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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上篷顶上听不到雨点打击声,以为是天晴了。
一夜的雨,虽不大,却是继续不息,河中水涨到了什么样子,是我们担心的事。船会冲去吧,似乎以前也有过那类事。系船绳索稍不牢靠,船就随了水流下去,睡在船上的人,竟会安然的到平日起床时才醒。一睁眼就见到了所要到的地方,那太美了,近于神话样故事了。若是能冲,且能那么略无危险的流过许多大滩同转弯的急流,就在我们梦中冲去也很好哩。
我们正是下驶呢。只要平安,莫碰到大浪,莫同突到河中的石角相撞,莫随漩溜滑进山洞去,明早上我们一睁眼来就望到辰州木关上那个大庙,至少我是很愿意这船在夜间会挣脱了绳索向下流去。
因了船的摇动,我们都时时醒来,醒转来就说着各样坐船的话。叔远是不消说比我醒得更多了。在迷蒙中似乎听到他常常咳嗽,又似乎在很低的抑着声音啜泣。看他样子,为他觉得可伤。他又象是不需要人安慰样子。问他要茶吧,说不。要把枕头多垫高一点吧,说不。你那么很令人担心呢,说是那不要紧,咳一会就会好了。看他那种凄然情形,听他那种喉咙喑着如在一个坛子里说话的声音,除了陪到他流泪外真没办法!他说到了常德,就可写信回去,告家中人,不然他们会又疑心在青浪滩把船翻了。我没有说什么。
“我们是不是半月或是二十天就可以抵北京呢?”
“那可不知道。大概总可以到吧。”
“到了以后我们可以到照相馆去合照一个相寄送我妈。”
“这非常好。”
“明年放了暑假又可以转家来。你若没有什么不得已事,也可以陪我转来,一同又到我乡下去,碾子堰上的鲤鱼鲫鱼都多呢。”
“我们可以钓鱼,倘若我真能同你一道回来。……我出了门就不想回头了,回头值不得我留恋。”后两句,似乎不为他所听到,或是他听说可以钓鱼,就想到在碾堰坝上钓鱼的情形去了,见我不做声后又说:“我们堰坝上鱼是很多很大的,坏透了的是那个疤子三叔——你认得到他呢,前次我们两人见过他到新场田坪中打拳玩着那一个。那是顶讨人嫌的一个人。豪爽是豪爽极了。到外面去充大哥,仁义到把家中分下来的三百多租子坛干水尽时,弟兄们一散也不理他了。于是剩下一个光棍。只有想方设法来勒我们。口口声声说是堰坝不应归五房一房独有,于是找到了卖鱼的机会,挑两担药把溪里鱼毒死完了。我妈阿弥陀佛一句话也不说,我更其不好意思。他把鱼毒死了还好意思送十来尾大鱼给我家。”
“那你们碾子上近来是没有多少鱼了。”
“不,妈接着又买小鲫鱼——二手指大的鲫鱼放了许多,前次我们钓得的不是又有半斤一个么?我妈说堰坝水深,鱼就不会逃到别处去。真是呢,那一条溪里只有我们堰坝水深。
……不到一丈吧。怕会过了一丈!热天洗澡一个汆子打下去,要好一阵才能落底。我大哥那小孩子都敢打汆子下去,他泅水比你我还溜刷在行。”
“我见到那水太阴沉,就不敢下水了。”
“那不用怕。从不闻淹坏过人。你将来可以去试试。就只那一处深。接近水磨闸口前一点不用担心,水还不能过你颈脖。”
可怜的叔远,离开故乡还不到三日,就对他那可爱的水碾子如此眷念,设若把路程时间去得更远一点,又将如何排遣呢?每日谈谈,或就可以减除多少寂寞吧。为时再久一点,也许就全然会忘却吧。我只能用简短的话去应付他。
虽然用简短的同情的话与他接谈,但我仍然于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关心着河中的水,不到半夜我又醒转来了。昨天白日是太疲倦了,半夜又谈了许多话,这一醒来,似乎已睡了许多时。雨怕还在落吧。很静心去听,除河水汩汩啮着船旁的细碎声音外实一无所闻。前后舱篷又搭盖得那样紧密,不能见到一丝天光。不知究竟已到了天明没有。很匀称的鼾声在我附近出着气。叔远这时大概是已梦转家去到水碾子上钓鱼去了。我很轻的很轻的爬起来,越过叔远身上,又越过看船那人身上,在船梢上把那活动的篷推开了,大的水点打在脸上,使我微惊。天是全黑,看不出河身怎样变化来。水在船旁活活流着,象是很凶。有令人舒畅的凉风从对岸吹来。一夜的雨把河身提高,那是无疑了。但听这水声,又不能使人相信涨了多少。似乎是昨夜也就那么响着吧,我无法断定,也不去估计了。
心想若是这时有一支洞箫在别一个地方吹,这样听来,使人感动。然而自己舱里就有两支箫。我可以吹着让别的船上人去领味。不是为怕吵醒他们,我是懒于进舱去寻找。少待一会,远远的,是对岸吧,有一种代替了箫的声音在湿空气中贴着河面飞过来了。是一个把嗓子提高几乎成了妇人般那样尖锐断断续续叫喊着的声音。这声音又象是在沿河岸走动。
不久,又见一个萤火虫样闪烁摇动着的火把了。声音是从那火把处飘来的,因为声音同火把都是在动。火把忽而不见,又忽而见于另一个地方,象是为河边的柳树林子所遮蔽,是以虽暂时隐去,不久又很寂寞的在岸边摇动了。这是找谁的呢?
