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传


第七回 迁居被围难避祸 束手就擒可蒙荫



  ●“大批判”的火药味儿直刺鼻孔,恐怕这次是在劫难逃了。单田芳心里乱成了一锅粥,好在眼神儿还清楚。他非常震惊,那些揭批自己的“活跃分子”,不是私下的老熟人,就是单家的座上客。当初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纷纷剥去了温和的伪装,一律换作了“横眉冷对”、“金刚怒目”的模样。

  ●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战俘一样举手投降。这一瞬,成了单田芳毕生的伤痛。他永远也

  忘不了那段狼狈不堪的历史——时间是:1968年4月13日,午夜。

  1966年,毛主席戴着“红卫兵”的袖标神采奕奕地登上了天安门城楼,“文化大革命”缓缓地拉开了序幕。全国各地都行动起来,城市、乡村、工厂、学校……无不积极响应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号召。“文革”迅速演变为一场规模空前的全民运动,在运动刚开始的日子里,很多人热情高涨,那些年轻学生纷纷组织起来,擎起大红旗、勒上红袖标、晃着红宝书……在铺天盖地的口号声中,投身于波澜壮阔的革命洪流。

  政治运动又来了。一提这几个字,单田芳就头疼,他可是鞍山曲艺界老牌儿的“运动健将”——不管你多么敬业、多么忠诚、多么无辜,只要政治上出现一点儿风吹草动,绕来绕去,最后倒霉的还是你。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这个结果几乎变成了铁定的规律。

  每当运动临头,单田芳心里就敲小鼓,他暗自埋怨:“中国的运动太多了,一个接一个,何必呢?把‘人整人’的劲头儿用到本职工作上、用到国家建设上,多好。”

  想归想,在实际工作中还得“随大流”。历史大潮面前,没有谁能抗拒得了,当局者能保持相对清醒的思维,已经很难得了。

  “文革”全面展开之前,辽宁省辽阳县的唐家房子是曲艺团搞“四清”的点儿,当时,队员们正清得来劲儿,忽然,鞍山的指示到了,召所有“四清队员”火速回城,参加新运动。

  什么运动呢?集中学习,批判“三家村”。矛头一致对准了并不相识的邓拓、吴晗、廖沫沙。先是文化局派的工作组领着读材料,然后再集思广益,反复讨论;随后,开始“引火烧身”,说白了就是自我检查,交代问题。

  这次,风头儿很紧,文化局的头头脑脑都把行李搬到曲艺团,住下了。团里的人被分成多少拨儿,一个接一个同领导谈话。当然,运动气氛被渲染得格外神秘,哪怕个别谈话也要像瞧妇科病似的,紧闭房门、拉严窗帘,彼此一脸阶级斗争地秘密进行。谁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只有领导小组那几个核心人物掌握谜底。

  谈话阶段结束,便开始张贴大字报。文化局、曲艺团的大院里立刻热闹起来,你贴我一张,我贴你十张,而且越贴越上瘾,越斗气儿越足。时间不长,大字报就臭街了,形形色色的揭发、诋毁、谩骂……铺天盖地,乃至曲艺团大院里根本就找不着抹糨糊的地方,甚至连厕所里都罩得严严实实。单田芳苦笑了一下,想,挺好,拉屎撒尿都不耽误政治学习。

  据说,书法家启功先生正在北京,他也在运动中被抽调出来,专司书写大字报。事后,他对人调侃:“有的是笔墨纸张,有的是豪言壮语,抓过来就写呗。我的字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取名‘大字报体’。”

  同期,还有打扫卫生的沈从文。晚年,他曾对年轻人讲:“我一个人包着几间厕所,打扫得可干净了。”说完,放声大哭。想必清理便池中的秽物并不是全活儿,此外,他肯定还要被迫阅读墙上那些诋毁、侮辱他的大字报和小字报。

  群众运动这种差使,怎么能少得了单田芳陪绑呢?一大早,兴师问罪的大字报就贴出来了,迎着曲艺团的大门,尺幅最大、字数最多、标题也最醒目:“单田芳”三个大字故意套红,前边的黑体字赫然标注着“反党黑头目”。主题也是横眉立目的那种:“单田芳,你要彻底交代问题!”末尾还缀着三个巨大的惊叹号,活像三条无情的棍棒。说实在的,单田芳看到攻击自己的大字报,又可气,又好笑,内心还夹杂着深深的恐惧——这些信口开河、污人清白的词儿是从哪儿扣出来的!

