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公自从拿了华云龙,和众贼人一同处斩之后,就在庙里住着,没事儿就出去找本处几个徒弟吃酒盘桓。
这天来了一个老道,到庙里找济公。门头僧一瞧,这个老道,身高八尺,头戴青缎九梁道冠,身穿蓝缎子道袍,腰系杏黄丝绦,白袜云鞋,背后背着一口宝剑,绿鲨鱼皮鞘,铜什件黄绒穗子,手拿蝇拂,面似淡金,长眉朗目,高鼻隆梁,四字口,三绺黑胡须飘洒胸前,一表非俗,真正是太白李金星降世。
这个老道,在四明山玄妙观出家,姓孙叫道全,是褚道缘的大师兄。因褚道缘回庙之后就病了,孙道全去瞧他,问他得的是什么病,褚道缘说:“是济颠和尚气的。”就把前番事一说,孙道全说:“不要紧,我去找济颠,把他杀了给你报仇。”孙道全当即起身,这天来到临安,住在钱塘门店里。次日来到灵隐寺问门头僧,济颠可在庙内,门头僧说:“你找济颠,不知他出去了没有。他要出去,可不一定三天五天、一月半月才回来。要在庙内,少时他必出来。等有人出来,再问问。”
老道等了一会儿,见从里面出来一个穷和尚,破僧衣,短袖缺领,僧帽在左边腰里掖着。老道问:“你可是济颠?”和尚说:“不是。我们师兄弟四个,胡颠,乱颠,混颠,济颠。我叫胡颠。”老道说:“你把济颠叫出来。”和尚说:“我喝酒你给钱,我就给你叫去。”老道抓给和尚两把钱,和尚进去了。
等候工夫大了,好容易又见一个穷和尚从里面出来。老道说:“你给我叫济颠,怎么不出来?”和尚说:“我不知道。你认错了人吧?我叫混颠,你瞧我帽子在哪儿掖着。”老道一瞧,见帽子在头前面掖着。老道说:“你不是胡颠?”和尚说:“我不是,胡颠是我大师兄,他喝了酒就睡。”老道说:“混颠,你把济颠叫来。”和尚说:“我不能白给你跑,你得请我喝酒。”老道又给了两把钱,和尚进去了。
直等到日色西斜,见里面出来一个穷和尚。老道也认不准了。说:“你是胡颠还是混颠?”和尚说:“我叫乱颠。你找谁?”老道说:“我找济颠。”和尚说:“我给你叫去,你请我喝酒。”老道说:“你不是混颠么?”和尚说:“你不瞧瞧我帽子。”老道一瞧,帽子在后头掖着。又给了他两把钱,这和尚进去了。
直等到天黑,再也没人出来,老道赌气回了店。今天又来,堵着庙门骂济颠。正骂着,雷鸣、陈亮来了。雷鸣说:“老杂毛,你怎么骂我师父?”老道一听说:“你是济颠的徒弟?”雷鸣说:“是啊。”老道说:“好。我找不着济颠,就是你吧。”用手一指,用定身法把雷鸣、陈亮定住。老道伸手拉宝剑,正要杀雷鸣、陈亮,就听庙里一声喊:“哈哈!好杂毛,休要欺负我徒弟,待我来跟你分个高低上下。”老道一瞧,从庙中出来一个穷和尚,破僧衣,短袖缺领,腰系绒绦,疙里疙瘩,头发有二寸多长,一脸油泥,光着两只脚,穿着两只草鞋,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
老道说:“你是济颠?”和尚说:“正是,然也!你别欺辱我徒弟。冤有头,债有主。”和尚把雷鸣、陈亮的定身法撤了。雷鸣、陈亮说:“师父,我二人从小月屯找你来了。”和尚说:“你二人不用说,我都知道,你两个人头里走,我跟老道说句话,随后就到。”和尚说:“老道,咱们两个人,找没人地方说去。”老道说:“很好。”
