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本篇记叙西汉前期多位五经儒学大师的事迹,并附带言及大师们的传承弟子数十人,主要反映了汉武帝时期儒学兴盛的局面。它是合写众多儒学之士的专题性类传,因以“儒林”标题。
文章最精采处是传前的长篇序言,它是一篇出色的史论。作者以深沉的慨叹发端,自然地引出了对几百年儒学兴衰史的回顾。在他扼要讲述自孔子以来儒学所走过的坎坷途程时,着重表现的是儒学虽历经劫难,但在其诞生地鲁国及其毗邻的齐国一带却深入人心,相沿不废。这说明一种文化传统一旦形成,便具有暴力亦无法绝灭它的坚韧的生命力。后面传文写到的汉儒经学大师及其有成就的弟子不是大多为齐鲁间人吗?这也正说明汉代儒学的复兴乃是直接依靠历史文化传统的遗留,是它在新的社会条件下的恢复和弘扬。那么,促使儒学迅速复兴的现实条件又是什么呢?作者不惜笔墨,在序的后半部以详载丞相公孙弘的奏章做了不言而喻的回答。就这样,作者以“通古今之变”的深邃眼光,从历史与现实两方面说明了汉代儒学在武帝朝勃然兴盛的原因。不过,这种“说明”是比较隐蔽的。综观序言的写法,是寓论于史,亦叙亦议,作者的分析评判就融合在富于感情、要言不繁的叙述文字中,似水乳一体而莫辨。这和其它类传序言往往直接阐发思想观点的做法,颇为不同。
有的当代学者指出,本篇“是司马迁首创的教育史传”,“因为在古代,教育是通过传播儒学来发展的”(张大可《史记论赞辑释》)。诚然,孔子著述讲学,既是儒学之祖,也是一代教育宗师。公孙弘人品低劣,但他请求立五经博士为官学教师,广收弟子授业,将礼乐教化从京师推向各地,却是在倡导儒学的同时,推动了文化教育的发展。故《太史公自序》说:“自孔子卒,京师莫崇庠序,唯建元、元狩之间,文辞粲如也。作《儒林列传》第六十一。”由此可知,作者为一批儒学大师作传,之所以略于介绍思想学说,而不忘言及其美德、治学态度和受业弟子如何众多、如何有成就,目的就是要表彰他们以言传身教在培养人才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本传按五经《诗》《书》《礼》《乐》《易》《春秋》的顺序逐一记人叙事,人物纷繁却秩序井然。其中着墨多寡不一,凡述之详者,往往触及儒学内部的问题。如写辕固生和黄生的争论,暴露了儒家学说自身的矛盾和缺欠;写董仲舒先后遭到主父偃和公孙弘的排挤陷害,反映了一些儒者的卑鄙和儒林人际关系的复杂;写兒宽善以经义断狱而位至三公,却从不匡谏天子,说明在重用儒生的新政策下潜伏着某些令人担忧的弊病,凡此都颇有耐人玩味的深意。
太史公说:我阅读朝廷考选学官的法规,读到广开勉励学官兴办教育之路时,总是禁不住放下书本而慨叹,说道:唉,周王室衰微了,讽刺时政的《关雎》诗就出现了;周厉王、周幽王的统治衰败了,礼崩乐坏,诸侯便恣意横行,政令全由势力强大的国家发布。所以孔子担忧王道废弛邪道兴起,于是编定《诗》《书》,整理礼仪音乐。他到齐国听到了美妙的《韶》乐,便沉迷不已,三个月品尝不出肉的美味。他从卫国返回鲁国之后,开始校正音乐,使《雅》《颂》乐歌各归其位,有条不紊。由于世道混乱污浊,无人起用他,因此孔子周游列国向七十几位国君求官都得不到知遇。他感慨地说:“要是有人肯用我,只需一年就可以治理好国政了。”鲁国西郊有人猎获了麒麟,孔子闻知后哀叹“我的理想不能实现了”,于是他借助鲁国已有的历史记录撰写《春秋》,用它来表现天子的王法,其文辞精约深隐而寓意丰富博大,后代学者很多人都学习传录它。
自孔子逝世后,他的七十余名好学生纷纷四散去交游诸侯,成就大的当了诸侯国君的老师和卿相,成就小的结交、教导士大夫,有的则隐居不仕。所以子路在卫国做官,子张在陈国做官,澹台子羽住在楚国,子夏在西河教授,子贡终老于齐。像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这些人,都曾受业于子夏之辈,然后当了诸侯国君的老师。那时只有魏文侯最虚心求教于儒学,后来儒学渐趋衰颓直到在秦始皇手中遭受灭顶之灾。战国时期天下群雄并争,儒学已经受到排斥,但是在齐国和鲁国一带,学习研究它的人独独不曾废弃。在齐威王、齐宣王当政时期,孟子、荀子等人,都继承了孔子的事业而发扬光大,凭自己的学说显名于当世。
到了秦朝末年,秦始皇焚烧《诗》《书》,坑杀儒生,儒家典籍六艺从此残缺。陈涉起事反秦,自立为王,鲁地的儒生们携带孔子家传的礼器去投奔他。于是孔甲当了陈涉的博士,最终和他同归于尽。陈涉起步于普通百姓,驱使一群戍边的乌合之众,一个月内就在楚地称了王,而不到半年竟又复归灭亡。他的事业十分微小浅薄,体面的士大夫们却背负孔子的礼器去追随归顺向他称臣,为什么呢?因为秦王朝焚毁了他们的书籍学业,积下了仇怨,这迫使他们投奔陈王来发泄满腔的愤懑。
到高祖皇帝杀死项籍,率兵包围了鲁国,其时鲁国中的儒生们仍在讲诵经书演习礼乐,弦歌之声不绝于耳,这难道不是古代圣人遗留的风范,难道不是一个深爱礼乐的国家吗?所以孔子出游到陈国后,说:“回去吧!回去吧,我们乡里的青年人志向高远,文采熠熠如锦绣,我不知怎么教导他们才好。”齐鲁一带重视爱好文化仪典,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这已成为自然风尚。汉朝建立后,儒生们开始获得重新研究经学的机会,又讲授演习起了大射和乡饮的礼仪。叔孙通制定汉廷礼仪后,做了太常官,和他一同制定礼仪的儒生弟子们,也都被选为朝官,于是人们喟然感叹,对儒学产生了兴趣。但是,当时天下战乱尚未止息,皇上忙于平定四海,还无暇顾及兴办学校之事。孝惠帝、吕后当政时,公卿大臣都是武艺高强战功卓著的人。孝文帝时略微起用儒生为官,但是孝文帝原本只爱刑名学说。等到孝景帝当政,不用儒生,而且窦太后又喜好道家思想,因此列位博士官职只是备员待诏,徒有其名,儒生无人进身受到重用。
直到当今皇上即位,赵绾(wǎn,晚)、王臧(zāng,赃)等人深明儒学,而皇上也心向往之,于是朝廷下令举荐品德贤良方正而且通晓经学的文士学者。从此以后,讲《诗》的在鲁地有申培公,在齐地有辕因生,在燕地则有韩太傅。讲《尚书》的有济南伏生。讲《礼》的有鲁地高堂生。讲《春秋》的在齐鲁两地有胡毋生,在赵地有董仲舒。到窦太后去世,武安侯田蚡(fén,坟)做了丞相,他废弃道家,刑名家等百家学说,延请治经学的儒生数百人入朝为官,而公孙弘竟以精通《春秋》步步高升,从一介平民荣居天子左右的三公尊位,封为平津侯。从此,天下学子莫不心驰神往,潜心钻研儒学了。
