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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奔荆州子瑜说姻亲 失襄阳糜傅报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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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助刘备袭取成都,兵伐东川,至建安二十四年的初夏,终于取了东川。如今有了荆襄九郡和东西两川,地广人多,足以称霸天下。为此群臣皆有尊玄德为帝之心。刘备力辞不肯僭越,在文武的再三恳劝之下,方才依允暂为汉中王。遂大封功臣,修下奏章去许都奏请天子,一边遣费诗为使,赍了云长公的两颗金印送往荆州,实际上关公本来己受过皇上的钦封,乃是名正言顺的“汉寿亭侯”,为何刘备又要再封一次呢?其中有个道理,过去关公所受钦封,是奸贼曹操的保奏,尽管这也是万岁的本意,但毕竟有些勉强。此后,关公“封金挂印”,千里寻兄,金印已不知所在,至此已名存实亡。今番刘备晋位汉中王,理当代天子为兄弟正名,重誉威名,重修金印,以示汉中王的隆恩。费诗兼程而行,带了五百兵弁,不日已到荆州,手下闻得此讯,立即奔入内室书房禀报关羽。
关云长今年五十八岁,红脸长须,因其须而被誉为美髯公也,如今年事渐高,这一绺长须美髯也略显花白了,依然是头戴青巾,身披绿袍,腰悬龙泉宝剑,足登软底战靴,容颜稍衰,威仪尚在。此时正在房内读书,一侧几上放着《春秋》,看一段,沉思片刻,又回味半晌,百看不厌,全伸贯注。身旁站立的是周仓,他手捧青龙偃月刀,也是目不斜视,看着几上的书和主人的脸。如今的周仓不似以往那样莽撞无知,跟着关羽识了些字,读了些书,虽然对《春秋》上说的意思不甚明瞭,但也知晓了不少古事名人。每见主人看书看得出神,脸上露出形色来,周仓也会伴着主人或笑或怒,同忧同乐,倒也懂了许多道理。关羽从建安十七年守到二十四年,前后八年之久,荆襄九郡安如泰山,既无江东之忧,也无许昌之患,四境清平,无刀兵之扰、征伐之害。因此,刘备无后顾之虑,可以全力以赴夺取四川,再克东川,成三分天下。这就是关羽对汉室基业的莫大之功,任何人都无法同他比拟。关羽读到出神处,手下来报:“禀君侯,汉中王遣费诗赍送印信,请君侯接旨。”
关羽听到这句话,喜不自胜:大哥已经晋位了。遂合上《春秋》,一面吩咐手下摆设香案,一面满心欢喜地带着周仓出了书房。到大堂上当即下跪,口称道:“臣关羽接旨。千岁,千千岁!”
费诗宣读了王旨,将金印捧上。关羽万分感激地接过,安置在大堂中央的桌案上,谢过汉中王封赏之恩,便拱手请费司马入座,暗自寻思道:我家大哥称了汉中王,不忘弟兄之谊,手足之情,封我为“汉寿亭侯、荆州牧”,果然着重我了,还封我为“一虎上将”,这不知是何意思啊?关羽心下存疑,并不露出形迹,便问:“司马,东川几时平定?”
费诗就把去年三月打入东川以来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西川打了将近四年,而东川只打了一年多,确实不简单,有些事情关羽大多是知道的,但也有许多东川之事还未闻知过。关羽问这话的意思并不在于要详细了解征战过程中的情况,仅仅是讲话的开场白而已。寒暄一阵后,又问:“‘一虎上将’乃是何爵?”
费诗道:“‘五虎大将’之首。”
关公急问:哪五虎将?
费诗便将斜谷战曹彰的情景描绘了一遍,说明了孔明代主嘉封五虎将的意义,说道:“一虎将荆襄牧,汉寿亭侯关羽;二虎将桓侯张飞;三虎将顺平侯赵云;四虎将西凉侯马超;五虎将关内侯黄忠是也。”
关羽想,张飞与我桃园结义,又和孔明分兵进川,营救患难中的大哥,赵云长坂坡血战,为救出大嫂侄儿数闯虎口,舍死忘生追随大哥;马超是马援之后,世代名将,潼关之战,天下共闻。这黄忠算是什么人,竟敢和我齐名?想当年长沙交战时,败于关某之手;又闻前不久冒我之名斩杀魏将夏侯渊,这等老将怎能同列五虎之内?想到这儿,关羽忿然而起,大怒道:“翼德吾弟也;子龙久随吾兄,即吾弟也;盂起世代名家,位与吾相并,可也。黄忠何等人,敢与吾同列?大丈夫终不与老卒为伍!请大夫纳回印信!”
