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孩子睡得昏迷不醒,袁大和妻儿守着。只听一声叫喊,忙来看时,但见他口里吐出沫来,两眼儿白瞪着,牙关都紧闭了。骇得两个魂不附体,登时哭了起来。老儿在外边听得,只认是孩子有甚变动,三步做两步的,走进房来。问道:“你们这般样子,是怎么了?”袁大道:“不中用了,你只来看这孩子。”说着夫妻两个站开了。老儿走近床一看,却也惊讶不了道:“这是孩子急惊的光景。你们还只顾哭喊,也该抱起来,替他抹抹哩。”一句话提醒了袁大夫妻,连忙把孩子抱了起来,抹了半晌,那眼方放下了,牙关略略的开了,面色才转过红来。一口气儿,叹了起来。袁大接口叫儿,叫个不住。孩子只是闭了眼儿,全不答应。他妻儿叫快去寻医生来看。袁大应了一声去了。
少顷,来的医生又是一个人,却不是昨儿姓何的了。看过脉开了药道:“没什么要紧,这公郎是一时痰迷心窍。这药儿吃了下去,包管叫他清醒过来便了。说着起身。袁大听了,倒也放下心去,一直送出了门。回来对老儿和妻子说:“是这先生说的,不妨事。只开通了痰迷,便没事了。”当下去配了药,给孩子吃了。一夜过来,那孩子忽醒忽睡的,总不开口。有时睁开了眼睛,他娘叫他也不知道。如此过了两日,每日请医生看治,不过止了热,其余全不见效。急得袁大和妻子没了主意。
这日早来,袁大道:“孩子终日给他睡着也不是的,到底扶起他来坐坐。那痰也叫他活动活动,或者下去了也未可知。”他妻果真的,扶了孩子起来。叫他坐,他也就坐住不动。引他说话,却只闭口无言。及至佛子走来看他,见他面色也似平常一样,就是眼儿神光觉得瞪住了,眼儿都不能转动些。吃饮食到也还不少。只见这般光景,向儿子道:“看他这样,已不是药能见效的。也只好听他自转罢了。”说着走了出去。袁大和妻儿商议道:“看了这许多的医生,都不见点效儿。看来也是白花了钱的。今儿我出去,铺子里买些化痰丸儿来,给他吃。敢怕到得些效验。”妻儿见数日来,都是这样,也就心儿没法,只得由着丈夫去做主了。自己小心带住了孩子,时常的拿些玩耍的东西给他看。他却眼儿全不转晴。后来吃了化痰丸,也不觉得见效。
一日,佛子拜着佛,念那心经。忽然想起孩子,忖道:“从前是念经的时节,他却总在旁边来看。今儿弄得这般呆了,可怜那里还似平常的伶俐哩。”又想道:“这孩子生来性儿近佛,待我明儿将经典在他面前舞弄,看他可动心是不动心。”这也是老儿,巴不得孩子知了人事过来的苦心。要知道一个人被痰迷了,那件事就能治得这病的。到了次日,佛子起来。袁大走到老儿房里来。佛子道:“孩子可有醒哩?”袁大道:“早已起来坐着了。”老儿道:“昨儿我想的,这孩子生来好佛,或者佛菩萨灵圣,感动他将这病变转了,也是拿不定的。我今儿带他到佛前,看着我念些经典。这也是他精明的时节,性之所近的事。他若动了心,这还可以仗着佛力,有个转机儿。你可就送他过来,我这里净了手去。”
说着袁大回房,将老儿的话,告诉了妻子。他妻子倒也合意。袁大登时走到孩子身边道:“你久没有看念经了,今儿我带去听听罢。”可霎作怪,这一句话才说毕了,那孩子就似懂得的,把头微动了一动。袁大夫妻,看了欢天喜地起来。两个齐齐地抱了他,送在佛前,从坐在个垫子上。老儿已是跪在佛前理那经卷。少顷,念了起来。只见那孩子听着,在那里不住地转睛儿,望那经典。一时间,便摇起头来,那嘴接着动个不住。一时又笑了起来。袁大夫妻看着又惊喜,又猜疑。只有佛子在那里念着,一心在孩子身上,看他可动心的。见他果真活放起来,心里想道:“今儿方知这孩子,真是净土中人。这样还留他在风尘里面,是何道理。”一边想着,立心要把孩子舍在寺院里面去。一边念着经典,半晌念毕起来。孩子还是那痴呆,叫着不知,拖着不走的。