公孙弘曾拜为博士,他害怕儒学被阻滞得不到传扬,当了丞相后就上奏请求说:“丞相御史启禀皇上:陛下曾下令说 ‘听说为政者应该用礼仪教导百姓,用音乐感化他们。婚姻之事,乃是夫妇间最重要的伦理关系。如今礼乐被破坏废弃了,我深感忧虑。所以大力延请天下品德方正学识广博的人都来入朝做官。我下令礼官勤奋学习,讲论儒术,要学识渊博,复兴礼乐,以此作为天下人的表率。又命太常商议,给博士配置弟子员生,使民间都崇尚教化,来开拓培养贤才的道路’。根据陛下旨意。臣与太常孔臧、博士平等认真商议决定:听说夏、商、周三代的治国之道,是乡里之间都有教育的场所,夏代称校、殷代称序,周代称庠(xiáng,详)。他们勉励为善者,就让他在朝中显达扬名;惩治作恶者,就施以刑罪。所以教化的实施,要首先从京城开始树立榜样,再从京城推广到地方。如今陛下已经明示无上的恩德,放射出日月般的光辉,它符合天地之大道,是以整饬人伦为根本,鼓励术学,讲究礼仪,崇尚教化,奖励贤良,以此使海内四方从风向善,这正是实现太平之治的本原啊!古代的政治教化不协和,礼仪不完备,现在请求借助原有的官职来兴盛它。请为博士官配置弟子五十人,免除他们的赋税徭役。让太常从百姓中挑选十八岁以上仪表端正的人,补充博士弟子。郡国、县、道、邑中有喜好经学,尊敬长上,严守政教,友爱乡邻,出入言行皆不违背所学教诲的人,县令、侯国相、县长、县丞要向上级郡守和诸侯王国相举荐,经其认真察看合格者,应与上计吏同赴京师太常处,接受和博士弟子相同的教育。他们学满一年都要考试,能够精通一种经书以上的人,补充文学掌故的缺官;其中成绩好名次高的可以任用为郎中,由太常造册上奏。若是特别优异出众的,可直接将其姓名向上呈报。那些不努力学习才能低下者,和不能通晓一种经学的人,就要罢斥,并惩罚举荐他们的不称职的官吏。臣认真领会陛下所下达的诏书和律令,它们阐明了天道和人道关系,贯通了自古及今的治国义理,文章雅正、教诲之辞含义深刻丰富,它恩德无量将深深造福于社稷百姓。但是小官吏们见识浅陋,不能透彻地讲解诏书律令,无法明白地将陛下的旨意传布晓喻天下。而治礼、掌故之职,是由懂经学礼仪的人担当的,他们的升迁很缓慢造成了人才积压。因此请求挑选其中官秩比同二百石以上的人,和百石以上能通晓一种经学的小吏,升补左右内史、大行卒史;挑选比同百石以下的人补郡太守卒史:各郡定员二人,边郡定员一人。优先选用熟知经书能大量讲诵的人,若人数不够,就选用掌故补中二千石的属吏,选用文学掌故补郡国的属吏,将人员备齐。请把这些记入考选学官的法规。其它仍依照律令。”皇上批示说:“准奏。”从此以后,公卿大夫和一般士吏中就有很多文质彬彬的经学儒生了。
申公,是鲁国人。高祖经过鲁国,申公以弟子身分跟着老师到鲁国南宫去拜见他。吕太后时,申公到长安交游求学,和刘郢同在老师浮丘伯门下受业。毕业后刘郢封为楚王,便让申公当他的太子刘戊的老师。刘戊不好学习,憎恨申公,等到楚王刘郢去世,刘戊立为楚王,就把申公禁锢起来。申公感到耻辱,就回到鲁国,隐退在家中教书,终身不出家门,又谢绝一切宾客,唯有鲁恭王刘余招请他才前往。从远方慕名而来向他求学的弟子有百余人。申公教授《诗经》,只讲解词义,而无阐发经义的著述,凡有疑惑处,便阙而存之,不强作传授。
兰陵人王臧向申公学《诗》之后,用它事孝景皇帝,当了太子少傅,后免官离朝。当今皇上刚即位,王臧就上书请求入宫为皇上值宿警卫。他不断得到升迁,一年中做到郎中令。而代国人赵绾也曾向申公学习《诗经》,他当了御史大夫。赵绾、王臧请示皇上,想建造明堂用来召集诸侯举行朝会。他们不能说服皇上同意此事,就举荐老师申公。于是皇上派遣使臣携带贵重的礼物束帛和玉璧,驾着驷马安车去迎请申公,赵绾、王臧二位弟子则乘坐着普通的驿车随行。申公来到,拜见天子。天子向他询问社稷安危之事,申公当时已年高八十多岁,人老了,他回答说:“当政的人不必多说话,只看尽力把事做得如何罢了。”这时天子正喜好文词夸饰,见申公如此答对,默然不乐。但是已经把申公招到朝中,就让他做了太中大夫,住在鲁邸,商议修建明堂的事宜。太皇窦太后喜好老子学说,不喜欢儒术,她找出赵绾、王臧的过失来责备皇上,皇上因此停止商议建造明堂的事,把赵绾、王臧都交付法官论罪,后二人皆自杀。申公也以病免官返回鲁国,数年后逝世。
申公弟子中拜为博士者有十几人:孔安国官至临淮太守,周霸官至胶西内史,夏宽官至城阳内史,砀鲁赐官至东海太守,兰陵人缪生官至长沙内史,徐偃官至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官至胶东内史。他们管理官吏和百姓都廉洁有节操,人们称赞他们好学。其他的学官弟子,品行虽不完美,但是官至大夫、郎中和掌故的人也有百余。他们讲解《诗经》虽然有所不同。但是大多都依循申公的见解。
清河王刘承的太傅辕固生,是齐国人。因为研究《诗经》,孝景帝时拜为博士。他和黄生在景帝面前争论。黄生说:“汤王、武王并不是秉承天命继位天子,而是弑君篡位。”辕固生反驳说:“不对。那夏桀、殷纣暴虐昏乱,天下人的心都归顺商汤、周武,商汤、周武赞同天下人的心愿而杀死桀、纣,桀、纣的百姓不肯为他们效命而心向汤、武,汤、武迫不得已才立为天子,这不是秉承天命又是什么?”黄生说:“帽子虽然破旧,但是一定戴在头上;鞋虽然新,但是必定穿在脚下。为什么呢?这正是上下有别的道理。桀、纣虽然无道,但是身为君主而在上位;汤、武虽然圣明,却是身为臣子而居下位。君主有了过错,臣子不能直言劝谏纠正它来保持天子的尊严,反而借其有过而诛杀君主,取代他自登南面称王之位,这不是弑君篡位又是什么?”辕固生答道:“如果非按你的说法来断是非,那么这高皇帝取代秦朝即天子之位,也不对吗?”于是景帝说:“吃肉不吃马肝,不算不知肉的美味;谈学问的人不谈汤、武是否受天命继位,不算愚笨。”于是争论止息。此后学者再无人胆敢争辩汤、武是受天命而立还是放逐桀纣篡夺君权的问题了。
窦太后喜欢《老子》这本书,召来辕固生问他读此书的体会。辕固生说:“这不过是普通人的言论罢了。”窦太后恼怒道:“它怎么能比得上管制犯人似的儒家诗书呢!”于是让辕固入兽圈刺杀野猪。景帝知道太后发怒了而辕固直言并无罪过,就借给他锋利的兵器。他下到兽圈内去刺杀野猪,正中其心,一刺,野猪便应手倒地。太后无语,没理由再治他的罪,只得作罢。过不久,景帝认为辕固廉洁正直,拜他为清河王刘承的太傅。很久之后,他因病免官。
