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传


第五回 别校园无奈下海 拜名师慨然登台



  ●当单田芳无限伤感地回望东北工学院的楼群时,已经忍痛阉割了自己青年时代的理想。他很清楚:“这辈子,做工程师、当技术员的梦想,就这么完啦……”

  ●在他们的婚姻中,单田芳一开始就处于被动地位。然而,他没有别的选择,最后还是接受了王全桂。

  ●1956年,农历正月初三,单田芳首次在鞍山市内的茶社登台亮相,他带来的是拿手好戏《明英烈》。多少年过去了,那场演出还历历在目,至今想来,他还不断地唏嘘:“这关键性的一步是真难走啊!”

  ●《童林传》引来了滚滚财源——老天爷,每天都不下十块钱!那是个什么概念?跟现在月薪上万差不多。正场演员立刻矬了半截儿,但是,单田芳成名已是众望所归,大势所趋了——任何外来手段和人为干预都无法阻挡。

  母亲甩手一走,单家的半边天塌了。家庭裂变,单田芳无从插手,皱皱巴巴的心却始终阴沉着,怎么也快活不起来。当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沈阳市第二十七中学的时候,著名学府东北工学院的大门朝自己敞开了。那个时代,大学生是“天之骄子”,和其他同学一样,单田芳也做着五光十色的“纯情美梦”,盼望将来能出人头地,做一名优秀的技术员和出色的工程师。

  很小的时候,家里人就向他灌输这样的思想:等你长大了,一定要考政法大学,毕业出来当法官、做律师,那些人物都是在社会上做阔事儿的。假如真有那一天,单家就可以改换门庭,永不再当招人瞧不起、受人欺负的曲艺演员了。说书唱曲有什么出息?水平再高也不过是舞台上的玩物、跑江湖卖嘴皮子。单田芳立志要念大学,完成家人的心愿,改换单家的门风。

  东北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眼看,就要实现自己的梦想,想不到,命运再次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让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与他擦肩而过。东北工学院的凳子还没坐热,单田芳就因病被迫休学,好不容易挣到手的机会,又飞走了。

  倒霉嘛,年纪轻轻得痔疮,想来还是中学临毕业落下的病根儿。二十七中当时把三天的运动会当作毕业联欢会。单田芳规规矩矩地坐着,屁股就没有离开过石头台阶。也许是着了凉,痔疮的痛苦越来越严重,实在熬不住了,只能进医院。最后,城里一家小有名气的肛肠医院为他开了刀。手术算是成功了,但没有完全除根,单田芳进东北工学院报到时还带着病,是一瘸一拐咬牙去的。满指望,换个环境,心里一痛快,病就好了,哪儿成想,大学一年级的功课挺重,昏头八脑地忙活了三个月,讨厌的痔疮又犯了。没有办法,还是进医院吧。他重新被送上了手术台,一连动了三次刀,啰里啰嗦的,那点儿病总算控制住了。等出院返校一看,大学里的功课早就掉队了;尤其是俄语,本来就头疼,捏着鼻子还学不好呢,更何况长时间耽搁。单田芳神情黯然地坐在教室里,似乎摆在面前的出路条条都走不通。难道真要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吗?他千般不忍、万般留恋,可是,糟糕的现状又叫他无可奈何。

  另外,还有一桩烦心事儿,那就是——钱。

  当初,母亲在,“板鼓一响,黄金万两”;如今不行了,母亲改嫁,家里的财路差不多都给堵死了。虽说每月有哈尔滨寄来那六十元的抚养费,但六十元人民币不是六十两黄金啊。有这种腻味事儿拽着,念书自然就没了信心。夹缝儿里的单田芳左顾右盼,实在是两难,最后,把心一横,想:干脆辍学,挣钱养家吧!

