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二龙居济公戏凶徒 德兴店徐沛杀恶僧




  济公带着杨、尹两位班头,出了龙游县衙门。尹士雄问:“圣僧一向可好?”和尚说:“好。没有病。”尹士雄说:“杨大哥,我听说嫂嫂不是病着么?”杨国栋说:“不错。”尹士雄说:“大哥你给济公叩头,求求他老人家。他有妙药仙丹,手到病除。无论什么病,都能治得好。”

  杨国栋一听,立刻给和尚行礼,说:“圣僧慈悲慈悲吧,给我点儿妙药灵丹。”济公说:“不要忙。丹药倒有,咱们先办案去要紧。”尹士雄说:“师父,上哪儿去办案?”和尚说:“上五里碑。”这两个人一瞧,和尚往前走三步,往后退两步。尹士雄说:“圣僧,你这样走法,什么时候走得到呢?快点儿走哇。”和尚说:“我要快走,你们两个人跟得上么?”杨国栋说:“跟得上。”和尚迈步“踢踏踢踏”就走,电转星飞。这两人随后就追,转眼之间,和尚没影子了。两人一想,快追吧,反正到五里碑相见。两个人一追,没想到和尚藏在小胡同里。等这两个人追过去了,和尚从小胡同里出来,慢慢儿往前走。

  走不多远,见路西有一座酒馆。掌柜的姓孙,正拿笔写花账,到节下一算,说多少是多少。多写两笔,人家也不会查细账。掌柜的翻着账本,拿笔正要往下写,和尚迈步进去,说:“辛苦,掌柜的姓孙吗?”掌柜的说:“我姓孙。什么事?”和尚说:“你跟龙游县的三班班总杨国栋是拜把子弟兄是不是?”掌柜说:“不错。”和尚说:“杨国栋的媳妇儿死了,你知道不知道?”掌柜的一听,吃了一惊。一着急,笔往下一落,在账上画了一道黑圈儿,把账都勾了。掌柜的说:“和尚,你怎么知道的?”和尚说:“今天早起,杨头到我的庙里去,讲接三焰口。他说要五个和尚接三,七个尚放焰口,搭鬼面座。我说七个人接三,十一个人放焰口,搭天花座。”掌柜的一听,说:“你们庙里焰口真热闹。”和尚说:“热闹。杨头告诉我说,叫我顺便来给你报个信儿。”掌柜说:“大师父,劳驾了。里面坐,喝碗茶,吃盅酒吧。”和尚说:“好。我正想喝酒。”掌柜的立刻叫伙计拿出两壶酒来给和尚喝。掌柜的吩咐说:“我跟杨头换帖,不能不去。回头你们先到糕点铺定一桌糕点。记我的账。”那几个伙计说:“素日杨头跟咱们都不错。咱们大家送份儿公礼,到布铺撕八尺蓝呢,叫刻字铺做四个金字,要‘驾返瑶池’。”大家说:“就是吧。”和尚喝完了酒,说:“我走了!”大家还说:“劳驾。”

  和尚无故给人家报丧,诓了两壶酒吃。出了酒店,慢慢儿往前走,来到十字街。和尚抬头一看,见路南有一座酒饭店,字号是“德隆居”。只听见刀勺乱响,过卖传菜,里面酒饭座挤都挤不动,都坐满了。对过路北也有一座酒饭馆,字号“二龙居”,里面却连一个饭座也没有,掌柜的坐在柜台内发愁,跑堂的坐着冲盹儿,灶上空敲擀面仗。

  和尚迈步进了二龙居,问:“伙计,你们这里怎么这样清净?”伙计说:“大师父别提了。先前老掌柜的在日,这里的买卖,龙游县要算头一家,谁不知道二龙居?现在我们老掌柜的去世了。我们少掌柜的,可就差得多。真是买卖在人做。他一接手,买卖就不好。又偏巧我们这里的伙计出去,在对过开了一座德隆居。虽然说船多不碍江,可是人家那里一天比一天好,我们一天不如一天。昨天卖了八百多钱,大家吃了,今天还没开张。我是这里的徒弟。我打算赌口气,多买点儿货,跟对过比着卖。他卖一百二的菜,我卖一百。无奈我有心没力。”和尚哈哈一笑,说:“你愿意多卖钱不愿意?”伙计说:“怎么不愿意?可是你瞧,没有多少货。就有几斤肉,还有十几斤面,有一只小鸡子,酒也不多。就是有座儿没东西,怎么多卖钱?”和尚说:“不要紧。有水没有?”伙计说:“后头有井。”和尚说:“有水就有酒。你就打水当酒卖,我准保没人挑眼儿。我能叫你当时卖一百吊钱。叫掌柜的摇算盘,叫灶上小勺敲大勺,我要两壶酒,你就唱白干两壶。叫他们嚷着卖,回头就有座儿来了。做饭馆子的买卖,要热闹才好。”