和尚头里走,老道随后跟着,转眼之间,和尚没了。老道遍找,找不着了。无奈,只好回店。又一想,盘费用尽了,得想法子弄点儿钱,好吃饭住店,再访查和尚。老道就在街上,买了二斤切糕回到店中,把枣儿豆子都挖了去,把切糕团成丸子,用飞金贴成衣子,用药一熏,把丸子带在兜囊里。老道来到钱塘关,找地方赁了一张桌子,讲明白了,桌子用一天交一百钱。老道拿着一个木头盒子,就在这里一站,口中说:“贫道乃梅花山梅花岭梅花道人是也。正在洞中打坐,心血来潮,我掐指一算,知道这方有难,贫道脚踏祥云,来至此处,舍药济人。众位要求方,无论多少钱,搁在我这盒里,我会给你把药取来。”
老道一说,就有许多人围上。内中有好事人拿二百钱,往老道这盒子里一搁,老道把盒盖一盖,用手指一指,口念:“无量佛。”把盒子打开一瞧,钱没有了,一粒药在盒里。老道说:“众位看见了,这药是太上老君所赐的,能治诸虚百损,五劳七伤,妇人胎前产后,男人五积六聚,无论男女大小,诸般杂症百病,一吃就好。把药拿回去,用阴阳瓦焙了,用红糖冲服。”
众人一瞧,钱搁在盒里没了,药就来了,真是神仙稀奇之事。凡世上人,都是少所见多所怪。老道行的这是搬运法,能把钱换到腰里去,把药换到盆里来。大家瞧着新鲜,这个也要讨,那个也要讨。老道说:“众位别瞧我这盒子小,能装得下三山五岳,大家要是不信,拿钱来试试。搁一吊也没了,搁八百也没了。”
老道正在这里诓钱舍药,那边和尚远远一瞧,心里说:“好杂毛老道,又在这里诓人家的资财呢。拿切糕丸换钱。”和尚瞧明白,见眼前地上铺着一张毛头纸,上写告白:
四方仁人君子得知:小妇人张门吴氏,丈夫贸易在外,如今我婆母病故,家中分文无有,衣衾棺椁抬葬无着,万般无奈,只得叩求四方仁人君子,施侧隐之心,量力帮助。众人扶凑,聚少成多,俾可得将婆母埋葬,以免尸骸暴露。殁存均感大德也。
和尚来到近前一瞧,见有许多人人围着看,却没一人给钱的。和尚说:“你们有钱给她几百,也是好事。”旁边有一个人,扛着五百吊,说:“和尚,你别说便宜话,你给他几百,我就给他几百。”和尚说:“我给他,你敢和我比着给么?”这个人说:“就凭你这样穷和尚,我不敢跟你比?我给他一吊。”和尚说:“我也给一吊。”和尚从兜囊里一掏,口念:“?,敕令赫。”掏出五把钱,约一吊多,给了那妇人。那人说:“我再给五百。”和尚又一掏兜囊,口念:“?,敕令赫。”掏出三百来,再一掏,又掏出二百来。这串钱是大黄铜钱,拿红丝绳穿着。旁边有一个人瞧见,不由得“哟”了一声。
旁边这个人,姓张叫张大。他拿着二百文黄铜钱,同他一个结拜兄弟李二一起出来闲游。张大要出恭,把这二百钱交给李二拿着。李二见老道舍药,他想讨药,又没带钱,就把这二百钱搁在老道的盒子里,讨了一粒药。张大出完了恭,一问钱,李二说:“我给了老道了,讨了一粒药,回家我再还你。”张大说:“花了就花了吧。”二人又来到这里瞧热闹。见和尚舍钱,一掏,把他的这串钱掏了出来。张大就问:“李二,怎么这串钱跑到和尚腰里去了。”李二说:“真怪呀。”
这两个人又跑到老道这边,瞧见有一个人,拿着五百钱讨药,把钱放在盒子里,老道一念“无量佛”,钱没了。这两个人赶紧到这边来,瞧神仙传道。见和尚一伸手:“?,敕令赫。”掏出五百钱来,果然是老道方才讨药的那五百。这两个人正事也不办了,又跑回老道这边来。又见有一个人讨药,八百钱,老道搁在盒子里,老道一掀盒子盖,钱没了。这两个人赶紧跑回和尚这边来,见和尚念一声:“?,敕令赫。”
一伸手,果然从腰内又掏出八百钱来。众人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来回跑什么。
