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功名富贵无凭据,黄评:一篇主意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齐评:全书主脑。约评:真乃唤醒梦梦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常谈。黄评:固系常谈,而先生之书非常谈也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天二评:无论到手不到手,口里说说也香。到味同嚼蜡时,已是醒过来了,能有几人?否则恐甘蔗渣儿尚要嚼了又嚼也。约评:袁子才先生有诗云:明知过后原如梦,争奈当场欲上天。此之谓也。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天二评:无论得不得,嘴里说说也好。黄评:自有天地以来于今为烈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嵌崎磊落的人。这人姓王名冕,黄评:高人隐士非必定取王冕,以正文托之明代,时世相近耳在诸暨县乡村里住。七岁上死了父亲,天二评:据曝书亭集,王冕传,父命牧牛陇上,潜入塾听村童诵读,暮亡其牛,父怒挞之。不云早孤。此处不可以诬先贤。岂传闻异耶?明史传与朱集略同。平步青:如本传,则叙次不能一线。故云父殁,非诬先贤,亦非传闻异也他母亲做些针指,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啊!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针指生活寻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间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黄评:是小说入手法王冕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著,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齐评:出语便是不凡。天二评:善体亲心,是谓孝子。情愿放牛的也多,只无底下两句。黄评:此句必不可少”当夜商议定了。
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隔壁秦老家,秦老留着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给王冕,指着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几十棵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玩耍,不必远去。天二评:好所在,我亦欲从王先生游。黄评:好世界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钱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服,黄评:闲处写得入情口里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天二评:简净。黄评:慈母”王冕应诺,母亲含着两眼眼泪去了。天二评:读至此不知何以堕泪
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著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天二评:读至此不知何以下泪。约评:我亦要堕泪。黄评:写王冕之孝,盖未有不孝而可称名士者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日逐把牛拴了,坐在柳荫树下看。天二评:我见扫室延师而学生与书为仇,其材乃不及王先生所放者不知凡几。噫嘻!约评:闯学堂的书客,只怕无甚么好书买。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着实明白了。天二评:着实两字见不是当口头说话。黄评:加着实二字,以见王冕学之所由来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著。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著白云,黄评:画不出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黄评:如见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齐评:写眼前景物透亮之至。似俗而甚雅也湖里有十来枝荷花,黄评:入学画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天二评:画所不到。此文人之笔毕竟高于画家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图画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齐评:正所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天二评:此句宜正告天下后世没志气的人我何不自画他几枝?……”
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挂著一块毡条,来到柳树下,将毡铺了,食盒打开。天二评:那里仿来这些雅兴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带方巾,一个穿宝蓝夹纱直裰,两人穿元色直裰,都是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黄评:何其风雅,但不可开口耳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元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
吃了一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齐评:非大老不开口,是此书行派。天二评:开口就是一尊大神佛。黄评:不料其开口便俗。却是先生著书本意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天二评:据传,冕北至燕,翰林学士危素居钟楼街,一日骑过冕,冕揖之,不问名姓,忽曰:公非住钟楼街者耶?此即借其事影射值得二千两银子。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齐评:卖屋也讲势利,可谓奇谈前月初十搬家,太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贺,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天二评:已伏后文。黄评:雨后郊游小饮,极是雅事,不料开口一俗至此。却难得一副笔墨写得雅俗各见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黄评:此必是谎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乾鹿肉来见惠,这一盘就是了。天二评:鹿肉为证河南知县是实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天二评:危老是乡户驴猪都总甲”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说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著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齐评:乡下人讲京城口气真是如此。直映到后数十回五河县人说彭乡绅站在朝廷暖阁里办事等语。天二评:胡子半日不开口,果然一开口又高出胖、瘦二人之上。黄评:阅此能不喷饭否?一部书皆用此诀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天二评:牵了牛回去,冷极。盖王先生不曾听也,只是牵牛回去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黄评:元章善画梅。此不过借荷花引出时知县耳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著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好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著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