  伙计也是穷急了,就依着和尚主意,告诉掌柜的摇算盘,灶上就敲勺,摔擀面杖。和尚说:“来两壶酒。”伙计就喊:“白干两壶。”掌柜的和众伙计全都答应着,喊得热闹。伙计刚把酒给和尚拿了来,外面就进来了酒客,伙计一瞧,认得是对过杂粮店的陈掌柜。素常这位陈掌柜最恼喝酒的人。他那里的伙计,要是喝酒,被他知道就不要了。今天他自己刚吃完饭,正在门口漱口,心里一迷糊,进了二龙居,就说:“来两壶酒。”伙计知道陈掌柜素来不吃酒,就问他:“陈掌柜,今天怎么也要喝酒?”陈掌柜把眼一瞪,说:“我要喝。你管我么?”伙计碰了个钉子,给他拿了两壶酒过来。陈掌柜心里明白过来,一想:“我刚吃完饭,我又不喝酒,怎么心里一糊涂就要喝酒呢?”再一想:“既然要了,我倒尝尝酒是什么味儿。”他一个从来不喝酒的人,今天也喝上了。

  这个时候,又进来一个酒客,两眼发直,手里端着一个碗。他是出来买东西的,刚买了三个钱的韭菜花,一个钱香油。走到二龙居门口,心里一迷,进来坐下说:“来两壶酒。”伙计答应,把酒拿过来。这个人忽然明白了,心想:“我家的饭还没吃完呢,怎么进来要酒了?”正在发愣,外面又进来一个人,也端着一个碗,里面有两块豆腐,原本家里等着做菜。走到酒店门口,身不由己地就进来了,坐下就要酒。伙计把酒拿过来,这才明白了,想起家里等着做菜,叫我买豆腐,心说:“干什么我进来要两壶酒吃呢?”这个说:“我有韭菜花,你把豆腐搁在里面拌着,咱们两个喝吧。我也没打算成心来喝酒。”这两人就喝上了。

  不多久,街上的过客三五成群的,直往里走。忽见外面进来一人,手里拿着五包菜,进来坐下,自言自语说:“老二,给你一包。老三,给你一包。老四,给你一包。老五,给你一包。伙计,来十壶酒,先来六个菜。你们哥儿四个,想什么要什么。”伙计一瞧,见他一人好像跟几个人说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原来,这个人本是结拜兄弟五个,他行大。请四位兄弟吃饭,定的是德隆居。那四个人进了德隆居,他一迷糊,仿佛瞧见那四个人都在这里坐着,因此把酒菜要了。伙计给端了来,他这才明白了。心想:“这是二龙居。”既然把菜要了,也没办法了。到德隆居一瞧,那四个人正等着他,还没要菜。他就把那四个人叫了过来。少时,座儿就满了。伙计也忙不过来了。人一多,酒都打完了。伙计一想,没酒打凉水。立即到后面打了一桶凉水,倒到酒坛子里拿酒壶灌了,就给酒座拿过两壶去。刚给拿过去,那边酒座就叫:“伙计过来。”伙计一想:“了不得了,必是给凉水,不答应了。”伙计赶紧过来说:“大爷什么事。”这位酒客说:“你们这酒怎么改了?”伙计说:“许是打错了。”这位酒客说:“这个酒比先前的好得多。要是老卖这个酒,我就每天来吃。”伙计一想:“真怪!怎么给他凉水,他反说好呢?”