当今皇上刚即位,又以品德贤良征召辕固入朝。那些喜好阿谀逢迎的儒生们多有嫉妒诋毁辕固之语,说“辕固老了”,于是他被罢官遣归。这时辕固已经九十多岁了。他被征召时,薛邑人公孙弘也被征召,却不敢正视辕固。辕固对他说:“公孙先生,务必以正直的学问论事,不要用邪曲之说去迎合世俗。”自此之后,齐人讲《诗》都依据辕固生的见解。一些齐人因研究《诗经》有成绩而仕途显贵,他们都是辕固的弟子。
韩生,是燕郡人。孝文帝时当博士,景帝时任常山王刘舜的太傅。韩生推究《诗》的旨意而撰述了《内传》《外传》达数万言,书中的用语和齐、鲁两地颇为不同,但是旨归是一致的。淮南贲生受业于他。自此之后,燕赵一带讲《诗》的人都因循韩生的见解。韩生的孙子韩商是当今皇上委任的博士。
伏生,是济南郡人。先前做过秦朝博士。孝文帝时,他想找到能研究《尚书》的人,遍寻天下不得,后听说伏生会讲授,就打算召用他。当时伏生已年寿九十余岁,人很老了,不能行走,于是文帝就下令太常派掌故晁错前往伏生处向他学习。秦朝焚烧儒书时,伏生把《尚书》藏在墙壁里。后来战乱大起,伏生出走流亡,汉朝平定天下后,他返回寻找所藏的《尚书》,已丢失了几十篇,只得到二十九篇,于是他就在齐鲁一带教授残存的《尚书》。自此学者们都很会讲解《尚书》,殽山以东诸位著名学者无不涉猎《尚书》来教授学生了。
伏生教济南人张生和欧阳生,欧阳生教千乘人宽。宽精通《尚书》之后,凭借经学方面的成绩参加郡中选举,前往博士官门下学习,从师于孔安国。兒宽家贫没有资财,时常当学生们的厨工,还经常偷偷外出打工挣钱,来供给自己的衣食之需。他外出时常常看经书、休息时就朗读体会它。依照考试成绩的名次,他补了延尉史的缺官。当时张汤正爱好儒学,就让兒宽做自己的掾(yuàn,院)吏,负责呈报案情。兒宽根据经义古法论事判决疑难大案,因而张汤很宠用他。兒宽为人温和善良,有廉洁的操守和聪敏的智慧,能把握自己的言行,而且擅长著书、起草奏章,文思敏捷,但是口拙不会阐述。张汤认为他是忠厚之人,多次赞扬他。等到张汤当了御史大夫,就让兒宽当掾吏,向天子举荐他。天子召见询问兒宽后,很喜欢他。张汤死后六年,兒宽便官至御史大夫,在职九年去世。兒宽身居三公之位,由于性情谦和驯良,能顺从皇上之意,善于调解纠纷,而得以官运久长,但是他没有匡正劝谏过皇上的过失。居官期间,属下的官员轻视他,不为他尽力。张生也当了博士官。而伏生的孙子也因研究《尚书》被征召,但是他并不能阐明《尚书》的经义。
从此以后,鲁人周霸、孔安国,洛阳人贾嘉,都很会讲授《尚书》的内容。孔家有用先秦古文撰写的《尚书》,而孔安国用时下隶书字体把它们重新摹写讲读,因此就兴起了他自己的学术流派。孔安国得到了《尚书》中失传的十几篇,大约自此《尚书》的篇目就增多起来了。
许多学者都解说《礼经》,而鲁郡人高堂生的见解是最切近本义的。《礼经》本来自孔子时起就不完整,到了秦始皇焚书后,此书散失的篇目更多,今日只有《士礼》尚存,高堂生能讲解它。
鲁国徐生善于演习礼仪。孝文帝时,徐生以此出任礼官大夫。他传习礼仪于儿子至孙子徐延、徐襄。徐襄,天性便擅长演习礼仪,但是不能通晓《礼经》;徐延很通晓《礼经》,却不善于演习礼节仪式。徐襄以擅长演习礼节仪式当了汉王朝的礼官大夫,官至广陵内史。徐延及徐家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都曾出任汉朝的礼官大夫。而瑕丘人萧奋以通晓《礼经》当了淮阳太守。此后能够讲解《礼经》并演习礼节仪式的人,都出自徐氏一家。
自从鲁国商瞿从师孔子学习《易经》,孔子死后,商瞿便传授《易经》,历经六代而传至齐郡人田何,田何字子庄,而后汉朝建立。田何传授于东武人王同字子仲,子仲传于菑川人杨何。杨何因通晓《易经》,于元光元年(前134)被朝廷征召,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因通晓《易经》官至城阳国相。广川人孟但因通晓《易经》当了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jǔ,举)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都是因通晓《易经》官至二千石。但是对《易经》能讲授得精当的,是源自于杨何一家的学说。
董仲舒,是广川郡人。因研究《春秋》,孝景帝时曾拜为博士。他居家教书,上门求学的人很多,不能一一亲授,弟子之间便依学辈先后辗转相传,有的人甚至没见过他的面。董仲舒足不出户,三年间不曾到屋旁的园圃观赏,他治学心志专一到了如此程度。他出入时的仪容举止,无一不合乎礼仪的矩度,学生们都师法、敬重他。当今皇上即位后,他出任江都国相。他依据《春秋》记载的自然灾害和特异现象的变化来推求阴阳之道交替运行的原因,因而求雨时关闭种种阳气,放出种种阴气,止雨时则方法与之相反。这种做法在江都国实行,无不实现了预期的效果。后来他被贬为中大夫,居家写作了《灾异之记》。这时辽东高帝庙发生火灾,主父偃嫉妒他,就窃取了他的书上奏天子。天子召集众儒生把书拿给他们看,儒生们认为其中含有指责讥讽朝政之意。董仲舒的学生吕步舒不知道这是自己老师的著作,认为它愚蠢至极,于是把董仲舒交法官论罪,判处死刑,但是皇上降诏赦免了他。于是董仲舒始终不敢再讲论灾异之说。
董仲舒为人廉洁正直。这一时期朝廷正用兵向外排除四方边境内外少数民族的侵扰,公孙弘研究《春秋》成就不及董仲舒,但是他行事善于迎合世俗,因此能身居高位做了公卿大臣。董仲舒认为公孙弘为人阿谀逢迎。公孙弘憎恨他,就对皇上说:“只有董仲舒可以担当胶西王的国相。”胶西王为人狠毒暴戾,但是一向听说董仲舒有美德,也很好地礼遇他。董仲舒害怕居官日久会惹祸上身,就称病辞官回家。直至逝世,他始终不曾营治私产,而一心以研究学问写作论著为本职。所以自汉朝开国以来历经五朝,期间只有董仲舒对《春秋》最为精通,名望甚高,他师承传授的是《春秋》公羊学。
胡毋生,是齐郡人。孝景帝时拜为博士,后因年老返归故里讲授《春秋》。齐地解说《春秋》的人很多受教于胡毋生,公孙弘也受过他的教诲。
瑕丘人江生研究《春秋》谷粱学。自从公孙弘受到重用,他曾收集比较了谷粱学和公羊学的经义,最后采用了董仲舒所传授的公羊氏的学说。
董仲舒的弟子中有成就的人是:兰陵人褚大,广川人殷忠,温人吕步舒。褚大官至粱王国相。吕步舒官至长史,手持符节出使去决断淮南王刘安谋反的罪案,对诸侯王敢于自行裁决,而不加请示。他根据《春秋》经义公正断案,天子都认为很对。弟子中官运通达的,做到了大夫之职;谒者、掌故的则有百余人。而董仲舒的儿子和孙子也都因精通儒学做了高官。
