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旷禅师为契此落发已毕,似笑非笑说偈道:
“今日僧伽,明日佛陀。
梦幻水月,因缘和合。”
契此懵懂,不知师父所云,但是,他仿佛又朦朦胧胧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就像一个久远的梦,情节早已淡忘,惟有一些梦绪如轻轻的云,如淡淡的烟,似有似无,若隐若显。然而,那是什么呢?他又说不上来。于是,他似呆如傻,愣在了当场。
闲旷在他锃亮的光头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吟诵道:
“原自梦中事,何须苦追寻?
明了如如心,豁然悟前因。”
突然,犹台一道电光在契此心灵深处闪过,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座巍峨的天宫,那里,香花围绕,仙乐袅袅,飞天飘飘……
师父闲旷禅师的声音,反而像是从天外传来:“契悟娘生面,此性本来真。因为,你的法号依旧叫契此吧。”
契此从天上回到了人间,他恭恭敬敬给闲旷禅师顶礼三次,感谢师父的剃度之恩。闲旷禅师说:“契此,今天夜间,你父母回到家中之后,发现你并未回去,明日肯定还会来寺里寻找。尤其是你妹妹秋霞姑娘,似乎爱你至深,必然会不由自主、情不自禁地经常以种种理由到寺庙里来看望你。长此以往,必然会产生闲言碎语,一则不利于你自己的修行,二来有污佛门清静地的名声,所以,你不能在岳林寺常住,这里无法安顿你。”
契此闻听此言,不由得心里一阵着急:“师父,我刚刚剃度,除了岳林寺,对其他寺院一无所知,能到哪瑞安身呢?”
闲旷禅师一笑,安抚他说道:“你不用着急,我已经为你筹划好了出路。距奉化县城八十里的海边,有一座天华寺。那里环境幽静,是一个修行的好场所。天华寺方丈云清和尚,是我的同参道友。我已经给他写好了一封书信,推荐你到天华寺挂单。”
说着,闲旷拿出了一封信,递给契此。
契此不禁有些奇怪了:“师父,这封信您是什么时候写好的呢?”
闲旷点点头:“就在刚才,我在这里等你的时候写的。”
契此更奇怪了:“您怎么知道我一定还会回来?”
“该来时,一定会来;要走时,必然得走。如同你要连夜离开岳林寺一样。”
契此再次体验到佛门的不可思议。
闲旷禅师抓紧时间给契此讲述了一些佛门常识,以及僧人挂单的基本规矩,而至关重要的修行方法,他却反而只字未提。
天刚蒙蒙亮,晨雾笼罩着的岳林寺山门,悄然打开了一条缝隙。头戴斗笠、身背行囊、手拄禅杖、一身云游僧打扮的契此,与老和尚闲旷,一前一后无声无息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闲旷禅师站立在山门外,目送着弟子走下长长的台阶。
契此回转身,只见师父恰似一尊塑像,高高伫立在台阶上,一动不动。他鼻子一阵发酸,两行热泪滚落下来。他放下行囊,跪了下来,给师父磕了三个响头。
闲旷禅师摆摆手,催促契此赶快上路。契此渐行渐远,渐渐走入了浓浓的晨雾中,犹如冰块消融于大海一般,他完全融入到了天地之间……
契此沿着县江向县城方向走去。到县城之后,他拐向通往海边的道路。
江水那边,就是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家乡——长汀村。
乡愁一样缠绵、乡愁一样多情的晨雾,萦绕着契此,使得他的脚步显得有几分沉重。江上的雾气更加浓重,望不见家乡村庄的轮廓,惟有隐隐作痛的心,能够明显感受到,距离家乡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忽然,犹如幻觉一般,从村子的方向传来一缕缥缥缈缈的歌声:
剡江流,
县江流,
流到大海不回头,
水波是清愁。
情悠悠,
思悠悠,
天涯海角思不休,
何日驾归舟?
这歌声,恰似一个飘荡在空宇中的孤苦伶仃的魂灵,无助地向大地、向山河倾吐着满腔的哀怨、伤感与迷茫。不知什么原因,契此感到这歌声听着有些耳熟,好像是妹妹秋霞正在临窗吟唱:
咸泪流,
苦泪流,
流进胸腔浸心头,
病树临霜秋。
恨悠悠,
怨悠悠,
颙望哀怨满九洲,
冷月照空楼。
……
不知不觉,契此已经泪流满面了。他脚下的步伐更是愈发沉重,几乎就要完全停下来……
这时,一声清脆的鸟啼,从凝滞沉郁的空中划过,惊醒了契此的幻觉。他摇摇头,再着意倾听,哪里有什么歌声?惟有滚滚江水发出低沉的呜鸣!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那迷惑人的歌声,不过是心魔的显现!
他想起了师父闲旷禅师曾经读诵过的一首偈子:“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于是,他振奋精神,扬起头,迎着东方天际火红的霞光,大步向前走去……
契此一路东行,经过整整一天艰苦跋涉,在夕阳衔山时分,终于接近了海滨——风儿多情,送来大海的热切情意——他已经嗅到了那清新的、略带淡淡咸味的气息。恰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清晰的钟声:
“当,当,当……”
清风推开涧底雾,明明明明,山明水明,无非明明;
佛钟敲破峰头云,空空空空,色空相空,总是空空。
佛国钟声,随风飘送;烦恼扫清,菩提大增。
契此精神一振,浑身的疲惫为之一扫而空。他快步登上一座山峰,眼前豁然开朗,一座规模宏大、殿宇巍峨的寺院,自然而然地存在于山海之间:它北靠一列高低起伏、层峦迭嶂的青山,仿佛锦绣画屏,阻断狂风暴雨;它南临潮起潮落、水天一色的海湾,好似清灵明镜,照彻本来面目……
慧日出东海,朝霞映满天,犹如佛光普照;
明日挂西峰,灵光澄空宇,恰似心性宛然。
这,就是著名的天华寺了。
契此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一声惊叹:难怪师父闲旷禅师要自己来修行呢,真真是一个世外桃源!不是么,面对浩浩荡荡的大海,波涛起伏涤荡胸襟;背靠巍巍峨峨的高山,峰峦参差雄壮心魄……。环境如此神奇,充满自然启迪,必能促进修行人道业早成。
契此忍不住吹呼一声,向天华寺山门奔去。
天华寺方丈清和尚读过闲旷禅师的书信,不禁多看了契此几眼:这个身体略显肥胖的毛头小伙子,相貌平平,甚至显得有些笨拙,究竟有何种特异天赋,值得闲旷禅师大加赞扬?
云清和尚实在看不出契此的独特之处,不过因为同参老友闲旷禅师的推荐,还是交待给监院(负责寺院日常管理,俗称“当家”),安置他在云水堂——云游僧挂单的地方,住了下来。
赶了一天路,契此真有些累了,身子一挨着床板,便进入了甜甜的梦乡,还打起了小呼噜。睡梦中的他哪里知道,当天夜里,天华寺一带的海况、地脉、天象,都发生了一些特异现象:
那天,时逢当地人所说的“小潮水”——潮位低平。可是,令人奇怪的是,那天夜间的海潮一反常态,潮声嗡嗡作响,从大洋深处咆哮而来,如同千军万马一齐奔腾,潮高涌大,浪花翻飞,其壮观,可与每年一度的八月十八天文大潮相媲美:一字潮,如同一堵海水砌成的高墙,齐唰唰向前推进,它高速拍打到海边的岩石上,可谓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人字潮,两条相互独立的浪潮成斜线突进,在中央交回,好像双掌相拍,不但击出数丈高的浪花,同时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与此同时,天华寺左近的田螺山上烟气升腾,一团水雾从一个深深的岩穴之中喷涌而出,直冲云霄。伴随着烟雾升腾,山体内部发出隆隆的轰鸣,恰如地脉运行,岩浆奔腾……此后,田螺山上的那个岩穴深处出现了五个岔洞——人称五通洞。佛教圣人有“五通”之说——即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如意通。有了天眼通的人,不论远近内外昼夜,都能得见;有了天耳通的人,一切声音都可以听得到;有了他心通的人,时时刻刻都能看清他人的心意;有了宿命通的人,过去历生、历劫的事都能回忆起来,了如指掌;有了如意通的人,凡事都能随心所欲,诸如上天入地,移山倒海,撒豆成兵,呼风唤雨,腾运驾雾……。此五通与彼五通,仅仅是名称巧合,还是有着某种象征意义?
到子夜时分,天华寺上方晴空万里。突然,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掠过夜空,照彻山河大地、海洋港湾,紧接着一声霹雳轰然炸响,回声久久荡漾……隆冬时节,出现电闪雷鸣,并非正常,何况晴天霹雳,更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如此众多的奇异现象,当然引发了全寺僧众与附近百姓的好奇,然而,人们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惟有天华寺方丈云清和尚心中莫明其妙地生出一念:“佛经云,圣人出世,天地震动。岳林寺闲旷师兄在信中说,契此是有来历的人,莫非昨夜的海啸山鸣、霹雳闪电,与他的到来有关?”