费诗起初不清楚关羽为什么要怒成这个样子,一听原来是为了这个,自思道:红脸样样都好,就是这点不太近人情,性格未免太骄了些。人家黄忠年纪虽然大了了些,忠心汉室,报效主公,每逢出战总是一马当先,这些都不比别人差。要论武艺,虽说战长沙时被你打倒在地,然而沙场之上难免失手,这不足以说明他是平庸之辈,这一次打东川,不是夸张他,十停之中有七停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如此德高望重的老将列于五虎之中是当之无愧的,要是以年岁来衡量他的才艺,那就不应该了,也是不足取的。让我来和他摆摆事实,使他解除疑虑。
“君侯此言差矣。黄忠虽老,然老当益壮,威风不减当年。讨伐东川时,骄兵计智取魏将张郃;走马得天荡,刀劈夏侯德;定军山奋神威腰斩名将夏侯渊;米仓山劫粮,刀劈夏侯尚。血战二昼夜……立下十大功劳。如此功臣,岂有不封之理?”
费诗说到这儿,略微停顿了一下,见关羽并不插嘴,便知已经打动了他的心,接着往下说:“昔萧何、曹参与高祖同举大业,最为亲近,而韩信乃楚之亡将也;然信位为王,居萧、曹之上,未闻萧、曹以此为怨。今汉中王虽有‘五虎将’之封,而与君侯有兄弟之义,视同一体。君侯即汉中王,汉中王即君侯也。岂与诸人等哉?君侯受汉中王厚恩,当与同休戚、并祸福,不宜计较官号之高下。愿君侯熟思之。”
一番话说得关羽满面羞惭,使他幡然醒悟,起身拜道:“某之不明,非足下见教,险误大事。”当即拜受印绶,令掌印官收藏。
被费诗这么一说,关羽倒也佩服起老黄忠来,暗自羡慕黄忠一人立下了这许多功劳,自忖道:老将军尚能如此骁勇,偏我关某不能?想我家弟兄数十年来吃尽了老贼曹操的苦头,如今有了这些兵马,不知我家大哥作何打算?便问:“可知汉中王几时起兵灭操?”
“君侯,下官奉命出成都时,主公并未道及起兵伐操之事。据闻平了东川,军师便有辞别汉王,回归隆中之意,经汉王力劝,方才告息。”
这一席话,犹如一盆冷水浇透了关羽的心。他万万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暗想:虽说军师没有走成,但这完全可以说明军师打平了东川就没有灭操之心。昔日取了西川时,我曾教关平进川问讯伐操的日期,回说打平了东川再说,如今东川平了,他却要回去了,我关某兢兢业业守了八年荆州,等的就是这一天。早知他无心灭贼,我又何必等到现在!既然他不肯发兵,那我不能再等待了,荆襄尚有四十万精锐之师,不如倾而出之,免得日后又受制于他。因此向费诗道:“军师今岁不战,明年不征,奸贼不除,大哥空有三分天下。关某年将花甲,须髯半白,空怀壮志,使万岁置身于水火之中却一筹莫展,皆某之无能也。有劳足下回复吾兄:某即刻聚兵荆州以待汉中王消息,约期起兵,若无消息,某当自领本部军马北上伐操,以报天子。说时心里在想,我已经是五十八岁的人了,还等什么呢?不如趁现在精力尚键,还能冲锋陷阵的时候,加紧北伐。接着便吩咐手下摆酒款待费诗。
来日,费诗辞别了关羽,领着五百弟兄取道西川。回到成都,将关羽的话一一详述了一遍。刘备对关羽起兵北伐的事深以为是,倒与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便以征询的口吻对孔明道:“军师,依孤陋意,可将北伐之令送去荆州,命吾弟云长即日起兵,蜀中可相机接应,如此则师出有名矣。军师意下如何?”