太史公曰:余读功令①,至于广厉学官之路②,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夫周室衰而《关雎》作③,幽厉微而礼乐坏④,诸侯恣行,政由强国。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⑤,于是论次《诗》《书》⑥,修起礼乐。适齐闻《韶》⑦,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⑧。世以混浊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无所遇⑨,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⑩。西狩获麟(11),曰“吾道穷矣”。故因史(12)记作《春秋》,以当王法(13),其辞微而指博(14),后世学者多录焉。
①功令:朝廷考核选用学官的法规。②厉:同“励”,勉励。学官:掌管教育的朝官,此偏重指经学博士官。汉武帝崇尚儒学,建元五年(前136)始置五经博士,元朔五年(前124)又批准丞相公孙弘的奏请,让他们招收弟子生员,传授儒家经典。于是五经博士成为官学教师。③《关雎(jǔ,居)》:《诗经·周南》中的首篇,本为民间情歌,但汉初鲁地传授《诗》的学者认为这是周大臣刺康王淫逸好色、晏起误朝的作品。司马迁取此说,也认为它是反映时政衰颓的讽谕诗。④幽厉:周幽王和周厉王,都是西周末期的昏君。礼乐坏:指反映并维护周贵族等级秩序和道德规范的礼乐制度崩坏了,这表明周天子的统治大权已丧失。孔子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论语,季氏》)⑤闵:忧虑。⑥论次:整理编定。诗书:儒家典籍《诗经》和《尚书》。⑦韶:相传舜时的古乐曲名,又名《九韶》。乐曲赞颂舜的美德,孔子认为它尽善尽美。⑧《雅》《颂》:《诗经》中的雅诗和颂诗。前者是王朝京畿(jī,基)地区的乐歌,后者是朝廷祭祀鬼神、颂扬祖先功德的乐歌。⑨干:求取。这句是说孔子周游列国,处处碰壁,没有找到一个诸侯国君能听取他的主张重用他。详见卷四十七《孔子世家》。⑩期月:一年。(11)西狩获麟:古代传说麒麟是一种表详瑞的动物,鲁哀公十四年(前481),正当东周乱世,它却在鲁国西郊出现被人猎获。孔子闻知震惊,以为这一反常现象的发生是天意所为,预示着他救治乱世的政治理想不能实现,因而叹息“吾道穷矣”,并停止了史书《春秋》的写作。详见卷四十七《孔子世家》。(12)《春秋》:此指由孔子修订的鲁国编年史,儒家典籍之一。(13)此句是说孔子著《春秋》,有鲜明的政治倾向和是非评判,他在叙事中暗寓褒贬,如以“弑”专记臣子反叛并杀害君主事,以标明其不义和罪恶,因而孟子说《春秋》是一部使“乱臣贼子惧”的书。(14)这句是说《春秋》具有语义隐蔽而且丰富宏大的特点。西汉公羊派经学大师解《春秋》,即专意于探寻“微言大义”。司马迁曾受业于公羊大师董仲舒,故亦持此见。指:大指,意图。
自孔子卒后,七十字之徒散游诸侯①,大者为师傅卿相②,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③,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④,后陵迟以至于始皇⑤。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⑥,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⑦,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⑧,以学显于当世。
①七十子:据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孔子有高徒七十七人,这只是举其成数。下文提到若干人的情况,皆详见该传。②师傅:教导、辅佐君王及王子的人。③伦:类。④好学:指学好儒学。魏文侯向子夏习儒学,并访求儒生段干木事,详见卷四十四《魏世家》。⑤陵迟:衰颓。⑥绌:通“黜”。贬斥,废弃。⑦威宣之际:齐威王和齐宣王当政的时期。他俩都继承齐桓公的业绩,在国都设稷下学宫,广泛延揽个家学者议论、讲学。参见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⑧夫子:对孔子的尊称。润色:修饰增色,此指思想上的发扬出新。
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①,六艺从此缺焉②。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③。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适戍④,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⑤,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
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⑥,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⑦,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故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⑧,斐然成章⑨,不知所以裁之⑩”。夫齐鲁之间于文学(11),自古以来,其天性也。故汉兴,然后诸儒始得脩其经艺(12),讲习大射乡饮之礼(13)。叔孙通作汉礼仪(14),因为太常,诸生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15),于是喟然叹兴于学。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16)。孝惠、吕后时,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时颇征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17)。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18),故诸博士具官待问(19),未有进者。
