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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诺雷·德·巴尔扎克(1799~1850),法国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对他有小说界的拿破仑之美称,这不仅因为他常用军事术语描写自己创作想象力的奔突驰骋,大约也有他以宏大的小说阵容征服世界的原因。 巴尔扎克的志向是以小说绘制法国社会各个方面为一幅巨大画卷。他一身中写作了94部长篇、中篇和短篇小说,并受但丁《神曲》(又译《神圣喜剧》)的启发,把所有这些小说构成的巨著称作《人间喜剧》,冠以《人间喜剧》的总名。他自称为“法国历史的书记员”,把当时的事件事无巨细记录下来,《人间喜剧》正好体现了这一思想。 《被遗弃的女人》是巴尔扎克最有影响的长篇小说《高老头》的续篇,被收入《人间喜剧》第二卷《私人生活场景》。它描述了巴黎贵妇鲍赛昂侯爵夫人遭人遗弃,离开巴黎到诺曼底隐居后,因受到一年轻男爵的追求,再次陷入情网,演出了新的一轮令人震惊的爱情悲剧。 献给达布朗泰公爵夫人 她的忠诚的仆人 奥诺雷·巴尔扎克。 巴黎,一八三五年,八月。 一八二二年春初,巴黎的大夫们把一个病后复原的青年送到下诺曼底来,他害的是炎症,原因是用功过度,或者是生活放荡,漫没节制。他的康复要求绝对休息,饮食清淡,周围有寒冷空气和完全避免过度的感宫刺激。贝森的肥沃的田野和外省死气沉沉的生活,似乎最有利于他的恢复健康。于是他就到贝叶城住进他的一个表姐家;贝叶是一个美丽的城市,离海只有八公里①,他的表姐过惯了隐居的生活,有一个亲戚或者朋友到来就喜不自胜,对他表示了特别热烈的欢迎。 除了少数特殊习俗。所有小城市都是相似的。这位名叫加斯东·德·尼埃耶男爵先生的巴黎青年,在他表姐圣瑟韦尔夫人家里,或者在她的一伙朋友家里,参加了几个晚会以后。不久就认识了这个僻静社会视为全城头面人物的人们。加斯东·德·尼埃耶把这些人视为永久不变的人物,任何一个观察家在从前组成法兰西的无数封建藩侯的首府里,都可以发现这些人物。 这些人物中的头一个属于一个贵族家庭,这个家族的世系在二百公里以外就无人知晓,可是在这个省里却被认为是无可争辩的最源远流长的阀阅门第。他们是小型的王室,没有人怀疑他们通过婚亲关系搭上了纳瓦兰家族、格朗利厄家族,又同卡迪央家族沾上亲,和布拉蒙肖弗里家族也有瓜葛①。这个望族的领袖通常总是一个果敢的猎手。他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经常用姓氏的优越压倒一切人;他容忍县长的存在,如同他忍受捐税的缴纳一样;他不承认十九世纪创立的新贵,并且指出如果首相不是贵族,乃是政治上极端可怕的事。他的妻子说话的口气斩钉截铁,声音极高,拥有几个崇拜她的人,可是她规行矩步,经常在复活节前后半个月内领圣体;她教养女儿们教养得很不好,总认她们有了贵族姓氏就永远富有。妻子和丈夫对于现代的奢侈豪华一无所知,他们还保持着戏台上穿的服装,古色古香的银餐具、家具和马车,如同他们保持着古老的生活习惯和语言一样。这种老式排场同外省的经济条件倒也相当适应。总之,他们是过去时代的遗老,只不过缺少征收土地移转税的权利,缺少一群群猪犬和镶着饰带的制服罢了;他们在自己人中间是充满荣誉感的,他们全都对离他们十分遥远的亲王们忠心耿耿。这个历史上的家族名声不扬,却像一幅古老的立纪挂毯那样保持着古怪特点。这个家簇必然会孳生出来一个叔伯兄弟,当上了少将,佩带红绶带,出入宫廷,曾经追随过黎希留元帅入侵汉诺威①,你会发现他在家族里宛如路易十五时代一本旧书上面散落下来的一页纸。 跟这个古董似的家庭相对立的一家人家比较富有,可是贵族世系没有那么古老。每年冬天丈夫和妻子到巴黎去度过两个月,总带回来短暂的时髦风尚和昙花一现的流行爱好。夫人是个风雅人,可是有点拘谨。总跟不上时兴的款式,不过,她却嘲笑邻居们装腔作势的无知;她的银餐具都是新式的;她拥有几个小斯。几个黑奴和一个随身男仆。她的长子有一辆轻便双人马车,无所事事,领有世袭财产;幼子是最高行政法院助理办案员。父亲熟悉内阁的种种黑幕,经常讲述关于路易十八和迪·凯拉夫人②的轶事;他购买五厘公债,避免关于苹果酒的谈话,有时怪癖发作,便去更正省属财产的数字;他是省议会的议员,衣服都在巴黎定制,佩带荣誉团的十字勋章。最后,这位贵族理解王政复避,会在议会里搞钱;但是他的忠君动机却没有同与他敌对的那家人家那样纯洁。 他订阅《法兰西新闻》和《争鸣报》。同他们对立的一家人家只阅读《每日新闻》③。 从前的代理主教,现在的主教大人,就在这两大势力中间摇摆不定,这两大势力完全是为着宗教的缘故才尊敬他,所以有时也向他暗示,叫他领会一下拉封丹在他的寓言《驮圣物的驴子》结尾时所提出的教训①。因为这位主教是平民出身。 接下来就是一些二等星了,他们是些每年入息一万到一万二千法郎的贵族,有的当过海军上校,有的当过骑兵上尉,有的什么也没有当过。骑马在路上走的时候,他们的位置是在捧着圣餐器的本堂神甫和出外巡回的税务监督中间。他们几乎全都在宫廷里学习过礼仪,受过骑士训练,当过火枪手,现在都清清闲闲地在自己经营的田庄里消磨日子,更关心的是伐木或者他们的苹果酒,而不是君主政制。不过,他们有时也谈论宪章和自由党人,那是在惠斯特纸牌打了一个大局以后,或者在掷骰戏中间,在他们计算过嫁妆,妥善地按照他们能背诵如流的家谱来安排婚事之余。他们的妻子坐在柳条轻便马车里,一面孔自命不凡,装出宫廷中人的神气;她们怪里怪气地披上一条披肩或者戴上一顶帽子就认为已经打扮入时了;她们每年经过几度深思熟虑以后,才购买两顶帽子,有时也叫人家从巴黎买回来;她们一般都是品行端正而嘴巴喋喋不休的。 围绕在这伙贵族的主要角色身边,有两三位有身份的老小姐,她们已经解决了人类的定居的问题。因为她们仿佛浇铸在你遇见她们的那所房子里面:她们的面孔,她们的服饰,已经成为本宅、本城、本省的一部分;她们就是本宅、本城、本省的传统、纪录和精神。她们全都有倔强的和叫人吃惊的地方;她们通常都懂得在合适的时候微笑颔首或者摇头,她们不时也说句把被认为俏皮的话。 有几位富有的资产者也混进了这个贵族小圈子,那是因为他们具有贵族的政见或者由于他们有钱。可是,尽管他们年纪已经上了四十岁,这些贵族的每一个人提到他们时总是说:“这小家伙想的不错!”于是就把他们选为众议员。一般的说,他们的后台都是那些老小姐,不过,这也是人家随便乱说罢了。 最后,两三个教士也受到这班社会名流的接待,那是因为他们具有宗教权力,或者因为他们人很聪明,贵族们在自己人中间觉得烦闷无聊,就把平民出身的人带进他们的客厅里来,正如面包师把酵母放进他的面团里一样。 在这些脑袋里所堆积起来的全部智慧都是由一定数量的古旧观念所组成的,其中也混杂进去一些新思想,这些新思想是每天晚上大家共同搅拌进去的。代表这些思想的词句正像小海湾里的海水一样,也有每天的潮涨潮落,也有永恒的波动,完全一样。今天听到空洞的回声的人,明天也能听到,一年以后也能听到,永远能听到。他们对世事所下的永远不变的判决,已经成为一门传统的科学,谁也没权加上一点一滴新的见解。这些墨守成规的人们,生活在牢不可破的习惯圈子里同他们的宗教、政治、道德和文学观念一样牢不可破。 如果一个外来人被允许参加这个小团体,那么每个人都会带点嘲讽地对他说:“这里可不象你们巴黎社会那么光彩!” 同时每个人都斥责别人的生活方式,尽力叫人相信他是这个社会中的一个例外,他曾经设法改革这个社会而没有成功。如果,这个新来的人不幸也说了几句批评的话,证实这些人彼此间互相指摘的意见是正确的。那么他马上就被视为无法无天的坏人,是个腐化堕落的巴黎人,跟通常所有的巴黎人一样。 加斯东·德·尼埃耶在这个小小天地里露脸的时候,事先他已经被贝叶城公共舆论不会有错的天平称过斤两。因为在这个小小社会里一切完全遵守礼节,生活里每件事都是协调的,没有半点事情能瞒过别人,所有爵位和领地的价值都有价格标明,跟报纸末页所登载的债券价格一样。他的表姐圣瑟韦尔夫人早已说过他的财产数字,他的未来希望,也展示过他的家谱,吹嘘过他的学识,他的礼貌和他的廉让。他所受到的欢迎是他理应受到的,他被不客气地接待为一个优秀的小贵族,因为他的年纪只有二十三岁;可是有几个年轻姑娘和几位母亲却对他另眼相看,允满温情。他在奥热山谷里拥有一万八千法朗的年地租,他的父亲早晚会遗留给他那座马内维尔古堡及其他部附属建筑物。至于他的所受教育,他的政治前程,他的人品,他的天才,都不成其为问题。他拥有的土地都十分肥沃,地租是有保证的;栽种的植物尤其优良,维修费用和捐税都由佃户负担;”苹果树都已经长了三十八年了;而他的父亲还在商量一笔交易,想把同他的花园连接的二百阿尔邦①森林买下来,给花园围上围墙;这些优点是任何当部长的希望,任何人世的声誉都不能与之竞争的,不知是出于狡猾或是另有打算,圣瑟韦尔夫人没有提起加斯东的哥哥,加斯东自己也一字不提。这个哥哥患上肺病,似乎不久就要被人埋葬、哀哭而且遗忘了。开头加斯东·德·尼埃耶拿这些人物来作消遣,可以说,他把这些人物的尊容都描绘在他的画册里了,他把这些人物的有凌角的、多皱纹的、钩鼻的模样儿描绘得有趣而逼真,他注意到他们的服装和脸上肌肉的抽搐多么古怪而可笑;他非常喜欢听他们说话里的诺曼底方言,非常喜欢他们守旧的观念和粗野的性格。可是,在一段时间内习惯了这种松鼠在笼子里打转似的生活以后,他觉察到在这种停滞而不可改变的生活中缺乏对立的变化,同修道士关在修道院里没有什么两样,因而他就苦闷起来,虽然这种苦闷还不是烦恼和厌恶,但是这两者的效果都有了。经过这种过渡时期的轻微痛苦以后,一个人像植物一样移植到一个相反环境的过程就完成了,在这个新环境中他必须自行萎缩,过着一种生长不良的生活。事实上,如果没有任何东西把他拉出这个社会,他就会在不知不觉间适应了这个社会的生活习惯,他不再怕这个社会的空虚无聊,这种空虚无聊会侵袭他,把他完全消灭。加斯东的肺部早已习惯于呼吸这种空气了。他已经完全准备好要确认在这种无所用心、不动脑筋的日子里有一种麻木不仁的幸福,他开始忘记了那种精力不断更新的运动,忘记了他在巴黎曾经那么热爱过的能经常结出丰硕成果的脑力运用,他要永久留在这里,在这些化石中间僵化,像尤利西斯的伙伴们①一样,在猪身里就满足了。