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诗与剑(外一篇)

作者:赵 焰




  一
  
   亳州是曹操的家乡,很长时间里,这里一直被称为沛国谯州。在亳州,古迹遗存最多的,就是当年曹氏家族的了,比如说观嫁台、八角台、谯望楼、拦马墙、魏武故宅等等。最著名的,就是被列为国务院文物保护单位的曹操运兵道了。运兵道位于老城区的地下,以大隅首为中心,四通八达,曲折幽深,向东、南、西、北各方延伸,直至郊外。据记载,曹操就曾在这里操练他的军士。我们踏着石阶深入地下,只见四通八达的隧道展现在我们面前,高的有一人多高,低的,只有一米多一点。我们在里面猫着腰走了一会,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据说曹操的部队在守城之时,总是在城池下面虚虚实实开挖很多地道,城里城外相通。敌人兵临城下以后,面对这样的立体防守,总是心有余悸。这种狡黠的方法真是只有曹操才能想得出来,这个平生做事一直虚虚实实的人,在每个环节上,都让人无法捉摸。奇谲诡秘,就是曹操最大的特色。
  这些年,随着易中天讲《三国》的走红,对曹操乃至《三国》人物的评价又成为新的热点。当然,《三国演义》中的曹操,已经是经过戏剧化和脸谱化的了,是近千年民间文化篡改过的;或者干脆只是,落魄文人罗贯中笔下的曹操。当人们摒弃了“忠君”的旧观念之后,有关曹操的历史评价就很难下定论了。历史的价值判断总是按照现实的角度不断进行调整的,对于曹操,以及他在历史上的地位,应该寻求怎样的新意呢?
  这是一个复杂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曹操应该是淮河文化的集大成者。在曹操的身上,既有老子的智慧和超脱,也有庄子的逍遥和无畏;既有鬼谷子的阴险和诡异,又有苏秦和张仪的狡诈和心计;既有韩非子的狠毒和铁血,也有刘邦的泼皮和实际……这个人就那样集诸多品质于一身,像一个奸雄,又像一个勇士;像一个智者,又像是一个泼皮。这是中国历史的一个“典型形象”,更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典型形象”。那些看起来毫不相干或者耸然对立的品质和因素,在他身上,都得以酣畅淋漓地体现。
  文化最集中的体现往往在人的性格上。在淮河两岸,古往今来,一直是盛产“人精”的:他们目光犀利,心思绵密;不仅有深刻的思想,而且有卓越的才干、心狠手辣的铁腕。因此,在这一带,优秀的政治家、军事家层出不穷。这些人精通人情世故,极富个人魅力,即使有雅好,也不是那种小情小调、鸡零狗碎的;他们从来不是享受型的,他们的兴趣就是权力,他们的爱好没有别的,就是想方设法把世界,把别人,玩弄于自己的股掌之中。
  如果硬要给淮河流域列出几个最具代表性的地方人物的话,那么,按照我的理解,有两个人可以说集中体现了淮河流域人物的特点——在淮河北岸,有三国时的曹操;在淮河南岸,则是明太祖朱元璋。这两个人,都可以叫“人精”,都可以说是数千年中国文化孕育出的枭雄。尤其是曹操,无论从哪方面,都可以说是淮河文化一座高峰——他是一个政治家、一个军事家;是一个哲学家,一个学者;也是一个文学家,一个音乐家;甚至,是一个流氓,一个奸雄……可以这样说,不仅仅文化的复杂性、社会各阶层的丰富性在曹操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而且,体现得无比充分的还有人性——曹操是一个集大成者,是一个立体的闪光源。千百年来,曹操就是以他的复杂和丰富充满魅力。除了性格和业绩,曹操最吸引人的地方还有,他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他的从政,是一次诗人的“成功转行”。
  