①术士:经术之士,即儒生。秦始皇禁私学,焚烧秦记以外各国史籍和儒学《诗》《书》等,事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又坑杀儒学四百六十余人,事在次年。均详见卷六《秦始皇本纪》。②六艺:此指儒家经典《诗》《书》《礼》《乐》《易》《春秋》。③礼器:当时用青铜铸造的祭器,在祭祀、丧葬、聘礼等仪式中使用。④瓦合适戍:临时凑集的被遣发远方戍守的罪人。瓦合,如破瓦相合,表面聚拢,实际不能整齐一致。适,同“谪”,被流放或贬职。⑤缙绅:同“搢绅”,官宦的装束。“绅”是束于衣外的大带;“搢”是指把笏(hù,户)板插在带间。于是以之代指为官者。委质:下拜时屈膝而委身于地,以示恭敬。此指向君主称臣归顺。⑥此事在高祖五年(前202),详见卷八《高祖本纪》。⑦弦歌:弦而歌之,即以琴瑟伴奏歌唱。⑧党:乡党。古代的一种居民组织,五百家为一党,此泛言乡里。小子:长辈称晚辈语。狂简:志向远大而流于疏阔,行事不切实际。⑨斐然:有文采的样子。⑩裁:剪裁,此处喻为教导。(11)文学:当时对哲学、历史和文学的统称。(12)脩:通“修”,研究学习。经艺:经学,指讲解儒家经籍的学说。(13)大射:周代为祭祀而举行的射礼,天子祭祀与诸侯祭祀,群臣所射猛兽标本不同,以示礼仪等级有别。乡饮:即乡饮酒之礼。古代乡学,三年业成,经考核选取品德与才学兼优者举荐于君主,行前由乡大夫主持设宴饯行,此礼仪称“乡饮”。(14)叔孙通为汉高祖制定朝仪事在高祖五年(前202),详见卷九十九《刘敬叔孙通列传》。(15)选首:选用的对象,此指被选用为朝官。(16)未暇遑:没有时间顾及。暇遑,空闲。庠序:学校。(17)刑名之言:先秦法家中刑名学派的言论,代表人物是申不害。“刑名”亦称“形名”,原指形体(即实际存在)和名称的关系。先秦名家从哲学上探求名实理论;法家则主要从政治和法律意义上论证,把“名”引申为法令、名分、言论等,主张“循名责实”,考核人臣的言行是否符合其名分(即官位)以定赏罚。(18)黄老之术:道家学说。道家以黄帝、老子为祖,故云。按:汉初统治者崇尚的黄老之学,是以道家思想为主,同时吸取了法家的刑名、法治思想。(19)具官待问:已备官员之职却得不到信任使用,有形同虚设的意思。
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①,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②。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③。言《易》自菑川田生④。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⑤,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⑥。
①乡:同“向”,倾向,趋向。②此事在武帝建元元年(前140),详见卷十二《孝武本纪》。③《礼》:即《仪礼》,又称《士礼》或《礼经》,春秋战国时一部分礼制的汇编,是儒家经典之一。④《易》:即《周易》,又称《易经》,古代占筮之书,相传为周人所作,是儒家经典之一。⑤白衣:平民素服,此代指平民。三公:朝中最高的三个官位,汉代指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⑥靡然乡风:顺风倒下,此处喻指自然而然地向往、追求,成为一种普遍的时尚。
公孙弘为学官,悼道之郁滞①,乃请曰:“丞相御史言:制曰‘盖闻导民以礼②,风之以乐③。婚姻者,居室之大伦也④。今礼废乐崩,朕甚愍焉⑤,故详延天下方正博闻之士,咸登诸朝。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兴礼⑥,以为天下先。太常议,与博士弟子,崇乡里之化⑦,以广贤材焉’。谨与太常臧、博士平等议曰:闻三代之道,乡里有教,夏日校,殷曰序,周日庠。其劝善也,显之朝廷;其惩恶也,加之刑罚。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⑧,由内及外。今陛下昭至德,开大明⑨,配天地,本人伦,劝学修礼,崇化厉贤,以风四方,太平之原也。古者政教未洽⑩,不备其礼,请因旧官而兴焉。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11)。太常择民年十八已上(12),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13),出入不悖所闻者(14),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15),二千石谨察可者,当与计偕(16),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试,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弟可以为郎中者(17),太常籍奏(18)。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艺,辄罢之而请诸不称者罚。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19),明天人分际(20),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21),训辞深厚(22),恩施甚美。小吏浅闻,不能究宣(23),无以明布谕下。治礼次治掌故(24),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25)。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已上,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补左右内史大行卒史;比百石已下,补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边郡一人。先用诵多者(26),若不足,乃择掌故补中二千石属(27),文学掌故补郡属(28),备员。请著功令。佗如律令(29)。”制曰:“可。”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30)。