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天二评:全书诸名士开山祖师,却又非虞庄杜诸人所及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黄评:此两层皆正文反面终日闭户读书。齐评:求官交友不过富贵功名四字中事耳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时节,乘一辆牛车载了母亲,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著鞭子,口里唱著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玩耍。天二评:此元章实事,见本传。固是目空千古,然安知无借此邀名者?不足为训。约评:此段却未免有些做作。黄评:此皆王元章实事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黄评:写秦老以衬元章因自小看见他长大,如此不俗,齐评:秦老亦复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时和他亲热,邀在草堂里坐著说话儿。
一日,正和秦老坐著,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头带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坐下。这人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又是买办。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干爷,所以常时下乡来看亲家。天二评:秦老只身分是如此,若说亦是高人则成俗笔矣秦老慌忙叫儿子烹茶、杀鸡、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那翟买办道:“这位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亲家,你怎得知道?”翟买办道:“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老爷吩咐,要画二十四副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迳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著王相公,是必费心大笔画一画。天二评:亲家面上卖一个大人情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秦老在旁,着实撺掇。黄评:自是好意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天二评:本不愿画也。黄评:因此屈不过情,非元章昧昧回家用心用意画了二十四副花卉,都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本官,那知县时仁发出二十四两银子来,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取去。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
危素受了礼物,只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一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册页花卉,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天二评:新旧不识,眼色平常。黄评:题诗在上面,不写年号,又无名字,是不愿画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这就是门生治下一个乡下农民,叫做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是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黄评:轻之甚危素叹道:“我学生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然不知,可为惭愧。齐评:此二语抑何高也,合下二语写之,可谓曲尽神吻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天二评:不信危老能作此语。然但以名位相许,是此兄胸中见识未蒙明鉴。黄评:写危素自不俗,然但以名位相许,便不知王冕,又不得谓之不俗,贰臣心胸不过如是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会一会么?”时知县道:“这个何难?门生出去,即遣人相约。他听见老师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帖子去约王冕。
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却是起动头翁,上覆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黄评:大非所料”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齐评:三字的是头役口气,抑何摹写入神至此。约评:是,是,不敢不敢论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天二评:看他理直气壮如何走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黄评:写差役实是差役叫我如何去回覆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黄评:先说请,此又说“叫””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以相谅。天二评:此等说话,危若先生、时知县尚不懂,无怪翟买办发急。约评:王冕对翟买办一篇话,是从闵子翁蹇费宰一节脱来”翟买办道:“你这说的都是甚么话!票子传著倒要去,帖子请著倒不去,齐评:真是闻所未闻这不是不识抬举了?天二评:君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則不往见之。黄评:如此不识抬举人却难得”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什么?”黄评:写秦老却又正当如此王冕道:“秦老爹,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黄评:一句话即见元章自处之善”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我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齐评:是当衙门人衣食饭碗。天二评:头翁声口。约评:可见衙门的规矩利害。黄评:如闻其声彼此争论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问母亲要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钱,黄评:不知段干木当日曾如此否?一笑方才应诺去了,回覆知县。
知县心里想道:“这小厮那里害什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黄评:自命为虎著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天二评:知县可谓尽心焉尔矣。黄评:果然怕虎不敢来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胆见我。我就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齐评:一反一正,做知县人遇事都如此细心又想道:“堂堂一个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道:“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齐评:面面都到。天二评:有此三折,见得下乡非易。就一个乡民身上博取能员名宦,其志量不小。约评:恶劣令人欲呕。黄评:尚知好名。今也则无当下定了主意。
