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们把婚姻称作一场漫长而令人疲倦的战争。对保尔来说,这一天便开始了第一次小型武装冲突。那么,把每一方的力量、交战双方部队的位置以及他们要用兵的地段说说清楚,就是十分必要的了。这一场斗争的重要性如何,保尔一无所知。要进行这场斗争,保护保尔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老公证人马蒂亚斯。他们两人手无寸铁,就要遭到意料不到的突然袭击。而敌人主意已定,要催促他们、迫使他们匆匆拿定主意。在这种情况下,纵然有居雅①和巴尔托洛②亲临指导,又有谁能不败下阵来呢?怎么能够相信在一切都显得轻而易举、十分自然的地方,会有恶毒之心呢?马蒂亚斯面对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面对索洛内,面对娜塔莉,一个人孤军作战,他能有什么作为呢?特别是他那坠入情网的主顾,一出现什么难题会威胁他的幸福,他就投敌了,马蒂亚斯能有什么办法呢?

  ①居雅(1520—1590),法国著名法学家。

  ②巴尔托洛·德·萨索弗拉托(1314—1357),意大利著名法学家。

  刚一开始道出情人之间那套漂亮的客套话时,保尔就已经作茧自缚,不能自拔。可是在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眼中,他的激情在此时此刻却赋予这些客套话以极大的价值,她正想促使他把自己装进去呢!

  两位公证人是即将为各自的主顾进行搏斗的婚姻Con-dottieri①,在这场庄重的交手中,他们个人的力量如何,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这两个公证人分别代表着新旧两种风俗,新旧两种公证职业。

  马蒂亚斯先生是一位年已六十九岁的老先生,很为自己在这一行中二十年的资历②而自豪。他那患痛风症的大脚穿着一双带银搭绊的皮鞋,麻秆那么细的两条腿,十分滑稽可笑,髌骨凸出得那么厉害,当他支起二郎腿时,你简直要说,那是刻在ci-git③上面的两块骨头。他穿着带扣的肥肥大大的黑裤子,细瘦的大腿在裤子里晃晃荡荡。肚子圆滚滚的,上身很发达,正象坐办公室的人上身都很发达一样。肚子和上身沉甸甸,似乎把腿都压弯了。他的上身象一个大球,总是裹在一件方头燕尾的绿色礼服里。这件礼服新的时候是什么样,谁也不记得了。他的头发笔直,扑着粉,扎成一个小小的老鼠尾巴,总是夹在礼服领子和白色带花的背心当中。圆脑袋,脸色象一片葡萄叶,蓝眼珠,翘鼻子,厚嘴唇,双下颌,每逢这个宝贝小老头在人家不认识他的地方露面时,总是惹得人们哈哈大笑。

  ①意大利文:雇佣军。

  ②应当是四十年。

  ③拉丁文:长眠于此。此处指墓碑。

  对于造物主胆敢创造出来、艺术喜欢加以夸张的、我们称之为漫画式的怪诞可笑的造物,法国人总是慷慨地付之一笑的。但在马蒂亚斯先生身上,内心早已压倒了外形,灵魂的高尚早已压倒了躯体的怪异。大部分波尔多人对他表现出友好的尊重,充满敬意的推崇。这位公证人使正义雄辩的声音在波尔多回响,因而深得人心。对于任何阴谋诡计,他都能用准确的问话使邪恶的念头暴露出来,直截了当予以揭露。他那敏锐的目光,办事的干练,赋予他一种预见能力,使他能看到人的内心深处,看到内心隐蔽的想法。虽然这位可敬的老人办起事来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可是也象我们的祖先那样生性快活。他敢于在饭桌上唱歌祝酒,参加并且帮助主持家庭重大仪式,给人祝贺生日,祝贺老祖母和孩子的节日,郑重其事地埋起圣诞柴①;他大概也喜欢给压岁钱,喜欢叫人喜出望外和赠送复活节彩蛋之类事情②;他大概也相信要尽作教父的义务,任何为昔日的生活增添光彩的习俗他都不背弃。

  ①传说圣诞夜天使给圣马利亚送劈柴。

  ②按西俗,彩蛋或蛋形糖果为复活节的礼物。

  从前有那么一些公证人,他们是默默无闻的伟人,他们收到几百万法郎时不开收条,但是还回来的时候,依然放在原来的口袋里,依然用原来后来西俗常以木柴形蛋糕作圣诞礼品。的绳子捆扎着;他们一字不差地履行委托遗赠①,开列财产清单合乎手续。他们象第二个父亲那样关心着自己主顾的利益,有时挡住大肆挥霍的人的去路,各家各户都愿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他。马蒂亚斯先生就是还残存着的这类公证人,他心地高尚,令人崇敬。他正属于那种在所立契约中出了错误便认为自己要负责任而且久久思考的人。在他从事公证人这一职业过程中,他的主顾从来没有一个埋怨存放的财物有所遗失,抵押品或是取错或是定价不当的。他自己的财产是缓慢而正当地挣来的,是干了三十年节俭了三十年才得到的。在他手下当帮办的人里面,他扶持了十四个成家立业。马蒂亚斯笃信宗教,又隐姓埋名地慷慨解囊,什么地方做好事而得不到酬报,什么地方就有他。他是济贫委员会和行善委员会里办事积极的委员,自愿捐款救济不幸的人和创建对民众有益的机构时,他登记认购的数目总是最大。所以无论是他还是他的老伴,都没有马车,所以他说的话是神圣的,所以他的地窖里保存着跟银行一样多的资金,所以人称他是好心的马蒂亚斯先生。他去世的时候,有三千人为他送葬。

  ①遗赠人委托受托人将财产转交第三者。

  索洛内是一个年轻的公证人,他嘴里哼着小曲走进门,作出轻松的样子,胡吹什么嘻嘻哈哈也能和保持严肃一样办好案子。他这个公证人曾经在国民自卫军中当过上尉,他那荣誉勋位十字勋章是自己申请来的,人家要把他当公证人看待他就不高兴。他这个公证人有自己的马车;自己不干事,让他的帮办们去核实文件。他这个公证人上舞会,上戏院,买名画,打牌,哪儿都少不了他;他有一个放存款和寄存东西的钱箱,他收到的是黄金,归还的时候是用纸币。他这个公证人与他的时代一起前进,将资金冒险投到前途未卜的地方搞投机,打算干十年公证人、富到可以有三万利勿尔年收入时隐退。他这个公证人,本事来自口是心非,但是很多人都对他心怀恐惧,就象害怕将他们的隐私捏在手里的同谋一样。总而言之,他这个公证人把自己的差使当作一种手段,目的是娶一个穿蓝袜子的女继承人①。

  今晚索洛内比他的老同行早一步走进来。他身材修长,卷曲的金黄头发,洒了香水,脚踏滑稽歌舞剧院男主角穿的靴子,打扮得象个以决斗为首要事务的花花公子。马蒂亚斯先生痛风症又发作了,迟了一步。帝国时代有人发表过一组漫画,题目叫《往昔与今日》②,曾经轰动一时,这两个人就是那漫画的真实体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和埃旺热利斯塔小姐不认识好心的马蒂亚斯先生,她们见了他先是有点想笑,可是他向她们问好的那种风度立刻打动了她们。这位好好先生的谈吐彬彬有礼,一般和蔼可亲的老头们都很善于通过他们的思想和表达思想的方式来体现出这种风度,年轻的公证人作风轻佻,显然被他占了上风。马蒂亚斯对待保尔很有分寸,表现出他在待人接物上胜人一筹。他并不低声下气辱没他的满头白发,他知道老年人有一定身分,但是对这个年轻人的尊重是对贵族的尊重,所有的社会权利都是相互关联的。与此相反,索洛内的施礼和问好是完全平等的态度,这多半会伤害上流社会人士那种自命不凡的心理,在真正贵族的眼中又会使自己显得滑稽可笑。年轻的公证人很随便地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招招手,把她叫到窗台边去谈话。这两个人俯耳低语了一会,忍不住笑了几次,无疑这是为了制造这场谈话极为重要的假象。通过这场谈话,索洛内先生已将作战计划向他的女王作了报告。

  ①西俗称有才情的女子或女学究为穿蓝袜子的女人。

  ②这组漫画实际上发表于一八二九年,作者名叫亨利·莫尼埃(1799—1877)。

  “可是,”他最后对她说,“你真有胆量将公馆卖掉么?”