当然,孔明的想法与刘备三弟兄的想法截然相反,他从“下山”的时候起,已为刘备的事业作了一个最佳规划,从后汉的整个政治局面来观察,他以为复兴汉室的最后目标就在夺取三分天下,与魏、吴形成鼎足之势。如今有了荆襄九郡和东西两川,意味着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倘要长久地维持这种互相牵制的局面,“东联孙权,北拒曹操”的国策仍要不折不扣地贯彻,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对东吴要谦让些,适当的时候要将荆襄九郡逐步归还给东吴,用这个手段来调节两国关系。四百年的大汉到了这个时期,已失去了它的先进性和历史意义,必定会有人来取代它,推动历史的发展,当时提出的“灭曹兴汉”,这对孔明来说不过是一种借口罢了,但是孔明心里也明白,要让刘备放弃荆襄九郡,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再说刘、关、张三人。一个是益州牧,一个是荆襄牧,一个是阆中牧,各据一方,谁也阻拦不了他们要举兵伐操。当然,与曹操作战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关键在于东吴不插手。孔明估计到关公起兵必定会引起孙权的注意,江东主战派会趁隙而动,所以荆襄发兵的结果不会太顺利。在这种情况下,孔明只得依允了荆襄的请求,遂又命人送去印信一枚,同时再三再四地叮嘱关羽不可与江东为敌,“东联孙权,北拒曹操”千万不要忘记。自古至今,每一件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简单,许多人都清楚汉室的三分天下靠的就是这个某本国策所得来,但在遇到具体问题的时候,往往会将它抛之脑后了。以至于关羽拒绝与江东联姻,遭到惨败身亡,教训已很沉痛,刘备不顾大局,又重蹈覆辙,几乎送性命。
刘备征得了孔明的同意后,吩咐手下立即铸造“北伐讨逆大都督”的印信,着刘安与胡班送往荆州。当他们二人急急赶到荆州的时候,城内已经呈现出一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气氛。
却说关羽送走了费诗以后,他不管孔明是否肯令他发兵,便先自四处调兵聚粮,作好了北伐的准备。哪知道,现在已不用你亲自出征,曹操先已动脑筋到你身上了!
原来,刘备表章到了许都,曹操得知他自立为汉中王之后,恨得咬牙切齿,痛骂不止,即刻传令,要起倾国之兵,与两川之汉中王决一雌雄,一人出班谏道:“大王切莫因一时之怒,反失计较。臣有一计,不须张弓只箭,令刘备在蜀自受其祸。”
曹操一看,是司马懿。喜问道:“仲达有何高见?”
司马懿答道:“江东孙权,以妹嫁刘备,而又乘间窃取回去;刘备又占据荆州不还。彼此间有着切齿之恨,今可差一舌辩之士,赍书往说孙权,使兴兵取荆州!刘备必发西川之兵以救荆州。那时大王兴兵去取汉川,令刘备首尾不能相顾,势必危矣。”
孔明以“连吴”之策来夺取三分天下,而司马懿却图谋在孙、刘之间挑起事端,使其互相拼杀来一统三分局面。欲趁他们在打得民穷兵疲之时,让曹操来收渔翁之利,一下子取而代之。曹操听了这番话,觉得很有道理。心想,东川西川新被刘备所得,兵力雄厚,至少有一百多万人马,而且骁勇善战之将,能言善辩之士都汇集在那里,不容易打。荆州离两川遥远,又只关羽一人扎守,我便先攻荆州,引得刘备出川,这样两川必然空虚。倘然能得到孙权相助,此计还能不成功么?大喜道:“啊,哈……仲达宏才,正合吾意。”
多年来,司马懿在曹操的手下一向不得志,今日这番话当即被他采纳,不能不引起司马懿的满心欢喜,因而抑制不住外溢的喜悦,万分得意地退了下去。不过,司马懿出的这个点子果然不同凡响,是一条破坏孙、刘联盟的绝好之策。
曹操同两旁道:“何人代老夫往东吴去一遭?”
一旁走出一位大夫,他就是跟了曹操数十年的老文官,名叫满宠,字伯宁。昔日华容道曹操能死里逃生,一半是靠的他出谋划策,此刻便说道:“仲达之言妙极,老夫愿往江东说得孙权兴兵。大王以为如何?”
曹操点了点头说:“吴中能人颇众,伯宁切须谨慎。”
到明天,满宠离了许昌,赶往东吴去了。不日,进了秣陵城。见城中不论文武百官还是军伍走卒,一律都披麻戴孝,气氛是万分的悲哀,细细一打听,方知是大都督鲁肃过世了。满宠得此消息,愈觉自己能说得孙权发兵。因为鲁肃一向力主与刘备讲和,他一死,必有人要战。我一到,还会不说得他们发兵么?满宠思量已定,窃喜在心,即刻赶到吴侯府前下马问讯:
“此处可是吴侯府?下官欲见吴侯。”
门公打量着这位不相识的来客,忙也迎上去问道:“不知大夫从何到此?”