次早传齐轿夫,不用全副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著轿子,一直下乡来。乡里人听见锣响,黄评:敲锣求贤,宜贤之吓走矣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轿子来到王冕门首,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板门紧紧关著。翟买办抢上几步,忙去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一个婆婆,拄著拐杖出来说道:“不在家了。从清早里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天二评:好在不问何人。黄评:其母如此声口,闻锣声避去可知翟买办道:“老爷亲自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天二评:案传云,高邮申屠駉任紹兴理官,遣吏自通。谢不见。乃造其庐,执礼甚恭。岁余投书谢駉东游。是岂即其人欤?平步青:诸暨县令,据传乃绍兴司理高邮申屠駉怎的慢条斯理,快快说在那里,我好去传!”黄评:妙在总谓之“传”那婆婆道:“其实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说毕,关著门进去了。天二评:与乃郎之“牵了牛回去”同。黄评:火热还他冰冷说话之间,知县轿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著轿子,过王冕屋后来。
屋后横七竖八几稜窄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木,堆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还听得见。天二评:令我宛然身到王先生所居知县正走著,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转了过来。翟买办赶将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那里饮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家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黄评:此亦王冕所教翟买办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著脸天二评:与翟买办变脸相对道:“既然如此,不必进公馆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时心中十分恼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师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回去,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治他也不迟。知县去了。
王冕并不曾远行,即时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这样怠慢他?”黄评:秦老所见只如此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告诉你。时知县倚著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相与他?天二评:说出本怀,见非浪学泄柳、段干。约评:王先生此处稍露圭角但他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去躲避几时。黄评:见机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年老,又无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时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天二评:人子听者,若犯了罪,便自己躲避也要累母亲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齐评:秦老识见不俗,却尚未能深知元章所以高绝。作者用笔细如毫发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遇合来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天二评:秦老却难得。乡农中有此义人王冕拜谢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起来收拾行李,吃了早饭,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亲,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洒泪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站著看著他走,走得望不著了,方才回去。天二评:真有情人,非泛泛应酬
王冕一路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迳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这山东虽是近北省分,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庵门面屋,卖卜测字,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挤个不开。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石史评:俗财主当算识者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来,遣几个粗夯小厮,动不动大呼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王冕心不耐烦,黄评:如何耐得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里,天二评:大牛乎,此王先生之总角交,不为辱没富翁又题几句诗在上,含著讥刺。天二评:传云,燕京贵人争求画,乃以一幅张壁间,题诗其上,语含讽刺。此亦影射其事也怕从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个地方。
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见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过。也有挑著锅的,也有箩担内挑著孩子的,一个个面黄饥瘦,衣裳褴褛。过去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地上求化钱的。问其所以,都是黄河沿上的州县,被河水决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黄评:此等事官府几曾管过?只得四散觅食。王冕见此光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齐评:喟然而叹,胸襟可想。天二评:此亦见本传。禹河本是北流,后世南流者皆非故道,天下治乱岂关于此我还在这里做甚么!”将些散碎银子收拾好了,栓束行李,仍旧回家。入了浙江境,才打听得危素已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黄评:撇去二人最妙因此放心回家,拜见母亲,看见母亲康健如常,心中欢喜。母亲又向他说秦老许多好处,他慌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一包柿饼,天二评:山东人事拿过去谢了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自此,王冕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