是为了水上了堤呼救吧,是为了自己的空船为水漂去了吧,是船上人生了急箔…或是有匪到对岸吊人吧?都不可知。看那情形,又象是我所能猜想的几件事以外。
呼声同火把暂时都消灭了,我又才听到船旁活活流动的水的声音。除了水的声音以外一切都是死样的静寂。只微微的凉风在脸上吹过。
在叔远脚下蜷成一团睡着的看船人也起来了,爬出舱来站在那船舷上撒尿。一面说:“水涨了,真不得了!但不必怕。睡睡吧,早咧。还可以放心睡一觉。”
对河那个火把又在时明时灭的闪动了,我俩都注意对岸。
那火把,先时似乎还在我们下边,如今已在我们上边了。接着又喊了两声,象遇了什么,火把隐去,就不再闻那种尖锐声音了。
“那是一个有公事在身边过渡赶路的。”火把熄后,他重重的放了一口气才说。
“怕真是呢。”
“我常常听到这种声音的,这几天每夜都有。喊得是‘渡船呀,渡船呀’,半夜三更别人正好睡,他老人家却渡呀渡呀的沿河叫。水是那么大,若是船在这边,还得划两趟。公事这东西真不是儿戏!”
“还不是只有架起桨来的一法。我若是做了这门鬼事业,听到喊,比他们还会更快一点……你敢不划么?慢一点他就会捶你。他是公事。误了事他们长官就得要他的命。是不是,就要他的命?”
“那也看事来,若是打仗……”
“怎么,涨了水么?”舱里的叔远,大概是为我们谈话吵醒了,似乎是在起身。
“莫出来吧,外面空气十分潮湿,风很凉,你咳嗽怕不好呢。”因为久立在微微的凉风中,我身上也觉得有点冷起来了。
“不怕,我稍站一回。”
“我们也要进舱了!天还没亮。”
但是叔远还是披了他那一件短短青布夹袄爬出来。
离天亮不知还有多久。空中又无星子同月。但在暗中久站一会,我们脸相是互相可以分得出来了。叔远立在我身旁,沉默的望着天空。初吸着湿的空气,不咳嗽了,只听到他略略在喘。看船的那人仍然立在船舷上,一只手扶着湿的船篷,一只手叉在腰间。远远的听到一只鸡叫,象是在对岸山上,又象是在比对岸山顶还要远的一个地方。不久,又另有一只小鸡在应和。接着是离我们大船不远的一只空船上大鸡公和下去。又接着岸边人家也有鸡在拖长起喉咙争鸣了。渐渐的看见东方的天把山头的轮廓分出来了。去我们船不到几丈的远近另一只大船上也有个人推篷,依稀见到那人是穿了白色的汗衣。他大约也望到这一只船上的人了,关照着说:“水怕是涨了颇大。”
“大哥,不会的,上头并不听说落雨。”看船的那人,同那白汗衣的人说。
“听船上人说是上头昨天也落了一整天。”白汗衣显然是比他来得小心的多了。“再大一点,我们船会要移进港里去吧。”
“落了也不怕,一只空船,移动又不费事。我们系船的绳子很新,不移也不要紧。”
虽说是系船的绳子很新,自己象也是有点放心不过的样子,就沿到船舷,用手扶着湿漉漉的篷架,螃蟹样走到船头去了。
叔远还是默默的立在我身边。我们之间,因了各自的缄默,各人把思想放在眼前事物以外的一个地方去了,两人就象距离得很远很远样。把距离缩短一点,我们两人——或者是我个人,觉得实在是一种需要。但是不能。两人都不愿说话,都不能说话。少年人对家乡的眷恋,叔远是正同许多家境颇好不忍离开母亲的朋友们一样。看到他白日在船上那种忧愁与上半夜的谈话,就很可知了。且在还未离开家以前就想到下一次转家的一切,如此孩子般心肠,怎能离开母亲几年去到外面读书呢!此时或正想到他的水碾子,想到在碾房石磨旁用花布包了头发满身是糠灰的母亲吧。或又想到侄儿文汉一个人到碾子堰坝上去钓鱼也很寂寞。……小小的年纪,骤然丢开那几乎可以说是娇态放肆的幸福小孩子的生活,把身子嵌进一个新的陌生的世界中去,未来的不可知的恐吓包围了小小的心,少年人的乡愁,呵,少年人不能载的乡愁!