①悼:恐惧。道:思想、学说,此指儒学。郁滞:滞结不通畅,此指思想、学说不能被宣扬贯彻。②制:帝王的命令。③风:教化,感化。④居室:指夫妇关系。⑤愍:忧虑。⑥洽闻:识见广博。⑦这句意思是说要重视发展地方教育。崇:尊崇。乡里,周制二十五家为里,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此泛指地方上、民间。化,教化。⑧首善:首先实施教化并成为榜样。⑨大明:日、月。此以日月的光辉比喻赞美皇上的至德。⑩洽:协合融洽。(11)复:免除赋税徭役。(12)已:通“以”。(13)顺:和顺,友爱。(14)悖:违背。所闻:指所学。(15)上属:指向上举荐。属,交付。所二千石:此指县令、侯国相、县长、县丞所隶属的上级郡守和诸侯王国相。(16)计:指郡守下属的上计吏。偕:偕同。(17)高弟:一作“高第”,才优而学业品第高。(18)籍奏:记入名籍上奏。(19)案:同“按”,考察,此指深入领会旨意。(20)天人分际:天道和人事的界限与相互关系。(21)尔雅:近于雅正。(22)训辞:教诲的话。(23)究宣:尽宣,即透彻无误地讲解。(24)按:《史记会注考证》认为此句“次治”二字系衍文,因为“治礼”“掌故”本身都是官职。(25)迁留滞:此指晋升缓慢造成了人才积压。(26)诵多者:指熟知经书能大量诵讲的人。(27)中二千石属:即指前言左右内史和大行官的卒史。属,属官。(28)郡属:即指前言郡太守卒史。(29)佗(tuō,脱):同“他”,其他。(30)斌斌:同“彬彬”。文质兼备。
申公者,鲁人也。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吕太后时,申公游学长安,与刘郢同师。已而为楚王,令申公傅其太子戊。戊不好学,疾申公①。及王郢卒,戊立为楚王,胥靡申公②。申公耻之,归鲁,退居家教,终身不出门,复谢绝宾客,独王命召之乃往③。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百余人④。申公独以《诗》经为训以教⑤,无传(疑)⑥,疑者则阙不传。
兰陵王臧既受《诗》,以事孝景帝为太子少傅,免去。今上初即位,臧乃上书宿卫上⑦,累迁,一岁中为郎中令。及代赵绾亦尝受《诗》申公,绾为御史大夫。绾、臧请天子,欲立明堂以朝诸侯⑧,不能就其事,乃言师申公。于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⑨,弟子二人乘轺传从⑩。至,见天子。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余,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11)。”是时天子方好文词,见申公对,默然。然己招致,则以为太中大夫,舍鲁邸(12),议明堂事。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不说儒术(13),得赵绾、王臧之过以让上(14),上因废明堂事,尽下赵绾、王臧吏,后皆自杀。申公亦疾免以归,数年卒。
弟子为博士者十余人:孔安国至临淮太守,周霸至胶西内史,夏宽至城阳内史,砀鲁赐至东海太守,兰陵缪生至长沙内史,徐偃为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为胶东内史。其治官民皆有廉节,称其好学。学官弟子行虽不备(15)。而至于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数。言《诗》虽殊,多本于申公。
①疾:厌恶,憎恨。②胥靡:禁锢。③王:指鲁恭王刘余。④百余人:《汉书·儒林传》作“千余人”。⑤训:解释词义。⑥无传:没有阐发经义的著述。传,讲解经义的文字。⑦宿卫上:为皇上当宫禁中值宿警卫。⑧明堂:天子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会及祭祀、庆赏、选士、教学等大典,均于其中进行。⑨束帛:聘问的礼物,帛五匹为束。安车驷马:四马所拉可以安坐的车,这是高官告老或者征召有重望的人时,皇上赐予的一种敬老尊贤的优待。⑩轺传:一马或二马拉的驿站之车,供使者乘用。(11)力行:努力实干。(12)邸:侯王或朝见皇帝的官员在京城的住所。(13)说:同“悦”。喜欢。(14)让:责备。(15):品行。备:完备,完美。
清河王太傅辕固生者,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景帝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①,乃弑也②。”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③,必关于足④。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⑤,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⑥,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⑦。
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⑧。”太后怒曰⑨:“安得司空城旦书乎⑩?”乃使固入圈刺豕(11)。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罢之。居顷之,景帝以固为廉直,拜为清河王太傅。久之,病免。
