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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活的小鸟





   

  非但阿岛对正春的父亲采取了那种会面方式,而且,甚至礼子也要他设身处地为初枝着想,因此,正春遭到了父亲的严厉训斥。
  父亲的愤怒异常疯狂。其中包含着不能单单认为是儿子恋爱,仿佛是自己的愿望遭到践踏,过去的罪过被揭露似的狼狈。
  看上去他突然衰老,在旁人眼中甚感可怜。
  骂礼子的话语中也充满了刻骨憎恨。
  毕竟未脱口说出礼子是阿岛之女,但礼子已经对其冷冰冰的态度感到毛骨悚然。她已变得十分意气用事。
  姐姐房子见父亲勃然大怒,如同往常一样,笑着说:
  “爸爸您也太死心眼了。礼子那不合拍的正义感,也许以为是那姑娘对母亲表示孝顺,如果她提出只要不答应正春结婚,自己就不结婚的无理要求,不如将计就计,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礼子这孩子表面上显得很聪明,心里却没什么主见。因此,她与伯爵的婚礼若能早日举行,反而有好处。正春他结婚,反正要等到大学毕业之后。是三四年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呢……”
  对这种极平常的主意,子爵心里也觉得的确有理,可他却又说:
  “不过,礼子是那个女人的女儿,而且还对我讲那种话,你想想看,哪能对谎言也轻易点头?”
  “嗳,爸爸。礼子会认真地考虑那种事吗?”
  正春离开大学宿舍回到家。
  较之父亲的愤怒,他更不忍心看到的是母亲忧心忡忡的样子。
  虽一开始就有那种心理准备,可实际上障碍一挡在面前,思念初枝的纯情就反倒憋得愈发难受,然而,却不能下定决心踏上不顾一切地向前迈进的道路。
  随着为初枝感到良心受谴责之痛苦的加剧,空想也就变得愈发美妙。
  当从礼子口中得知初枝独自一人来到有田家时,首先也是自己的懦弱受到了责备。他怀着对初枝祈祷般的心情谢罪。
  “哎,怎能让那样的姑娘独自出门。”
  他对自己的窝囊感到懊悔。
  起初正春以为:由于初枝也懂得两人的恋爱靠不住,无法静心等待才突然跑出来的。
  正春为初枝的痴情所感动,对身为男人的自己深感羞愧。
  然而,连做梦也没想过已紧紧拴在一起的两人竟会分离。
  他现在还是那个仍身着高中旧制服去见初枝的正春。照理已该穿上大学新制服让她看一看,却感到不好意思。
  连对礼子也无法坦率地说出“我去见初枝”这句话,便悄悄地溜出家门。
  跟初枝一见面,看到的是她皮肤干巴巴的,在向阳处几乎要倒下。初枝那身躯的空壳里,只剩下一种莫名其妙的胆怯。
  “怎么会这样痛苦呢?”
  心想那是由于无法承受对恋爱的担心。
  他垂下头,嘴里却讲出了见外的话。
  这样,初枝的反应是毫无喜悦的过分冷淡。
   

  正春对爱情的良心就如今的初枝而言,早已成为无缘的独角戏。
  初枝从躯体深处痛苦地涌上来的是一种盲目的难受。
  正春认为自己给初枝播下痛苦的种子,这固然不错,在初枝看来,有正春在这里才是痛苦。她只想逃避开。
  犹如被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所诱惑,她忽然跑了出来,可与他并肩而行却只能觉得痛苦,仿佛感到只有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两人才能真正地互相挨着。那是隐隐约约的可悲的惟一依靠。
  “让你一个人受苦,对不起。”
  在树阴的长凳上,正春想要握住初枝的手,初枝惊愕地躲开身子。
  正春诧异地环顾四周。
  “很安静吧,在市内竟有这样的地方,真令人惊奇。”
  昔日庭院的景致一如往昔,树木茂密。
  在深处的德川将军庙里筑巢的鸟儿,展开白色的翅膀正在飞翔,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里竟无行人踪迹。
  四周一片静谧,主楼施工的声音也渗入了郁郁葱葱的绿叶之中。
  “能见到你太好啦。只要能见面……”
  说着正春欲拥抱初枝肩膀,初枝又一次躲开身子。
  而且,她哭了起来。
  可是,好像害怕什么似的,突然又止住哭泣。
  正春心里有些纳闷,问:
  “到底怎么了?”
  “我,已经……”
  初枝嗓子哽咽。
  “我,已经和……”
  无论如何,后面的话也讲不出口。
  “让我回去,我要去遥远的地方。”
  “对。真想一起去远方。”
  “不对,您今天来干什么的?”
  初枝突然顶撞他。
  正春吓了一跳。
  “什么来干什么的?来见你,怎么说来干什么的?一离开你身边,我不是只想见到你吗?”
  初枝好像连那话也没听见,面无表情地说:
  “一切都不行了。我已经……都变成了这模样啦。”
  这是一种不让正春接近的执拗的声音。
  正春感到有点出乎意料。
  感到在初枝身上出现了异变。
  接着,正春就像要战胜自己的不安,突然用激烈的口吻说道:
  “你什么也没变,哪里都没变。不是就这样活生生地坐在这里吗?”
  于是,初枝这个有棱有角的活人,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灵。
  “怎么会变!你不就这样坐在我眼前吗?”
  “不。”
  初枝摇头。
  “已经不在,确实不在了。”
  “什么,你瞧!”
  说着,正春猛扑上去,抱住她。
  “这是什么?你的身体,是我的人,你瞧,在这里……”
   