直到天晚,老道想:“钱也诓得不少了,该回去了。”就说:“众位明天见吧,我山人今天不施舍了。”大家也全散了。老道伸手一摸,钱兜儿内一个铜钱也没有。老道一愕,说:“怪呀!”张大、李二两人一笑说:“钱没了?”老道说:“好哇,必是你们两个人拿了去。”张大说:“我们又没到你跟前去,怎么会是我们拿了去?”老道说:“你怎么知道我的钱没了。”张大、李二说:“我们两个人瞧了半天儿了。你的钱都给一个穷和尚舍了棺材钱了。你这里进五百,那边和尚掏出五百来。”老道说:“和尚在哪里?”张大说:“就在那边。”老道一想:“这必是济颠,我找他,跟他拼命。”老道刚要走,旁边过来一个人说:“道爷别走,给赁桌子钱。”老道说:“我一个钱都没有了。”那人说:“那可不行。你把蝇刷留下做抵押吧。我给你押在对门纸铺里,明天你拿一百钱来取蝇刷。”老道无法,把蝇刷留下,气得须眉皆竖,要找和尚以死相拼,却已经踪迹不见。
济公用搬运法,把老道的钱都搬运完了,都施舍给了这个妇人。连别人给的,凑了有二十多吊钱。和尚说:“大娘子,你把钱拿回去买口棺木,先把你婆母成殓起来。你丈夫不过半个月,也就回来了。”张吴氏给和尚磕了一个头,竟自去了。
济公往前走,抬头一看,一股怨气直冲霄汉。和尚口念:“阿弥阳佛!这件事,焉有不管之理?我和尚一事未了,又接上一事。”说着话,抬头一看,见路西里酒铺新开张,字号“双义楼”。门口满挂花红,高搭席棚,里面挂着红呢、红绸子,钉着金字,都是众亲友送的吉庆话。和尚掀帘子进去一看,坐满了,拥挤不动,一点儿空地方也没有。为什么酒饭座会这样多呢?只因今天新开张,减价一半,一百二的菜卖六十,二百四的莱卖一百二,故此都来吃饭。
和尚一瞧没地方,见有个胖子一个人坐着,把腿搁在板凳上,一人坐俩人的地方。和尚过去也不言语,就坐在胖子腿上。这胖子说:“和尚,你不硌得慌?”和尚说:“我觉得很柔软,不硌得慌。”跑堂的赶紧过来说:“二位对着坐。”胖子无奈,只好把腿拿下去,和尚坐下了。伙计说:“大师父要菜,可得候候,这位胖爷也是刚来,要了一个南煎丸子,还得等着呢。”和尚说:“不忙,我也要一个南煎丸于,你先给我一壶酒,我喝着,菜什么时候来了什么时候吃。”伙计给拿来了一壶酒,和尚喝着。少时端了丸子上来,是胖子先要的。伙计刚往桌上一搁,和尚抓了一个丸子,就往嘴里塞。伙计说:“这是胖爷先要的,不是你的。”和尚说:“他要的先给他。”从嘴里吐出来,连痰带唾沫搁在盘子里。胖子一瞧,说:“我不要了。”伙计说:“胖爷不用着急,我再给你要。”少时又给端来,伙计说:“这个丸子才是和尚要的。”和尚说:“这是我的,我吃。”又抓了一把。胖子赌气,躲到别的桌子上去了。
和尚吃完了两盘丸子,叫伙计算账。跑堂的一算,说:“一共七百二十文。”和尚说:“不多。外加八十,给八百吧。”伙计说:“大师父,谢谢。”和尚说:“给我写上账。”伙计说;“那可不行。今天新开张,一概不赊,减价一半儿,都要现钱。”和尚说:“你敢不写账,咱们是一场官司。”伙计一听这话,心想:“我何必跟他费话,我告诉掌柜的,随他意赊不赊。”伙计来到柜上说:“掌柜的,那位大师父吃了八百钱,要写账,他说不给他写,要打官司。”掌柜的抬头一看,见和尚穷苦不堪。掌柜的说:“伙计,你不用跟和尚争,他是个穷人,我也是从困苦中过来的人,知道穷人的难处。你告诉他,给他写上。”伙计过去说:“大师父,我们掌柜的说,给你写上了。”和尚说:“要写写两吊,找给我一吊二百钱,我带着零花。我出来没带零钱。”伙计一听,说:“掌柜的,听见没有?”掌柜的叹了一声说:“昨天我还没饭吃,今天我开了这座铺子,做了好几万银子的买卖,总算上天有眼,今天是大喜庆的日子,也罢,和尚是个出家人,我给他一吊二百钱,你告诉大师父说,只当我舍在庙里了。”伙计把一吊二百钱给和尚拿过来。和尚说:“再给我要一壶酒、一个菜。”伙计说:“你是不是吃完了再找哇。”伙计又给要了酒菜,和尚又吃喝了。