那个时期,正处在唐朝末年的动乱时期,军阀割据,兵匪四起,烽火连天,战乱不断。于是许多人被迫躲进相对安全、平静的佛门安身立命。这些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们,只好祈求佛菩萨保佑,所以,各地的寺庙异常繁荣起来。
天华寺傍山面海,紧临着一个古老的渡口,门前一条宽阔的驿道,北通浙东最为繁华的大邑明州,向南渡海,经象山可达台州、永嘉等物产富饶的州县。地处海、路交通要冲,物流贸易畅通,人员来往便利,为天华寺带来了大批香客施主。因此,这里香火旺盛,游人如织,十分热闹。信徒多年布施,为天华寺积累了大量水田、旱地、山林、海涂。食粮丰富,生活安静,大批云游僧慕名而来,寺里常住僧人多达四五百人。若逢佛菩萨圣诞之类的佛教节日,便会出现“千僧过堂、万指围绕”的宏大场面。
契此是新剃度的沙弥,又初来乍到,所以,尚不具备进禅堂专事打坐修行的资格,只能作务打杂。当家师大手一挥,“砍柴去吧!”
于是,契此被打发到了柴头(寺院中,于典座之下管理柴薪的职役。其主要职责为入山采薪,以供大众使用)手下,从此,契此一把斧头,一条扁担,每天与山上的樵柴没完没了。他出家之前经常打柴,出家之后还是打柴,早知如此,契此还用出家吗?然而,事情的微妙之处就在于,虽然同样是打柴,因为发心不同,结果也就会大大不同。
与契此一同负责供应全寺五百僧众用柴的行单僧,还有三个人。柴头的法号叫“影清”,他与影净、影空三位师兄,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多半年前,他们三人结伴从山西行脚来到了天华寺。据说,他们在半路上遭到了劫匪,度牒(唐宋时期官方颁发的出家证明文书)遗失了。那年月,兵荒马乱,盗匪四起,路人遭劫是常有之事,所以,方丈云清和尚大慈大悲,依旧收留了他们。他们说为了供养大众,成就他人修行,就负责起全寺的薪柴供应。或许是因为山高路远,砍柴不易,他们三个人很难供上全寺用度,所以契此也就被派遣了过来。
佛教僧众,不以年龄论大小,而以僧腊(出家的年龄)排次序。他们四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因三位师兄先入山门,年龄也比自己大得多,契此将他们奉为尊长,对他们极为恭敬,事事听听教诲。
第一天上山砍柴,师兄们将契此带到了一片薪炭林旁边。影清说:“小契此,这片山林属于我们天华寺所有,你就在这里打柴吧。我们不在身边,你可不能偷懒呀!”
契此对这样的安排不太明白,询问道:“师兄,就我一个人独自在这里打柴吗?你们呢?”
影清与另两个人相视一笑,指着漫山遍野、郁郁莽莽的丛林说:“我们要到远处的深山老林去。”
契此颇为天真地说:“师兄,我从来没有进过山林深处,那里一定有许多奇花异草,以及平常难得一见的小鸟。请你们带上我好不好?”
“不行!”脾气暴燥的影净一挥手说:“带上你,岂不就坏了我们的事!”
契此感到很委屈,小声咕哝道:“不就是打柴么,我怎么会坏你们的事呢?”
影清狠狠瞪了影净一眼,然后拍了拍契此的肩膀,笑道说:“小师弟,影净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去打柴的地方山高路远,你年纪还小,力气尚未长全,怕是跟不上我们的脚步,会累着你。”
影空也说:“契此,我们是来打柴的,而不是为了好玩。我们出家人,应该念念在道,心里不能光想着好奇、贪耍。再说,山林深处经常有老虎、豹子出没,十分危险,我们若是分心照顾你,会耽误砍柴的。”
契此说:“既然密林深处那么危险,师兄们何不就在这里打柴呢?”
影清说:“这片林子太小了,若是我们四个都在这里砍柴,几天就砍光了。再说,远方那属于寺里的山林中的柴薪,如果我们不去采伐,也就白白浪费了。所以,我们虽然多费一些力气,却能保证寺里永远不缺柴烧。”
原来,师兄们之所以这样安排,一是为了契此好,二是为了寺院的长久之计。
闻听了师兄们的一番教导,契此感到十分惭愧。比起师兄们时时刻刻、事事为他人着想、处处为常住(特指寺院、僧团。因寺院是僧人常住的道场,所以“常住”一词成为出家人常住寺院、僧团的代名词)着想的高尚情操,他很为自己心中的杂念与放逸而脸红。师兄们走后,他一刻也不敢懈怠,挥舞着斧头,砍柴不止。到下午师兄们从山林深处归来的时候,他已经砍了两大捆上好的樵柴。
影清见状,很是赞扬了他一番。
得到师兄的夸奖,契此当然很兴奋,连那颤颤悠悠的扁担,都欢快得像跳舞一样了。然而,在山路上挑着沉重的担子,毕竟不是跳舞。契此砍得柴也太多了,两大捆像小山一样的湿木柴,足足有二百多斤重,不一会儿,他就被压得吡牙裂嘴,上气不接下气了。
难怪师兄们说他年岁尚小,力气不全呢,瞧,同是挑着一担柴,人家走的多轻松,不一会儿就将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这时,他才发现,师兄们挑着的那两捆柴加起来,还不如他的一捆多。难怪他们走得格外轻松呢!他转而又想,师兄们去的地方路途遥远,打柴的时间短,当然也就打的少了。
契此的肩膀被扁担压得又红又肿,火烧一样钻心的疼痛;而他的两条腿,更是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很难迈开脚步……
走在前面的师兄们,早已没了踪影。
尽管契此咬紧牙关,在离寺院还有一里路程的时候,他无论如何再也挑不动柴担了。就在他完全绝望,直想放声大哭的时候,他发现,三位师兄们正在前面山路转弯的地方等着他。远远地,看到他被重担压得摇摇摆摆,步履蹒跚,痛苦不堪的模样,影清师兄对其他二人说:“你们两个将我的柴分开挑上,我去接契此。”
影清快步返回来,二话没说,接过契此的柴担,向寺里走去。
契此望着影清师兄的背影,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
谁说僧人冰冷无情?同参和合水乳交融。
就是从这第一天起,每当契此不堪柴担重负的时候,总有一位师兄及时接替他,让他休息,空着手走回寺院。
有一天,他们像往常那样回来的时候,监院赫然站立在他们上山打柴出入的天华寺后门!
监院一脸的浓云,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不知为什么,影清、影净、影空三人竟然吓得变脸变色,脚步都有些不自然了。惟有走在最后的契此懵懵懂懂,快快乐乐,手里舞动着空扁担,脚下更是又蹦又跳。
监院对影清等人巴结、讨好的笑脸视而不见,单单用手指着契此喝道:“你是怎么回事?”
契此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茫然无措,结结巴巴说:“我、我、我,没、没怎么回事啊。”
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样子,监院更加生气了,斥责说:“让你去打柴,你怎么空手而归?”
契此脸一红,嗫嚅道:“我,我……”
监院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你什么你,难怪有人说你天天偷懒,将打柴的责任都推给了师兄们。今天是我亲眼所见,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契此赶紧解释说:“当家师,我不是故意耍滑偷懒,而是因为我的力气不够,所以……
“力气不够,岂能是你逃避出坡(劳作)的理由?百丈禅师说过的话,你可记得?”
