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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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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冬天。
驻守在江陵长江北岸的关羽,听到了一个消息:镇守陆口的东吴横江将军鲁肃病故。人称此人英年早逝,死时年仅46岁,闻者无不为之惋惜。又过了几天,关羽收到了一封信,是吕蒙派人送来的,拆开一看,方知此时任东吴左护军、虎威将军的吕蒙,已经接替了鲁肃的职务,前来镇守陆口。
信的大意说,“我奉至尊之命,调至陆口,负守土之责。辖区与君侯接壤,双方应以睦邻友好的精神和平相处,共御强敌曹操。我与君侯相比,算是晚辈,阅历与学识都与君侯相差悬殊,今后务请君侯多加关照,愿随时聆听君侯的教诲,以期有所补益云云。”信写得非常委婉与客气,但关羽读信后并没有太相信他的花言巧语,而是以冷静和警惕的心情来看待东吴变易陆口守将这件事。
吴、蜀平分荆州以后,双方的辖区相邻接,有时难免会发生一些磨擦。关羽性情傲慢,反应总是很强烈的,而鲁肃则比较安静祥和,遇事能从大局出发,在不影响团结的前提下,妥善地进行处理,因而在一个时期里,双方大体上还是相安无事的。
三年来,关羽逐渐对鲁肃的为人和处理问题的方式有所了解,也逐渐增加了对鲁肃的信任感。但现在鲁肃去世了,换了一个吕蒙,关羽却不能掉以轻心了。
在关羽的印象中,吕蒙这人争强好斗,诡计多端,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三年前,正是他率领大军,夺取了荆州的南三郡,其中零陵郡是他编造了一套谎言,诱使零陵太守郝普献出了城池。尽管现在他的信中挂满了蜜糖,关羽也是不会买账的。
关羽对吕蒙的来信并没有回书作答。过了几天,吕蒙又派出使者来访问南郡,说是来“走亲戚”,还给关羽带来了几种当地的土特产作礼物,表现了非常友善的态度,而关羽心中的那股弦却始终在绷着,并没有松弛下来。他经常派出许多斥候,潜入到吕蒙的驻地附近,观察动静,搜集消息。许多天过去了,根据斥候反馈回来的大量报告,并没有发现吕蒙有什么异常举动。关羽的一颗悬着的心,也就逐渐放下了。
转眼过了新年,进入了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年初的一天,关羽正在照着铜鉴,从事马良进来了,关羽在铜鉴里看到了他的身影,向他发问说:“季常,你看我老了吗?”
马良对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说:“不,君侯还不算老。”
关羽说:“五十为老,而我已经五十九岁了。方才照镜子,发现我的白头发已经超过一半了。”
说到这里,他表现出一种怅然若失的神态,好久才问道:“季常,进帐来有什么事吗?”
马良说:“上午我去了江陵城,在大街上见到了一位故人,他刚从北方来,向我透露了一个重要的消息,特来向君侯报告。”
关羽对此很感兴趣,忙问道:“是什么消息?”
“听说朝廷内部发生了叛乱,有几个宫员伙同太医令吉本起兵讨伐曹操,可惜失败了,几个人都被杀了。”
关羽高兴地说:“这是一个好消息,他们虽然失败了,但这件事足以说明,朝臣中反对曹操的大有人在,他的统治是不稳固的。”
“是的,曹操正在面临着许多麻烦,而且他已经老了,看来作事要力不从心了。”
关羽插话:“他比我大五岁,今年六十四岁了……”
马良继续说:“他大约已经觉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为自己的子孙着想,近年来加强了篡权窃国的步伐。”
“是啊,听说他从魏公提升为魏王以后,天子已经被迫准许他可以设天子旌旗,王冕上可以用十二个旒,可以乘坐天子的车子,已经和天子的排场差不多了。”
“这就激起了汉朝老臣的极大不满,这次变乱就是这种不满情绪的一个大爆发。”
关羽饶有兴趣地说:“不仅此也,他的地方上也不稳定,由于曹仁连年在南阳郡一带横征暴敛,百姓不堪重负,怨声载道,不断地起来造反。近年来,不是有些造反的山头派人来和我们取得联系吗?”
“是啊,过来联系的山头还不少呢!君侯给他们封了官,赐给他们印绶,让他们回去继续作乱,扰乱曹魏的后方,真是一个削弱曹魏政权的好办法啊!”
关羽开始兴奋起来了,攥紧了拳头说:“一旦时机成熟,我便要从南郡出兵北伐,先下襄、樊,再捣宛、洛。”
关羽说到这里,忽然想到,马良要走了,便问他:“季常,什么时候走?”
“正在交待公务,大约四、五天以后可以起身吧。”
关羽叹了口气说:“从我的本意来说,我是不愿意让你走的,可是主公已经行文下令,指定要你去成都,在左将军府做事,我怎么能挽留你呢?唉,有用的人都从我身边调走了!几年前,杨威公在我这里干得好好的,我派他去了一趟西川,主公就把他留下了。这一回,又要把你调走,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刘备与曹操争夺汉中的斗争正在激烈地进行着。汉中是魏、蜀双方必争的战略要地。前年,曹操取得了汉中,原汉中统治者张鲁归降。
从去年冬天开始,刘备率张飞、马超、吴兰、赵云、黄忠等进兵汉中一带,关羽在荆州密切地关注着来自汉中的消息。今年的春夏之交,听说主公屯兵在阳平关①,与魏将夏侯渊、张等相拒。到了秋天,曹操又亲自带兵西征,9月到了长安。从这些消息中,关羽已经觉察到曹魏在汉中之战中显得很被动,不然曹操为什么要亲自出征呢?
到了10月,从曹魏统治的南阳郡方面又传来了好消息,曹魏宛县守将侯音造了反,拘扑了南阳太守。近年来,南阳吏民小规模的造反事件此伏彼起,接连不断,终于酿成了这起震惊朝野的大规模的造反事件。
不久,侯音派使者到南郡见关羽,表示愿意归附。关羽大喜,授与侯音别部司马的印绶,让他在南阳郡抗击曹魏的官军,扰乱地方秩序,什么时候在那里站不住脚了,就把队伍带到南郡来。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正月,从宛县传来了关羽不愿意听到的坏消息,曹仁率军攻下了宛县,斩了侯音,血洗了城池。但尽管如此,这件事情的本身还是给关羽带来了希望,他认为曹魏已处于内外交困的境地,自己北伐襄、樊的时机就要成熟了。
不久,一个令关羽更加振奋的消息从汉中传来,说是曹魏大将夏侯渊被斩于定军山。什么人斩了夏侯渊,一时还不太清楚,而关羽估计不是张益德,便是赵子龙,其他人哪能有这样的本领?可是后来从一些消息中来推断,斩夏侯渊的,绝对不是张益德,因为张益德正在巴西与魏将张交战,在八山打败了张,立马勒铭(刻字)于山壁,豪放潇洒,传为美谈,说明他并没有在汉中。
至于赵子龙,关于他的传闻也不少。如说他率数十骑出营巡视,遇见大队的曹兵,他且战且走,一直退到自己的营寨,曹兵还穷追不舍,他搞了一个空营计,大开营门,曹兵怀疑内中有埋伏,竟没敢进入,掉头就跑,他驱兵从后追杀,大获全胜。事后刘备赞叹地说:“赵子龙一身都是胆也!”但尽管传闻甚多,口碑不少,并没有听说是他斩了夏侯渊。
关羽不断地听到张飞和赵云的英勇事迹,心里很不平静,夜里常常难以成寐,辗转反侧地思量着,益德和子龙都建立了卓越的军功,都是大名远扬,声威日著,而自己却蛰居在荆州,毫无功勋可言,实在是相形见绌啊!我必须找个时机北伐襄樊,也显一显我关云长的威风!