  “那当然,”她对他说。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英雄气概使索洛内大吃一惊。但她不愿意告诉他是什么原因。如果他知道这位女主顾即将离开波尔多,那么他那热情的温度就要下降,可能就不那么卖力气了。她甚至对保尔也还没有透过一个字,免得叫他知道政治生活的首批工程要求修筑这么大规模的封锁壕,而把他吓坏了。

  晚饭后,两位全权大使让两位情人留在母亲身旁,走进旁边预备给他们会谈的一间客厅。于是同时出现了两个场面:大客厅的炉火旁,是爱情的场面,生活显得充满笑意,欢快无比;在另一间屋子里,是庄重严肃而又阴沉沉的场面:平时生活中虽然利害问题也起作用,却有美丽的外表伪装起来;现在,这些利害问题赤裸裸地摆在那里,已经提前起到了平时在漂亮的外表掩盖下所起的作用。

  “亲爱的先生,”索洛内对马蒂亚斯说道,“契约将留在你的事务所里,你是我的前辈,你对我的全部恩情,我都牢记在心。”马蒂亚斯庄重地点点头。

  “不过,”索洛内接着说道,一面打开一纸无用的契约草案,是他叫一个文书起的草稿,“因为我们是受压迫的一方,女方,为免得你麻烦,我起草了婚约。我们双方每人带着自己的一份财产结婚,采用夫妻共同财产制。如果一方死亡,又没有继承人,便把财产全部赠与另一方;否则,以用益权的形式赠与四分之一,以虚有权形式赠与四分之一。加入夫妻共同财产的数额为各自所带财产的四分之一。活着的一方保留动产,不一定非要提供财产目录。一切都非常简单。”

  “得、得、得、得?”马蒂亚斯说,“我办事情可不象人家唱小曲儿那么随便。你那一份是多少呢?”

  “你那一份是多少呢?”索洛内说。

  “我们的奁产,”马蒂亚斯说,“有朗斯特拉克的土地,收入为每年二万三千利勿尔现金,用实物交的佃租还不计算在内。Item①,格拉索尔和居阿代的田庄,每一座值三千六百利勿尔年收入。Ietm,美丽玫瑰葡萄园,普通年景能带来一万六千利勿尔的收入。这一共是四万六千二百法郎的年收入。Ietm,波尔多一座祖传公馆,按九百法郎课税。Item,一栋漂亮住宅,前有花园后有庭院,坐落在巴黎苗圃街,按一千五百法郎课税。这些财产,房契地契都在我那边,除巴黎的住宅是我们购置的产业以外,其它均从父母那里继承而来。还有两处房产中的家具什物以及朗斯特拉克城堡中的家具什物需计算在内,估计为四十五万法郎。这就是餐桌、桌布和第一道菜。你们第二道菜和餐后果点上什么呢?”

  ①拉丁文:还有。

  “我们那一份财产,”索洛内说道。

  “请你一一列举出来,亲爱的先生,”马蒂亚斯接着说,“你给我上什么?埃旺热利斯塔先生去世以后所列的财产目录在哪里?把清算结果以及你们资金的使用拿来给我看看。如果有资金,资金在哪里?如果有财产,财产在什么地方?简而言之,把监护人的账目拿来给我们看看,你家母亲给女儿什么或者保证给什么,告诉我们!”

  “玛奈维尔伯爵先生爱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吗?”

  “如果各方面条件都合适,他愿意娶她为妻,”老公证人说道,“我不是小孩子,我们现在谈的是事务,而不是感情。”

  “如果你没有宽宏大量的感情,事情就要吹。原因是这样,”索洛内接着说道,“我家丈夫死后,没有编造财产目录,我们是西班牙人,克里奥尔人,我们不了解法国的法律。再说,我们那时受到痛苦打击太大,根本没想到去履行这些冷酷无情的人履行的手续。死去的人对我们十分疼爱,他的去世令我们十分哀痛,这都是尽人皆知的事。如果我们根据传闻所定的财产目录来进行清算,那就请你感谢我们的监督监护人吧!我们不得不从伦敦提取英国股票时,本金数目很大,我们想把这笔本金存放在巴黎,在那里得到双倍的利息。就在那时监督监护人迫使我们编制财务情况表,迫使我们承认有多少财产就给我们的女儿多少财产。”

  “你别在这儿跟我扯这些无聊的事了。核对的办法是有的。你们向国有财产处付了多少财产继承税?只要有这个数字我们就可以立账。直截了当谈正题吧!请你坦率地告诉我,你们原来有多少收入,你们现在还剩多少钱。那么,如果我们这一方钟情得太厉害,还可以再商量。”

  “你们若是为了钱娶我们,那就算了!我们有权支配一百多万。可是我家母亲手中只剩下这座公馆,公馆中的家具什物,有四十多万法郎。一八一七年左右买了百分之五利息的公债,合每年四万法郎的收入。”

  “可是你们怎么过着一年要收入十万利勿尔的生活呢?”

  马蒂亚斯大叫道,目瞪口呆。

  “我们把女儿看得跟眼珠那么贵重。再说,我们也喜欢花钱。总之,你再说也没用,也不能叫我们再找出两个里亚来。”

  “用属于娜塔莉小姐的五万法郎,你们完全可以阔阔绰绰地把她养大,而不需要倾家荡产。当姑娘的时候胃口就这么大,一旦当了妻子,肯定大肆挥霍!”

  “那就叫我们挥霍好了,”索洛内说道,“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就应该花的钱多于她有的钱!”

  “我去跟我的主顾说几句话,”老公证人接着说。

  “去吧,去吧,我的卡桑德尔老爹!①去告诉你的主顾我们一个里亚也没有吧!”索洛内心想。他在寂静的书房中,已经从战略上布置好他的众兵将,把他要提的方案排成梯队,筑起争论的转折点,并且准备好在某个地方,叫本来以为一切都已完结的双方,忽然面对着一笔成功的交易,而在这笔交易中取胜的将是他自己的主顾。

  ①卡桑德尔是意大利喜剧中固执而又轻信的老头儿。索洛内在这里是嘲笑马蒂亚斯最后总要上他的当。

  娜塔莉系着粉红色蝴蝶结的白色长裙,塞维涅夫人式的螺旋形卷发,纤细的双足,机灵的眼神,美丽的小手不断忙碌着,修补乱了的发卷,其实那一卷一卷的头发井井有条。这少女玩弄孔雀开屏的把戏,真的把保尔引到了他未来的岳母所希望的地步:他神魂颠倒,象一个向交际花求爱的中学生那样一心要把他的所爱弄到手。眼神是心灵万无一失的温度表。保尔的眼神正表现出爱情的度数,到了这个度数,一个男人什么傻事都干得出来。

  “娜塔莉真美,”他凑到丈母娘耳边说道,“使我们以一死换得心满意足的那种疯狂劲,我现在算有所体会了。”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摇摇头回答道:“这都是坠入情网的人说的傻话!这样动听的话语,我丈夫一句也没跟我说过。可是,我什么财产也没有,他就娶了我,而且在十三年的时间里,从来没叫我伤心难受过。”

  “您这是教训我吧?”保尔笑着说道。

  “亲爱的孩子!我多么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她握住他的手说道,“再说,不特别喜欢你,怎么能把我的娜塔莉送给你呢!”