契此虽然刚刚出家,但他从小到岳林寺玩耍,经常听禅僧们讲述祖师公案、丛林(禅宗寺院的别称)掌故,因此,他明白,监院指的是百丈怀海祖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故事。
百丈怀海,是马祖道一的弟子,六祖慧能的第四代徒孙。
唐朝贞元四年(公元788),在马祖道一圆寂之后,百丈怀海掬一把清泪,开始外出行脚。他行行复行行,不一日来了了江西新吴(今奉新县)大雄山下。这大雄山真是个好去处,满山古木森森,沟壑流水潺潺,荒径人迹寂寂,空谷花香幽幽。最奇特的是,山上一列雄奇的岩壁拔地而起,横空出世。它孤高峻峭,兀立千仞,将一种雄纠纠的伟丈夫所独具的神韵尽情展示在天地之间。
怀海知道,这个号称“百丈”的山峦,就是自己弘扬禅法最合适的地方。他将行囊高高挂在一个树钗上,举起镢头,在荒草丛中开拓出一片新天地。
百丈山壁立千尺,鬼斧神工,天地造化,雄伟壮观;百丈禅流布四方,灵明奇妙,堂皇大气,引人入胜。在百丈怀海住持大雄山不久,天下僧纳闻风而来,百丈岩下禅客云集,庵庐环绕。百丈怀海带领徒众,开荒种田,亦农亦禅,农禅并重。他创造性地将修行融入劳作,在日常劳动中修行,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禅宗丛林生活、修行方式。
农禅并举思想,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时期已有了萌芽,历百五十年而至怀海,开始正式列入他所亲手定制的《百丈清规》,自觉地从制度上加以规范化。这在禅宗史上是一件具有深远影响、重大意义的事情。它,对于印度佛教以乞食、布施为生的精神,是一个重大改革,从而使佛教适应了以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为基础的中国国情,是佛教中国化的一个决定性的步骤。
根据《百丈清规》,禅宗丛林一切劳务行普请法(集体劳动),上下均力。也就是说,上至方丈下到沙弥,所有的出家人都必须随众劳动,没有任何特殊区别。百丈怀海一直以身作则,凡作务执劳,必先于大众。直到他晚年,每天仍然像年轻人一样到农田里劳动。
徒弟们看到师父如此高龄,仍在每天下田干活,心疼不已。他们也曾多次劝说,多次恳求,但百丈总是一笑了之,坚持农耕不已。当家师见软办法没有成效,就来了个干脆的——在头天晚上将师父开荒用的镢头藏了起来。
第二天,众僧都去开田,怀海找不到自己的工具,急得团团直转。当家师趁机说:“师父,您年纪这么大了,还和我们一样干活,让我们看着实在于心不忍。万一将您累病了,叫我们如何是好?我们大家商量过了,您就别下田了。您放心,我们每人多刨几镢头,就把您那份干出来了。”
没有工具无法开荒,怀海奈何徒弟们不得,只好留在了寺里。到中午,禅僧们回来吃饭时,斋堂中不同见百丈怀海的身影。师父怎么了?病了?为什么不来吃饭?当家师与几个腊长的上首弟子来到方丈,询问端从在禅床上的怀海为啥不用用午饭?还海说:“我是个无能无德的人,怎么能让别人代表自己的那一份劳动呢?既然我没有参加开田,也就没有资格吃饭。”
弟子们将饭端来,递到他的手边,但怀海坚决拒绝。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何况百丈怀海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僧人又不吃晚饭,若是饿一整天,岂不把人饿坏了?情急之下,当家师与众人跪倒了一大片,请师父进食。但是怀海异常坚定地说: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结果,众人拗不过师父,只好将工具还给了他。第二天,下田劳动劳动的人群里又出现了怀海苍老而又快乐的身影。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从此,怀海这一震撼人心的自律之语,风靡全国,丛林僧众争相效仿,成了禅宗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时至今日,它早已成为千古名言,历千古而常新,时时警策着佛门中人。真可谓一言传千秋,高风动八方。
监院对契此说:“你既然知道百丈祖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这一震聋发聩的至理名言,如何还敢逃避劳作?你这是故意违犯寺规,按照共住条约,你不但不能吃饭,而且就要在全寺僧众面前表堂(公开批评)、罚香(跪在佛前忏悔)。”
契此一肚子的委屈,但在监院以自己亲眼所见为据,根本不给他说话表白的机会。他有口难辩,有理难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儿往下掉……
正在这时,一直旁观的影清说话了:“当家师,契此并没有故意偷懒,他每天都同我们一道上山打柴。只不过因为他年纪尚轻,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我们怕沉重的柴担压坏了他,所以轮流替他挑了回来。”
影净、影空也附和说:“是啊、是啊,契此虽然力气小了一些,但每天打柴还算尽力。”
既然大家都为契此求情,监院也不好再说什么。最后,他指着契此的脑门说:“看在影清他们三位的面子上,这次就饶了你。不过,你给我记住,寺院不是养懒汉的地方,你要好自为之!今后如若再次犯错,我可不管你是谁推荐来的,一律迁单(驱逐出寺)!”
说完,监院扬长而去。
影清拍拍契此的肩膀,又拍着自己的胸脯说道:“契此,在天华寺,有我们兄弟给你作主,你谁也不用怕。”
契此对师兄们能在关键时刻为他伸张正义,心中感谢不尽,再次流出了滚滚热泪。从此,他更加敬佩三位师兄了。
时光就这样平淡地流淌着。
寺院的生活极其清苦,尤其是那缺油少盐的粗茶淡饭,一般人很难适应。早饭一般情况下只有稀粥,中午因为有檀越布施、施主供斋、香客用餐,饭菜稍微好一些。由于律条中有“非时食戒”,佛制比丘过午不食,俗称“持午”,所以,原来的僧人没有晚饭吃,一日只能用早、中两餐。禅宗丛林兴起之后,提倡农禅并重,由于禅僧每日必须参加繁重的劳动,不吃晚饭饥饿难忍。祖师们权巧方便,根据中国的实际情况进行了一些变通,称午后之食为“药石”——以疗饥病。既然是药石,当然很简单,往往是将中午的剩饭加水,熬成一锅稀粥对付。
契此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出家伊始,很难适应这种饮食。早上喝下三、五碗米粥,几泡尿撒出来,肚子里便空空如也。相对而言,寺院中午的饭茶会好一些。可是,由于山高路远,契此他们打柴中午回不来,只能在山野里就就泉水啃干糖。因为缺少油水,吃下的干粮根本不禁饿,不一会儿肚子里就开始唱空城计;这也是他浑身乏力,无法将满满一担柴挑回来的原因之一。
干重活需要大量体力,长身体更亟需摄取营养。没办法,饥饿难耐的契此只能一早、一晚拼命往肚子里灌稀粥。一来二去,他的胃越胀越大,几个月下来,竟然能喝下十大碗稀粥,肚子大得像是怀了八个月的身孕一般。从此,他变得大腹便便——真正是吃饱了撑的!
契此很是羡慕、敬佩三位师兄,他们干着同样繁重的活,中午也只能啃一些凉干粮,却还能严格遵守佛制,作到过午不食。更神奇的是,他们不但从来没有说过肚子饿,而且一个个身强力壮,精神饱满,精力格外充沛。
据说,修行到家的人,以禅悦为食,不但能滋润色身,身轻体健,而且法喜充满,神力无边,其奥秘、其美妙,美妙简直难以想象。莫非,这三位每日打柴的师兄,也已经修行到了如此不可思议的神圣境界?
还有一件事,契此百思不得其解。他因为从小不吃肉,所以对肉食的气味极为敏感。可是,自从他来到天华寺,与三位师兄住在了一起,经常能在房间里嗅到一种肉食特有的腥臭气息。
可是,佛门清静地禁绝一切荤腥,哪里来的腥气?再说,这个房间分为里外间,三个师兄住在里面,外屋存放他们干活的工具及其一些杂物,角落里安置着契此的小床,压根没有锅灶,如何会产生烧煮肉食的味道呢?契此以为这又是心魔在作怪,变现出这种讨厌的气味来干扰他,所以,在很长时间里,他一直没有理会。
这一天,是农历三月三传统庙会,附近的村民寺院门前的广场上唱大戏。三位师兄大概是去看热闹了,到了就寝的时间还没有回来。契此想为师兄们铺好被子,就来到了他从未光顾过的里屋。
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更加浓重了!
“阿陀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契此心中默念佛号,想借佛的加持力压制住这莫名其妙而来的感觉。但是,毫无作用,他越接近房屋后墙,煮肉的味道越浓。他的鼻子极其敏感,感觉到气味是从挂上在墙上的一幅画后面传出来……
契此掀开画,发现墙上的几块砖头是松动的,而且能感受到有一股子热力向外辐射。他小心翼翼拿开一块砖头,一道亮光射了出来——墙里居然有一段最大号的蜡烛在熊熊燃烧!
他把那些松动的砖头都拿开之后,发现墙里被掏了一个洞,蜡烛上方居然架着一只砂锅,锅里炖着一只被剥了皮的野免,正在咕嘟、咕嘟冒泡!
“哇——”
契此一边向外跑,一边剧烈呕吐。吐完稀粥吐胃液,吐干胃液吐胆汁,他几乎将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
他好不容易才停止了呕吐,第一个反应就是去向监院报告影清他们偷偷煮肉的事情。因为,僧人杀生吃肉,是根本大忌,是不能违背的戒律。这不是告密,而是互相爱护;僧伽之所以能够和合共住,批评自我批评,相互促进,是重要基础。但是,他转而又想,或许是师兄们在打柴时偶然遇到了一只死野兔,一时嘴馋,所以……。人生旅途中出现错误,人人不可避免,只要真心忏悔,不再重犯就好。于是,契此重新回到里屋,故意留下了一块砖头没有重新放回去,让师兄们明白,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被人发现了,赶快改正。
果然,三个师兄什么话也没说,并没有因此怨恨契此,对他依旧像从前一样。不过三天之后,影清代表另两个人找到监院,要求将契此搬出他们的房间。监院不解:“为什么?你们不是在一起住得好好的么?”