  屋中酒客,随来随往,拥挤不堪。只见由外面又进来两个人。头里这人是青白脸膛,两道短眉毛,一双三角眼,鹰鼻子,俏下颏,两腮无肉,穿着一身青,歪戴着帽子,肩披着大氅。后面跟着一人,也是免头蛇眼,龟背蛇腰。这两个人一进来,众酒客全嚷:“三爷四爷,这边喝吧。”这两个人说:“众位别让。”走进来就在和尚后面一张桌子边坐下。伙计一瞧是这两个人,就一皱眉,知道这两个人素常净讲究嘴上抹石灰--白吃。伙计无奈,过来擦抹桌案,说:“二位要什么酒菜?”这两个人要了两壶酒,两个菜,喝上了。

  和尚一回头说:“二位才来呀。”这二人没听见,也没答话。和尚把桌子一拍说:“我和尚让好朋友,不理我还罢了。就凭你们两个忘八,也在这里充好朋友不理我。我和尚二十顷稻田、两座庙,都花在你们媳妇身上,把你们养活了。这回不理我,充好朋友。”

  这两个人也不知道和尚骂谁,也不能答话。众酒饭客可都知道和尚是骂这两个人。众人心里说:“敢情这两个人是忘八,不是好朋友。”都拿眼瞧着这两个人。和尚直骂,这两个人有一个说:“我问问他骂谁呢。”说着话,就站了起来。那个说:“老四,你坐下。和尚说二十顷稻田、两座庙都花了。是花在你家里了?你去问问他。”这个说:“别胡说,那是花在你家里!”这个说:“你既不认得,你何必去问他?”说着话这个又坐下了。和尚说:“我骂的是你!”两人一听这话,真急了,站起来说:“和尚你骂谁呢?”和尚说:“我二十顷稻田、两座庙都花在你们二人媳妇儿身上。今天叫我做衣裳,明天叫我打镯子。你们两人见我穷了,不理我了。”

  这两个人一听这话,气得颜色更改,说:“好和尚,你认得我们两个人是谁?只要你说出我二人的名姓来,就算你把二十顷稻田花在我们女人身上了。”和尚一听,说:“你叫抓天鹞鹰张福,行三。你家里就两口人,你媳妇是白脸膛,今年二十五岁。你叫过街老鼠李禄,行四。你家里也是小两口儿。你媳妇儿是黑黄脸膛。我花了许多钱,你还不知道?连你们家里有几床被,我都知道。”这两个人一听,真急了,就要跟和尚动手。和尚说:“要打,咱们外头街上打去,别连累人家的买卖。”

  说着话,张福、李禄同和尚三人出了酒店。张福、李禄就要揪和尚。和尚围着这两个人绕弯儿。拧一把,掐一把,这两个人老揪不住和尚。张福急了,抡拳照着和尚脑袋就是一拳,正打在后脑袋上,却仿佛打在豆腐上,“扑”地一下,拳头打进脑袋里面去,立刻花红脑浆迸流。和尚说:“你可打了我了。”翻身栽倒,蹬蹬腿,咧咧嘴,气绝身亡。

  张福大吃一惊,心说:“好糟脑袋!我一拳怎么就打碎了?”本地面官人过来说:“好,你们打死人了。”张福说:“是李禄打死的。”李禄说:“是张福打死的。”官人说:“你们二人不用争论,到衙门说去吧。”哗啦一抖铁链,把两个人锁上。刚要带着走,就见从正东上鸣锣开道,喊着:“闲人躲开,县太爷轿子来了。”

  知县是坐着轿子,到东门外杨家店去验尸。带着刑房仵作,来到杨家店。仵作找本地面官人,吩咐预备五十斤酒洗手,又要一领新席、一个新锅。地方姓干,叫干出身。赶紧跑来说:“众位头儿闭闭眼吧。验完了,我必有个面子。”仵作说:“那你就给预备半斤酒洗洗手吧。”件作检验完毕,报告说:“一刀之伤,并无二处。皮翻肉卷,生前致命。”书办先生写了尸格。老爷把店里掌柜的叫过来一问:“这个和尚被谁杀死,你可知道?”掌柜的回老爷:“昨日三更,不知被谁杀死。”老爷问:“他在这里住了多少日子?几个人住店?”掌柜的说:“就是他一个人,住了有二十三天了。”老爷问:“你店里有几个伙计?谁跟和尚不对?”掌柜的说:“八个伙计,都在这里。没有跟和尚不对的。”老爷吩咐:“你且把死尸成殓起来。”掌柜的答应。老爷吩咐打轿回衙。件作找地方问:“怎么样?”地方说:“你们几位要面,到对过每位吃两碗,我来算。”件作说:“我只当是验完给我们几吊钱哪,哪知叫我们吃面。我们也不吃,底下有事。咱们回头再说吧。”赌气跟着老爷的轿子,一同回衙。