有一天晚上,加斯东·德·尼埃耶在一家人家的客厅里,坐在一位老太太和本主教管区的一个代理主教之间。这所客厅的细木护壁板漆成灰色,地上铺着白土大方砖,挂着几张家里人的画像,摆着四张赌桌,十六个人围着赌桌一边闲谈,一边打惠斯特纸牌。他在那里什么也不想,只在消化他吃下去的美味晚餐,这种精美的晚餐就是外省日常生活的美好未来,他出乎意外发现自己正在赞同当地的生活习惯。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人继续使用昨天的旧纸牌,为什么他们在破旧的赌桌上洗牌,他们怎样才能做到既不为自己,也不为别人穿上好看的衣服。他猜到了有一种哲学思想隐藏在这种循环往复、千篇一律的生活里,在这种合乎逻辑的安静习惯里,在他们不识时髦豪华为何物里。总之,他几乎懂得了奢侈生活的无益。巴黎城,连同它的激情,它的风暴,它的欢乐,在他的心中已经变成了童年的回忆。他真心诚意地赞美一个年轻姑娘的红润的双手,谦卑和含羞的神态,虽然初看起来,他觉得她一脸蠢相,举止缺少风韵,全身令人厌恶,外貌尤其可笑。他已经无可救药了。从前他从外省到巴黎去,现在他又从巴黎火热的生活中回到外省的冷冰冰的生活里来,没有一句话可以震动他的耳膜,可以使他突然激动起来,如同一出沉闷歌剧的伴奏,突然出现一段奇特的乐章叫人兴奋一样。 “你昨天不是去看过德·鲍赛昂夫人吗?”一位老太太问这地区最豪华府第的主人。 “我是今天早上去看她的,”他回答。“我发觉她十分愁闷和痛苦,以至我没法子叫她答应明天来我家吃饭。” “你是同尊夫人一起去的吗?”老太太大声问,露出惊异的神色。 “不错,是同内人一起去的,”贵族平静地回答。“德·鲍赛昂夫人不是勃艮弟家族的人吗?虽然只是女家方面的亲戚,可是这个姓把一切都洗刷了。内人很喜欢鲍赛昂子爵夫人,这位可怜的夫人孤单一个人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日子了……”说着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德·尚皮涅勒侯爵冷冷地、平静地环顾周围听他说话而且端详着他的贵妇人;不过几乎不可能猜出他是同情德·鲍赛昂夫人的不幸遭遇呢,还是对她的贵族身份让步;也不知他以接待她为荣呢,还是他为了满足自尊心,要强迫当地的贵族和他们的夫人们去接见她。 在场的贵妇面面相觑,仿佛用眼睛来互相商量;于是最深沉的静寂笼罩着客厅,她们的态度看来是表示不同意这样做。 “这位德·鲍赛昂夫人会不会就是那位跟笪瞿达—潘托先生恋爱而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位呀?”加斯东问他旁边的那位女客。 “一点不错,就是她,”女客回答他说。“自从笪瞿达侯爵结婚以后,她就到库尔瑟勒来居住;这儿没有一家人家接待她,何况她也太聪明,不会不感到自己地位的困难,因此她也不设法去见任何人。德·尚皮涅勒先生和别的几位先生曾经去过她的家里,她只接待了德·尚皮涅勒先生,也许因为他们是亲戚的缘故,他们同鲍赛昂家有姻亲关系,老鲍赛昂侯爵娶过尚皮涅勒家长房的一位小姐。虽说德·鲍昂子爵夫人被认为是勃艮第家族的后裔,但是你知道我们这儿可不能接待一个同丈夫分居的女人。这是一种旧思想,我们很笨,还保持着这种旧思想,子爵夫人实在不应该逃到这儿来。因为德·鲍赛昂先生是个高尚文雅、出入宫廷的人,他一定会很讲道理,只有他的妻子才是个疯子……”德·尼埃耶先生表面上还在听女客说话,实际上已经听不进去了。千万种想入非非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涌现出来。现在艳遇正在向他的想象力微笑招手,灵魂正在孕育着渺茫的希望,正在预感到不可名状的快乐、恐惧和种种事故,虽然还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向千变万化的幻想提供养料,使它固定下来,可是还能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这种艳遇的魁力呢?心思已经飞到天外,在草拟出许多难以实现的计划,在产生出幸福爱情的萌芽。可是也许这个爱情的萌芽已经包含着全部爱情,正如种子包含着艳丽的花朵,以及花朵的芬香和鲜艳的色彩似的。德·尼埃耶先生根本不知道德·鲍赛昂夫人之所以逃避到诺曼底来,是因为她经历过一件被大多数女人羡慕和谴责的哄动一时的事故,尤其是因为青春和美貌的魅力几乎可以证明造成事故的原因完全正当。一切名声都享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威信,而不管名声从何而来。对女人说来,就似乎对古代的家庭一样,罪恶的光荣可以消除罪恶的耻辱。一个家族要可以拿自己的家族内被斩了多少首级作为光荣,同样地,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由于幸福的爱情或者悲惨的失恋而获得不幸的名声,也就变得更加吸引人。她越是叫人怜悯,就越能引起同情。我们只对于那些平凡的事物,平凡的感情和庸俗的意外事件表现出毫不留情。能够吸引别人的视线,我们就显得伟大了。事实上,我们不是要使自己高人一等才能让人看见吗?而群众总是不自觉地对高大的事物产生敬佩的感情,而并不过分追究是用什么方法变得高大的。这时候,加斯东·德·尼埃耶觉得自己一步步被德·鲍塞昂夫人吸引过去,原因是受到上述理由的暗中影响,或者是由于好奇心,或者需要使目前的生活有点趣味,总之,原因有一大堆,很难说清楚,我们通常只能用命中注定来作全面的解释。德·鲍赛昂子爵夫人蓦地在他的眼前出现,还带着一连串优雅的形象,她就是一个新世界;在她身边一定会产生恐惧、希望、战斗和胜利。她与加斯东每天在这所庸俗的客厅所看见的妇女一定大不相同;总之,她是一个女人,而他在这个冷漠的社会里没有遇见过一个女人;在这个冷漠的社会里,勾心斗角代替了感情,礼貌只是一种责任,最简单的意见也包含着伤害人的内容,使听的人难受,说的人也难出口。德·鲍赛昂夫人在他的心中唤醒了他青年时代的梦想和暂时在沉睡着的强烈感情。那天晚上其余时间,加斯东·德·尼埃耶变得完全心不焉。他在苦苦思索进入德·鲍赛最夫人家大门的方法,这方法并不存在。据说她为人聪明绝顶。如果聪明的女人能够受新奇或者精美的东西吸引的话,那么她们是要求甚高的,她们会猜出一切;在她们身边进行取悦她们的艰苦工作,成败的机会是相等的。何况子爵夫人除了遭遇值得骄傲以外,还有姓氏给予她的光荣。她的极度的孤独的生活,仿佛仅仅是把她同外界社会隔开的最微不足道的围墙了。由此看来。一个陌生人,不管他是什么望族出身,要进入她的家似乎是不可能的。可是第二天早上,德·尼埃耶先生还是朝着库尔瑟勒楼房的方向散步,而且在楼房围墙周围兜了好几圈。在他这种年纪,最容易相信自己的幻想,他正是受到幻想的迷惑,不停地从墙洞或者越过墙头向里面张望,有时对着紧闭的百叶窗凝思,或者仔细端详那些开着的百叶窗。他希望有一个浪漫的偶然机会,可以把他引进到子爵夫人身边,他只在计算这样的机会能产生的结果,而没有想到这是不可能的。他一连几个早上到这儿来散步,都毫无结果;可是,每来散步一次,这位离群独居,背负着恋爱上的创伤而遁迹孤寂的女人,就在他的思想上变得又高又大,而且栖息在他的灵魂中。 因此,在沿着库尔瑟勒楼房的围墙走着的时候,如果偶然听到了一个园丁的笨重的脚步声,加斯东的心就会由于希望和快乐而剧烈地跳动。 他很想写信给德·鲍赛昂夫人,可是对一个没有见过面而且与他不认识的女人,说些什么好呢?何况加斯东也不相信自己;他同许多还充满幻想的青年一样,不怕死,更害怕的是得不到对方的答复,因为这就是最可怕的蔑视,只要他一想起他的第一封情书完全有可能被扔进火里,他就战栗起来。他心里有千万种矛盾的思想在斗争着。可是到了最后,由于他多方幻想,假设了各种离奇的遭遇,又绞尽脑汁,他居然找到了一个可喜的计策,这种计策只要拼命想象,总是可以在想象出来的一大堆计策中找到的,它能告诉最天真的女人,一个男子热情关心她到了怎样的程度。社会上的怪现象在一个女人和她的情人间所制造出来的真正障碍,并不比东方诗人的的美妙神话故事中虚构出来的障碍少,而且他们虚构的最荒诞的形象也很少是过甚其词的。因此,在现实生活中就如同在童话世界里一样,女人总属于那个懂得到达她身边,而且能把她从受煎熬的环境里解救出来的男人所有。最穷苦的游方僧们如果爱上以了哈里发①的女儿,他们两人间的距离,也决不会比加斯东和德·鲍赛昂夫人之间的距离更远。子爵夫人一点也不知道德·尼埃耶先生会在她的周围挖了一道封锁壕,而德·尼埃耶先生的爱情却随着障碍的扩大而加深,并且把遥远景物所具有的美感和魅力,都放在以他这位想象中的情人身上。 有一天,由于他相信自己的灵感,他希望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爱情中可以获得一切。他认为当面说话比任何热情的信件更有说服力,同时寄托希望于女人天生的好奇心,他走到德·尚皮涅勒先生家里,打算利用这位先生来帮助他的事业成功。他对德·尚皮涅勒先生说,他有一桩重要的机密事要跟德·鲍赛昂夫人接洽,可是他不知道她是否肯阅读陌生人写来的信,也不知道姓是否相信一个陌生人,因此他请侯爵在下一次见到子爵夫人时,问问她肯不肯赏脸接见他。他关照侯爵如果受到拒绝就代他严守秘密,同时却很巧妙地促使侯爵把他要见子爵夫人的理由完全告诉德·鲍赛昂夫人。 他难道不是一个有身份和正直的人吗?他是不会做低级趣味或者失礼的事的!那位高傲的侯爵,由于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完全上了这个青年的爱情外交的当,爱情给这青年提供了一个老资格大使的泰然自若和完全不露心境的外貌。侯爵想尽办法想探明加斯东的秘密,加斯东露出很为难的样子,用些诺曼底式的回答去对付德·尚皮涅勒先生巧妙的质问。侯爵具有法兰西骑士的品质,问不出来就祝贺他能守口如瓶。 侯爵马上奔到库尔瑟勒去,像上了年纪的人愿意为标致女人效劳那么热心。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处在目前的环境下,这种传递消息的办法本质上会刺激她的好奇心。