  “把我送人,把我送人!”少女笑着说道,一面手中摇着用印度鸟羽毛做的扇子,“你们在那儿唧唧咕咕说什么呢?”

  “我在说,”保尔接过话头说,“我多么爱你,可是礼仪不许我向你表示我的愿望。”

  “为什么?”

  “我为自己担心!”

  “哦!你很有头脑,不会不懂得怎样献出恭维的珍宝的。我对你的看法如何,你愿意我说出来么?……好,我觉得你比一个钟情的男子更有头脑。既是豌豆花又才智横溢,”她说着双眼低垂,“这是长处太多了:一个男子应该从中选择一种才好。所以我也担心呢!”

  “担心什么?”

  “咱们不要这样谈了吧!母亲,我们的契约尚未签字,这样谈话很危险,你不觉得吗?”

  “契约就要签字了,”保尔说道。

  “我真想知道阿喀琉斯和涅斯托耳①正在说些什么,”娜塔莉用充满孩子般好奇的目光朝小客厅的门望望,说道。

  ①阿喀琉斯和涅斯托耳是荷马史诗《伊利昂纪》中的人物,一个火爆脾气,一个十分冷静。这里阿喀琉斯指索洛内,涅斯托耳指马蒂亚斯。

  “他们在谈咱们的子女,咱们的死亡,还有我也搞不清的其他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他们在数咱们有多少埃居,好告诉咱们将来是不是一直能在马厩里养上五匹马。他们也管赠与的事,不过我已经事先通知他们了。”

  “怎么通知的?”

  “我不是已经把自己整个地赠送出来了么?”他凝视着少女说道。这个答复使少女无比快乐。那快乐染红了她的面庞,使她显得更加美丽。

  “母亲,这样的慷慨豪爽,我怎样才能报答呢?”

  “亲爱的孩子,你不是有一辈子可以报答吗?善于造就每日的幸福,难道不就是带来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珍宝么?

  我结婚时,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陪嫁。”

  “你会喜欢朗斯特拉克么?”保尔问娜塔莉道。

  “这是属于你的东西,我怎么会不爱呢?”她说,“我真想看看你的住宅。”

  “是我们的住宅,”保尔说,“你是想知道我是不是预见到你的情趣爱好,你住在那里会不会高兴,是不是?你过去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你母亲真叫一个作丈夫的面临艰巨的任务呢!不过,如果爱情是无限的,那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亲爱的孩子们,”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你们刚结婚的时候,会留在波尔多么?社交界要认识你们,要窥视你们,要妨碍你们,如果你们自觉有勇气对付得了这个,那就行!不过,如果你们两人都感到不好意思,内心不自在,又说不出口来,我们可以到巴黎去。刚结婚的夫妻在那里生活,淹没在激流中,不会显眼。只有到那边,你们才能象一对情人一样,不用怕人笑话。”

  “您说得对,母亲,我原来怎么一点没想到呢!不过我还勉强有时间把住宅准备好。今天晚上我就给德·玛赛写信,在我的朋友里这个人我可以指望,他会叫工人来干活的。”

  保尔就象那些习惯于事先毫不算计而一心只想满足自己享乐要求的年轻人一样,轻率地承担了在巴黎安排住处的花费。就在这时,马蒂亚斯先生走进了客厅,向他的主顾打了个招呼,要他过去说话。

  “怎么啦,朋友?”保尔一边任人将他拉到窗边,一边问道。

  “伯爵先生,”这好好先生说道,“他们没有一个苏的陪嫁。

  我的意见是把会谈推迟到别的日子,好叫你能够打一个合适的主意。”

  “保尔先生,”娜塔莉说,“我也想跟你说句悄悄话。”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表面上很平静,实际上,中世纪的犹太人给扔在热油翻滚的油锅里,也不比她穿着紫罗兰色丝绒长袍坐在那里更难受。索洛内虽然向她保证这桩婚事能谈成,但是用什么办法,在什么条件下能成,她并不知道。此刻她焦虑不安,生怕有变。她后来之所以获胜,说不定应该归功于她女儿不听摆布。娜塔莉看出来母亲惴惴不安,她仔细寻思了母亲的话。待她看到自己卖弄风情起了作用时,千百种相互矛盾的念头便袭上了她的心头。她并不责怪自己的母亲,但她为这套把戏而半感羞愧,她知道玩这套把戏是为了获得某种利益。后来,一种含有嫉妬成分的好奇心油然而生,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她想知道保尔是否爱她爱到了那样的程度,能够战胜她母亲预见到的困难。马蒂亚斯先生那阴沉的脸色也向她透露出确有困难。这些感情促使她采取了一个正直的行动,这一行动又正好抬高了她的身价。最阴险毒辣的计策也不会象她的天真无邪那么危险。

  “保尔,”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称呼他。她低声对他说,“如果某些财产方面的难题会使我们分手,请你记住,那我就解除你的一切诺言;而且如果关系破裂必然导致不利的看法,我允许你把不利的责任推到我头上。”

  她满怀傲气表达了她的豪情,保尔竟然相信娜塔莉是不计较金钱利益的了,相信她对公证人刚刚对自己说的事是一无所知了:象一个爱情重于利害的男子那样,他抓住少女的手吻了一下。娜塔莉说完就走出了客厅。

  “见鬼!伯爵先生,你这是干傻事!”年迈的公证人又走到他的主顾跟前,说道。

  保尔陷入了沉思:他本来指望将自己的财产与娜塔莉的财产合到一起,每年会有十万利勿尔左右的收入。一个男人,不管怎样动情,娶一个惯于过奢华生活的老婆,收入又从十万利勿尔减为四万六千,心情不引起很大波动是不可能的。

  “我女儿出去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庄重地朝她的女婿和公证人走过来,接着话头说,“出了什么事,你们能告诉我吗?”

  “太太,”保尔一言不发,马蒂亚斯十分恐惧,他打破僵局回答道,“发生点障碍,要拖一拖……”

  听到这句话,索洛内先生走出小客厅,打断他的老同行,说了一句话。保尔回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献殷勤的话和钟情的态度,心里难过极了。他既不知道怎样否认那些话,也不知道该怎样改变态度。地上有个洞的话,他真想钻进去。索洛内这句话,可救了他一命。

  “要叫太太还清欠她女儿的债,倒有一个办法。”年轻的公证人用轻松的口气说道,“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有一笔按百分之五利息计算的公债,年收入为四万利勿尔。那本金即使不超过市场价格的话,也很快就要与市场价格相等。这样我们可以把它算作是八十万法郎。这座公馆及其花园足足值二十万法郎。这样假定以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可以通过夫妻财产契约将这些财产的虚有权交给她的女儿,我想这位先生的意图总不至于要让他的岳母身无分文吧!太太虽然将自己的财产挥霍了,可还是把她女儿的财产还给她了,数目差不了多少。”

  “女人一点不懂金钱、财产的事,真是倒霉透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我有虚有权?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天哪!”

