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捡情诗李文龙休妻 装新娘济颠僧擒虎




  济公帮着拿了段山峰,离开庆丰楼正往前走,见眼前有一位文生公子,脸上带着忧愁之像,头上的文生巾烧了一个窟窿,绣带剩了半根,身上文生氅斜钉着七个补丁,怀抱着一个婴儿。

  此人姓李名文龙,是萧山县有名的神童,十四岁进的学,家中很富有,父母早丧,娶妻郑氏,本是宦门之女,也是父母双亡,由是舅母家给聘的,自幼在家中读过书,贤惠无比。自过门以后,生了一个孩儿,今年三岁。李文龙只知道念书,不懂得营生,坐吃山空,家业萧条,一年不如一年,直过得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足之地,日无隔宿之粮,郑氏并无半点儿埋怨。实在无法了,李文龙只好出去卖字,多少进两个钱,买点米,夫妻每天喝稀粥,日子过得很苦。

  这天李文龙出去了半天,也没卖出一文钱来,家中米无一粒,柴无一束,等钱吃饭。李文龙一想:“大街上粮食店新开张,我可以送副对联去,要两个钱买米。”来到粮食店,李文龙说:“掌柜的辛苦!今天新张之喜,我来送一副对联。”掌柜的赶紧说:“先生别写,给你一文钱带着喝茶吧。”李文龙说:“掌柜的,给我一文钱,我怎么拿?”掌柜的说:“先生你别看不起一文钱,卖一斤粮食,也未必赚出一文钱来。”李文龙听了,臊红了脸,钱也没要。回到家中,李文龙说:“今天没有钱,娘子,你可到隔壁王大娘家借二三百钱,你我好吃饭,明天我进了钱再还她。”

  郑氏娘子到隔壁说:“大娘,有钱暂借给我二三百文,今天你侄儿没赚钱来,等明天进了钱,再还你老人家。”王大娘一听,说:“孩子,你从没有跟我张过嘴,今天可巧家里一个钱也没有,回头等我儿给我送钱来,我给你拿过去。”郑氏回来说:“官人,王大娘没钱。”李文龙叹了一声,说:“英雄志捧日,擎天难解饿。大将军手中枪翻江搅海,也不能抵挡饥、寒、穷。人生在世上,都害这三宗病,英雄到此,也未必英雄了。”

  正在叹息,忽听外面打门,李文龙出来一看,是个买卖人的打扮。这人说:“我是大街德茂绸缎店的,我们东家要给一个朋友写信,是做官人的书信,要有文理。我们铺子人都写不了,知道先生高才,特来请先生大笔一挥,我们东家必定送给先生三两二两的笔资,不知道先生有工夫没有?”李文龙连连说:“有工夫,尊驾在此少候,我带上笔袋。”立刻来到里面说:“娘子你在家中等候,绸缎店找我写信,我去去就来,给了我笔资,你我再吃饭。”

  李文龙同这人来到德茂绸缎店,刚一进铺子,众人都嚷:“先生来了,请坐!我们东家少时就来。”李文龙坐下,人家给倒过茶来,李文龙瞧瞧茶太浓酽,自己肚内无食,不敢喝,怕把虚火打下去,更饿得难受。等来等去,等到日色西斜,东家还没来,李文龙等得心中焦急,就问:“怎么贵东家还不来?”众人说:“少时就来。”又等了半天,天黑了,铺子里大家吃晚饭,让先生一同吃饭,李文龙客气了一句:“请吧。”眼看着人家吃上了,也没再让他。好容易等着东家同着朋友一起来了,又先应酬朋友,好容易朋友走了,东家出来,说:“枉先生驾。本要给人家写信的,方才这位朋友给带了信来,可以不写信了。给先生点个灯笼,请先生回去吧,改日再谢。”

  李文龙饿了一天,信不写了,也不能讹人家,只好打个灯笼,垂头丧气回家来了。一叫门,郑氏开门说:“官人回来了,我等你吃饭。”李文龙一愣,说:“方才米无半粒,哪里来的饭?”郑氏说:“你走了以后,王大娘给我送三百钱过来,我熬了一锅粥。”文龙说:“好!好!好!”这才来到屋中吃饭。郑氏说:“官人去写信,怎么样了?”李文龙说:“我的运气倒到家了,我等到掌灯,人家信不写了。”说着话,吃完了饭,到后院去出恭。刚蹲下,就听后门有人拍门说:“娘子,我来了。你不是说你丈夫给人家写信去了?我学生特意来探望娘子,快开门来!”