但关羽几次与僚属们商议此事,大家多持慎重态度,多认为主公正率领主力与曹操争夺汉中,无暇东顾,万一荆州有失,是很难得到主力的救援的。不如现在按兵不动,坐观时变,暂时以保存地盘与实力、养精蓄锐、扩军积粮为宗旨,等待以后时机成熟,再与主力相配合,北进襄、樊,并相机直捣宛、洛、这才是万全之策。但争强好胜的关羽,怎能听进这些话呢?他建功心切,手头发痒,早就跃跃欲试了。
经过多方的打探,关羽终于弄清,在定军山②斩了夏侯渊的乃是黄忠。本来不弄清还好,一弄清反而使他在心理上更不平衡了。黄忠是什么人?一个老兵,一个降将!竟能在汉中一举成名,风光无限。我这个元勋宿将还往哪儿摆?关羽愈想下去,心情愈郁闷,愈为自己鸣不平,那滋味是酸溜溜的,还夹杂着苦涩,说不上究竟是嫉妒,是尴尬,还是愠怒。但想的时间长了,那起伏的思绪终于逐渐平静下来,在内心里对自己说:黄忠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遇到了一个机会,侥幸成功罢了!如果自己遇到这机会,肯定比他干得更出色!不管怎么说,自己作为元勋宿将,怎能不如一个降将,一个老兵?!
进入5月,好消息更是不断地从汉中前线传来。先是听说,曹操的进攻频频失利,军士大量逃亡。后来又听说,曹操在汉中支撑不住了,已经撤兵回了长安,主公已经据有了汉中。不久又听说:主公派孟达、刘封进攻上庸,曹魏的上庸太守申耽投降,上庸落入我方之手了。但关羽在庆幸之余,转而想到,这取得上庸的功勋,竟是素来与自己不和的孟达与刘封两个小子建立的,唉,这年头,不管什么人,都可以侥幸取得成功!思念及此,心里又酸溜溜的了。
正在关羽心潮起伏,精神烦躁的时候,治中从事潘走进来了。关羽与潘一向心存芥蒂,近来又发现他与糜芳、士仁等人常常接近,心中不免更增加了许多疑虑,他见了潘,冷冷地说:
“承明,不在江陵勤劳公务,又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潘见关羽对自己的神态不对头,本想借故脱身而去,又一想,今天是为一件重要的事情而来,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便心平气和地对关羽说:“君侯,近来主公已经据有了汉中,孟达、刘封又占领了上庸,这些好消息,你都听说了吧?”
关羽还是满脸不悦地说:“听说了又怎么样?”
潘还是心平气和地说:“这样一来,巴、蜀、汉中、上庸①已经与南郡连成一片,主公的事业日益辉煌,已经具有正式立国的规模了。我们荆州的文武官员,自君侯以下,何不联名上一道推戴表章,推戴主公为汉中王呢?”
关羽弄清了潘是为此事而来,精神为之一振,方才的敌对态度立即消失了,饶有兴趣地说:
“你是说,我们要拥戴主公建立一个汉中王国?”
“是的。当年项羽入关,大封诸侯,封高祖为汉王,辖地为巴、蜀、汉中,地盘还没有主公现在的地盘大,还没有管辖荆州呢。可是,高祖就是以巴、蜀、汉中为基地,终于打败了项羽,统一了宇内,建立了汉朝。我们的主公不是也可以以巴、蜀、汉中,再加上一个荆州为基地,始而三分鼎峙,进而统一宇内,实现诸葛军师所规划的‘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理想吗?”
潘这一番充满了希望的话,使关羽的烦躁心情一扫而光,用异常兴奋高亢的语气说:
“好!就由你潘承明来起草表章吧!”
于是关羽便命人取来编好的木简与笔墨,由潘伏案拟稿。写毕,关羽首先亲笔签上了自己的官衔、封爵和姓名,“襄阳太守寇将军董督荆州事汉寿亭侯关羽”。然后潘也在下面签上“荆州治中从事潘”。
潘放下笔,拿起简牍说:“我去找荆州重要的文武官员在上面签名,然后便派出一名可靠的人员送到汉中,君侯,你放心吧,这事我会办好的。”
江陵江北驻地,关羽的大帐。
关羽与糜芳对弈,关平坐在旁边看着。主簿廖化坐在另一侧的几案前处理公务。关羽与糜芳下了一会儿,竟吵了起来。关羽喊道:“糜芳君,你这两个子儿原来不在这个地方。”
糜芳争辩说:“怎么不在这个地方?我没有动弹它,你问问小平,他看见我动弹了吗?”
关平望着父亲的脸色,怯生生地说:“是没有动弹过。”
关羽坚持说:“不!你没有看清,就是动弹了。这样,我这几个黑子儿不是被围死了吗?”
糜芳说:“当然是被围死了,是你自己走上了绝路的。”
“不,你把那两个子儿拿开,这不算数。”
“怎么可以随便拿开?你又玩赖了!”
关羽怒气冲冲地说:“是你玩赖!”说着便掀翻了棋盘。
廖化走过来劝解说:“算了,算了,这又不是在战场上真杀真砍,犯得上生那么大的气吗?”
关羽瞪着眼睛说:“可是,那也不能说我玩赖呀!”
糜芳只好心不情愿地收敛了一下锋芒,放低了声音说:“好了,就算是我玩赖,行了吧!”
关羽说:“本来就是你玩赖嘛!”
廖化说:“好了,好了,君侯,您把糜太守请了来,不是为了下棋吧?不是要商讨荆州的攻守之计吗?还是谈正经事吧!”
关羽说:“可是,人还不全啊!士仁将军、赵将军和潘治中还没有到呢。”
这时潘、士仁和赵累三个人已经进来了,赵累应声说:“君侯,我们早就来了,看到你和糜太守聚精会神地在下棋,就到外面凉快去了。”
关羽说:“那好,大家请坐!”
