她的害怕是一种预先警告。 他早已把尚塔尔双颊的红晕刻在了他们的爱情篇章的第一页。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一次聚会中。贵宾室的圆桌上摆满了一杯杯香摈,一盘盘吐司,火腿和一个个装满食物的陶罐。那是一个山上的宾馆。他那时还是一个滑雪教练,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被邀请参加某一晚的会议。每晚会后都有一场鸡尾酒会。有人把他介绍给了她。但时间太短了,以致于他们都没有机会互通姓名。周围都是人,他们只能交流很少的话。第二天,让·马克不请自来,只是为了能再见到她。当她看见他的时候,两朵红霞立即飞上了她的脸颊,然后又蔓延到她雪白的玉颈,一直到她低胸晚装的领口处。她红得那么厉害,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她是因为他而脸红的,它是爱的表示,它决定了今后的一切。三十分钟后,他们就成功地避开众人,在一条无人的长廊中单独约会,在一片静默中,他们接吻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脸红过,对他来说,那次久远记忆中的经历就象一块无价的红宝石,它是一种非凡的自然力的证明。而某一天,她竞说男人们不再注意她了。那句话本身并不重要,但那次记忆中的脸红却使它变得重要了。他不能对那句话装聋作哑,因为那是他们爱情的一部分。而就他看来,那句话似乎提到了她对年龄的苦恼。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假扮成一个陌生人,写信给她:“我就象一个间谍一样追随着你——你很美丽,简直太美丽了。” 当他把第一封信放进信箱的时候,他甚至不曾想过会再给她写信。他没有计划,他没有设想过将来,他只想给她快乐,只想马上消除她因为男人们不再注意她而产生的那种沮丧感,他并没有去想过她会有什么反应。如果,他曾经去设想一下,他一定会认为:她会绘他看那封信,说:“看!毕竟男人们还是没有忘记我!”出于恋爱中男人的一种伟大的无私,他把他自己对尚塔尔的赞美加在了一个陌生人的信中。但她什么也没有给他看。这件事还没有画上句号,另一个插曲又开始了。那天,他看见了她绝望祈求死亡的表情。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又开始继续。 当他写第二封信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我变成凯拉诺了,凯拉诺是在一个面具后向他所爱的女人示爱的男人,那个放弃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发现自己的口才大大提高的人。因此,在信的末尾,他置上了“c·d·b”。它是他自己的代号。就好象他想保留一个秘密的标记来表明自己的存在。c·d·e——凯拉诺·迪·柏格拉克。 他继续扮演着凯拉诺的角色。因为怀疑她失去了对自己魅力的信心,他详细地描述了她的身体。他试图记下它的每一部分——脸、鼻子、眼睛、脖子、腿——想让她再为它们骄傲。他很高兴地看到她充满快乐地打扮着,她的心情终于变好了。但同时,他的成功却刺痛了他。以前,她从来不喜欢在脖子上挂上那串红珠子,即使他要她戴。而现在,她却服从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意愿。 凯拉诺的生命中不可能没有妒忌。那一天,他意外地走进了她的卧室,当时,尚塔尔正探人衣橱中找什么东西,他确实注意到了她的窘迫。但他却谈起了眼脸擦洗眼球,并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当第二天,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打开衣橱,发现他那两封信被藏在那雄胸罩下边。 他陷入了沉思。他很困惑,为什么她不把信给他中看?答案似乎很简单:如果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写信,那他的目的就是准备接近他,然后引诱她;如果那个女人对那些信很保密,那是因为她想用今天的谨慎而保护明天的奇遇,如果那个女人把它们保留了下来,这则是意味着她已准备把明天的奇遇希冀成是爱情的发生。 他在敞开的衣橱门前站了很久。以后,每当他把一封新的信放入信箱之中后,他总要回来检查一下它是否在那儿,在那些胸罩下面。 如果尚塔尔知道让·马克对她不忠实,她可以承受,但那就会与她心中的猜测相符,虽然这种间谍般的,警察般的考验一点也不象她所认识的让·马克的作风。当他们相识的时候,关于她的过去,他什么也不要求知道,什么也不想听。她又陷入了矛盾之中。她从来不向他保密什么,只对那些他不想听到的事稍作保留。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开始怀疑她,开始监视他。 她突然想起那些关于深红色的红衣主教披风的话是如何唤醒她的,她觉得有些羞愧。她是多么容易就接受了别人在她脑中播种下的观点!她在他面前表现得是多么地可笑?他把她象一只老鼠一样关人了笼中,残忍地,取乐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如果她错了呢?当她自认为已摘下那位通信者面具的时候,她不是已经错过两次了吗?她翻出一些过去让·马克给她写的信,并把它们与那些署名c·d·b的信相比较。让·马克的字微微向右倾斜,而且字非常小;而那位陌生人的字却简直比那要大一号,而且是向左边倾斜的。但显而易见,过于明显的不同正说明了欺骗。一个人想要改变他的字迹,首先想到的就是宇的倾斜方向和大小。尚塔尔试图比较让·马克和那个陌生人写的字母“f”,“a”,“o’。她发现尽管它们的大小不同,但它们的结构却看起来十分地类似。但当她继续比较下去的时候,她却越来越不能确定了。(口欧),不,她不是一个鉴定家,她怎么能确定呢? 她从中挑选了那封让·马克的信和一封署名c·d·b的信,把它们放人手提包中。另外一些该怎么处置呢?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呢?让·马克知道它们,他甚至知道她把它们放在哪儿。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已觉察到受到了监视。于是,她又把它们放回衣橱中老位置。 她来到一家心理咨询服务公司门前,按晌了门铃。一个穿黑衣服的年轻人出来迎接她。他带她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口。在那间办公室的桌子后边,坐着一个穿衬衣的,肌肉发达的男人。那个年轻人自顾自地走到墙边垂手站着。那个肌肉发达的男人站起来,跟她握了握手。 他又回到位置上坐下来。她也在他对面的一把有把手的椅子上坐下。她把让·马克和那位c·d·b的信摊在桌上。当她有些尴尬地解释她想搞清楚些什么的时候,那个男人说,他的声音好像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可以向你提供有关那个你认识的人的心理分析,但要从伪造的笔迹中得出心理分析却很难。” “我不需要什么心理分析,我十分了解那个写这封信的男人的心理。如果,我的判断是正确的,真的是他写了这些信。” “你所要知道的,据我理解,是想确定那个写这封信的人——你的情人或丈夫——就是那个在另一封信中改变了笔迹的人,你想揭穿他。” “也不完全是这样。”她不自在地说。 “不完全是,但基本上是。然而,夫人,我是一个笔迹心理学者,而不是一个私人侦探,我也不与警察局合伙。” 谈话陷入了僵局,房间里一片寂静,但两个男人似乎谁也没有要打破它的意思,因为没有一个人同情她。 她感到在她体内有一阵热浪正在横冲直撞,一阵有力的、汹涌的,正在迅速膨胀的热浪。她浑身发烫,全身的肌肤都变成了红色。那关于红衣主教的披风的话又一次在她脑中一闪而过,而事实上,现在她身上也正披着一件困窘编织而成的华丽的披风。 “您来错地方了,”他继续说道:“这儿并不是告发处。” 她一下子就听到了那个单词“告发”,这使她困窘的披风变成了羞愧的披风。她站起来,想收回那两封信。但在她把它们收起来之前,那个把她带进来的年轻人来到桌子后边,站在那个肌肉发达的男人身旁。他仔细地看了一下那封信的笔迹。“那当然是同一个人。”他对她说:“看,这个‘t’,还有这个‘g’。” 突然,她认出了他。这个年轻人就是那家诺曼底镇咖啡馆的侍者。当她认出他来的时候,在自己炽热的躯体中,她听到了一种震惊的声音:但这整件事,它不是真的!这是幻觉,这是幻觉!它不可能是真的! 这个年轻人拾起头来,注视着她(好像他想让她看清楚自己的脸,以便她能更好地确认),然后带着一种谈谈的,不屑的微笑说:‘确实就是!这是同一个人的笔迹。他只不过把字写得更大一些,而且把它们向左倾斜。”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了,那个单词“告发”排除了其它一切词。她感到,自己就象一个向警察告发她的爱人的女人。她扮演了一个从通奸的床单上发现了一根头发的证人。在收起信后,她转过身就走,一句话也没说。而那个年轻人不知在何时又改变了位置,他站在门口,为她开门。她与那扇门只相距六、七步,可那段距离看起来是那么地遥不可及。她涨红了脸。她感到浑身上下都在燃烧。