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赵恺的诗(4首)

作者:赵 恺




  大足
  ——佛雕美学
  
  大佛湾系列石雕的最后一凿,
  等待在释迦牟尼的弥留之际。
  山道上皓首苍颜的石匠,
  是走向神的葬礼?
  是走向人的捐躯?
  老人步入自己作品的森林,
  孩子一般涌出甜蜜的惊奇。
  一尊,一尊,一尊,
  他摩挲着尊尊石像,
  那神情,
  仿佛心灵和心灵在窃窃私语。
  
  老人深深陷入沉思,
  一步步走进他的作品领地。
  石庵、石庙、石的经书,
  石香、石火、石的玄理。
  本当是超凡脱俗的所在,
  却律动着尘世的向往和妒嫉。
  “地藏佛”的忠贞,
  “玉印佛”的刚强,
  “跷足佛”的倜傥,
  “媚态佛”的亲昵:
  神的眉宇间,
  无一不闪动人的情趣。
  更有谁知道:
  号称“东方维纳斯”的普贤菩萨,
  本是老人孤独凄凉的秘密?
  千手观音的构思堪称奇幻迷离,
  可是每只手又都操着一件劳动工具。
  两只手建筑一千零七只手,
  一千零七只手,
  建筑创造的真谛。
  
  老人深深陷入沉思,
  从神的城府走进鬼的疆域。
  石雷、石电、石的风雨,
  石镣、石铐、石的暴力。
  本当是阴森悲惨的所在,
  却鸣啭着愉悦昂奋的鸡啼。
  “火头王”的凶残,
  “愤怒王”的暴烈,
  “威德王”的夸张,
  “秽迹王”的怪戾。
  大地深处,
  蕴藏一个丰富鲜明的性格集体。
  至于鬼魅,
  乃是一群执著可爱的叛逆:
  耕耘者披枷耕耘,
  哺育者带锁哺育。
  做鬼也做个多情鬼,
  一曲《月亮出来照半坡》,
  温暖着十八层地狱。
  筚篥本身无罪,
  笛孔中流动生的权利。
  可悲的倒是阴曹地府,
  那么多职业判官,
  也订不出一条拷打“爱”的刑律。
  鸡鸣之后,
  总归是晨曦。
  老人的手掌则是一部两卷本《艺术哲学》,
  丑恶,
  也在手掌上发现独特的审美意义。
  
  穿过稻粱菽稷,
  穿过婚丧嫁娶。
  穿过竹筒布帛,
  穿过鼓角旌旗。
  在最后一尊作品的最后一凿面前,
  老人停下漫长艰辛的人生之旅。
  他用一种缓慢得让人痛心的节奏,
  把锤、凿巍然举起。
  流动的庄严,
  静止的肃穆,
  浓缩的虔诚,
  扩展的沉寂。
  等待,
  等待,
  等待:
  艺术史册只等待生命搏击。
  手锤终于铿然落下,
  那气魄,
  就像历史用一个惊叹号,
  决然断开两个互相粘连的世纪。
  卧佛安详辞世,
  老人也耗尽一生最后的精力。
  他倒下了,
  扑倒在释迦牟尼合上眼睑的瞬息。
  
  从佛的涅磐
  到人的圆寂,
  我们的诗歌也获得思索的间隙。
  思索中,
  手锤、铁凿双双飞向云霓。
  一只像太阳生出翅膀,
  一只像月亮扎上翎羽。
  它们用日夜轮回的光芒,
  照耀着老人嵌进山岩的足迹。
  久久不散的是锤声:
  它环绕硕大无朋的脚印,
  好像缠绵悱恻的感情涧溪。
  
  哦,生命在锤声中裂变,
  哦,价值在锤声中延续。
  老人创造的佛教艺术世界,
  竟然同时开始了脉搏和呼吸。
  走来一个天堂,
  走来一个人间,
  走来一个地狱。
  巍峨秀美的大足山坡上,
  陈列出一部石质的中国《神曲》。
  六万尊雕像组成恢宏的交响乐团,
  三个声部唱出一个石刻的奠祭:
  
  释迦牟尼创造世界,
  他创造释迦牟尼。
  锤和凿是宗教,
  美,是众神之神祗。
  
  母 亲
  
  痛苦时捶打大地,
  欢乐时拥抱大地。
  思而有所得时,
  就在沙滩上发表用贝壳组成的诗句。
  ——海再大也是大地之子,
  孩子对母亲从不斟酌词语。
  
  踌躇满志时云是旗,
  电光雷火中云是泪滴。
  如果不再是海的孩子,
  怎么无论得意和失意,
  云都把海当做肩岬和背脊?
  
  孩子刚毅时母亲柔弱,
  孩子柔弱时母亲刚毅。
  柔弱和刚毅就像阴电和阳电,
  使空间轰响不息。
  
  孩子是黑夜时母亲用白昼引导他,
  孩子是白昼时母亲用黑夜衬托他。
  白昼和黑夜,
  使时间绵延不息。
  无所在,
  无所不在,
  母亲,是永恒的谜。
  
  鸟巢
  
  舒展双臂面对黎明,
  我用宗教的仪典迎接生活。
  一只小鸟落在臂膀上,
  它把臂膀当成林中的枝柯。
  它歌唱,
  它筑巢,
  孵出并喂养孩子,
  再教授关于歌唱和飞翔的功课。
  在坚忍的托举中我长成一棵树,
  鸟巢是不凋的花朵。
  
  丹顶鹤
  
  日出和额头蓦然相遇,
  太阳便迷途忘返了。
  光明和思想的互相发现
  使飞翔获得自己的名字。
  丹顶鹤是雕塑,
  是描写雪山黎明的《日出印象》。
  静止优美,
  飞动壮美。
  当它用一只脚兀然孑立,
  而把另一只脚轻轻举起的时候,
  就会使你想到小泽征尔,
  想到小泽征尔那根敲击《命运》的指挥棒。
  飘逸潇洒地挥动双翅,
  它创造风。
  创造风,
  为御风超越自己,
  于是天地之间升起洁白的大地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