  接着,正春仿佛要确认初枝的存在,使劲儿摇晃她。
  “这不是你吗?”
  “不一样,已经,不一样了。”
  初枝摇头否定。
  “什么地方,怎么不一样?”
  然而,当他一接触到初枝的脖子,冷汗沾满了他的胳膊。
  初枝浑身发抖,她猛地拨拉掉正春的手。
  “请您,什么也不要再说……”
  “我什么话也不说。不管你发生什么事,什么都不说,可是,一见到你,简直就像是我让你受苦似的。”
  “嗯。”
  初枝点点头,抓住长凳靠背抽泣。
  “对不起。”
  正春感到初枝已完全关闭了自己身体的所有窗口。
  自己的心灵无法与她相通。
  “你到底是因为悲伤而哭还是因为厌恶我而哭,弄不懂啊。”
  正春焦躁不安。
  初枝悲伤得心痛如绞,深处尚有显然冷静的地方,正春的声音传到那里也犹如与己无关。
  初枝感到奇怪:自己已说到那种程度,可为何正春还不明白。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是为安慰自己,他才故意佯装不知,这样一来,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卑鄙,不能再沉默了。
  “我……不能再见您。只想单独呆一会儿。”
  “你变心了?”
  “嗯。”
  “那,来干什么的?独自跑到东京。”
  “不知道。逃出来的。”
  “逃出来?是妈妈叫你跟我断的吧。”
  “不,矢岛先生……”
  “矢岛先生?矢岛他怎么了?”
  “他来过。”
  初枝发出了刺耳的哭声。
  正春仿佛突然遭到抛弃,面色苍白。
  令人无法置信。
  正春做梦也未想到过,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别的男人会把初枝视为女人。他甚至是那样粗心大意,只在心里爱她。
  在自己几乎要消失的一瞬间,出于强烈的愤慨,他突然猛揍初枝。
  初枝如同一块湿布软弱无力地倒在长凳前面。
  哭声也倏忽停止。
  正春目瞪口呆。
  缓过劲儿来一想,自己只不过口头上承诺同初枝结婚,置她于长野不管不问,自己又为她干了些什么呢?
  难道不是让初枝独自受苦吗?
  倘若没有跟自己的关系,姑娘也就不会有视她为女人的男人。
  “啊,完蛋了!”
  他后悔不迭。
  初次接吻时,从温室逃出来摔倒在地的初枝也是这副模样。
   