她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站在她面前的那个男人是那么年轻,他用傲慢的目光盯着她可怜的身体。在那个年轻人的目光下,她感到自己正以比以往更快的速度变老。在众目睽睽之下。 现在的情况看起来与那天在诺曼底海滨咖啡馆时的是如此地类似。那天,带着逢迎的微笑,他挡住了她的出路。那时,她担心自己会离开不了。而现在,她等待着他使用与那天相同的手段。但这次,他却仍然礼貌地站在办公室门旁,等待她通过。她象一个上了年轻的女人,蹒跚地经过大厅,走向通往街道的大门(她感到他的目光正盯在她潮湿的背上)。当她终于踏上门外的台阶时,她有一种逃脱虎口的感觉。 那天,当他们一言不发地在街上散步,注视着周围陌生的行人时,她为什么脸红了?真是不能理解:回想一下,当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反应,惊呼道:“你脸红了!怎么会呢?”她没有回答。他不安地发现,在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好像那段小插曲又重添了他们爱情的金色篇章的辉煌色彩,他给她写了那封有关红衣主教披风的信。在他凯拉诺的角色中,他获得了巨大的成就:他终于抓到她了。他对他的信,他的引诱感到很自豪,但他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妒忌。他创造了一个幻想中的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尚塔尔引诱到一个测验中来测试她对除他以外的男人引诱的敏感性。 他的妒忌与他青春期时刚产生痛苦的性幻想时的妒忌不同:这次不那么痛苦,但却更具毁灭性:逐渐地,她把自己所爱的女人转变成一个幻影所爱的女人。对他来说,她已不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而如今纷乱的世界中也不再有他的立足点了。面对这个化体的(或者说已不能证明她是尚塔尔的)尚塔尔,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忧郁的冷漠占领了他。不仅是对她的冷漠,而且是对于一切的冷漠,如果尚塔尔只是一个幻影,那么,让·马克全部的生命都将是幻影。 但最终,他的爱还是战胜了他的妒忌和怀疑。他打开衣橱,盯着那些内衣。突然,他有点激动,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激动。他感概,他独一无二的,无与伦比的尚塔尔也象自古以来的同龄女人们一样,把信藏在她们的内衣下面。他从来不想了解她私人生活中没有他的那部分,但为什么现在,他却有些感兴趣,甚至还有些触怒呢? 他问自己,什么是个人隐私呢?是不是我们隐藏有的一个人最暖昧的,最异常的,最原始的事?她的个人隐私是不是就是导致他爱尚塔尔,把她看得无与伦比的原因呢?不。人们保密的都是一些最乎凡,最基本的,最平凡的事,那些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的事:人的肉体和它的欲望,它的病态,它的躁狂——比方说,便秘或是月经。我们害羞地隐藏关那些私事,并不是因为它们多么地个别化,恰恰相反的是,它们太普遍化了。他怎么能对尚塔尔的性别,对她与其他女人的相似之处,对她穿一件胸罩,并伴随着一种内衣心理而不满呢?好像他自己不属于某种永恒的男性的愚蠢似的!他们两人的开始是在那个制陶工作室。在那儿,他们的眼睛被睛险那种不连贯的动作搞得一团糟。他们的腹部好似安置了一家蒸气制造厂。他们两人的灵魂在他们体内几乎都快没有了位置。他们不应该互相宽恕吗?他们不应该超越那藏在橱柜底部的弱点吗?他被一种强烈的同情心占据了。他在整个故事下面划上了一条结束线,决定给她写最后一封信。 在一叠信纸前,他又开始思考那棵被凯拉诺(这也是最后一次)称为“可能性之性”的树:当一个人惊异地发现自己来到成年阶段的人口处时,生活就象这棵树一样展现在他面前。树顶天篷上的蜜蜂正在歌唱。他认为自己知道为什么她没给他看那些信了:她想独自倾听树的低语,不需要他的陪伴。因为他,让·马克,代表着这些可能性的消失,他使她生活中的可能性缩减到了一个(虽然它是一个快乐的缩减)。她不能告诉他有关于这些信的事,因为这样的开端(对她自已和对他来说)就是意味着她并不是真正对那些信中给她的承诺感兴趣,她已事先放弃了他给她看的那棵已被遗忘的树。他怎么能对此不满呢?毕竟,他是那个想让她听到那棵低语的树演奏出的音乐的人。她也正是按照让·马克的愿望做的。她已经服从了他。 伏在他的信纸前,他想:那低语的回音一定会陪伴着尚塔尔,即使信的奇遇已经结束。他写道,一个意料之外的原因要求他离开。他在写完这句话后,心中有了一丝疑问:这次离开是真的在意料之外吗?我不愿斤斤计较地写这些信是不是因为我早知道它们不会有结果?是不是因为我必然会离开,才会让我完全坦诚地向你倾述? 离开。是的,这是唯一可能的结局。但是,去哪儿呢?他考虑着。是不是可以不注明目的地呢?那会成为一个有点浪漫的秘密。或者,是不礼貌的回避?是的,他的存在必须在暗处,他不能写出他离开的理由,因为它们会暗示这个通信者的身份——比如他的职业。所以,还是说他去哪儿比较自然些。在法国的某一个城市?不。那还不足以成为中断通信的理由。他应该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纽约?墨西哥?日本?那会让人觉得不实际。最好选一个国外的,但却是附近的,比较乎常的城市。伦敦!当然,那样看起来会比较符合逻辑,比较自然。他微笑着对自己说:实际上,我也只能去伦敦。但他马上又对此产生了疑惑:为什么伦敦对我来说显得那么自然呢?他马上就想起了那个经常被他和尚塔尔取笑的来自伦敦的男人。那个曾给尚塔尔他的名片的好色的男人。这个英国人,这个不列颠人,他还曾被让·马克取了一个绰号,叫布列坦尼克斯,这还不坏:伦敦,一个有着色情的梦的城市。那就是他扮演的不知名的崇拜者将要去的地方。他将消失在那些放荡者,追猎者,小偷,艺术家,色情狂,性变态,纵欲者之中,那就是他将要永远消失的地方。 他越想越远:他要把“伦敦”这个词作为一种署名留在他的信中,就象他在自己和尚塔尔的交谈中留下的一种几乎看不见的痕迹。他暗暗嘲笑自己:他要保持不知名。无中性,因为游戏的规则要求他那么做。但他却仍然有一种与之相对立的渴望———种完全不应该的,不合理的,荒谬的,阴暗的,而且肯定是近乎幼稚的渴望——煽动着他不要完全保持匿名,留下一个记号,在什么地方隐藏一个代表署名的密码,只有一个未知的,杰出的明眼人才能识破他。当他正准备下楼把那封信放人信箱中时,他听到了刺耳的喊叫声。下了楼,他看见了他们:二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站在门铃前。他从她们身边经过,向对墙那儿的信箱走去。当他转过身时,他看见那个女人正在按他和尚塔尔的门铃。 “请问您找谁?”他上前问道。 这个女人告诉他一个名字。 “那就是我!” 她向后退了一步,用一种崇敬的目光看着他:“就是你!啊,很高兴遇见你!我是尚塔尔丈夫的姐姐!” 虽然很为难,但他也只能邀请他们上楼。 “我不想打扰你。”当他们走进房间时,她说。 “你并没有打扰我。尚塔尔很快就会回来了。” 尚塔尔前夫的姐姐开始滔滔不绝地谈天;她还时不时地瞟孩子们一眼。那些孩子们非常安静,害羞,几乎都被吓得发愣了。 “我很高兴尚塔尔能见到他们。”她抚摸着其中一个的脑袋说:“她甚至不认识他们,他们是在她离开后出生的。她喜欢孩子。她丈夫的情况简直糟透了。我不应该这样说我弟弟。但他又一次结婚之后就再也没来看过我们了。”她开始大笑:“其实,我总是喜欢尚塔尔多于喜欢她的丈夫!” 她又走回来,盯着让·马克,她的目光既充满了崇拜,又有些调情:“唔,她肯定知道如何挑选第二个男人,我过来是为了告诉你们,我们很欢迎你们去我们那儿。如果你带尚塔尔一块儿回来,我会很高兴。我们家的大门会一直会向你们敞开着。一直会的。” “谢谢你。” “你是一个很有气度的人,我喜欢你这样的人。我弟弟比尚塔尔小,我总觉得她象他妈妈。她叫他‘我的小老鼠’——想一下,她竟给他取了个女孩子的绰号!我以前总是在想象这样一种情景。”她边说边爆发出一阵笑声,她把他搂在臂弯里,摇着他,轻轻地哼着“我的小老鼠,我的小老鼠。” 她走了几圈舞步,她的手臂弯曲着,似乎正抱着一个婴儿。她嘴里不断地哼着。“我的小老鼠,小老鼠!”她又继续了一会儿她的舞步,等待着让·马克回应的笑声。为了让她满意,让·马克不得不挤出一丝微笑,并想象着尚塔尔和那个被她称作“我的小老鼠”的男人在一起。那位姐姐仍在喋喋不休。他不能摆脱那种恼人的情景:尚塔尔叫一个男人(比她小的),“我的小老鼠”的情景。 隔壁房间里传出一阵惊人的动静。让。马克这才意识到那些孩子已早不和他们呆在一起了。这是侵略者一贯使用的狡猾战略:在他们不引入注目的外表的掩饰下,他们成功地溜进了尚塔尔的卧室;开始安静得象一支秘密部队,然后,谨慎地在他身后关上门,带着征服着的疯狂。 这使让·马克很担心,但那位姐姐却宽慰他道:“没什么。他们只是孩子。他们只不过在玩耍。” “的确。”让·马克说,“我看见他们在玩。”他走向喧闹的卧室,可那位姐姐的动作比他更快。她打开门:他们把转椅当成了旋转木马,一个孩子趴在转椅上,随着它的转动面旋转,另两个在一边看着他,不停地喊着,叫着。 “看,他们在玩,我告诉过你的。”她关上门说道。她象一个合谋者般地眨了眨眼:“他们只不过是孩子。你还能期望他们怎么样呢?尚塔尔不在实在是太遗憾了。我是多么地想让她见见他们。” 