  身为长子,不得不扮演“人梯”的角色,家庭危难,长子必须应声而出,牺牲自己。单田芳的命运始终贯穿着这条悲情的主线。特殊的家庭背景过早地赋予了他沉重的生存负担,他不得不早熟,不得不早慧。为了全家老少更好地活着,他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上大学的锦绣前程。当单田芳无限伤感地回望东北工学院的楼群时,已经忍痛阉割了自己年轻时代的理想。他很清楚:“这辈子,做工程师、当技术员的梦想,就这么完啦……”

  上大学的路子断了,还有就业呢,这一步对于人生来说相当关键。《水浒传》里阮氏兄弟曾拍着脖子叫嚷:“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其实,单田芳也有这种念头。中学毕业找工作,当然是高不成低不就;没活儿干,只能乖乖地呆在家里。小伙子血气方刚,呆得住吗?成天心如浮草、憋得难受。就在他困惑地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子出现了。这个年长几岁的姑娘叫王全桂,也就是他后来的结发妻子。

  谈起自己的婚姻,单田芳毫不隐讳,他曾在公众场合坦率地表示:“我跟全桂不算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结婚也是凑合。我之所以接受了她,一句话,就是为了报恩。”

  报恩?这话未免过于生分,却是单田芳的真实想法。如果不是母亲扬长而去,父亲服刑未满;如果不是自己辍学待业;如果不是单家老小贫穷潦倒,无人接济……那么,王全桂就不一定会出现;即使出现,也未必能导致男婚女嫁。在他们的婚姻中,单田芳一开始就处于被动地位。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还是接受了王全桂。

  从师门而论,王全桂应该叫王香桂“师姑”,早在王香桂没有改嫁之前,两个人就走动得很亲近,隔不多久就要聚一次,彼此也不见外。后来,王香桂走了,单家的日子越来越艰难,王全桂却不是那种人走茶凉的“势利眼”,她依然记挂着前情,向单家伸出了援助之手。王全桂腿勤、嘴快、心肠热,绝对是位招人喜欢的好姑娘。

  王全桂也是书曲艺人,和王香桂一样,没文化,艺术上全凭口口相传,死记硬背。王全桂的脑子好使,悟性也高,她倾慕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在照料单家生活的同时,正好向赋闲在家的单田芳讨教。毕竟这个小伙子是念过大书的人,有学问,有见识,能给艺人的唱词曲文挑毛病。就这样,两个年轻人时常为一段鼓词争论得热火朝天。说实话,单田芳正是王全桂心目中的理想伴侣。如果说,单家的“突变”给了王全桂接近单田芳的机会,那么也只是言中了一半;促使两人走到一起的另一半,就是曲艺。倘若没有这个共同的话题,想跨

  越婚姻的门槛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管出于什么考虑,单田芳和王全桂终于在营口正式结婚了,时间是1954年10月1日——那年,新郎才刚刚十九岁——新婚燕尔呀!单田芳蒙蒙眬眬的感觉是:“从此开始了似乎是甜蜜、又似乎含着苦涩的婚姻生活……”

  婚后,单田芳仍旧赋闲。王全桂用鼓槌儿敲来的散碎收入养活着新组建的家庭。虽然吃饭不成问题,但是,单田芳一直疙里疙瘩的。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怎么说也是家里的男子汉,靠老婆一口一口地喂食儿,太没面子了。他恨不得立马找个挣钱的道儿;但是,养家糊口,谈何容易啊!正当单田芳坐卧不宁的时候,评书艺术上的引路人出现了,他就是自己的师父——李庆海。

  李庆海可是曲艺界的老前辈,早就已经名满关东了。这位轰动一时的评书演员也是单家的至交,单永魁夫妇还没离婚的时候,他就是家里的座上客,即使单永魁稀里糊涂地摊了官司、后来又身陷囹圄,李庆海的亲热劲儿也从未削减过。他照样隔三差五地跑来串门,嘘寒问暖,很是知己。