旁边酒饭座上有那无知的人,见和尚吃完了还找钱,不找就要打官司,掌柜的不敢不给他,必是怕打官司。这两个人吃完了,叫伙计一算,吃了两吊,要找三吊,一共写五吊。掌柜的也给找了。俗话说的不错,善门难开,善门难闭。旁边又有三个人,吃了三吊五。给四吊,要写十吊,找六吊。掌柜的一听可恼了,当时说:“众位,我开这个铺子,我说昨天没饭吃,今天做了几万银子的买卖,我可不是明火路劫,偷来抢来的银子,也不是挖着银矿。方才和尚要找钱,我知道穷人的难处,再说他是个出家人,我只当施舍了。众位倒跟和尚学,吃两吊找三吊。我想都是老街旧邻,很不好意思,到我这个小铺子来,说吃四吊要找六吊。恐怕别处也不能这么找法吧?我可不是怕打官司,我是穷人出身,在这方也不是一年半年的了,众位别欺负我,我可不叫人欺负。哪位要找,可趁早说话。”众人一听,全都愣了。
正在这时候,一掀帘子,进来一个人,说:“掌柜的,你该我的二百银子,还不给我吗?”掌柜的一瞧,这个人歪戴着帽子,闪披着大氅,五十多岁,黄脸膛,两道短眉毛,一双小圆眼,鹰鼻子,裂腮额,微有几根黄胡子。这人姓姚名变,字荒山,素常就在外面讹人,无事生非,今天听说双义楼掌柜的怕打官司,吃饭倒找钱,这姚荒山就想来讹掌柜的。一进门就说:“掌柜的,该我二百银子,还不该给我么。”掌柜的一听,气往上撞,过来照定姚荒山就是一个嘴巴。没想到这一嘴巴打得姚荒山翻身栽倒,绝命身亡。众酒饭座一阵大乱。
这个掌柜的,姓李名兴,当年在酒饭馆跑堂。他勤俭,又年轻力壮,很安本份,做了几年买卖,手中存有几百吊钱。有人见他有钱,就说:“李兴,你为何不说个亲事,也可以生儿养女。”李兴说:“我倒打算安家,没人给说。”就有人给提亲,是个寡妇老太太的姑娘,一说就说定了,择日迎娶过门。娶过来,岳母无人照管,也就跟着他。又过了两年,生养了两个孩子。他一个人手艺,家内四口人吃饭,未免所进不敷所出。偏巧有一位饭座姓赵,是个财主,见李兴挺和气的,被家室所累,就问:“李兴,你一个人手艺,家里够过的么?”李兴说:“不够,有什么法子?”赵老头说:“我成全成全你。你找一地方,我给你五百银子,你自己开一个小饭馆。好不好?”李兴当然愿意,自己做买卖比给别人当伙计强多了。就拿了五百银子做本钱,在钱塘门外开了一座小酒铺。偏巧时运不济,买卖赔本了。赵老头一看,买卖是不行了,就说:“李兴,你倒不必为难。买卖做赔了,我也不要了,我送给你自己支持去吧。弄好了,我也不要了,你关门我也不管。”李兴也无法,把伙友都散了,就剩了一个小伙计,李兴自己掌灶,后院带住家,一天一天对付着。