隔壁房里的吵闹声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让·马克突然失去了任何要让那些孩子们安静下来的愿望。他好像看见尚塔尔正站在那家人中间,温存地楼着那个她称之为“小老鼠”小男人。紧接着又是另一个画面:尚塔尔戒备地保护着一个陌生的崇拜者写给她的信,以防那奇遇中的承诺成为泡影。那个尚塔尔是陌生的,那个尚塔尔不是他所爱的女人;那个尚塔尔是冒充的。 “我弟弟,”那位姐姐又说道:“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弱小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弱小……”她又大笑着说:“……这个词的每一种含义,你知道,你知道!”她还在放肆地笑着。“其实,我倒是能给你提一条建议。” “如果你愿意的话。” “一个非常私人的建议!” 她把她的嘴凑到让·马克耳边,说了些什么,但当她的嘴唇触到让·马克耳朵的同时,他只听到一种含糊不清的声音。 她直起身来,大笑道:“这个主意怎么样?” 虽然他什么都没听到,但他还是跟着笑了。 “啊哈,那个主意真的让你觉得兴奋了!”那位姐姐说:“我还可以告诉你许多象那样的事。你知道,她和我之间没有任何秘密。如果你和她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告诉我:我一定可以给你一些很好的建议!”她还在笑:“我知道怎么让她驯服!” 让·马克心想:尚塔尔谈到她姐姐一家人时,语气总是很不友好。那个姐姐怎么还表现得那么喜欢她呢?而尚塔尔又那么恨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个人怎么能在恨一个人的同时又愿意去适应他呢? 在隔壁房间,那些孩子们正在横冲直撞,那位姐姐指着他们的方向,微笑着说:“我知道,他们没有打扰你!你像我。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有条理的女人。我喜欢运动着的事物,我喜欢变化着的事物,我喜欢唱着歌的事物——我的意思是,我热爱生活!” 背对着那些孩子们的吵闹声,他的思绪还在继续着:她适应她所憎恶的事物的灵巧程度,真的那么令人刮目相看吗?她能那么成功地拥有两副面孔吗?他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念头:在广告人中,她就像一个闯入者,一个间谍,一个戴着面具的敌人,一个潜在的恐怖分子。她更是一个——如果他用政治术语——通敌者。一个服务于一股令人厌恶的势力,而不管他们本性如何的通敌者。她为他们工作,但在其他方面又与他们互不相干。有一天,当她站在审讯她的法官面前时,她会为自己辩护道,她有两副不同的面孔。 尚塔尔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她在那儿惊讶地站了一分钟,因为无论是让·马克,还是她丈夫的姐姐都没注意到她。她听着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长时间的响亮而清晰的嗓音:“……你象我。你知道,我不是一个有条理的女人,我喜欢运动着的事物,我喜欢变化着的事物,我喜欢唱着歌的事物——我的意思是,我热爱生活!” 她姐姐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她身上。“尚塔尔!”她叫道:“这对你来说,是不是一个惊喜呢?”她冲过来拥抱了她。在嘴唇的折皱处,她感觉到了她姐姐嘴唇的潮湿。尚塔尔的到来所带来的尴尬很快就被一个从尚塔尔卧室冲出来的小孩打断了。“这是我们的小考利妮。”她向尚塔尔介绍道。然后,她转过吞来,对那个孩子说:“向阿姨问好。”但这个孩子并没有在意,而是嚷着她要撤尿。那个姐姐好像已经是这房子的主人一样,毫不犹豫地带着考利妮穿过门厅,进了卫生间。 “上帝啊。”尚塔尔自言自语道。趁她姐姐不在的机会,她急忙道:“她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让·马克耸了耸肩。那位姐姐把门厅,卫生间的门都大开着,所以他们不能和对方说太多的话。他们听到了尿液溅人抽水马桶的声音,其间还混杂着她给他们讲述他们家新闻和她给孩子催尿的声音。 尚塔尔记起来了:她在那幢乡村别墅度假时,有一次,她正在卫生间里。突然,有人猛拉卫生间的门把手。她讨厌通过卫生间的门交谈,所以她没有应声。在房子的另一头有人在大喊着,想让门外那个缺乏耐心的人安静下来:“尚塔尔在里面!”尽管他已知道了情况,这个没有耐心的人还是猛拉了几次门把手,似乎在抗议尚塔尔的沉默。 紧接着是冲水的声音。尚塔尔仍然记得那幢到处都是响声,而又没有人知道那些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混凝土别墅。她已习惯于听到她姐姐性交时的呻吟声(他们那种没有必要的吵闹声无疑是想起到一种挑逗的作用,就象是对所有秘密的展示)。有一天,她又听到了做爱时的呻吟声,但只过了一会儿,她就意识到是一个有哮喘病的祖母在这个会产生回声的房子另一头喘气,呻吟。 那位姐姐已经回到了起居室中。“继续玩你的去吧。”她对考利妮说。那个孩子马上跑进隔壁房间,加入到其他孩子中去了。然后她对让·马克说:“我并不责怪尚塔尔离开我弟弟。也许她早该那么做了。但我却要责怪她忘了我们。”然后,她对尚塔尔说:“毕竟,尚塔尔,我们代表了你生命中的一页!你不能否定我们,抹掉我们,你不能改变你的过去!你的过去,原来是怎么样的,现在还是怎么样的。你不能否认,你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我已经告诉你的新伴侣,在我们家,你们永远是受欢迎的。” 尚塔尔听着她的话,心想:她跟那家人相处了那笃久,却从来没有展现过自己的另外一面,所以她姐姐(几乎)理所应当地对尚塔尔离婚以后就中断了与他们的联系感到不安。为什么在她结婚后的那些年里,她表现得如此愉快,如此顺从呢?她不知道,那段时间她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态度,驯顺的?虚伪的?麻木不仁的?自制的?当她儿子还活着的时候,她已完全接受了在那个肮脏的共同体中生活的命运。那共同的肮脏,周围几乎都是强制性的裸体主义和缺乏坦诚的隐蔽。那徽不足道的,但却是惊人的痕迹告诉了她站在卫生间外头的人是谁。她会喜欢这些吗?不!她对此充满了憎恶,但那却是一种温和的,平静的,没有战斗力的,驯顺的,几乎是和平的憎恶,还带一点点的自嘲,从不反抗,如果她孩子没死,她会一直那么活下去,直到她生命的尽头。 在尚塔尔的房中,吵闹声越来越大。那位姐姐大喊:“安静!”但她的声音快乐多于生气,听起来不是渴望乎息这吵闹声,而是想加入到嬉戏中去。 尚塔尔完全失去了耐心。她走进房间。孩子们正在爬扶手椅。但尚塔尔注意到的并不是他们;她目瞪口呆地盯着那衣橱:它的门开着。在衣橱前的地上,她的内衣和短衬裤散落在地上,还有那些信。她这才注意到那个最大的孩子把她的胸罩围在头上。那胸罩顶在她头上活象一个哥萨克轻骑兵的头盔。 “看,你们看了!”那位姐姐大笑着说。她还亲密地搂着让·马克的肩。“看!看!这简直是一场化妆晚会!” 尚塔尔看着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信。怒火渐渐在她心中生成。她离开心理咨询服务公司还不到一小时。在那儿,她曾受到轻蔑的对待。她涨红的身体背叛了她,使她几乎都不能自己站起来了。现在,她已经对内疚的感觉感到腻烦了:那些信不再代表一个她应该为之感到羞愧的愚矗的秘密。从今以后,它们将代表着让·马克的不诚实,不忠,背叛。 那位姐姐似乎已觉察到了尚塔尔冰冷的反应。她仍然有说有笑地走向那个孩子,解下胸罩,蹲下来准备捡那些内衣。 “不,不,请放下它们。”尚塔尔用一种坚定的语气对她说。 “只要你喜欢,只要你喜欢,我愿意那么做,” “我知道。”尚塔尔说。她看着她那位走过去靠在让·马克肩上的姐姐。在尚塔尔看来,他们相处得很好,是很优秀的一对儿,一对儿监察,一对儿间谍。不,她并没有要关上衣橱门的愿望。她要让它们开着,作为一场抢劫的证明。她对自己说:这房子是属于我的。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呆在这儿,我要一个人无忧无虑地呆在这儿。于是,她大声地宣布:“这房子是属于我的,没有人有打开我衣橱,翻找我私人物品的权力,没有人!我再重复一遍:没有人!” 最后一句话与其说是针对她姐姐的,还不如说是针对让·马克的。唯恐在那些闯入者面前泄露些什么,她又对她姐姐说:“我要求你马上离开。” “没有人在翻找你的私人物品。”她姐姐辩解道。 作为回答,尚塔尔看了一眼那打开着的衣橱和散落在地上的内衣和信。 “上帝啊,那只不过是孩子们的游戏!”那位姐姐说。那些孩子们似乎已经感到了空气中的火药气息,他们凭借着自己优秀的外交本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我要求你。”尚塔尔重复道,手指着门。 一个孩子手里拿着一个从桌上水果盘里拿的苹果。 “把苹果放回去。”尚塔尔命令他。 “我不是在做梦吧!”她姐姐惊叫道。 “把苹果放回盘子中去。谁把它给你的?” “她竟然拒绝让孩子拿一个苹果,我一定是在做梦!” 那个孩子把苹果放回水果盘中。她丈夫的姐姐拉起他的手,另两个孩子跟在他们身后,离开了。 房间中只剩下了她和让·马克。 “我几乎都已经忘了,”她说,“我最初买这套房子就是为了能够得到自由,为了能把我的东西放在没有人会动它们的地方。” “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了,我和那个乞丐是同一类,而不是和你。我站在这个世界的空白处。而你,你却总是以你自己为中心。” “你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多么华丽的空白处,你什么都不用为它付出。” “我时刻准备着离开我那华丽的空白处,但你,你却从来不肯放弃你带着那些面孔建立起来的城堡。 一分钟以前,让·马克还希望解释些什么,承认他的骗局,但那一来一去的四次相互反驳已经不可能让对话再继续下去了。他已不能再辩解些什么了。因为这套房子的确属于她,而不属于他。她说他把自己放在一个不用付出什么代价的华丽的空白处,这也是事实。他嫌的钱是她的五分之一,他们全部的关系建立在他们从不介意这种不平等的心照不宣的彼此认可上。 他们都站在那儿,面对面地站在桌子两旁。她从她的手提包里抽出一个信封,撕开它,展开信纸;这就是他刚写的那封信,几乎还不到一个小时。她再也不隐藏什么了。他知道她正在作一个决定。她一点也不感到不安地在他面前读了那封她应该保密的信。然后,她把它放回手提包中,几乎是冷漠地瞟了让。马克一眼,一语不发地走进了她的卧室。 他又在考虑她所说的话:“没有人有打开我衣橱,翻拢我的私人物品的权力。”她一定已经觉察到了,上帝知道她是怎么觉察到,他已经知道那些信和放它们的地方的。她的目的是要告诉他,她已知道了一切,而且她对此并不在乎。她已下定决心要按她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生活了,不再为他考虑。从今以后,她会当着他的面读她的情书。她的不满意预示着让·马克的不存在。对她来说,他已不在这儿了,她早已把他从心中驱逐出去了。 她在自己房中呆了很久,他可以听见吸尘器把那些闯入者留下的满地狼藉带去,让一切都恢复条理的声音。然后她进了厨房。十分钟后,她喊了他一声。他们坐在桌边吃着一顿简单的冷餐。在他们的共同生活中,他们第一次一句话也不说。(口欧),他们多么迅速地吃完了那些已觉得食之无味的冷餐?她又一次回到了她的房间,让·马克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其实也是什么都不能做)、他穿上他的睡衣裤,倒在了他们通常是一起躺在那儿的双人床上。但那天晚上,她没有走出她的房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还是不能人睡。最后,他翻身下床,把耳朵贴在她的房门上。他听到了有规律的呼吸声。他告诉自己,她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脆弱。或许当他把自己当成强者,而把她当成弱者时,他就错了。 实际上,谁才是强者呢?当他们置身于爱情地带之中时,或许他真的是强者。但当爱情从他们脚边溜走时,她却成了强者,而他成了弱者。 躺在单人床上,她并不象他想象的睡得那么好,她的睡眠总是被打断,而且在不连贯的睡眠中,还总是充斥着不愉快的,断断续续的,荒谬的,无意义的,痛苦的性爱的梦。每一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她总是感到很不安。她认为,那是女人生命中的一个秘密,每个女人的:这种夜生活向忠诚,贞洁,清白的许诺提出了质疑,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发现它的令人憎恶,但尚塔尔却喜欢想象普林西斯·迪,克赖弗斯,或柏那丁·迪珊特·皮拉的贞洁,或是爱维拉的珊特·西里莎,或在我们这个年代的母亲特里莎焦虑不安地奔走过一个世界之中,尽心尽职地履行着她的职责——她喜欢想象她们从那不被认识的,觉得不太可能发生的,低能的不道德行为的掩盖下浮现出来,而白天又变回纯洁善良的女性。这就是她的夜晚:她几次从与一个她不认识的,令人厌恶的男人稀奇古怪的纵欲的梦中醒来。 凌晨醒来后,她再也不想回到那肮脏的快感中去。穿好衣服,她装好够一次短暂旅行用的一小旅行箱的日常生活用品。当她一切就绪时,看见让·马克穿着睡衣站在她的房门口。 “你去哪儿?”他问。 “去伦敦。” “什么?去伦敦?为什么要去伦敦?” 她异常平静地说:“你很明白为什么要去伦敦。”让·马克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她又重复道:“你很清楚,不是吗?”她盯着他的脸。这是多么大一个成功。这次,她终于看到他成了那个脸红的人! 他的脸颊燃烧着。他说:“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伦敦。” 她很高兴地看到他涨红了脸。“我们在伦敦有一次会谈。”她说:“我昨天才知道的。你应该可以理解我既没有那个祝会,也没有那个渴望告诉你这些。” 她也知道他不可能会相信她的话,但她很高兴,她的谎言能如此的不令人厌恶,如此的傲慢,如此的大胆,如此的敌对。 “我已叫了一辆计程车。我现在要下楼去了,它随时都可能会到。” 她用微笑向他说再见。最后一刻,似乎是违背她意愿的,似乎是一个不受她控制的手势,她把她的右手贴在了让·马克的脸颊上,这个动作稍纵即逝,它只持续了一秒或两秒。然后,她转过身去,走了。 他仍能感觉到她的手轻触他的面颊,更精确的是三个指尖的轻触,就象一种被青蛙触摸过后的感觉。她的轻抚总是缓慢的,平静的,在他看来就像是在拖延时间。然而,在他面颊上作短暂停留的手指不象是一种轻抚,而却象一种提醒。就象一个被暴风雨冲走,被浪涛卷走的女人,只能用一个短暂的手势来代替语言:“我的心仍然留在这儿!我走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忘记我!” 他机械化地穿上衣服,开始回忆他们谈论的有关伦敦的话。“为什么要去伦敦呢?”他问。她回答:“你很明白我为什么要去伦敦。”这是一个对他在最后一封信中声称要离开的显而易见的暗示。这句“你很明白”表示:你知道这封信。但那封信,那封她刚从楼下信箱中取出来的信,只可能有送信人和她本人知道。换一句话说,尚塔尔已经撕下了可怜的凯拉诺的面具。她正对他说:是你,是你自己邀请我去伦敦的,所以,我顺从了你的安排。 但如果她已经猜到(上帝啊,上帝啊,她是怎么猜到的?):他就是那个给她写信的人。那她为什么还要那么生气呢?为什么她会如此残忍呢?如果她已经猜到了一切,为什么她不猜一猜他用这个计策的原因呢?她为什么还要怀疑他呢?在所有的这些问题之后,只能确定一件事:他不了解她。要不就是,她还是不了解这一切。他们的思想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在他看来,它们再也不会汇合了。 他感到了一种无可救药的伤痛,而且,那种伤痛还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它就象在熔耀一种人人都看得见的不公平一样熔耀着自己。但他已经没有耐心等待尚塔尔回来向她解释这一切了。虽然,他狠清楚,这才是一种合理的行为。痛苦不会来听自己倾述原因,因为它有它自己的原因,即使是不合理的。他那不合理的要求是为了尚塔尔,当她回来时,发现房中空无一人,没有他。因为她曾宣布,她要一个人呆在这儿,远离间谍行动。他在自己口袋里放了几张钞票,那是他所有的财产。他犹豫一会儿,到底要不要带上钥匙。但最终,他还是把它们留在了门厅里的小桌子上。当她看见它们,她就会明白,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只有几件夹克和衬衣挂在壁橱中。几本书搁在书柜里,就象是作为一种纪念品。 他走出房间,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这不属于他的房子。在他决定将会去哪儿之前离开它。在他站在大街上之前,他不允许自己再想些什么。但才下了一半楼,他就有了千种脱离现实的感觉。他不得不在楼梯中央停下来,考虑到底去哪儿?他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迥然不同的示意:派利高德,那个住着他的一部分家庭成员的,总是愉快地欢迎着他的,巴黎的一家小旅店。当他正考虑着的时候,一辆计程车在红灯前停了下来。他招了招手。 下了楼,来到大街上。当然,那儿并没有什么计程车等着她。尚塔尔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她这次临时决定完全是因为不能控制痛苦而作的。那一刻,她只要求一件事。至少一天一夜不看见他。她想就在巴黎的旅馆租一个房间,但立即就又觉得这个主意很愚矗。那她一整天能干什么呢?在大街上闲逛,呼吸着他们的恶臭?还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在那儿能干些什么呢?然后,她又想到开车去郊外,随便找一个宁静的地方,在那儿果上一两天。但那个地方在哪儿呢? 不知不觉的,她来到了一个巴士站附近。她想搭上经过的第一辆车,让自己被带到它的终点站。一辆车开过来了,她很惊诧地发现在站点名单表上竞还有加杜那德。那儿的火车站有去伦敦的车。 她感到这件事有些密谋般的巧合。她想看到一位好心的仙女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伦敦:她曾经和让·马克说过,这就是她要去的地方,但只为了让他知道,她却撕下了他的面具。