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济公走到钱塘门外,见西湖边过来一人,三十开外年纪,青衣小帽,五官清秀,长吁短叹,口呼苍天。济公一见,早知此人来历,佛心一动,说:“这是个大孝子,如今身临绝境,我要是不救他,恐怕他性命不保。”
那人姓张名煜,钱塘县人,对母亲最是孝顺。他妻子刘氏,一家就三口人过日子。张煜在钱塘关天竺街开一家小器作木匠铺。他手艺精良,为人诚实,时常在各官府人家做活儿,收拾各种硬木桌椅之类。近日在罗丞相二公子罗勋宅内做工。
罗公子有一头蟋蟀王,名叫金刚,每斗必赢,爱如至宝。那天罗府的家人正在收拾蟋蟀罐,张煜好奇,走过去一看,那蟋蟀从蟋蟀罐里跳了出来,家人们四处寻找,踪迹不见。众家人禀告公子,都说是张煜放跑的。罗公子大怒,叫家人把张煜捆上,痛打了二百皮鞭,还不消气,又下令在马棚内吊了一夜。第二天,要他去找同样的蟋蟀来,如果找不到,要他赔一千两银子。
张煜回家,不敢把这情由告诉母亲、妻子。心想:这样的蟋蟀,是没地方找的了,一千两银子,自己也赔不起,罗公子一恼,反正还要被他打死;打算自寻短见,老母、妻子又没人照应,真是愁肠百结,无法可想。
他走到自己的小器作铺子里,他的伙计见他愁眉不展,连忙问他:“张兄,你不在罗府干活儿,怎么愁眉苦脸地回来了?”张煜说:“罗府的活儿完了,我特地来跟你商量一件事儿。我要同人家出外,办些楠木。我把这个买卖留给你做,一文钱也不收你的,只要你每天给我母亲、妻子送日用去就可以。等我回家,你我再算。”那伙计当然愿意,当时就说定了。
张煜出了铺子,来到西湖边,心想:“老母、妻子有人照顾,冻饿不着了。如今我只好做一个不孝之子,跳进西湖,一死了之。我要是不死,三天期满,找不来蟋蟀,又没银子,罗公子哪能饶我?”他边走边自言自语:“苍天哪苍天,我也顾不得生身之母,只好做一个水中的冤鬼了!”
张煜正在自言自语,忽然看见济公从对面走来,他本来也认得济公,急忙行礼说:“济公,您老人家从哪里来?”济公笑着说:“我就是救你来的。你跟我走吧!”张煜正要跪下磕头,细说原故,济公说:“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了。你把你身上带的那三百钱给我,跟我来!”
张煜把钱给了济公,跟在后面。二人走到中天竺街,见有卖蟋蟀的,就随便买了三个,放在僧帽内,继续往前走。走到“望江楼”门口,济公叫张煜跟着,直往里走,到了后院儿。那里有一座小楼,门前有十几个家人,都是罗相府的。见济公和张煜来了,大家都认识,忙问:“圣僧有何贵干?”济公说:“我要见你家公子。”家人急忙进楼去禀报。
罗勋虽然与济公不熟,素常也知道,吩咐快请。济公上楼,见礼之后,罗公子问:“圣僧有何见教?”济公说:“今天我特地为张煜而来。他放跑了你的一只蟋蟀王,我找着了,替他送来。你把他饶了吧。”罗公子说:“济公说情,只要有好蟋蟀找来给我,我可以不与他计较。”
济公从僧帽里掏出一个蟋蟀来,腮项都大,皮色也好,罗公子一见,十分喜欢,说:“这个蟋蟀可是不错,但不知道斗起来怎么样?”济公说:“我的这个蟋蟀能斗公鸡。”罗勋听了哈哈大笑说:“圣僧,别说笑话了,哪有蟋蟀能斗公鸡的?要是真能斗公鸡,我输你一千两银子!”济公说:“我这个蟋蟀要是斗不败公鸡,我输你一千两银子!我这个蟋蟀,名叫金头大王,还有两个也不错,一个叫做银头大王,一个叫做镇山五彩大将军。”