  李文龙一听这话,气得站起来就开门说:“好贼。”那人扭头就跑,一把没揪着。那人从袖口里掉下一宗物件。李文龙捡起这宗东西,拿到屋中一看,原来是一个手绢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对赤金耳坠,还有三张字柬,头一张是七言绝句,上写:

  难割难舍甚牵连,云雨归来梦里欢。

  学生到此无别事,特意前来送坠环。

  李文龙一看,气得颜色更变。再一看第二张,也是七言绝句一首,上写:

  学生前者约佳期,娘子恩情我尽知。

  回家焚香求月老,但愿长久做夫妻。

  李文龙越看越有气,再一瞧第三张,是一首“西江月”,上写:

  前赠镯串小扇,略表学生心田。

  寄与娘子要收严,莫与尊夫看见。

  预定佳期有日,后门暗画白田。

  云雨归来会巫山,定做夫妻永远。

  李文龙看罢,气得三尸神暴跳,心想:“好贱婢,做出这样事来!原来与人私通。”又一想:“字柬上写有‘前赠镯串小扇’字样,我何不找找这个东西!”本来屋中只有一个破箱子,也没别的东西可以掩藏,李文龙过去就开箱子,郑氏问:“官人,开箱子找什么?”李文龙说:“我找东西。”说着话,一翻箱子,果然里面有一只真赤金镯子,一把垂金小扇。李文龙把镯、扇拿出来,往桌上一摔,问郑氏这东西哪里来的。郑氏一瞧也愣了,说:“我不知道。”李文龙说:“好,我家里无隔宿之粮,哪里来的这东西?你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会到箱子里去?好,好,好,我李氏门中,清净门户,书香门第,焉能要你这无廉无耻之辈跟我一处!”

  说着话从家中出来,一直到西门。这时候城门已关,门军一看,认得是李文龙,就说:“李先生黑夜里上哪儿去?我正要求先生给写两把扇子。”李文龙说:“写扇子倒容易,劳驾你把城门开开,我出城找人去。”门军立刻开了城,李文龙来到郑氏舅妈马氏家门口,当初郑氏就是舅母家出聘的,现在马氏也居了孀,跟前有一个孩子叫赖子。李文龙一叫门,赖子出来把门开开,一瞧说:“大姐夫来了。”李文龙气哼哼地走到里面,马氏说:“大姑爷,这时候来这里干什么?”李文龙说:“我请你到我家去,有要紧的事。”马氏说:“不用问,你们夫妻又吵嘴了。依我说别吵闹,过这份苦日子,莫叫别人家笑话。”李文龙说:“不是,你到我家就知道了。”

  马氏无法,跟着来到李文龙家中,见郑氏正哭得死去活来。李文龙说:“趁早把你外甥女带了走,我这家中不要她。”马氏说:“为什么呀?拌两句嘴,也不要紧,何必生这样大气呢。”李文龙说:“她不犯七出之条,我也不能休她。你来看这镯子,是她与人私通来的,你趁早带了走。”马氏说:“甥女,你到我家住两天吧,等大姑爷把气儿消了,我再将你送回来。”

  马氏劝着,郑氏刚抱起孩子要走,李文龙一把把孩子夺过来,说:“郑氏你这一走,不一定嫁给张、王、李、赵什么人,这孩子是我李文龙的,我留下。”郑氏见把孩子夺过去,心中好似箭刺刀割一般。李文龙直催着快走。

  马氏把郑氏带到家中,郑氏娘子直哭,本来郑氏实不知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就叫她舅母次日来劝解李文龙。第二天马氏来到李文龙门口一叫门,李文龙没开门,只问:“谁?”马氏说:“大姑爷还有气么?我来劝劝你。孩子也得吃奶,我还把姑娘送回来吧。”李文龙说:“你趁早快走,谁是你的大姑爷?哪个认得你?”马氏一听,说:“好你个李文龙,真不知自爱!你赌气,仿佛还求着你哩!”