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卧床,王冕百方延医调治,总不见效。一日,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作官。天二评:做官不消学问,学问又何必做官做官作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这些作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齐评:不愧元章之母。天二评:知子莫若母。黄评:非此母不生此子。正对后文匡超人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坟墓,不要出去作官。我死了口眼也闭。”天二评:非此母不生此子王冕哭著应诺。他母亲奄奄一息,归天去了。王冕擗踊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亏了秦老一力帮衬,制备衣衾棺椁。王冕负土成坟,三年苫块,不必细说。
到了服阕之后,不过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苏州,陈友谅据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乡村都市并无骚扰。
一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只见十几骑马竟投他村里来。为头一人,头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那人到门首下了马,向王冕施礼道:“动问一声,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这里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来晋谒。”吩咐从人下马,屯在外边,把马都系在湖边柳树上,天二评:本以系牛,今忽系马,牛若曰不虞君之涉我地那人独和王冕携手进到屋里,分宾主施礼坐下。王冕道:“不敢拜问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临这乡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号滁阳王,而今据有金陵,称为吴王的便是。天二评:数语亦落落大方因平方国珍到此,特来拜访先生。”王冕道:“乡民肉眼不识,原来就是王爷。但乡民一介愚人,怎敢劳王爷贵步?”吴王道:“孤是一个粗卤汉子,今得见先生儒者气象,不觉功利之见顿消。天二评:汉高、光武未必能作是语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来拜访,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远见的,不消乡民多说。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齐评:言简而尽。天二评:案传,冕隐九里山为胡大海所执,大海问策,冕答云云,此借为答太祖语不见方国珍么?”黄评:此非正文,略写已足吴王叹息,点头称善。两人促膝谈到日暮。那些从者都带有干粮,王冕自到厨下,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韭菜,自捧出来陪著。吴王吃了,天二评:虽蔬食菜羹,未必不饱称谢教诲,上马去了。这日秦老进城回来,问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说就是吴王,只说是军中一个将官,向年在山东相识的,故此来看我一看。天二评:非瞒秦老也,盖有难言者。约评:非难言也,只因乡间眼界小,恐哄动众人耳,如此才是真隐说著就罢了。黄评:好,亦是省笔之法
不数年间,吴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天下一统,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乡村人个个安居乐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进城里,回来向王冕道:“危老爷已自问了罪,发在和州去了;天二评:案余忠宣墓在安庆西门外,不当云和州。平步青:云林子偃,官和州学正,后人因有谪和州守余墓之讹我带了一本邸钞来与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太祖大怒,发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齐评:宰相见识,惜乎明祖不得闻其语也。天二评:借危素事搭入八股取士,便捷。据传,冕在胡大海军中,太祖授以谘议参军而冕死。危素之谪与八股之行皆在其后,此特借以了前案及映起全书许多时文鬼耳。然古来荣禄开而文行薄,岂特八股为然。黄评:作者本旨说著,天色晚了下来。
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天二评:欲写怪风却先写明月,此文家烘染法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得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天二评:文曲星耶?若是其小乎?接上文有厄而来。黄评:可知亦“且夫尝谓”之人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作官。初时不在意里,后来渐渐说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天二评:省笔。黄评:亦省文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员官,捧著诏书,带领许多人,将著彩缎表里,来到秦老门首。见秦老八十多岁,须鬓皓然,手扶拄杖。那官与他施礼,秦老让到草堂坐下。那官问道:“王冕先生就在这庄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议参军之职,下官特地捧诏而来。”黄评:此影正文之征辟秦老道:“他虽是这里人,只是久已不知去向了。”天二评:真情秦老献过了茶,领那官员走到王冕家,推开了门,见蟏蛸满室,蓬蒿蔽径,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叹息了一回,仍旧捧诏回旨去了。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天二评:故秦老不知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寿终于家。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著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齐评:不背母训,真是高人。天二评:此亦竹垞翁赞中语所以表白一番。这不过是个楔子,下面还有正文。
【卧评】
元人杂剧开卷率有楔子。楔子者,借他事以引起所记之事也。然与本事毫不相涉,则是庸手俗笔,随意填凑,何以见笔墨之妙乎?作者以史汉才作为稗官,观楔子一卷,全书之血脉经络无不贯穿玲珑,真是不肯浪费笔墨。
“功名富贵”四字是全书笫一着眼处。故开口即叫破,却只轻轻点逗。以后千变万化,无非从此四个字现出地狱变相。可谓一茎草化丈六金身。
穿阔衣,戴高帽,叹黄河北流,都是王元章本传内事,用来都不着形迹。
功名富贵人所必争,王元章不独不要功名富贵,并且躲避功名富贵;不独王元章躲避功名富贵,元章之母亦生怕功名富贵。呜呼,是真其性与人殊欤?盖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原有一种不食烟火之人,难与世间人同其嗜好耳。
翟买办替时知县办事,时知县替危老师办事,各人办各人的事,元章非其注意之人也。世有穷书生得纳交于知县,诩诩然自谓人生得一知己死可不恨者,安知其不因危老师而来也?黄评:妙。
不知姓名之三人是全部书中诸人之影子,其所谈论又是全部书中言辞之程式。小小一段文字亦大有关系。 黄评:妙批。
学画荷花,便有雨霁湖光一段;将谪星辰,便有露凉夜静一段。文笔异样烘染。
秦老是极有情的人。却不读书,不做官,而不害其为正人君子。作者于此寄慨不少。
【天二评】
据无名氏《保越录》,王冕在胡大海军中曾献策攻越城。岂传闻异辞耶?
《广舆记》:王冕字元章,诸暨人。一试进士举不第,焚所为文。读古兵法,着高檐帽,被绿蓑衣,履长齿木屐,系木剑。或骑黄牛持《汉书》以读。人咸目为狂士。晚隐九里山,结庐三间,题曰梅花屋。生平工画梅,人争求之。此与《曝书亭集》大同小异,然据其所为,亦开名士之习,故《外史》述之以弁首。
《明史》传云:屡应举不中。又云:尝为泰不花所荐。朱集同。
据《明史》传,尝仿《周官》著书一卷,曰:吾未即死,持此遇明主,伊、吕事业不难致也。则非果于忘世者。黄南雷作《明夷待访录》,亦其意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