大家坐定之后,关羽说:“既然人已经来齐了,那我们就转入正题吧!今天把大家从各自的岗位上请到这里来,是为了商讨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如今主公在平定益州之后,又从曹操手中夺取了汉中,继而又夺取了上庸,可谓节节胜利,形势喜人。与我方蓬勃发展的形势相对比,曹魏方面则是前方失利,后方动乱,呈日落西山,江河日下之势。由于曹操加强了篡位窃国的步伐,汉朝老臣反曹的呼声日益高涨,百姓不堪徭役重负,也不断地起来造反。去年宛县守将侯音的造反,就是规模较大的一个。后来虽然被曹仁镇压下去了,其余党仍然大有人在,仍然在伺机再起。这些造反的力量,多数都归附我方,与我共同打击曹魏。在这样有利的形势下,我这个襄阳太守岂能仍然挂着虚衔而不进驻襄、樊,继而直捣宛、洛呢!”
士仁插问道:“君侯的意思,近期就要北攻襄、樊?”
“是的,看目前的形势,曹魏政权已经失去民心,内部也呈现出分崩离析之势,只要我大军北进,北方义军必然要积极响应,百姓也必然要箪食壶浆以奉迎王师,如此则襄、樊指日可下,许都和宛、洛将一夕数惊,风雨飘摇,此天赐良机也。”
关羽阐明自己的主张后,糜芳持怀疑态度说:“我看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虽说曹魏内部有时不那么稳定,在战场上也有失利,但其实力仍然很强大,这个庞然大物,我们是轻易撼动不了的。所以北进之事,应该慎之又慎,切不可贸然行动。”
关羽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糜府君总是改变不了纨绔子弟的气质,何其怯也!”
士仁说:“糜太守所说,并不是毫无道理的,君侯要三思。”
赵累说:“北进要进行充分的准备,而且对东吴要严加防范。”
廖化也说: “是啊,几年来,东吴对荆州野心勃勃,定不能以平分荆州的结果为满足啊。”
关羽哈哈大笑说:“吴狗何足道哉!他们在北部防线上,经常和曹兵发生磨擦,合肥、濡须警报频传,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精力和我们争夺荆州?各位将军不是长曹魏的锐气,就是长东吴的威风,自己的骨头却硬不起来,实在是可悲可叹!”
士仁说:“方才各位将军所言,无非是有备无患之意耳,难道君侯就不应该加以考虑吗?”
关羽摇摇头说:“这些气馁的话,有什么值得考虑的?难道我们只能固步自封,永远不能北进吗?”
开始时未置一词的潘,对关羽的狂傲自负的表现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接过关羽的话头说:“不是说不可以北进,而是说要慎重行事,也就是要掌握合适的时机,作好充分的准备。当年孔明军师离开荆州时嘱咐君侯的那番话,也是这个意思,而且还告诫军侯北进勿忘东防,君侯该记得吧?君侯熟读《春秋左传》,可以朗朗上口,总会记得隐公五年那场郑燕之战吧,燕人只在正面上注意郑国的三军,却没有防备隐蔽在后面的曼伯与子元的军队,结果被郑国打得一败涂地。所以君子评论说:‘不备不虞,不可以师。’”
关羽一听潘引证《左传》,心里非常反感。因为潘曾在背地里讥笑自己手中不离《春秋左传》是“假斯文”,“食古不化”。他马上反驳说:“可是文公十七年还记载,郑子家给赵宣子写信说:‘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潘治中和方才发言的几位将军一样,都是畏首畏尾之人啊!
潘并不服软,接下来说:“还有一个情况,我强调一下。两年来,主公在汉中与曹操打得死去活来,虽说已经夺取了汉中,但主力部队已经打得精疲力尽,亟待休整;而且新得汉中,局势还不那么稳定,也需要用重兵镇守;所以我们现在就出兵襄、樊,很难指望会得到主力的配合啊!”
关羽哈哈大笑说:“治中所言,又是畏首畏尾之论耳。凭藉关某的声威,凭藉我荆州的精兵强将,就足以使曹仁闻风丧胆,何劳主公担忧,何劳主力部队的配合!如今主公已经取得了汉中,刘封、孟达已经取得了上庸,张益德在巴西也建树了赫赫武功,我们这里也应该不甘落后才是。”
大家见关羽听不进任何不同意见,已没有商量的余地,便都不吭声了。
沉寂了一会儿,关羽对大家说:“诸位,既然主公命我董督荆州,全权行事,现在我就做出决定,于近日出兵襄、樊,至于何人出征,何人留守,大家等候我的命令好了。”
众人散去之后,只剩下关羽独自一人坐在大帐中。他的心情很烦乱,想到方才大家都和自己唱反调,觉得很不开心。
门开了,廖化匆匆地走了进来,向关羽报告说:“费司马到!”
关羽说:“噢,费诗来了,快快有请!”
费诗闻声而入,关羽起立相迎。
入座之后,关羽说:“公举,一路之上多受风霜之苦!”
费诗回答说:“好说好说,受汉中王差遣,来此宣达王命,应该竭尽职责,何言‘辛苦’二字。”
关羽一听费诗称主公为“汉中王”,忙问道:“主公已经登上了汉中王之位?”
“是的,不久前,主公接受了马超、许靖、诸葛亮、张飞等120名臣僚的推戴,在沔阳设立坛场,陈兵列众,祭告天地,正式跻位为汉中王了。”
“前者,关某和荆州的文武官员也联名上表,派人从荆州送出,也是推戴主公为汉中王之意,主公看过了那封表章了吧?”
“主公跻位为汉中王,自然也少不了你这汉寿亭侯的推戴之功。我方才说有120名臣僚推戴,也包括君侯以及荆州重要的文武官员在内。”
关羽高兴地说:“主公做了汉中王,算是正式建立了国家,鼎足三分之势已成,实在是可喜可贺!公举到此,就是为了向我们通报这件事吗?”
“是的。主公分别派人向各地的守将和官员通报这件事。除此之外,我此次前来,还要传达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主公已经任命君侯为前将军,现有文状在此。”费诗说着拿出一纸文状,交给关羽。
关羽看过之后说:“感谢主公的恩宠。不知此次还有什么人与我同列?”
“还有,黄忠为后将军,张飞为右将军,马超为左将军,加上君侯为前将军,此乃最显赫的前、后、左、右四大将军也。”
关羽听了之后,品头论足地说:“张益德为右将军,是众望所归,理所当然;马孟起嘛,被任命为左将军,只能说是勉强吧!”
费诗说:“马孟起原先资历很深,在凉州和羌中名声显赫,很得氐、羌各族人之心,在主公包围成都时前来归附,对刘璋起了很大的震慑作用,促使他很快地献城投降了,以后督守临沮,也建立了功勋。此次被任命为左将军,也是众望所归,怎能说是勉强?”