罗公子听了,心中半信半疑,叫家人到外面买了一只公鸡来,放在地下。济公把蟋蟀也放在地下。那公鸡最爱吃这些东西,一嘴啄去,却没啄着。那蟋蟀一跳,却跳到了公鸡的头上,一口咬住了鸡冠,咬得那鸡“咯咯咯”直叫,急得在地下打转,却怎么也摔不掉蟋蟀。罗勋大喜,急忙亲自把蟋蟀取了下来,简直爱不释手。说:“圣僧,我也不叫张煜赔我的蟋蟀了,你老人家把这三个蟋蟀都卖给我吧!”济公说:“你一定要,我就卖给你。你给我两个蟋蟀的银子,那一个算我替张煜赔你的。你送两千两银子到净慈寺,给那些穷和尚换换衣裳。”
罗勋满口答应,立刻派人送两千两银子到净慈寺去。济公把三个蟋蟀都给了罗勋,又把张煜叫来,三头当面说清楚了,张煜千恩万谢地走了。
罗公子得了这样三个蟋蟀王,当天跟众恶少一起赌赛,赢了好几百两银子,喜孜孜地回到家中。他把三个蟋蟀装在蟋蟀罐里,放在内书房的桌子上,派专人照管。一个不留神,那三个蟋蟀都蹦了出来,跳到地下,到处寻找也找不到,急得他抓耳挠腮的,无计可施。忽然听见墙壁中有蟋蟀叫,赶紧叫人拆墙。把墙拆了,还是没找到。又听见在北上房的台阶下有蟋蟀叫,立刻叫人把台阶都翻过来,还是踪迹全无。众家人忙了整整三天,把罗相府西院的房子拆了足有八十多间,还是没有找到。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派人去找济公。
那天济公从望江楼酒店出来,回到净慈寺,方丈德辉说:“有人替你送两千两银子来。”济公笑了笑说:“留着庙里公用吧!”
济公在庙里住了两天,又下山来。进了钱塘门,正往前走,遇见探囊取物赵斌,给济公行礼说:“师父,你老人家哪里来?弟子正愁闷着呢!”济公问:“你有什么事情愁闷,说来我听听。”赵斌叹了一口气说:“半年前我老母旧病复发,我在家中侍奉,家里能当能卖的,都搬空了,不见起色,昨天咽了气了。我一贫如洗,没钱买棺材发送,打算找几个朋友帮忙,又没找到。你说我该怎么办?”济公说:“你回家去等我。我去给你弄一具棺材来。”
赵斌知道济公神通广大,就回家去等着。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听见外面有人说:“到了,抬进去吧!”赵斌出去一看,见是二十四个人抬着一具大棺材,后面跟着济公。看那棺材,是杉木的十三圆,外面漆得极亮。这具棺材,济公是从哪里找来的呢?
原来济公等赵斌走了以后,转身来到泰和坊东边的小胡同内。那里路北有一个大门,里面房舍整齐,像是官宦人家的宅第。济公正站在那里看,见大门里出来一个管家,看见济公在这里,赶紧施礼说:“圣僧长老,您怎么到这里来了?”济公说:“我来找你家主人,叫他快出来见我。”那家人说:“我家主人今天不能见您了,因为我家主母病体很重,看样子是不行了,已经派人抬寿材去了。”济公说:“我就是为你家主母的病来的。‘弹打无命鸟,药治有缘人’嘛。”那家人一听,连忙说:“好,好,我立刻去请主人出来。”那家人转身进门,向主人回禀说:“济公长老来了,是专门来给主母治病的。”
这家人家的主人,是秦相府的管家秦安。他妻子韩氏旧病复发,请许多名医看过,都没治好,今天看看垂危,已经打发人到三官庙抬寿材去了。他这寿材是早就做好了的,停在三官庙内,漆过十几次了。这时候秦安的妻子已经呜乎哀哉,秦安正在伤心落泪,忽然听说济公来了,知道济公神通广大,急忙请进内书房来,一面行礼一面说:“圣僧,你老人家来迟了一步,我内人她已经咽气了,这可如何是好?”济公说:“我要是来早了,就显不出我的本事来了。我先问你,我把你妻子治好了,你谢我什么?”秦安说:“谨听你老人家吩咐,我无不依从。只要你把我内人治好了,你要什么,凡是我有的,我一定给你。”济公说:“我也不要你太值钱的东西,你就给我那口棺材吧!”