因此,虽然她在记忆里详尽搜索,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引导德·尼埃耶先生到她家里来,可是她经过谨慎小心地查问德·尼埃耶先生的社会地位以后,她发觉接见他并没有什么不便的地方。不过她开头还是拒绝了;然后她同德·尚皮涅勒先生讨论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不断询问他,尽力想探明他是否知道这次来访的动机。最后她才改变拒绝的决定。同侯爵的讨论以及侯爵装模作样的严守秘密,都强烈地刺激了她的好奇心。 德·尚皮涅勒先生不想惹人笑话,就装出自己知道内中底细但要守秘密的样子,硬说子爵夫人当然十分清楚这次访问的目的,虽然她经过真心诚意的探索,的确是毫无结果。德·鲍赛昂夫人想象着加斯东同许多他不认识的人有种种联系,简直在许多荒唐的假设中昏头转向,还自己问自己是不是曾经见过德·尼埃耶先生。看来最真诚或者最美妙的情书也不会产生和这个哑谜相同的效果,德·鲍赛昂夫人不得不好几次花费时间去猜测这个哑谜。 加斯东知道他能会见子爵夫人以后,一方面十分高兴能够这么快就得到他所热烈期待着的幸福,另一方面觉得这样就结束他的奸计又大大地局促不安。 “算了!去见她,”他一边穿衣服,一边不住地对自己说,“去见她,这就是一切!” 后来在跨进库尔瑟勒的大门时,他又希望以找到一个方法来解决他自己出的难题。加斯东是那种相信急能生智的人,这种人总是前进,到了最后关头,面对危险,他们都能急中生智,找到克服危险的力量。他特别留心他的打扮。他象许多年轻人一样,以为一条环形鬈发置得好不好,会影响他的成败,而不知道在青春年代一切都具有迷人的魅力。而且像德·鲍赛昂这种优秀的女人,能够使她们着迷的不会是别的,只能是心灵的优美和品格的高尚。高尚的品格可以满足她们的虚荣心,使她们得以指望产生伟大的爱情,而且似乎能满足她们心灵上的要求,聪明才智能使她们高兴,能适应她们灵巧的天性,她们就以为自己被人理解了。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如果不是要求心里高兴,要求被人理解和被人爱慕,还指望些什么呢?不过必须有过无数人生经历,才能猜得出在第一次会他时,不修边幅和假作痴呆原来是高级的取悦手段。 等到我们相当狡猾,能够充当能干的政治家时,我们也就年事太高,无从利用我们的经验了。这一边加斯东不相信自己的聪明才智,要借重服装去增加吸引力,那一边德·鲍赛昂夫人也本能地进行考究的打扮,她边整理她的头发边说: “我可不愿意人家看见我就害怕。” 德·尼埃耶先生在精神上,在肉体上,在举止态度上,都有一种天然独特的气质,使平常的姿态和想法都饶有风趣,可以任凭他随便说什么和随便做什么。他有教养,目光锐利,外表出众而且活泼好动,就如他那易受感动的灵魂一般。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隐藏着热情和温存,他的本质上善良的心也并不否定这两种特点。因此,他决心走进库尔瑟勒楼房,是同他的坦率天性和热烈的想象力协调一致。尽管爱情使他胆大包天,然而他在越过一个按照英国花园布局的大院,到达客厅里,一个男仆询问他的姓名,走了出去,又再回来给他引进的时候,他的心禁不住猛烈跳动起来。 仆人通报他的的名字:“德·尼埃耶男爵。” 加斯东慢慢地走进去,可是态度相当高兴,这是很难做到的事,走进只有一个女人的客厅,比走进有二十个女人的客厅更难。季节虽然已经暖和了,壁炉里还烧着熊熊旺火,炉台上安放着两座多枝烛台,烛火放射出柔和的光线,他看见壁炉角上有一个年轻女人,坐在一张新式的高靠背安乐椅上,座位很低矮,可以容许她的脑袋作出种种娇媚优雅的姿势,有时低下来,有时倾斜,有时弱不禁风地仰起来,仿佛抬起一个重担;同时也可以让她屈着脚,把脚伸出来,或者缩进去藏在黑袍子的长褶裥下面。子爵夫人想把她正在阅读的书放在一张小圆桌上;可是,由于她同时回过来看德·尼埃耶先生,那本书没有放稳,跌下来落在圆桌和安乐椅之间的地上。 她对这件小事故似乎并没有在意,只把身子抬高一点,微微颔首来回答男爵向她的致敬,她的身体仍旧深深地埋在安乐椅里,几乎没有离座,叫人对她的动作都觉察不出来。她屈下身子,把身子向前伸,很迅速地拨动一下炉火;然后弯下腰来,捡起一只手套,随随便便地戴在左手上,又去找寻另一只,可是她马上把眼光收敛起来,用右手向一张椅子指了指,仿佛请加斯东坐下来;这只纤细的右手白得几乎透明,没有戴戒指,五指尖尖,粉红色的指甲作完美的椭圆形。客人就坐以后,她向他转过头来。作了一个询问和讨好的姿态,这姿态的微妙之处,非语言所能形容,它完全出自善意,属于那种干脆利落而又十分优美的动作,是从早期的教育和长期习惯于趣味高雅的事物所产生的。这一连串的动作在倾刻之间迅速地完成了,既不显得生硬又不觉得唐突,那是一个美貌妇女带着既关心又不理睬的神气,再加上上流社会的贵族风度做出来的,加斯东着了迷了。德·鲍赛昂夫人同他这两个月来流放到诺曼底边远地区所交往的木头人相比,实在是太不相同了,不能不把他梦中的诗境,化为人世的现实,因此他不能拿她的完美和同他以前崇拜过的任何女人相比。这所客厅的家具同巴黎圣日耳曼效区的客厅一模一样,到处桌上都乱放着十分珍贵的小玩意儿,他走进这所客厅坐在这个女人面前,看见许多书籍和鲜花,就觉得回到了巴黎。他的脚踏着一张真正的巴黎地毯,他又见到了巴黎女郎的杰出典型。见到了她的纤弱体态,她的婀娜多姿,她对衣着的漫不经心,外省妇女却因为刻意追求打扮被害苦了。 德·鲍赛昂子爵夫人是个金发美人,皮肤像一个金发女郎那样白皙,眼睛是棕色的。她昂起高贵的前额,这前额应该属于一个因过被谪仙子,这仙子以自己的过失为荣,不愿意寻求宽恕。她的丰满的头发,下面的两只鬓角上梳着两只贴额的发环,在额头上勾画出两个大圆圈,上面高高地结成辫髻,更使她的脑袋显得十分威严。幻想丰富的人可以把她头上的金黄色螺旋形头发看成是勃艮第家族的公爵冠,可以从这个贵妇人亮晶晶的眼光里看出她具有她的家族的全部勇气,这种在一个坚强的女人身上的勇气,只是用来拒绝那些心怀轻蔑或者胆大妄为的人,对于那些有甜情蜜意的人,却是充满温情的。她的小巧的头颅,美妙地接连着一个细长雪白的脖子;她的俊俏的容貌,张开的嘴唇,活泼的身段,连同那小巧的头颅,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审慎表情,还带着一种做作的讽刺味道,这种味道有点像狡猾或者放肆。即使她具有这两种毛病,我们只要想起她的不幸遭遇,想起那几乎夺去她的生命的爱情,我们就不能不宽恕她了。她的不幸遭遇从她稍一动弹就满布前额的皱纹,或者她把饱含悲痛的美目仰望上苍的举动上,就可以看出来。这个女人三年以来与世隔绝,住在一个远离城市的幽谷深处,陪伴着她的只是青春时代的回忆,那个青春时代是光明的,幸福的,充满激情的,当时朝夕欢娱,备受恭维,现在只落得个可怕的空虚,在这个冷静的庞大客厅里,只剩下这个女人,这种景象还不够令人惊叹吗?何况人的思想上还可以把这景象渲染得更可怕些哩!这个女人脸上的微笑说明她对自己的价值有高度的自信。她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妻子,她受社会排斥,被夺去了她能为之毫无羞耻地心跳的唯一男子,使她的虚弱的灵魂从任何情绪里都争取不到必要的帮助。她只能从自己身上汲取力量,靠自己的生命去生活,除了被遗弃女人的希望以外,没有别的希望,换句话说,就是等待着死亡,即使下半世还有不少好日子,她仍然想快点结束余生。自觉是生来享福的,却没有得到幸福,也没有给别人以幸福,就死亡了!……一个女人!多么悲惨!德·尼埃耶先生的这些想法象闪电似的在他的心头掠过,他站在一个女人所能用来披在身上的最伟大的诗篇面前,对自己扮演的角色,不免感到羞耻。子爵夫人的如花美貌、不幸遭遇和贵胄身份这三种光辉使他目眩心迷,他几乎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沉思,赞美着子爵夫人,却找不出话来对她说。 他的这种痴态并没有使德·鲍赛昂夫人感到不悦,她温和而又富有威严地把臂膀动了一动,向他伸出手来,接着又在她的变得苍白的嘴唇上挂着微笑,似乎还没有忘记女性的娇媚。她对他说: “德·尚皮涅勒先生通知我,先生,说是你出于好意给我带来一个消息。这消息是否来自……?” 加斯东听了这句可怕的话,更觉得自己地位的可笑,趣味的低级,手段的不够光明正大,对付的又是这么高贵和这么不幸的一个女郎。他脸红了。原来表现出千万种思想的眼光,模糊起来了;可是突然间,年轻人从犯错误的感觉中汲取力量的本领使他安下心来。他作了一个完全屈服的姿态,打断了德·鲍赛昂夫人的话,用激动的声音回答她说: “夫人,我不配有福气来看你;我卑鄙地欺骗了你。驱使我到这儿来的感情无论怎样伟大,都不能原谅我为了来到你身边所耍弄的可耻花招。不过,夫人,如果你大发慈悲肯让我告诉你……”子爵夫人向德·尼埃耶先生扫了一眼,眼光里饱含傲慢和蔑视,抬起手抓住唤人铃的绳子,拉响了铃;贴身仆人进来了;她庄严地瞧着男爵,对仆人说: “雅克,提灯送客。” 她傲慢地站了起来。给加斯东行礼告别,弯下身去捡起那本跌落在地下的书。她的动作的冷酷无情,跟她刚才接待加斯东时的温文尔雅。恰好成反比例。德·尼埃耶先生离开了座位,可是还继续站着。德·鲍赛昂夫人又向他扫了一眼,似乎在对他说“怎么,你还不走吗?” 这眼光里包含着十分尖锐的嘲弄,使得加斯东像个马上就要昏倒的人似的当场变了脸色,几滴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滚,可是他忍住了,而且用羞耻和绝望的烈火来把眼泪烘干,他带点自豪地瞧了德·鲍赛昂夫人一眼,眼光里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同时对自己价值的一定程度的自信,仿佛在问:子爵夫人有权处罚他,可是有必要处罚他吗?然后他走了出来。越过前厅的时候,他的敏锐的心思和被爱情带动变得聪明起来的头脑,都告诉他当前他所处的地位十分危险。 “如果我离开了这所房子,”他这样想,“我永远也不能够再回来了;那么我在子爵夫人的眼中就永远是一个傻瓜。一个女人不可能猜不出她鼓动了别人的爱情,而她正是一个女人!