现在,她脑中有一种想法:也许让·马克是很严肃地选了这个目的地的,也许他会在火车站拦住她。接着,又一个念头尾随着刚才那个生成了,一个比较微弱的,几乎都听不见的念头,象一只雏鸟的鸣叫声:如果让·马克在那儿,这场古怪的误会就会结束了。这个念头就象是一次爱抚,但这次爱抚却又过于短暂了。因为她立即又开始从心里反抗他,并抛弃了一切的怀念。 但她该去哪儿,她该做什么呢?假如她真的去伦敦?假如她让她随口编成的谎言变成现实?她记起她的笔记本里还有布列坦尼克斯的地址。布列坦尼克斯:他现在该有几岁?她知道,与他见面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那又该怎么办呢?最好的方法就是:去伦敦,在那儿逛一逛,然后去旅馆住一夜,第二天就回巴黎。 但不久,这个主意却又让她不高兴了:离开她的公寓,她认为自己要回了自主。然而,事实上,她让自己被一种不知名的,不受控制的力量给操纵了。离开这儿去伦敦,是在十分荒谬的偶然中作出的决定。她怎么才能确定这种密谋的巧合会按她的意愿发生呢?她怎么能相信一定会有一位好心的仙女呢?如果这位仙女是恶毒的,她正密谋着要毁灭尚塔尔呢?她向自己许诺:当车子停在加杜那德站的时候,她不下车,她要继续坐下去。 但当车子真的在那站停下来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下了车。象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样,她走向了火车站。 在宽敞的火车站大厅中,她看到大理石楼梯一直向上延伸,延伸到去伦敦的乘客的候车室。她想去看时刻表,但在她正准备这么做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其间还掺杂着笑声。她止住了脚步,看见她的同事们正聚集在大理石楼梯下面。当他们发现她已看到他们时,他们的笑声更大了。他们就象十九岁的孩子恶作剧得逞,或是刚看到戏剧院精彩的一幕。 “我们知道是什么促使你到这儿来的?如果你知道我们在这儿,你就会找一些借口,就象以前那样!该死的个性!”他们又一次哄笑。 尚塔尔知道赖拉计划在伦敦进行一次会谈,但那是三个星期以后的事。他们怎么今天就来了?她又一次有了一种觉得所发生的事都不真实的感觉,那不可能是真的。但那种感觉却马上被另一种现实给战胜了:在总是事与愿违的情况下,她对她同事的在场感到十分高兴,她十分感谢他们给她带来了这次惊喜。 当他们上了楼之后,一个年轻的同事用手挽着她。她想,让·马克总是想把她从属于她的生活中拉开。他说:“你总是以你自己为中心。……你从来不肯放弃你带着那些面孔建立起来的城堡。”现在,她可以反驳道:是的,而且你再也不能阻止我留在这儿了。 在旅行者的人群中,她年轻的同事,仍然和她手挽着手。她们一块儿来到通向月台的楼梯口的检票处。好像喝醉了酒一样,她仍继续着与让·马克沉默的争论,并宣称:谁说墨守成规就是一件坏事,不墨守成规就是一件好事?亲近别人用的难道不是同一种方法吗?循规蹈矩难道不是每个人生命规则的汇合处吗? 在楼梯上,她看见了开往伦敦的火车。它是现代化的,漂亮的。她又一次对自己说:无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不是一件幸运的事,在这儿,生活的最好方式就是随波逐流,就象我现在这样,被一群推搡着的,欢乐的,喧闹的人群带去。 坐在计程车中,他说:“加杜那德!”这就是事实:他可以离开这幢公寓,他可以把钥匙留在那儿,他可以睡在大街上,但他却没有离开她的勇气。去火车站找她是一种绝望行为,但去伦敦的火车是唯一一条线索了,唯一一条她留给他的线索。让·马克不想忽略它,无论它的可能性有多么渺茫。 当他到火车站的时候,开往伦敦的火车还在。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买了票;大多数乘客都已经上车了。在严格监督的月台下,他最后一个上了火车。警察们和经过检查易燃易爆物品的专门培训的德国犬四处巡逻。他那节车厢里坐满了脖子上接着相机的日本人,他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随后,他就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荒谬感到惊讶,他正在一辆很可能根本没有他要寻找的人的火车上。三个小时之内,他就能抵达伦敦,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儿。他的钱只够买回程车票。他心烦意乱地站了起来,迷迷糊糊地走上月台,准备回家。但他身边没有钥匙,又怎么回去呢?他已经把它们留在了门厅的小桌子上。当他又一次清醒过来后,他才知道那个手势是向他一个人表示的伤感。看门人还有一把复制的钥匙。自己随时可以向他拿,他犹豫不决地望向了月台尽头,却看见所有的出口都关闭了。他叫住了一名警卫,问他如何才能离开这儿。这名警卫说,已经不可能了。为了安全起见,一旦上了火车,他就不能下来。每个乘客必须呆在那儿,作为他没有投放炸弹的保证;这儿有伊斯兰教恐怖分子和爱尔兰恐怖分子,他们都梦想着在海底隧道进行一次大屠杀。 他回到了火车上,一个检票的女乘务员微笑着看着他;所有的乘务员都微笑着。他想:这更多更夸张的微笑,就预示着这火箭将驶入死亡隧道。这火箭乘载着来自不同国籍的勇士。美国的,德国的,西班牙的,韩国的旅游者。他们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在这次大战中作一次冒险。他坐了下来。当火车开动的时候,他又站起来,准备去寻找尚塔尔。 他进入了第一节车厢。在通道的一边是供一个人坐的躺椅,另一边是供两个人坐的;车厢中部的椅子是面对面的。坐在那儿的乘客正在一起热闹地聊天。尚塔尔在他们中间。他看见了她的背影:他感到一种强大的触动,几乎是滑稽的,她那梳着过时发髻的模样。她坐在窗口,参与着那活跃的交谈。那些人只可能是她公司的同事。那她并没有撒谎?无论这看起来是多么地不可能。不,她一定没有撒谎。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听到了更多的笑声,并从中辨认出了尚塔尔的,她很开心。是的,她很开心。但这却深深伤害了他。他注视着她的姿势,它们是多么地活跃,这是他以前从没见过的。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他看见她的手有力地上下挥舞;他觉得他根本不可能辨认出那只手;它是另一个人的手;他不觉得尚塔尔背叛了他,那是另外一回事:他感到,她似乎已不再为他而存在,她去了其他地方,走人了另一种生活。如果他遇见她,他将会再也认不出她来了。 尚塔尔用一种好胜的语气问:“一个特洛斯凯伊特怎么会变虏诚呢?这根本不符合逻辑!” “我亲爱的朋友,你应该听说过马克思的名言‘改变世界’吧?” “当然。” 尚塔尔靠窗坐在他们公司年纪最大的同事对面,一位文雅的,手指上戴满戒指的夫人。在她旁边,赖拉正继续着:“唔,我们这个世纪只让一件模糊不清的事变清楚了,人不能改变世界,永远也不能。这是我作为一名革命者从我的亲身经历史得出的最终结论,一个被每个人理所当然,心照不宣地接受了的结论。但还有另外一个,更深刻的结论。这一个是有关神学的。它说:人类没有权力改变上帝所创造的世界。我们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他的指令。” 尚塔尔开心地看着他:他不象一个给他们上课的人,倒象是一个煽动者。这就是尚塔尔喜欢他的地方:他用这种冷嘲热讽的语气所做的一切就是一种对好莱坞传统的改革或是标新立异的一种挑衅。他总是用上那种语气,即使他在叙述一件最传统的事实。而且,当它们有能力的时候,这些最传统的事实(“把资产阶级送上绞刑架!”)会不会变成现实呢?传统可以变成墨守成规,墨守成规的可以变成传统,这都是—眨眼功夫发生的。重要的是走到每一种情况的极端的决定。尚塔尔想象赖拉在1968年的学生风潮中,在动乱大会上,用他充满智慧的,逻辑的,冷嘲热讽的风格滔滔不绝地宣扬着格言:常规性的反抗注定要失败;资产阶级没有权力存在下去,工人阶级不懂的艺术应该消失,为资产阶级的兴趣服务的科学是没有价值的,教这些的人必须被赶出大学,对敌人没有自由可讲。他提出的主张越荒谬,他就越是引以为荣,因为从没有意义的观点中提炼出富有逻辑的意义需要有超群的智慧。 尚塔尔回答道:“好吧,我同意,一切改变都是有害的。那么,我们就有义务来保护这个世界不被改变。唉,但这个世界根本就不能停止它疯狂的改变……” “……而人只是一种工具,”赖拉打断了她的话,“火车机车的发明为飞机的设计播下了种子。而飞机的发明又不可避免地导致了火箭的产生。这种逻辑存在于事物本身之中,换句话说,它是上帝旨意的一部分。你可以把整个人类换成另外一种,但从自行车到火箭的变革仍然是相同的。人只不过是个操作者,而不是变革的创造者。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操作者,他并不知道他操作的意义何在。这种意义不属于我们,它只属于上帝。我们活着只是为了服从他,而他可以做一切他想做的事。 她闭上眼睛:一个甜密的字眼“杂交”在她脑中出现,并占据了她的意识。她默默地对自己念道:“杂交的念头。”这些毫无关连的观点怎么会一个接一个地在她脑中出现,就象两个情妇在同一张床上一样?