“下官乃魏王堂前大夫,姓满名宠,从许都赶来,有要事与吴侯商议。有烦通禀。”
“大夫稍坐,小人即去禀报。”
孙权听得满宠到,急召谋士商议。张昭道:“魏与吴本无仇隙,前因听诸葛之说词,致两家连年征战不息,生灵遭其涂炭,今伯宁来,必有讲和之意,可以礼接之。”
孙权依从他的话,令人将满宠按入相见。礼毕,孙权以宾礼待他。满宠呈上曹操的书信时说道:“吴、魏向来无仇,皆因刘备之故,致生衅隙。魏王差某到此,约吴侯攻取荆州,魏王以兵临汉川,首尾夹击。破刘之后,共分疆土,暂不相侵。”
孙权看了曹操的书信后,暗想,昔日曹操也曾来书求和,只因当时周郎气盛,与刘备联兵在赤壁打得他大败而归,从此两家结下了不解之仇。如今想来,赤壁一战江东无丝毫之利,却被刘备增添了许多地盘,建安十三年借了我的荆州,到如今已经有十一年了,别说指望他们会归还一州半郡,连提都没人提起了。刘备从荆襄发家,先取西蜀,又得东川,横跨诸地,又自称汉中王,其势日甚一日,哪里还有归还荆州的意思,虽说这十数年中,我江东并无损失,也还算太平,但这一口气实在咽不下,总得有个下落。可鲁肃临终又再三阐述联刘的重要,劝我放弃这个念头,否则江东就会大祸临头。而吕蒙接任以来却又请我攻伐荆楚之地,一洗昔年之辱。这教我如何是好呢?孙权的两旁有主和的,也有主战的,势均力敌,各执一词。长期以来,他一直狐疑不决,就在这种徘徊彷徨中度过了十多个年头,久静思动,被满宠这么一说,孙权也觉得应该动一动了,与曹操联兵决不会吃亏……正合了他的心愿。孙权设筵相待满宠,又送他往馆舍中歇息,便与众谋士商议:“众位,今有孟德命人前来结好,共取荆襄,尔等以为如何?”
老大夫顾雍道:“虽是说词,其中有理。今可一面送满宠回,约会曹操,首尾相击,一面使人过江探视云长动静,方可行事。”
一旁又有一人出班:“某见吴侯。容禀。”
孙权以目视之,乃是大夫诸葛瑾,便问:“子瑜,有何高论,但说无妨。”
“操新败东川,忌恨于心,却又无力复仇,欲借吴中之兵,坏吴、刘之盟,云长驻守荆州八载,兵精粮足,养成锐气,宛如江东之屏风,操不敢正视,忆昔吴侯接取郡主回至吴中,国太痛恨,郡主无靠,此已铸成大错。今若加兵荆州必致两败俱伤,郎舅之谊尽消也。”
孙权思前想后,与刘备联兵的确是利多弊少,觉得诸葛瑾的话倒也说得入情入理。“依子瑜之见,权当如何?”
诸葛瑾略作沉思道:“某闻云长自到荆州,关羽妻室,先生一子,后生一女,其女尚幼,未许字人,某愿往与主公世子求婚,若云长肯许,即与云长计议共破曹操,若云长不肯,主公再别图良谋。”
诸葛瑾这样劝阻孙权不要出兵打荆州,并不是因为他的弟弟在刘备手下做军师的缘故,而是觉得这是出于当时政治局势的需要。因此他成了目前在东吴“联刘拒曹”的拥护者,尽量要劝阻吴侯与刘备引起冲突以至战争,孙权有个儿子叫孙登,云长的女儿今年才九岁,诸葛瑾企图通过两家的再次联姻来达到和睦共处的目的。
孙权感到这个主意很好,便应道:“此谋甚合吾意。若云长肯许,权立斩满宠,共破曹操;若不肯,则放满宠回去,权助曹操取荆州。”
满宠的头能否保住,取决于云长的肯与不肯,而云长肯许与否,又决定了孙、刘联兵的进一步发展和崩溃瓦解,孙权用诸葛瑾的智谋,遣他为使,投荆州打探动静。
次日,子瑜大夫坐了一只官船,驶过江去,登岸骑马,直抵荆州衙门。
这几天,关公正与马良、伊籍等人商计北伐大事,打算先渡襄江取樊城,再向宛洛道挺进,直捣许昌。忽有手下来报:“君侯,今有吴中大夫诸葛瑾求见。”
关羽与诸葛瑾打过交道,知道此人性情温和,心地耿直,是孙权的忠臣,前番为了索取荆州,往返于蜀道之上,不辞辛劳。今日到此,料有缘故。遂传言相请。
诸葛瑾入了衙门,急见关羽道:“君侯别来无恙,瑾在此有礼。”
关羽将其延入书房,行礼毕。道:“大夫请坐。”
子瑜大夫深知关公的脾气,他地位高,谋略多,武艺好,却最是性气高傲,不是好说话的人,担心说不上几句话就会把自己赶出荆州,因此谦逊道:“君侯在此,哪来下官的坐地?”