影清严肃地说道:“按照戒律,沙弥不能与比丘共住一室。契此是个小沙弥,尚未受具足戒,所以,不应该与我们同居一室。”
监院说:“你们那套房子是里外间,实际上算两间,并不违制。”
影清毫不让步:“可是,里外之间没有安门,只有隔着一道布帘,他随时能出入我们的睡觉的地方。”
既然涉及到了戒律,监院也不敢变通,只好让契此搬了出来,住进了存放农具的半间仓库里。
戒律嘛,人人都得严守。不是么,每当半年布萨,比丘诵戒之前,总是先说:“沙弥出堂否?”作为小沙弥,不该听到的不能去听,不应见到的不能去看。上千年来,历来如此。因此,契此并没有多想,依旧尽全力打柴,依旧敞开肚皮喝粥,依旧每天乐乐呵呵。
俗话说,熟能生巧。契此每天砍柴,慢慢掌握了其中的技巧,事倍功半,还是砍那么多柴,但砍柴的时间却比原来大大缩短了。于是,他就有了一些空闲时间,在山林里转转,一来观赏山林里时刻变化的美妙风光,二则顺便寻找一些山果、野菜,填充他那咕咕乱叫的肚子。
有一天,他只顾欣赏烂漫的山花了,不知不觉里翻转了一道高岗,来到了另一条山谷里。这里,灌木丛生,野草齐腰,环境幽静,人迹罕至。
师兄他们,应该就在山谷对面的山林中打柴吧?
忽然,契此似乎在一个灌木丛旁边听到了一阵簌簌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力图挣脱的声音。他连忙走了过去。他距离的越近,那声响就越急,最后变成了拼命挣扎:
“吱——吱——”
是兔子的叫声! 是野兔面临绝境的叫声!
契此赶紧跑了过去,发现一只土黄色的野兔被猎人下的套子套住了一条后腿。契此连忙去帮它解开……
谁知,免子误解了他的好意,以为这人是来要它的命的,竟然反过头来在他手上啃了一口!
难怪人们都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它虽然胆小,但被逼到了绝路,面临生命危险,自然也会反抗。幸好,兔子是吃草的素食动物,牙齿并不锋利,契此的手没有受伤流血。他小心翼翼将兔子后腿上的绳套解开,放它回归山林。那野兔跑出去老远,回头看了契此一眼,好像它一直不大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释放它……
此后,契此留了心。他发现,这一带的灌木、草丛之中,布置着很多专门捕捉野免、山鸡的套子。这大概是村里的猎户们布下的吧。从此,契此每天上山第一件事,就是先来这一带转一转,一旦发现被捕获的小动物,就赶紧悄悄放掉。契此之所以没有将这些陷阱、猎套去除,是考虑到猎人也很艰难,也得讨生活,将人家好也不容易才捕获的猎物放掉,已经是罪过了,若再毁坏人家吃饭的家当,他实在于心不忍。
他没想到,一场惨不忍睹的悲剧,就在他的注视下上演了:
那天,一只黄鼠狼的前爪被铁夹子夹住了。它痛得吱哇乱叫,却无法挣脱。契此发现之后,赶快向这边跑来,想帮助它解脱。生性多疑的黄鼠狼,如何能理解契此的心意呢?它看到有人过来,更加惊惶,更加恐惧。为了逃命,它竟然生生将自己被夹住的爪子咬了下来!
为国为民为事业,壮士断腕,可歌可泣;而人,为了自己的口福之欲,逼迫小动物自残肢体,可恶可恨!
契此看到那失去了生命力的、鲜身淋淋的断肢,感到自己的心在抽搐,在流血!他一下子当场瘫软,泪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契此忽然听到了山谷里有人走动,并且伴随着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契此赶紧躲藏在一个茂密的灌木丛中,他要看看,究竟是何等模样的猎人,导致了这场惨剧的发生……
“……那个小沙弥契此……”
哎呀,他们居然正在说我!契此心中一惊:自从我来到天华寺,天天来山上打柴,并没有与当地老百姓有过来往,更不可能结识猎人,什么人竟然知道我的法号呢?
“……自从那个小契此来到之后,我们本来有滋有味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是啊、是啊,来山里的时候要防备他知道,回到庙里还得小心,幸亏大哥足智多谋,用计策将他从房间里赶了出去……”
天哪!他们居然是影清、影净、影空三位师兄!若不是用手紧紧捂着嘴,契此就会下意识惊叫出声。
“不过,自从那个小屁孩来了之后,他一个人砍的柴比咱们两个人都多,供应庙里日用绰绰有余,省了咱们不少力气。”
他们越来越近,契此已经能听得出来,这是柴头影清的声音。接下来,就应该轮到影空说话了,因为他是老大的跟屁虫。
果然,正如契此预料的那样,影空附和着影清说的话,清晰地传了过来:
“对对,那个小家伙真傻,不晓得惜力气,每天打的柴多得都挑不动。更可笑的是,每天临到寺院,咱们接了他的柴担,在不知不觉里将他打柴的功劳都拦在了咱们头上,他还总是感激不尽。那小子也太缺心眼了,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明明被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不管怎么说,那小家伙是个丧门星,自从他来了之后,咱们下在这一带的套子很少能捕获到猎物了。”
我的天,那些猎套,竟然是影清他们布置的!契此差点跳起来。
“是啊,”影空说:“这些套子总是一无所获,咱们已经连续好几天中午没吃上烤肉了。饿得我下午几乎没力气走回寺院。”
影清接着说:“或许是这一带的兔子、野鸡已经被咱们弄光了,了应该转移一下地方了。
影净说:“我觉得大哥说的并不对,因为,我有好几次在咱们下套的地方发现了动物挣扎过的痕迹,但猎物却莫明其妙的不见了。”
影空惊叫道:“老天爷,是不是咱们偷着弄野物、烧肉吃的事儿被人发现了?会不会是那个小契此悄悄将猎物放走了?若是被他知道了,报告了寺院的知事,就坏了事了!咱们一定会被赶出天华寺……”
影清道:“看你说的,没那么悬乎。那个小沙弥把所有的功夫都用在砍柴上,哪有时间到这里闲逛呢?我想,一定是附近的老百姓顺手牵羊,将套子上的猎物偷走了。”
影净也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当初,咱们第一次烤野兔,不就是从村里猎人的套子里偷的吗?后来,咱们干脆连他们的猎套也弄了过来,下到了天华寺所属的山场里。”
影清到了一个下套子的地方察看之后,颇为失望地说:“看来,今天又要空手而归了。”
说着,他转过身,就要向回走,影净说道:“等等,我到山坡上面看看。”
“咱们没在山坡上下套啊。”
影净得意地笑着说:“自从我发现猎物总是从套子里失踪之后,我怕是它们自己逃脱的,就把猎人们的一只铁夹弄了过来。咱们去安放夹子的地方看看,是不是有所改变。”
他们看到的,当然是一片狼籍,一片鲜血淋淋的场面!
面对这种悲惨场景,任是铁人也断肠。
“天哪,怎么会这样?”影净不由自主喊叫道。
影空看了看周围草地被踩踏的痕迹,说道:“这里好像有人来过。”
影清默默将铁夹子解了下来,抛到了山谷里,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不过,临走,他向契此藏身的灌木丛看了一眼……
契此犹豫了两天,最终还是将影清他们的所作所为告诉了监院。谁知,听了他的讲述,监院却像审视怪物一样久久看着他。
契此被他看得心中发慌,浑身发痒,实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忐忑不安地问道:“当家师,我脸上有什么脏的地方吗?”
监院阴阳怪气地说:“你脸上倒是挺干净的,可是你心里极端肮脏!比狼心狗肺还要凶残,比蛇蝎心肠还要歹毒!”
契此被骂得狗血淋头,狼狈不堪,却又稀里胡涂,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他一脸的茫然,向监院追问道:“当家师,您老慈悲,请明明白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倒是真会装象!自己做过的事,难道还要我提醒你吗?”
“当家师,我实在……”
监院十分严肃地说道:“契此,你给我听好,第一,你作为沙弥,要绝对对尊重比丘,不应该说他们的坏话!这是佛祖亲自制定的戒律。”
契此一愣,总算想了起来,是有这样一条戒律。他郑重点点头,说道:“弟子知错了,今后决不再犯。”
监院却毫不怪气地讽剌他说:“狗若是改了吃屎,就不是狗了。”
契此赶紧跪了下来,真诚地说道:“弟子契此真心忏悔犯戒罪过,情愿接受最为严厉的处罚。”
监院依然满脸阴云,说:“你甭给我再演戏啦,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早就看透了!”
“当家师,我真的被您弄胡涂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好,那咱们就揭开房顶,彻底见见太阳!我来问你:你在山上打柴的时候,是不是捉过野物?”
“捉过。不过,我是为了解救它们。”
“解救?解救到你的肚子里去了吧?你是不是逮过蛇,然后偷偷烧着吃了?”