  马氏回家,告诉郑氏说:“李文龙不开门,还出口不逊,我不能再给他跪门去。姑娘你就在我这里住着吧。在我这里做针黹,也有你一碗粥吃。有道是‘先嫁由爹娘,后嫁由自身’。你自己拿主意吧,我也不能管你。你不愿意跟我住着,任凭你自便。”郑氏一听,又想孩子,放声痛哭。

  孩子也想娘,啼哭不止。李文龙见孩子要吃奶想娘,手里又没钱,听外面卖烧饼的来了,出去说:“卖烧饼的,我这孩子饿得直哭,你赊给我一个烧饼,过天我再还你钱。”卖烧饼的叹了一声,说:“先生有所不知,我没有本钱,赊不起。先生从没跟我张过口,也罢,我拿一个烧饼给孩子吃吧,给钱不给倒不要紧。”

  李文龙把烧饼嚼烂了喂孩子,那哪能行?一连三天,李文龙又气又惨,三天水米未进,孩子也饿坏了。东壁厢有一家邻居姓王,也是夫妇两个人过日子,男人王瑞,在外保镖。今天王瑞回家来,问问妻子陈氏,西隔壁李先生因为什么把媳妇休了。陈氏说:“你怎么知道?”王瑞说:“我不但知道,还听说李先生的媳妇儿在她舅母家,已经说妥了人家,给做过兵部尚书的卞大人的儿子卞虎卞员外做续弦,今天晚上就要娶了。你过去问问李先生,倒是因为什么休的?”

  陈氏当即来到李文龙门首打门,李文龙开门出来一看,说:“嫂嫂来我家有什么事情?”陈氏说:“你大哥叫我过来打听打听,你为什么把弟妹休了。”李文龙叹了一声说:“一言难尽,她犯了七出之条。”陈氏一看孩子不成样子了,忙说:“可了不得,这孩子要糟蹋了。我这里给你二百钱,你给他买点儿糕干泡泡吃吧。我给你看着门,你快买去吧。”

  李文龙抱着孩子出来买糕干。刚一出门,济公来到近前,说:“好孙女婿,你的胆子可真不小,你欺负我们娘家真没人,把我孙女无故给休了。什么叫七出之条?是亲眼见的么?我非得跟你打一场官司!你家里等着我,我非得告你去。”

  李文龙一想,怎么凭空又惹出一个爷爷来?过门来也没听见她提起过,看这和尚疯疯颠颠,心中直纳闷。和尚说:“好东西,我刚打外面游方回来,竟出了这个事。你瞧,我这重孙子也不成样子了,我给你点儿药吧。”给小孩儿嚼了一点儿药,搁在孩子嘴里,又说:“李文龙,你家里等着过堂吧。”说完了话,扭头就走。李文龙给懵住了,也没问问这和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和尚往前走着,正碰见王雄、李豹奉老爷谕出来找和尚。两人一见和尚,商量着说:“咱们要是说老爷叫他,他准不敢去,不如咱们蒙他一下,把他锁上,到衙门再放他。”李豹说:“对。”王雄见和尚来到近前,“哗啦”一抖铁链,就把和尚锁上了。和尚说:“哟!为什么锁我?”王雄说:“好和尚,你惹的乱子多大?衙门说去吧。”拉着来到衙内。可他们又不敢把和尚锁着去见老爷,王雄就说:“和尚,你快央求央求我们,把铁链给你撤了。”和尚说:“你敢撤?你们指官诈骗。老爷一无签,二无票,我和尚没做犯法事,怎敢锁我?你们央求我,我也不撤,见老爷去。”王雄一想:“这可怎么好?”赶紧说:“圣僧,你老人家别和我们一般见识,我们错了。”和尚说:“便宜你们了。”这才把铁锁撤了。