  保尔听到这笔交易真是喜出望外。老公证人看到陷阱已经布下,他的主顾一只脚已经陷进去,完全呆住了。他自言自语道:“我想,这是耍我们玩呢!”

  “如果太太照我的主意办,她尽可以放心,”年轻的公证人继续说下去,“她这样自我牺牲,至少不应该叫她为一些次要问题烦心。谁活谁死,哪个人晓得呢!所以伯爵先生要通过契约承认他收到了埃旺热利斯塔小姐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全部财产。”

  马蒂亚斯再也忍不住怒气上升,他眼睛冒火,脸也气红了。

  “这个数目是……”他浑身发抖,说道,“多少?”

  “一百一十五万六千法郎,按照文件……”

  “你们干嘛不要伯爵先生hicetnunc①将自己的财产完全放弃,如数送给他未来的妻子呢?”马蒂亚斯说道,“比起你们向我们索要的东西来,岂不更直截了当?我不能眼看着玛奈维尔伯爵倾家荡产,我告辞了!”

  ①拉丁文:此时此地,立即。

  他向门口迈了一步以告知他的主顾形势非常严重。可是他又走回来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

  “夫人,请不要以为我把你和我的同行看成是一丘之貉,我认为你还是一位正直的妇女,一位丝毫不懂这些事的贵妇人!”

  “亲爱的同行,多谢了!”索洛内说道。

  “我们之间,永远不会相互辱骂,这一点,你知道得很清楚。夫人,至少你要明白这些条款会造成什么后果。你还相当年轻,相当漂亮,还会再醮。哦!我的天哪!夫人,”老头儿见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挥了一下手,立即说道:“谁能给自己打保票呢!”

  “先生,”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我守了足足七年的寡,出于对我女儿的疼爱,我拒绝了条件相当好的求婚人。我真没想到,到了三十九岁的年纪,人家还会怀疑我干这种荒唐事!我们若不是正在办正经事情,我真要把这种揣测当作是放肆无礼了!”

  “以为你再也结不了婚了,岂不是更放肆无礼么?”

  “想不想和能不能,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词儿,”索洛内献殷勤地说。

  “那好吧!”马蒂亚斯先生说道,“咱们就不谈你的婚事了吧!你可能再活上四十五年,我们每个人也都这么希望。那么,由于你在世时一直把持着埃旺热利斯塔先生财产的用益权,你的晚辈就得饿肚子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寡妇说道,“这饿肚子和用益权是什么意思?”

  索洛内这个趣味高雅、衣着华丽的家伙,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那我给你解释解释。”好心的老头回答道,“如果你的晚辈愿意明智一些,他们就会打算打算将来的事。假设他们只生两个孩子,首先要使这两个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然后要给他们准备一份优厚的结婚财产。为将来打算,就是说他们要把收入的一半都积蓄起来。你的女儿和女婿这两个孩子成婚以前,每人每年就花费五万利勿尔,可婚后一年就只有两万利勿尔了。我的主顾应该指望有一天从其子女母亲的财产中给他们一百一十万,可是他可能还得不到这笔钱,到了他的妻子死亡时,如果夫人你还在世的话,这种事是可能发生的。实实在在地说,签订这样的契约,难道不等于捆住自己的手脚往吉伦特河①里跳么?你真愿意造就你女儿的幸福么?如果她爱自己的丈夫——这是公证人从不怀疑的感情——,她就要嫁给丈夫的忧愁。夫人,我看那忧愁的事不少,足以使她痛苦而死,因为她将生活在贫困之中。是的,夫人,对于一年需要十万利勿尔的人来说,只有不到两万,这就是贫困。如果由于对妻子的爱,伯爵先生大肆挥霍,那么,哪一天出了什么不幸的事,她的妻子将自己加入夫妻共有财产的一份一取回,他就完全破产了。我这是为你,为他们,为他们的子女,为所有的人辩护啊!”

  ①吉伦特河为法国大河,在波尔多附近入海。

  “这老家伙倒是不遗余力啊!”索洛内心中暗想,一面向他的主顾望了一眼,那目光似乎对她说:“来啊,干啊!”

  “现在就把这些财产交出去,也有一个办法,”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冷静地回答道,“我可以只给自己保留一份膳宿费,够进修道院就行了,你们立刻就能得到我的财产。如果我提前死亡能保证我的女儿得到幸福,我可以摒弃人世。”

  “夫人,”年迈的公证人说道,“让我们从容地仔细权衡一下,想出一个主意,调和各方面的困难吧!”

  “唉呀!我的天哪!先生,”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看出事情一旦推迟她必然全盘皆输,便说道,“什么都权衡过了。我是西班牙人,克里奥尔人,在法国结婚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完全不晓得,把女儿嫁出去之前,必须知道上帝还让我活多少时日,也不晓得我活在世上给女儿造成痛苦,也不晓得我不该活着,也不该一直活下来。我的丈夫娶我时,我除了自己的姓氏和这个人以外,什么也没有。我的姓氏对他来说就抵得上许多珍宝,相形之下,他的珍宝黯然失色。多少财富能抵得上一个伟大的姓氏呢?我的陪嫁就是美貌、贞洁、幸福、出身、所受的教育。金钱能给人这些珍宝么?如果娜塔莉的父亲听到我们这番话,他那高尚的心灵会永远受到伤害,会毁了他在天堂的幸福的。我以前大概任意挥霍了几百万,也没见他的眉头皱过一下。自他过世后,与他希望我过的生活相比,我真是变得节俭而又规矩。得,别说了!玛奈维尔先生已经那么垂头丧气,我……”

  这声别说了!使谈话陷于一片混乱之中,任何象声词都不会造成这样的效果,只要看看这四位有教养的人也都不顾礼节七嘴八舌一块说起话来,就会明白。

  “在西班牙嘛,照西班牙风俗结婚,想怎么结就怎么结。”

  马蒂亚斯说,“可是在法国就得照法国风俗结婚,合情合理,象个样!”

  “啊,夫人!”保尔从惊愕中清醒过来,高声叫道,“您误解我的感情了!”

  “这不是感情问题,”年老的公证人说道,他想止住他主顾的话头,“我们是在处理三代人的事务。这些难题的造成,我们丝毫没有责任,我们只要求解决这些难题。难道这亏空的几百万,是我们把它给挥霍了不成?”

  “要结婚就结婚,不要斤斤计较嘛!”索洛内说道。

  “斤斤计较!你说斤斤计较!维护子女、父亲与母亲的利益,你把这叫做斤斤计较么!”马蒂亚斯说。

  “是这样,”保尔继续对他岳母说道,“正象您为自己对财产问题的无知和您并非有意造成的混乱感到惋惜一样,我也很为我年轻时大肆挥霍感到惋惜,否则我用一句话就将这场争论结束了。上帝可以为我作证,此刻我考虑的不是我自己,在朗斯特拉克过简朴的生活一点吓不住我。可是娜塔莉小姐不是要因此放弃她的情趣爱好和改变她的生活习惯了吗?这样我们的生活就变样了。”

  “可埃旺热利斯塔①那几百万是从哪里弄来的呢?”寡妇说道。

  ①指她丈夫。

  “埃旺热利斯塔先生作生意,他象商人那样赌注下得大,他发出整船整船的货物,大笔大笔的赚钱。我们是将本钱投到产业上的业主,产业的收入是固定不变的,”老公证人激烈地还击。

  “要调和各方利益还有一个办法,”索洛内说。他用假嗓道出这句话,顿时将其他三个人的目光和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那三个人立刻全都住了嘴。

  这个年轻人活象一个机灵的车夫,他赶着四匹马拉的马车,将缰绳握在手里,一会叫马匹飞奔,一会又拽住叫马匹慢行,以此寻开心。他一会任别人激情大发,一会又叫人平静下来,把保尔和他的女主顾折腾得浑身大汗。保尔的生活和幸福随时受到威胁,那位女主顾也叫这场如此兜圈子的争论搅得晕头转向。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可以从今天起放弃那百分之五利息的公债并且将公馆卖掉。”他停了一会说道,“我会用买彩票的办法为她赚到三十万法郎。从赚来的这个数里,她再交给你们十五万法郎。这样,太太就等于立即给你们九十五万法郎。虽然她欠女儿的还不止这个数,可是这样的陪嫁你们在法国还能找到多少呢?”