这天忽然来了几个人,骑着马来到门口下马,就问:“掌柜的,有清净地方没有?”李兴说:“有。”这几个人下马,少时来了几顶轿子,众人下轿进来,都是衣帽鲜明,很阔气,当即要酒要菜。带着天平,秤的都是十两一个的马蹄金,这个分三百两,那个分二百两,分完了,也没吃多少东西,说:“借掌柜的光,掌柜的忙了半天,给你五两银子吧。”李兴说:“谢谢众位大爷。”众人走了。李兴一想,正没有钱,有这五两银子,可以多买点儿货,再支持几天。过去擦抹桌案,见桌上有个银幅子,里面有十两一锭的马蹄金共二十锭,知道是方才人家忘下的。李兴拿到里面去。他妻子王氏问:“这是什么?”李兴说:“是饭座落下的二十锭黄金。”王氏一看说:“这可是财神爷叫咱们发财!你快买香祭祭财神爷。”李兴说:“做什么呀?这算咱们的了?我要留下,准得把我折磨死,谁找来,趁早给谁。”王氏一听说:“你穷得这个样,偷还偷不到手呢,捡着了还给人家,那可不行!”李兴说:“由不了你,收起来,谁找来给谁。”夫妻二人为这件事,拌起嘴来。
当天也没人来找,第二天正午,从外面进来一个骑马的,是长随的打扮,下马进来问:“掌柜的,昨天我们管家大人在这里吃饭,有个银幅子,落在这里没有?我家大人叫我来问问。”李兴说:“丢的什么东西,你说来我听听。”这位二爷说:“昨天在这里吃饭的,是秦相府的四位管家大人。因为给相爷置坟地,剩了一千二百两黄金。大都管秦安,二都管秦顺,三都管秦志,四都管秦明,每人分二百两。给里头丫头婆子分二百两。众三爷们分二百两。昨天回去,短了一份儿,是个蓝绸银幅子,十两一锭,里面有二十锭黄金。管家大人叫我问问,落在这里没有。”李兴忙到里面,拿出来说:“你瞧瞧对不对?”这位二爷一看说:“罢了,你真不爱财。我告诉你,我们管家大人,不一定知道丢在你铺子里,丢也丢得起,你我每人十锭分了,好不好?你也发了财,我也发了财。”李兴说:“那可不行,我要爱财,我就说没有,我一个人就留下了。”这二爷说:“我是跟你闹着玩儿呢。”李兴说:“我跟你给管家大人送了去吧。”
当即一同来到秦安家,见了四位大管家,正是昨天吃饭的那几位,就把银幅子拿出来,原物交回。秦安说:“你真不瞒昧,给你一锭金子喝酒吧。”李兴说:“管家大人,要是没这件事,我倒要。有这件事,我不能要。”秦安说:“就是吧,你不要,请回吧。”李兴两手空空回来到家中,一瞧,王氏正哭着。李兴说:“你哭什么。”王氏说:“我跟你这活忘八受罪!得了金子,你没命要,给人送回去。”李兴说:“我实话告诉你,野草难肥胎瘦马,横财不富命穷人。我要这金子,倒许我没了命。”两口子为这件事儿,打了好几天架。
过了有一个多月,就见西边绸缎铺关了,满拆满盖,平地起了五五二十五间的一所三层楼,说是要开饭馆子。磨砖对缝,油漆彩画,无一不鲜明,都是大木厂的官木。李兴一想:“更糟了,这大饭馆一开张,我这小饭馆,更不用卖了。”见饭馆子修齐了,高搭席棚,次日就开张。这天晚上,忽然来了一乘小轿,有一位二爷,拿着包裹,来到李兴的铺子里说:“哪位姓李?”李兴说:“我姓李。”这位二爷说:“你换上衣裳上轿吧,我们四位管家大人,叫我来接你。”李兴说:“我不去。”这位二爷说:“不去也得去。”李兴说:“那咱们走吧。”这位二爷说:“你坐轿子吧。”李兴说:“我没坐过轿子。”叫他换衣裳,他也不换,跟着来到双义楼。来到厅房一瞧,秦安、秦顺、秦志、秦明都在这里。李兴说:“四位管家找我什么事?”秦安说:“有一位引见官,托我们求相爷的事,给了五万两银子。这五万两银子我们四个人没分,想你是个朋友,给你开这座双义楼。基地是八千两,修盖使了一万二千两,加上这所房子置办家伙,连磁器都是江西定烧的,共用一万两。下余二万银,在钱铺存着。这是我们四个人送给你的,房子、买卖都算你的。我四个人喜爱你心好,咱们今天磕头换帖,如果日后我们要穷了,你还不管么?”