  这时候老爷正在大堂上开放王全、李福。老爷说:“你二人幸亏遇见本县,要不然,你们有冤难伸,趁早快回去,不准在外面游荡了。”吩咐把两人的东西都给他。

  正说着话,王雄回禀将和尚带到,老爷吩咐有请。和尚刚一上堂,老爷见他跟梦中的穷和尚一般无二,赶紧站起身来,抱拳拱手说:“圣增可是灵隐济颠?”和尚说:“老爷忘了,咱们见过,就是王全、李福的不白之冤嘛?”知县说:“是,是。”赶紧吩咐人看座。和尚在旁边落座,知县说:“圣僧从哪里来?”和尚说:“我是上白水湖去捉妖,在这里路过。”知县说:“原来如此,圣僧到白水湖去,绍兴府知府顾国章跟我相好,我二人虽是属员上司,倒是不分彼此。圣僧要去,我给知府写一封信。”和尚说:“好,请问你老爷一句话。”知县说:“圣僧有话请讲。”和尚说:“老爷在这地面,为官声名如何?”知县说:“本县自己也不知道,圣僧可有耳闻怎么样?”和尚说:“老爷声气还算不错,倒是两袖清风,爱民如子。就有一件事,老爷不应当不办。”知县说:“什么事?望圣僧说明。”和尚说:“本县内有一位生员李文龙无故休妻,老爷就不应当不办。”知县张甲三一愣,说:“并没见有这案。”和尚说:“有。”老爷立刻传值帖二爷上堂,知县问:“可有人在你手里状告李文龙么?”值帖的说:“没有。”知县又叫官代书来问:“可有人在你手里写呈状,告李文龙么?”代书说:“没有。”老爷又传值白班问:“有人喊冤告李文龙么?”值日说:“并没有。”知县说:“圣僧可曾听见?这件事叫我难办了。吏不举,官不究,没人来告状,我怎么办呢?”和尚说:“有人告他。”知县说:“谁告他?”和尚说:“我告李文龙。”知县说:“圣僧为何告他?”和尚说:“老爷把李文龙传来,他要不是无故休妻,老爷拿我和尚治罪。李文龙不是外人,跟我是亲戚。”知县立刻派王雄、李豹去传李文龙。

  李文龙回到家中,正在纳闷儿,哪儿来的这么一个疯和尚爷爷呢?听外面打门,出来一看,王雄、李豹说:“李先生,有人把你告下来了。”李文龙问:“谁把我告下来了?”王雄、李豹说:“是一个穷和尚。”李文龙一听,立刻到里面把镯子、小扇、坠环、字柬一并带着,抱着孩子同王雄、李豹来到衙门。

  李文龙一上堂,见穷和尚在旁边跟知县平起平坐,心里说:“我这官司要输。”立刻口称:“老父台在上,生员李文龙有礼。”知县一看,说:“李文龙,你既是念书的人,知法犯法,无故休妻,该当何罪?”李文龙说:“回禀老父台,我休妻有因,她犯了七出之条,何言无故?”老爷说:“有何为凭据?”李文龙说:“回禀老爷,那一天,我出去给人家写信回来,在后院内出恭,听后门有人叫‘娘子开门’,我开门一把没揪住,那人跑了,从他袖口里掉下一个手绢包来。我捡起一看,是一对金坠环,还有情诗三首。我进房一找,又找出金镯、小扇来,因此我将妻子郑氏休回。老父台请看这两样东西和诗句。”立刻把耳坠、镯子、小扇、诗句呈上。

  老爷一看,勃然大怒,说:“你这东西就该打,先给我打他二百戒尺。”李文龙说:“请老父台明言,生员身犯何律,老父台要打我?”知县说:“打完了我再告诉你。”和尚说:“老爷瞧着我,饶恕他,暂记他二百戒尺。”知县说:“李文龙,素常你夫妻和美不和?”李文龙说:“和美。”老爷说:“素常你妻子是贤惠人不是?”李文龙说:“素常倒贤惠。”知县说:“原来你妻子素常安份,夫妻和美,你岂不知这件事有阴人陷害,捏造离间你夫妇么?凡事要三思。你妻子与人私通,可是亲眼得见的?”和尚说:“老爷派差人把郑氏、马氏并赖子一并传来。”老爷立刻叫王雄、李豹下去传人。

  郑氏自从那日跟他舅母回来,第二天求她舅母去劝说,马氏到李文龙家去,李文龙不但不开门,反而把马氏辱骂回去。马氏到家一说,郑氏哭得死去活来。马氏说:“我也不能再去了。”

  吃过早饭以后,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到马氏屋中来,一见郑氏,这老太太就问:“这位姑娘是谁呀?”马氏说:“这是我外甥女,给的李文龙为妻。”这老太太说:“哟,这位姑娘头上脚下够多好,给的就是那穷酸李文龙么?怪可惜的。”马氏说:“现在李文龙不要了,休回来了。”这老太太说:“那也好,早就该跟他散了,省得跟他受罪。这回可逃出来了,我给你说个主儿吧,父亲做过兵部尚书的公子、卞虎卞员外,新近失的家,要续弦,这一进门就当家,成箱子穿衣裳,论匣子带首饰,有多好?”