  “好,”马蒂亚斯先生说,“可是那太太怎么办呢?”

  马蒂亚斯提出这个问题,似乎他同意上面的提议了。索洛内一听这个问题,心中不禁暗想:“来吧,我的老狼,你这回可上当了!”

  “太太么!”年轻的公证人高声回答道,“太太从卖公馆的钱里面留下五万埃居。这个数目和她的动产收益加到一起,可以用终身年金的形式存起来,给她构成每年两万利勿尔的收入。伯爵先生在自己家里给她安排一个住处。朗斯特拉克地方很大。你在巴黎还有一座公馆,”他直接对保尔说道,“你的岳母不论到哪儿都可以和你们生活在一起。一个寡妇如果不需要担负一幢住宅的开销,自己每年有两万利勿尔的收入,就比她享有她的全部财产的时候还要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就这么一个女儿,伯爵先生也是孤身一人,你们的继承人都是远亲,不用担心任何利害的瓜葛。象你们这种情况,岳母与女婿总是合成一家过的。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从她两万利勿尔的终身年金里拿出一笔膳宿费来交给你们,这笔钱生出的利息可以补偿现在的亏空,也就贴补了你们的家用。我们非常了解太太,她心肠好,心灵高尚,决不会叫子女们养活她。这样,你们会生活得和和睦睦,称心如意,一年可以支配十万法郎。这个数目,不论在什么地方,享受舒适的生活和满足各种各样心血来潮的要求都够了,你说是不是,伯爵先生?而且,请你们相信我的话,刚结婚的小两口居家过日子是常常感到需要一个第三者的。那么,我倒要问一问,什么样的第三者能比一位善良的母亲更疼爱你们呢?……”

  保尔听到索洛内这滔滔不绝的谈话,简直觉得听见了天使的声音。他望望马蒂亚斯,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对索洛内的热情雄辩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公证人也和诉讼代理人一样,他们用热情迸发的话语假装激动,实际上是用这个来掩盖他们外交家的冷漠和一直关注的事情。

  “确实是个小天堂!”老头子叫起来。

  马蒂亚斯见他的主顾那么兴高采烈,简直惊讶莫名。他走过去坐在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一手支着头,陷入显然是痛苦的沉思中。公证人之流故意用夸夸其谈来包藏祸心,这类事他见的多了,他不是那种上当受骗的人。他开始偷眼注视他的同行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那两个人在继续与保尔交谈。虽然这阴谋策划得十分巧妙,可也开始败露了。他要设法捕捉这阴谋诡计的迹象。

  “先生,”保尔对索洛内说道,“你多方关照要调和我们的利益,我很感谢。这个妥协办法解决了所有的难题,比我希望的还圆满。如果您觉得这样办合适的话,夫人,”他转身向着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我不希望有任何对您不相宜的地方。”

  “我嘛,”她接口说道,“凡是能构成我的子女幸福的事,都会使我心花怒放。我自己不算什么。”

  “怎么能这样呢!”保尔急忙说道,“您的生活如果得不到体面的保证,娜塔莉和我,我们比您自己还要难过呢!”

  “放心吧,伯爵先生,”索洛内又说。

  “啊!”马蒂亚斯先生心想,“他们就要叫他亲吻鞭杆,然后再用鞭子抽他了!”

  “放心吧!”索洛内说道,“目前波尔多金融投机盛行,用终身年金投资,利息相当可观。从卖掉公馆及其家具的钱里面首先取出五万埃居还给你们。在这之后,我估计能保证太太还剩下二十五万法郎。把价值一百万的财产首次抵押出去以后,我负责把这笔钱作为终身年金拿去投资,得到百分之十的利息,一年就是二万五千利勿尔的收入。这样我们双方结婚的财产就差不多相等了。实际上,你每年有四万六千利勿尔收入,娜塔莉小姐带来每年百分之五利息吃来的四万利勿尔,加上十五万法郎现金,每年可带来七千利勿尔收入:总数就是四万七千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保尔说。

  索洛内说完最后一句话时,斜睨了那位女主顾一眼,那目光的意思是说,“把后备队抛出来吧!”这目光正好叫马蒂亚斯看在眼里。

  “对!”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喜上心来高声叫道,——她那高兴劲儿看上去不是装出来的,“我还可以把我的首饰给娜塔莉,至少值十万法郎。”

  “我们可以叫人给这些首饰估个价,”公证人说道,“这就完全改变了形势。伯爵先生承认收到了娜塔莉小姐从她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属于她的全部财产,就再也没有障碍了,未婚夫妇从契约上也就明白了监护人的账目。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以完全西班牙式的正直忠诚剥夺了自己的财产,履行了自己的义务,只差十万法郎,就算与她了结也是合情合理的。”

  “没有比这更合情合理的了,”保尔说,“只是您这么大方,使我很觉过意不去。”

  “我的女儿不也就是我自己吗?”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眼看一个个难关都差不多攻克了,不禁面露喜色。这也都叫马蒂亚斯看在眼里。开始的时候忘了提首饰的事,后来那首饰象援兵一样来到,再加上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面露喜色,完全证实了马蒂亚斯的种种怀疑。

  “这是他们二人串演的双簧,就象赌徒串通好了,用牌舞弊,叫某个受骗上当的家伙倾家荡产一样,”老公证人心里想道,“保尔这可怜的孩子,我亲眼看着他呱呱坠地,难道要活活叫他岳母拔光羽毛,叫爱情烤熟,叫他老婆给吞吃了吗?我那么精心照管过那些美丽的土地,我就眼看着这些土地一个晚上给一勺烩了吗?三百五十万就当一百一十万的彩礼给抵押出去,然后这两个婆娘再叫他把这些全部挥霍掉!”

  马蒂亚斯先生发现了这个女人的祸心,但他既不痛心,也不义愤填膺。这祸心虽然与阴险毒辣,杀人,抢劫,欺骗,招摇撞骗,跟任何恶毒的情感或任何应受谴责的事情都挂不上钩,却包含着一切犯罪行为的萌芽。马蒂亚斯先生不是愤世嫉俗者,他是一位年迈的公证人,他干这一行由来已久,对世界上各种人的精明打算已经司空见惯,对巧妙的背信弃义行为也已习以为常。与一个可怜人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杀人,后来上了断头台相比,眼前的这种背信弃义行为更为卑鄙恶毒。对于上流社会来说,生活中的这种片断,这一类的外交谈判就好象是见不得人的黑暗角落,简直是藏污纳垢的地方。马蒂亚斯先生对他的主顾充满了怜悯之情。他展望未来,看不到一丝光明。

  “那就让我们刀对刀枪对枪地打上一仗吧,”他心中暗想,“而且一定要打败他们!”

