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王征珂随笔:内荆河

作者:王征珂




  内荆河
  
  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内荆河依旧会从江汉平原的土地上流过。
  那被称为内荆河的地方,其实并没有什么离奇的故事可讲。很多时候,河面平静,偶尔有野鸟从其上空掠过。
  有一个渡口,有一只小船,摇过去摇过来,不慌不忙的样子。那时河上没有大桥,没有车水马龙,没有乱哄哄的热闹。
  在我后来的怀想中,野火在堤岸上燃烧,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在树下听雨,雨声“哗哗、哗哗”,一个男伢,一个女伢。
  在我后来的讲述中,许多花:野菊花、芍药花、打碗碗花,还有达紫香、紫云英、二月兰,都在开。太阳临空照着,草色青青,天色瓦蓝。
  在我后来的回忆中,村庄没有电灯,煤油灯也早早地熄了。大人们一遍一遍,催促小伢们睡瞌睡。
  可是母亲、母亲,你的伢翻来倒去,随你么样劝,他都没有瞌睡。请你放他一马,他要叫出天边的星星,叫月光在内荆河上点灯。
  当我初懂世事的时候,父亲和成千上万的人挖一条叫“备战渠”的大渠,引来水源,灌溉水稻和小麦。
  母亲因病留在家里,穿针引线。我也能帮着母亲做些简单的活计,往灶里送柴火,煮一锅南瓜饭,厨房里满是诱人的香气。
  在闭塞、偏远的村庄里,许多年了,都没有什么变迁。因为男人的辱骂,女人跳进河水;或一个贪玩的小伢,戏水而死。村子里慌乱了一阵,然后又平息了,都是些偶然的事情。
  世代的村民,走在通往田野的小路上。杂草。锄头。弯腰向前。杂草。锄头。弯腰向前。农业劳动当然是辛苦的,不多的粮食归了公仓,田野上尚有遗落的黄豆,用火烤熟了,嘎嘣、嘎嘣的吃,对于小伢们来说,确乎是一件小小的快活。
  那是寒冬腊月,父亲挖渠去了。那年月村庄用老柳树上的一口大钟召唤人们出工和收工。我到村路边,望着红彤彤的一团太阳、云彩有许多模样:白羊、红马,一群仙人走在我的头顶,走在头顶的大天上。钟声“当、当、当”,敲响了内荆河的黄昏,父亲久久没有返回。天越来越黑了,黑得一塌糊涂,黑到伸手不见五指,黑得我听见了鬼的脚步声,它跟踪我,恐吓我,我开始没命地跑,发疯地哭叫。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了,父亲终于从“备战渠”工地上回到家来,他一个劲地哄我,用几条小鱼、一堆虾米……
  春天,母亲唤我到内荆河堤岸上采野菜,地上的,还有树上的。野菜稀稀拉拉,因为采的人很多。看见野菜,母亲的眼睛会放光,会比星星还亮;她的嗓子会发出低低的叫,那叫声是碧绿的,绿成野菜的颜色;看见野菜,我能一个一个叫出它们的小名:铜蒿、地皮菜、榆钱儿、槐花儿、香椿叶儿、茅草根儿……这都是母亲教的。野菜采回家,蒸的蒸,炒的炒,煮汤的煮汤,母亲会变出好些花样。
  枯水季节,春天里还丰丰满满的内荆河,转眼间说瘦就瘦了。田野上,小麦儿焉焉的,稻穗儿哭丧着脸,好像谁八辈子欠了它们什么。一群官儿,从洪湖大沙镇来,到村里检查旱灾。他们迈着鸭公步,油光满面,在我家隔壁的村食堂里,喝高了“马尿”,舌头大着,高声嚷嚷。其中的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溜进我家,没话找话,想打我母亲的坏主意。这家伙还和我套近乎,“贿赂”我,用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果,我睬都不睬他一下。吉普车就跑远了,车屁股后面一阵臭烟。我用“呸”,用唾沫——表达我满心的愤懑。