关羽还是坚持已见说:“与关某相比,只能算是勉强耳!诸葛军师曾给我写信,把关某和马孟起做了一个对比,你知道这件事吗?”
“略有耳闻,详情不知也。”
关羽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从中取出一页揉搓得很旧的帛书,把它递给了费诗,费诗小声念着:“马孟起才兼文武,雄烈过人……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
关羽得意地说:“这封信我给许多宾客看过,大家都说军师有知人之明。”
费诗把信还给关羽,笑着说:“好嘛!就是说:马超虽然很了不起,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天下第二而已,君侯才是天下第一呢?”
“所以我说,任他为左将军,还算勉强嘛!至于这黄汉升,我就不敢恭维了,他原来在长沙太守韩玄手下任裨将军之职,主公进攻长沙时,投降过来了。主公一直待他甚厚,但此人胸无点墨,不过是个老兵而已。关某是什么人?如今竟与这老兵同列,岂非是莫大的耻辱!”
关羽愈说愈气愤,竟把文状投之于地说:“公举,你一路辛苦,就先在馆驿里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就回去向主公复命吧!就说关某自知德疏才浅,这前将军之职,实在不敢接受。”
这时费诗显得有些尴尬,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唉,临来之时,孔明军师就担心会出现这种局面,果然被他说中了。”
“军师是怎么说的?”
“军师忧心忡忡地对主公说:‘黄汉升的名望,素来是不能和关云长、张益德和马孟起等人相提并论的。主公破格提拔他跻于四大将军之列,是因为他在定军山立了大功。但张益德和马孟起在近处,亲自看到黄汉升建功立业,还可以说服他们。而关云长远在荆州,恐怕不好说服啊!’”
“那么,主公又是怎么说的?”
“主公说,不妨事,我要派费公举去传达这件事,只要把话说透彻了,云长是会通情达理的。”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啊,这件事太可气了!”
费诗见关羽执迷不悟,难以理喻,忽然想起他熟读了《春秋左传》,便以此为切入点,开导他说:“听说君侯熟读《春秋左传》,那我们就谈谈《左传》上的故事吧。叔带纠合了戎人的军队进攻京师,周襄王求救于齐,齐桓公命管仲去和解。他的和解成功了,戎人退出了京师。周襄王设宴,以上卿之礼招待管仲,管仲坚决不受,说天子身边自有上卿,陪臣怎敢受上卿之礼?终于接受了下卿之礼而还。君子对管仲的谦让达礼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还有,晋悼公在绵上检阅军队,命范宣子率领中军,掌握全军的指挥权,范宣子却让给了荀偃。又命韩起率领上军,韩起又让给了赵武。君子评论说:‘让,礼之主也。范宣子让,其下皆让。’君子又接下来说:国家兴盛,则上下谦让而不争;国家衰乱,则上下相争,这叫做昏德。难道君侯读《左传》读到这些地方,没有受到启发吗?”
关羽不以为然地说:“谦让诚然是美德,关某岂能不知?但我也要引用《左传》上的一个故事。说的是:晋文公流亡在外时,介之推的功劳最大,曾经割下自己的肉给挨饿的文公充饥。及至文公回国做了国君,大事封赏功臣,却把介之推忘了。介之推一气之下,与母亲隐居绵山而死,后来便有了火烧绵山的传说。晋文公很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该让便让,不该让便不必让。我关羽追随主公三十多年,出生入死,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却不能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而与老兵同列,难道也让我像介子推一样愚蠢,有功不争,隐居绵山而死吗?”
“那我们再说说前朝和当今之事吧!要知道,凡是建立王业之人,在使用人才方面,都是不拘一格的。前朝的萧何与曹参,都是高祖年轻时的旧友,与高祖亲密无间,帮助高祖打天下,建立了赫赫功勋;而陈平、韩信等人则是后来的亡命之徒;而论其班列,却排在了萧、曹之上。纵然如此,也没听说萧、曹有什么怨言。这个典故,君侯知道吧?”
“当然知道。可是黄汉升怎能和陈平、韩信相比?他二人虽然是后来的,却为高祖建立了赫赫功勋。他黄汉升有什么显赫的功劳?不就是斩了夏侯渊吗?不过是侥幸成功耳!”
“君侯,不能那样说,抛下别的功劳不讲,光是斩夏侯渊一事,就相当了不起啊!今年正月,主公与曹操争夺汉中时,曹操手下的大将夏侯渊在定军山扎营,与我军抗衡。这夏侯渊,身高八尺有余,膀大腰圆,膂力过人,武艺出众。而黄汉升却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声言一定要斩了夏侯渊,在汉中之战中建立奇功。
“那天,黄汉升在山上,看见夏侯渊率军在山下出现,旌旗招展,矛戈如林,黄汉升披挂上马,意气风发,气宇轩昂,激励士卒们都要拿出百倍的勇气冲锋陷阵,为国家建立功勋,只许前进,不许后退;而他自己也身先士卒,威风凛凛地冲下山去。一刹时金鼓震天,喊声动谷,黄汉升与夏侯渊刚一交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斩首,取下了夏侯渊的人头。曹魏的将吏和士卒见主帅丧命,都失去了斗志,扔掉了旗鼓,兵器,像鸟兽一般四下逃窜,真是兵败如山倒啊!我军乘胜追击,从此以后,曹兵听到黄忠的名子无不闻风丧胆,士气低落。时隔不久,我军就取得了汉中。”
关羽不服气地说:“这有什么了不起!能和我在白马斩颜良相比吗?”
费诗沉吟了一下说:“怎么说呢?二者可以相比,又不能相比。自其英勇而言,二者是不相上下的;而自其目的和作用而言,是不能相比的,黄汉升斩夏侯渊是为主公建功立业,而君侯斩颜良又是为谁立功呢?”
关羽一听这话,自觉羞愧难当,脸立刻红了起来。
费诗想了想说:“噢,还有一件事,我还忘了告诉君侯,这次主公跻位为汉中王,文武官员多被提升,只有两位重要人物没有提升,君侯知道这两位是谁吗?”
“不知道,是谁呢?”
“诸葛孔明与赵子龙。孔明仍为军师将军,子龙仍为翊军将军,并无尺寸之晋升,班列皆在前、后、左、右四大将军之后。”
“这是为什么?”
“主公的本意,不得而知,我也不能问。但难能可贵的是:他二人对此都能淡然处之,没听说有什么怨言。孔明和子龙的高风亮节,是我等难以企及的啊!”
听了这话,关羽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费诗接着说:“君侯,讲今比古,说得我口干舌燥,该说的也都说了。诚然,如今主公因为黄汉升的一时之功,而对他特别推崇,使他与君侯以及张益德、马孟起并列为四大将军,但若论主公本意之轻重,难道黄汉升真能和君侯等同吗?汉中王与君侯好像是一个身体,休戚相关,祸福共之,别人怎能比得了?愚意以为:君侯不应计较官号之高下,以食禄之多少为意也。”
说着,费诗更加严肃起来,拾起地上的委任文状说:“我费诗不过是一介使者,衔命来此。如果君侯坚决不拜受官号,我可以马上回去复命。但我要为君侯可惜,恐怕君侯将来会后悔的。”转身要走,并说“再见!”