闻听此言,契此差点呕吐起来——是天生的生理反应,二是被冤枉的心理反应。尽管他一直想委曲求全,不想为自己开脱,但这个黑锅太沉重了,几乎关系到他作为出家人的资格,所以,他下意识地反问到:“是谁这样无端诬蔑、故意陷害我?”
监院冷冷一笑:“出家人不打妄语,难道三位师兄说的是假话不成!”
契此未加思索,脱口而出:“他们见事情败露,便恶人先告状。”
“你才是倒打一耙!”监院猛然喝道。
契此愣住了。
监院继续说:“契此,我真为你感到害臊!你白白长了一个大肚皮,心胸却哪此狭隘!影清他们将你在山上偷偷烧蛇吃的事儿告诉我时,再三为你开脱,说你刚刚出家不久,尚未适应寺院清苦的生活,所以,偶然偷吃一回荤腥不算什么严重的罪过。他们还像以往一样,再三为你求情,说是会帮着你慢慢改掉恶习,不让我严厉处罚你。可是你,不但不感激三位师兄的好心好意,反而……你这种恩将仇报的小人,不会有好下场!”
事到如今,契此还有什么话可说?天大的冤枉,海深的委屈,他也只能强行忍受,有多少眼泪也只能往自己肚子里流……
契此深切感受到,刚刚走出家门,社会生活阅历几乎为零的自己,远远不是影清他们这些老油条的对手,与他们作对,肯定是自取其辱,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但是,第二天,他照样将他们布置在山野里的用来猎取小动物的套子,全部拆除了!并且用斧头将之剁得粉碎,再也无法用来残害生灵了。为了惊醒他们不再作孽,他还把一首“戒杀偈”写了许多张,贴在他们每天打柴的必经之路上:
千百年来碗里羹,冤深似海恨难平。
欲知世上刀兵劫,但听屠门半夜声。
试想,哪一个生灵愿意被屠杀、被吞食呢?杀者,必然心怀嗔恨,极其残忍;被杀者,自然要产生怨恨,萌发报复之念。如此冤冤相报,无休无止,世间如何能太平呢?契此想以此震撼影清等人的灵魂,唤醒他们的良知,进而迷途知返,改邪归正。
谁知,他的这一系列举动,却把自己推向了更为艰难的绝境。
天华寺之所以在浙东一带赫赫有名,除了地理位置优越之外,还因为它有一件镇寺之宝——武则天女皇亲自赐给了一只金香炉。然而,有一天,监院接到大雄宝殿香灯师(负责管理佛殿香火的僧人)报告:
皇帝御赐的金香炉不见了!
监院带人将所有可疑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金香炉的影子。监院无可奈何,一摊双手说:“奇怪,一只香炉,既没有腿脚又没翅膀,难道还会钻进土里、飞到天上不成?”
影清阴阳怪气地说:“它虽然没有翅膀,飞不到天上,兴许能钻进人的肚子里呢。”
影空与他一唱一和:“谁的肚子那么大,能盛得下一只香炉?师兄,那金香炉是不是藏在你的肚子里了?”
“我的肚皮太小,可是有大肚皮的人啊!”
监院隐隐约约感觉到,影清他们似乎有另有所指!于是,他灵机一动,带人来到契此居住的农具仓库。果然,在他床下的破衣裳堆里找到了那镇寺之宝。
“契此呢?带他来见我!”监院不禁暴跳如雷。
此时,契此还在挑着柴担,艰难行进在山路上。因为担子太重了,他走一小段就得休息一会儿,所以,到现在还没回来。
“等他回来,让他立马下客堂!”
下客堂,可不是说着玩的。僧人之间有什么纠纷、摩擦,要下客堂;对严重违反戒律、寺院的僧人处理,也要下客堂。下客堂的结局,不是被打禅板,就是被驱逐出寺!
契此挑着柴担刚刚走进天华寺后门,就被一位等待多时的招客带到了客堂。
契此一只脚刚迈进客堂,监院暴喝一声:“跪下!”
契此虽然不明底里,还是顺从地跪倒在了佛龛前。监院一挥手,僧值抽出插在佛龛前的禅板,向契此的身上狠狠打来……
“砰!砰!砰……”
一二十个板子打下来,契此痛得浑身哆嗦,但他咬紧牙关,既不求饶,更没呻吟。
打过了板子,监院将那只金香炉放在契此面前,问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契此知道这只宝贝香炉的故事,但他实在不晓得它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只好沉默不语。然而,监院却将他看成了故意装聋做哑,直截了当问道:
“说,它是怎样跑到你的床底下?又是如何藏到了你的衣裳堆里?”
契此心里总算明白了,他,再次遭到了别人的暗算,被嫁祸了。他知道,自己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干脆一声不吭。
监院以为他的哑口无言是默认,手里捧着香炉,不无嘲弄地说道:“这只香炉虽然也有三只脚(足),但是,若是没有三只手,它无论如何也不会自己跑到你的房间里吧?”
契此心里明镜一样,一定又是影清他们三个捣的鬼,意欲借此报复他,其目的是为了将碍眼又碍事的他赶出寺院。
监院继续按照自己的思维逻辑说道:“小契此,你人大大,却又长本事了。原来又懒又馋,现在又学会了偷,快五毒俱全了!”
契此还是默默忍受着无端的侮辱,一句也不为自己辩护。
监院见契此总不吭声,心中的火气也就消了许多。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契此,出家人怎能见财起意、妄生贪念呢?看来,你是俗根未断,尘缘未了,还是趁早还俗回家吧。”
契此可以忍受屈辱,可以承受皮肉之苦,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还俗。他急忙请示说:“不不不,当家师,我不还俗!我情愿接受最为严厉的责罚,也不离开寺院。当家师,我求求您……”
监院摇摇头,态度十分坚决地说:“偷盗是根本大戒,毫无通融的余地,违犯都一律出院。”
契此真急了,说道:“可是,我根本没有偷金香炉啊。”
监院闻听此言,气得浑身哆嗦:“这是我亲手从你床下找出来的。那么,它是怎么到那里的呢?”
“我怎么知道?一定是有人嫁祸于我!”
监院脸色煞白,一字一顿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是我在故意陷害你?”
契此摇摇头:“当家师您当然不会故意冤枉我,可是,一定有人在刻意算计我。”
“谁,你说谁?金香炉究竟是谁偷的?”
到这时候,契此反而笑了起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究竟是谁,偷与非偷,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因缘果报,毫厘不爽,自欺欺人,难证菩提;害人害己,业报怎了!”
看到契此一幅大义凛然的样子,监院不禁悚然而惊,心中暗想:“莫非冤枉了契此不成?可是,他打柴时空手而归,金香炉藏在他床下,这些都是自己亲眼所见啊!”
于是,监院略一犹豫,还是坚持让契此离开天华寺。正在契此走投无路之时,方丈云清大和尚适时出现了,他笑着对契此说:“小契此,你真傻,既然偷了金香炉,干嘛非要藏在自己的床底下?岂不是故意留着让人捉赃吗?你若是真的想把它据为己有,何不借每天上山打柴的机会,带赃到山里埋藏起来,那就神不知鬼不觉了。你们大家说,是不是啊?”