也许她对这么粗暴地把我赶走,正在不由自主地觉得有点遗憾,不过她不应该、也不可能收回成命,应该由我去理解她的心思。” 想到这里,加斯东就在石级上停了下来,嘴里惊叫了一声,很快地转过身来,说: “我忘记了一件东西。” 于是他又向客厅走去,仆人跟在他后面,仆人对于男爵的头衔和房地产主的神圣权利是充满尊敬的,听见加斯东说这句话时声调十分自然,就完全上了他的当。加斯东不待通报就轻轻地走进客厅。子爵夫人也许以为进来的人是她的随身男仆,就抬起头来,她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德·尼埃耶先生。 “雅克已经提灯送过我了,”他笑吟吟地说。 他的优雅的微笑半带忧郁,使得这句话完全消失了开玩笑的意味,而他说这句话时的声调简直可以打动对方的灵魂。 德·鲍赛昂夫人心软下来了。 “好吧,请坐,”她说。 加斯东迫不及待地抢了一把椅子。他的眼睛在幸福的鼓舞下射出十分强烈的光芒,使子爵夫人也经受不住这年轻人目光的注视。只好低下头来看手中的书,同时品味着自己是对方幸福的根源,这种永远新鲜的快乐,是女人身上一种不可磨灭的情绪。何况德·鲍赛昂夫人的心思也完全被加斯东猜着了。妇人总是感激一个男了能够理解她的内心非常合乎逻辑的种种怪念头的,她总是感激他能够懂得她表面上完全矛盾的行为,懂得她的有时懦怯、有时大胆所产生的一闪而过的娇羞的,这是妖冶和天真古怪的混合起来的表情啊! “夫人,”加斯东温和地喊了一声,“你知道了我的过错,但是你不知道我犯的罪。如果你知道我是带着多么幸福的……”“啊!当心啊,”一边说一边装出神秘的样子举起一只手到鼻端,轻轻地擦了擦鼻子,然后又举起另一只手要去拉叫人铃的绳子。 这下漂亮的动作,这和蔼可亲的威胁,一定是惹起了一个悲哀的思想,使她想起了过去幸福的生活,那时候她简直就是娇媚和婀娜的化身,幸福使她的各种任性的想法都变得十分正当,正如幸福使她的最微小的动作都增加了一层魅力一样。她皱紧眉头,使额上的皱纹都积聚在两眉之间;她的脸庞在柔和的烛光照耀下出现了阴郁的表情;她用严肃而不冷酷的眼光注视着德·尼埃耶先生,以深知自己在说什么的态度对他说: “这一切都非常可笑!先生,我有权利快活得发疯的时代,我能够同你一起欢笑,毫无畏惧地接见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到了今天,我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我的行动再也不能由我作主了,我必须对自己的行动细加考虑。你来访问我是受什么情绪支配的呢?是出自好奇吗?那么我对这脆弱而短暂的幸福付出的代价太高了。你是不是已经热烈地爱上了一个受尽诽谤而你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呢?如果是的,你的爱情就建筑在对我的误解上面,就建筑在命运使之出了名的一个错误上面。” 她恼恨地把手上的书抛到旧桌子上。 “怎么!”她向加斯东投去一个可怕的眼色之后继续说,“因为我曾经软弱过,社会上就要我永远是弱者吗?这真可怕,可耻。你到我这儿来是要可怜我吗?你太年轻了,你不会同情心灵的痛苦。先生,请你知道,我宁愿受轻视也不要求怜悯;我不能忍受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 沉默了片刻。 “好吧,先生,你瞧,”她抬起头来望着他说,神态凄切而温和,“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引导你轻率地到我这隐居所里来,你都伤害了我。你太年轻,你不会完全没有良心,你会感觉到你到这儿来是有失礼仪的;我宽恕你,我现在已经能够毫不辛酸地谈起这件事。你再也不要到这儿来了,对吗?虽然我可以下命令要你这样做,我还是对你提出请求。如果你再来访问我,那么你我两人都没有力量阻止全城的人都相信你是我的情夫,你就在我的哀愁上加上更大的哀愁了。你不愿意这样做吧,我想。” 她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用真正威严的眼光注视着他,使他感到内疚。 “我错了,夫人,”他用坚信不疑的口气回答;“可是热诚、卤莽和对幸福的热烈追求,在像我这种年龄的人,既是优点,也是缺点。现在,我懂得了我不应该想方设法来看你,不过我的欲望是很自然的……”他设法多用感情少用理智,去叙述他不得不隐居到这小地方的痛苦。他把自己描绘成为一个感情热烈的年轻人,可惜缺乏爱情作为感情的养料,叫人想到他是值得被人温柔地爱恋的人,只不过他还没有遇到过一个年轻貌美、有眼力、温柔体贴的女人给他尝尝爱情的滋味罢了。他解释了自己有失礼仪的过程,却不愿意加以辩护。他恭维德·鲍赛昂夫人,向她证明她正是他心目中被大多数青年不断追求而不能到手的标准情妇。然后,他叙述了他一大清早就在库尔瑟勒周围散步的经过,还谈到了他看见这所邸宅就产生的遐想,最后他终于能够走进来了,这样他就煽起了女人心中一种难以形容的宽容感情,这种感情是女人发觉自己能够激发别人的狂热爱情时总要产生的。他使她在冷漠的孤寂生活中听到了充满热情的声音,他把年轻人热烈的冲动和良好教养所显示出来的才智魅力都带到这孤寂生活里来。德·鲍赛昂夫人很久没有遇到过这种真挚的感情,不能不强烈地感到这种感情的甘美滋味。她禁不住凝视着德·尼埃耶先生的富有表情的脸,赞赏他灵魂里崇高的信心,这个信心还没有受到人生残酷教训的破坏,还没有被野心和虚荣心永不休止的盘算所毁灭。加斯东是全盛时期的年轻人,他是一个还不知道自己有远大前程的有个性的男子。这样一来。他们两人都在对方所不知道的情况下,作出对他们的安宁最有危险的想法,而且尽力把这些想法向对方隐瞒。这一边,德·尼埃耶先生从子爵夫人身上看出来她是罕有的女性之一,这种女性总受到本身的十全十美和她们具有的不熄灭的柔情所危害,只要她们准许别人爱上她们,她们的娴雅美貌就成为最不足道的魅力了,因为她们灵魂里的感情无穷无尽,灵魂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她们的美的本能同表达爱情的千变万化的方法结合起来,能净化肉体的快乐,使这些快乐变成几乎是圣洁的。这就是女性所具有的令人钦佩的秘密,是大自然不轻易赐与的珍贵礼物。 那一边,子爵夫人听了加斯东用真诚的口吻给她讲述了他年青时代的不幸,就猜到这羞怯使一个二十二岁的大孩子所产生的痛苦,因为寒窗苦读使这一类大孩子没有受到腐蚀,没有同社会人士接触,这些社会人士会用大套经验理论来破坏年轻人的美德。她在他的身上发现了所有妇女的梦里情人,这个情人既没有家庭和财产的自私观念,也没有那种一开始了最初的冲动,就会扼杀忠诚、荣誉、克已、自尊等美德的个人情绪,这些美德是灵魂的花朵,它们起初把非常强烈却又十分细腻的感情丰富了生活,而且使人心内重新产生正直观念,只要有了个人情绪,这些花朵立刻就枯萎了,他们两人一旦冲进广袤的感情领域里,就在理论方面走得非常遥远,两人各自探测彼此的灵魂深处,互相查问彼此谈话的真意。这种探索在加斯东方面是不自觉的,但在德·鲍赛昂夫人方面却是事先考虑过的。她运用先天的或后天的聪明灵巧,说出同自己的意图相反的意见,探测德·尼埃耶先生的见解,而且使意见不致损害自己。她太聪明、太可亲,对一个她完全信任,而且她认为一别以后不会再见面的青年态度太自然,以致她讲了一句美妙的话以后,加斯东竟然天真地喊起来: “哎哟!夫人,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抛弃你呢?” 子爵夫人没有吱声。加斯东脸红了,他认为他得罪了她。 事实上这个女人只吃了一惊,因为自从她遭遇不幸那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深切和真诚地感到快乐。德·尼埃耶先生发自内心的这一下喊声所获得的成功,连最狡猾的机灵鬼运用手腕也无法达到。这是一个青年情不自禁发自肺腑的判决书,这个判决书谴责了社会,控告了那个抛弃她的男子,证明她完全有理由到这个荒僻的地方来受折磨。她曾经热切地希望人世宽宥她,别人同情她,社会尊敬她,都被残酷地拒绝了;现在这一下喊声总算满足了她的深深地隐藏在内心的一切希望,何况这下喊声还被衷心的甜言蜜语和女人最爱听的赞美的话衬托得更动人心弦。她被人理解了,懂得了,德·尼埃耶先生很自然地给了她一个从跌倒中提高威望的机会。她瞧了一下挂钟。 “啊!夫人,。加斯东喊起来,“不要因为我冒昧来访而处罚我。如果你只肯赏赐我一个晚上,就请你赏脸不要这么快就结束。” 她对他的恭维嫣然一笑。 “不过,”她说,“我们以后不能再见面了,多一刻钟或者少一刻钟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我讨你欢喜,那才是灾难。” “不要对我这样说,”她严肃地说。“要是我不处在目前的环境,我会很高兴地接待你。现在我不同你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对你说,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不愿意,为什么我不应该再同你见面。我相信你有相当伟大的心胸,不会不感觉到,只要人家怀疑我又犯一次错误,我在所有的人眼中便成为一个卑鄙的、庸俗的女人,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有再过一种纯洁无瑕的生活才能突出我的性格。我有极强的自尊心,不会不设法作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而继续留在社会里,我的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我由于我的婚姻而受尽了法律的害,又由于爱情而受尽了男人的害。如果我不保持我现在的地位,我就应该承受那些横加在我身上的责任,我也不会看得起我自己,我没有那种最高的社会道德,这种道德叫把自己送给一个我所不爱的男人,我不顾法律的束缚,打破了婚姻的枷锁,这是错误,这是罪孽,随便说是什么都可以;不过,对我来说,不这样做就等于死亡,而我却想活下去。