“来者是客,坐谈为好。”关羽性格虽鲠直,待人却是很忠厚,尤其象诸葛瑾这样的人是自己心目中最敬佩的人的兄长,他是万万不肯失礼的,以免被人背后多说几句难听的话。待他坐定,即吩咐奉茶。方才问道:“子瑜此来何意?”
诸葛瑾是个宽厚诚实的人,今日到此的目的完全是为了保全两家多年的友谊,避免刀兵之灾,这对双方都有好处,尤其对云长更是有益。换了别的场合,诸葛瑾必是要开门见山讲个透彻,可面对关羽总觉得不大敢启齿,只得将要讲之言婉转说来:“君侯镇守荆州八载余,两家丝毫无犯,各自相安,此皆君侯之神威。江东托庇君侯洪福。令操贼不敢轻视。吾主特令下官到此致意,愿永结盟好。”
无功不受禄,非份之誉关羽向来不贪。便道:“某乃汉臣,理守汉境,何功之有?请子瑜回复吴侯,某愿与共伐操贼,永修两家之好。”
诸葛瑾想,我来就是为了这桩事情,只要你依得我的条件,立即可以斩使开兵。说:“君侯,吾主吴侯有一子,甚聪明,闻君侯有一女,亦姝丽,特来求亲。两家结好,并力破操。此诚美事,请君侯思之。”
关羽这才明白孔明的哥哥是为了做媒来的。成人之好,不可扫他之兴,便婉辞道:“吾女尚幼,不堪侍奉箕帚。”
这种话一听就可以辨出其中的滋味来,诸葛瑾人虽老诚,脑子却灵敏得很,已知关羽毫无诚意,把年幼来搪塞自己。他说不上几句奉承话,也不善于转弯抹角,被关羽一回绝,心里便着急了起来,关爷啊,魏使已经到了江东,你要是不应允我的话,只怕人祸不远。到那时,我也爱莫能助了!便直说道:“君侯,瑾今到此,一片至诚。操贼遣使已到秣陵,君侯若能成全下官美意,吾主即刻斩使开兵,倘然此事不成,非是下官危言,祸不远矣。为国之计,请君侯熟思。”
换了别人,或许要将诸葛瑾的话来回味一下,权衡一下利害。可关羽的脾气与众不同,从不欺软怕硬,越是吓唬,他越不怕。诸葛瑾这几句话,关羽还以为孙权在用曹操来要挟他,迫他就范。他想,曹操是我的老对手,昔日无此基业尚且不怕他,如今正要找他,谁来怕他!孙权这家伙挖空心思要索回荆州,却用这伎俩来骗我女儿,赚我荆襄,我若应允了他,别人岂不要笑我关某无能,竟将亲生女儿许与江东求和。我一生光明磊落,正直做人,至此却不要将数十年威名付诸流水?关羽想到这儿,卧眉顿竖,丹凤眼弹,长髯飘动,一句话也不说。
诸葛瑾只当他在沉思,不识时机地催促道:“君侯与吴侯能结秦晋之好,此实吴中之幸,汉川之幸。吴侯定然斩使开兵,与君侯共破操贼。君侯以为然否?”
不料,关羽勃然大怒道:“吾虎女安肯嫁犬子乎!不看汝弟之面,立斩汝首!”说到这儿,手搭剑柄,抽出一口雪白锃亮、寒光逼人的剑来。
诸葛瑾哪曾见过这等场面,早已吓得筛糠似地发抖。心又不甘,两层嘴皮一抖一抖地还要开口分辩:“君侯,且息雷霆,下官……”
“休再多言!”一声断喝,将他的话全部压了回去。关羽毫不留情地吩咐手下:“送客!”
