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生死搁浅在言辞的陷阱”

作者:荣光启




  引言
  
  2005年前后,陈陟云(1963~)开始复出诗坛,至今已在《大家》、《花城》、《作家》等重要刊物发表诗作多首,个人第一部诗集《在河流消逝的地方》(广州:花城出版社,2007)①也较受诗坛好评。在最初的印象中,我觉得陈陟云在坚持着传统的抒情诗那种深情吟唱的方式、自我的情思弥散于辽阔的山水想像,诗的境界比较纯粹高远,那首“主打”诗作《在河流消逝的地方》也因此受到了很多人的喜爱。不过,这样的写作在追“新”逐“后”的当代中国文坛,未免显得“传统”。但是,在《困兽》、《英雄项羽》、《两只蝴蝶——存在与虚无中的萨特和波伏瓦》、《事物的真相我们根本就不可叙述》等诗中,陈陟云也展示出他丰沛的激情与创造更复杂的诗境的能力,显示出他抒情诗写作的复杂性,这使人们对他的诗歌写作又充满新的期待。
  事实上,陈陟云的诗歌写作已在悄悄发生着一些变化。虽然执着于营造意境、语言简练、意象古典等传统抒情诗的特征,但陈陟云现在(2007年以来)的一些诗作,给人的感觉变化较大。在意境上,虽有古典风味,但指向的是当代人尤其是当下的“自我”的某种心灵状态,诗在经验言说上有一种当下性,这种当下性使诗歌文本在美感之外有了一种言说出了人之真实生存状况的力量。在语言和意象的撷取上,陈陟云也力图使语言和意象不要太泥实,力图在古典的美感与传达当下性的意趣之间寻找平衡。更为重要的是,陈陟云继续了他在写《在河流消逝的地方》一诗时的“个人传统”:执着于某种抽象性的、永恒性具有沉静风格的情感、经验的言说,但是,现在的一些诗作在阅读效果上更有感觉、经验上的具体性,在意趣、想像和思想上更有某种普遍性、深远性。
  
  一、 现代人的“时日”
  
  我曾经专门谈论过他在2007初所作的《梦呓》一诗,此诗我甚是喜爱,这里不再赘述,在他给我的《陈陟云近作二十一首》(2007年—2008年4月)中,第一首诗《时日》同样值得一读:
  
  总感觉是站在悬崖之上,孤独得
  连自己的影子也无法留住
  以花瓣般的手指
  引领众多迷失方向的河流
  却一直迷失在河流之中
  而四面承风必定是一种常态
  像鹰一样俯瞰
  却无鹰的翅膀
  
  把风月无边的剪影,贴在玻璃上
  让关闭一生的窗户细细感受雨水的哀伤
  已无从分辨谁人的跫音渐行渐远
  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
  一片苦心,依然未能穿越一本书的情节
  
  多么希望听到一句来自黑暗内核的话语
  “活着是一种负担
  而死亡却使负担更重”
  暖暖,闪耀着火焰
  点燃独自流下的泪水
  然后把自己深锁在一朵花中
  随花,绽放或者凋萎
  
   (2007年3月28日)
  
  此诗写现代人的一种生存经验,“总感觉是站在悬崖之上/孤独得连自己的影子也无法留住…… 而四面承风必定是一种常态/像鹰一样俯瞰/却无鹰的翅膀”,这既是一个愿承担世界的男人心态,亦是现代人普遍的一种有心无力的状态,读来很是沉痛。“……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一片苦心,依然未能穿越一本书的情节”,诗作的第二段显示出这首抒情诗的古典韵味以及这份古典之美中的绝望:一生等待,无人明白“我”的心意。“我”一直在思虑生命的意义:“活着是一种负担/而死亡却使负担更重……”,诚哉斯言,“死亡”我们还不了解,更担负不了。既然如此,“我”当如何?诗人说:“……把自己深锁在一朵花中/随花,绽放或者凋萎”。
  孤独的现代人在时间中迷失、追寻、苦闷、逃避、绝望、悲伤,最终归入一种惟有自我、无谓生命状态如何的生存状态。这是我们的“时日”,这似乎是我们的命运。诗人所写的是某个感伤瞬间的个人经验,却在诗歌想像中升华为一种关乎现代人普遍命运的主题。这让我想起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在夸奖叶芝(William Bulter Yeats,1865-1939)时曾说到:“伟大诗人”,“他们能用强烈的个人经验,表达一种普遍真理;并保持其经验的独特性,目的使之成为一个普遍的象征。”②陈陟云的诗歌在传统抒情诗的古典风韵的基础上,现在多了一些思虑自我生存状况的哲学元素,显得更能关切人的“当下”。在诗歌想像的“美”与直面生存之“真”之间,诗人在寻求一种平衡。这种写作上的努力应是当代汉语诗歌的一个很好的方向。
  
  二、对存在的思忖
  
  陈陟云是北大法律系84届的本科生,海子是83届的,当时他们在北大有深切的交往,我记得他在讲述海子的时候有一个特别的细节:陟云是广东电白人,海子是安庆怀宁人,二人除了有共同的爱好:诗歌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当时他们俩的普通话都极为不好,二人在一起说话时甚至因此常常陷入沉默(可能是二人都是那种比较内向、羞涩的人,也可能是彼此之间听不大懂)。这个场景让我觉得有趣又有意味:对于写诗的人,这是否意味着:真正的诗歌是那些在沉默中产生的东西、诗只是那些沉默者所要表达的?而那些能在谈话中、在标准的“普通话”中能够表达出的,也许根本不用交给诗歌?
  从这个意义上,我觉得陟云是个纯粹的诗人,他是个谨于言而深于思的人,他的作品也许是在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荷尔德林(Hlderlin Friedrich,1770~1843)、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海子等抒情诗人③的序列之中,他的《老屋子》(2007年9月9日)一诗有着对人、对自然万物和对存在本身的深切关注与深度思忖:“一个秋天的下午/一片空旷泛出市场北侧的荒凉/一座老屋子,多像/一位老人,走在一片荒凉之中。我想起/一棵戈壁滩上的树,孤单得令人心颤//我越过废墟,走近,端详它的古朴和破落/二十多年无数次经过/未曾向它投递过任何探询的目光/就像一个极其普通的人,从未曾被注目过/它极其普通的砖木结构/也许比一个骨肉结构的人/有着更为丰富的内容/……/一座老屋子/又能在一片废墟中站立多久”。此诗很容易让人想起里尔克那首著名的《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杨武能译)④:
  
  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
  那么孤单,像世界的最后一幢屋。
  
  大路缓缓地延伸进黑夜,
  小小的村子留不住大路。
  
  小村子只是一条道道,
  夹在两片荒原间,畏怯地,
  神秘地,大道代替了房前的小路。
  
  离开村子的人将长久漂泊,
  也许,还有许多人会死在中途。
  
  《老屋子》一诗中的情境也许陟云的回乡所见,从具体与泥实的回乡游记中超越出来,他从有限性的场景达到对人类生存根本处境的思忖,而里尔克的“村庄”之喻正是传达这种对存在的根本忧思。一座旷野上的“老屋子”,“它极其普通的砖木结构/也许比一个骨肉结构的人/有着更为丰富的内容”,人在心灵上的贫乏及对此贫乏的忽视是现代人的一个根本处境,但认真思忖此处境的人也许并不多,并且,这种忧思的诗人心灵在这个欢乐的时代似乎不合时宜,正如那幢显明人之生存境况的“老屋子”,它那“孤单”、显得“古朴和破落”的意义结构,“又能在一片废墟中站立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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