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世间悬挂的雾气像幕布一样(外三篇)

作者:苍 耳




  主持人语:
  
  世上本来并没有所谓艺术这种东西,平凡的事物一旦沾染上个人情思也就成了艺术。苍耳用艺术家的眼光看这些凡俗之物,从视觉的、直觉的、想象的升华为艺术的。苍耳好像在提醒我们,不要被那些所谓程式化的艺术理念蒙蔽了,因为是不是艺术的,并非由哪个专家说了算,往往艺术就是那些被我们忽略掉的东西。
  
  ——黄玲君
  ahszh@163.com
  
  三种影像
  
  在上班经过的路上,我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画像”的木招牌立在通向殡仪馆的叉道口,有时还摆放着几个镶嵌肖像的镜框。在我的印象中,画像无疑是一门最古老的技艺,在原始人那里它是关涉人的灵魂的。
  今年初我的自行车被盗,我想在那旁边一个修理铺买辆旧的。结果我走近了露天那个画像的。大约因为天冷,他用带红蓝杠杠的旧蛇皮布围成栅子。我从栅口看见他穿着蓝袄,正伏在桌上打盹。看来他的生意很清淡,尽管偶或有灵车的长队吹吹打打驶过去。寒风鼓动着蛇皮栅子,前凹后凸,不断地摇晃着,似乎都没有对他的困倦和梦境产生什么影响。
  然而,这场景对我的视觉却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击力,那是一种完全直觉的、色彩的或氛围的压力,可我又实在说不清这其中隐藏着什么。只是我感觉无法再向前靠近一步,虚空横亘在中间。而那些镜框里的铅色肖像,看上去都是遗世的,遥远的,饱经沧桑的,他们留下了自己的影像,并以微笑或冷峻的表情来打量这个世界。他们信任这种古老的画像技艺。这令我多少产生一点感动:对世界他们依然怀有古朴的信念。
  至于那个在旁边卖纸钱和黄裱纸的妇女,很像我少年时村庄里一个同学的母亲,不过她已经喝农药死了。那个烤红芋的老头,每日在路口拨弄着炉子,我跟他一点不熟,可他一见到我就冲我笑,好像我是他的同乡。
  在同一条路的不远处,也经常可以看到一个雕佛像的小作坊,生意十分火爆。各种大小佛像的半成品或毛坯,杂乱地散布在狭小的门里门外。如果你从门口走过,可以嗅到一股好闻的木头的味道,大概是枫香或樟树散发出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给佛像涂金粉的作坊,已发展到了鲁家塘的后面。那儿还是他们睡觉的地方。两个“雕匠”由木匠改行而来,整天乐呵呵的,还常常同一个女徒弟打情骂俏。其实,这类造佛像的作坊在这条路还不止一家。我有时心里挺纳闷的:有那么多的庙来供奉这些佛像么?这些拼接的、被砍斫的“佛胎”躺在肮脏的地面,横七竖八,形貌粗陋,即便是施过金粉已成慈面大佛的,也必须对此忍气吞声!
  看来,只要不在庙这样的场所,它们就不具备神圣的宗教意义,甚至丧失了起码的神秘感。可见,宗教以及宗教的符号一旦脱离特定的“场”,宗教的法则和禁忌也一律失效。这一点使我感到震惊。
  与此同时,另一个卖装饰性画像的,也把各种诺大的风景画框摆满了鲁家塘的入口处。它们呈现诸如异国风光,少女和静物,绿得沁心的大草坪,一扇嵌着大海和帆板的窗户等等优雅景致。那个卖者很委琐地置身在它们中间,被鲜丽斑斓的色块包围着,映衬着,那双转动着的狡黠的眼睛,则成了整个场景构图的透视焦点。这样的焦点在世界的表面闪亮,盯住行人的你,让你也跟着深凹下去,成为这堆“风景”中的一部分。
  在我置身的庞大的日常空间的连续运动中,我看见了关于人的、神的和世界的三种影像,它们散布在每日上班的必经之路上。卡尔维诺说过:“他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在想着他们。排除这个假设,另一种假设该是真的了:是他们存在,而我们不存在。”我们早已习惯于视它们为世界的一部分了,或者观念中的世界本身。然而,它们之间原本是多重的、深裂的、神秘的关系,现在却被统一或拉平在市场强大的杠杆下面。因为人类似乎须臾不能离开这些影子。他们复制了另一个自己、观念中抽象的神和有关世界的倒影,那是多种镜子和镜子的反面。他们的存在和我们的存在同样真实,也同样虚假。
  