要是我有了孩子,也许我会找到力量去忍受礼仪所强加给我的婚姻的痛苦。当我们还是十八岁可怜的大姑娘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人们要叫我们去干什么。我违反过社会的法律,社会惩罚了我,我们彼此谁也没亏待谁。我追求过幸福。难道追求幸福不是我们的天性吗?我那时年轻貌美……我以为已经遇到了一个同他的外表一样多情的男子。曾经有一阵子我被他热烈地爱过!……”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 “我以为,”她继续说,“一个男子绝对不该遗弃一个像我当时处境的女人。可是我被遗弃了,人家不喜欢我。不错,我一定是违反了自然规律:我太痴情了,太忠心了,或者要求过高了,我也不知道是哪一种情形。不幸的遭遇擦亮了我的眼睛。我在很长时间内当过原告,现在我不得不屈服来当唯一的犯人。因此我牺牲我自己去宽恕那个我原来认为应该控诉的男人。我不够机灵,没能抓住他;命运已经狠狠地惩罚过我的笨拙。我只知道爱。一个在恋爱的时候还能想到自己吗?因此当我应该当暴君的时候,我却当了奴隶。将来认识我的人会责备我,可是他们也会敬重我。我所受的痛苦教会了我绝对不要去冒再一次被遗弃的危险。我真不明白这件事发生了一星期以后我怎么还能够活着,因为忍受惨变以后头几天的痛苦真不容易,这是女人一生中最可怕的惨变。一个女人要单独居住三年以上,才能够有力量像我现在这样谈论这痛苦的遭遇。通常情形,极度痛苦的结果就是死,那么,先生,我的结局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坟墓的死亡罢了。啊!我受过多少痛苦啊!” 子爵夫人抬起她的美丽的眼睛,仰望墙上的突饰,毫无疑问,她是经常把不应该让陌生人听见的心事向突饰倾诉的。 每当女人们不敢正视她们的对话人时,突饰就是最温和、最驯服、最百依百顺的听取她们秘密的知心人。妇女闺房里的突饰就仿佛是专设的机构。难道我们不能称它为缺少一个神甫的忏悔所吗?眼前这时刻,德·鲍赛昂夫人口齿伶俐、容貌俊美,如果不怕过分的话,还可以说她充满风情。她对自己给予正确的评价,他在自己和爱情之间设置最难逾越的障碍,这样她就刺激了男人的一切情绪;而且她把目标举得越高,目标就越发叫人注目。最后她低下头来,注视着加斯东,还留神事先消除掉痛苦的回忆留在她眼睛里的过分感人的表情。 “你承认我应该冷漠和孤独了吗?”她用平静的语调对他说。 德·尼埃耶先生觉得内心有强烈的欲望,想跪倒在这个无论在理智或者荒唐行为方面都十分崇高的女人跟前,但是他害怕被她窃笑;于是他抑制住自己的狂热和想法。他既害怕不能够清楚地表达他的思想,又害怕遭到可怕的拒绝或者嘲笑,对这种嘲笑的恐惧足以使最热烈的心灵也冰冷下来。他在感情冲动时对感情加以抑制,产生的反应就是深沉的痛苦,这种痛苦是羞怯的人和野心家所常常尝到的,因为他们经常被迫咽下他们的欲望。不过,他仍然不得不打破缄默,用颤抖的声音说: “夫人,请你允许我做一件我平生最激动的事吧,那就是向你承认你使我体会到的一切。你使我的心胸变得崇高伟大! 我觉得我心里有个欲望,那就是用我的一生来使你忘却你的痛苦,来代替那些憎恨过你或者伤害过你的人而爱你。可是我的心情吐露得太突然了,今天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这种吐露是正当的,我应该……”“够了,先生,”德·鲍赛昂夫人说。“我们两个人都走得太远了:我的意图只不过是想使我不得不表示的拒绝不要显得太生硬尤情,而且向你解释我拒绝的惨痛理由罢了,我并不想别人恭维我。卖弄风情只有幸运的妇女身上才合适。听我的话,让我们继续做陌生人吧。将来你自然会知道,终有一天要拆散的结合,还是不结合最好。”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额头皱了起来,马上恢复了外表贞洁: “一女人如果在一生的各个阶段都不能够跟随她所爱的男人,”她又说,“她是多么痛苦啊!何况,这个男人要是真的爱她,这深切的悲痛难道不会在这个男人的心里引起可怕的反应吗?这岂不是对双方都不幸吗?”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微笑着站起来。使得她的客人也站起来。 “你没有想到来库尔瑟勒是听说教的吧?” 这时候加斯东觉得自己同这个卓越的女人之间,比初接触时距离更远了。他认为刚才度过的美妙时刻之所以迷人,完全是因为女主人喜欢展示聪明而卖弄风情的结果,于是他冷冷地向子爵夫人行了一个礼,绝望地走了出去。在路上走着的时候,男爵拼命思索一种方法,可以出其不意地发现个女人的真正性格,这个女人又软又硬,真像发条一样;由于他看见过这一个性格的各种变化,所以他没法对她确立一个真正的判断。接着她的嗓音的各种声调又在他的耳朵里响起来,她的行动举止,容貌的神气,眼睛的顾盼,在回忆中都增加了魅力,叫他越想越爱。在他的心中,子爵夫人的俊美容貌在黑暗中大放光芒,他所感受到的印象重新在他的心中觉醒,一个印象又带出另一个,再一次诱惑他,把他开头没有注意到的女性美和心灵美向他展示出来。他陷入飘忽不定的遐想中,最清楚的思想也在沉思当中打起架来,互相冲突,使灵魂在短期间内变得十分狂热。必须是年轻人才能理解和揭示这一类狂热的抒情诗的秘密,心灵就在这种抒情诗里受到最正确和最疯狂思想的袭击,而且屈服于最后一种思想的袭击下,这种思想按照一种不可知力量的摆布,或者是充满希望的思想或者是充满绝望的思想。一个二十三岁的男子几乎总是被自卑的情绪控制着,年青姑娘的羞怯和慌乱都使他不安,他害怕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爱情,他所看见的只是困难,自己因此就害怕起来,他为自己不能取悦对方而发抖,如果他不是爱得那么厉害,他的胆子就会更大些;他越感到幸福的价值,就越是不相信他的爱人会轻易赐给他幸福;而且,也许他过分陶醉在他的快乐中,他害怕不能反过来给对方快乐;如果不幸他崇拜的偶像是专横成性的,他只好远远地和秘密地热爱她,万一对方猜不出他的心思,他的爱情只好死亡了。 这种在年轻人心里夭折的爱情,往往留在那里发出幻想的光辉。哪个男人没有若干这类初恋的回忆呢?这些回忆到了后来越变越优美,最后竟呈现出十全十美的幸福形象。这些回忆宛如夭折的孩子,孩子的父母只记得他们的微笑。德·尼埃耶先生从库尔瑟勒回来的时候,受尽了包含各种过激决心的情绪所折磨。德·鲍赛昂夫人已经变成了他继续活下去的因素,他宁愿死也不愿没有她而活着。他还相当年轻,经受不住一个十足的美人对幼稚而多情的心灵所施展的残酷的迷惑,因此他不得不度过一个动荡不安的夜晚,年轻人在这种夜晚里往往从幸福到自杀,从自杀到幸福,来回反复,把整个幸福的一生都享受净尽,然后精疲力尽地睡着了。这些夜晚都是注定要带来不幸的,其中可能发生的最大不幸就是醒过来以后变成了一个哲学家。德·尼埃耶先生真正地恋爱上了,睡不着,就爬起来一连写了好几封信,没有一封叫他满意,他把信全都烧掉。 第二天,他又沿着库尔瑟勒的小围墙散步,不过这一次是在黄昏时分,因为他害怕被子爵夫人看见。这种时候,他心中怀有的感情性质非常神秘,必须是年轻人,或者处在相同境遇的人,才能理解其中无声的快乐和其怪诞之处;这一切都足以使相当幸运的人耸耸肩膀,因为这些人永远只看到生活的实际方面。加斯东经过几次痛苦的犹豫以后,写了一封信给德·鲍赛昂夫人,这封信可以称为痴情男女运用陈词滥调写情书的代表作,可以比拟为孩子们在父母的生日偷偷地画来送给父母的图画,除了接受的人以外,谁都讨厌的礼物。信的内容如下: “夫人,“你在我的心灵上,我的灵魂上,我的整个身体上,有那么大的威力,使得今天我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你的手中。不要把我的信扔进火里。请你大发慈悲把信读下去。我的开头第一句话并不是庸俗的情誓,也不是有利已目的的表白,只不过是说出一个正常的事实而已,如果你看出来这一点,也许你就会原谅我写出这句话来了。我对你的请求很有节制,我的自卑感造成我对你俯首帖耳,你的决定能够影响我的一生,这一切也许能够感动你。夫人,在我这种年纪,我所知道的只是爱,我完全不知道怎样去取悦一个女人,怎样才可以诱惑她,我只觉得我的心中对她极度兴奋的爱慕。你使我尝到的无边快乐。把我不可抗拒地吸引到你身边来;我带着全部私心来想念你,这种私心可以把我们拉到我们认为是生命热能所在的地方。我并不相信我配得上你。真的,我年轻、无知、胆怯,我觉得我不可能给你带来我在听你说话和看你行动时所享受的幸福的千分之一。对我来说,你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我想象不出没有你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决心离开法国,拿我的生命去赌博,一直到我输掉,把生命毁灭在印度、非洲或其他地方我从事的不可能成功的事业为止。我难道不该用无边无际的东西去同无穷无尽的爱情作斗争吗?可是,只要你给我留下一线希望,也不必让我得到你的爱,只要得到你的友谊,我就要留下来了。请你允许我经常在你身边度过几个钟头,就跟上一次我意外享受到的那样。如果你需要,就是次数少些也可以。这样的幸福要我说一句过分热情的话就享受不到了,因此这是脆弱的幸福,即使是这样脆弱的幸福也足以使我的血液沸腾起来。我一再请求你容忍一笔只对我有利的交易,会不会是我过分滥用了你的慷慨大方呢?你曾经为社会作出过很大的牺牲,你一定会向社会表明,我在你的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你多聪明多自豪啊!你有什么要怕的呢?现在,我希望能够向你打开我的心胸,以便说服你我的微小要求并没有隐藏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我有希望叫你分享我埋藏在灵魂深处的感情,我就不会一边请求你给我以友谊,一边对你说我对你的爱情是无边的,是的,我在你身边你把我看作什么人都可以,只要我在你身边就行。如果你拒绝我,你完全有权利这样做,我不会嘀咕抱怨,我就走。