  初枝脸朝下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闻到了春天泥土的芳香,她眯缝着眼睛,只见长凳下面开着青苔花。这是多么小巧的花啊。
  被正春一揍,郁积在心中的痛苦大概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以女人特有的一种羞耻心,猛地想要统统发泄出来。
  一知道他已完全失望后,她的心情便平静下来。
  她觉得自己太卑鄙,而另一方面正春却很高洁。对现在的初枝来说这是一种安慰。
  “什么事也没有,是我不好。”
  过了一会儿,正春这样嘟哝。
  好像确实什么事也没有。
  在鲜花盛开的风和日丽的大白天,一点也找不到初枝已变得那样的实际感受。
  由于无法捉摸的失望,年轻的心尽在徒劳地跳动。
  “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正春对自己自言自语。
  除了安慰初枝,现已别无他策。
  “是你妈妈不好吧。”
  初枝惊愕地抬起头。
  “妈妈?跟妈妈没关系。”
  “可是,你妈妈不在你身边吗?”
  “妈妈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很痛苦。”
  “你才痛苦呢。再也不要回长野去了。初枝,你单独能住公寓这种地方吗?待会儿我去见礼子,跟她商量商量。”
  说着说着,正春胸中又燃起新的怒火。
  初枝受过矢岛伯爵的侮辱,可怎能又让初枝和自己一起去见自己的妹妹呢?
  一想起受屈辱,见初枝身体并无特别变化的迹象,这样躺在自己的眼前,不禁产生一种莫名的憎恶。
  “你准备趴到什么时候!不成体统。”
  初枝吓得一哆嗦爬起来朝对面站着。
  “小姐?”
  初枝压低声音呼唤。
  “就是死也不能再去见小姐!”
  “可是,因为礼子与矢岛有过婚约,所以我要跟她讲,你别吱声。如果礼子嫁给他的话,这种……”
  正春声音发颤。
  “啊!”
  初枝几乎要摔倒,拼命叫喊:
  “小姐她……小姐她……”
  “不,别为那种事发火。婚事这样一来也就告吹了。那反而对礼子有好处,礼子很喜欢你,就像喜欢妹妹似的。”
  “小姐是我姐姐。”
  初枝眼前发黑。
  “对啊,你们两个人难道不能变成真正的姐妹那样吗?”
  “不。是我真正的姐姐。”
  “所以嘛……”
  “不对。小姐她是我妈妈生的孩子。”
  “唔?”
  正春目瞪口呆。
   

  从树木中间的长凳上往博物馆大门方向眺望的朝子,无意中转身朝美术馆方向一望,吃惊得几乎要站起来。
  和一个男人一起从那正面大门走下来的好像是礼子。
  朝子从长凳上起身走过去。
  朝子是第一次看到礼子身穿和服盛装,远远望去一眼就认出来是她。
  从台阶中间笔直走下来那得意洋洋的派头像她,最富特色的还是她向男人微微颔首时,肩部以上的动作。
  礼子像是在跟同行者告别。
  “在回家途中想不想顺便去我们家。”
  朝子想起是锁了家门出来的。
  那男人好像让车在等,他强迫礼子与自己同行。
  朝子既然已走出树阴下,来到草坪中间的路上,无论如何已无法再躲避。
  礼子一看清是朝子,便突然离开男人身旁。
  朝子加快脚步迎上前去。
  “怎么看都觉得像您。虽然您身穿和服,还是第一次看见……”
  礼子回头瞅了一眼自己的身姿,忽然随便问了一句:
  “初枝呢?”
  “嗯。”
  朝子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呀?说请暂时不要去打扰她,你哥哥说的,因此我才没去看她的。”
  “嗯。”
  礼子突然改变语调说:
  “那一位就是矢岛。刚才在里面见到的。一位朋友的哥哥在展出旅欧作品,应朋友之邀我来看展出的,说矢岛是他在伦敦的老相识。”
  礼子心想,朝子肯定会从有田那里听说填有关伯爵的事,便笑着对她说:
  “我的朋友见我被矢岛逮住,她便逃跑了。就那样想来欺辱我哟。”
  然而,有田未曾对妹妹谈起过礼子的婚事,所以朝子听不太明白,却也清楚礼子是在为自己跟这个男人呆在一起而辩解,便说:
  “对不起。关于初枝的事想跟您商量商量,能否抽空儿来我家一趟?”
  “好的,我正准备过一会儿去看看呢。”
  朝子正在为是否把正春来了的事毫不隐瞒地说出来而犹豫不决。
  “作为我来说,对初枝能住在我们那里,感到很高兴,但是,听说在这以前,您曾对我哥说过请把她交给你管。”
  “曾想教她各种知识,是个挺可爱的人吧。”
  “是的。长野的她妈妈来了一封信,说要来接她回去,不知怎么回事?”
  “是我哥哥的恋人呀。您听说过?”
  受到礼子坦率的话语的感染,朝子也大胆地说:
  “其实,您哥哥刚才来了。”
  “哦?”
  “可是,他俩的神情都不对头。十分担心就跟到了这里。”
  “现在到哪儿去了?”
  “进了那边的博物馆。”
  “博物馆。”
  两人同时回头朝博物馆方向望去。
   