  二
  
  说曹操是一个诗人,那是因为,他的诗写的真好: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一首诗,是曹操征乌桓时所作。公元207年,曹操在官渡打败袁绍之后,亲率大军,追击袁绍残部。当曹操进入辽东半岛,抬眼看见无垠的大海,不由壮怀激越,一股诗情在胸中汹涌澎湃,于是提笔写下了雄浑的诗章。也可能这是曹操第一次看见大海吧,大海在他面前,浩大而不威严,温和而不柔媚,那种鸿蒙博大的气象,让曹操不由自主产生了对天、地、人的感悟。在曹操眼中,自己的生命与星辰、日月、秋风、大地是紧密相联的,生命之中,充满着运动、轮回和起伏。读这样的诗,分明能感受一个人强劲的生命力,就像冬天的朔风一样,从旷野中呼啸掠过。
  他的《短歌行》也好: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一个如此情怀的人,应是有大胸襟的。一个人,当他对生命有一种近乎智慧的清醒认识时,内心中的小我肯定会萎缩下去,支撑人格的,必然会是大我的擎天柱。并且,这种巨大的生命格局会转化为一种水银泻地似的气势和节奏。一种真正的生命韵律也应运而生。
  曹操现存的20多首诗全是乐府歌辞,也就是说,曹操当年所赋之诗,是用来吟唱的。史家说曹操“登高必赋,及造新诗,披之管弦,皆成乐章”,可见,曹操不仅仅是一个诗人,还是一个音乐家。真难得一个乱世枭雄有如此的性情!一个人,能在兵荒马乱之时,上马杀敌,下马吟诗,保持源源不断的元气和情怀,无疑是难能可贵的。诗歌中的曹操,仿佛手持戈戟,放马平原,纵横驰骋,那种大气磅礴之势,绝非一些沉湎于文字的鸡零狗碎之徒堪比。在我看来,曹操的人格特质,本来就是有着巨大生命能量的高士,那种雄奇清俊的气韵,以及慨而慷的苍凉,铸就了他生命最华美的乐章。
  从这样的诗中,是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生命本质,以及他的志向和追求的:
  神龟虽寿,猷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曹操的诗,不仅仅代表他个人,也不仅仅代表他所开创的建安风骨,以及接踵而至的魏晋风度,在我看来,那种悲凉苍劲的风格,就是淮河两岸氤氲的地气。它代表的,是淮河文化,或者说,是中原文明的思维方式和传统,是生命哀伤的诉求和不屈,以及灵魂的苦苦求索——这样的气韵,是与甲骨文、妇好墓、青铜器,以及《诗经》、《楚辞》、《史记》等一脉相承的。
  历史将一个身陷乱世权谋,而心在浩阔时空的强大生命展示在我们面前,以致我们现在读曹操的诗,仍不禁为他强大的生命能量叹喟。一个勃发着生命力,又写得如此好诗好文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工于心机、杀人如麻的恶魔呢?真正的曹操,我想,绝不是罗贯中笔下的模样。一个能把生命感悟得如此透通,又拥有如此博大胸襟的人,怎么说,都不应该是一个利欲熏心之徒。这两类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格特征,在曹操身上,都体现得那样鲜明,这是一种错乱呢,还是一种复杂而包容的和谐?
  对于三国乱世这一段黑色的历史缝隙,清代学者赵翼曾有一个独特的评价,他说:三国对垒,曹操张罗的是一种权术组合,刘备张罗的是一种性情组合,孙权张罗的是一种意气组合。赵翼的说法虽然有理,但他显然忘了曹操是一个诗人,只把他当作一个热衷于权谋的政客。权谋的政客。
  
  三
  
  在亳州,每逢观看与曹操有关的遗迹时,我总是格外认真。我所感兴趣的一点就是: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曹操放下手中的笔,拿起了身边的宝剑呢?或者说,诗在曹操心目中,到底占据什么样的位置;曹操是如何完成从一个“登高必赋望”的高士,向“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转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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