  刚走到十字街,官人过来说:“回禀老爷,打死和尚了!”老爷说:“哪里的和尚?”官人说:“一个穷和尚。已经拿住两个凶手。”老爷吩咐轿子落平,带凶手。当即把张福、李禄往轿前一带。知县一看,说:“你们两个人姓什么?”这个说:“小人叫张福。”那个说:“小人叫李禄。”老爷说:“你们两个人谁把和尚打死的?”李禄说:“是张福打死的,我劝架来着。”张福说:“是李禄打死的。”老爷说:“你这两个东西混帐。到底是谁打死的?”李禄说:“老爷不信,瞧张福手上有血。他说是我打死的,我手上没血。”老爷立刻派官人一验,果然张福手上有血。知县说:“张福,明明是你打死的。你还较赖”张福说:“回老爷,和尚是我打死的。北门外高家钱铺门口一刀砍死刘二混,可是李禄杀的。”老爷一听一愣。

  怪不得和尚说他们两个人是忘八,原来张福、李禄都是破落户出身,在外面做光棍儿、欺财主,无所不为。家里每人娶了个媳妇儿。这两个人在外面尽结交有钱的浮荡子弟。瞧见人家有钱,就套着跟人家交朋友,爱吃的他就先请他吃;爱嫖的他也陪着他嫖。日子长了,就往自己家里带,叫女人勾引人家。他假装不知道,充好朋友。不是向人家借钱,就是向人家借当。他女人今天叫打镯子,明天又叫置衣裳,两口子合着吃人家。

  刘二混怎么会被李禄杀了呢?因为刘二混有个本家,给了他几百两银子。李禄见刘二混有了钱,就把刘二混招到家里去住,吃喝不分。李禄的妻子一勾引刘二混,刘二混也是个贪色的,把银子拿出来,吃喝穿戴,全是他的。后来刘二混把银子都花完了,还在李禄家吃喝,李禄就往外撵,刘二混说:“我把钱都花在你们家里了,我也没处去,你叫我走可不行。你们吃我就吃,你们喝我就喝。”李禄也没有法子。

  一天,张福跟李禄两人在酒馆内喝酒谈心。这两人是拜把子兄弟,彼此一类,谁也不瞒谁。李禄说:“张三哥你瞧,现在我家里这个刘二混,他吃我喝我,讹住我了,撵也撵不出去,实在可恨。我打算把他约出来,请他喝酒。拿酒把他灌醉了,我把他杀了。三哥,你给帮个忙儿行不行?以后你有用到我的地方,我也不含糊。”

  两个人商量好了,第二天把刘二混约出来喝酒,李禄暗带钢刀一把。两个人拿酒灌刘二混。刘二混本来心里烦,吃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李禄从酒店里把他背出来,张福跟着。二更以后,走到高家钱铺门口,见众铺户都关门了,四外无人。李禄素常跟高家钱铺有仇,因用银子换钱,他老说给得少,为此常常口角相争。李禄心想:“我把刘二混杀在他铺门口,叫他打一场无头案的官司。”想罢,就将刘二混放在店铺前面地下,拿出刀来,一刀结果了性命。杀完了,同张福各自回家。两个人从此更亲近了。自以为这件事人不知,鬼不觉,就算完了,焉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天张福一想:“打死和尚,李禄竟往我身上推。”心中一恨,这才回禀老爷:“和尚是我打死的。高家钱铺门口,一刀杀死刘二混,那可是李禄杀的。”就把事情如此这般一回禀,老爷听明白了,这才问李禄怎么杀的。李禄张口结舌地说:“是张福的主意,也是他帮我杀的。”老爷说:“你这两个东西混帐之极。来人,先把他两个人押起来,本县先验尸。”

  刚要吩咐仵作验尸,忽然想起济公那字柬来:“和尚叫我从东门外回头,轿子一落平,就看字柬。我倒看看和尚的字柬写的是什么?”掏出来字柬拆开了一看,上面写是:“贫僧今日必死,老爷前来验尸,吩咐仵作莫相移,休叫贫僧露体。”知县一看,暗为点头。果然济公有先见之明。立刻吩咐仵作:“不准脱和尚的衣裳移动死尸,就验脑袋上的伤就是了。”仵作答应,过来看明白了说:“回禀老爷,和尚后脑海有二寸多长、三寸多宽的伤。伤了致命处,花红脑浆迸流。”老爷点了点头,叫招房先生把尸格写了,吩咐先用席将和尚盖上,派地方官人看着,老爷这才叫官人押张福、李禄回龙游县衙门。

