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惟有诗歌,是时间和生命河流的归宿

作者:温远辉




  哲学家说,人是思想的芦苇。生命真是很脆弱的,总是貌似强大,却在不经意之间,被弱小的东西击溃,就像琴弦,常常在激越难抑的时候,倏尔崩断。聪明人不免慨叹:富贵荣华,譬若镜花水月;人生一世,无异于蜉蝣一夏、草木一秋。生命真是易折的芦苇啊。幸好,人类生命的价值,也即那使人类脱离了动物的意义,就在于思想。虽然,人类一思想,上帝就发笑,但如果没有思想,人类依旧匍匐而行。
  睿智者与愚钝者的区别,就在于是否能够不仅观察认知思想,更在于能否去想象世界。努力去想象世界,人才有梦,才渴望飞翔。因为有了想象,人才能够不断产生创造力,按照理想国的模式,不断去改造世界,推动文明前进的车轮。正因为有了想像,人类才有诗歌,才有艺术的诞生与丰富发展;也正因为有了诗歌,人类的想象力才得以交流、砥砺,并获得神圣的核心。
  无论古今中外,愈优秀的诗人,愈是语言表现的笨拙者,对他们丰富灵性的想象来说,语言多么的苍白无力。在平凡人那里,世界只有一个,就是五官能感受到的俗常世界,一个肉身享受的世界。而在哲学家、艺术家那里,世界是多极的,外在的世界可以幻化,可以不断组装拼接,构成不同理解认知的世界。在真正优秀的诗人那里,世界则是有灵性的,除了外在的可视世界,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若隐若现,高邈、悠远、令人神往的世界,一个依赖于心灵而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只能通过心灵去遥想和感知。心灵愈丰富的诗人,这个世界愈具有诱人神往迷醉的丰富性。对于诗人来说,这个世界可以简言称之为“诗性的世界”。正是面对这个世界,诗人才像古贤者所说的,可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神游八极”。诗人终其一生,要倾诉的就是对“诗性世界”的渴念、神往和揣想,诗人为此进入迷狂状态,冥想和颂祷,努力用语言去勾勒出“诗性世界”的图景——一种心灵的图式这是一个由幽暗走向光明的过程,这是一个由此处通向彼岸的过程,这个过程牵引着目光,牵动着心灵。诗人一定要点燃心灵中的一捻火,去照亮幽暗的过程,去通向大光明的境界。为什么说诗歌是最古老的艺术?为什么说诗歌是最高贵的艺术、艺术皇冠上的明珠?任何艺术都需要打动人心,诗歌的魅力就在于打动人心的过程是牵引人走进“诗性世界”的过程,是一步一步、一级一级、一层一层进入的过程,仿佛诗歌里有着神性的巨大的招引,像漩涡把人吸进去。而一个诗人,只要他曾经发自内心挚爱诗歌,他内心呈现过诗性世界的图式,他深深渴望过神往过,他就陷进了漩涡,不管岁月如何流转,不管谋生的混浊日子里,他曾经远离甚或淡忘过诗歌,但是,他永远不可能遗忘诗歌,不会不小心翼翼、虔诚地护着心灵那一捻小火。午夜醒来,他常常会听见心灵的声音,看见遥远的诗性世界传来的光线,他无可避免地一直感受着诗歌漩涡的吸力,而一有机会,他就会重新上路,走上那从幽暗通达光明的诗歌之路。诗性世界的光只传递给通灵的心灵,它产生巨大的信息能量,让诗人们心灵产生巨大的附着力,恒久不灭,并伴之而产生尊严、崇高、正义、悲悯的情愫,真正人性的感觉。
  时间是一条河流,生命依附着时间,它也是一条河流。在这条河流上,漂满了尸体和陈旧的气息,同时,它也不断注入活水,滋生新的生命。它流淌着,在天地的尽头,也在我们的意识里,在我们神灯明亮的心灵。只要打开慧眼,就能看见,河上也漂满了先贤们点燃的思想的灯、智慧的灯。生命会有尽头,河流也会流逝,但燃亮的那些灯会引着灵魂走向更深更远,走进苍茫之中,融进诗性的世界里。远古以来,一代又一代,诗歌正是这样点燃灯,温暖心灵,照亮远方,让灵魂去飞翔,让人性得以张扬,让生命得以滋养,让一切最终有了归宿。在俗世的风雨吹折下,理想可能会破灭,信仰可能遭受怀疑,但对诗性世界的渴望不会完结,歌吟不会停止,追求也将永远继续下去。这一切,源于人的本性,源于人尚存的灵性和慧根。张承志在《心灵模式》一文里,精辟地指出过:“小时代的人们和读者只需要水止渴,没有谁幻想水之外还有直觉和想象的奶,超感官的灵性寻求即蜜,以及超常和超验的神示——酒。”