  郑氏一听,说:“这位妈妈,你今年多大年纪?”这位太太说:“我六十八岁了。”郑氏说:“好,再活六十八岁,一百三十六岁!你这大年岁,说点儿积德的话才是,不该拆散我夫妇。你快走吧!”这个老太太被郑氏抢白走了。

  工夫不大,又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一见郑氏,也说:“不必跟李文龙受苦,不必想不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给你提提卞虎卞员外好不好?进门就当家,一呼百诺,出门坐轿子……”郑氏又给驳走了。一连来了四个,都是给卞虎提亲。

  郑氏是个聪明人,心想:“来了四个媒人,都给卞虎一个人提亲。要是提两家还可,都提一家,其中定有缘故。”再一想:“这必是卞虎使出人来离间我们夫妇,我莫若应允他,跟他要五百两银子,给我丈夫,叫他奋志读书,扶养孩儿。等过了门,我暗带钢刀一把,我话里引话,套出卞虎的真情,用钢刀把卞扎死,自己再开膛,方显我贞节之名,叫丈夫明白。”想罢,就跟这个媒婆说:“我愿意了。可有一节,我先要五百两银子,没有银子我不上轿。还得把我丈夫李文龙找来,我得见他一面。不依着我,还是不行。”媒婆一听,说:“那都好办,打发人把你丈夫李文龙找来你见见。你要银子也现成,只要你愿意,我去说去。”

  媒婆次日回来,说是:“一切停当,今天晚上就娶,先有人送银子来,随后轿子就到。”

  正说着话,外面打门,马氏叫赖子开门一看,是二位公差。马氏问:“找谁?”王雄、李豹说:“有人把你们告下来了。”马氏说:“谁告下我们来?”王雄说:“李文龙。”马氏说:“好哇!李文龙把媳妇休了,反倒把我们告下来。”王雄说:“老爷有谕,传郑氏、马氏、赖子去过堂。”马氏说:“哟,我们赖子一个傻孩子,招着谁了。”王雄说:“老爷自有分派。”马氏无法,找人看家,同着郑氏带着赖子一同来到公堂。

  老爷吩咐:“先把郑氏带上来。”郑氏一上堂,李文龙的孩子一瞧见娘,“哇”地一声就哭了。老爷问:“你是郑氏?”郑氏说:“小妇人正是。”老爷一看郑氏,衣服平常,说:“你丈夫李文龙为什么休你?”郑氏说:“小妇人不知道。”老爷说:“你愿意跟李文龙不愿意呢?”郑氏说:“求老爷恩典,我愿意跟我丈夫。”老爷说:“你这两天在你舅母家里,你舅母说什么呢?”郑氏说;“我求我舅母去跟我丈夫说和,可是被被我丈夫辱骂回来,我舅母也不管了。昨天一连来了四个媒人,都是来给我提亲的,提的是卞虎卞员外一家。小妇人可就生了疑心,这必是卞虎主使出来,离间我们夫妇的。”老爷说:“你应允了没有?”郑氏说:“我应允了。”老爷说:“你既然愿意跟你丈夫,怎么又应允呢?”郑氏说:“我打算跟他要五百两银子,给我丈夫,叫他用功读书,抚养我那孩儿。等卞虎把我娶过去,我暗带钢刀,话里引话,套出他的真情实话,我把他扎死,我自己一开膛,那时候呈报当官,可以洗出小妇人清白之名。”

  知县点点头,叫把郑氏带下去,带马氏上来。老爷一看这马氏,三十多岁,也很美貌,透着风流。老爷问:“马氏,你外甥女被休回去,你为何不给说和。”马氏说:“回禀老爷,小妇人到李文龙家去,李文龙不开门,还辱骂我。我就跟我外甥女说:‘你愿意在我家住着,咱们俩做针凿,也有你两碗饭吃。先嫁由爹娘,后嫁由自身,我也不能管你。’媒人给她说亲,是她自己答应的,小妇人并没叫她另嫁。”