  老爷走后,本地方的官人,拿席子把和尚的死尸盖上。众官人来到二龙居,说:“掌柜的,这件事吏不举、官不究。我们要是回禀老爷,是在你这铺子里打的架,你就得跟着打官司。”掌柜的说:“众位,没这个事,来到我这里喝酒,我也没含糊,何况乎有事?将来这件事完了,我必有一分人心。”叫伙计来给众位打酒,炒几样菜。众人坐下,地方说:“刘头,你瞧那和尚的脑袋,怎么只一拳就会打碎了?”刘头说:“我想着也怪。”掌柜的说:“可惜这位和尚死了。他是我们的财神爷。平常我这店里没上过座,今天都是他给招来的座儿。和尚要不死,我每天管他两顿饭吃。”地方说:“你别胡闹了。我瞧瞧和尚是怎么样死的。”说着话,就跑出来一掀席,只见和尚朝他龇牙一动,吓得往里就跑。众人忙问:“怎么了?”地方说:“死尸朝我笑呢!”官人说:“你别胡说了。已经死了,还能朝你笑?必是你眼迷离了。我瞧瞧去。”

  这个官人过来刚一掀席子,和尚一翻身坐了起来,拿手一摸脑袋,说声“哎哟”,站起来往南就跑。地方和官人就追,边追边叫喊:“走尸啦,截住他呀!”众人一听走了尸,谁不躲得远远的?都怕死尸碰着就要死。

  和尚一直出了南门,往东,刚到东南城门边,往北一拐,见眼前一个人,身高不满五尺,五短的身材,头戴紫金帽,身穿箭袖袍,腰系丝绦,薄底靴子,面皮微紫,凶眉恶目,压耳两绺黑毫,手中拿着个包袱。和尚一看,心知要办龙游县这两条命案,就在此人身上。于是自言自语地说:“龙游县这个地方,可不比外乡村镇。外乡人到这儿来吃东西,恐怕都不懂得怎么吃法,准叫人家耻笑。”和尚说着话,赶在这个人头里走。这个矮子一听和尚的话,心中想:“这龙游县地方,的确与别处不同。我何不跟着和尚?他进酒馆要什么,我也要什么,准不露怯。”想罢,就跟着和尚走。

  来到东门关厢,见和尚进了路北一座酒馆,这矮子也进了酒馆。见和尚脚一蹬板凳说:“来呀,小子拿壶酒来!”这个矮子一想:“这地方兴许是这个规矩。”他也脚一蹬板凳说:“来呀,小子拿壶酒来。”跑堂的一瞧:“这倒不错。”他不敢说这个矮子,就说:“大师父,别这么叫。”和尚说:“算我错了。你给我来一壶酒,有那两层皮儿夹着馅儿的来一个。”伙计心说:“和尚连馅儿饼都不懂。”伙计刚要走,这个矮子也说:“小子,给我来一壶好酒,有那两层皮儿夹着馅儿的来一个。”伙计一想:“这两个人倒是一样的来路。”赶紧给和尚拿了一壶酒、一个馅儿饼,也给矮子一壶酒、一个馅儿饼。和尚拿一根筷子当中一扎,说:“吃这个东西,要是不会吃,叫人家笑话。”拿筷子一扎,一口就咬了半个。这个矮子也拿一根筷子一扎,刚一咬,连热气带油,把嘴烫了。和尚一连要了十壶酒、十碟馅儿饼。这个人也照样要了十壶酒、十碟馅儿饼。和尚吃完了,把十个碟子摞在一起,拿手一举,这个矮子也照样一举。和尚的手望下一落,仿佛要摔;这个人也往下一撒手,把十个碟子全摔了。和尚没撒手,见那人摔了,哈哈一笑说:“冤家小子。”这个一听,说:“好和尚,你冤我那可不行。”和尚拿起这十个碟子来照那人脸上就砍,把脑袋也砍破了。那人气往上撞,要跟和尚以死相拼。和尚往外就跑,那人随后就追。伙计一瞧,这是个活局子:这两个人吃完了,把碟子摔了,装打架,成心不给钱,随后也追出来,边追边喊:“二位别走,给酒钱。二十壶酒,二十碟馅饼。不给钱可不行!”