在过去,这会激怒她,可今天却让她出神:她知道赖拉过去所说的和他今天所说的虽然截然不同,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两种观点同样精彩,因为所有的话和观点带着平等的价值,可以一个挨一个,躺下来,相互依惯着,爱抚着,混合着,欺骗着,拥抱着,结合着。 一个柔柔的,有些轻微颤抖的声音从尚塔尔旁边传了过来:“但是,为什么我们要在这儿呢?为什么我们要活着呢?” 那是坐在赖拉旁边的一位温文尔雅的夫人的声音。尚塔尔很崇敬她。尚塔尔想,赖拉现在坐在两个女人之间,他必须从中作一次选择:浪漫的,或是愤世嫉俗的。她听见那位夫人小小的申辩的声音,好像极不情愿放弃她可爱的信念,但同时(在尚塔尔的想象中)带着一种不被承认的希望,保卫着它们。她想看到它们被她圣人般的英雄所赞同。她的英雄现在向她转过头来: “为什么我们要活着?向上帝提供新人类。因为圣经,我亲爱的夫人,—没有让我们寻找生命的意义。它只要求我们繁衍后代。爱上另一个人,然后生育。记住这些:“爱上另一个”的意义是由“生育”决定的。这种“爱上另一个人”的爱与慈善的爱,怜悯的,精神的,性欲的爱没有一点联系,它只意味着“做爱!”‘支配!”(他放低了他的声音,凑到她耳边)‘性交!”(这位夫人象一个虏诚的信徒一样看着他的眼睛。)它,只有它,构成了生命的全部意义。其他的都是没有意义的。” 赖拉的理由象一把剃刀一样锋利。尚塔尔同意:两人之间成功的爱,忠诚的爱,只为一个人付出的爱——不,那是不存在的。如果它存在,它也只能作为一种自我惩罚,一种固执己见,逃人修道院之中。她对自己说,即使它真的存在,爱情也不应该存在。这个念头并没有让她觉得很痛苦,相反地,它却在她体内制造了一种极乐,并在她全身蔓延开来。她想起了有关那朵在所有男人之中穿棱的玫瑰的想象,并对自己说,她一直被爱情束缚着,现在,她要遵循玫瑰的神话,融人那令人晕眩的芬芳中。在她的思绪中,突然出现了让·马克:他仍然在家吗?他已经离开了吗?她完全不感到激动,仿佛她在想的是:罗马是不是在下雨,或纽约现在是不是好天气。 无论他对她的影响有多么小,关于让·马克的回忆还是让她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在车厢尽头,她看见一个人正转过身去,走人另一节车厢。她想她认出来了,他是让·马克。他想躲避她的目光。可那真的是他吗?她没有去追寻答案,而是望向窗外:风景越来越差了,地面越来越灰白,平地上矗立起越来越多的塔架,混凝土建筑物,电缆。扬声器中开始播音:几秒钟后,火车将驶人海底隧道。而实际上,她已看到火车象一条蛇一样驶入一条黑洞洞的隧道。 “我们已经在海底了。”那位文雅的夫人说。她的嗓音泄露了她害怕而兴奋的心情。 “进入地狱了。”尚塔尔补充道。她相信,赖拉喜欢那位夫人更幼稚一些,更惊讶一些,更害怕一些。她现在觉得自己已成了他的恶魔般的助手。她喜欢那个把这位文雅的,拘谨的夫人带到他床上的念头。她的想象发生的地点并不是在伦敦某个豪华的宾馆里,而是在被火焰嚎哭声,烟雾,魔鬼所包围的讲坛上。 现在,窗外什么也看不见了,火车正行驶在隧道中。她感到自己正远离丈夫的姐姐,远离让·马克,远离审查,远离间谍行动,远离她的生活,远离她所坚持,并为之担忧的生活。“在视线中消失”这句话突然在她脑中出现,她惊奇地发现,这接近消失的旅途并不那么令人忧郁。在她神奇的玫瑰的支持下,它是柔和的,欢乐的。 “我们越走越深了。”那位夫人焦虑地说。 “去真理所在的地方。”尚塔尔说。 “去那儿,”赖拉补充道,“去有你问题的答案的地方:为什么我们要活着?生命的本质是什么?”他盯着那位夫人。“生命的本质,是生育生命:它是分娩,还有位于它之前的性交;性交之前的,引诱,那就是接吻,在风中飘动的长发、丝质内衣,剪裁精致的胸罩,以及任何引起人们性欲的东西。就象好的食物——如果没有好的烹调方法,就会成为一种没人想再品尝的过多过滥的东西,但这种食物却是每个人都要买的——除食物之外,还有排泄。因为你知道,我亲爱的夫人,我美丽的令人喜爱的夫人,你知道,吹捧卫生纸,尿布在我们的职业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卫生纸,尿布,洗涤剂,食物,这是人类重要的循环。我们的使命不仅是要去发现它,抓住它,计划它,而且还要让它变得美丽,让它唱歌。由于我们的宣传,卫生纸的销路非常好。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亲爱的。焦虑的夫人,我建议你认真的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但那是废墟,废墟!”那位夫人说,她的声音就象一个被强奸的妇女一样悲痛地颤抖。“它只是上了妆的废墟!我们给废墟上了妆!” “是的,很精确。”赖拉说。在那句“很精确”中,尚塔尔听出了他从这位文雅的夫人的悲痛中得到的快乐。 “但生命的壮观在哪儿呢?如果我们宣布食物,性交,卫生纸都不适用了,那我们还会是谁呢?如果这就是我们所能做的,那我们应该为我们自身的什么而自豪呢?就象们告诉我们的,自由的存在?” 尚塔尔看着这位夫人,想,这是一个纵欲的理想受骗者。她想象着人们剥光了她的衣服,用铁链锁起她苍老的,文雅的躯体,强迫她悲痛地陈述她幼稚的想法。在她面前,他们在性交,在暴露他们自己。 赖拉打断了尚塔尔的幻想:“自由?当你在你的废墟之外生活的时候,你可以开心也可以不开心。你的这个选择就构成了你的自由。你有这个自由把自己融人到带着痛苦或快乐感觉的大多数人的熔炉中去。” 尚塔尔感到一个微笑在她脸上形成。她认真地思考着赖拉所说的话:我们仅有的自由就是在苦痛和快乐之中选择。既然这所有无关紧要的一切就是我们的命运,那我们就不应该痛苦地忍受着它,而应该学会享受它。她注视着赖拉冷漠舶脸,散发着违反常理的,充满魅力的智慧,她充满爱慕却绝无欲望地注视着他。他对自己说(仿佛她已完全清除了刚才的幻想);他在很久以前就把他所有的男性能量化成了他有力的,逻辑的力量,化成他在他的工作队伍中所拥有的权威。她想象着在他们下车的时候;当赖拉继续用他的话吓唬着那位讨人喜爱的夫人的时候、尚塔尔谨慎地消失在一个电话亭中,在那儿向他们承认所有的错误。 那些日本人,美国人,西班牙人,俄国人,所有人的脖子上都接着相机,下了火车。让。马克试图让尚塔尔从他视线中消失。宽阔的人群好像一下子浓缩了一样,消失在月台下的自动扶梯处。在自动扶梯尽头的候车室中,一个电影剧组冲向前去,后边蹬着一群笨手笨脚的乌合之众。他们挡住了他的路。从火车上下来的乘客们被迫停了下来。当一些孩子从边上的楼梯下去时,人群中传来一阵喝彩声和喊叫声。他们都戴着头盔,不同颜色的头盔,仿佛他们是一个运动队,摩托车或是滑雪比赛的运动队。他们就是被拍的人。让·马克踞着脚尖,想高过那群人的头顶,寻找尚塔尔的踪影。终于,他看到她了。她在这一纵队孩子的另一边;一个电话亭中。她把听筒举在耳边,正在说着什么。让。马克想努力为自己从人群中开出一条路。他推操着一个脖子上挂着机相的人。那人气愤地踢了他一脚。于是,让·马克用胳膊肘猛击那个人,只差没有砸落他的相机了。一个警卫挤了过来,他要求让。马克在拍摄结束之前不能离开。就在这时候,尚塔尔走出了电话亭。他的目光与尚塔尔的相遇了。他心急如焚地想接过人群去,但那名警卫随即紧紧地夹住了他的手臂。让·马克痛得弯下腰去,于是,尚塔尔又在他视线之外了。 最后一个戴头盔的孩子走过去了,那个警卫终于松开了他,允许他离开。他望向那个电话亭,但它已经是空的了。一群法国人在他身边停住了脚步,他认出他们是尚塔尔的同事。 “尚塔尔去哪儿了?”他问其中一个女孩子。 她用一种责备的语气回答:“你才应该知道她去哪儿了。你向她发出了信号,我全看见了,你毁了一切。” 赖拉的声音插了进来:“我们走吧!” 那个女孩儿问:“那尚塔尔呢?” “她知道地址。” “这位先生,”那位手指上戴满了戒指的优雅的夫人说,“他也在找她。” 让·马克确信,赖拉见过他,就像他见过赖拉一样。“你好。” “你好。”赖拉回答道。他微笑着:“我看见你在与人发生争执,一个人对一群人。” 让·马克想,他从那个男人声音里听出了一些同情。在他的痛苦中,它就象一只向他伸出的援助之手。他想抓住它;它就象一点火花,在片刻之间向他承诺了友谊,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他们并不相识,而仅仅出于一种对突然产生的相互同情的好感。他们准备帮助彼此。它就象一个美丽的梦,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他自信地说:“你能告诉我你们下榻的宾馆的名称吗?我想到时打个电话或直接过来看看尚塔尔在不在。” 赖拉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问:“她没告诉你吗?” “没有。” “那么,很抱歉,”他友好地,几乎是遗撼地说:“我不能把它告诉你。” 那火花一下子被掐灭了。让·马克突然感到肩膀上被那个警卫扭伤的地方隐隐作痛。他绝望地离开火车站。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只是沿着路向前方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他所有的钞票又数了一遍。那些钱足够付回程的车票,但再也没有多余了。如果他已下定决心,他可以立即离开。今天晚上,他就能在巴黎了。显而易见,这是最合情合理的作法。他在这儿能做些什么呢?什么也不能,但他仍然不能走。他绝不能走。只要尚塔尔在伦敦,他就不能离开这儿。 但他还必须省下回程车票的钱,所以他也不能住旅馆。