李兴不答应也不行,把王氏也接来了,立时预备三牲茶礼磕了头,一序年齿,就是李兴小。今天新开,所有送礼的,都是四位管家知会的,连本地绅商,大小官员,都来送礼贺喜。其实都是冲着这四位管家大人,以后有求相爷的事,都得先见管家。楼上满是亲友应酬贺喜来的人,楼下卖座,故此和尚要找钱,李兴说:“昨天没饭吃,今天自本自立,开这大的买卖。”没想到冤家路窄,姚荒山来讹诈,被李兴打了一个嘴巴,他就死了。
李兴想:“这是我命小福薄,没有这个造化。只好盯着打官司吧。”这时楼上四位管家,早得了信,把李兴叫上楼一问,李兴说:“只因为他来讹我,要二百银子,我打了他一个嘴巴,他就死了。”秦安说:“不要紧。贤弟,你只管放心,决不叫你抵偿。”当即叫人把雷头请过来。
这位雷头,是钱塘县八班班总,今天也来贺喜,秦安给李兴一引见,二人彼此行礼。秦安说:“雷二哥,这件事你给想法子了了吧。无论多大人情,都有我们哥儿四个。”雷头说:“是了。”当即下楼,把本地面官人刘三叫到没人的地方,说:“刘三,这件事儿你给他了了吧。你过去就说:‘你别讹了,上次你讹钱铺,是我给你了了的,别再装着玩儿了。’你把死尸给架到大路边,以无名男尸上报,吏不举,官不究,叫掌柜的给你弄三百吊二百吊的,你冲着我给办吧。”刘三一听说:“雷头,你说这话可不对。三百吊钱叫我移尸,这件事我担不了。要说交朋友,怎么都好说;要讲三二百吊钱,我可卖不着。”雷头说:“得了,只当你交朋友了。日后你有用到我的时候,我决不能含糊。你冲着我给办吧。”刘三这才来到死尸跟前说:“你别装死了,上次你讹钱铺,是我给了了的。今天人家新开张,你别搅了,跟我走。”说着话,就要往外架。
刘三正要架,就听见外面有人哭喊:“舅舅哇,舅舅哇,你死得好苦哇,外甥我一定要给你报仇哇。”众人一看,见来的那人,头戴四楞巾,身穿青布氅,两道粗眉,一双刁眼,耳小唇薄,鼻歪项短。此人姓史名丹,字不得,外号人称“铁公鸡”,素常专以讹人为生。今天来到双义楼,听说打死人了,他一看是他同伴姚荒山。他想以此讹人,故意说是他舅舅。刘三一见是这架势,也不敢架了。
雷头认识这个史不得,知道他素常指着讹人吃饭,赶紧把史不得叫到屋中说:“史爷,别哭了,死的是你什么人?”史不得说:“死的是我舅舅。雷头你不用管,我得给我舅舅报仇。”雷头说:“史爷你不用着急,凡事皆是该因,这铺子掌柜的并没打他,他大概是个病虚了的人,一口气闭了。怎样叫掌柜的给他买一口好棺材,给你弄个三百两二百两的,你逢年按节,给你舅舅上上坟,烧点儿纸钱,也就得了。”史不得这小子是个打官司的油子,他一想:“我先别答应,要是一答应,把姚荒山成殓埋葬了,不给我银子,我也没法子,也不能再告他。我私和人命,我也担不了这干系。不如我咬定牙关,跟他打官司,过一堂下来,我银子到手,再顺他的哄,那时钱到了手,我还算是他好朋友。”想罢说:“雷头,你管不了。无论多少钱,我也不能卖我舅舅的尸骨。我非得叫他给我舅舅抵偿不可!”雷头怎么劝也不行。