  和尚也不回头,一直进了东门。这矮子随后紧紧追赶,说:“好和尚,无缘无故你拿碟子砍我,我焉能跟你甘休!你上天,我赶到你灵霄殿,你入地,我赶到你水晶宫,好歹要把你赶上。”和尚一边往前跑一边嚷:“了不得了,咱们两人是一场官司!”

  和尚说着话,跑到十字街,正碰见杨国栋、尹士雄由正南而来。这两个头儿也在追和尚,直追到五里碑,也没追着。杨头儿说:“咱们回去吧。”二人往回走,刚走到南门,地方官人一瞧说:“尹头儿、杨头儿,瞧见死尸没有?”尹士雄说:“哪儿有死尸?”地方说:“在我那段上死了个穷和尚。”尹士雄说:“在你的地面上,我们还没走到十字街,怎么会瞧见呢?”地方说:“不是。这个死尸走了尸,跑出了南门。”尹士雄就问:“死的是什么人?”地方就把张福、李禄怎样打死穷和尚,老爷验了尸,怎么派人看着,和尚走尸跑了的话,从头至尾一说。杨国栋一听说:“了不得了,济公被人打死了。”尹士雄说:“你们不知道,济公神通广大,死不了的。咱们一同回去吧。”地方官人这才同尹士雄、杨国栋一同回来。

  刚走到十字街口,见和尚由正东跑来。地方一瞧说:“死尸来了!”尹士雄、杨国栋赶紧问:“师父,怎么回事儿?”和尚说:“了不得了,我们两人是一场官司,别叫追我的那矮子跑了。”尹士雄、杨国栋过去把那矮子截住。尹士雄说:“朋友,别走了。你跟和尚打一场官司吧。”那人说:“好。我们是得打官司。”尹士雄过去“哗啦”一抖铁链,就把这矮子锁住。这矮子说:“和尚跟我打官司,也不能单锁我呀。”尹士雄说:“我们老爷吩咐,在家人要跟出家人打官司,先锁在家人,不锁和尚。你走吧。”拉着这人刚要走,后面酒店伙计赶到,说:“别走。”杨国栋一瞧认识。说:“刘伙计什么事?”伙计说:“这位吃了十碟馅儿饼、十壶酒。和尚吃了十碟馅儿饼、十壶酒。两人一打架,把二十个碟子都给摔了,酒饭钱都没给,两个人就跑出来了。”杨国栋说:“伙计你且回去吧。写我的账,该多少钱我给。”伙计一听,说:“既是杨大爷这么说,我就回去了。”伙计转身走了,和尚说:“咱们上衙门去打官司去。”地方和官人过来说:“杨头儿,你替我回禀老爷吧,大师父又活了。我就不上衙门去了。”

  尹士雄拉着这个矮子往北走,走不多远,路西酒铺内孙掌柜的跑出来说:“杨大爷,你烦恼了。”杨头儿一愣,说:“我什么事儿烦恼?”孙掌柜说:“不是杨大奶奶死了么?”杨头儿说:“这话是谁说的?”孙掌柜用手一指,说:“就是这位大师父给送的信儿。”杨头儿说:“师父,你怎么给我报丧来着?”和尚说:“我跟他闹着玩儿呢。因为他给人家写花账。”孙掌柜一听,说:“好和尚,你无故诓我,我把礼物都买了,还没送去。你赔我!”杨头儿说:“得了,孙贤弟,你受点儿委屈吧。这位和尚也不是外人,瞧我吧。”尹士雄说:“师父,本来已经病着的人,你怎么说人家死了?”和尚说:“一咒十年旺,这一咒,就死不了啦。”杨国栋说:“师父慈悲慈悲,给我一块药吧。”和尚点头,掏了一块药,给了杨国栋。这矮子就问:“这个和尚,是哪个庙里的?”尹士雄说:“你要问和尚?我告诉你,跟这个和尚打官司,算你露了脸,增了光。这是灵隐寺济颠和尚。”这矮子一听,啊了一声说:“他是济颠哪!官司我不打了。”说着话,冷不防一抖铁链,拧身蹿上房去。和尚说:“别叫他走了,龙游县这两条命案,都在他一人身上。”