诸葛瑾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站了起来,一团好意至此心灰意冷,遂抖抖瑟瑟地拱手道:“下官告辞。”说罢,一手提着袍,一手抱着头,匆匆回至船上,气急败坏地令手下开船回去。到对岸,入城来见孙权,将关羽的话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堂上别说孙权听了气塞胸膛,就是文官武将也深深为他抱不平,都觉得关某的话太过份了。尽管不少主和的文武竭力想说服孙权不必为关羽的傲慢而兴师动众,免伤两家多年的和气,但孙权和主战派已经抑止不住早就要迸发的激情,此刻便似决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使人再也挽回不了。孙权当即命人去馆舍请魏使来说话,一直狐疑不定的主意到此时方才一锤定音。
这几天里,满宠被关在官寓中既不能随意出去,又没有孙权的消息,心里明白,要是江东不出兵,决不会让自己安然回去。接连几天,满宠都是在提心吊胆、惶惶不安中度过的。今日闻得孙权来请,未卜凶吉,心里愈加忐忑不安,急往大堂来见孙权,孙权道:“请大夫回许都禀复魏公,令骁将从樊城进兵,若云长一动,权即遣将暗取荆州,一举可得矣。”遂修下一封回书付于满宠。
满宠得了实信,回到许都,上书曹操,陈说此事。曹操自然高兴。一面驰檄东吴,令孙权领兵水路接应,以取荆州;一面召集文武,商议动兵。
“子孝听令。”
子孝便是曹操的族侄曹仁,魏王手下有两员大将最善于把关守城。一个是张辽,赤壁之后一直守在合肥,无丝毫差池。第二个就是曹仁,昔日守南郡,周瑜连攻数日不下,结果中了他的一支毒箭,几乎丧身。
曹仁从旁闪出:“小侄在。”
“老夫命尔领兵一万,镇守樊城。”
新野、樊城这两个县在前《三国》里是刘备的屯兵之所、立足之地,后曹操统领百万大军扫荡江南时,遇得刘备弃新野、抛樊城,长期以来一直是曹操的领地,樊城是黄河前的一扇大门.只要守住这里,江东再从水路发兵,关羽就两面受敌,无法旋展智谋。曹操一边进兵襄阳,同时又十分谨慎地提防关羽会提兵北上,考虑得很是周密。不过,曹仁也的确身手不凡,没有辜负叔父的一番重托,硬是没让关羽攻破樊城。因此,关羽此番北伐未遂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此。
曹仁接令:“遵命。”退了下去。
“元让听令。”曹操呼道。
夏侯惇今年正好六十岁,虽说比曹操小一辈,但年纪相差无几,一个是大侄子,一个是小阿叔。他从小就跟着曹操,数十年来征战闯荡,沙场经验十分丰富,也与曹操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因此,在曹操卧病不起,夏侯惇心急慌忙地去探视病势沉重的叔父时,不慎摔了一大跤,当场跌死,比曹操略早几天归了西。如今夏侯惇年高艺衰,力不从心,便专心致志地培植儿子,倒也教得儿子有几分英武莫敌。夏侯惇的儿子叫夏侯存,善用一柄三尖两刃刀。每逢出征,必要跟定父亲。夏侯惇闻得叫唤,便跨前数步。“叔父在上,小侄在。”
“老夫命尔领兵一万,如此这般攻拔襄阳,不可有误!”曹操说着,对他招招手,附在他的耳边悄悄他说了许多话,一个儿只动嘴巴,不闻声音,好像有说不完的妙计良谋;一个儿乱点脑袋,只不应话,似乎在没完没了地暗接机宜。
“遵命。”夏侯惇应声退了下去。
曹操明白,荆州是关云长亲自把守的重镇,不易攻破,留给孙权去打,而襄阳并没什么名将,只要命夏侯惇父子前往就足够了。尤其他与关云长有一段说不清的至交关系,华容道有再造之恩,因此曹操也不希望与他当面交锋,只是旁敲侧击,一等江东出兵,他就要伺机挥师汉川。其实曹操不攻襄阳,关羽也要兴师北伐了。现在你派兵去夺襄阳,那真是虎口拔牙了。曹操传完将令,遂退殿发兵,耳听消息。次日,曹仁与夏侯惇父子各领一万精兵,校场祭旗,别了曹操,一个去樊城把守,一个人襄阳攻关。此话在后再提。
却说关羽自那日忿然逐出诸葛瑾以后,一晃又是数日。这些天里战意愈坚,四处调集人马,一切部署都已完毕。荆襄四十万人马,留下十万在荆州,再留十万分遣各郡驻守,二十万军马于荆州城外屯扎,一共六员战将:关羽、关平、周仓、廖化、赵累和王甫,选定吉期七月十五出兵。这一日是七月初十,忽然堂前鼓声骤起,“卜隆……”雨点般的紧急鼓声传向四面八方,正不知是何人击鼓,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文人马良、伊籍等,武将廖化、赵累、王甫等纷纷都赶上大堂,见关羽已端坐在堂上,瞪出一双询问的目光审视着每个人的面孔,好像也在观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何人击鼓?”
值堂官急步来到虎案前,“禀君侯,襄阳失守,糜芳、傅士仁败回荆州,辕门请罪,求见君侯。”
啊?!大家想不到襄阳会失守,而且连魏军出兵的消息一点也没有,荆州聚集了二十万军队还没行动,就已经传来了失守襄阳的消息,这太突然了!关羽听了顿时气愤填膺,拍案大怒道:“操贼不死,汉室难兴。关某尚未发兵,贼军倒自来送死。来,传糜芳、傅士仁大堂相见!”