说完,云清和尚看了监院一眼,随即呵呵大笑起来。
监院当然听出了大和尚的弦外之音,香炉失窃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转眼之间,契此已经出家多半年了,经历了第一次结夏。结夏,也叫夏安居,也就是规定在夏季三个月——从四月十六日到七月十五日的这一段时间里,僧人必须住在寺院里,不许外出行脚。因为,夏季正是万物萌发生长的时期,为了避免僧尼外出时会在无意之中伤害了草木小虫,犯了“杀生”大戒,违背了佛教大慈大悲的根本精神,所以,佛教规定僧尼在这三个月不得外出云游。
按照以往的惯例,寺院要在解夏前七天、即七月初九至十五举行报恩法会、拜梁皇宝忏(始于南朝梁武帝时期,其忏悔仪式,即他所创,所以称之为“梁皇忏”),以超度七世父母,追荐过世的亲人。久而久之,这种仪式流传到了民间,形成了七月十五中元节——中国特有的鬼节。“看着中元斋日到,自盘金线绣真容。”在这一天,家家烧纸,户户燃香,追思、悼念那些已经亡故的亲人。
天华寺坐落在海边。自古以来,居住在海边的渔民都是在风口浪尖上讨生活,大海神秘莫测,风云变幻不定,海难频频发生。因此,来天华寺礼忏作佛事、超度亲人的,大都是遭遇了不幸的寡妇们。法会连续举办七天,而且晚上也要作佛事,所以,那些路途遥远的女人们就居住在寺院的客房里。
法会期间,人多混乱,佛事频繁,点燃香烛的地方很多,而且那些信众会烧纸钱、纸船、纸元宝,寺院又大都是木结构建筑,很容易引起火灾。因此,监院不让契此打柴了,而是让他接替原来的老更夫,夜间值班,在寺院上巡视,小心看管火烛,以防火神祝融光临。
契此不敢怠慢,整夜、整夜不合眼,不停地在寺院每一个角落巡查。总算熬到法会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七月十五。这天晚上的法事是放瑜伽焰口。这是整个中元节报恩法会的高潮,其仪轨极其复杂,而且时间长达三个时辰。全寺所有僧人都集中到大雄宝殿前面的广场上诵经,为饿鬼施食。那些前来超荐亲人的香客,也都带着牌位、低船、纸元宝,来参加这最为重要的仪式。
瑜伽焰口仪式极尽庄严肃穆,尤其是高高坐在法坛上的焰口师,身披华丽的金丝袈裟,头戴神圣的毗卢帽,口诵密咒,声音上贯云霄,下彻黄泉,让人肃然;而他那繁杂的手印,变化多端,极其美妙……
置身在法会特有的氛围中,你会理所当然认为,如此真切诚挚的咒语,如此奥妙无穷的手印,自然而然能与其它形态的生灵沟通……
焰口仪式进行到了高潮,法师口宣妙偈:
尘尘刹刹尽圆融,万别千差一贯通。
粘起珊瑚枝上月,光明炯炯照无穷。
焰口师一边作手印、一边口诵咒语……
一位侍者将净瓶移到法师前面。法师震尺云:
海震潮音说普门,九莲花里现童真。
杨枝一滴真甘露,散作山河大地春。
法师随即从瓶中取出净水,向四面八方弹洒……
焰口仪式虽然神秘玄奥,引人入胜,但契此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仍然到寺庙的各个院落巡查。当他来到香客们居住的西跨院儿时,隐隐约约听到房间里面有男女嘻笑调情的声音……
尽管契此一百个不愿意,但是,那不堪入耳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了出来,而且,他几乎可以肯定,又是影清他们三人!女人,自然是耐不住寂寞的寡妇们……
寺院净地,何容如此污秽之事!
契此高声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室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契此情知他们不敢再胡作非为了,便赶紧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然而,他还是因此惹上了一身是非。
第二天一大早,影清等三人领着一位年轻女人来到客堂,找到监院。那女人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昨天晚上,一个大肚子年轻和尚趁全寺僧俗都在大雄宝殿前放焰口的时候,调戏了她……
大肚子青年僧人,当然是契此了!也只能是契此。
人们常说,淫为罪恶之首,色为祸害之源。何况,淫为佛教僧人第一根本大戒。佛说,慎勿与色会,色会即祸生。禅门大德说:色害尤深,令人狂醉,生死根本良由此也。
不用说,寺院里出了这样败坏门风的丑事,负责管理之责的监院当然颜面尽失。他气得浑身哆嗦,嘴唇颤抖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本、本寺僧、僧人犯下如、如此重罪,决不姑息!去……,去把、把契此找,找来……”
“不用找,你们看,那不是他吗?”
契此如何知道一场暴风骤雨正在等待着他呢?他神态悠闲地迈着方步,从远处走了过来。他正处在十七八岁的青春妙龄,身材虽然略胖,但因远离红尘,心灵纯净,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一种圣洁、清凉而又庄严的神韵,叫人情不自禁地感动。不是么,连那个指责契此调戏他的女人,也看得痴痴呆呆,脸上流露出的表情,竟然是渴慕,是贪婪!
契此正好向客堂这边走来。
监院问那女人:“他说的那个大肚子和尚,是不是他?”
“……”这女人的内心,似乎正游历着在旖旎的境界里,神情因陶醉而恍惚,所以没有听见监院的问话。
影清见状,悄悄踢了她一下。女人一机灵,从想入非非中惊醒过来,愣愣怔怔问影清:“怎么啦?”
影清赶紧指着监院说:“当家师问你话呢?”
“什么事?”女人依旧一脸的茫然。
监院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眼睛看来越来越近的契此:“你说的那人,是不是他?”
女人总算回过味来,眼角瞟了瞟影清,开口说道:“是他,就是他。昨天晚上,奴家肚子疼,没有参加放焰口。临近子时,一个人影摸到了奴家的床前。他先是抚摸奴家的香腮,又揉搓奴家的胸脯,搂着奴家亲嘴儿,最后趴在了奴家身上……”
这女人绘声绘色描述着。那眉飞色舞的神态,津津有味的口吻,不似遭到了强暴,反而倒像与人偷情!监院实在听不下去了。呵斥她说:“别说啦!你害臊不害臊?居然好意思学说那种丑事!”
这女人很是泼辣,冲着监院喊叫道:“咦,你们僧人做都做了,奴家反而说都说不得?奴家本是一朵鲜花,平白无故被你们寺院里的僧人糟蹋啦,反而说我没廉耻!世人哪有这样的道理?”
“……”监院何曾招惹过这等伶牙俐齿的女人?他赶紧转移方向,冲着契此喊道:“契此,你到客堂来!”
契此进来之后,看到影清等三人还有一个女人同在客堂时,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了一声“不好”——不知又有何等厄运在等待着他。果然,监院开口了:“契此,你昨天晚上干得好事!”
契此理所当然地为自己辩护说:“当家师,契此昨夜奉您的指派,打更巡夜,严防火烛,并未出现什么疏漏啊!”
监院看到契此又摆出一幅无辜的茫然模样,怒气不打一处来,以嘲弄的口气说道:“你是不是又要说,你比刚从海里捞出来的鱼还干净?难道你真的让我将你干的丑事说出来?”
契此没有言语。一则,他也不知自己是否无意之中犯了什么过错;二来,他不想当着俗人的面与寺院里的长者争执,所以,他默默跪了客堂的佛像前。监院看契此不说话,并且主动跪了下来,以为是他默认了,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人打你了,因为你根本不配我们责罚你。我还怕你脏了寺院的板子呢!契此,我不说你也明白,犯了波罗夷罪,应该怎样处理。”
契此闻听此言,心中大吃一惊。因为他知道,波罗夷乃戒律中的根本极恶戒。修行人若犯此戒,第一,丧失僧人资格,不能证得圣果;第二,立即从寺院驱逐出去,不得与僧同住;第三,死后必堕地狱。契此认真想了想,实在想不出自己昨夜如何会犯下如此重罪,只能可怜巴巴地望着监院。
监院见契此一脸的懵懂,以为他不明白波罗夷罪应该受到的处罚,说道:“波罗素罪被称作极恶。如同世俗被斩首之刑,不可能重新长出一颗头来,所以,凡是犯此罪者,必将永被弃于佛门之外!契此,你马上离开天华寺,并且永远不能再踏进山门一步!”
契此如同五雷贯顶——愣了,呆了,僵了,痴了,傻了。半响,他的思维才像被冻僵的蛇,慢慢苏醒过来,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将我赶出寺院呢?”
“为什么?”监院说:“一根针,针鼻破了还能复用吗?”
契此摇摇头。
“如人命终,还可复活吗?”
契此再次摇头。
“一块石头破成了两半,还能复合如初吗?”
契此第三次将脑袋摇了摇。
监院第四次誓喻说:“如果贝多罗树被风折断,还可复生吗?”
契此知道,多罗树产于佛陀的故乡,为棕榈科热带高大乔木。其叶长广,平滑坚实,自古即用于书写经文,称为贝叶经。它的树干若中断,则不再生芽。因此,契此第四次摇摇头——他的脑袋快摇成拨浪鼓了。
监院最后说:“这四种譬喻,是佛祖亲口所说。僧人犯淫者,就如这四种情况,所以佛门不能再留你了。”
淫?监院说我犯了淫戒?契此忽然明白了:一定又是影清怕我揭穿他们昨夜的不端行为,所以倒打一耙,反而诬陷于我!这个女人,一定是他们的相好,双双早就串通好了!
事到如今,契此心中明白,自己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不过是增添无谓的口舌。但是,他也不想就此被赶出寺院,情急之中,心里默默向诸佛菩萨祈祷:“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大智文殊师利菩萨,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唵嘛呢叭咪吽(观音灵感真言)……,曩谟三满哆母驮喃阿钵囖底贺多舍(消灾吉祥神咒)……”
契此嘴里念个不停,没把佛菩萨念来,倒是方丈云清不请自来。云清禅师听了监院的叙述之后,把一双犀利的眸子转向那女人。
女人像是被寒光凛凛的刀子指着鼻尖,额头上立刻冒出了一颗颗汗珠。她不敢与云清和尚对视,赶紧垂下了头。
然而,云清和尚不但没有责难她,反而客客气气说道:“施主,看来你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而老衲从小出家,对世俗的一些事情不甚明了,能向你请教几个问题吗?”老和尚并不等她有什么表示,紧接着说:“譬如鲜花,是含苞欲放的美,还是枯萎凋零的好?”
女人不知云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实话实说:“当然是含苞欲放的美好。残花败柳,谁喜爱!”