袁大夫妻只得带回房中,依然坐了。自此是老儿念起佛来,他却活动异常。只是不见他开口,过了还是迷而不醒的。如此过了月余,佛子这日寿诞,儿子和媳妇,齐在面前。老儿落着泪说道:“我今儿有一句话,和你们说。只是不要违了我的,便是你们孝顺了。”袁大道:“爹这大年纪,今儿又是好日子,为甚这般情形?说了话,只要我们行得来的,那有个不依的哩。”老儿道:“若得依了我么,我便向你们说了。”袁大道:“只管说道是什么话哩。”老儿道:“不是别的,就是为孩子这么样子,我看在眼里,却是看得透的。他究竟是佛门里面的一个小弥陀,不是我们人家的子孙哩。你看他那么昏迷,怎么见我念起经来,他就眉飞色舞起来哩。可见他的真灵儿,原是不昧的。我想着到底要舍了他去的。你们莫要说养他这么大,一心的舍不得哩。譬如昨儿他得了病的时节,说个破败的话,竟是一口气儿回不来。便又将如之何哩。”袁大道:“你老人家想的原是不错的,但只眼里看着,怎么不心疼么。”说着他妻儿在旁道:“既是爹这么说,明儿将他记个名,在那头陀座下罢。”老儿道:“你们都想不到,我实对你说,留他在家里,终久一个呆子有什么益处。你舍了他,天幸佛爷保佑,他智慧起来,这就胜似在眼前了。”
老儿说的两个心意转了,道:“这么说,送他到那里安身去哩。”老儿道:“就是前年做那龙华会的寺里,有个和尚,我访知他有些道行,名叫圆空。他却不是这崇恩寺里出身,只在那无极岭上,结了一座茅庵,叫个“太虚真境”。这“太虚”两个字,为什么起的哩?原来这岭上有个洞,就叫做太虚洞。所以这圆空和尚,取个别有洞天的意思。那庵离这里有两日的路程。我想这孩子,若要剃度,除是这个所在,方才不枉孩子投托一场。”袁大和妻儿允了。老儿道:“待我明儿去崇恩寺,访这圆空和尚。和他说定了,再做计较。”说罢,又讲些闲话。当日袁大办些酒食,给老儿过生日。
到了次日,佛子出门,一径走至崇恩寺来。会见了一个熟识的和尚,问他道:“圆空和尚可在这里了?”那和尚道:“你老爹问他做甚?他今儿正在寺里,那边龙池上说法哩。”佛子听了,知道龙池是寺里的一个胜地。就别了那和尚,自己寻至圆空面前,听他说了一回法。大众散了,圆空也就立起身来。佛子忙上前,伏在地上,问询了。圆空只得仍旧坐下。佛子道:“久不闻法言,心里不觉茅塞。适才指点,顿然心朗。”圆空接着说了一回佛语。
佛子道:“今天拜见和尚,是送上个小弥陀来的。”圆空听了,知是要来投托出家的。道:“老菩萨,却是何人要舍身哩?”佛子道:“不是别人,就是在下的,家中一个种子。”圆空道:“是为何事出家哩?”佛子将那孩子生性好佛,胎里茹素的话,先说了一遍。又把近来得了痰病的话讲了。圆空道:“痰迷的人,真灵是不昧的。既是老菩萨要舍了他,我这里只是仗着佛力,开导他罢了。”说罢,佛子和他订了日子,择期于四月初八日,佛诞之期,就在这龙池上面剃度。
当下作别回来,袁大和妻儿接着问了一遍。两个准备孩子出家的物事,不免做些僧衣僧鞋的,预备着那日剃度之后,便于取用。此时孩子,正是七岁。老儿倒也罢了,只是袁大夫妻心里,终是割舍不下,时常地含着眼泪。到了日期,佛子带了儿子和孙子,祖孙三代,坐了两乘轿,一路取崇恩寺而来。原来崇恩寺,是城中一个大丛林,大众这日齐来受戒,甚是闹热。
孩子下了轿,先是袁大带定了的,可怪一到寺中,孩子自己走动起来。见了和尚,便拜下去。佛子和袁大看着都惊呆了。道:“这孩子痰迷住了,这些时都不见他转动。为何一入法门,便这般有知觉哩。”一边诧异,一边带了孩子,见圆空和尚。孩子一见,伏在地上。接着佛子和袁大拜了,孩子却是伏着不起。圆空下来,亲自扶起他来道:“阿弥陀佛,菩萨法力洪深,叫你聪明智慧的。”
说着,便对一个沙弥道:“龙池上坛可设了?”沙弥应道:“伺候着了。”圆空向佛子道:“老菩萨便到坛中看着剃度罢。”老儿和袁大带了孩子,跟着圆空走到龙池上面。只见张灯结彩的,十分整齐。圆空道:“今儿大众说戒,候着剃度了。即便行香,所以不能少延。”佛子答就着,圆空入坐。将孩子坐在坛上,叫了两腿打盘儿,两手合着。闭了眼,让和尚们净发。那孩子真依了样子。袁大看着,不由眼中落下泪来。霎时间,发都剃了。
圆空上了坛,将手去孩子顶上摸着。说了四句偈道:“尘心一起,辗转三世。一旦皈依,明心见性。”又说道:“桃花洞口,韦陀毒手。成限奔走,凤凰佳偶。尽属虚花,今来证否?终归无有。”说罢下来。仍入自己座上。两个沙弥过来,带了孩子,走近圆空座边参拜。此时已是僧衣僧帽,俨然一个小和尚了。圆空向那沙弥道:“可将我那玉戒环取来。”沙弥应着去了。一回拿来递在圆空手里。圆空向佛子道:“这玉环儿是从前这城里一个乡宦,姓邹的化了。一位如君范夫人,那时延请僧人念经,做些佛事。他将玉一块,送与我道,是这位如夫人身边的。叫我拿来琢一座观音的像。我道:“这妇人身边之物,不得洁净,如何做得菩萨的圣像哩。”我就唤玉工儿,做了一个戒环。今儿给了徒弟,取个回环不断的意思。要你功夫不要断续。“说着佛子叫孩子拜倒在地,谢了师父的戒言。