  嫩叶掩映的博物馆大门无法看得清晰。
  礼子返回到矢岛伯爵身旁说:
  “我就在这里告辞了。”
  “是谁?那个人。”
  伯爵出自虚伪的自尊心这样问道。礼子直言不讳地说:
  “是有田的妹妹。”
  伯爵连看都不看一眼朝子,说:
  “在这里见面真是幸运,本来还有几句话要跟您说的,真遗憾。”说着,露出了嘲讽的神色。
  “我正在犹豫,到底该不该特地叫您,跟您说话。”
  礼子默不作声。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向您道歉,这一点要跟您讲清楚。”
  “哎呀,什么道歉,这种事是不适合您的嘛。”
  “嗯。不过,我是体会到女人真正价值的人。像礼子你这样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只会在意外的地方破坏周围的人的命运,是人生的害鸟。”
  此人怎么会讲这种话!礼子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伯爵。
  “你到底也不会明白:要使四邻平安地生活下去,惟有跟像我这样的男人结婚。我们这些人比起普通的鸟,要在更高的天空中飞翔。于是就连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感到寂寞……”
  “这我也知道。不过,我已爱上了有田。”
  礼子坦率地这样表白。
  “爱?哼,凭你的性格能那样随随便便地说‘爱’这种话吗?问问你自己的良心好啦。”
  礼子气得浑身直哆嗦,紧闭双唇,一副准备挑战的眼神。
  “那种话只有你那失了魂的躯壳表明无能时才会讲。”
  “我洗耳恭听。我想这是你的悲剧……”
  “哼,我不能讲爱礼子这种话,若是初枝我倒能爱……”
  “初枝?”
  “是初枝呀。”
  伯爵犹如砰的扔掉一块小石头似的,说完这话后正要离身朝车子走去。礼子慌慌张张地回头一看,初枝和正春走了过来。
  两人面色苍白,沿着博物馆的围墙走在宽宽的路上。
  看起来他们甚至忘却了相互安慰各自分离的心。如果有人从一旁对他们大喊一声,他们马上就会应声倒下去。
  垣墙旁的杜鹃已长齐嫩叶,樱花在枉然谢落。
  两人一声不吭。
  礼子和伯爵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朝子急忙朝他们走过去。
  正春突然低头行礼,脸微微发红。
  “是来迎接的吗?”
  他这样无意义地问。
  初枝心不在焉地转过脸去。
  “初枝,是小姐哟。”
  朝子小声嘀咕。
  初枝睁大了饱含着无法形容的亲情的大眼睛,旋即又为悲哀所笼罩,她朝礼子走去。
  伯爵难道会看不见?
  正春和朝子不安地望着礼子,跟在初枝后面走来。
   

  正春马上发现了伯爵。
  他由于愤怒手指尖颤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正值春季展览会时节,赏花的人也经过那里。即使光礼子自己,也够引人注目的。
  一接触到正春那憎恶的目光,伯爵马上身不由己地摆出一副准备干架的架势,眉毛不停地抖动。
  他以为正春已经知道自己的事。
  尽管如此,初枝到东京来对伯爵来说,仍然是突然袭击。
  “初枝!”
  礼子呼唤着走近她。
  初枝看见了伯爵。
  她心里吓了一跳,可是,她的手已被礼子拽住了。
  初枝的手冰凉,且微微出汗,一种异常的恐怖传给了礼子。
  礼子转过头去望伯爵。这时她感到初枝的身体向自己倒过来,难过得仿佛要向自己倾诉似的。
  礼子感到心里发出一种声响,眼睛在激烈燃烧。
  伯爵眼睛看着一旁。
  初枝和礼子眼睛极其相似。她们的目光好像要刺向伯爵。
  难道由于是姐妹的关系?难道是女人对待侮辱的极端的愤慨?
  正春见初枝朝伯爵走去,正欲自己抢先猛扑上去,因为礼子拽住了初枝的手,这才强忍怒火站在原地不动。
  然而,这却是若无人跟伯爵扭打在一起就无法得救的奇异的一瞬间。
  面对这种敌意,伯爵也未后退。
  伯爵想对他们大骂一顿残忍的话后,迅速钻进车子,但是由于对方三人因强烈的屈辱已猛然反扑过来,他无法逃走。
  必须彻底战胜它。
  “初枝!”
  伯爵满不在乎地叫喊。
  “初枝,是我。”
  接着,毫无顾忌地走过来。
  “我找这孩子有事。跟我一起回去吧。”
  初枝为他的气势所压倒,倏地闭上眼睛。
  “要干什么!”
  正春挡在伯爵面前。
  “是你!”
  也许是害怕众人目光,伯爵仅冷冷一笑。
  “是你就好。我的事你去问她。”
  “什么!”
  正春铁青的双颊肌肉绷得紧紧的,嘴唇在不停颤抖。
  这时,初枝出人意料地挣脱掉礼子的手,正面盯着伯爵,一字一句地说:
  “我,我……初枝已经死了。”
  四周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初枝挺直腰板站着。
  “初枝。”
  礼子把手搭在初枝肩上,只觉得如同一块化石般硬邦邦的。
  “为那种事值得死吗?回家吧。”
  伯爵乘上车。
  初枝还站着一动不动。
  谁都不吭一声。
  朝子灵机一动叫了一辆空车。
  一乘上车,初枝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垂下了头,却扭着身子说:
  “我,独自到一个地方去。”
   