关羽马上夺过文状说:“你拿过来吧!适才乃戏言耳!主公的任命,焉有不欣然拜受之理!我就要进攻襄、樊了,公举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回去时把我出师的表章带回去。”
费诗说:“原来君侯即将进攻襄樊,可我在临来之时,主公和军师都让我转告君侯:此时只能养精蓄锐,不可北进啊!”
关羽满怀信心地说:“我自有胜算在胸,请主公和军师不必担心好了。”向后面喊道:“来,吩咐摆宴,为费司马接风洗尘!”
费诗离去不久,关羽便命南郡太守糜芳守江陵,将军士仁守公安,治中从事潘住江陵总管荆州政务,自己率廖化、赵累、关平等带领水、步、骑兵两万多人北进。在汉水中,关羽乘坐着悬挂“关”字大旗的大船、水军将士们分乘几百艘大小不一的船舰,披涛斩浪,鱼贯而进。步兵和骑兵则由别将督帅,沿汉水旁边的古道前进。
不久,关羽的主力把曹魏的征南将军曹仁包围在樊城,别将把将军吕常包围在襄阳。还有一支军队前进到偃城,离许都不远了。
在樊城城下,关羽命各部将士相地扎营,然后带领数十名骑士骑马环城巡视了一番,发现这个用土夯筑的古城甚为坚固,手持弓箭的守军环列在城墙上和女墙的口上,阵容整肃,颇有章法。关羽想,久闻曹仁治军有方,果然名不虚传。他又看了看周围的地势,发现樊城一带地势低洼,回来后便命传令的军吏遍告各营———一定要选择高地扎营。
过了两天,关羽听说曹魏的左将军于禁带领七军开到了樊城以北,离樊城约有十里之遥,在一个地势低洼之处扎了营。第二天又听说曹魏的立义将军庞德也带领一支人马开到了樊城以北,扎营处离于禁的营地不远,二者呈互为犄角之势。
已经进入了八月,这几天天气很异常,天空里总是阴云密布,没有一点阳光。帐篷里黑乎乎的,本来是正午时分,给人的感觉却好像是到了黄昏。晚上,关羽召集众将在大帐中议论军情,几案上的烛光很昏暗,不时地从帐篷的缝隙里刮进一股风,使烛光摇曳不定,人们的面孔也好像在昏暗中摇晃着。
在分析敌我力量对比时,关羽问诸将:“估计樊城外围有多少曹兵?”
廖化是分管汇总斥候情报的,对这一问题最有发言权了。他想了想说:“于禁的七军约有五、六万人,庞德的军队不下一万人,总共约有六、七万人的样子。兵力明显地多于我军。”
有的将领说:“既然我们这里的兵力,在数量上处于劣势,就应该再从江陵和公安多抽调人马前来。”
关羽说:“我何尝不想多抽调人马到这里来?但我还有后顾之忧啊!你们想到没有?东吴的吕蒙带兵驻守在陆口,和我的地面接界,此人很好战,又诡计多端,过去我们吃过他不少亏,所以我这次出兵,就不能忽视后方的防守,就不能不在后方多留兵力啊!”
他们又谈到曹魏的大将于禁。关羽曾经归降在曹营,知道一些曹操的宿将的情况,就向大家介绍说:
“此人字公则,泰山郡人。跟随曹操多年,屡立战功,甚得曹操信任,班次与张辽、李典、乐进、张等不相上下,都是曹操手下的名将。”
有的将领问:“听说他指挥着七军,这七军是怎么回事?”
关羽说:“这七军原是由于禁和张辽、张、李典等七位将领分别带领,驻在襄、樊外围,后来其他将领分别调走,这七军便都归于禁统领了。他一个人能统领这么多军队,足见曹孟德对他的重视。”
当话题转到另一大将庞德时,关羽对此人却不甚了了,倒是廖化总结了各方面传来的信息,对大家说:“此人字令明,州人,原为马超部将,随马超到汉中投归了张鲁。后来马超离开张鲁,投归我方,他却留在了汉中。张鲁投降了曹操,他便成为曹操手下的将领了。曹操因为他非常骁勇,对他很重视,官拜立义将军。可是因为他的堂兄在蜀追随我主公,所以诸将对他颇有疑心。”
关羽插问道:“他的堂兄可是庞柔吗?”
“是的,就是他。但尽管诸将对他不太信任,他却常常声称对曹操是忠心耿耿的。昨天听斥候报告,庞德于近日扬言:‘我蒙受国恩,应当为国效死,要亲身去攻击关云长,不是我杀了关云长,便是关云长杀了我。’他还命人制造了棺材,出征时不离左右,以示必死的决心。”
关羽笑着说:“好啊,和我较上劲了!那就走着瞧吧,看看谁能杀了谁!”
当天夜里,风云突变。伴随着撕天裂地般的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大雨一连下了十多天,汉水猛涨,泛滥成灾,樊城附近的低洼之地,水深足有五、六丈。
关羽派候者分几批乘小船出去哨探,回来的人报告说:“于禁所率的七军以及庞德的军队,因为扎营之处地势低洼,营寨都被呼啸而至的洪水吞没,将吏和士卒大量地淹死,还有的在水中挣扎,有的被困在高冈上,大树上,情势十分危急!”
关羽闻报,高兴地说:“天助我也!亏得我早有预见,把营盘扎在了高处!”
于是急召诸将,下令:“动用所有的船只,去抓俘虏!“将士们乘坐着大小船只,在浩瀚的大水中披波逐浪,直向北方驰去。到了樊城以北,在水中,在高冈上,在树上,在堤坝上,把失去了战斗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曹魏吏士弄到了船上。这真是一场奇怪的战争,与其说是作战,毋宁说是营救,而他们一到船上,便都成为俘虏。
于禁与几名将吏以及数百名士卒困守在一个较高的土丘上。于禁举目四顾,见周围都是茫茫的洪水,水天一色,已经很难再看到陆地了。只见许多士卒在惊涛骇浪中漂浮挣扎,很多人已经溺死,尸体在水中忽沉忽浮地漂流着。有些没死的在吃力地游着,都疲惫不堪,难以支持了。
水上漂浮着许多帐篷、绳索、木板、武器、盔甲、生活用具等。有的士兵抓住了漂浮物,希望延缓一下死亡的时间,但又有多大作用呢?也有一部分将吏和士兵坐着船只漂流,遇到关羽的水军时,有的马上投降,有的经过一场恶战后被俘或被杀死在船上,有的船被掀翻,人就被大水吞没了。
于禁见此情景,怅然若失地对诸将说:“我追随魏王三十多年,身经千百战,从未遇到过这种挫折,此乃天意也!“关羽率上千名士卒分乘几只大船向土丘划过来,关羽影影绰绰地认出了于禁,命士卒们高声喊话,要他们投降。但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当大船向土丘靠近时,于禁命将士们射箭抵抗。关羽也命士卒向土丘上射箭。对射了不到半个时辰,魏军的箭放完了,将士有不少人中箭,土丘上陈尸狼籍。于禁走投无路,只好命人喊话,表示要投降。大船靠近了土丘,于禁和幸存的100多名将士涉水上船,大家都把武器、佩刀等投到船上。
关羽让于禁进了主舱,请他坐下,对他说:“于公深明大义,迷途知返,乃我主公汉中王之洪福也。今后辅佐主公兴复汉室,关某愿与公共勉之。”
于禁羞愧难当,低头不语,良久,才用颤抖的声音说:“此乃天灾,非战之罪也。”
关羽听他的口气颇有不服之意,立刻勃然大怒,命人把他送到后方囚禁起来。
一名军吏进舱来报告:“前面的大堤上有一股敌军!”