“呼——唉——”大堂上立即虎威声声。
糜芳和傅士仁失了襄阳,心里十分胆怯和慌乱,知道关羽一向铁面无私,回荆州请罪性命危险,但又不能不去。傅士仁对糜芳说,失了关厢回去也逃不了一个死,不如就投顺了魏军,或许还能保住性命。糜芳犹豫不决,担忧地说道,魏、汉两家誓不两立,数十年来冤恨似海,归顺曹操犹如飞蛾扑火。吾妹糜夫人嫁汉中王虽在长坂战中赴井身亡,毕竟仍有郎舅之谊,吾兄助汉中王多年,乃汉室要臣,曹操岂有不知?汝兄傅彤效功于汉中王,曹操岂会饶汝性命?如此种种,不如回转荆州,听候君侯裁决。傅士仁发愁道,我等回去,只怕关羽亦难宽恕,这便如何是好?糜芳说,襄阳失守,固然罪大,理当辕门请罪。或许君侯念及找等兄长数十年之功德,网开一面也未可知。这两员败将依仗看兄妹的功劳,还是回到了荆州。此时听到了云长的呼唤,战战兢兢地上了大堂,双双拜倒在虎案之前:“君侯在上。罪将糜芳拜见!”“君侯在上,小将傅士仁特来请罪!”
关羽叱道:“大胆罪将,如何失却襄阳,从实招来!”
傅士仁吓得不敢吱声,还是糜芳略微大胆一些,他诚惶诚恐地说道:“君侯,三日前的一个深夜,忽闻鼓声响亮,将小将等从梦中惊腥,报说北关起火。小将等即刻引人前往扑救,岂知魏军已杀入关厢,原是魏将声东击西打破了城门。小将等抵敌不住,只得逃回,实是该死,请君侯恕罪,永世不忘!”
糜芳、傅士仁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回荆州的一路上已经商定了要用假话来欺骗关羽。在他们镇守八年的时间里,初时还算谨慎。时间一长,便开始放纵起来,七八年中,天天喝得酩酊大醉,天一擦黑,他们就好像奉旨饮酒,定要饮得一醉方休,从不间断,守将这般滥饮,上行下效,军士岂有闲着不喝的?每日里觥筹交错,醉生梦死,守关的捧酒碗,巡哨的睡大觉,戒备松懈,还有谁想得到会出乱子!他们以为挂着关云长的牌子就像上面画着一只吃人的虎一样,别说东吴不敢蠢蠢欲动,就是曹操也没这个胆量。每逢荆州的总巡哨赵累、王甫赶到这儿时,他们早已得知消息,装模作样地收敛几时。好得赵累和王甫也看不出什么事故来,每月也只来一二次,反觉得他们数年中始终如一,每每向关公如实禀复,关云长还当他们果然如此,常常嘉奖他们。大家竟然都蒙在鼓里,丝毫都未曾察觉。
关羽好恨,好好的一座城关这样轻易地就被魏军夺去了,这对北伐来说,要增加多少麻烦啊!欲待发作,探子驰马报来,说道三日前夏侯惇与其子领兵一万,伏于襄阳关外,命夏侯存暗引三千军士佯攻北关,他便领七千精兵绕至南门,蹚过城河,用绳梯翻越城墙。八年来,这班守城军士夜夜便狂饮滥醉,麻痹大意,毫无警惕。俟魏军越入城中方才惊醒,其时城门已开,吊桥亦平,夏侯惇在城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南北二门均已失守。傅、糜二将趁乱得脱,倾城军士皆归魏军。
关羽素来性如烈炭,听了这番话,哪里还忍耐得住,别看他往日里阅读《春秋》时,文质彬彬,满腔儒雅之气,一遇到事情他就会暴跳如雷,真正是老爷脾气。失了关厢,其罪已难赦免,又谎报军情,更是罪上加罪,尤其是说假话,关羽最是深恶痛绝,绝不能相容的。关羽被糜芳的一番假话所震怒,凤目横对,好像要喷出火来。大喝道:“糜、傅二贼,衍怠军情,纵军狂饮,失守襄阳,可知罪否?!”
二人趴在地上不断叩头求饶:“小将知罪!君侯饶命!”
“失守重关,其罪难赦,谎言哄骗,军法不容。来,将不法将糜芳、博士仁推出辕门斩首!”
糜芳、博士仁被吓得面如土色,又是拜,又是叫,“君侯开恩!君侯饶命!”
关公一声断吼:“斩!”