今上初即位,复以贤良征固,诸谀儒多疾毁固,曰“固老”,罢归之。时固已九十余矣。固之征也,薛人公孙弘亦征,侧目而视固(13)。困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14),无曲学以阿世(15)!”自是之后,齐言《诗》皆本辕固生也。诸齐人以《诗》显贵,皆固之弟子也。
①受命:指受天命而理所当然地继承天子之位。②弑:孔子著《春秋》,凡子杀父、臣杀君,一律以“弑”记之,表明其犯上作乱的不义性质。这里黄生把商汤、周武诛杀桀、纣称为“弑”,也含有否定指责之意。③履:鞋。④关于足:穿在脚上。关,贯,穿。⑤正言匡过:用直言劝谏纠正君主的过失。⑥践南面:指身居君临天下的天子之位。践,踩,踏上。南面,古代以坐北朝南为尊位,故天子诸侯朝见群臣,皆南面而坐。⑦此句是说从此再无人胆敢争论汤武受命和放逐杀死桀纣的是非了。明,搞清是非曲直。⑧家人:仆役,属庶民阶层。按:《汉书·儒林传》此句无“是”字。⑨按:辕固生的话不仅对老子学说大不敬,而且暗中冒犯了窦太后的自尊——她即出身庶民,并亲自做过宫中女婢,因而使窦太后十分生气。详见卷四十九《外戚世家》。⑩此句意思是讥讽、斥骂儒家之书如同防人治罪的律令。城旦,秦汉时一种判罚四年苦役的刑名,白天戍边,防卫敌寇入侵,夜晚修筑长城。(11)豕:猪。(12)谀儒:好阿谀逢迎他人的儒生。(13)侧目而视:不敢用正眼看人,畏惧之意。(14)正学:正直的学问。此指用严肃求实的态度研究儒学经典,不做曲解。(15)无:通“毋”。不。曲学:歪曲的学问,于“正学”相对。此指出于个人功利目的有意曲解儒学经典。阿世。迎合世俗。
韩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时为博士,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①,其语颇与齐鲁间殊②,然其归一也③。淮南贲生受之。自是之后,而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韩生孙商为今上博士。
①推:推究,探求。《内外传》:指《韩诗内传》和《韩诗外传》。南宋之后仅存《韩诗外传》,清人辑《内传》佚文附于其后。②此句是说韩诗讲解《诗经》的用语与齐鲁两地都不相同。③归:归结,此指传授《诗经》的目的。
伏生者,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①。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②,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③。
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欧阳生教千乘兒宽④。兒宽既通《尚书》,以文学应郡举,诣博士受业,受业孔安国。兒宽贫无资用,常为弟子都养⑤,及时时间行佣赁⑥,以给衣食。行常带经,止息则诵习之。以试第次⑦,补廷尉史。是时张汤方乡学,以为奏谳掾⑧,以古法议决疑大狱⑨,而爱幸宽。宽为人温良,有廉智,自持⑩,而善著书、书奏,敏于文,口不能发明也(11)。汤以为长者(12),数称誉之。及汤为御史大夫,以兒宽为掾,荐之天子。天子见问,说之。张汤死后六年,兒宽位至御史大夫。九年而以官卒(13)。宽在三公位,以和良承意从容得久(14),然无有所匡谏(15);于官,官属易之(16),不为尽力。张生亦为博士。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征,不能明也。
自此之后,鲁周霸、孔安国,洛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事。孔氏有古文《尚书》(17),而安国以今文读之(18),因以起其家(19)。逸《书》得十余篇(20),盖《尚书》滋多于是矣。
①朝错:即晁错。朝:通“晁”。②《尚书》:我国现存最早的上古典章文献汇编,也收有商和西周的一些史料。相传为孔子编选,是儒家经典之一。③山东:古时泛指殽山或华山以东的广大地区。④兒(ní泥):姓,同“倪”。⑤都养:为众人当炊事员。⑥间行:暗中行动。佣赁:受雇做工。⑦第次:等次,排列顺序。⑧奏谳掾:负责呈报罪案的属官。谳,审判定案。掾,古代属官的通称。⑨此句是说以先秦儒学经义为法,依据它来判决疑难大案。狱,讼事。⑩自持:自我把握。(11)此句是说兒宽口拙,不善于把事理说清楚。发明:阐发明白。(12)长者:此指品行忠厚的人。(13)九年:卷二十二《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记兒宽在御史大夫位八年。(14)承意:奉迎他人的旨意。从容:指善于周旋调解纠纷。(15)匡谏:匡正诤谏。(16)官属:长官的属吏。易:轻视。(17)古文《尚书》:用秦汉以前的古文字体写成的《尚书》文本,和伏生所传授的用汉代时兴的隶书体写成的今文《尚书》在词语、字句、篇章、解释以及一些内容评价上都有出入。相传孔子旧宅墙壁中存留的古文《尚书》,是景帝之子鲁恭王刘余发现的,计四十五篇,比伏生讲授的二十九篇多出十六篇。(18)此句是说用古文字体写成的《尚书》一般人看不懂,于是孔安国用当时通行的隶书体把它们重新摹写一遍,并作出一些解释。这就是古文《尚书》学派的开始。(19)起其家:兴起了他的学术流派。家:家法。(20)逸:散失。
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①。《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②,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于今独有《士礼》③,高堂生能言之。
而鲁徐生善为容④。孝文帝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传子至孙徐延、徐襄。襄,其天资善为容,不能通《礼经》;延颇能,未善也⑤。襄以容为汉礼官大夫,至广陵内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皆尝为汉礼官大夫。而瑕丘萧奋以《礼》为淮阳太守。是后能言《礼》为容者,由徐氏焉。