当下留住佛子父子两个吃了斋,方才起身辞别圆空。佛子又向孩子训戒了一番,和袁大回到家中。袁大将孩子到了寺中,心里顿觉开朗的话,说了一遍。妻儿想着孩子,只是啼哭。听了袁大这般说话,分外的怜念起来,号啕大哭了一场。老儿劝解了半晌,方才收了眼泪,向袁大道:“过个三朝七日,我要自去看看孩子也是养他一番。”袁大道:“你今儿即舍了他去,只认是没有他了。莫要割心割肝的。”老儿又劝道:“菩萨是有灵圣的,你应该有后,定然是少不得生长的。你到安心儿过着,迟些时,只叫你还见他一面便了。”当日无话。
过了几日,佛子自己悄悄的,踱到崇恩寺来看孩子。原来那孩子剃度之后,他师父圆空起他个法名,叫做什么智玄。老儿走到寺里,访问智玄的去处。和尚道:“自那日受了戒,次日圆空和尚,向我们寺里和尚道:“我暂此住禅,只为这个徒弟。今儿跟了我,倘仍在此,免不得俗尘缠绕。且带了他回本庵,过些时再来,给他和亲人一会罢。此时已去了好几日,想是在那无极岭住了。”老儿听了,知道圆空自有个太虚真境,驻足修行。自己倒也放得心下,但只儿子和媳妇,若是知得远去,不知怎么记念哩。只得仍旧回到家中,也不说出到崇恩寺去的话。
次日袁大向老儿道:“昨儿媳妇说,要亲自去看孩子。我想他要不去一躺(趟)那心终是放不下哩。”老儿一想,要告诉他孩子已是不在寺里,他必要埋怨我不了。只教他去罢,他不见孩子,这心才好丢的哩。当下道:“媳妇要去,只管给他去罢了。但是孩子既出了家,便不是自己儿子了。见了他是可以不认你们的。我看来见了也罢,便是不见也就丢了心罢。”袁大答应了,回房给妻儿说了。登时坐了轿,往崇恩寺里来,袁大跟了,进得寺里,寻着一个和尚,问他新近出家的那个小和尚在那里?那和尚道:“可是访圆空和尚的徒弟智玄么?他不在我们这寺里住,今儿带他回去了。”袁大着急道:“圆空和尚却往那里住哩?”那和尚道:“他么,就在无极岭,太虚真境住了。”袁大听了,只得过来告诉妻儿,现在孩子跟师父去了,只好回去。他妻儿急急地要见孩子,却看不着,心里不由得一阵酸,那眼泪儿似泉的涌将出来。道:“哎哟,我就不能见一面么。”才要放声大哭,袁大忙摇着手道:“这是佛地,不可乱哭的。且回家再作计较,横竖把孩子给你见见便了。”他妻儿无可奈何,只得仍旧坐轿回来。
老儿只做不知,问袁大道:“可曾见来?”袁大道:“那知这秃驴,已是拐的孩子走了。”说着妻儿下了轿,只管拼死觅活的要见孩子。袁大道:“我明儿去访孩子,访着了,少不得能见的。”次日袁大果真的寻至无极岭、太虚真境里面。那知仍是扑了个空。这番连信也问不出一个来。只得回来,打花儿告诉妻儿说,见了孩子,怎么的智慧,怎么的肥大了。他妻儿听了这话,方才渐渐丢开了。
后来,袁大又生了个儿子。过了几年,老儿也没了。这个儿子,到十七八岁上,便习了武中了举,竟是门庭渐次兴旺起来。袁大夫妻活到七十余岁上,方才身故。这袁大的妻儿没的时节,家中忽然来了个和尚,一直走到床前,合着掌念了许多的经典。闹里,这中武举的儿子走来,要抓着他打。内中有亲戚道:“这可就是你出家的哥子罢?你莫粗鲁。只看他念过了怎么样。”大家只得站着,待他念毕。这和尚念了半晌,将铃儿一摇。众人眼里一瞬,已是不见了。那里有个和尚哩。家中的人乱了一回,安放死者入棺。那尸身,竟似软棉的一般。有知识的说:“这是和尚得了道,来报娘的生身之恩了。”有诗为证:
学道空山数十年,只争成佛与成仙;
回头一认生身处,来是无缘去有缘。
又诗二首,咏这智玄尚道:
前世蒙蒙不可思,为蛇为狗有谁知?
一生造下奸淫孽,数世偿来那得辞。
转到男身却女身,羞将一世枉为人;
生成一副坚修骨,到底灵蛇炼法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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