关羽急忙传令:把几只大船划过去。稍稍靠近之后,关羽出舱观看,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面“庞”字大旗,旗下有一将领,料定就是庞德。
关羽哈哈大笑说:“他不是发誓要杀了我吗?今天可算是狭路相逢了。”
关羽的几只大船靠近了大堤,他命士兵在船上向堤上射箭,庞德披甲执弓,毫不示弱,和手下的将士们也向大船上射箭。庞德箭不虚发,船上关羽的士兵有不少人应声而倒。但众寡难敌,形势万分危急。
将军董衡,董超等对庞德说:“我们兵力单薄,关羽的大船咄咄逼人,四面都是大水,已经无路可退。当今之计,只好向关羽投降了。”
庞德一听这话,直气得脸色发青,胡须颤抖,大声地喝道:“我们身受国恩,自当血战到底,为国捐躯,岂能向敌人屈膝投降?你们口出此言,扰乱了军心,岂能容得!”
说着,便命手下人立刻把他二人斩了。从上午力战到中午,庞德等人的箭快要射光了,关羽进攻得更急了。关羽见敌人已经难以招架,射出的箭也稀疏了,便命士兵下船上堤,双方短兵相接,厮杀起来。
庞德使出全身的气力,圆瞪双眼,奋力搏杀,杀死了不少敌人,而自己手下的将土也大部分卧在血泊之中。他对督将成何说:“我听说,良将不能怕死而苟免,烈士不能毁节以求生,今天就是我为国捐躯的日子到了!”说着,更加愤怒和豪迈,大有气吞山河之势,和敌人进行了殊死的拼搏。
这时水势愈涨愈高,堤坝也快要淹没了。关羽的士兵纷纷上船避水,庞德手下的余兵也纷纷投降,相继上了关羽的大船。庞德和麾下的将领一人,伍长二人,乘上了小船。他们的箭囊中还有几只箭,便在船上弯弓搭箭,防备着敌人,打算乘船逃回樊城曹仁营中。但因为水势太猛,小船被巨浪掀翻了,庞德等人都落了水。庞德抱住小船,在水中漂浮着,挣扎着,终于被几名水性很好的关羽的士兵跳下水去把他俘获了。庞德被捆绑着拖上关羽的大船,押进了主舱。见了关羽立而不跪,气昂昂地立在那里,身上湿得像落汤鸡一样。
关羽喝道:“降虏为何不跪?”
庞德厉声地回答说:“庞某上跪天子和魏王,下跪父母,岂能跪你!你说我是降虏,可我不是,不过是被虏而已,何曾向你投降!当年你在下邳战败,投降了魏王,那才真的是降虏呢!”
关羽被人揭了伤疤,立刻羞怒交加地喝道:“住口!”既而又理智起来,摆了摆手说:“不必说了,大丈夫能伸能屈嘛!”
说着下位为庞德解缚,指着旁边一个座位说:“来,请坐!”
庞德坐下以后,关羽以平和的口气说:“令明,我知道,你在曹营中处境很困难,曹孟德手下那些资历很深的文臣武将,因为你是后归附的,又因为你的胞兄庞柔在西蜀做事,都很岐视你,不信任你,你何苦与他们共事呢!还是归附我们这里吧,兄弟二人都事奉汉中王,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庞德坚决地摇着头说:“不,我命人把棺材抬到战场上,就是表示必死的决心,大丈夫说得到,做得到,岂能自食其言!”
关羽耐心地劝解他说:“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你这样死有什么份量?于文则是魏王手下的元勋宿将了,尚能迷途知返,你的根基尚浅,何必如此执拗呢!”
庞德神态坦荡地说:“进入曹营以后,面对人们的闲言碎语,我总是憋着一股恶气!如今我力战而死,就是要告诉人们,主上所信任的,在关键时刻,未必坚贞不屈。主上有疑虑的,在生死关头,未必屈膝投敌;让那些自以为根深苗壮而傲视群僚的人见鬼去吧!”
关羽无可奈何地说:“你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我很敬佩你。这样吧,先休息几天,其它事尚容慢慢商量。”
庞德却执拗地说:“不!今日只有一死而已,没有什么可商量的!”
关羽见庞德如此倔犟,开始生气了,冷冷地说:“哼,想死很容易,顷刻之间耳。不过,我必须要问你,事到如今,你服气吗?”
“不服!”
关羽大笑说:“哈哈哈!我关某水淹七军,魏人都闻风丧胆,你还有什么不服的?”
“水淹七军,是因为天不作美,洪水肆虐,不是因为你姓关的有什么谋略,我怎么能服?”
“就算水淹七军是由于天灾所致,难道其中就没有人谋?”
“不相干耳!”
“那么,我问你,为什么大水只淹了魏军,而没有淹了我军?”
“那还不是因为你事先移到了高地扎营!”
“是啊,这就是人谋!为将帅者,不知天文,不晓地理,不懂得气候与水情,怎么能领兵打仗?!”
庞德毫不示弱地说:“当年你在下邳丢了城池,作了曹公的阶下囚,算是懂得什么天文地理气候水情吗?”
关羽闻言大怒,叫道:“住口!”
庞德的火气也上来了,大声地说:“我可以住口,我是阶下之囚嘛,正和原来你在曹营的地位一样。但青史昭昭,最后必然会证明:虽然你现在侥幸成功,得意于一时,不久必然要失败的!”
关羽大声地反击道:“关某率领大军北进,蒙天公相助,水淹七军,于文则投降,你庞德也束手就擒,樊城泡在大水之中,城不没者只有数板,很快便会倒塌,曹仁已成瓮中之鳖,襄阳也岌岌可危;我拿下襄樊之后,不日即可踏平许都,直捣宛、洛,形势对我十分有利,以后只有捷报频传,节节胜利,哪会有什么失败?”