  还没等他喘过气来,团里的批判大会便拉开了帷幕。大家刚一落座,单田芳就成了众矢之的。从发言策略上可以看出眉目,整个场面酷似打球,有主攻手,有二传手,有前锋,有后卫……这可不是喝茶聊天闹着玩儿,真要上纲上线啊。当场发言的人酷似神圣不可侵犯的“审判官”,你拍桌子我瞪眼,好像全世界的真理就掌握在他们几个手里,别人只有老实交代、被动挨打的份儿。

  “大批判”的火药味儿直刺鼻孔,恐怕这次是在劫难逃了。单田芳心里乱成了一锅粥,好在眼神儿还清楚。他非常震惊,那些揭批自己的“活跃分子”,不是私下的老熟人,就是单家的座上客。当初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纷纷剥去了温和的伪装,一律换作了“横眉冷对”、“金刚怒目”的模样。

  “天啊!这是怎么啦?”单田芳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做梦,可是,他骗不了自己的感官,也糊弄不了自己的心——原来,这就是人性!不只评书作品里出现那些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势利小人;如今,自己身边背后,活生生的,这不多得是嘛!单田芳的心重重地沉下去,他暗中叫苦:有“朋友”出卖,这次政治运动自己无论如何是跑不掉了。

  常言道:“好马出到腿上,好汉出在嘴上。”但是,嘴巴好使未必就是福音。“文革”当中多少无辜的冤魂毁在了嘴上?就算讲话很不是地方,也不应该因言获罪、因言致死啊。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种闻所未闻的荒唐事多啦。

  说句公道话,单田芳也有人格弱点,他太直率,没有城府,尤其是扎进朋友堆儿里,精神头儿一来,总会跟人家开诚布公、肝胆相照地交心。不管这个事儿多么犯忌讳,只要一过

  脑子,必要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毫不含糊。口无遮拦,快人快语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娘胎里带来的个人品性,即使意识到了也难以纠正,哪怕到了胡子一大把的年纪,也未必能脱胎换骨,洗心革面。

  听听批判大会上的“揭发材料”,就知道单田芳是多么单纯了。可以肯定,这些话绝非空穴来风。可怕的是,有些人故意断章取义,添油加醋,倘若再和当时的政治挂钩,说不定会酿成家破人亡的现实悲剧。“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大概《红楼梦》里的家人小厮们大打“太平拳”就是这种心态。落井下石、卖友求荣等下流行径为人所不齿,然而,这种民族劣根性却潜藏得很深,极易在大是大非面前彻底暴露。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两口子都可能出现那副绝情的嘴脸,遑论普通朋友、一般同事哩。

  单田芳低着头,面色阴沉,耳朵里灌满了对他愤怒的声讨与挞伐:

  “你在背后说,现在挣钱少,不如单干好……”

  “你影射新中国比不上旧社会……”

  “你替反革命老子叫屈鸣冤,到处散布对政府的不满……”

  辩解还有什么用?人家嘴大,自己嘴小。经过精心组织策划,套上你就跑不了。单田芳费了半天唾沫,还是被扣上了大帽子:“态度恶劣,对抗运动,存心和革命群众唱对台戏……”

  还搜集其他证据干嘛?仅凭这三条就够了。很快,单田芳被划进了问题严重的垃圾堆里,和团长张树岭、师兄杨田荣等人一起关进了职工食堂。

  见单田芳也被关押起来,张树岭莫名其妙地问:“怎么回事儿?”单田芳耸了耸肩膀,自嘲地说:“他们怕你们几个太寂寞,派我来调剂调剂,呵呵呵……”