两旁手下一拥而上,斩猪杀牛似地将他们二人拖翻,拍去头盔,反剪双手,压的压,绑的绑,无多时已将糜芳、博士仁捆得像端午节的粽子,结结实实,动弹不得。再将他们从地上拖起,大声喝道:“走!”押着就往外跑,到辕门前的照墙旁,硬将他们按下跪在两门落头炮边,刀斧手手执着鬼头刀怒目相视。
恰在接令官急急忙忙奔上大堂去请行刑令时,堂外一阵大喊:“汉中王旨下!”
关羽想,恰恰要杀人,来了大哥的旨意,且先接旨,再下令斩首不迟。立即吩咐摆香案、焚香烛,随即率先跪拜下去,伏地听旨。来者便是刘安与胡班,到此便是嘉封关羽为讨逆大都督。读毕,奉上印信。关羽谢恩,受了大都督的印信,起身复又坐定。
刘安进来时,看到了辕门外的景象,遂问:“君侯,辕门外所斩何人?”
“糜芳、傅士仁。”
“未知二人身犯何罪?”
“酒后失守襄阳,谎言哄骗关某。”
刘安想,按他们的罪来说,应该严惩不贷,但是他们的兄长都是王上的忠臣,特别是糜芳还是汉中王的至亲,一旦杀了,只怕汉中王的面上不好看,不如让我来说个情。便道:“君侯,此二人论罪该斩。然彼等兄长皆有功于汉中王,岂可一斩了之。今番君侯领兵北伐,未曾出师先斩大将,于军不利,可暂免其罪。”
关羽想到他们的两个兄长倒是忠心耿耿,数立功劳,要是斩了这两个不文不武的罪将,在大哥面前交不了帐。再说求情的人是汉中王的使者,这点面子是一定要给的,关羽沉思片刻,吩咐手下将糜、傅二人押回大堂。
趁这当口,胡班上阶叩见了关羽。十多年未见,两人都老多了。原来胡班是关羽昔年过五关、斩六将时结识的,在胡家庄又结成郎舅。今日舅兄到此,关羽不敢怠慢,忙也还了一礼,细问别后情景。胡班便将别后四处飘荡,寻访皇叔,在西蜀闵江奇遇张飞等事概说了一遍,一直跟随汉中王至今,今番方有机遇到此。
关羽也将岳父一家十多年的情况简要讲了一些,遂请胡班到府上去拜望阔别多年的父母双亲。送走了胡班,关公又问来使:“足下大名?”
怎么刘备派来的大使,关羽会不认识的呢?其中有个缘故。关羽镇守荆襄,一生未进川,别说不认识刘安,即便是大名鼎鼎的四虎将马超也只是久闻其名而未谋其面。再说刘安也不是刘备的老人马,关羽是无法与他相识的。
“小将刘安。”
“足下莫非徐州孝山刘安?”
“正是徐州孝山出身。”
刘、关、张弟兄感情好,每个人做的事,大家都了解得十分清楚,尤其是刘备的事情,关、张二人更是关心。一听他是刘安,关羽立即想到了割肉救主的故事来。关羽最重义气,蓦地肃然起敬,从座上抬身,“原是吾兄之恩人,可敬可佩。请受关某一拜!”
刘安如何受得起他的拜,立刻将他扶住,“小将不敢!”
正说着话,手下已押着糜芳、傅士仁二人上了大堂,先上前拜谢了不斩之恩。关羽怒气未息,大叱二人道:“吾不看刘将军金面,断难饶恕!来,各杖三十军棍!”
死罪可脱,活罪难逃,军牢手将他们当堂拖翻,打得他们呼天喊地,乱滚乱爬,真个是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差点昏死过去。刑毕,罚糜芳守南郡,傅士仁守公安,关羽严厉地警告他们:“若吾很胜回来之日,稍有差池,二罪俱罚!”
二人满面羞渐,诺诺而去,其实这两个人是轻饶不得的,早点杀了他们,即使关羽今后荆州失利,还能退守南郡,绝不至于败走麦城。小人不可重用,现在不杀,反而遗祸于世,最终反害了自己。二人受了今日之罪,从此怀恨在心,只是无处发泄,这且不提。
关羽怒气方消,又与刘安聊道:“将军真义士也。未知几时报到我家大哥帐下?”
“已有七八载。今闻君侯兴师北伐,小将一则奉汉中王之命到此,二则愿与胡将军同在君侯麾下效力。未知君侯可允否?”
“将军助某北伐,某岂有不允之理?!”
是夜,关羽设筵款待刘安、胡班,尽欢而散,发付来人回进西川,谢兄王嘉封。失了襄阳,关羽恨不得当晚就发兵。襄阳不拔,大大地阻碍了北上伐魏,便定于来日发令开兵,这正是:
两川劲旅方息鼓,一地强师又举旗。
关羽挥师北上究竟成功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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