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词中极为常见。或言离别之愁思,或写相思之愁怨,或发思乡之愁苦,或抒亡国之愁闷,等等,大都感情真挚,动人心弦。从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我们可信手拈来一些咏愁的诗行:“出自北门,忧心殷殷”(《邶风·北门》),“大夫跋涉,我心则忧”(《鄘风·载驰》),“未见君子,忧心钦钦”(《秦风·晨风》),“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豳风·七月》)。可见,诗人咏愁由来已久。
大凡作诗填词,贵在创新,不落窠臼。对此,古代诗人词家深得个中三昧,同是咏愁,不同诗人词家的技法各别,即便是采用同一技法,其具体表现也往往同中有异,各尽其妙。古诗词常见的咏愁技法有:
1.用形象说话,化虚为实,也就是使本来抽象不可触摸的愁变为具体可感之物。这主要有两种写法:一是调动人们的视觉、听觉形象,直接将愁当作物来写。或把愁写成可用船载之物:“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宋·陈与义:《虞美人》“张帆欲去仍搔首”);或把愁写成可用酒、长江水浇洗之物:“举杯消愁愁更愁”(唐·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须信道消忧除是酒,奈何行有尽情无极。便挽取、长江入尊罍,浇胸臆”(宋·赵鼎:《满江红》“惨结秋阴”);或把愁写成可放在水里飘流之物:“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宋·秦观:《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或把愁写成可用刀剪之物:“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南唐·李煜:《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二是借助于比喻、拟人等法,又以山水风月作比为多见。唐代刘禹锡的“水流无限似侬愁”(《竹枝词》其二),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以及宋代欧阳修的“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踏莎行》“候馆梅残”),均以春水喻愁,形象地写出了愁之多、愁之长。宋代黄庭坚的“我只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夜发分宁寄杜涧叟》),用拟人法生动地传出愁情含满川风月。
2.极尽夸张之能事,写深写透愁。夸张,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在运用时如能夸大其辞又夸而有节,就能产生令人满意的非同一般的艺术效果。如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之十五),于夸张中强烈地抒写了诗人生不逢时、壮志难酬、“愁作秋浦客”的悠悠愁情。古诗人词家在咏愁时往往将夸张与其他技法结合起来,以求得最佳艺术效果。秦观的“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水边沙外”),是将夸张与譬喻结合起来咏愁的;唐代赵嘏的“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闲愁一倍多”①,是于夸张与对比的统一中表现闲愁的;石孝友的“春愁离恨重于山,不信马儿驮得动”(《木兰花》“寻春误入桃源洞”)与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春晚》),则都是于夸张、比较中衬出愁之多、愁之重的。
3。用语浅近,直抒胸臆;或触景生愁,融愁情于景中。宋代范仲淹的“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御街行·秋日怀旧》)与李清照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这些是以浅近的诗语直抒愁情。南朝宋时鲍照的“朔风伤我肌,号鸟惊思心”(《拟古》),是写由闻北风凄厉、鸟鸣悲凉而顿生忧愁之思。南唐冯延巳的“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鹊踏枝》“谁道闲情抛弃久”),写词中抒情主人公触景生情,由目睹春来河畔生春草,堤上绿杨柳,联想到自身年年有的愁怨。宋代秦观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融情于景,情景相生,飞花细雨之中,分明可见那点点愁情。
4。于对比、烘托中咏愁,更见其愁。南宋民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于欢乐与忧愁的对比之中突出了愁之深重;辛弃疾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一词,将如今饱尝愁苦与少年不知愁的滋味加以对比,鲜明有力地表现了诗人远大抱负难以实现的愁闷。不难看出,以上两例咏愁,用的都是对比技法,却同中有异。至于唐代王昌龄的《闺怨》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触景生情,以春日美景反衬思妇寂寞忧愁之情(其中也有对比),也写得极有情致。
5。运用双关之法,委婉咏愁,含蕴深远,耐人寻味。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诗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一语双关,含蕴深远,表面上是写浮云遮住了太阳,使人不见长安而生愁情,实际上,这是委婉地写佞臣在皇上面前摆弄是非,皇上不明,致使诗人不得重用,有志无法展、有才无处施而生愁怨。宋代吴文英《唐多令·惜别》词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既道愁之组成,又言愁之原因,构思巧妙。
上文所列古诗词咏愁之技法,并非已囊括全部,仅仅列出了常用之法,以便由点推及面,这是需要加以说明的。事实上,古人咏愁,也有不少是多种技法兼而用之的。这方面比较突出的有宋代贺铸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中的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用设问,但又不直截了当地回答,而以比兴作答,正如《鹤林玉露》卷七所言“盖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不仅如此,它还以“烟草”、“风絮”、“梅子黄时雨”来烘托“闲愁”。如此兼用多种技法,便含蓄地写深写透了闲愁。
古人咏愁,不用说不同诗人词家采用的技法有别,就是同一诗人词家采用的技法也不尽相同。这固然跟诗人们的生平遭际、思想方法、对愁的感受及创作风格相异有关,也与其具有独辟蹊径的创新精神不无关系。就南唐后主李煜而言,其词善于咏愁。或以一江春水喻愁,或化虚为实,变抽象的愁为具体可感之物,或如《捣练子令》(“深院静”)通篇不著一“愁”字,却意在言外,写尽了离愁别恨。其词虽然同是表现真挚动人的愁情,却无似曾相识之感,个中原因固然在于李后主后半生沦为“阶下囚”,备尝亡国之苦,“日夕以泪洗面”,对“愁”有着深切的感受。但这难道就跟李后主具有独创精神、力求异种技法来表达情感无关吗?
古典诗词以不同技法或多种技法摹写同一景物,表现同一愁情,各尽其妙,颇值得“古为今用”。
注释:
①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七引。
(原载《三角洲》文学双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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