  此刻,保尔,索洛内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都为这老头儿的默不作声很不自在。他们感觉到,要批准这桩交易,非得这位检察官赞同不可,所以三个人都同时凝望着他。

  “喂,亲爱的马蒂亚斯先生,你觉得这事怎么样?”保尔对他说。

  “我的想法是这样:”这个难对付而又认死理的公证人回答道,“你还不太富有,不能这样如王侯贵族一般挥霍。朗斯特拉克的土地,照百分之三估价,值一百多万,包括其动产在内;格拉索尔和居阿代的庄园,美丽玫瑰葡萄园,又值一百万;两处公馆及其家具什物,又值一百万。这三百万财产每年能带来四万七千二百法郎的收入。与此相比,娜塔莉小姐带来公债持有人名册上的八十万法郎,再假设有十万法郎的首饰,我觉得这已经是典当的价格了!此外再加上十五万现款,一共是一百零五万法郎!面对着这些事实,我的同行居然大言不惭地对你说,婚嫁两家财产相等!既然通过监护人的账目,我们要承认我们的妻子带来一百一十五万六千法郎,实际上我们只收到一百零五万,他这不是想叫我们为子女多背十万法郎么!你怀着坠入情网的人的痴情听着这一类废话,以为马蒂亚斯先生虽然没有爱上什么人,倒会把算术都忘了,不会向你指出,土地投资和嫁资收入之间有多么大的差别:土地投资的本金数目极大,而且越来越看涨;嫁资的本金则要看时机,而且利息越来越减少。我这把年纪,金钱贬值、土地涨价见过的多了。伯爵先生,你叫我来,是要明确表述你的利益,那就让我维护你的利益吧!否则就将我辞退好了!”

  “如果这位先生要寻找资金与他的财产相等的财产的话,”索洛内说道,“我们确实没有三百五十万,这是明摆着的。你们拥有气势压人的三百万,我们则只能提供我们那可怜的小小的一百万,几乎不算什么!可是这也等于奥地利王室公主嫁妆的三倍呢!波拿巴娶玛丽-路易丝的时候,得到的是二十五万法郎!”

  “正是玛丽-路易丝葬送了波拿巴,”马蒂亚斯先生嘟嘟哝哝地说。

  娜塔莉的母亲倒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我作了这许多牺牲都无济于事,”她高声叫道,“那我也不打算把这样的争论继续下去了。我希望先生保守秘密,我的女儿也不想高攀了。”

  年轻的公证人早已为这场战役定出了步骤。经过这些步骤之后,这场财产争夺战已接近尾声,胜利应该属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岳母已经推心置腹,交出了自己的财产,几乎清偿了债务。未来的丈夫照理应该接受这些条件,否则就显得气量太狭窄,也违背爱情了。当然,这些条件是索洛内先生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两人事先商量好了的。正象时钟上的指针受制于齿轮的转动一般,保尔乖乖地中了他们的计。

  “太太,”保尔大叫道,“您怎么能转眼就不谈了呢?……”

  “可是,先生,”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回答道,“我欠谁的钱呢?不是欠我女儿的钱么?等她满了二十一岁,她就会收到我的账目,跟我结清。她会拥有一百万,她高兴的话,可以在法兰西贵族院所有议员的儿子当中,挑选一个人作她的夫婿。她不也姓卡萨-雷阿尔么?”

  “太太说得极是。不是就差十四个月么?为什么十四个月以后她能得到善待,而今天就不行呢?请你们不要剥夺她至诚母爱的权益吧!”索洛内说道。

  “马蒂亚斯,”保尔痛心疾首高声叫道,“世界上有两种毁灭,此刻你正在葬送我!”①他朝马蒂亚斯迈出一步,无疑是告诉马蒂亚斯,他希望立即起草契约。老公证人为阻止这场灾难,对他使了一个眼色,那意思是说:再等等!他看见保尔热泪盈眶。保尔涌出了泪水,一是对这场争论感到羞愧,二是听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那句断然宣布断绝关系的话。但是他一挥手擦干了眼泪。这正是阿基米德高喊Euréka!时的动作②。“法兰西贵族院议员”这个词,对他来说,好象是火把照亮了黑暗的地道,使他看明白了问题之所在。

  ①此处“毁灭”、“破产”、“葬送”,法文系一个词,保尔的意思是说:马蒂亚斯的行为虽然是为了防止他破产,但却毁了他的婚姻。

  ②阿基米德(约公元前287—212),希腊学者。国王要他算出王冠是否为纯金做成,他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一次他在澡盆中洗澡,受到启示,发现了比重的概念。当时他欣喜若狂,赤身裸体跑到街上大喊:Euréka!此句为希腊文,意为“我找到了(解决办法)!”

  就在这时,娜塔莉出现了,有如黎明的曙光一般迷人。她天真幼稚地说道:

  “我是不是多余的人呀?”

  “太多余了,我的女儿,”她的母亲又悲伤又冷酷地回答她说。

  “来,我亲爱的娜塔莉,”保尔一面说着,一面拉住她的手,将她引到壁炉旁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将他的希望推翻,他是绝对受不了的。

  马蒂亚斯急急忙忙接过话说:“对,一切都还可以安排好。”

  老公证人俨然一位将军,转眼之间就要攻破敌人的迷魂阵。他似乎看见主宰公证事务的神只以法律文字向他展现一计,能够拯救保尔以及保尔子女的未来。感情和利益受到损害,在保尔心中掀起了风暴。这个小伙子找到的解决方法,是爱情启示他的方法。索洛内先生认为要解决这些无法调和的困难,除了这个办法以外,决不会有别的结局,所以,听到同行那一声感叹,他极为惊诧。马蒂亚斯先生能找到什么良策,来挽救这似乎已到了山穷水尽地步的局面呢?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于是他对马蒂亚斯先生说道:

  “你有什么办法?”

  “娜塔莉,我亲爱的孩子,你出去吧!”

  “小姐并不是多余的人,”马蒂亚斯先生微微一笑,回答道,“我既要为伯爵先生说话,也要为她说话。”

  顿时一阵沉默,每个人的心情都十分紧张,怀着言语无法形容的迫不及待的情绪等待着这位老人的即席演说。

  “时至今日,”马蒂亚斯先生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公证人的职业已经改变面貌。时至今日,政治变革影响家庭的前途,这是过去不会发生的事。过去,决定生活和地位的是……”

  “我们不是要讲政治经济学的课,而是要订婚约,”索洛内情不自禁地作出不耐烦的手势,打断老人的话道。

  “该我说话了,请让我说下去,”好好先生说道。

  索洛内走过去坐在土耳其长沙发上,低声对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你就要见识见识我们所谓胡扯是怎么回事了。”

  “现在政治上的事情与每个人的事情密切相关,因而公证人不得不跟上政治事务前进的步伐。我给你们举个例子:从前贵族家庭的财产不可动摇,可是大革命的法律摧毁了贵族的财产,现行制度又倾向于恢复贵族的财产了,”老公证人接着说下去,开始了tabellionarisboaconstrictor(公证巨人)的滔滔不绝的闲话。“从他的姓氏,从他的才华,从他的财产来看,伯爵先生都注定有朝一日要在选举产生的议院①中享有席位。说不定他的命运还会将他引上世袭的议院②,我们也知道他相当有办法,定能证实我们的预见。太太,你不同意我的见解么?”他向寡妇问道。

  ①指众议院。

  ②指法兰西贵族院。

  “你揣测到了我心中最美好的希望,”她说,“玛奈维尔将来一定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不然我真要伤心死了。”

  “那么,凡是能引导我们走向这个目标的事……”马蒂亚斯作了一个和和气气的手势询问那位满肚子鬼心眼的岳母。

  “都是我最珍贵的愿望,”她答道。

  “那好!”马蒂亚斯说下去,“这桩婚事难道不是设立一份长子世袭财产①的天赐良机么?这样,在现行政府需要任命一批议员的时候,自然对我的主顾得到任命十分有利。伯爵先生为此必然要献出朗斯特拉克的土地,值一百万。我不要求小姐也拿出同样的数目对设立这份财产做出贡献,那未免失之公平。但是我们可以把她带来的钱用在这上面八十万。我知道此刻有两处与朗斯特拉克的土地相毗连的领地正要出售,要用于购买地产的这八十万法郎,有朝一日也可以四分五的利息去投资。巴黎的公馆同样也应该包括在长子世袭财产之内。他们两人财产多余下来的部分,如果管理得当,使别的子女成家立业,也是绰绰有余的。如果缔约双方对这些安排意见一致,伯爵先生就可以接受你的监护人账目并且负担结欠的余额。我同意!”