  日常的凹陷
  
  本地某天的一张报纸上,有一则寻人启事吸引了我。
  它介于一版与四版之间的报缝下端,但它一下子吸住了我的目光:“一九三八年六七月间(即农历端午节前夕),日本鬼子攻打安庆时,我家七口人出安庆西门,走小路,由怀宁县洪镇汗马村陈家祠堂,经潜山县、太湖县逃难到宿松县城内,接着又从宿松县的长岭铺逃到湖北省蕲春县张家土旁镇。在逃难的途中,某天夜半,把我的小妹濮火珠丢给一贫苦农家做童养媳(当时3虚岁,现在65岁)……
  一个光秃秃的个人记忆深处存在的事实。它是孤零零的,只有他自己能够证明,但却无须证明。在它的旁边上,刊有关于美机轰炸塔利班阵地的新闻,也有英德利制衣有限公司的招工广告,以及报纸广告部的广告。报纸的即时性和平面性与这一凹陷下去的时间,在这里因拼贴而形成相当强烈的反差效果,如同平原上突然裸现的一道深深的大裂沟。六十多年的历史跨度和“寻找”这一行动本身散发着某种磁力。
   “一九三八年……”这样的开头显得异常刺目。它简直像一部小说的开头部分。是谁把它弄错了地方?但转而一想,并非只有文学才具有突接和假定的性质,历史本身不也同样如虚构那般散发着扑朔迷离的气息?况且,存在于当下情境中的历史更具偶然性,更无法预料。现实给予人的悬念常常因身在其中而被忽略了。在未知面前手足无措的人们,宁愿相信算命先生的一派虚构,却不认为已逝或将逝的历史也存在创构的特质,具有历史逻辑所无法解释和框定的横逸性。
  这是一位七十四岁老人埋藏心底的遗憾和痛悔。在这种心境中进入回忆如同被罩在玻璃灯罩之中。你看见了他,但他并不在此。这则启事不过是回忆中生长了六十年的一枚小小的酸果。他不可能不意识到时间的强大,却必定暂时克服了对时间深渊的恐惧。久远年代的间隔不能阻止他找人的想法。
  “濮火珠,我是你的大哥濮德善,74周岁,现住在人民路炮营山一巷一排……”这则启事接下来写道。
  显而易见,接续中断了六十余年的线索来找寻,不是说不可能,却实在比较渺茫。这里隐含了一个假定:经历了兵荒马乱的年代,他的妹妹依然活着,姓名也未改,并能看到这张报纸。假定在生活中是随时出现的,只是人们并不留意罢了。没有假定也就没有可能性。虚构只是假定的一种。这则启事正是朝向假定敞开的,是对现实可能性的一次探寻,如蜗牛伸出了它的触角。它所提供的是十分含混的时空标识:“走小路”、“某天夜半”、“一贫苦农家”,这些词组都语焉不详,有点像卡夫卡小说中通向“城堡”的路。一九三八年大逃亡的细节,在记忆中竟是如此湮没难辨。“走小路”、“某天夜半”,在我看来具有个人存在时空的象征性意味。但我相信这是真实的,既符合历史中的真实,同时也符合记忆本身的真实。历史并非只存在于重大事件之中,它的毛孔同样布满寻常巷陌与棚屋之间。
  我曾教过学生怎样写“启事”。“启事”这一文种是当下的,应时的,广而告之的。当它承载了这么一个难以“启开”的个人历史事实时,便产生了相当大的摩擦和内部冲突。因为六十多年的黑暗纵深将这一文种给撑破了,像装满稻种的口袋那样裂开了。因为这种裂开,使我看见了那所漏之物……
  
  六点钟的风
  
  六点钟的风里有一种异味。
  它是慢慢洇过来的,或者说是悄悄摸过来的,它洇到我的鼻尖时已近乎没有了。清早的风挺大,一波接一波的,异味似乎被稀释,时有时无,像一缕游丝那样。这使我对自己产生了直觉的怀疑。
  这里靠近很大的湖面,没有什么废气源在附近,并且湖面上还泊了一条乌篷船。我每跑一圈都能嗅到那种味道,它类似于阔大空间的皮肤生出细小的疱疹,一点也不明显。加上忽明忽暗的风,这种味道总是隐隐约约的,却令我不堪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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