见他把头昂着把心思去沉到一种凄然的梦中去,我想到我自己。我比他多有了一个父亲,还多有了一个姐同妹,为甚一出门来,怎么样也惹不起我对于家乡的深切怀念呢?十四岁初初的出门那一年,是比此时的叔远还要小的,穿了妈为我仿到营小学校技术班学生的衣样缝就的短短灰色宁绸军服,缠了裹腿的脚杆还只象一枚玉蜀黍。脚上用白布袜子套了新的三耳的水草鞋,背上自己负着小的花包袱,随到一批扛了刀刀枪枪比我强健年长的同乡们向外就食时,头一天晚宿到高村店里,见到为泥污成黄色的袜包着起了泡的脚,不正是很伤心伤心哭过么?下到辰州,孤孤独独的终日站到文庙石狮子前去看贵州号兵吹喇叭,或是一个人跑到上南门码头上去看从辰河上游下驶的大船,听船上摇橹人唱那“咦来合吓!哟合吓!到了辰州不怕三洲险,哟呀!到了桃源不见滩,咦合呀!”悠悠扬扬的橹歌。或是另一时,从码头上横到走去,到那停泊不动了的木*'上去,瞧那巍然可钦的大筏,或是坐到空船上去数点那过往的扯足了帆向上借风移动的大小麻阳船。我只好从那些上面找出足以使我忘却眼前生活苦恼的趣味。虽然有时玩到厌倦时,也会想起扶了九妹送我出大门时还装着笑脸的妈,但那竟是很暂的事!很快我就习惯了新的生活。也许是我从小爱玩的脾气所养成吧。从此每到一新地方则把过去忘却,过去在我,象极力去寻检也找不出一件足以系念的了。即使最近才离开的地方,一个古旧的苗王殿,我是又有过三年将近的友谊了,但我希望在我离开它以后还记到它就不可能。为一种新的生活的期待,我是把感情全部都系在上面去了。此时的叔远,却正象我第一日宿到客店,把黄泥污了的袜子从脚上卸下时同样情感。到离开他的水碾子一年以后,或许也会发现一种新的事物,把碾子旁满是糠灰的母亲的脑袋忘却吧。见到别人的心情却正是我数年前的心情,我又觉得自己的可哀。
东方是已渐渐成了灰色的黎明了,叔远的脸也看得更清楚一点。一个苍白得象尸样的瘦脸上安置着那一对毫不相称的长眉,头又是那样祈祷的囚人般昂着,本来想同他说一句话,见到那副庄严凄惨的样子,再不敢去惊动他了。因了自己的变化,见到别人这种情形,对他同情外自己是还觉得自己木然是可哀的。把船驶回去吧,船纵能驶回,逆水上溯,返到昨日起身那地方去,仍然不是他可以钓鱼那个有水碾子的故乡,对他究有何益?即使没有一种希望所驱使,能够长期不定的变换,时时使我置身于一新的与一切若毫无相关连的世界中去,在我是更其适宜,也是很明白的事。且我的碾子是只在我的未来很渺茫的希望中,他呢,亦未尝不是因为要追寻较碾子更有意义的一种东西才离开了他的碾子,就是把船驶回,于我们又究有何意义?
大的眼泪正沿着叔远两颊缓缓流下,一瞥中见到,并不怎样给我惊奇。他这时正想着碾子又想着碾子以外的一种东西,不能大声的哭,或者是碾子太可爱了。
他也会想到把船驶回的事情吧,那是从脸色上可以知道的。
我知道我这时不必理他,让他多发一会痴。若这时安慰的话去摇动他的悲京,反而是颇大的罪过了。
不知什么时候看船的人已跳上了岸,似乎是另外又解了一条绳把船重新缚好了。他从码头石墩上跳过船头时,两只脚板吧的拍着舱板,船是骤然的在摇动了,给了我们以些微惊吓。
太冷了,我们进舱去吧,在看船的那人,螃蟹样扶了篷架又开始横过来时,看着凄然说着就先爬进舱去的叔远后影,我怎么也不能再忍住我的眼泪了。
如今的叔远,欲望的固执是不会再给他以多少痛苦,宁贴的睡在他故乡的土中已有了三月,距同我住在空船上看水涨将近三年了。墓土或者去他那碾子正不很远,水车还是每夜每夜为他唱着粗糙的歌吧。只是碾子旁那位用印花布首巾裹着头的老太太,是不是还满身糠灰在那旋转着的磨石旁?真是可念的事!我也不敢再写信去问近来堰坝上的鱼了。大概以后老太太也不必再去买那二手指大的鲫鱼吧。在最近,把淡淡的影子保留在我心上,倏而辞此人世向那渺茫不可知的道路上走去的,还有我一个曾同在一个军营中做过四年同事的小表弟。我只能在此用诚肃的静默表示我对这些伴侣们的哀悼与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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