秦安立刻答应,当即把济公请到上房,只见韩氏躺在床上,已经没气儿了,众婆子正要挂引魂幡,烧引魂车,济公叫众人停住,用手一指韩氏,口念“?嘛呢叭咪?”六字真言,那韩氏忽然呻吟一声,说:“快给我取茶来吃,我渴死了。”
秦安见妻子果然活了,忙向济公磕头道谢说:“多谢罗汉活命之恩!”济公说:“不必谢,你把那口棺材送我就是了。”
说话间外面家人来回话,说是棺材抬来了。济公说:“你妻子活了,我也该走了。叫他们把棺材给我抬去。”
秦安和济公一起出来,叫家人和抬棺材的跟着济公把棺材送去,回头到他这里来领赏钱。众人答应,跟着济公把棺材抬到青竹巷赵斌家里,赵斌磕头道谢,大家就手帮着把老太太入殓了。
刚入殓完毕,外边一个秦安的家人跑得气喘吁吁地说:“快,快把棺材抬回去!咱们主母活过来,只喝了一碗茶,说了两句话,还是死了。秦总管派我追来,说济公骗了咱们的棺材去了。”众家人一听,都笑起来说:“那可是白说!这里都已经入殓完了,谁还能把死人倒出来?”济公说:“这可是你们主母没那命!我可是把他治活了的。你们回去对秦安说:算是我化了他这口棺材了。叫他另买一口吧!”众人无奈,只好回去。
赵斌千恩万谢,说:“师傅成全了我!我想把灵柩送回故乡,可又没钱。我的亲戚朋友都在原籍江西,这里没有深交的人,我老母一死,连个祭吊的人都没有。”济公说:“这有何难,过一会儿就有祭吊的人来了。”赵斌说:“有钱难买灵前祭,我先去买纸钱来烧。”济公说:“你别走哇,你看,这不是祭吊的人来了么?”
赵斌向门口一看,只见从门外进来一人,青衣小帽,年约半百,相貌魁梧,买卖人打扮,手拿纸钱,进门就哭。到了灵前,行过了礼,又扶棺大哭说:“老太太呀!痛死我了也!”
赵斌一看,并不认识,只好跪在一边陪祭。
来的这个人,姓张名文瑞,就在这胡同口外面开杂货店。今天早上吃过了早饭,在店门口站着,忽然打了个喷嚏,自言自语地说:“这巷子里死了人啦,我得去祭吊。”说着就出门去买了纸钱香烛,到赵斌家祭吊来了。
这里张掌柜的正在哭吊,从外面又进来两个人,都是做小本经营的,来到赵家门口,都放下担子,又去买了纸钱,进门就哭,赵斌也不认识他们都是从哪儿来的。不多时,又来了十几个人,士农工商的都有,院子里只听见一片哭声。
等热闹够了,济公把验法一撤,大家心里明白过来,都停住了哭声,心想:“我与这丧家并不认识,也素无来往,今天怎么会到这里来祭吊,还哭得这样伤心?真是奇怪!”这样的事儿,还不能当众说穿,只能假装悲戚,告辞走了。
这时候从外面进来一人,头戴宝蓝色扎巾,迎门茨菇叶乱晃,身穿粉红色战袍,腰束皮带,蓝色中衣,足登薄底快靴,外罩蓝缎英雄大氅,面似美玉,目如朗星,鼻正口方,五官端正,海下三绺黑胡须,进来先给济公磕头,这才跟赵斌叙话。
来的这个人,是镇八方夜游神杨明。他自从拜别济公回到玉山县凤凰岭如意村家中,禀明了老母,就到玉山县自己开的镇远镖局内照料,也时常与一些朋友们来往。一天杨明回家,老太太问他:“儿啊,你这镖局生意怎么样啊?”杨明说:“托母亲的福泽,生意很好的。”老太太说:“你做这行买卖,都是你师傅栽培的。如今你师傅虽然死了,还有你师母、师弟呢,你应当时常照看他们母子才是。”杨明说:“娘说得是,孩儿也久有此意。只是这两年来公事私事都忙,没能到临安看望。昨天我族弟杨顺来镖局,说起赵斌,听人说他在临安受困,靠卖果子度日。我就想到临安去看看,把师母、师弟接来,就叫师弟在我镖局中当保镖,也是一条正路。”老太太说:“儿啊,应当如此。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哪?”杨明说:“孩儿已经择定后天初六日动身。”
杨明安排了家里,初六日动身,先到江山县,再从江山港坐船到杭州,在钱塘门上岸进城,一路打听而来。刚到青竹巷,就听见有人悲哭,又听见济公的声音,进门一问,才知道师母过世了。杨明哭拜之后,就与赵斌商量,打算把师母灵柩运回江西去办丧事。赵斌说:“我正愁没钱呢,师兄来了就好了。”
杨明问济公:“师父,我听人说,你不在灵隐寺住了?”济公说:“我如今在净慈寺住,不过也不是常在那里。你来把赵斌带到江西去,很好。我还要上金山寺去一趟,那里有个约会。”济公说罢,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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