庞德冷笑着说:“岂不闻胜败乃兵家常事,军事形势变化无常,为将者要胜而不骄,败而不馁;如果一旦侥幸取胜便得意忘形,最后如不全军溃败,是无天理也!魏王带甲百万,威振天下。你家主公刘备,乃庸才耳,岂能相敌?”
关羽气急败坏地喊道:“庞德!你……!”
“别无他求,速死而已!我宁为国家之鬼,不为贼将也。”
关羽喊道:“好吧,就成全了你!来人!”
几名士卒闻声而入,关羽命令:“推出舱去斩了!把尸体抛入水中喂鱼!”
庞德被架了下去,少顷,一名行刑的士卒一手持刀,一手提着庞德的首级进来交令,那刀锋和首级上还滴着鲜血,关羽对众人说:“庞令明不识抬举,才落了个如此下场!不仅可悲,也很可恨!”
当年10月。樊城外围,关羽的大帐中。关羽与诸将饮酒,关平陪坐下席。有多名乐师奏乐,身着盛装的舞女们翩翩起舞,边舞边唱:“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如秉烛游。……”
关羽放下酒杯,站了起来,摆了摆手说:“停!”
乐舞停下了,关羽对诸将说:“这种歌词无聊得很!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应该有所作为,及时建功立业,哪有那么多的忧呀、愁呀,又哪有闲功夫游玩?白天玩不够,还要在夜里秉烛去游!平儿,舞剑!为父歌而和之!”
关平在音乐的伴奏下舞起剑来,姿态流畅而优美,充满了阳刚之气。关羽随着节奏唱道:
“顶天立地兮大丈夫,
功成名就兮谁能侮。
气吞八荒兮多建树,
名垂青史兮志已足。
走已足兮歌且舞,
歌且舞兮乐何如!”
歌舞毕,众人鼓掌助兴。这时有一军吏走进来向关羽报告说:“孙寨主到!”
关羽说:“有请!”
关羽向乐师舞女们挥了挥手,这些人便退了下去。孙狼走了进来,是一个很矫健的汉子,平民的装束,头戴斗笠,上面插着一根雉鸡毛。关羽起立相迎,二人互致问候。
关羽请孙狼坐下,然后对关平说:“平儿,拿杯来!给孙寨主斟酒!”关平拿过一只铜爵,先给孙狼斟酒,然后依次给关羽及众人斟酒。
孙狼举爵一饮而尽,感慨地说:“想我孙狼,乃陆浑的一介平民,因为不满曹魏的横征暴敛,纠合乡亲们举起了义旗,并联合梁、郏等地义军共同战斗。蒙君侯不弃,遥授印号,任命我们几位义军头领为别部司马。只要我们彼此之间能同心协力,紧密配合,则攻克襄,樊、直捣宛、洛,便指日可待了。”
关羽问道:“寨主,最近听说曹魏当局有什么新的动静吗?”
孙狼回答说:“近来君侯围困襄、樊,水淹七军,前锋部队已经进至偃城,又与中原的各支义军连成一气,曹操闻风丧胆,觉得形势咄咄逼人,许都岌岌可危,打算把都城迁到洛阳去,以避锋芒呢!”
关羽闻言,得意地大笑说:“曹孟德可算是识时务的了!过去他曾想到我关羽能有今日的威风吗?”
孙狼站起来说:“我此次前来,有一个特殊使命,就是代表各位头领给君侯送来一件东西。”
关羽不解地问:“什么东西?”
孙狼笑着说:“您一看便知。”
说着,向后面招了招手:“来,抬上来!”
只听后面鼓乐大作,几个义军士卒抬着一块大匾走了进来,大家仔细一看,扁上刻有“威震华夏”四个大字,后面跟着几名吹鼓手,吹吹打打地进了大帐。
众人惊喜地念着:“威震华夏!”
关羽得意忘形地说:“近者围襄、樊,占偃城,淹七军,收于禁,斩庞德,又联结中原义军,遥授印号,真像把尖刀插入曹魏的心脏,我关某可算是武运昌盛了。至于这‘威震华夏’四个字嘛……”
孙狼急忙说:“当之无愧!”
关羽环视了一下众人:“当之无愧?”
众人都说:“当之无愧!”
“那我就收下了,孙寨主回去后,代我向各位头领致谢,改日热热闹闹地搞个仪式,挂在大帐之上。”
孙狼一挥手,送匾的士卒和吹鼓手便走了下去。关羽与众人正在饮酒,一名军吏进帐报告说:“吴国使臣到!”
关羽说了一声“有请!”军吏便出去了。少顷,诸葛瑾进来了,双方见礼后,落坐谈话。诸葛瑾看了看孙狼,对关羽说:“今天这里有客人?”
“是的。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东吴贵使中司马诸葛子瑜,孔明军师的令兄。这是陆浑义军头领孙狼寨主,想必贵使会有耳闻吧!”
诸葛瑾说:“是的,如雷贯耳,今日幸会了!”
关羽命关平斟酒,大家又开始喝了起来。
关羽问诸葛瑾说:“吴主安好吧?”
诸葛瑾回答说:“有劳动问,我主上圣躬康泰。”
“不知您屈尊前来,有何要事?”
“近来君侯在荆州水淹七军,收于禁,斩庞德,武功赫赫。正像这块匾额上所刻的,君侯真是‘威震华夏’啊!我主公特命我前来祝贺!”
“难道吴主惧怕了吗?”
“孙,刘结盟,共拒曹操,盟友的胜利,也就是我们的胜利,只有欣喜,焉有惧怕之理?吴主刚烈睿智,胆识过人,当年曹操下江南,雄兵号称八十万,吴主都毫无畏惧,何况是现在!”
听了诸葛瑾这番义正词严的陈述,关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忙说:“啊,方才是戏言,戏言……”
诸葛瑾接下来说:“瑾此次前来,在祝贺胜利的同时,当然还要重申东方和西方的联盟关系,只要孙、刘友好相处,亲如一家,则曹操不足虑也。”
关羽不以为然地说:“老生常谈,外交辞令,那是谁都会说的。你们张口联盟,闭口友好,当年为什么频频来争夺荆州?还不惜以兵戎相见?”
“往事纷纭,很多事不太容易说清,就不必再提了。双方已经分割了荆州,不是各守疆界,相安无事了吗?我们希望君侯能够以大局为重,不记前嫌,把那不愉快的一页赶紧翻过去。当今之要务是东西联手,共抗曹操啊!”
关羽有些不耐烦了,说道:“好了,不必说了,关某领教了!贵使此来,还有别的事吗?”
“有的,为了巩固双方的联盟关系,吴主想要与君侯联姻,由瑾来作伐。”
“联姻?联什么姻?”