  都被羁押在“小号”里了,有什么可乐的?这就是单田芳的脾气,再苦也得活着。

  说是“小号”,其实并非监狱里那种限制罪犯人身自由的小牢房,不过取一个吓人的名字,把有问题的人集中起来,隔离反省。白天被组织监控,晚上还能回家吃饭睡觉。采取特殊的管理形式无非是想敲山镇虎,给当事人施加一种精神压力。单田芳心里没鬼,上边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反正是不就范。他梗脖子硬挺,凭经验判断,似乎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这次运动非同一般,或许,要出大事情了。

  果然,“小号”里的人很快被释放出来,交代问题的事儿也搁起来不提了。从北京传来消息,中央各大院校已经开始“全国大串联”,普通群众也可以组织起来“造反”!京城的大街小巷里,回荡着“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的口号,谁还管什么工作组、学习会?“嗡”的一声,放羊了!

  “革命”的洪流迅速波及到偏僻的鞍山,形形色色的群众组织应运而生。你说你革命,我比你还革命,街面上出现了各种来头的政治旗号,往往是一拨儿拥护张三,另一伙儿保护李四——彼此政见不同,难免产生摩擦、互相攻击。小城市,一宿就乱了。关在“小号”里的人谁还理会呀?团里那些活跃分子都争先恐后地上街闹革命去了。

  乱了正好,回家歇着,免得吵吵嚷嚷耳根子不清净。单田芳揣着躲清闲的心思,悄悄地猫了起来。

  曲艺团里的两拨儿“造反派”,已经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平常的好朋友、好同事,甚至兄妹父子都闹翻脸了,纷纷红着眼珠子站在了政治的对立面上。文艺界分成了互相敌对的两派势力,一个叫“钢都红色文艺造反团”,另一个叫“毛泽东思想造反团”,他们到处鼓唇摇舌拉山头,管你是谁,必须要有个态度,不是同志,就是敌人。

  单田芳在家也呆不下去了,他不得不做必要的表态,稀里糊涂地加入了“钢都红色文艺造反团”。打那以后,单田芳也不觉得孤单了,煞有介事地穿上“造反派”的标准服装,举着红语录,四处串联。说是串联,其实啥也不干,大部分时间都顶着革命的名义游山玩水。而那些热衷于派性之争的人则惟恐天下不乱,各种组织之间甚至发生“武斗”,打得天昏地暗、头破血流。“钢都红色文艺造反团”也有类似的事件发生,单田芳却远远地躲在家里,不肯参与,他的行为底线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伸手——群众之间一无仇,二无恨,干嘛非要互相动家伙儿?千万不能造这种孽。

  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在“文革”中也有相似的经历,他深有感触地回忆道:“我们都是战斗剧中的演员,都在扮演角色。有些人比其他人会演,但也是在扮演角色。有时,我也扮演批判别人的坏角色,写大字报谴责和反对别人!我们不得不演……我想,经过那些年,我的确懂得做人应当超脱一些,境界要高一些。”回首那段狂乱的岁月,单田芳同样为自己头脑清醒、远离武斗而倍感欣慰。多年以后,重新检视个人的历史,对于绝大多数整过自己的人,他并不记恨:“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为了生存,人们不得不做出种种反常的举动。既然都是受害者,又何必揪住不放,斤斤计较呢?”也许,单田芳这种想法就是费孝通先生所谓的“超脱”和“更高的境界”吧。

  1968年3月,外边的形势越来越严峻,群众“武斗”不断升级。巴掌大的鞍山城,今天抄了一位老干部的家,明天又捉住一名反动学术权威……街头巷尾的气氛紧张而微妙,哪怕参加过造反组织的也是人人自危,惟恐别人身上的“无妄之灾”会忽然降临到自己头上。