  李庆海非常看好单永魁的宝贝儿子,老头儿相信自己的眼力,夸赞之词,常挂在嘴边上:“这孩子,是块儿好材料。”他不只一次跟单永魁吹风:“大全子聪明过人,肚子里有墨水儿,要是学说书,将来必定是一员大将。如果你和孩子都愿意,我李某毛遂自荐,愿意做大全子的启蒙老师!保准他成名天下……”

  吹风也没用,让亲生儿子下海说书绝不那么容易。单永魁是圈儿里人,深知作艺的艰难;另外,在当时那个年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训还非常盛行,不到万不得已,谁肯吃“开口饭”呢?不但老一辈持这种看法,就连单田芳自己也抱类似的态度。因此,李庆海总是不能如愿,他说一回,单永魁便嘻嘻哈哈地搪塞一回,就是不往正事儿上提。眼看收徒的指望泡汤了,李庆海仍旧不死心。等到单家势败,单田芳赋闲的时候,他再次拣起当年的话茬儿。这次,他有意瞒过单永魁,而是直接找到了单田芳。

  老头儿从心里赏识单田芳,真想雕琢这块难得的好材料儿,所以劝慰起来也是格外实在,满腔至诚:“大全子,家里这个局面,你也该考虑出路了。你那个大学念不念的无所谓,大学毕业不过当个技术员,每月工资撑死不到六十块;熬白头发混个工程师,能挣多少?八十四!那点儿收入跟艺人怎么比?我看,你还是说评书吧!干好了这一行,照样吃香的、喝辣的,风风光光一辈子……”

  在曲艺界,哪有师父上赶着求徒弟的?如果不是李庆海慧眼识珠、有“爱才癖”,人家何必左一趟右一趟地磨嘴皮子?他给单田芳的“判词”非常明确:“你说书,得天独厚。第一,出身门里,长期耳濡目染,在娘胎里就有功底,只要想学,一点就透。第二,有文化,有见识,当今书曲界就缺少你这样的‘文曲星’……”

  三说两说,单田芳的心活了,他犹犹豫豫地说:“我怕……干不了。”

  李庆海眼眉一挑,埋怨道:“什么干不了?就看你想干不想干。谁比谁能耐多少啊?不都是学嘛。只要你点头,准成!”

  李庆海,这个旧社会过来的“文盲评书表演艺术家”,以他的直觉和执着,为中国曲艺界及时地留住了单田芳,是他改变了年轻弟子的人生道路。当单田芳正式跪倒在李庆海脚下,虔诚地拜师学艺的时候,李庆海开心地笑了,他总算得到了这个称心如意的宝贝徒弟!按照曲艺行论资排辈,应该到“田字辈”了,李庆海为“大全子”起了个响亮的艺名——单田芳。或许没人意识到,当“大全子”成为“单田芳”,并在圈儿里“喝号戴花”的时候,一个新的评书时代已经随着这个年轻人的皈依、随着滚滚东流的历史大潮,拔锚起航了。

  1954年,单田芳正式下海。想想那些同龄人,正坐在大学讲堂里刻苦攻读,自己也只有羡慕的份儿。看来,与工程师和法官是终生无缘了。说真的,即使已经下海了,心里也多少有些不情愿。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无限感慨地说:“时也,运也,命也——或许,这就是命啊。”

  1955年,单田芳跟随王全桂的演出团体迁到辽宁鞍山。

  鞍山,是东北的工业重镇,它几乎成了钢铁的代名词。每到深夜,灯火通明,钢花飞舞,座座厂矿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繁荣景象。经济发达,自然人多钱厚。常说:“没有君子,不养艺人”,所谓“大邦之地”往往都是艺人们纷纷落脚儿的风水宝地。据说,当时的鞍山,光书曲艺人就有五六十位,可以想像,在这儿打场子该有多么艰难。