要是将来有别的女人进入我的生命里来的话,那就是你做得对了;可是,如果我因忠于我的爱情而死,也许你会懊悔吧!我真希望使你懊悔,因为这个希望能减轻我的痛苦,这就是我对你不理解我的心的全部报复……”加斯东·德·尼埃耶给德·鲍赛昂夫人送去他的第一份·哀·的·美敦·书以后,他自己受到怎样痛苦的折磨,要理解这一点,必须完全熟悉青年时期的任何一种超级灾难,也必须充分运用一下自己的想象力。他仿佛看见子爵夫人冰冷冷的容貌,满脸嘲弄,拿他的爱情来打趣,同那些不再相信爱情的人一样。他真想把他的信取回来,他觉得自己的信荒唐可笑。 他的心头涌现出无数佳句,比起他信里生硬的句子,该死的过事推敲的句子,矫揉造作的、自命不凡的句子,不知好过多少倍,也更能感动人;幸而他的标点符号错得相当厉害,信也写得十分歪斜。他尽可能不去想它,不产生任何感觉;可是他还是想了,仍然感觉着了,仍然痛苦得很。如果他上了三十岁,他一定设法麻醉自己,可是这个还很天真的青年既不知道有鸦片烟这一着,也不懂得采取极端文明的各种办法。 他的身边也没有那种巴黎的好朋友。他们会及时给你送过来一瓶香槟酒,而且对你说:“诗人,勿悲伤!”或者把你拉去狂饮一顿,以减轻你忐忑不安地等待的痛苦。他们是些最好不过的朋友,每当你富有的时候他们总是一钱莫名,你要找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去了温泉疗养,你要问他们借钱的时候他们总是恰好在赌博中输光了最后一文钱,同时总是有一匹劣马要卖给你;总之,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随时准备好同你一起启程沿着陡峭的斜坡走下去,在斜坡上消耗时间、精神和生命! 德·尼埃耶先生最后终于从雅克手里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写在一小张羊皮纸上,盖有香喷喷的封蜡,印记是勃艮第家族的家徽,简直可以嗅出美人的香味。 他马上奔进房间,关上房门,把她的信念了又念。 “先生,我好心好意地使你不致受到残暴的拒绝,而且把你从经常考验着我的诱惑中挽救出来,你却对我如此严厉地进行惩罚。我相信年轻人的高贵品质,你却欺骗了我,如果我说我对你已经开诚布公地谈话,那是十分可笑的,可是至少我是坦率的,我告诉你我的处境,目的是使一个年轻的灵魂能够理解我的冷漠态度。你越使我感到兴趣,就越能叫我产生剧烈的痛苦。我的天性是温和的和善良的,可是环境使我变坏了。换了一个女人,一定连看也不看你的信就把它烧毁了;我却看了你的信,而且答复了。我说的道理可以给你证明,纵使我对你因为我而产生的那种感情并不是无动于衷,哪怕是不由自主的有所感动,我也绝对不会分享这种感情,我的行为尤其给你证明我的灵魂是诚恳的。然后我想为了你好,使用一次你给予我的,可以左右你的生命的权力,揭开蒙在你眼睛上的罩布,使你把问题看清楚一点。 “先生,我很快就到三十岁了,而你才刚到廿二岁。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到了我的年龄时你会有怎样的思想。今天你这么轻易地发出的誓言到那时候便会成为你沉重的负担。今天,你能毫无遗憾地为我牺牲你的整个生命,我很愿意相信这句话是真的,你甚至肯为短暂的幸福而死,可是到了三十岁,人生经验就会使你没有力量每天为我作出牺牲,而我,我也会由于接受这些牺牲而感丢脸。终有一天,一切都会命令你离开我,甚至大自然也会给你下这样的命令;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被遗弃。你大概也看出来了吧,不幸的遭遇已经教会我怎样为自己打算。我在讲道理,我丝毫没有热情。 你强迫我对你说我不爱你,我不应该、不能够、也不愿意爱你。我已经度过了妇女不加思考,就轻率地对男人的追求让步的年龄,我不会成为你所追求的情妇。先生,我是从天主那里得到安慰的,而不是从男人那里,何况,我在爱情上是上当受骗者,我在用受骗者的悲惨目光去看男人的心,我看得太清楚了,不能接受你所要求和你所奉献的友谊。你上了你的感情的当了,你寄希望于我的软弱,而不是依靠你自己的力量。这一切都是本能的效果。我宽恕你运用了这种孩子气的奸计,你还没有资格在这种奸计里当帮手呢。我以这个短暂爱情的名义,以你生命的名义,以为了我的安静的名义,命令你留在你的祖国,不要在国内为着一个必然要破灭的幻想而放弃过一种体面而美好的生活。将来,等到你实现了你的真正的命运,发展了男人所应具有一切情感以后,你就会欣赏我的回信了,目前这时刻,也许你会骂我的回信太冷酷无情呢。到那时候,你一定会愉快地发现有一个老妇人仍然是你的朋友,对你说来,她的友谊是甜蜜的和珍贵的,她虽然饱经爱情的风霜,历尽人生的沧桑而没有屈服,高尚思想和宗教观念把她保全得纯洁而神圣。永别了,先生;请照我的话去做,你的成功会使我在孤寂生活中感到愉快,不要想念我,除非你像想念离别的人一样想念我。” 加斯东·德·尼埃耶读了这封信以后,就写了下面几句话: “夫人,如果我接受你的建议,不再爱你,甘心当一个平庸的人、我就活该倒霉了,你总承认这句话吧!不,我不能听从你的话,我发誓要永远忠于你直到死亡。啊!拿走我的生命吧,除非你不怕在你的生命中增添良心上的责备……”德·尼埃耶先生的仆人从库尔瑟勒回来以后,主人问他: “你把我的信交给谁了?” “交给子爵夫人亲收;她正坐在马车上,要到……”“到城里去吗?” “老爷,我想不是到城里。子爵夫人的轿式马车已经驾上了两匹驿马。” “啊!她出门了,”男爵说。 “是的,老爷,”那个随身男仆回答”加斯东马上准备一切,追随着德·鲍赛昂夫人外出。她把他一直带到日内瓦,还不知道他紧跟着她,在旅途中,他的心头涌上千万种思想,尤其使他摆脱不开的,是这样一个念头:“为什么她要走呢?”从这句话就引伸出来无数假设,他自然选择了其中最讨自己欢喜的一个:“子爵夫人如果愿意爱我,像她这样聪明的女人,当然宁愿选择谁也不认识我们的瑞士,而不会选择她会遇见许多监视者的法兰西。” 某些热情的男子并不喜欢女子精明到自己能够挑选场所,他们都是些过分讲究的高雅人。不过,也没有什么能够证明加斯东的假设符合事实。 子爵夫人在湖边租了一间小房子。她安顿好以后,加斯东就选择了一个美丽的黄昏,在夜色将临时分前来拜访。雅克天生就是贵族的随从,对一切都司空见惯,他看见了德·尼埃耶先生也不惊异,就通报了他姓名。德·鲍赛昂夫人听见他的名字,看见他走进来,不由得让手里拿着书跌落到地下;她的惊讶正好让加斯东利用这段时间走到她身边,而且用一种在她听来是相当美妙的声调对她说: “我多么高兴我使用的马儿就是把你带到这儿来的马儿!” 她的秘密愿望这么巧妙地实现了!哪一个女人能够抵抗得住这样的幸福呢?意大利女郎是些绝妙人儿,她们的心肠同巴黎女人的心肠正相反,有一个被法国人认为十分不道德的意大利女郎,在阅读法国长篇小说的时候,曾经说过:“我看不出为什么这些可怜的情郎要花这么多的时间去处理在一个早上就可以处理完毕的事情。”那么本书作者为什么不能按照这个意大利女郎的意思。节省一点篇幅,以免折磨读者和使本书的内容显得枯燥无味呢?当然这里有许多动人的风流韵事可以描写,例如德·鲍赛昂夫人温和地迟迟不答应加斯东的追求,以便自己象远古时代的处女那样,纵使失身也保存着面子;也许她迟延的目的是要更好地享受一下初恋的纯洁乐趣,使初恋能够表现出它的最高度能量和威力。德·尼埃耶先生还年轻,正处在男子最容易受这些爱情游戏欺骗的年龄,对女人来说,这些爱情游戏最富有吸引力,她们总要拖长这些游戏,目的也许是提出一些对她们更有利的条件,或者是延长一下她们享受权力的时间,因为她们本能地猜到她们的权力很快就会削弱了。可是这些闺房外交会议的内容,当然比不上伦敦会议①的内容那么多,在一篇真正爱情的故事里占据着无足轻重的位置,实在不值一提。 德·鲍赛昂夫人和德·尼埃耶先生在日内瓦湖边子爵夫人所租赁的别墅里同居了三年。他们离群独居,不接见任何人,不让别人说他们闲话,泛舟游湖,睡得很晚才起床,总之,像我们梦想那样幸福地生活。这座小别墅是一所朴素的房子,有绿色百叶窗,周围有宽阔的阳台,台上饰有遮阳布帘;那是一所真正为爱侣而设的房子,里面有白色的长靠背椅,有踏上去毫无声息的地毯,有鲜艳的帷幔,这里一切都闪耀着快乐的光芒。从每一个窗口望出去,湖的景色都不同;远处有群山和变幻万千的浮云,时而染上颜色,时而飘然飞逝;他们头上是蔚蓝的天空,他们面前是长长一大片湖面,湖水嬉戏着,变化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为他们制造梦境,仿佛对他们微笑着。 德·尼埃耶先生为了重要的利益必须返回法国,他的父亲和哥哥都身故了,他得离开日内瓦。两个情侣早已买了这所房子,他们真想把群山粉碎,打开阀门让湖水流光,让他们能把一切都带走。德·鲍赛昂夫人跟着德·尼埃耶先生回来。她变卖了她的财产,在马内维尔附近买了很大的一块地皮,同加斯东的地连接在一起,他们就在那里住下了。德·尼埃耶先生心甘情愿地让他的母亲享受他在马内维尔产业的使用收益权,交换条件是让他享受过单身生活的自由。德·鲍守赛昂夫人的地产座落在一座小城附近,位于奥热山谷最美丽的地段上。一对爱侣在他们自己和社会观念之间设置了社会和任何人都不能逾越的鸿沟,又恢复了他们过去在瑞士的好日子。整整九年,他们享受着不必细细叙述的幸福;这篇故事的结局无疑可以使那些能够理解任何形式的诗歌和祈祷的人,猜想得到这种幸福的滋味。 德·鲍赛昂夫人的丈夫,德·鲍赛昂侯爵先生(他的父亲和哥哥都已去世,由他继承了爵位,所以由子爵变成了侯爵),身体十分健康。只要我们确实知道我们的死能够使别人幸福,这个信念就最能帮助我们坚持活下去。德·鲍赛昂先生是一个执拗而且喜欢挖苦别人的人,他同别的终身享受年金的人一样,认为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精神饱满,就是多一层别人所不能享有的快乐:再说,他又是一个风流老手,做事有条不紊,过分讲究礼节,精于心计,他能够冷静地对一个女人倾诉爱情,就如仆人说:“太太,开饭了”一样。 这一小段关于德·鲍赛昂侯爵的传略,叙述出来的目的是叫读者明白,侯爵夫人是不可能嫁给德·尼埃耶先生的。 