  原来,这个人姓徐名沛,外号叫“小神飞”,也是西川路的江洋大盗。龙游县的两条命案,怎么会在他身上呢?这其中有一段隐情。

  南门外高宅捉妖的那个老道叶秋霜,当初也是绿林中人。后来在南门外三清观出了家。他得了一部邪书,名叫《阴魔宝?》,上面有练邪术的法子,能练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移山倒海、五行变化、点石成金和捉妖的法子、拘五鬼的法子、擒妖捉鬼等各种法子。这天老道正在庙里练功夫,来了一个僧人,是西川路五鬼之内的,姓李叫李兆明,外号人称“开风鬼”,跟老道是旧交。两个人一见面,各叙寒温。叶秋霜就问:“李贤弟打哪儿来?”李兆明说:“由西川来。西川的绿林窝子让人家给挑了,我无处投奔。”

  老道就留下李兆明在庙里住着。老道早晚练功夫,李兆明就问:“练的是什么功夫?”老道就说:“得了一部天书,能练各种法术。”李兆明说:“道兄,你教给我练练。”老道说:“你练不了。要练,一天得磕一千个头。”李兆明想:“他这是不肯教给我。”心中暗恨着老道。这天高折桂请老道捉妖,李兆明知道这件事,他暗中跟着老道在法台上捉妖,却一刀把老道杀了,把这本书得在手内。他也没回家,就住在德兴杨家店,没事儿就在店里瞧书,早晚练功夫。

  一天,开风鬼李兆明在店门口站着,见从东面来了一个人,是小神飞徐沛。一见和尚,赶紧过来行礼。李兆明就问:“徐贤弟打哪儿来?”徐沛说:“我要到临安逛逛去。西川绿林的朋友都散了,我也无地可投。”李兆明把徐沛让到店里。一谈话,徐沛就问李兆明在这儿住着做什么,李兆明说:“我得了一部天书,练功夫呢。”徐沛说:“你教给我练练。”李兆明说:“你要练也行。你得找一个幼女的天灵盖儿来。”徐沛问:“找天灵盖儿练什么?”李兆明说:“能练千里眼、顺风耳。”陈沛是个浑人,他就出来找幼女天灵盖儿。遇见看坟的,他就问:“这坟里埋的什么人?”看坟的只当他要偷坟掘墓,不肯告诉,说:“不知道。”徐沛连问了好几个,都不告诉他。他问烦了,正在树林里歇着发愣,见从对面来了一个僧人,架着拐,是个瘸子。一见徐沛说:“徐贤弟,你在这儿做什么呢?”徐沛一瞧,认识这个和尚,叫“昼瘸僧”冯元志,也是西川路的江洋大盗。怎么叫“昼瘸僧”呢?皆因他白天架着拐装瘸子,晚上上房飞檐走壁,灵便极了。他为的是遮盖耳目,叫人家知道他是腐子,不能做贼。今天一见徐沛,问徐沛做什么呢?徐沛把李兆明叫他找女孩儿天灵盖儿、练功夫的话说了一遍。冯元志说:“徐贤弟,你真实心眼子。李兆明他是冤你呢。今天晚上我同你到店里,把李兆明杀了。你就把天书得过来,好不好?”徐沛说:“好。”--原来冯元志跟李兆明有仇,这叫借刀杀人。

  两个人商量好了,一同到酒馆吃完了饭。天有二鼓,来到德兴店。冯元志巡风,徐沛下去,进上房一瞧,李兆明正趴在桌上睡着。徐沛手起刀落,把李兆明杀了,把书得在手内。刚要往外走,就听上房嚷:“杀了人了!”吓了徐沛一跳。济公一嚷杀了人,他就上了房。冯元志正巡风,听和尚说出恭去,上了茅厕,又听屋里说“公文湿了”,他也不知是什么公文,见柴头同杜头出去找和尚,冯元志就从房上下来,进屋一瞧,见是宪批柴元禄、杜振英捉拿乾坤盗鼠华云龙的公文,就把公文揣在怀里,从屋中出来上房。被柴头、杜头瞧见,当时要追也没追上。

  贼人盗了公文,等徐沛出来,冯元志问:“怎么样了?”徐沛说:“我已经把天书得来。咱们上哪儿去?”冯元志说:“咱们上开化县去找铁佛寺金眼佛姜天瑞姜大哥,他正在撒绿林帖、传绿林箭。西川路绿林朋友有好几十位在他庙里。他要修夹壁墙地窖子,为的是绿林人有了案,可以在他那里躲避。”徐沛说:“也好。”