  从艺之后的单田芳,虽经名师传授、高人指点,但终究是纸上谈兵,没有参加过实战演出。小伙子脸皮儿薄,背人的时候,词儿也熟,嘴儿也溜,讲起来“呱儿呱儿”的;可是,一上台就完了,心慌意乱,腿肚子转筋,还说什么书啊?净顾自个儿抹冷汗了。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跟王全桂叹气:“看来,我是上不了台啦。不行,就给人家跑跑龙套、打打杂儿,心甘情愿地做个小工吧。”王全桂笑了,作为艺人,她当然知道,迈第一步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没有艺术实践的单田芳心里敲小鼓儿再正常不过了。

  鞍山给了单田芳投师访友、谈艺论道的机会。虽说台上打哆嗦,台下却是紧忙活。他先后结识两位同行:一位是赵玉峰,人称“关里关外第一把金交椅的大将”。当年,单永魁提念起他来,总是尊称“舅舅”,从单田芳那儿论,应该叫师爷或者舅爷。干脆,称呼师爷吧,这样方便,亲近。另一位是杨田荣,也占“田字辈”,江湖大排行,还得叫人家一声“师哥”。一摸到这两位的信儿,单田芳便马不停蹄地赶去拜望。当然是揣着小心眼儿了,请人指教,希望能在艺术方面有所长进。

  单田芳夫妇合计好了,便拎着点心盒子找到了赵玉峰说书的前进茶社。望着老朋友的后代,赵玉峰喜上眉梢,他不紧不慢地问:“你不是考上大学了吗?”

  单田芳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念了。嘿嘿!我……已经……下海啦。”

  “师父是谁?”

  “李庆海。”

  老头儿眼睛一亮,说:“哦!早有耳闻,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彼此寒暄了一阵子,赵玉峰便来了精神头儿,他无限感慨自己同单永魁夫妇的交情,又对老单家的不幸遭遇摇头叹息,随后说:“你学说书,我最赞成。这是你明智的选择。书曲行,文化人少啊,如今,你来了,就是我们的‘状元’。将来,把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整理整理,传诸后世,那可是功德无量啊。”

  赵玉峰极为欣赏眼前这个举止儒雅、随和礼貌的年轻人,他神采飞扬地挥动着胳膊,爽快地应承道:“从今天起,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学习也好,切磋也好,悉听尊便!”

  单田芳也格外动情,他站起来,给老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单田芳的评书里有句名言:“不服高人有罪。”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本人博采众长,为我所用,哪怕遇到一名普普通通的演员都不肯交臂而失,更何况赵玉峰这样的书曲大家呢?见面第一天,爷儿俩就感觉肝胆相照,推心置腹,他们谈了很多,很久……

  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罔,就是糊涂——天天像老牛那样撅着屁股学习也会犯迷糊,为什么呢?机械、盲目、不得要领。看来,天才与勤奋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虽说邂逅了赵玉峰这样的高手,但是,单田芳绝对不会端过来照抄,他在艺术上始终是挑挑拣拣,反刍消化。这正是单田芳的过人之处——无门派地交游,有选择地吸收;否则,他永远超越不了自己的老师,至多是“李庆海第二”,或者“小赵玉峰”。京剧大师马连良先生不是说过吗?“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其实,任何门类的艺术都是一个理儿。应该庆幸,单田芳的确是个会学习的人。

  比如,赵玉峰的《明英烈》,活儿挺瓷实,却不叫座儿。二百多人的茶社,只有寥寥几十位听众。单田芳觉得蹊跷,便仔细品味赵氏版本的《明英烈》,看看毛病到底出在哪儿。这就要得益于名门出身了,《明英烈》是老单家看家的买卖,王香桂与单田芳的三舅都在这部书上下过苦工夫,而且各有惊人之笔。揣摩了许久,他终于把刺儿挑出来了,赵玉峰的评书关节不严,主题游离,再加上“扣子”散漫,所以抓不住听众。晚上的书场一散,单田芳便随师爷返回住处,爷儿俩盘坐在橘黄色的灯影里,一边喝茶,一边叙谈。单田芳把自己的想法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并且,壮着胆子在师爷面前讲了一段“单氏版本”的《明英烈》……没想到,赵玉峰非但没有脸热,反而双瞳放光,一拍大腿,说:“太好了!小子,你行啊。冲你现在这个水平,完全可以登台说书啦!”