虽然,张承志没有直接说诗和诗人,但他已点明了核心,即对俗世感受和理解的超越。的确,诗不能脱离时代,诗人的关怀也必须由当下的关怀开始,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诗歌,真正的诗歌无疑都是对存在的“敞开”。但是,如果诗人仅仅表现出他对现实反映的机智与幽默、谐谑与荒诞感、哲思的发现与炫耀,如果诗歌仅仅体现出分行表现式的语言摄影功能,仅仅是平面、琐屑式的散文分行处理以及流水账式的“语感”陈列来记录庸常生活的世俗本质,那么,可以肯定地说,他不是诗人,他只是语言分行的制作工匠,因为他是永远不知道并永远远离诗性世界的,或者说,他只有性情,只有聪慧的大脑,但他没有心灵的一捻小火,没有深邃的目光和对悠远之处的渴念,没有灵魂的飞翔。
  说到诗性世界也就绕不开“灵性”这样的字眼。习惯上,人们常常将“灵性”和神秘主义联系起来,和原始巫术、反科学联系起来。诗歌的灵性绝不同于神秘主义和巫术,诗歌越有灵性,也就越深邃和博大,越让人迷醉神往。巫术总是努力去穷究并解说不可知的现象,力图去驾驭操纵不可知能量,妄图借助神秘力量来达到俗世营役的功效。诗歌不是去解说解读神奇的世界,它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打开,打开一扇扇门,并相信打开的同时,会打开光明、温暖、力量和美丽,这是一个令人神往并充满愉悦的美好过程。在诗人那里,这美好过程是一点一点展开的,正像光一点一点的渗入;正如春蚕吐丝,一丝一丝,美好的过程将自己彻底裹住。诗是什么,诗人是什么,说到底,诗是世俗的,又是神性的,诗人是灵异的,又是庸常的,诗性世界是经验的图景,更是超验的图式。法国文学批评家彼埃尔·勒韦尔迪说:“诗人是巨人,但他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过针眼。同时,诗人又是侏儒,但他却可以填满整个宇宙。”(《关于诗的思考》)这正是诗人的魅力之所在,也正是诗歌的魅力之所在。
  诗歌的魔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可以让诗人在20年后,依然回归诗歌界;诗性世界的召唤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可以让诗人在漫长的岁月里孤寂地保持着对它的神往,守护着心灵的一捻小火:
  “最亮的光来自最黑的暗/我看见一种光,从我体内最暗的夜晚透出/微微飘动。聚拢/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升腾/我的指尖在花绽之时枯如败禾/一束闪电/掠过长空/灿若生之开,死之合//这短暂的一瞬/照亮了我一生//我,安睡在黑夜的最低之处/但我的床沿/已高出苍穹”(《深夜醒来独观黑暗》)
  读这首诗时,我内心的一捻小火倏地被点亮了。我知道,这首诗是通向诗性世界的,它的灵魂飞翔了起来。诗作者陈陟云的名字也在我的眼前闪着亮泽。我知道,他就是我所说的真正的诗人,本质上的诗人,有灵性的诗人,一生都神往着诗性世界的诗人,一生都在内心点灯的诗人。我愉悦地读完所能见到的他的诗,我更坚定我的看法。是的,我前面所说的一切,可以用他作最好的例证,也可以作为他诗歌解读的注脚,一捻小火,温暖着,照亮着那些同样怀着诗性世界憧憬的阅读心灵。
  《在河流消逝的地方》是陈陟云的第一本个人诗集,这之前,他和北京大学法律系的同学诗友出版过一本三人合集。这本个人诗集收录了他三个不同时期创作的80多首诗歌,诗集也以三个专辑的体例来区分三个不同时期的作品,体现出不同时期的不同的创作特色。
  囊括了20多年里创作的诗歌作品的集子,岁月的意义就显得格外重要了。时间沉淀在里面,人生的轨迹也刻录在里面了。所以,这些诗歌,既反映了诗人曾经有过的生活感受和艺术思考,也包含了诗人对生命意识的诠释,它是心灵图式的外化,是灵魂的一次次洗礼和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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