  “Questacodanonèdiquestogatto,”②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望着她的保护人索洛内,指着马蒂亚斯对他说道。

  “‘石头底下有鳗鱼’,”③索洛内低声说道,他用一句法国谚语来对那句意大利谚语。

  ①没有长子世袭财产便不能进入贵族院。

  ②意大利文:这条尾巴不是这只猫的。(谚语,意为:这又节外生枝了!)

  ③法国谚语,意思是“内中有蹊跷”。

  “你这到底是搞的什么鬼名堂?”保尔把马蒂亚斯拽到小客厅中这样问他。

  “为了防止你破产。”老公证人低声回答他说,“这母女俩七年当中挥霍了近两百万,可你非要结这门亲不可,你还同意倒欠你的子女十多万法郎。你大概指望有一天从他们的母亲那里得到一百一十五万六千法郎好给孩子,可你现在勉强能收到一百万。你的财产有在五年之内被吞光的危险,到那时你就要象圣约翰一样一无所有,同时还要欠你老婆或者她的直系继承人大量金钱。你若是愿意上这条苦工船,伯爵先生,你就上吧!但是至少你要让你的老朋友来拯救玛奈维尔家族!”

  “你这样怎么能拯救呢?”保尔问道。

  “伯爵先生,你听着,你是坠入情网了么?”

  “是的。”

  “一个坠入情网的人在保守秘密上就跟大炮轰响那么靠不住,我什么也不想告诉你。你若是说出去,说不定这桩婚事就吹了。我要用守口如瓶来保护你的爱情。你对我的忠心耿耿是否相信?”

  “那还用问吗!”

  “那好,你要知道,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她的公证人、她的女儿都在耍我们,而且他们是从机灵人里头挑出来的。他妈的,好紧张的斗智啊!”

  “娜塔莉也会这么干吗?”保尔大叫道。

  “这我倒不敢担保,”老头说道,“你要她,娶她好了!不过,我倒希望这桩婚事谈不成,从你那方面来说,一点亏也不吃。”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姑娘连秘鲁国①也能挥霍掉!再说她骑马的样子就跟马戏团里的马术演员一样,简直没个样!这一类姑娘成不了好老婆。”

  ①当时秘鲁发现大量银矿,固有此说。

  保尔握住马蒂亚斯先生的手,摆出一点自命不凡的神态对他说:“放心吧!不过,目前,我应该怎么办呢?”

  “你就坚持这些条件!他们一定会同意的,因为这些条件不损害任何利益。再说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一心想把女儿嫁出去,她的计策我看得清清楚楚,你要提防她!”

  保尔回到客厅。他看见他的岳母正低声与索洛内交谈,正象他自己刚才与马蒂亚斯交谈一般。娜塔莉被这两处秘密会谈排除在外,正在那里摆弄她的扇子。她自己也觉得挺尴尬。

  心中不由暗想:“这是我的事,可他们一点也不对我说,好奇怪啊!”

  这一契约的条款建立在缔约双方的自尊心之上,索洛内的主顾早已低着头钻进了这个圈套。年轻的公证人对于这样的契约会有什么长远后果,大体上也揣摩出来了。马蒂亚斯仅仅是个公证人,而索洛内除此之外还颇有些男子气概,他把青年人的自尊也带进了他办理的事务。个人的虚荣心使一个年轻人忘记了自己主顾的利益,这样的事是常常发生的。在目前这种情形下,索洛内先生不愿意叫寡妇以为涅斯托耳会战胜阿喀琉斯,于是劝寡妇赶快以此为基础结束这场谈判。至于这婚约将来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他并不放在心上。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免除了债务,她的生活有保证,娜塔莉嫁出去,有了这些条件,他就得胜了。

  “整个波尔多城都会知道你给了娜塔莉大约一百一十万法郎,你只剩下两万五千利勿尔年金,”索洛内俯耳对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取得这么好的战果,我真还料想不到呢!”

  “可是,”她说,“你倒给我解释解释看,为什么设立这份长子世袭财产就能这么神速地平息暴风雨呢?”

  “这是对你和你女儿防着一手。长子世袭财产是不可转让的:夫妻双方任何人均不得动用。”

  “这不是侮辱人吗!”

  “不是。我们管这叫先见之明。这老头已经叫你中了计。你拒绝设立这份长子世袭财产么?他就要对我们说:‘你们这是打算把我主顾的财产挥霍掉!就好象夫妻按照奁产制结婚一样①,一旦设立了长子世袭财产,我的主顾的财产就不会遭到任何损害了。’”

  ①按照民法规定,按照奁产制结婚的夫妻,奁产由丈夫一人管理。

  索洛内自己心中也直打鼓,不过他想:“这些条款的后果到了将来才会表现出来,那时候,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早死了,埋了!”这么一想,他的心也就平静了下来。

  此刻,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听了索洛内的解释也就心满意足,她对索洛内是一百个放心。再说,她对法律完全无知。她见自己的女儿嫁出去了,便没有进一步的要求。她觉得事情已经办成,兴高采烈,乐不可支。就这样,果然不出马蒂亚斯所料,他这个设想的全部意义,不论是索洛内还是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都还没有明白过来。他这个设想是以无懈可击的理由为基础的。

  “好吧,马蒂亚斯先生,”寡妇说道,“这一切都再好不过了。”

  “太太,如果你和伯爵先生都同意这些安排,你们必须双方各自作出承诺。”他望着两个人说道,“双方讲定,长子世袭财产由属于未婚夫一方的朗斯特拉克的土地、位于苗圃街的公馆以及未婚妻一方带来的八十万法郎现金(用于购买土地)组成,只有在长子世袭财产已经设立之后,才能举行婚礼,这是理所当然的,是不是?太太,请原谅,我再说一遍:这里必须是说话算话、郑重其事的承诺。设立长子世袭财产要办一些手续,要到司法部去交涉,要有国王的诏令,而且我们要立即谈妥购买土地事宜,以便将土地纳入规定财产范围。国王的诏令一下,这些财产便具有不可转让的性质。在许多家庭里,可能还要搞仲裁协议,不过在你们之间,只要双方同意大概就可以了。你们同意吗?”

  “同意,”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

  “同意,”保尔说。

  “那我呢?”娜塔莉笑着说。

  “你还未成年,小姐,”索洛内回答她说,“不要怨天尤人了!”