  单田芳连忙摆手,推说自己不敢。“不敢?”老头儿立刻吊起脸,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质问道:“有什么不敢?凭什么不敢?过了我这一关,还有啥可怕的?就像你刚才那么说,用不着发挥,上台照端,肯定能火起来!”

  得到了师爷的褒奖,单田芳的底气也鼓足了,他心里话:“既然干了这一行,就不能瞻前顾后、扭扭捏捏,早晚都得登台亮相,何必躲躲闪闪像个娘们儿似的?干!”小伙子主动敲开了鞍山市曲艺协会会长的房门,迎面就提:“会长,我要说书!”

  那时候,曲艺行可是有尺寸的,登台也好,演“正场”也好,得具备相应的艺术资格,摸摸脑袋就是一个岂不就乱套了吗?当时的单田芳还属于学员——尚未出徒的“青瓜蛋子”,谁肯花钱听你的书!怎么办呢?曲协会长满屋子踱步,单田芳也是心急如焚……

  为这件事,曲协先后开会研究了几个月,总算给出了明确的答复:单田芳可以登台,但不能占“正场”,先试着说“板凳头儿”吧。

  “板凳头儿”又叫“掐灯花”,是书曲行话,说白了,就是见缝插针、补空垫场。“黄金时间”留给大腕儿名角儿,剩下的工夫,人们下班的下班,吃饭的吃饭,书场里客少座稀,那些小徒弟,就可以加塞儿了。凭良心说,给单田芳一个“板凳头儿”也算格外破例。

  为了给这位年轻人捧场,“曲协”还专门做了宣传,提前很多天,鞍山街头便出现了大幅海报。单田芳回忆说:“当我上街,第一次看到印着自己名字的大海报时,心跳不止,脑

  袋胀大——紧张啊!”谁知道初出茅庐第一仗能不能打好呢?反正只有两条路:不是露脸,就是丢人,对于一名年轻演员来说,不同的结局就意味着不同的命运——首场演出,太关键了。

  立刻插手准备吧!圈儿里的同仁被邀请来充当观众,单家宽大的客厅里摆开了阵势,一张书桌,两排椅子,所有的客人都瞪着大眼睛、一丝不苟地挑毛病。单田芳本人更是手心里捏着一把汗,除了请人“摘毛(找缺点,提意见)”,还日日夜夜地下苦功,嘴里嘟嘟囔囔尽是书套子,甚至连梦话里都是这些内容……

  1956年正月初三,单田芳首次在鞍山市内的茶社登台亮相,他带来的是拿手好戏《明英烈》。多少年过去了,那场演出还历历在目,至今想来,他还不断地唏嘘:“这关键性的一步是真难走啊!”

  那天,正场演员是位唱西河大鼓的,按辈分单田芳该叫人家婶儿。她表现得非常友好,自己的节目刚完,便特地为下面的“板凳头儿”做了良好的铺垫:“各位先别走,下面上场的是一位年轻演员——我们书曲界的后起之秀。他要给大家说一段《明英烈》,希望多多捧场。”

  还真不错,台下的观众都没走,眼巴巴地等着新手登台。虽说老演员已经做了善意的铺垫,但并未消除单田芳的紧张情绪,他完全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激动得两眼放光、四肢微颤。从后台到前场只有二十几步,他却不知道上台迈的哪条腿。管他呢!反正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登台之后,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在观众眼里,台上的年轻演员风华正茂、浓眉大眼,嘴角儿还挂着一丝谦和的笑容——小伙子挺有台缘嘛。人们七嘴八舌地品评着,单田芳也准备就绪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稍微清了清嗓子,随后,娴熟地拿起惊堂木,“啪”地一拍,正式开书。