  有田的家离美术馆很近,步行只要四五分钟,礼子尚未找到安慰初枝的话语,车子就到了家。
  初枝一下车随即独自一人先跑进朝子房间。
  正春和礼子被迎到楼上。
  两人脸背着脸,沉默不语,在这种场合,亲骨肉的感觉更令人喘不过气来。
  说是亲骨肉关系,那上面却产生了新的断层。
  正春小时候就暗中听说礼子是异母妹妹,每当看见做姐姐的房子露骨地蔑视礼子,就感到一种良心上的耻辱,而故意袒护礼子与她亲近。后来反而为这位与自己一岁之差的妹妹的美貌所吸引,也许这是存在微妙隔阂的原因。
  正春有时甚至把礼子有一种对什么复仇意味的倔强视为自己一家人生活的一个侧面。
  然而,说什么礼子是阿岛的孩子,是初枝的姐姐,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第一次现实地面对命运的暴力,正春的基础崩溃了。
  如今难道那要成为必须与初枝断绝爱情的理由?难道那将成为必须彻底付诸实施的理由?甚至其判断也是从极端走向极端。
  “对小姐,请什么也不要说。就这一点拜托您啦。我将要去很远的地方。”
  在博物馆后院,初枝仿佛由于孽缘而浑身发抖,这样对正春说。
  即使没说让他不要说的话,正春在这里也不会对礼子说的。
  就这样和礼子默不作声,只会更加令人难受。
  “我是太自以为是了。正像礼子你曾经说过的那样。”
  “是啊,我们就像是把初枝推到厄运的陡坡上去的人。”
  礼子一吐为快地说:“哥哥,您不是女人,很幸福啊。”
  三个女人有三种悲哀,在得知礼子为初枝的姐姐的现在,更令正春感到心里憋得慌。他反省自己正是表演悲剧的丑角。
  “对礼子也不知该如何道歉,都是我从旁插了一杠子……”
  “别说了,怎么讲这种话。再没有像她那样轻信人家的诚实人了,初枝不是毫不怨恨哥哥吗?”
  “不是怨恨或生气的问题。”
  “那么,是什么问题?哥哥难道不是无法安慰她吗?从博物馆出来时,你俩那脸色,又怎么解释?”
  “那是……”
  正春把想说那是由于得知初枝是你妹妹这句话咽在了喉咙口。
  “可是,像她这样的姑娘,遇到那样的不幸,能轻易安慰得了吗?”
  “是的。”
  礼子使劲儿点点头。
  “她眼睛看得见东西是那么高兴,说所见到的一切都很美。她曾那么盼望春天来临。现在不就是春天吗?”
  “一想起这些,兴许眼睛看不见还是很幸福的。”
  “没出息。”
  礼子叫喊着,她仰望天空,眼泪汪汪。
  “花不正开着吗?哥哥你向初枝打听过春天是美丽的吗?要是她现在仍像过去那样,春天看上去还很美,那该多好!”
   