  知县一听这案没处找头绪,这才问:圣僧,怎么办?”和尚说:“把马氏带到外面去,立刻把赖子带上来。”知县问:“赖子,你说实话,我给换新衣裳,买肉吃。”赖子是个傻子,就说:“我不知道。”知县说:“你妈跟谁商量什么计害你姐姐?”赖子说:“不知道。”老爷又问:“你妈叫谁给你姐姐说亲。”赖子仍回答说“不知道”。问什么,他总回答说“不知道”。知县为了难,又问和尚,和尚把王雄、李豹叫过来,附耳如此如此,王雄、李豹点头答应。王雄转身奔外面。李豹拿来一方肉,在大堂上用板子打,仿佛打人一般,众官差就喊堂威,说:“打,打,打!”外面马氏就问:“打谁呢?”王雄说:“打你儿子赖子呢。”马氏一听,心痛得了不得。

  过了一会儿,和尚叫把赖子带到后面,把马氏带上来。马氏一瞧他儿子没有了,忙往大堂前一跪。老爷把惊堂木一拍,说:“马氏,你好大胆量,你做出这样事儿来!方才赖子都招了,你所做的事还不实说么?”马氏一愣,老爷说:“大概不用刑,你也不肯说。你儿子都已经说了,你还敢隐瞒?来人,给我掌嘴。”马氏一听,吓得颜色更变,说:“老爷不必动刑,既然赖子都说了,我也说了吧。”知县说:“你快实说,本县不打你。”

  马氏说:“回禀老爷,小妇人居孀守寡,我跟卞虎住街坊,常给卞员外做活儿。卞员外常给我家里送钱,给我打首饰,做衣裳,来往频盈,跟小妇人通奸有染。那一天卞员外到我家去,说起他骑着马从李文龙家门口经过,瞧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从门里出来倒脏水,长得如何美貌,生得怎么可爱。我说:‘你别胡说,那是我外甥女。’他就叫我把她接回来,给他拉皮条。我说:‘不行,我外甥女是贞节烈妇。’后来他交给我一对金镯子,一套垂金扇,叫我给搁到我外甥女家中。他说:如果能拆散他们夫妇,许给我五十两银子。我把镯子留下一只。那一天我瞧我外甥女去,她去外厢方便,我就把镯子、扇子放在她箱子里。后来还有什么事儿,我就不知道了,那都是卞虎做的。那一天李文龙找我,叫我把我外甥女带回来,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情。”

  老爷一听,吩咐王雄、李豹:“给我传卞虎。”和尚说:“老爷你传得来么?”知县说:“怎么传不来?”和尚说:“你想,卞虎是兵部尚书的儿子,家里手下人极多,又是深宅大院,官差一去,他一得着信儿,早从后门走了。”知县说:“依圣僧之见,该当如何呢?”和尚说:“我带着王雄、李豹、赖子去拿他。我自有道理。”知县说:“好,圣僧辛苦一回吧。”

  和尚这才带领王雄、李豹、赖子出了衙门。到了马氏家中,王雄说:“圣僧,咱们怎么拿卞虎呢?”和尚就叫:“赖子,你到卞员外那里去,你说:‘我娘说了,叫卞员外不必等晚上去娶亲,怕夜长了梦多。快带上五百两银子,这就发轿去娶。’你再说:‘我娘说了,新人下轿子,叫卞员外亲自递给新人一个苹果,为的是平平安安的意思。’你别提打官司,照我这话说。”

  赖子是个傻子,立刻就到卞员外家去。刚到卞虎家门首,家人都认识,说:“赖子做什么来了?”赖子说:“我娘叫我来给卞员外传话。”家人带着赖子去见员外,卞虎问:“赖子,你怎么来了呢?”赖子说:“我娘说了,叫卞员外不用等晚上娶,怕夜长了梦多。这就发轿去娶吧。别忘了带银子。新人下轿,叫卞员外亲给新人一个苹果,是平平安安的意思。”卞虎说:“知道了,你回去吧。”卞虎立刻鼓乐喧天地坐着花轿来了。