  昼病僧冯元志和小神飞徐沛二人正往前走,见对面来一个人,正是乾坤盗鼠华云龙。冯元志、徐沛二人赶紧上前行礼说:“华二哥从哪里来?”华云龙说:“我从蓬莱观来。好险,好险!几乎被陆通把我摔死。”冯元志问是怎么回事儿?华云龙就把从前的事情细说了一遍。冯元志说:“华二哥,我告诉你一件事,叫你放心。我把拿你的海捕公文盗了来了。”华云龙说:“真的么?”冯元志就把文书怎么盗来的话对华云龙一说,华云龙这才明白,说:“你们二位上哪里去?”冯元志说:“上开化县,你我一同走吧。铁佛寺金眼佛姜天瑞正在撤绿林帖,请了多少朋友,要一同修夹壁墙地窖子呢!咱们三个人一同去吧。”三个人这才一同走。

  这天,三个人来到开化县铁佛寺,一瞧庙里庙外,人头攒动。一打听什么事儿,有人说:“庙里铁佛显圣,口吐人言。”三个人就进庙,直奔后面。一瞧,就是金眼佛姜天瑞一个人在庙里。冯元志问:“姜大哥,众位朋友哪里去了?”姜天瑞说:“众位朋友都出去了,分四路去做买卖。这里还有几位,叫他们出来,给你们三人引见引见。三位从哪里来?”华云龙就把自己的事儿一说,徐沛也把自己的事情说了说。姜天瑞说:“徐贤弟,你得的什么书?给我瞧瞧。”徐沛就把书拿出来。姜天瑞一瞧,说:“徐贤弟,这书你也用不着,我留下了。”

  徐沛心中大大不悦,心想:“我的东西,又没说给他,他竟留下,实实可气。”心里大不愿意,又惹不起姜天瑞,不能说不给,只是默默无言。华云龙说:“我要走。我心里不安。怕济颠和尚一来,一个也跑不了,反而连累了你们众位。”姜天瑞一听,说:“众位朋友,哪位到龙游县去,把这济颠和尚杀了,把人头带来。谁有这个胆量,替华二弟充光棍?”徐沛说:“我去。”徐沛心里有自己的心思:“我到龙游县不犯事便罢,犯了事,我先把他们拉出来,一个也跑不了。”他是暗恨姜天瑞,故此他说“我去”。姜天瑞说:“好。徐贤弟你辛苦一趟吧。”徐沛这才从开化起身。

  徐沛这天到了龙游县,碰见济公,被济公诳到酒铺去喝酒。和尚故意跟他打起来,跑到十字街,叫尹士雄把徐沛锁上。徐沛先还要跟和尚打官司,一听是济公,一拧身蹿上房去说:“这官司我不打了。”和尚说:“别叫他走,龙游县两条命案,都在他身上。”杨国栋、尹士华一听和尚这话,赶紧也拧身上房。徐沛正打算要跑,和尚用手一指,说了声:“?敕令赫。”贼人要跑也跑不了了。被尹士雄、杨国栋抓住,揪下房来。众人一齐同奔龙游县衙门。

  来到衙门,杨国栋进去回话说:“济公没死,现在拿了一个贼人,听候老爷审讯。”老爷正审问张福、李禄的口供,一听济公没死,老爷赶紧吩咐有请。济公叫尹士雄带着贼人上堂。老爷一瞧说:“圣僧请坐。下面贼人姓甚名谁?”徐沛也不隐瞒说:“回禀老爷,我叫小神飞徐沛。东门外杨家店的脱头和尚,叫开风鬼李兆明,是我杀的。南门外老道叶秋霜,是李兆明杀的。我把他杀了,算他给叶秋霜抵命,没我的事儿。”老爷说:“你满嘴胡说。店里的和尚是你杀的,公文可是你盗了去?”徐沛说:“公文不是我盗的。是昼瘸僧冯元志盗的。他同华云龙都在开化县铁佛寺住着。铁佛寺里还有许多绿林中人在那里。”

  老爷一听,也不再往下问,就吩咐将徐沛钉镣入狱。老爷说:“圣僧,还求你老人家辛苦一趟,带着我的班头去办案,将贼人拿来。”和尚说:“可以。老爷办一套文书,我和尚带杨国栋、尹士华、柴元禄、杜振英四个人去。”知县立刻把文书办好,交与杨国栋。

  和尚带领四位班头,出了衙门,一直顺大路往前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