  “初枝,你不到楼上去吗?”
  朝子边沏茶边喊初枝。
  初枝倚在朝子书桌上眺望着庭院里的麻雀。
  “不。我不想再见到他。”
  “哦?”
  朝子自己上楼去了。
  初枝的话音比想象的要爽朗,因此她放心了。
  从刚才的情景,朝子也大概揣测到初枝的事,用不着去张望拉门里面的初枝。
  “初枝她……”
  礼子漫不经心地问。
  “唔。”
  朝子暧昧地答了一声,由于无话可讲,便问道:
  “要我去叫她吗?”
  “算啦。”
  礼子对着正春说:
  “哥哥,您还是回家去好。”
  “嗯。”
  突然被礼子这么一说,正春红了脸。
  正春感到礼子并非作为自己的妹妹,而是作为初枝的姐姐留在这里。
  “我看还是暂时不要去惊动初枝为好。”
  “不过……我哥快要回来了。”
  朝子这样缓和了一下气氛,可是正春已站起身。
  “初枝,他要回去啦,初枝。”
  朝子在喊。这时正春站到大门口等待,但初枝没出来。
  “她就拜托你们啦。即使她母亲来接她,也请坚决不要让她回去!”
  正春对朝子这样说。
  留下的礼子来到初枝所在的房间。
  初枝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脸颊。
  礼子在初枝身边随随便便地坐下便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初枝仿佛被她吸引,转过头来。用手捂的地方虽然红了,但却无哭的痕迹。
  “把我的衣服给你带来了。都是一些平常穿的西服,不多。”
  礼子说道。
  初枝乖乖地点头。
  “把我的让她穿了,可穿着走到外边,不是袖子短,就是太素气,显得很可笑。”
  朝子也站在后边笑着。
  礼子摸摸初枝的肩膀说:
  “没有可放的肩褶么?”
  朝子说:
  “是把我穿过的旧和服接长的。”
  “男人们都是虚情假意,一切都是谎言。”
  礼子满不在乎地说完这句话后,又接着说:
  “初枝,我替你化妆吧。”
  初枝愕然,瞟了一眼礼子。
  礼子从楼上取来手提包,动作粗野地硬让初枝坐到镜子前面。
  温暖的泪水沿着初枝的双颊淌下来。
  “高滨大夫,就是给初枝做手术的人,他总说想听初枝谈谈做完手术后看见各种各样的东西的感想。待会儿我们去看看他吧。”
  初枝摇头。
  礼子佯装没看见初枝的神情,说:
  “去吧,还可去接接有田呢。”
  由于没擦掉眼泪就往上涂白粉,连睫毛也变白了,初枝皱起眉头。
   

  高滨博士单独呆在医院的教授室内,好像是以打发春日下午的疲劳为乐。
  “来得太好啦。闲极无聊正在看麻雀呢。”
  博士温和地望着初枝。
  “哎呀,我也……”
  初枝受他感染微笑着说,“刚才我也在看院子里的麻雀啊,看过后才来的。”
  “这令人高兴。对,确有这种事。经我做过手术后复明的人,在某个地方跟我在同一时间也正在看麻雀。”
  博士那张老人般的脸庞因感激而显得容光焕发。
  “那种事是当然的。不过,平常往往容易忘记那当然的事。你说得太好啦。那样想的话,我也一样,无论看什么东西都是很难得的哟。”
  初枝点头。明亮的心灵之窗顿时敞开。
  是这位老人使自己复明的记忆,强烈地苏醒过来了。
  而且,还有一种现在也看得见东西的喜悦。
  “请也常到老人这里来呀!”
  “好。我也是来到先生这里后,才想起了我的眼睛能看见东西的。”
  “那太好啦。因为不光是眼睛嘛,甚至连人活在世上这种事,平常也会忘记的。”
  初枝再次点头赞同。
  博士兴致勃勃。
  礼子反而感到有点扫兴。难道博士看不出来初枝由于悲伤而憔悴不堪?还是故意视而不见呢?
  同时,礼子感到其中也包含着自己的一种类似嫉妒的心情。
  一种暧昧的嫉妒。那是一种对初枝天真无邪的坦率,反而惊诧,觉得具有奇异的生命力的心情。
  “这样就好。还是带她来的好,正如我所想象的那样。”
  礼子对高滨博士的名医派头深感钦佩,她催促初枝离开了医院。
  现在,初枝对礼子是自己的姐姐这件事也感到很高兴,从心底涌现出来的亲情,使得她不知怎么说才好。
  初枝紧挨着礼子,漫不经心地用手去触摸礼子的和服。
  她们坐在长满嫩叶的银杏树下的长凳上等候有田,有田马上出来了。
  “绿树映在有田的脸上。”
  初枝有点孩子气地这样说,脸微微泛红。
  礼子吃了一惊。
  从初枝的声音也可知道她心灵之窗敞开着。那声音里有一种呼唤自己心上人的亲切感。
  “我们刚才去过高滨大夫那里。”
  礼子若无其事地说。
  “是吗?初枝她……”
  有田疑惑的目光望着初枝。
  “我给她化的妆。”
  “是吗?”
  有田信步往前走。
  初枝独自一人环视着树丛和天空。
  “我哥哥去过您家。”
  礼子小声对有田说。
  “怎么办好呢?”
  “嗳,顺其自然吧。”
  “什么叫自然?”
  礼子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激昂的声音。
  “有田你说的自然指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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