云清又像是不经意地问:“你们女人呢?有人说,二八娇娘,闭月羞花;也有人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女人不等老和尚说完,便长叹一声,很有感触地说道:“女人二八一朵花,年过三十豆腐渣。”她看了云清和尚一眼,继续说:“长老,你不用糊弄奴家。有白白嫩嫩的豆腐,谁稀罕豆腐渣?除非他是二百五,吃错药了!”
云清和尚笑道:“眼前就有一个像你说的又傻、又呆的二百五,而且还真的吃错了药!”
云清的手指向了契此。
那女人最为敏感,马上脸色胀红,继而又变成了猪肝色。她敢怒不敢言,只好悄然后退半步。而其它人,不知方丈的寓意,坠入云里雾里了。
云清转向监院说:“当家师,你可知道,在多半年前,契此是为何出家的吗?”
监院摇了摇头。老和尚接着说:“他是为了逃婚,才急急忙忙跑到岳林寺,连夜剃了头,穿上了袈裟。”
说完,云清老和尚什么也没表示,扭头向门外走去。出了客堂的门,他又停住脚步,但未回身,说道:“当家师,给你一个行脚的机会。我听说,那个本来要嫁给契此的云霞故娘,是县江两岸、是全奉化最漂亮的少女。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真的。”
不用明说,当家师心里也明白了方丈和尚的意思,他不由得愣在了当场。
尽管契此没有被赶出天华寺,但是,鬼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与进香的渔家寡妇鬼混的事儿,还是在寺院内外传扬开了。
在天华寺,契此陷入了一个无形的大网之中,这个网,是用众僧鄙夷、厌恶、愤恨的目光编织而成的。试想,禅堂无欲之地,佛门清净之城,一个犯了淫戒的恶棍,如何能有好日子过?全寺四五百僧人,没有一个人正眼看他,他无论走到哪里,那里立刻就变得一片死寂——师兄弟们都避而远之,生怕沾染上污垢。就连过堂(吃饭)的时候,前后左右都没人肯挨着他。契此就像一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狗屎,臭气熏天,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又像一个破草鞋,人人都可以平白无故地踢他几脚;他还像一只垃圾桶,每时每刻都可以将最肮脏的东西向他头上倒来……
活该,谁让你破戒呢!《四分律》卷五十九载:破戒有自害、为智者所诃斥、恶名流布、临终生悔、死堕恶道等五种过失。所以,契此恰此过街老鼠,随时随地都可能遭到白眼、反感与羞辱,好像他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罪孽的阴影,永远也无法摆脱。
契此背负着异常沉重的精神负荷。他本来焕发着青春光彩的脸上,笼罩着晦暗的阴云;他原本无忧无虑的神态,一去不复返;伴随他孑然身影的,只有哀伤与痛苦。他感到,自己那备受熬煎的心灵在无声地抽泣。但是,为了寺院的名声与那个女人的名节,也为了减少争端与是非,他一直强忍着,始终没有为自己辩解、开脱,更没有将实际情况向任何人讲出来。
一天傍晚,他照常巡视到客房所在的西跨院,在寺院里挂单暂住和优婆夷(女居士)们,看到他走来,如同小白兔见到大灰狼,赶紧躲入寮房之内,并且纷纷插上了门……
犹如一桶雪水从头顶浇了下来,契此不但全身冰透了,而且心里一阵阵抽搐,一种难以名状的苍凉,从心头渐渐升起,他鼻子发酸,两颗硕大的泪珠在眼角转了转,慢慢流了下来……
第二天,优婆夷们找到监院,强烈要求寺里撤换更夫,生怕契此再借打更之机,在深更半夜行不端之举。施主是寺院的财神,监院不敢得罪,只好不让契此打更了。一个大活人,总不能让他白吃饭。然而,全寺所有的地方都不接纳契此。人们宁可自己多干活,多受累,也不愿意与他为伍。
偌大一个天华寺,竟然没有了契此的生存之地!
他欲诉无声,欲哭无泪,惟有心头的伤口在滴血。
寺里容不得契此,监院就将他派到寺外服劳——到寺庙所属的水田里干活。
古时候,每座寺庙都有一些田产。有政府划拨的,也有居士布施的。居士来自四面八方,所以捐献的田产有远有近。离寺庙很远的土地,只好租给他人耕种,俗称为田庄。而寺院附近的水田旱地,或由寺僧集体出坡(劳动)耕作,或由僧人带领雇佣来的庄客耕种。
天华寺是奉化沿海最大的寺院,多年累积,在附近拥有大片水田、坡地,需要专人管理。契此,就这样成了一个穿僧衣的农民,种庄稼的僧人。
出家前种庄稼,出家后还是种庄稼!要知道,契此抛家离乡,是为了修行,从而了生脱死、成佛作祖的,而不是为了来给你们卖苦力的!要明白,人家来投靠天华寺,是为了避开世俗的纠缠,以便静心参禅,发明心地,悟彻人生,而不是为了来当庄稼汉的!
然而,身为僧人不能修行,并不是契此最大的烦恼,最让他难以忍受的,还是那如影随形的恶名。
契此每天从寺院到山下的寺田里去,都要经过山门前的一个村庄。他每次从村中穿过,总是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戳他的脊梁骨;有的指桑骂槐,尽情讽刺、挖苦他。甚至,有一些小伙子故意向他吐口水挑衅,直接破口大骂他是花和尚……
契此无言以对,只好低垂着头,绕着路走,躲开人群。实在避不开时,只能默默承受。
有一天,契此内急,到村里的一个东司(厕所)方便。他刚刚蹲下,一滩稀牛屎从墙外飞出进来,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脑袋上!
面对种种难以忍受的侮辱,契此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他感到,自己的胸膛就要爆炸了……
弥勒跟随佛祖释迦牟尼出家之后,他所率领的十五个人,听闻佛陀说法,都证到了阿罗汉,成了四果圣人。只有他,一无所获,仅仅是发心而已。
佛陀说过,供养十个凡夫,不如供养一个沙门(出家人);供养百个沙门,不如供养一个须陀洹(初果,意译为入流,意即初入圣人之流);供养千个须陀洹,不如供养一个斯陀含(二果,意译为一来,即修到此果位者,再生到我们这个世界一次,便不再来欲界受生死了);供养万个斯陀含,不如供养一个阿那含(三果,意译为无还,意即修到此果位者,不再生于欲界);供养十万个阿那含,不如供养一个阿罗汉。四果阿罗汉,是解脱了生死、不受后有的圣人,为声闻乘的最高果位。所以,佛陀那些证果的弟子,是为圣僧,受到人们的普遍尊重。
相反,像弥勒这样的未断诸漏、尚是凡夫胎的出家人,自然就很难得到人们的青睐。尤其是弥勒,与他同来的人都成了罗汉,更凸显了他的无能。再加上他整天嘻嘻哈哈,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人们普遍认为他贪图享乐,放逸身心,不肯精进修行,所以不能证果。因此,许多人都很轻视他,言谈话语之中,经常讽刺、嘲笑他。弥勒毫不在意,照样整天乐呵呵的,好像他是一个无心人一样。
真的,弥勒自己说自己是个无心人。
有一次,有人直截了当问他:“弥勒,他也出家多时了,为何一直不入流?”
弥勒说:“我是一个无心道人,所以不入声闻流。”
“什么是无心道人?”
弥勒回答:“无心者,无一切心。也就是对一切无想、无念、无所求。所以,你们供养十方诸佛,不如供养一个无心道人。”
尽管他是一个乐天派,却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因为王舍城里的人们都知道他尚未证果,所以,他在进城乞食的时候,很少有人愿意供养他。试想,同样的东西,供养圣僧,可以得到更多的功德,谁还愿意白给一个不入流的人吃喝呢?
乞讨不到食品,弥勒不得不经常饿肚子。饿肚子他也照样无忧无虑,整天呵呵笑个不停。
这一天,又到了乞食的时候。弥勒看到,舍利弗与罗睺罗师徒,一前一后步出祈园精舍,向王舍城走去。他想:舍利弗是佛陀的大弟子,而罗睺罗更是释迦牟尼佛出家前所生的儿子,他们两个入城乞食,一定能得到很多人的供养。于是,他就跟随着舍利弗与罗睺罗身后,步行到王舍城乞食。
他的如意算盘是:人们在给他俩的钵里放食物的时候,不会好意思单单冷落他吧?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往常,他独自乞食,多少还能得到一些食品,而现在,他跟随着舍利弗他们,压根就没吃上饭——
走在弥勒前面的舍利弗、罗睺罗刚要进城门的时候,弥勒发现,一个恶狠狠、凶巴巴的大汉,突然从旁边蹿了出来。他先是向舍利弗的钵里撒了一把沙子。舍利弗不但不恼不怒,反而像得到最美味食品一样向他点头致谢。恶汉又冲向罗睺罗,照他脸上狠狠打了几拳!