  早已滚瓜烂熟的《明英烈》就像洪水决堤那样,一泻千里,奔涌出来。当然是很卖力气了,嗓门儿有多大使多大,口齿要多灵有多灵,什么起承转合,什么轻重缓急,都靠边儿站吧,单田芳满肚子都是词儿,真是不吐不快,越说越凶,生怕讲慢了一点儿就赶不上末班车似的。评书的节奏一乱,演员心里就没底了,越来越快的语速根本无法控制,而且是讲得越快越冒汗,简直不是在说评书,而是评书在拽自己百米冲刺……就这么气喘吁吁地追赶了两个小时,最后终于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然后,鞠躬,下台。

  单田芳谢完幕,里边的棉衣全都湿透了。事后一扒拉算盘才知道,肯定有一拨子听众捧场,要不,怎么能一下子挣到四块两毛钱哩!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当时,人民币相当瓷实,鸡蛋三分一个,猪肉四毛一斤,上好的面粉也不过一块钱——四块二,可以买不少东西呢!尤其这笔钱是单田芳有生以来第一次凭本事赚来的,就显得格外特别、格外有意义。

  他揣着钞票欢天喜地地赶回家,月子里的妻子王全桂还等着茶社里的消息呢,她见面就急着询问:“怎么样?”单田芳把钱往妻子怀里一放,眉飞色舞地说:“看!今天的收成。想不到,我也能挣钱啦。往后,你就舒舒服服在家呆着吧,我养活你们……”

  首战告捷,并未完全树立单田芳的信心。会不会,这四块两毛钱只是一个偶然,或者巧合?万一第二场叫不上座儿来,可就把自己夹住了——继续说吧,没几个人听;不说吧,已经开头儿了。倘若真到了听众寥寥无几的地步,上吊的心都有。

  第二天,单田芳忐忑不安地走进了书场,老天保佑,还有一大片观众。好啊,不冷场就是胜利。《明英烈》说到了第三天,台下的观众越来越多,这让他高悬的心缓缓地落了下来。说书也从容多了,不再像第一场那样通篇没有标点符号。人们越来越喜欢这个大眼睛的小演员。

  赶上星期天,茶社里座无虚席,《明英烈》的名声已经传扬出去了,观众花钱,听的就是单田芳。他清楚地记着,那一天收入惊人,俩小时竟然挣了八块多——破天荒啊!就是成了名的“正场演员”也极少达到这种水平。

  师兄杨田荣一直在背后鼓劲儿:“行!就这么干。这个阶段也别纠缠什么技巧,也不在乎挣钱多少,要紧的是练胆子,练嘴皮子。以你现在的身份,没空场就已经很不错啦;有些说了半辈子书的老先生,也难免碰上‘坐白’的时候。”

  单田芳的心里越来越踏实,书也说得越来越“油”,整个鞍山城都传遍了:“听说了吗?最近,出了个新人叫单田芳!”曲协和茶社的人也偷着乐,觉得给单田芳开绿灯这步算走对了,名利双收。将来谈论起来,咱这个台口成就了名演员,脸上光彩呀。

  天气逐渐转暖,关外的柳树纷纷露出了鹅黄的苞芽儿,单田芳的《明英烈》也该煞尾了。随着那些正场演员走吧,三转两转,到了全市最著名的“宜昌茶社”,那儿可是出红角儿的地方。单田芳依然说他的“板凳头儿”,为了历练自己,他选中了鞍山很少有人碰过的《童林传》。

  说真的,这部书他根本就不会,只是听别人说过,想开书,靠的就是记忆力和想像力。这就看出书曲世家和白衣布丁的分别来了,在师兄杨田荣的帮助下,单田芳一点就透,举一反三,可以顺着别人的书套子摸下去,能讲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行家听了绝不会产生“剽窃和改装”的感觉,不服行吗?这个行当里,除了七分功夫,还必须具备三分天才。