“吴主长子孙登,今年11岁,英俊聪慧,吴主极为宠爱。欲为公子娶令爱银屏小姐为妻室。当然,现在两个孩子还小,可以先把婚事订下,待两个孩子长大后再来迎娶。”
诸葛瑾说着,拿出一个文帖递给关羽:“这是公子登的庚帖,生辰和五行星象俱已写明,君侯请看!”
不料关羽竟勃然大怒,接过庚帖来看也不看,便扔在地上,气愤地说:“岂有此理!我这虎女焉能嫁他犬子!”
诸葛瑾一听关羽的话出了格,忙说:“君侯,同意在你,不同意也在你,但你不要骂人!”
这时关羽正在气头上,又加上多喝了几杯酒,在怒气与酒力的交互作用下,就更加出言不逊了。
“骂人又怎么样?你们东吴就是寡廉耻,无信义!从前孙权动不动就派你来索取荆州,早就烦死我了!现在孙权看到我武功赫赫,威震华夏,又变换了花招,派你前来要联什么姻!今天若不是看在孔明军师的面上,非杀了你这驴头大夫不可!”
“什么驴头大夫?你又在骂人!”
这时关羽的酒意更浓了,已经反了常态,嘴里就更无遮拦了:“我没有骂人,这是你们东吴的典故。今天我就当着众人的面,揭一揭你的老底。那一年,孙权在宴会上命人牵进来一头驴,在驴脸上挂着木版,上写,‘诸葛子瑜’四个字,因为你的脸长,所以孙权以此来取笑。群臣见了,都禁不住笑了起来。你的儿子诸葛恪,当时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当场提笔在上面加了‘之驴’两个字,念起来就成为‘诸葛子瑜之驴’了。孙权忍俊不已,便把这头驴送给了你。从此以后,人们便在背地里称你为‘驴头大夫’了。……这个不说也罢,不过我要警告你,今后不要到我们这里来找碴儿,特别是不要和我们孔明军师暗中来往,一旦被我发现了,可别怨我不客气!”
诸葛瑾也非常生气地说:“你说得也太离题了,希望你能自重一点儿,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志。”
关羽一听这话更火了,气急败坏地说:“你竟敢说我是小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伍伯何在?”
伍伯四人手持砍刀闻声而入,关羽咆哮道:“把吴狗推出去斩了!”
主簿廖化见势头不妙,忙向伍伯示意,伍伯站立不动。廖化对关羽说:“君侯,你喝多了!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何况他是为交好联姻而来!”
关羽怒而不言,廖化挥了挥手,伍伯①走了出去。廖化又示意让诸葛瑾快走,诸葛瑾悻悻地离开了大帐。
关羽望着诸葛瑾的背影,愤愤地说:“东吴君臣没有一个好东西!总有一天,我要顺流而下,剿灭吴狗,方称我心!”
说着,用力地拍着几案,忽然觉得左臂非常酸痛,便用右手捂着,揉搓着。关平关切地说:“爹爹的左臂又酸痛了吧?不要生气了,好好休息吧!”
这些日子樊城内外都很平静,城池被大水浸泡多日,随时有坍塌的危险,关羽屡次给曹仁写信,用箭射上城头,督促他投降,而曹仁并没有什么反应,仍然在苦苦地支撑着。关羽在忙于改编投降过来的魏军,对城池并没有发动攻击。
有一天,华佗的弟子吴普在关羽的营区路过,被主簿廖化发现,把他请进营来,让他医治伤兵。几天来他干得很出色,不仅许多伤兵的伤势大有好转,也为将士们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关羽为了感谢吴普,特地举办了一个宴会,请他与诸将聚饮。这吴普年纪有四十岁上下,身着青衫,头裹素巾,身躯匀称,神态潇洒。
关羽在席上向大家介绍说:“这是名医吴普先生,在座的可能有人认识他。他是神医华佗的入门弟子,医术很高明。可惜华佗先生已经被曹孟德杀害了,如今在神州大地上,论医术当首推吴先生了。”
吴普连忙说:“不敢当!不敢当!先师的医术博大精深,普生性愚钝,未能继承其之一。”
关羽对吴普很恭敬,几次亲自为他斟酒。诸将群僚不断地向他咨询疾病和医药之事,他都从容作答,有理有据,切中要害,大家无不叹服。
关羽问他说:“吴先生,我这左臂曾为流矢所中,虽然伤口已经痊愈,每到阴雨天气或着力太重时,骨头里还常常感到酸痛,有时还疼得很厉害。也曾吃过许多药,就是不见好转。不知先生有什么办法可以根治?”
吴普回答说:“有些箭头是有毒的,毒气已经沁入骨髓,恐非药力所及了。”
“那就束手无策了吗?”
“只有割开君侯的臂部,刮骨疗毒,才可以根治,这种医术是先师传授给我的。”
“那就请先生当场治来!”
吴普很为难地说:“刮骨疗毒,痛在骨髓,是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必须先服下麻沸散一剂,待全身麻醉以后,才可以破臂刮骨,我的麻沸散已经用完,请君侯宽限几日,待我配好麻沸散,再为君侯作这个手术吧!”
关羽哈哈大笑说:“大将军顶天立地,八面威风,经常驰骋于千军万马之中,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刮骨疗毒!先生,马上动手吧!”
吴普连连摆手说:“不,这怎么行……”
将军赵累说:“先生,君侯既然有此雄烈之气,你就试试看吧!”
关羽也说:“没事!试试看吧!”
吴普无奈,只好从药囊里取出铜盘,手术刀、钳子、丝絮之类物品,当场割开关羽的左臂,霎时血流如注,吴普用铜盘接着血,众人一见都惊愕不已,关羽却若无其事地吃着、喝着。
吴普问:“君侯觉得疼痛吗?”
关羽用轻松的口吻说:“如蚊虫叮咬耳!不妨事,先生只管大胆地做来!”
关羽的表现打消了吴普的顾虑,便开始为关羽刮骨,只刮得嘎嘎作响,众人更为惊愕,而关羽仍然神色自若地吃着喝着,谈笑风生,若无其事。他觉得喝得还没有尽兴,对关平说:“给我拿个大杯来!”
关平拿过一个大爵,关羽干了三次,到这时才觉得有了醉意,说话时舌头也有些僵硬了:“孔夫子云:‘五十而知天命’我五十时尚不知天命,如今六十岁了,仍然不知道天命在哪里!”
说着,他抬头看了看挂在上面的匾额,用手指点着那四个字:“威震华夏!威震华夏!哈哈哈!威震华夏的是什么人?就是我!……我是谁?你说我是谁?难道我还不认识自己是谁?告诉你,我,关羽,关云长,襄阳太守,寇将军,董督荆州事,汉寿亭侯,今天威震华夏了!难道这就是天命之所在?天降大任于我吗?”
夜幕降临了,大帐中弥漫着浓郁的酒气,在烛光下,刮骨疗毒仍在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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