弥勒见状,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恶汉行完凶就开溜了。而站立在一旁的舍利弗,并没有阻拦他,任他离去。弥勒赶到的时候,看到罗睺罗满脸是血,痛得嘴唇发抖。看得出来,罗睺罗是紧咬牙关,才强忍住了胸中的怒火。这时,舍利弗说道:“罗睺罗,我们都是佛陀教导的弟子,应该有忍辱的精神,无论遇到任何情况,都不能心怀嗔恨。我们要以慈悲心,怜悯一切众生。佛陀经常教诫我们,对于个人所受的委屈诋毁,要以忍辱为宝。因此,罗睺罗,你要熄灭胸中的怒火,忍受心中的屈辱。世界上最大的勇气,就是难忍能忍。天上人间,任何力量都不能胜过忍辱。”
听了师父舍利弗的一席话,罗睺罗的心情趋向了平静。他走到小河边,水面上映照出了他满是血污的脸。然而,他的心并没有随之波动,默默地捧起水,洗去血渍。
舍利弗与弥勒看到这种情形,心里无比感动。
罗睺罗说:“刚才的疼痛,我已经不把它放在心上了。这世上有着许多的恶人,不如意的事儿也很多,我的心并没有因此怒火中烧。只是想到,像这种无法无天的暴徒,如何处置是好?佛陀教导我们,要有慈悲心,要和蔼待人,要忍辱积德。但是,那些愚狂的人却因此轻蔑我们,反而恭敬那么凶残的人。佛陀演示的真理,对于他们说来,如同阳光照耀死尸一样,毫无反应。天降甘露,猪也有份。可是猪依然喜欢污水横流的肮脏地方。佛陀所开示的人生真谛,对于那些愚昧的人有效吗?
舍利弗听了之后,对罗睺罗很满意。于是,他们返回了祈园精舍。佛陀听了舍利弗的讲述,对罗睺罗的忍辱精神给予了赞扬,并且对所有的比丘开示说:
“不知道忍的人,就不能见到佛,就会背离佛法、远离僧众,就不能在轮回中得到解脱。只有能忍恶行的人,才能消除灾祸,得到安详。有智慧的人能体察到因果,所以能控制嗔恨念头的升起,常行忍辱。忍,是修道的助缘,可以使你早日解脱;忍像大海里的舟船,可以渡过一切苦难;忍是病者的良药,能够救助人的性命。我之所以能够成为佛陀,独步三界,受到人天敬仰,是因为我的心安稳,深知忍辱德行的可贵!”
为了使得弟子们更好地理解忍辱法门,佛陀又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
那是过去久远劫之前,佛陀还在修因位菩萨行的时候。那时,有一个国家叫波罗捺,国王名曰迦梨。在这个国家深山之中,有一位大仙,叫羼提波梨。他与五百弟子共同住在安静的山林里面,修忍辱行。
一天,迦梨国王带着四位大臣,以及王宫中的夫人、婇女,到山林中游玩。迦梨国王一路鞍马劳顿,刚到山林边缘,便感到劳累疲惫了。于是,他就在一棵大树下小睡了一会儿。那些年轻活泼好动的婇女们,整天被憋在宫中,如何肯舍弃这来之不易的游玩机会呢?她们互相使个眼色,悄悄离开国王休息的地方,游山观景去了。
正是春光明媚时节,漫山遍野鲜花烂漫,绿树枝头翠鸟鸣啭,再加上美丽如云霞的婇女们轻歌曼舞,寂静的山林洋溢着浪漫而又温馨的气息……
婇女一边赏景,一边采花,把欢声笑语撒满了山林。当她们来到一处僻静的山谷,在一株亭亭如伞的大树下,看到一位修行者正在端坐思惟。他一动不动,对于她们曼妙的丽影视而不见,对她们宛转的歌喉听而不闻。看他这专注的神态,就算大山轰然崩塌于眼前,哪怕雷霆炸响于耳边,都不能使他心动身摇。不用说,婇女们看到的,是仙人羼提波梨。她们遂生敬心,满怀恭敬,将手中的鲜花散于仙人身上。仙人羼提波梨见婇女们以鲜花供养自己,从定中徐徐出来,向她们颔首致意。她们虔诚地坐在仙人面前,请他说法。
国王迦梨小睡醒来,顾望四周,身边只有四位大臣守候,没看见自己的嫔妃们。国王心中甚是不快,就与四大臣到处寻找她们。国王等人找到仙人修行的山谷,看到诸女静静坐在仙人羼提波梨面前,全神贯注、如饥似渴倾听仙人说话,对他的到来根本不予理睬。国王心里不由得炉火燃烧,胸中怒气升腾。他没好气地问仙人:“你于四空定,是否已经得到了?”
四空定又名四无色定,即空无边处定、识无边处定、无所有处定、非想非非想处定。修行人修到四空定,就到达了无所爱乐、清净无为的境界。
羼提波梨回答说没有。国王又问:“四无量心,你证得了吗?”
四无量心,即,慈——给一切众生乐,悲——救一切众生苦,喜——见人行善、离苦得乐、深生欢喜,舍——怨亲平等,不起爱憎。
羼提波梨摇摇头,说自己未得。国王第三次发问:“那么,对于四禅事,你又修得如何?”
修得四禅定,即可出离欲界。但是,羼提波梨还是回答未得。国王勃然大怒,说:“这些功德,你都没有证得,说明你还是个有欲望的凡夫。而一个大男人独自与这些年轻漂亮的美女相处,而且又在这僻静的山谷之中,鬼晓得你们在干什么事!”
仙人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表示,国王都不会相信,所以就默默然不语。国王又问:“你常住山林之中,究竟在干什么?”
仙人羼提波梨说自己在修行忍辱。国王冷笑一声,说:“你没有任何禅定功夫作基础,岂能忍辱?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你若当真能忍,我就试一试,看你是否能忍得下去!”
说着,国王拔出利剑,唰唰两下,削下仙人的两只手。然后,他问仙人:“能忍吗?”
仙人点点头,说:“忍辱。”
国王才不相信呢,一个人被活生生砍下了双手,能不心生嗔恨么?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他一狠心,又斩断了仙人的两脚。但是,羼提波梨面不改色,依然故我,说自己在修行忍辱。
国王又割了他的耳朵、削掉了他的鼻子。羼提波梨依旧心平气和,犹称忍辱。
这时,天地被仙人的精神所感召,发出六种震动——每当有圣人出生、出家、成道、入涅盘等时刻,天地即动、涌、震、击、吼、爆,以六种征兆表示祥瑞。
仙人的五百弟子感觉到了变故,在空中飞行而来,问师父说:“您被如此残害,忍辱之心,是不是忘失了呢?”羼提波梨回答:“我的心丝毫没有变易,平静如止水。”
国王听仙人如此说,十分惊愕。不过,他还是不敢相信,问道:“你说忍辱,其心未动,以何为证?”
仙人羼提波梨答曰:“我若实忍,至诚不虚,红血将会变为白乳,身体也能回复如初。”
仙人话音刚落,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浑身流淌的鲜血一刹那变成乳白色,而且身子平复如故,好像从来没有受到伤害一样。
这时,山中的天龙鬼神见迦梨国王无辜冤枉并残害仙人,十分愤怒。它们意欲置国王以及他的随从于死地,为仙人报仇!一团团黑雾扑向国王,一道道霹雳闪电在他头顶炸响……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仙人羼提波梨赶紧仰面朝天,说道:“你们若真的为了我好,千万不要伤害国王等人。”
于是烟消云散,雷电平息。
早已吓得魂飞胆破的国王,在仙人的忍辱得到证实的那一刻,就已经心怀恐怖,此时又见仙人救了自己一命,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骂自己有眼无珠,无端毁辱大仙,罪该万死。他哀求仙人原谅,接受他的忏悔。羼提波梨对他说:“你因为女色,以刀剑割裂我的身体,但我的忍辱如大地。所以,我以大地的宏忍对待你,我成佛之后,先以智慧的刀,斩断你的贪、嗔、痴三毒。”
面对仙人的含垢忍辱,迦梨国王惭愧得无地自容,直想匍匐在他的脚前,忏悔自己的罪过。此后,国王经常请仙人到王宫供养。
那时候,国中有一千个外道,见国王特别敬重羼提波梨,心怀妒忌。于是,他们将仙人静修的地方撒满粪秽,以图激怒仙人,破坏他的修行。羼提波梨看到这种情况,不但不生气,反而更加怜悯他们。他立刻对外道们发誓说:“我今天修忍,是为了利益众生。今后,我若得道成佛,先以法水,清洗你们的尘垢,去除你们心灵上的污秽,让你们永得清净。”
最后,释迦牟尼佛告诉大家:“那时的羼提波梨,就是现在的我;国王迦梨与四位大臣,是今天的乔陈如等五比丘;那千名梵志外道,就是郁卑罗等一千个僧人。我在作忍辱仙人的时候发过誓,所以得道之后先度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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