因此,这九年幸福的生活,是一个女人所能签订的最甜蜜的租约,过了九年之后,德·尼埃耶先生和德·赛昂夫人又回到这段艳史开头时他们所处的原来十分不自然的局面里;这是一下致命的打击,很难加以形容,可是能叫精确的数学来标明它的项。 加斯东的母亲德·尼埃耶伯爵伯夫人,从来不想见到德·鲍赛昂夫人。她是个性情耿直、品行端正的女人,曾经完全合法地给加斯东的父亲尼德·埃耶先生以幸福。德·鲍赛昂夫人明白这位可敬的老寡妇必然是她的敌人,必然想把加斯东从这种不道德反宗教的生活里拯救出来。德·鲍赛昂夫人很想卖掉她的土地,到日内瓦去。可是这就等于不信任德·尼埃耶先生,她不能够这样做。何况这时候他恰好对瓦莱卢瓦的土地十分感兴趣,他在那里遍地栽种;到处开垦。这样一来不是等于剥夺了他的一种无意识的幸福吗?女人们总是希望她们的丈夫,甚至情人,享有这种幸福的。这地方来了一位德·拉·罗迪爱尔小姐,年龄二十二岁,每年有四万法郎年金的好入息。加斯东每次有事到马内维尔去,都能见到这位有钱人家的千金。这些人物一个个排列在那里,就像算术比例式上的数字,一个月以来,德·鲍赛昂夫人动足脑筋在解决这个可怕的算题,现在下面这封在一天早上交给加斯东的信,就可以解释德·鲍赛昂夫人是怎样解决这个难题的: “我亲爱的天使,我们彼此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没有什么能够使我们分离,我们的爱抚经常代替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语言也就是我们的受抚,在这种时候写信给你,岂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不,亲爱的,没有什么不合情理。有些事情是一个女人不能够当着她情人的面说的;只要一想到这些事情,她就变成哑巴了,全身的血都会倒流到她的心脏里了;她既丧失了体力,也丧失了理智。在这种情况下留在你的身边,这实在叫我痛苦;而我经常遇到这种情况。我觉得我的心对你应该完全忠实,什么思想都不应对你隐瞒,包括那些转瞬即逝的思想在内;我十分喜欢这种美妙的无拘无束,我不愿意长期的受约束,不自由。因此,我必须向你倾诉我的苦恼,是的,这的确是一种苦恼。你听我说吧!你不要用‘得了,得了,别胡扯了’这种不礼貌的话来阻止我说下去,虽然我是爱听你这样说的,因为凡是你说的我都欢喜。我的亲爱的天上配偶,让我告诉你吧,过去差点儿使我丧命的痛苦的重压,已经由你把遗留的痕迹完全消灭了。我只由于你才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必须有你这样的青春年少的天真,有你的伟大心灵的纯洁,才能满足一个苛求少妇的心愿。朋友,我常常想起在这悠长而又迅速的九年中,我一次也没有嫉妒过,我就高兴得心头突突地跳动。我拥有你灵魂的一切花朵,也洞悉你的一切思想。在我们的天空中,没有丝毫云翳,我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牺牲,我们总是按照心灵的启示行动。我享受了一个女人所能享有的无边幸福。我的眼泪润湿了这页信纸,只不知这些眼泪能否向你表达我的全部感激之情?我真想跪下来写这封信。不过,这个幸福倒使我尝到了一个比遗弃更可怕的痛苦。亲爱的,女人心里有许多很深的褶痕,直到今天为止我都不知道我的心的广度,正如我不知道爱情的深度一样。我们所能承受的最大的不幸,同我们仅仅想到我们所爱的人可能遭受不幸,两者相比,前者不知要轻多少倍。如果不幸是由我们造成的,难道不应该为此而死吗?……这就是一直压抑在我心头的思想。可是这个思想的后面还牵引着另一个更加沉重的思想,它能贬低爱情的光荣,它杀害爱情,把爱情变成耻辱,永远败坏人生。你三十岁,我四十岁。这种年龄的差别难道不会在一个痴情女人的心里引起千万种恐怖吗?你为我作出牺牲,为我抛弃了世间的一切,你起初会不自觉地,然后会认真地感觉到这些牺牲的。你也许会想到你的社会遭遇,想到缔结一定能使你增加财产的婚姻,想到你能够承认这件婚事,承认你的子女,能够叫子女继承你的财产,能够重新出现在社交场所,而且体面地占据你应有的位置。可是你可能抑制住这些思想,很高兴在不让我知道的情况下,为我而牺牲了一个富家女、一笔财产和一个美好的前途。你作为年轻人,一定是十分慷慨地想继续忠于我们的誓言的,这誓言只在天主面前对我们才有约束力。我过去的痛苦可能出现在你的眼前,你过去拯救我出来的不幸可能在保护着我。你爱我完全是由你怜悯我的缘故!这个思想对我来说,比害怕误了你的一生更觉可怕。那些用匕首刺杀他们情妇的人是十分慈悲的,只要他们动手刺杀的时候,情妇们是幸福的、无辜的而且充满幻想的……一点不错,死亡比几天以来使我暗地悲痛的两个思想更可取。昨天,你温柔地问我: ‘你有什么心事”’那时候,你的嗓音使我战栗起来。 我一直以为,按照你的习惯,你一定会看穿我的心事,我就等待你把心里话告诉我,我以为我对你理智的打算有了正确的预感。于是我就想起了你的一些习惯性的关注,在这些关注中我发现有一种矫揉造作,通常在男人感到忠诚是一种负担,没法子继续下去的时候,就有了这种矫揉造作。在这种时候,我为我的幸福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我感到大自然总是把爱情的珍宝出卖给我们。事实上,命运不是已经把我们分开了吗?你的心里一定会想:‘迟早我必须离开可怜的克莱尔,那么我为什么不趁早离开她呢?’这句话已经明白地写在你的眼底里。我离开了你,要到远离你的地方去流泪。难道我流泪都要瞒住你!十年以来这是哀愁使我第一次流泪,我太骄傲,不愿意让你看见;可是我并没有谴责你的意思。 是的,你有道理,我不应该太自私,把你的光辉而悠长的一生来为我的不久就要衰老的生命而受奴役……可是万一我弄错了呢?……万一我把你的一种爱的哀愁当作是你的理智的考虑呢?……啊!我的天使,不要让我疑惑不定吧,惩罚你的嫉妒的妻子吧;可是你必须让她意识到她的爱情和你的爱情;因为女人的一切就包括在这种感情中,这种感情使一切都变得神圣起来。自从令堂到来以后,自从你在她家里认识德·拉·罗迪爱尔小姐以后,我整天受到怀疑的折磨,这些怀疑使我们丢尽面子。请你使我痛苦,可是不要欺骗我;我想知道一切,知道令堂对你说什么,你怎样想法!如果你在我同某些事情之间犹豫不决的话,我就让你自由……我将自己的命运对你隐瞒,我会不在你的面前流泪;只不过,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啊!我不写了,我的心都碎了…… “我闷闷不乐地发呆了一些时候。朋友,我找不到自尊心可以同你对抗,你太善良了,太坦率了!你不会伤害我,也不可能欺骗我;不过你得对我说真话,无论这真话多么残酷。你要我鼓励你说真话吗? 我的心肝,我可以用一种妇女的思想来安慰自己。我不是占有过你吗?你又年青,又腼腆,十分潇洒,十分俊秀,十分娇嫩,是一个从未同别的女人有过来往而却被我甜蜜地享爱过的加斯东……不,你不会像你曾经爱过我,现在还在爱我那样去爱别的女人;不,我不会有情敌的。我的全部思想集中在我们的爱情,只要想到我们的爱情,我的回忆就会不是痛苦的。从今以后你不可能再孩子气的撒娇、年轻心灵的温柔体贴、妩媚的灵魂、优美的体态、很快达到情意合的肉体快感,总之,一个青春恋人所具有的一切可爱的优点,去迷惑别的女人了,你说是吗? 啊!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你会盘算一切,遵循着你的命运去做。你会操心,忧虑,烦恼和有野心,这一切将使她享受不到你的永恒没有变化的微笑,这微笑经常会为着我而使你的嘴唇显得更具美感。你的嗓音,一向对我这么温柔,有时也带着悲伤。你的眼睛,每见到我时总是不停地闪耀着非凡的光芒,对着她可能经常变得暗淡无光。而且这个女人永远不可能像我那样爱你,正如她远不可能象我那样讨你欢喜一样。她不能像我一样永远留心自己的打扮,而且经常关心你的幸福,而这一方面的智慧我却是永远不会缺少的。是的,我所熟悉的那个男子,他的心灵和灵魂,再也不存在了;我把这一切都坦藏在我的记忆里,以便经常回味一下,而且幸福地活在这种过去的美好日子里,这些日子是除了我们谁也一无所知的。 “我的亲爱的宝贝,也许你丝毫没有想到要享受自由。也许我的爱情对你并不是负担,也许我的忧虑都毫无根据,也许我永远是你的夏娃——世界上唯一的女人,那么,你看了这封信以后,就请你来吧,快快来吧!啊!我相信我在片刻之间比在九年的期间更爱你,忍受过我提出的种种怀疑所产生的无谓痛苦以后,我们的爱情每增加一天,是的,只要一天,就等于是整个幸福的一生。因此,你说出来吧!坦白地说,不要骗我,骗我就是一桩罪恶。说吧!你到底想不想有自由?你想过你要过成年人的生活吗?你后悔吗?至于我,要我使你后悔,我宁愿死去,我已经对你说过:我爱得相当深,宁愿保全你的幸福,也不要我自己的幸福,宁愿保全你的生命,也不要自己的生命。如果你能够的话,你就摆脱掉我们九年幸福生活的丰富回忆吧,免得它影响了你的决定;可是你得开口说出来!我顺从你就跟我顺从天主一样,如果你遗弃我,就剩下天主是我的唯一的安慰者了。” 德·鲍赛昂夫人知道这封信已经到达德·尼埃耶先生手中以后,立刻全身软瘫,精疲力竭,麻木不仁,陷于入沉思,满脑子乱纷纷的思想,使得她像入睡了一样。的确。她所受的痛苦,强烈程度超过妇女所能受的限度,而且只有妇女才能感受到这种痛苦。可怜的侯爵夫人等待着命运的决定时,德·尼埃耶先生,用年青人碰到这类变故时所使用的字眼来说,正处在十分尴尬的地位,那时候,他已经差不多屈服于他母亲的煽动和德·拉·罗迪爱尔小姐的魅力了,这位小姐是一个相当平庸的女郎,躯干笔直得象棵白杨树,皮肤白里透红,按照待嫁姑娘应该遵守的程序,她是半个哑巴;不过她每年四万法郎的地租,已经足够代她说话了。德·尼埃耶夫人在真挚的母爱帮助下,拼命拉拢儿子回到道德的路上。她向儿子指出。他被德·拉·罗迪爱尔小姐选中实在值得高兴,因为许多富有的求婚都被她拒绝了;现在是他考虑自己前途的时候了,这么好的机会不可多得;他终有一天会得到八万法郎的不动产入息;有了钱就能安慰一切;如果德·鲍赛昂夫人真心爱他的话,她应该头一个劝他结婚;总之,这位善良的母亲没有忘记运用女人可以用来影响男人理智的一切手段。因此她做到了使她的儿子的心大为动摇。