那他睡在哪儿呢?突然,他意识到了,他对尚塔尔的声称最终得到了证实:他最深的使命感,是为了一个边缘人,为了一个舒适地,真实地,但却是在完全不确定的临时环境下生活着的可加入任何一方的人。突然,他在这儿恢复了自我,他回到了那些他本该属于的人中去:那些段有屋顶遮蔽他们的一无所有的穷人中。 他回亿起他与尚塔尔的争论。他有一种幼稚的想法,想要她立即就站在他面前,然后他就可以对她说,看,我是对的,我并没有骗你,我确实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无关紧要,无家可归的乞丐。 夜幕降临了,空气逐渐变得有些寒气逼人。他选择了一条一边有一排别墅,另一边有一个由铁栅栏围成的广场的街道。那儿,在沿着广场的人行道上,有一排木制长椅。他坐了下来,感到精疲力竭。他想把腿放到长椅上。他想:它确实就是这样开始的,有一天,一个人把他的腿放到一张长搞上,然后夜色降临,他睡着了。那就是一个人如何在一夜之闯加入了流浪者的队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的。 然而,不久,他就强打起精神、控制住自己的疲劳,一下于坐了起来,就象教室里的一名优秀的小学生。他的背后全是树,他的前方,马路对面的别墅。它们的结构都很类似,白色,三层,门前都有两根圆柱,每一层都有四扇窗户。他仔细地观察着这条少人问律的街道上的每一个过路人。他决定一直呆在那儿,直到尚塔尔出现。等待,是他能为她,为他们两人做的唯一一件事。 突然,街道右边三十米开外处,有一幢别墅的所有窗子都亮了起来。有人从里边拉上了红色的窗帘。他猜,可能是某个时髦的家伙要开个派对。但他很惊讶地发现,竟没有一个人进去。是他们一直在那儿,但却到现在才开灯吗?或者是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所以没看见他们的到来?上帝网,如果因为睡着了而错过了尚塔尔该怎么办呢?突然,他被一种纵欲的怀疑惊得目瞪口呆。他的耳边又回响起了那句话“你很明白为什么要去伦敦”,那句“你很明白”突然让他产生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念头;伦敦,那个英国人居住的城市,那个不列颠的家伙,布列坦尼克斯。在火车站,她是在给他打电话,她是淡了他才离开赖拉,离开她的同事们,离开所有人的。 一种妒忌感包围了他,强烈而令人忧伤——这种妒忌与那种他站在打开的衣橱前或是当他向自已有关尚塔尔背叛他的可能性问题时的那种抽象的,纯精神的妒忌不同。它是那种与他青春期时的妒忌相同的,刺穿他身体的妒忌,即郎伤害他伤害得让人不能忍受的妒忌。当他想象着,尚塔尔把自己给了另一个男人,极其顺从地,积极地,他简直都快不能控制自己了。他站起身来,奔向那幢别墅。那扇门被一盏提灯照得很白,他转动门把手,门开了。他走了进去,看到了铺着红色羊毛毯的楼梯。他听到楼上的动静,就上了楼。二楼的乎台被一个长长的搁物架占据了,上面不仅有外套,还有(他心头一紧)一些女人的套装,几件男人的衬衣。他愤怒地穿过那堆衣服,冲到一扇双重门外,它也是白色的。突然,他感到有一只手重重地搭在了他隐隐作痛的肩膀上。他转过身来,只觉得一个肌肉发达的男人呼出的热气喷到了他的胸口上。那个人穿着一件t恤,臂上纹着花,嘴里还蹦出几句英语。 他挣扎着想摆脱那只手,那只让他感到越来越痛,并把他推向楼锑口的手。在那儿,由于仍然在挣扎,他差点失去了平衡。在最后一刻,他抓住了楼梯扶手,才不致于摔下去。他垂头丧气地慢慢下了楼梯。那个纹身的男人跟在他身后。当让·马克犹豫不决地在门口停了下来时,那个男人就举起一只手,命令他离开,嘴里还用英语喊着什么。 一种纵欲的影像伴随了尚塔尔很久,在她骚动的梦中,在她的想象中,甚至在她和让·马克的谈话中。有中天(那是多么遥远的一天),让·马克对她说:我真想和你一起生活在那样的情况下:当到达高潮的时候,每一个参与者都变成了一种动物——一只绵羊,一头奶牛,一只山羊——这种代尼先式的纵欲就变成了一片田野,在那几,我们生活在那些兽类之中,就象一个牧羊人和一个牧羊女(那种田园般的幻想让她觉得充满乐趣:那些可怜的纵欲者,不知不觉地被引入堕落的大厦中,与奶牛们留在了一起)。 她觉得,她被赤身裸体的人们包围了。那时,她宁可与绵羊在一起也不愿意和人类在一起。她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人。但在她眼睑后边,她仍然能看到他们,他们的器官隆起,收缩。这让她想到了在一片土地中,蚯蚓钻上来,蜷起身子,缠绕着,然后又钻下去。接着,她所看到的不是蚯蚓了,而是蛇。她觉得很厌恶。但尽管如此,那种刺激依然存在。但那种刺激越大,她越是能用刺激让自己清醒;她的身体不仅属于自己,还属于这片沼泽地,这片属于蚯吲和蛇的土地。 她睁开眼睛,隔壁房里走出了一个女人,并向着她这个方向走了过来。在这个蚯蚓的王国中,她用一种勾引的目光盯着尚塔尔。她个子很高,身材很好,有着漂亮的脸蛋和一头亚麻色的秀发。正当尚塔尔想回应她的邀请时,她,回应她嘴唇边的一点亚麻色和挤出的一些唾液,尚塔尔看见那张嘴被中秒神奇的玻璃给放大了:唾液是白色的,里边充满了小泡泡;那个女人把唾液吸进吐出,仿佛在引诱尚塔尔,仿佛在承诺她的温柔的,湿润的,能让一个女人溶入另一个女人的吻。 尚塔尔盯着那充满小泡泡的,颤抖着淤在嘴唇边的唾液,她的厌恶变成了作呕。她转过身去,不想看她。但她却感觉到那个女人从背后抓住了她的手。尚塔尔想逃跑,她向前走了几步,却仍然感到那只手还在她身上。她开始奔跑。她听到了那个女人苦恼的呼吸声,她开始了这场游戏般的逃亡。尚塔尔感觉自己正慢慢掉入一个陷阱之中:她越是想逃脱,就越是刺激了那个女人的苦恼,刺激她象追逐猎物一样地追逐她。 她逃到了一条走廊之中,背后还是有脚步声,那追逐着她的身体让她感到如此厌恶,以致于迅速转变成了恐惧:她奔跑着,似乎想拯救自己。走廊很大,它的尽头有一扇通向一个砖铺的小房间的门,在小房间的一角还有另一扇门。她打开它,冲了进去,并在背后使劲地关上了门。 在黑暗中,她靠在一堵墙上,想努力使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接着,她在门旁摸到了开关。她打开了灯。这是一个放卫生用品的壁橱:真空吸尘器,拖把,围裙。在地上,一堆破布里蜷着一条狗。她没有再听到外边传来的声音。她想:动物时间已经到来了,我获救了。她大声地问那条狗:“你是哪个男人变的?” 突然,她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不安。上帝啊,她想;我这个关于纵欲的人最终会变成动物的念头是从哪儿来的? 很奇怪: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种想法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她搜索着她的记忆,但什么也没找到。她有了一种甜蜜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记起了那并不清晰的回忆,一种迷一样的感觉,一种令人费解的快乐,象一种来自远方的欢迎。 突然,门被粗鲁地打开了。一个黑女人走了进来,她身材矮小,穿着一件绿色的工作服。她朝尚塔尔瞄了一眼,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倒是有些不礼貌,有些不屑。尚塔尔走到中边,让那个女人拿那台真空吸坐器。她现在离那条露着利齿,咆哮着的狗已经很近了。恐惧又一次降临到了她身上。她逃出了这间小屋。 她站在走廊中,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找到那个接着她的衣物的搁物架。她试着转动每一个门把手,但所有的门都镇上了。最后,她走进一扇打开着的双重门。这个房间看起来出奇地大而空。那个穿绿色工作服的黑女人已经在那儿推着吸尘器工作了。那些参加聚会的一大群人,只剩下几个站在那儿聊天的男士。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他们都穿着衣服。谁也没有注意到尚塔尔。突然,他们发现她不合时宜地光着身子,胆怯地注视着他们。一个七十岁左右,穿着浴袍和拖鞋的男人走了过去,和他们说了几句话。 她绞尽脑汁,考虑着如何才能逃脱。那完全不同的气氛,意料之外的人数的减少。房间的格局也几乎都改变了。她已经迷失方向了。她看见隔壁房间那扇开着的门,那就是那个嘴唇上留着口水,跟着她的女人的房间。她经过这个房间,向里头瞟了—跟:里面是空的,她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出口,但是没有。 她又回到了那个大房间,发现那些男士们已经离开了。她为什么没有留意呢?她可以跟着他们的。那个穿浴袍的七十多岁的男人还有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她非常自信地认出了他。她走了过去,说:“我给你打了电话,你还记得吗?你让我过来的,但当我到这儿的时候,却见不到你。” ”我知道,我知道。很抱歉,我已不再参加这些孩子们的游戏了。”他说。他很和蔼,但却并不是很注意她。他走向那些窗子,一个一个地打开了它们。一阵夹着强烈的寒气的风从窗处呼啸而入。 “我很高兴能找到—个认识的人。”尚塔尔焦虑地说。 “我要驱逐掉所有的恶臭。” “告诉我怎么去那个平台,我的东西都在那儿。” “耐心一些。”他说着走向房间的另一角。