  中国人强调“家学”,单田芳就是传统“家学”的受益者。老师夸他天生就是书曲圈儿

  里的“虫儿”自有道理。玩儿也好,闹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经意之间就能从父母、叔伯乃至艺人同行那里学到很多东西,这种滋养是潜移默化的,也是不可替代的。就像把一个学说话的孩子送到国外,十年八年,多么复杂晦涩的语言都能烂熟于心,运用自如。单田芳得天独厚的书曲世界早就把他浸润透了。《童林传》一炮红遍鞍山城,靠的绝不是运气。

  《童林传》引来了滚滚财源——老天爷,每天都不下十块钱!那是个什么概念?跟现在月薪上万差不多。正场演员立刻矬了半截儿,但是,单田芳成名已是众望所归,大势所趋了——任何外来手段和人为干预都无法阻挡。当地人送他一个响亮的绰号:“板凳头儿大王”。什么意思呢?全社会认可了单田芳,接纳了单田芳!评书里常这样打比喻:“一个雷天下响。”二十一岁的单田芳已经在鞍山这座曲艺重镇稳稳当当地扎住了根……

  社会成功人士,要名有名,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但是,单田芳的胃口大得很,他绝不满足于做什么“板凳头儿大王”。古人说:“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即使称得起“大王”,也还是“板凳头儿”啊。刚得了这点小成绩就洋洋得意,未免过于渺小了。

  如果说,《童林传》确实为这个年轻人带来了地域性的声望,那么,要真正成名就必须踢开脚下的“板凳头儿”。具备了强烈自信心的单田芳开始起早贪黑地在家练功:练云手、拉架子、揣摩人物心态、设计面部表情……又对着镜子练口技、背贯口、摆扇子、找身段……书曲演员技术性的问题,在单田芳那里全部重新规范,三尺书台,举手投足都是二五更的苦功夫。梨园行极为推崇的“大净”袁世海,已经到了出场观众便“叫好儿”的地步,人家一抬腿,一落步,就是比普通演员高,用相声大师侯宝林先生的话来解释:“活儿好啊,背后的功夫大了。”单田芳猫在家里,练的也是这一工。更何况,身边还有名师指点,高人传授。

  赵玉峰,已经成了单田芳的忘年之交。他心甘情愿地做这位后生的“活靶子”,满身的绝活儿,毫无保留地抖落出来,一点一点地展示给他看。单田芳是个“见高人偷三招”的聪明演员,每天正晌,他匆忙的脚步便带着风尘赶到了赵先生那儿,除了听书,就是记录,那些沉吟良久的思想结晶,都被他一笔一画地挪到了笔记本上。白天看完还不算,每天夜里,他都不忘登门讨教,几乎是风雨无阻。单田芳的思想甚至超越了前辈,他既看到了赵玉峰说书太蔫儿的毛病,也悟到了人家茅台酒一样“过口留香”的隽永风格。

  赵玉峰太喜欢单田芳了,在技艺上当然要倾囊而赠。一方面,讲解自己的评书艺术,另一方面,又不厌其烦地介绍北京、天津、沈阳等地的书曲名家,甚至连那些人的熟语、包袱都拉扯出来,逐个盘点,惟恐单田芳消化不了。

  虽说属于同辈人,师兄杨田荣,也是启蒙老师之一。单田芳在宜昌茶社的演出即将结束,该预备转场的书目了,鞍山那么多艺人,几十张嘴一块儿说评书,别人说过的自己一定要躲开。但是,书目有限,哪有那么多新鲜东西呀?单田芳开始冥思苦想。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杨田荣出来支招儿了,他怂恿道:“《三侠五义》没人说,就弄它吧。”单田芳一笑:“可是,我不……不会呀。”师兄爽快地应承:“我会,我给你念。”