德·鲍赛昂夫人的信到达的时候,恰好加斯东的爱情正在同按照世俗观念正正当当地生活的种种诱惑进行斗争,这封信的到来却决定了斗争的胜负。他决心脱离侯爵夫人,另行结婚。 “人生总得正正当当地做个人!”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揣测他的决定会使他的情妇产生怎么样的痛苦。 他的男子虚荣心和他作为情郎的天良,使他在思想上把这些痛苦尽量扩大,他不禁产生了恻隐之心。他突感觉到这个不幸巨大无边,他认为必须减轻这个致命的创伤,这样做也是仁慈的举动。他希望能够引导德·鲍赛昂夫人保持冷静,让她来命令他缔结这个残酷的婚姻,使她逐步习惯于必须分手的观念,经常让德·拉·罗迪爱尔小姐像鬼影似的站在他们中间,开头先牺牲这位小姐,然后让侯爵夫人强迫他娶她。为了保证这件大慈大悲的事能够成功,他甚至于想依赖侯爵夫人的高贵心灵和自尊心,想依赖她灵魂拥有的美德。于是他就给她回信,希望能消除她的怀疑。回信!对于一个除了有真正爱情的直觉以外,还有女性最细腻感觉的女人来说,回信就是一纸判决书。因此,当雅克走进来,把一封折成三角形的纸交给德·鲍赛昂夫人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女人像一只被逮住的燕子那样哆嗦个不停,一种无名的寒冷从头上落到她的脚下,象一块冰冷的殓尸布那样包裹着她。如果他没有奔过来跪在她的膝下,如果他没有脸色苍白,带着满腔爱情奔过来痛哭,这就说明了一切。不过,痴情的妇女们心中总是抱着无数的希望!要拿匕首刺无数次才能把这些希望杀死,她们一直在爱着,一直在流血,要到最后一刀才停止。 “夫人还要别的什么吗?”雅克在退走时用温柔的嗓音问。 “不要了,”她说。 “可怜的人!”她一边抹去一滴眼泪一边想,“连他,一个仆人,也猜出我的心思来了!” 她读信:“我·最亲爱的人儿,你真是胡思乱想……”读着这几个字,厚厚的一层布幕遮盖住侯爵夫人的眼睛。内心有一个秘密的声音对她喊:“他撒谎!”然后,激情使她清醒而贪婪地很快就看完了第一页,她在这页的下面看见写着:“一切都还没有确定……”她用抽搐似的迅速手势翻过一页,就清楚地看出来是什么思想支配他写这封信的了,她从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中再也找不到狂热的爱情冲动;她把信揉了,撕了,卷起来,咬了几口,扔到火里,叫起来:“无耻!他不再爱我却还占有我!” 说完,她半死不活地走过去倒在安乐榻上。 德·尼埃耶先生写了回信以后就出外去了。等到他回来以后,他看见雅克站在门口,雅克把一封信交给他,同时对他说: 侯爵夫人已经不在古堡了。” 德·尼埃耶先生十分惊异,他拆开信封看了信: “夫人,如果我接受你的建议,不再爱你,甘心当一个平庸的人,我就活该倒霉了,你总承认这句话吧!不,我不能听从你的话,我发誓要永远忠于你直到死亡。啊!拿走我的生命吧,除非你不怕在你的生命中增添良心上的责备…… 那是侯爵夫人动身到日内瓦去的时候,他写给她的信。信下面,侯爵夫人克莱尔·德·勃艮第加了一句:“先生,你自由了。” 德·尼埃耶先生回到他母亲家里。过了二十天,他娶了斯特凡妮·德·拉·罗迪爱尔小姐。 如果这篇平凡而又真实的故事就这样结束的话,那简直是一场骗局。谁没有比这更有趣的故事可以叙述呢?可是有两点可以使这篇故事免受批评,其一是结局出奇,不幸这结局却是事实;其二是这个结局可以使那些尝过无边风月的至高无上滋味,却又亲手破坏这幸福,或者被残酷的命运破坏了这幸福的人,重新产生无数回忆。 德·鲍赛昂侯爵夫人同德·尼埃耶先生决裂的时候,根本没有离开过她住的瓦莱卢瓦古堡。由于种种必须埋藏在女人心里的理由。而且每个女人都能猜得出专属于她自己的理由,在德·尼埃耶先生结婚以后,克莱尔仍然继续住在古堡里。她的隐居是绝对秘密的,除了她和贴身女仆和雅克以外,她的底下人谁也见不到她。她要求在她的住所里保持绝对安静,她寸步不出闺房,只除了到瓦莱卢瓦的小教堂里去,邻近的一个教士每天清晨到这儿来为她主持一台弥撒。 德·尼埃耶伯爵结婚以后几天,夫妻关系就变得十分冷淡,使人可以假定他是幸福的,也可以假定他不幸。 他的母亲对所有的人都说:“我的儿子十分幸福。” 加斯东·德·尼埃耶夫人跟许多别的少妇一样,有点平庸,温柔,耐心;结婚一个月之后她就怀了孕。这一切十分符合固有的观念。德·尼埃耶先生待她十分好;只不过他离开侯爵夫人两个月以后,却变得极端心神恍惚而且爱沉思。他的母亲却说他向来是沉默寡言的。 经过七个月不冷不热的幸福生活以后,就发生了一些表面上是无足轻重的事,然而这些事包含主人翁思想的大发展,显示出过分的心情纷乱,不能简单地加以叙述,不能任由每一个人随意去加以解释。有一天,德·尼埃耶先生在马内维尔和瓦莱卢瓦的田野里打了一整天猎,经由德·鲍赛昂夫人的花园回来,他叫人们雅克找来,他等着他。等到那个随身男仆来了以后,他问他: “侯爵夫人仍然喜欢吃野味吗?” 雅克作了肯定的回答,加斯东就给了他一大笔小费,加上无数似是而非的理由,目的是要雅克给他帮个小忙:把他猎得的野味留下来给侯爵夫人。雅克觉得他的女主人吃的鹧鸪是由她的狩猎人打死的。或者是德·尼埃耶先生打死的,并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德·尼埃耶先生已经表示不愿意侯爵夫人知道这些野味的来历。 “野味是在她的土地上猎来的,”伯爵说。 一连好几天雅克参与了这个天真的骗局。一大清早德·尼埃耶先生就动身去打猎,只回到家里吃晚餐,从来也没有带猎获物回家。这样过了整整一星期。加斯东的胆子大起来了,他写了一封长信给侯爵夫人,而且设法送到她的手上。这封信连拆也没有拆就退回来了。侯爵夫人的听差把信送回给他的时候天色快黑了。伯爵正在客厅里听他的妻子在钢琴上刺耳地弹奏埃罗尔德①的随想曲,突然间奔出客厅,向着侯爵夫人的家里飞快地跑去,像一个人飞去约会一样。他从熟悉的一个缺口跳进花园,慢慢地越过园中的径道,不时停下来一会,似乎想抑制一下突突的心跳声;走近古堡以后,他细细地倾听了一下周围的响声,认为底下人都在吃饭。他一直走到德·鲍赛昂夫人的房间,侯爵夫人从来不离开她的卧室,德·尼埃耶先生因此能够毫无声息地一直走到她卧室的门口。他在那里借着两支蜡烛的亮光,看见侯爵夫人面容消瘦,脸色苍白,坐在一张大沙发内,低着头,垂着双手,眼睛盯着一件她似乎看不见的东西。这是表现得最完整的一幅痛苦的形象。这个姿态里似乎隐藏着一个朦胧的希望。可是谁也不知道克莱尔·德·勃艮第是向着坟墓凝视呢,还是向过去凝视。也许德·尼埃耶先生的眼泪在黑暗里发光,也许他呼吸发出微弱的响声,也许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也许他的出现不能不产生一种感应现象,这种现象的习惯性的出现既是真正爱情的光荣,也是它的幸福和证明。德·鲍赛昂夫人慢慢地向着门回过头来,看见了她的旧日情人。于是德·尼埃耶先生向前走了几步。 “先生,你如果再向前走一步,”侯爵夫人变了脸色高声说,“我就从这窗口跳下去!” 她跳过去抓住窗户的长插销,把插销打开,一只脚伸出去踏在窗台上,手扶住阳台,头转过来向着加斯东。 “滚出去!滚出去!”她喊起来,“要不我就跳下去。” 听见这惊心动魂的喊声,又听见仆人们都骚动起来,德·尼埃耶先生就像一个坏蛋似的逃跑了。 回到家里以后,加斯东写了一封十分简短的信,叫他的随身侍仆拿出去送给德·鲍赛昂夫人,叮嘱他告诉侯爵夫人这是有关他的生死存亡的问题。信使走了以后,德·尼埃耶先生回到客厅里,发觉他的妻子还继续在那里刺耳地弹奏那支随想曲。他坐下来等待回音。一个钟头以后,随想曲弹完了,夫妻两人默默无言地相对着,各占据壁炉的一只角落,这时候随身侍仆从瓦莱卢瓦回来了,把信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他的主人。德·尼埃耶先生走过去一间连接客厅的私室里,拿了他的打猎回来放在那里的猪枪,自杀了。 这个突然的惨痛结局,虽然同年轻法兰西所有的习惯相反,却是十分自然的。 那些观察过或者亲身体验过一对男女的美满结合的人,可以完全理解这个自杀。一个女人不会在一天之内按照爱情的反复变化而成长起来,或者屈服下去。肉体的快乐像奇花异卉一样,需要精心的培养;只有时间和灵魂的协调能够揭示出这些乐趣的全部来源,而且能产生温柔、体贴的欢乐,我们对这些欢乐充满了迷信思想,并且认为赐给我们欢乐的心灵是生来就有的。这种令人赞美的情投意合,这种宗教信仰,这种在所爱的人身边能够感到特殊的或者过度的幸福的确切信念,就是长期恋爱能够持久地相互眷恋的部分秘密。在一位赋有女性特点的女人身边,爱情从来不是一种生活习惯:她的令人赞美的温情可以采取多种不同的形式,她既聪明又多情,在天然的能耐里可以加上许多人为的技巧,或者在人为的技巧里增添许多天然的成分,使得她无论在人们的面前或者在人们的记忆中,都具有无限权威。一切女人在她的身边都有逊色。只有害怕失去这么伟大、这么光辉的爱情,或者事实上已经失去了,我们才能认识这种爱情的全部价值。可是,一个男人认识这个价值以后又把这个爱情抛弃,而去缔结一个冷淡的婚姻;如果他希望有另一个女人身上获得同样的的幸福,而这个女人已经用埋葬在夫妻生活暗影里的某些事实证明他不可能再得到这些幸福;如果他的嘴唇上还沾着美妙爱情的甜味,而他又为着社会的一个假象而去致命地伤害了他的真正的妻子,那么他不是以死殉情,就必须具有为多情种子所憎恶的自私、冷酷的唯利主义哲学。 至于德·鲍赛昂夫人,她肯定不会相信她在九年之内给她的朋友大量倾注爱情之后,她的朋友竟会绝望到寻短见的地步。也许她认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忍爱痛苦。何况她有充分的权利来描绘任何卑鄙可耻的爱情的分享,一个妻子为着社会的崇高利益可以容忍这种分享,一个情妇却憎恨这种勾当,因为她可以拿她的爱情的纯洁来证明她有道理。 一八三二年九月于昂古列姆。 郑永慧 译 --------------- 竹露荷风坐拥书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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