  单田芳夫妇同样是提心吊胆,王全桂怕丈夫给对立面“掏走”,索性动员丈夫搬家。鞍钢第二宿舍像是较为安全的“避风港”,那里是“钢都大联合”的总部,平时住着一二百人

  ,好歹可以互相照应,起码也能壮壮胆子吧。主意拿定,单田芳收拾好东西,就搬了过去。没有想到,这座普通的职工宿舍楼竟成为单田芳跌入“人间地狱”的起点。

  当时,一次群殴事件就发生在鞍钢第二宿舍,它使青年单田芳经历了血与火、灵与肉、生与死的严峻考验。从此,他与家庭的命运急转直下——劫难叩门,十年暗无天日的炼狱生涯积聚在前边等着呢。显然,他个人的巨大悲剧不过是政治运动中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挨到了4月,也就是单田芳刚刚搬家不久,鞍山市“革命委员会”宣告成立。大牌子还没挂稳当,就把矛头指向单田芳所在的“钢都大联合”。“钢都”属于老资格,人多势众,兵强马壮,上上下下足有几十万人,怎么会把乳臭未干的“革委会”放在眼里?为了争地位,“钢都”立刻派人进京上访,希望“中央文革小组”给一个公正的说法。

  与此同时,鞍山的形势急转直下,“钢都”与“革委会”难免一场冲突。双方都寻求军队的支持,甚至私下购买枪支弹药武装队伍,一旦发生冲突,双方绝不手软。

  鞍钢第二宿舍楼前的群殴,一触即发。

  4月12日,大批学生在“革委会”的指使下包围了这座建筑。毫不知情的单田芳朝楼下一望,天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情绪激愤的围攻者。当天下午,对方下达了最后通牒:楼内全体人员,立刻放下武器,举手投降!否则,后果自负!

  僵持到第二天清早,还是没达成妥协。外边的人急了,学生们群情激愤,直往楼里冲。“钢都”这边也不示弱,一方面召集紧急会议,组织抵抗,一方面电告辽阳、海城的兄弟单位迅速救援……宿舍楼主事的造反派头头儿抡着拳头叫嚷着,“哗”的一声,竟然从床下拽出满满的两箱手榴弹。据守大楼的“造反派”还有一百多人,有一个算一个,每人发两颗。文艺界的同志也不例外,虽说只剩下单田芳他们四个,派发数额反倒增加了一倍,人手四枚手榴弹。其实,多发两枚也不起任何作用,这些文化人根本就没有摸过真正的弹药,到底怎么用,谁也不清楚。掖在身上,不过是壮壮胆子。

  这时候,楼外开始发动进攻,一霎时,撞击声、粉碎声响成一片。里边的人则居高临下,隔着门窗扔石头、石片。守方的强悍势头刚过,随即又引来了楼外新一轮的攻击……

  双方展开了“拉锯战”。战斗持续到中午,“革委会”的人再次组织突击,宿舍大铁门很快遭到了破坏,“钢都”的第一道防线失守。楼外的人们不顾四处乱飞的石块儿,直往里冲……

  里面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人手有限,地盘狭窄,在外面的攻势面前,一寸一寸地往后退缩。忽然有人惊呼:“外边冲进来了!”果然,戴柳条帽儿的学生已经冲破了宿舍楼办公室的大门……

  单田芳他们四个“文化人”夺路而逃,从二楼上三楼,最后躲进了四楼的厕所里。每个人的心都止不住怦怦狂跳,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活像拉风箱似的。大家呆呆地望着那几颗手榴弹,这些倒霉的玩意儿不但没能壮胆,反倒成了累赘,万一被“革委会”的人逮住可怎么办?有一百张嘴也洗刷不干净啊。

  在这几个难兄难弟中,单田芳算是老大哥,他的意思是:“哪怕被人打死,这几颗手榴弹也不能使用,否则,有理也讲不清了。为了不招惹麻烦,立刻把它们处置掉!”身上不能带,楼里又没地儿藏,正着急的时候,忽然吹来一阵凉风,轻轻地推开了厕所的小门,单田芳下意识地朝里看了看,蓦地眼前一亮,说:“哎!把这几颗手榴弹塞进大便池里,再放水一冲……”四个人全都同意。可惜,下水管是弯的,手榴弹是直的,塞进去的东西死死地卡在了管子当中。时间紧迫,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暂时不被发现就行。包袱甩掉了,几个人相视而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们谁也不觉得这是在掩耳盗铃。