  赖子回来一说,王雄、李豹就问:“和尚,怎么办?轿子来了娶谁呀?”和尚说:“我上轿,你们两个扶轿杆。你们两个人先问他要五百两银子,每人带二百五。我和尚上轿,到那儿一下轿就拿他,要不然拿不了他。”

  正说着话,轿子到了。和尚先把门关上,叫王雄、李豹出去说:“新人上轿,忌十二属相,不用陪亲太太,叫陪亲太太回去吧。”王雄、李豹隔着门一说,外面陪亲太太就回去了。外头鼓手叫:“开门,别误了吉时。”和尚说:“吹个大开门。外头就吹打。和尚说:“吹个半开门。”外头说:“不会。”和尚说:“打个花得胜。”外头就打。和尚又说:“打个孙大圣。”外头鼓手说:“不会。”和尚说:“拿红包来。”外面隔门缝儿往里递红包,包着钱。一应过节都完了,和尚滋溜进了屋子。王雄一开门,花轿抬进来,有管家跟着,他们认识王雄、李豹,就问:“二位头翁跟着帮忙么?”王雄说:“可不是,带了五百银子来没有?没带来可不上轿。”管家说:“带来了。”王雄说:“带来交给我们吧。”管家把银子交给二位班头。花轿堵着门口,和尚上了轿子,王雄、李豹扶着轿杆,吹吹打打,来到卞员外家。

  轿子搭到里宅落平,卞虎拿着一个苹果往轿子里一递,和尚接过来就吃,随手揪住了卞虎的手腕子。卞虎心里还说:“怎么美人手这样粗?想必是洗衣裳洗的。”众多婆子、丫环都要瞧这个美人,必是天上少有,地下绝无,等到一打轿帘子,见是一个穷和尚,大家哄堂而笑。和尚说声:“好卞虎,往哪儿走!”王雄过去一抖铁链,把卞虎锁上,众多家人要拦,被和尚用定身法定住,拉着卞虎来到公堂。

  知县说:“下面可是卞员外?”卞虎说:“老父台。”知县说:“卞虎。”卞虎说:“张甲三知县官。”知县说:“好恶霸。”卞虎说:“好赃官。”老爷勃然大怒说:“卞虎,你好大胆量,竟敢目无官长,咆哮公堂!你为何与马氏通奸,阴谋定计,图谋良家妇女?趁早实说。”卞虎说:“我不知道。”知县说:“大概抄手问事,万不肯应,拉下去给我重责四十大板!”皂班立刻将卞虎按倒,打了四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卞虎是公子哥儿出身,从来没受过这样苦,哪儿支架得住?这才说:“老爷不必用刑,我实说。我原与马氏通奸,那一天我见郑氏貌美,去问马氏,方知道是她外甥女。我要她拉皮条,她说郑氏是贞节之妇,无法拉纤。我家有一个教读的先生,姓童名介眉,他给我出的主意,叫我买一对镯子、一把小扇,先叫马氏给郑氏栽上赃。我家开着一座绸缎店,那天故意说请李文龙写信,童先生给我做了两首诗、一首词,再拿上一对耳环,我派人给李文龙送去,故意叫李文龙知道了,好让他休妻,我可以托媒人说她到手。这都是童先生出的主意。”

  知县立刻叫书办写了口供,问:“卞虎,你认打还是认罚?”卞虎说:“认打怎么样?认罚怎么说?”知县说:“认打呢,我革去你的员外,照例重办。认罚呢,罚你五千银子。”卞虎情愿认罚。老爷把马氏叫上来,打了四十嘴巴,知县说:“我念你是个无知妇人,便宜你,下去具结,从此安份。”又把李文龙叫上来,叫书办一念供,知县说:“李文龙你听见了吧,你妻子本是贞节烈妇,无故被屈含冤。你趁早接回去,本县赏你五千银子,从此发愤读书,下去具结。”李文龙给知县磕头,千恩万谢。卞虎给了银子,李文龙领下去。

  众人具结完案,知县这才说:“圣僧,在我这里住几天吧。”和尚说:“我明天就走,要上白水湖去捉妖。还有那五百两银子,赏给王雄、李豹二人吧!”

  知县摆酒款待和尚。天晚安歇。次日知县说:“我给绍兴府知府顾国章写了一封信,派王雄、李豹送圣僧去,好么?”和尚点头,知县立刻写信,派王雄、李豹二人起身,直奔白水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