正在这时候,外面来了一个老道,正是黄面真人孙道全。老道被和尚把他卖切糕丸的钱都给搬运尽了,要找和尚算账。来到这里一看,听大众正在谈论:掌柜的一个嘴巴,怎么会把人打死了?孙道全听明白了,就说:“掌柜的是哪位?”李兴说:“是我。道爷做什么?”老道说:“我能够叫这死尸活了,站起来走到别处再死,省得你打官司。你管我一顿饭,我就能给你办好这件事。”李兴一听,说:“好,道爷,你真能叫死尸站起来,挪开,慢说一顿饭,我还要重谢呢。”老道说:“好吧。”拉出宝剑,口中念念有词,立刻把魂拘来滴溜溜直转,老道眼瞧着灵魂刚要入窍,滴溜溜又跑了。老道一想:怪呀,莫非有人给冲了,要不然不会呀。老道又念咒,又把魂拘来,眼瞧着刚要入窍,滴溜溜又跑了。如是者三次,老道可就留了神了,回头一看,见身后有一个穷和尚,正是济颠。老道气儿不打一处来,照和尚脸上“呸”地啐了一口。和尚说:“好哇,你可啐了我了。”说着话,一仰身躺下,蹬蹬腿,咧咧嘴,“呕”地一声死了。
众人说:“了不得,老道又啐死一个人了。”本地面官人过来,抖铁链就把老道锁上,老道直念:“无量佛。无量怫。怪哉怪哉。”官人说:“嚷‘怪哉’也不行,你跟着打官司去吧。”拉着老道就走。
这个时候,姚荒山的死尸会活动了。大家说:“先死的这个要活!”史不得在里面听见,大吃一惊,同雷头赶紧跑到死尸跟前来,雷头一瞧说:“史不得,你快叫你舅舅。腿活动了。”史不得心说:“你可别活,你要一活,不但我生不了财,这顿打还轻不了。”史不得过去,照姚荒山的心口用力按了一把。雷头一瞧说:“史不得,你这是怎么了!他刚要缓醒过来,你过去给他心口一把。他要是死了,可是你谋害的。你快把他扶起来!”
史不得无奈,把姚荒山扶起来,叫了几声舅舅,姚荒山这才答应出来,说:“好东西,你是我外甥,你来坏舅舅的事!前次我讹当铺,你也去扰我,这次你又来了。”众人一听姚荒山说的话,嗓音变了,像是穷和尚的声音。这时雷头说:“史不得,你们到处讹人,你还不把你舅舅背了走!不背走,把你锁起来!”史不得心说:“亏得荒山没说他不是我舅舅,这还算好。”无奈,只得把姚荒山背起来。雷头叫两个官人跟着他,看他背到哪儿去,叫他非得背到他家去才没事。
史不得的媳妇儿在河沿开娼窑,他背着姚荒山,来到他媳妇儿院中,就往屋里走。他媳妇儿说:“屋里有客,哪里背来的死尸!”史不得说:“别嚷,别嚷。不是外人,是舅舅。”说着话来到屋中,把姚荒山往炕上一放。史不得再叫舅舅,叫之不应,唤之不语,又死了。他媳妇儿一瞧说:“好忘八,你真要气死我呀!我一天给你五百钱吃着玩儿着,你还背个死尸来搅我,我告你去。”史不得赶紧把隔壁狗阴阳二大爷请来,史不得说:“二大爷,你救我吧,你给出个主意吧。”这位阴阳一瞧,问:“怎么回事?”史不得就把讹人之故一说,狗阴阳说:“你这孩子尽讹人,说你不听。这个你得买棺材,穿孝办事,就说是你舅舅死了,要不然,这人命官司你打上了。”史不得说:“我哪有钱买棺材?”狗阴阳说:“我给你出个主意,把你媳妇儿卖了就够了。”史不得无法,只好把媳妇儿卖了葬理假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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