  第二宿舍楼外边,冲进来的造反派展开了地毯式的大搜寻,房间、走廊、地下室,甚至连厕所都不放过。看来,躲在厕所里也得给“革委会”抠出来,还是再挪个地方吧。四个人像无头苍蝇似地瞎跑乱撞,很快就被冲散了,只剩下单田芳和另一位更年轻的伙伴儿,俩人气喘吁吁,面面相觑。干脆,上四楼阳台,躲避一阵儿算一阵儿,说不定能蒙混过关。

  大楼里一片漆黑,外面却是皓月当空。探照灯打出许多雪亮的光柱,围着大楼左摇右晃。外面的队伍越来越多,不但有学生,军队也介入了。跑?恐怕肋生双翅都飞不出去。

  单田芳他们蹲在阳台上喘粗气。伙伴儿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着问:“师兄,怎么办啊?出去,还是……”他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单田芳,似乎这位师兄的表情里藏着什么好主意。

  单田芳没有吱声,其实,他也紧张得要命,思绪绞成了一团乱麻,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子里打滚儿,去还是留?似乎怎么走都是一盘死棋。

  大概夜里十一点钟,外边的高音喇叭开腔了:“‘钢都大联合’的反革命分子们,你们已经被革命群众层层包围了!你们已经日暮途穷了!希望你们认清形势,举手投降。否则,我们将采取果断行动,你们一切后果自负!现在到了你们这些‘反革命分子’向革命群众谢

  罪的时候了!鞍山市革命委员会将保障你们的人身安全,你们要立功赎罪,争取宽大处理;否则就是自绝于革命,自绝于人民……”

  这个满口火药味儿的广播每二十分钟一次,方圆几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单田芳身边的小伙伴儿又哆嗦开了,他嘴唇青紫、结结巴巴地催促道:“师兄,赶快,拿个主意吧。”单田芳叽里咕噜地转着眼珠子盘算:“看形势,无论如何得出去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赌,也只有赌这一把了。”

  就这样,单田芳和那位小伙伴儿从四楼下到一楼,高高地举起双手,缓缓地走出了沉重的大铁门,一步一步地迈进了“探照灯群”雪亮的光圈里。人们的眼睛已经花了,除去刺目的白光,什么也看不见。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战俘一样举手投降,这一瞬,成了单田芳毕生的伤痛。他永远忘不了那段狼狈不堪的历史——时间是:1968年4月13日,午夜。

  单田芳和同伴被押进了投降队伍。单田芳插到后三排,也像别人那样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忽然从斜刺里冲进来三个学生,他们高声质问:“谁是‘钢都’的?滚出来!”

  单田芳和那个同伴都是“钢都红色文艺造反团”的成员,敢承认吗?同伴嫩点儿,居然对人家说:“他和我,都是……”还没等伙伴说完,单田芳慌忙拽了拽他的衣襟,可惜为时已晚,三个学生立刻想卷袖子抓人。千钧一发之际,看守“俘虏”的解放军战士跑过来,厉声喝道:“你们干什么!”

  学生态度蛮横,梗着脖子说:“我们是‘学校造反团’的,要提他们几个审讯!”

  “不行!没有‘革委会’的命令,谁也不准提!”

  双方激烈地争执起来,一边要抓人,一边就不让,到底还是解放军牛气,他们态度坚决,不松一点儿口,争执得不耐烦了索性背过身去不答理那三个学生了。“学校造反团”的人碰了软钉子,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闭上干涸的嘴巴,灰溜溜地走了。

  这件事,回想起来就后怕,直到老年,单田芳还念念不忘:“幸亏当时没被他们提出来。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年代,就算出了人命,又能到哪儿叫屈鸣冤去?倘若出现那种悲剧,恐怕十年之后,三尺书台上也就没有我单田芳啦。”

  历史总是这样偶然,无数个偶然的链条串起来,便成了必然,变作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虽说,单田芳侥幸在鞍钢第二宿舍死里逃生,但是,厄运并未因此而放过他。更大的灾难说话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