① 最本:此指最切近本义。本,本原。②此句是说《礼经》这套典籍从孔子在世时起就不完备。经,经籍。③《士礼》:又名《仪礼》,即存留下来的先秦《礼经》的部分内容,《汉书·艺文志》著录有十七篇。④善为容:擅长于礼节仪式。容:仪容,此指礼仪。⑤这二句意思是说徐延很懂《礼经》的经义,但不擅长演习礼节仪式。
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传《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而汉兴。田何传东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杨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
董仲舒,广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①,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②,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③,其精如此④。进退容止⑤,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今上即位,为江都相。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⑥,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⑦,未尝不得所欲。中废为中大夫,居舍,著《灾异之记》⑧。是时辽东高庙灾⑨,主父偃疾之⑩,取其书奏之天子(11)。天子召诸生示其书,有刺讥(12)。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13)。于是董仲舒吏,当死(14),诏赦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
①下帷:放下室内悬挂的帷幕,指居家教书。②此句是说董门弟子很多,不能一一亲授,后来者便随先来求学的学长受业,弟子之间依顺序辗转相传。以久次,根据时间先后的次序。③舍园:屋舍旁的园圃。④精:心志专一。⑤容止:形貌举动。⑥此句是说董仲舒根据《春秋》所记载的自然灾害和特异现象的变化来推求天道阴阳更替变化的规律。阴阳,中国古代哲学一对范畴,表示天地万物间普遍存在的两种最基本的矛盾势力或属性。先秦哲学家认为,阴阳的相互作用促成了万物的生成和变化;阴阳家则更以阴阳五行说附会社会现象。董仲舒著《春秋繁露》,宣扬天人感应,即取阴阳五行说融入儒学,强调天意的主宰作用经常是通过阴阳变化所造成某种祥瑞或灾异来显示的,以此指导地下统治者的行动。错行,交替运行。⑦一国:此指江都国。⑧《灾异之记》:《汉书·董仲舒传》记辽东高庙发生火灾后,董仲舒曾著书推求此事所显示的天意,但写出草稿后并未立即上奏,即此篇。⑨是时:《汉书·董仲舒传》作“先是”,系事于董出任江都国相前居家时期,时间上与此有出入。高庙灾:《汉书·五行志》载此事在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六月,辽东高帝庙失火。⑩疾之:指嫉妒董仲舒。疾:同“嫉”。(11)取:窃取,暗中偷得。(12)刺讥:指责讥讽。按:《汉书·五行志》详记董仲舒论高帝庙火灾之言,他认为天灾示警,应杀最为不法的贵戚近臣。(13)下愚:最愚蠢。(14)当:判罪。
董仲舒为人廉直。是时方外攘四夷①,公孙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②,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为从谀③。弘疾之,乃言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胶西王④。”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获罪,疾免居家。至卒,终不治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⑤。
胡毋生,齐人也。孝景时为博士,以老归教授。齐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孙弘亦颇受焉。
瑕丘江生为谷粱《春秋》⑥。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卒用董仲舒。
仲舒弟子遂者⑦:兰陵褚大,广川殷忠⑧,温吕步舒。褚大至粱相。步舒至长史,持节使决淮南狱⑨,于诸侯擅专断,不报⑩,以《春秋》之义正之,天子皆以为是。弟子通者€,至于命大夫;为郎、谒者、掌故者以百数。而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
①攘:排除。四夷:此泛指四方边境内外的少数族。夷,古代统治者对东部各非华夏民族的蔑称。②希世:迎合世俗。③从谀:逢迎取容。④胶西王刘端性情狠毒暴戾,又好淫乱,屡犯国法,对朝廷派来辅佐他的国相和公卿大臣杀伤很多。因此公孙弘举荐董仲舒去赴任胶西国相,是蓄意害他。详见卷五十九《五宗世家》。⑤公羊氏:此指战国齐人公羊高的学说。他讲解《春秋》自成一家,即《春秋公羊传》,儒家经典之一。起初公羊学口授相传,至汉景帝时始著于竹帛,武帝时立为官学,设博士。董仲舒专治公羊学,是此派大师。⑥谷粱《春秋》:即《春秋谷粱传》,儒家经典之一,由战国鲁人谷粱赤始创。此派讲解《春秋》,和公羊传一样,皆侧重阐发微言大义而不注重史实。至西汉宣帝时立为官学,设博士。⑦遂者:有成就的人。⑧殷忠:一作“段忠”。⑨节:符节,朝廷官员出使时作为凭证的信物。⑩擅专断:指敢于自行裁决案情。(11)通:此指仕途通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