  从此,两人的空闲时间挤得满满当当的,一壶茶,两张嘴,一个记,一个念。窗外,或是雨雪纷飞,或是皓月当空;屋里,一干就是俩小时。杨田荣不但热心,而且心细,长长一部书,被他掰开揉碎,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比如脸谱怎么开、包袱怎么使、贯口怎么用……单田芳“鱼过千层网”,念一遍,写一遍,然后现趸现卖进场子表演一遍;回家,还要就着灯火记心得,密密麻麻,越摞越厚……20世纪末叶,他的《三侠五义》迷倒了上亿听众,为什么?其实,早在年轻时代就积淀过心血了。

  单田芳何等聪慧!他深知自己师承方面是“脚踩两只船”:赵玉峰,京剧出身,武功过硬,有“铁板铜琶歌大风”的气派,他吐字行腔,马上步下,长靠短打,既潇洒大度,又准确到位;只是文化底子不太厚,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给人以表演上内涵不足的遗憾。杨田荣呢,评书路子宽,台风稳健从容,美中不足就是过于“文气”,缺少赵玉峰的“武夫”气质。单田芳瞅准了,开始在这两位名家身上寻找“自己的东西”,超人的天分和卓越的悟性使青年单田芳师法前贤,为我所用,他的评书技艺开始迅速成长,很快拔节、开花、抽穗、结果……

  常人不理解单田芳近乎“一夜成名”的神话,或者以为靠运气,或者以为凭关系,其实,作艺之难,有目共睹,还是用那句民间俗语来解释吧:“人前显圣,背后受苦。”

  鞍山,单田芳寓所。三更的灯还亮着,隔夜的茶还续着。衾枕之间,无眠的眼睛还在黑暗中一丝不苟地闪动着……有谁知道,风华正茂的单田芳为什么一天天地消瘦了?为什么满脸疑云?为什么欣喜若狂?

  作艺难啊!但是,社会对于风口浪尖上的名家就是那么苛刻:没有名,瞧不起你;成了名,诋毁你。个中甘苦,也只有自己知道。

  单田芳的名气越来越大,从鞍山到东北三省,又拥书入关,红遍了全中国,但是,他心里依然装着那些帮助过他的人、爱他的人。20世纪70年代末,单田芳红极一时,他在鞍山市广播电台录制《隋唐演义》,居然意外地遇到了杨田荣。这位大师兄病魔缠身,老得不成样子了,当年一表人才、风流倜傥的小伙子转瞬之间成了齿摇发秃、弱不禁风的老年人。听说,他患上了心肌梗塞,这种病随时可以把他拉进太平间。师兄弟劫后余生,百感交集。

  单田芳揽住杨田荣的肩膀,恳切地问:“师哥,您听我的书了吗?”

  杨田荣喘息了半天才回答:“刚才,你录音的时候,听了一段。”

  单田芳毕恭毕敬地讨教:“您看,比过去,有没有长进?”

  心直口快的师兄未加思索,说:“我给你的评书归纳了八个字,‘刚则有余,柔则不足’。听得出来,这么多年,你下了苦功啦,技艺长进很大,行当里讲究的‘平、爆、脆、帅’你都具备,如果再加上一个‘柔’字就更没挑儿啦。”

  多年之后,单田芳还一往情深地回忆道:“从艺几十年,我一直用这八个字来检查、对照自己,从不敢懈怠。”

  韩愈说:“圣人无常师。”其实,有成就的人大多都是博采众长,融会贯通。除了听赵、杨两家的评书,单田芳还向其他同行求教,比如,石长岭、肖浩然等等,都曾给过他不小的启发。单田芳说:“我就像蜜蜂那样,采百花酿蜜。鞍山的七家茶社,每天三场书,都是我骑车赶场,一字不漏地听遍了。”

  一年之后,单田芳被破格批准“由学员变演员”,正式结束了短暂而火爆的“板凳头儿”生涯。当时,他刚刚二十二岁,说起来,也算同侪翘楚,称得上是少年得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