  乡村的日子,好也罢,歹也罢,都得过下去。采野菜,当菜咽;捡树叶,当柴烧;吃多了红薯,很难消化,在人堆里放气,接二连三,简直要把人熏倒。天蒙蒙亮,四处冷冷清清,寻寻觅觅,用一把耙子打捞牛粪,那样子就像在大海里捞针。牛粪呀,你们都是些宝贝疙瘩,我望穿双眼找到你们,就像找到失散在野外的亲人。营养我家的田地,是你们这些功臣:牛粪团,草木灰,还有狗屎巴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这道理——连三岁小伢都晓得的,我怎么能黑了良心去讲你们——这些农家肥——的坏话。
  我记得那样一些夜晚,内荆河畔的村庄依旧没有电灯,一盏盏煤油灯也早早熄了它们的灯芯。我的村庄为什么这样黑,我不说,你们也能猜出其中的原因。在村庄普遍的黑暗里,村庄的大人们没有娱乐,如果说有娱乐,那就是早早上床,周而复始地繁衍子孙。在村庄普遍的黑暗里,村庄没有光明,如果说有光明,那光明就是一只只萤火虫,你们都看过的萤火虫,举着它们的小灯笼,忽明忽灭。在村庄普遍的黑暗里,男伢和女伢们在玩游戏,月亮是好心的、忠实的观众,它不仅津津有味地欣赏,还播洒月光照着孩子们。在村庄普遍的黑暗里,我的父亲母亲,你们不要逼我早早地睡瞌睡,我么样睡都睡不着,我的耳朵在看,我的心儿在听:伙伴们在夜里撒“羊羔”,“老鹰抓小鸡”,激烈地“打仗”。在村庄普遍的黑暗里,柴火垛构成了掩体,土坷垃制造了枪林弹雨,有人光荣负伤,仍没忘记要当英雄,不当狗熊,他嘴里仍在喊着:“不要管我!冲上去!”在村庄普遍的黑暗里,也有人胆小如鼠,出卖了革命、同志,他好像是《洪湖赤卫队》中无耻的叛徒,青面獠牙,狼心狗肺,给我们可爱的家乡——洪湖
  ——的脸上抹黑,伙伴们从此总喊他“王金彪”,不喊他的真名。
  我记得那样一个深更半夜,我在心里默默地、不停地数数字, 1234567,7654321,可是那些阿拉伯数字根本无法催我进入梦乡。黑灯瞎火中,我悄悄起床,翻碗橱柜,小心翼翼,不小心弄出了声音。父亲在大声嚷嚷:么东西在响,是不是家里闹老鼠?母亲嘴里“吁——吁”着,在制止父亲:莫胡侃,是你家老大在找吃的。黑灯瞎火中,我找吃的,搜不到一丁点东西,我的肚子咕噜、咕噜,要几饿,有几饿。乡村的日子,锅里很少有肉,碗里很少有油星。
  正是长身体的年龄,老大、老二、老幺,三个男将,三张大嘴巴,一日三餐,顿顿要吃要喝,难道叫我们天天吃空气,日日喝凉水。父亲和母亲,两个种田佬,一年到头,忙得要死,累得要晕过去,愁得要发羊羔疯,可田里打不出几多粮食,荷包里摸不出几多钞票。
  那时在内荆河畔,方圆几十里内,因为家境贫寒,弃学的伢们很多。父亲和母亲并不指望我帮他们种田,他们总要我好好读书,用功考学。我没有辜负他们,年年寒假、暑假,总捧了“优良”的成绩单。老师的评语,父亲和母亲反反复复看了,比田里多打了几十斤谷子,老牛又下了一只牛犊——还要欢天喜地。
  内荆河,还有么事可讲?讲我记忆中电影一般的风景。荷花。菱角。荸荠。野鸭群的高叫。蛐蛐儿的低鸣。水柳垂着刘海。小船儿轻轻在摇。随处可见的芦苇丛。梨花像纯洁无邪的邻家小女。桃花脸上升起了乡村的红晕。牛背上滑落金色的斜阳。
  内荆河,还有么事可讲?讲我记忆中五彩缤纷的意象。风吹蓝了我的天,把天吹成许多蓝:瓦蓝湛蓝,蔚蓝海蓝。风吹绿了我的地,把地吹成许多绿:浅绿深绿,碧绿墨绿。风吹开了我的嘴,把我吹到许多水里,溪水湖水,我还想得寸进尺,去喝河水海水。风吹起了我的身影,把我吹成活神仙,吹成翩翩起舞的蝴蝶,飘飘欲仙的树叶。风吹热了我的步履,把我吹到天空的两肋,绣花的原野,一望无际的地平线。风在吹,莫停住,风把我吹到那些名叫——桃花源、乌托邦、尘世圣地、人间天堂——的远处、更远处。风在吹,我在一次次地张开双臂,机械地模仿飞禽飞行,但我没有大雁的英姿、老鹰的羽毛,甚至不如唧唧喳喳的麻雀,它们可以衔来草叶、泥土,在高高的树上作巢,哼它们想哼的乡村小调。风在吹,我没有春风一般天马行空的翅膀,那名叫“春风”的,远比我跑得更远。风在吹,哎!其实我也晓得,我不过是在镜中捉影、水中捞月、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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