在那儿有一把椅子。他把它拿过来,对她说:“先坐下来,我一有空就会过来照顾你。” 这把椅子摆在了房间的正中。她顺从地坐下了。那位老人向那个黑人妇女走去,很快就与她一起消失在隔壁房中。真空吸坐器还在轰鸣,透过那轰鸣声,尚塔尔还是能听见那位老人正在交待一些事。接着,她听到了铁锤的击打声。铁锤?她很迷惑不解。是谁在使铁锤呢?她一个人也没看见呀?一定有什么人来了!那他是从什么门进来的呢? 微风掠起了窗户边的猩红色窗帘。尚塔尔赤身裸体地坐在椅子上,觉得有点冷。她又听到了铁锤的击打声,她惊恐地意识到:他们正在把门钉起来!她再也出不去了!强烈的恐惧感袭卷了她。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前走了两三步,但她根本不知道能去哪儿。她停住了脚步。她想喊出声来,寻求帮助,但谁会帮助她呢?在极度的焦虑之中,她又想起那个挣扎着要穿过人群到她这儿来的男人。有人从背后扭住了他。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那被扭弯了的身形。上帝啊,她希望自己对他能记得更清楚一些,记起他的特征,但她想不起来。她只知道那是个爱着她的人,这就是现在她所知道的一切。她曾在这个城市见过他,他一定不会走远。她想尽快找到他。但怎么才能找到他呢?门都被钉死了。正在这时,她看见红色的窗帘在窗边迎风飘扬。窗户!它们开着!好,必须到窗边去!她应该朝着大街上呼救!她甚至可以从窗口跳中去,如果窗户离地不是太高的话!她又听到铁锤的击打声了。又是一声。这是最后一声了,再也不会有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将是她行动的最后机会了。 他回到长椅那儿。在那相距很远的仅有的两盏街灯之间的黑暗中,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他坐了下来。立即,他听到了一声嚎叫,一个正躺在长椅上的男人对他破口大骂。他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他对自己说,那就是我的新身份。我甚至要为了一小块栖身之地去争斗。 他在正对着那瞳有着白色大门的别墅对面停下了脚步。这就是那幢两分钟前他刚被赶出来的别墅。它门前的两根圆柱中接着一盏提灯。他在人行道上坐下来。背靠着公园的铁栅栏。 下雨了,一场大雨倾泻下来。他把夹克的的衣领顶到头上,凝视着那幢别墅。 突然,窗户一扇接一扇地被打开了。红色的窗帘被拉到了边上,在微风中飘扬。他透过窗户,看到了那被照亮的白色天花板。那意昧着什么?派对已经结束了?但还没有人出来!几分钟以前,他被妒忌的火煽灼烧着。现在,他只感到害怕,为尚塔尔害怕。他想为她做任何事,但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那才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帮助她。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帮她的人,他,只有他。因为她在世界上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了。 泪水已打湿了他的双颊,他站起身来, 着那幢别墅走了几步,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那位老人手上提着另一把椅子,出现在尚塔尔面前:“你想去哪儿?” 她感到大吃一惊。在这极度恐惧的时刻,她体内深处又生成了一阵强劲的热浪。它充满了她的腹腔,胸腔,并立即蔓延到了她的脸上;她几乎已经赤身裸体了,于是,这种红色在她的身上显而易见。那个男人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让她感到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态燃烧。她不由自主地把手遮在了胸部,似乎要掩盖住它。在她体内,火焰迅速燃尽了她的每一点勇气和反抗心理。突然,她感到精疲力竭,她感到自己很虚弱。 他用手臂搂着她,把她带到她的椅子那儿,并把他自己的椅子放在她面前。他们就在这样一个空房间正中,面对面地,靠在一起坐着。 寒冷的微风裹着尚塔尔出汗的躯体。她颤抖着,用一种微弱的,几乎是恳求的声音问道:“我能不能离开这儿?” “你为什么不想和我一起呆在这儿呢,安妮?”他责备地问道。 “安妮?”她恐惧得浑身冰凉:“你为什么叫我安妮?” “那不是你的名字吗?” “我不是安妮!” “但我一直认为你叫安妮!” 隔壁房间又传来几声铁锤的击打声。他朝那个方向转过头去,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去阻止他们。她趁那一刻试图去弄明白一切:她已经赤身裸体了,但他们还要剥掉她自己!剥掉她的命运。他们给她安排了一个新名字,然后把她遗弃在那些她都不能解释清楚自己是谁的陌生人之中。 她已不再抱有离开这儿的希望了。门都被钉死了。她必须顺从地重新开始。她的名字就是第一个开始。她首先要做到的,作为一个必不可少的最低限度,就是让这个人用她的名字叫她,用她真正的名字。这是她要他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命令他做的第一件事。但不久,她却发现,不知怎么地,她的名字在她脑中似乎被堵住了;她竟记不起它来了。 这让她感到惊慌失措,但她知道,她已经把命运当成赌注押在赌桌上了。要保护自己,要战斗,她必须不借任何代价地保持清醒的头脑。她拼命地集中精神,努力回忆:她有三个教名,是的,有三个,她只用其中的一个,她就知道这些。但那三个名字是什么?她使用的又是哪一个?上帝啊,她一定曾听人喊过上千遍! 关于那个爱她的男人的记忆回到了她的脑中。如果他在这儿,他一定会用她的名字喊她。也许,如果她能回忆起他的脸,她或许要以想象出那张嘴叫她名字时的口型。那看起来是—条很好的线索:通过那个人想起她的名字。她努力地想象着他。又一次,她看见了那在人群中挣扎的身影。这个影像是苍白的,短暂的。她竭尽全力追上它,抓住它,深入它,把它从过去挖出来:他从哪儿来,那个男人?他怎么会在那群人中呢?为什么他要挣扎呢? 她努力抓住那个回忆。一个大花园出现了,一幢乡村别墅。在一大群人中,她辨认出一个小男人,发育不良的。她回忆起她曾和他有过一个孩子。一个除了他死了,其它她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 “你在想什么,安妮?” 她指起头,看着那个坐在她面前同样注视着她的老人。 “我孩子死了。”她说。这个回忆太淡了;正因为这个原因,她才大声地把它说了出来;她想用这种方法使它变得更真实;她想用这种方法抓住它,就象它是从她生命中溜走的一部分。 他向她靠了过来,抓住它的手,用一种充满了鼓舞的乎静的声音说:“安妮,忘掉你的孩子吧,忘掉他的死,想想生活!”他微笑着,使劲地挥着手,似乎想证明一件至关重要的事:“生活!生活!安妮!生活!” 那微笑,那手势让她充满了恐惧。她站起来,颤抖着,她的声音同样颤抖:“什么是生活?你把什么称之为生产?” 这个她投经过考虑就提出来的问题又带出了另一个:如果它就是死亡该怎么办?如果事实就是这样该怎么办? 她推开了椅子。那椅子滚了开去,撞在墙上。她想喊,但不知道该喊什么。她的嘴里发出长长的,模溯不清的“啊……”声。 “尚塔尔!尚塔尔!尚塔尔!” 他紧紧搂住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快醒过来!这不是真的!” 她在他的臂弯里颤抖。他一次又一次地对她说,这不是真的。 她跟着他重复着:“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慢慢地,慢慢地,她安静了下来。 我问自己,谁在梦想?谁梦想了这个故事?谁设想了它?是她?”是他?还是他们俩人?或者只是各自对对方的想象?他们的真实生活什么财侯开始变成了这个险象环生的幻想?当火车驶入隧道的时候?还是这以前?在她宣布她要去伦敦的那个早晨?还是比那更早?当她在心理咨询服务公司遇到那个诺曼底镇咖啡馆里的服务生的那天?或者还要早?当让·马克寄给她第一封信的时候?但他到底寄了那些信没有呢?或者他只是幻想写了那些信?什么时候开始,真的变成了假的,现实变成了虚幻?界限在哪儿?界限在哪儿? 我看见了他们并排的头的侧面,被一盏小床头灯的光照亮着:让·马克的身子靠在一个枕头上;尚塔尔的头靠在他身上。 她说:“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了。我会一直注视着你,永不停止。”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道:“我害怕当我眨眼的时候,害怕就在那一秒,在我目光暂时消失的时候,你的位置就被一条蛇,一只老鼠或另一个男人取代了。” 他想坐起来,用嘴唇轻吻她。 她摇着头:“不,我只想这样注视着你。” 然后她又说:“我要让灯整夜都亮着。每一夜。” 完成于法国,1996年秋天 ------------------ 文学殿堂 整理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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