  于是商定,由马蒂亚斯先生起草契约,由索洛内先生草拟监护人账目。按照法律规定,举行婚礼前几天签署这些契约。

  又寒暄了几句,两位公证人便起身告辞。

  “下雨了。马蒂亚斯,我送你回家好吗?”索洛内说道,“我的轻便马车在这儿。”

  “我的马车听你吩咐,”保尔说,表示愿意送老先生回去。

  “我不想占你的时间,”老头说,“我的同行的邀请,我接受了。”

  “喂,”马车车轮在街上滚动时,阿喀琉斯对涅斯托耳说道,“你今天真是具有家长风度。说老实话,没有你的帮助,这些年轻人非破产不可。”

  “我真为他们的未来担心,”马蒂亚斯说,对于他提出那个主意的真正动机,却秘而不宣。

  这两位公证人此刻颇象两位演员,他们刚刚在台上演出充满仇恨相互挑衅的一幕,现在到了后台,又相互握起手来。

  “可是,”索洛内此刻又想到职业上的事情,说道,“要购得你说的那些土地,是不是由我来办啊!这不是我们的嫁资的用场么?”

  “把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的财产包括在玛奈维尔伯爵设立的长子世袭财产里,你怎么能办呢?”马蒂亚斯回答道。

  “对这个难题,司法部会给我们作出答复的,”索洛内说。

  “可是我既是卖主也是买主的公证人呀!”马蒂亚斯回答道,“再说,玛奈维尔先生可以以他自己的名义买地。等到付钱时,我们可以提到使用嫁资资金。”

  “你总是有词,我的老前辈,”索洛内笑着说道,“今天晚上你真是出人意料,你算是把我们打败了。”

  “一个老头,对你们的枪林弹雨毫无思想准备,能这样就不错了,是么?”

  “哈哈!”索洛内大笑。

  在这场丑恶的争斗中,一个家庭物质方面的幸福险遭葬送。但是现在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公证人之间进行唇枪舌战的一个问题而已。

  “小打小闹干了四十年,不是白吃饭的!”马蒂亚斯说,“索洛内,你听着,”马蒂亚斯接着又说,“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签订要并入长子世袭财产的土地卖契时,你可以参加。”

  “谢谢你,好心的马蒂亚斯。一开始你就会发现,我是全心全意为你效劳的。”

  两位公证人就这样心平气和地走了。我们再回过头来说说保尔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他俩都觉得嗓门眼热辣辣的,饱尝神经震动、心前区激动、骨髓和大脑震颤的痛苦滋味。容易激动的人,自己的利害和感情受到激烈振荡的场面过后,总有这种感觉。在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心中,这场暴风雨的最后几阵雷鸣,其主调是激烈的思考,是一抹红光,她真想弄个水落石出。

  “我花了六个月时间经营起来的工事,马蒂亚斯先生不是在几分钟之内就给摧毁了么?”她心中暗想,“他和保尔在小客厅秘密会谈时,他会不会用使保尔产生怀疑的办法,叫保尔摆脱我的影响呢?”

  她站在壁炉前,臂肘支在大理石壁炉台的一角上,陷入了沉思。两位公证人坐的马车走出大门。大门关闭以后,她面对女婿转过身去,迫不及待地要解除心中的疑虑。

  “这真是我有生以来最可怕的一天,”保尔见这些难题均告解决,心中真是欣喜异常,他高声说道,“比这位马蒂亚斯老爹更难对付的人,我真没见过!但愿上帝听到了他的声音,叫我成为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亲爱的娜塔莉,我现在想当贵族院议员,更多的是为了你,而不是为了我。你就是我全部的雄心壮志,你活着我才活着!”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听到这发自内心的掷地有声的话语,特别是看到保尔清澈透明的蓝眼睛,他的目光和他的前额都表明他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思想,她的心中也充满了快乐。她责备自己刚才不该用那些颇为尖刻的话去刺激她的女婿。她陶醉在成功的喜悦里,决心使未来恢复平静。她又恢复了镇静的举止,眼睛表示出温存的友情,这种表情使她显得很诱人。

  她回答保尔的话说:

  “我要说的话跟你一样。亲爱的孩子,可能我的西班牙本性一发作,就忘乎所以,甚至说出我心里根本没想到的话来。你真是心地善良,善良得跟上帝一样,保持这种善良的品德吧!千万不要因为我那几句未经思考的话对我怀恨在心!伸出手来,咱们握握手吧!”

  保尔羞愧难当,他觉得千错万错是自己的错。可是他亲吻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

  “亲爱的保尔,”她万分激动地说,“既然一切都应该安排得这么稳妥,为什么这两个丑八怪没有我们参加讨论就安排不好呢?”

  “我真没想到,”保尔说道,“您是那么慷慨大方!”

  “你说得正是,保尔!”娜塔莉握住他的手说道。

  “我们还有几件小事要解决,亲爱的孩子,”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有的人对一些无意义的事看得很重,我的女儿和我,我们是不在乎这个的。所以娜塔莉根本不需要首饰,我把我的给她就行了。”

  “啊,亲爱的母亲,你以为我能要这些首饰么?”娜塔莉高声叫起来。

  “是的,我的孩子,这是契约的条件之一。”

  “我不要,我不结婚了,”娜塔莉急切地回答道,“这些宝石是我父亲高高兴兴送给你的,你留着吧!保尔先生怎么能要求……?”

  “住嘴,亲爱的女儿,”母亲热泪盈眶地说道,“我对法律完全无知,要付的代价比这还大哪!”

  “什么代价?”

  “为了还清我欠你的债,我就要把公馆卖掉了!”

  “你怎么会欠我什么呢?”她说,“是你给了我生命啊!我欠你的恩情难道能还清吗?我的婚事要你做出哪怕是最轻微的牺牲,我也不想结婚了。”

  “孩子!”

  “亲爱的娜塔莉,”保尔说,“你要明白,既不是我,也不是你母亲,也不是你要求做出这些牺牲的,而是我们的子女……”

  “我不结婚,不就没有子女了么?”她打断保尔的话说道。

  “那么你是一点也不爱我了?”保尔说道。

  “算了,算了,你这个小疯丫头,你以为婚约是小孩用纸牌搭的房子,随便往上吹口气就倒了么?亲爱的无知的孩子,我们费多大的劲给你的长子设立一份长子世袭财产,你哪里知道!我们刚摆脱了这些烦心的事,你不要又叫我们陷进去吧!”

  “为什么要搞得我母亲倾家荡产?”娜塔莉瞪着保尔问道。

  “为什么你们那么有钱呢?”保尔微微一笑,答道。

  “孩子们,你们还未成婚,不要过分争吵,”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保尔,”她又接着说道,“我们既不要彩礼,也不要金银珠宝,也不要什么衣物。娜塔莉什么都有,而且多的是,还不如把用在彩礼上的钱省下来,用在永远保证家中享有小小的奢华上。花上十万法郎买结婚礼物,有朝一日就剩下一个白缎子旧盒,我看,没有比这更愚蠢、更小市民味道了!相反,每年有五千法郎用于置办衣着,倒能免去一位少妇的许多忧烦,而且一辈子都是她的。再说,用在彩礼上的那个数目,要布置你们在巴黎的公馆,也必不可少。我们明年春天再回朗斯特拉克,冬季索洛内会把我的财产结清。”

  “这真是再圆满不过了,”保尔幸福至极,说道。

  “那么我会见到巴黎了!”娜塔莉喊了起来。那种口气恐怕连德·玛赛之类的人物听了,也要吓一跳。

  “如果我们这样安排定了,”保尔说道,“我马上给德·玛赛写信,要他在意大利剧院和歌剧院为我订一个冬季的包厢。”

  “你真好,我都不敢向你提出这个要求,”娜塔莉说道,“婚姻是一种习俗,如果这种习俗能赋予丈夫善于揣测妻子意愿的才能,那么,结婚就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情了。”

  “正是这样,”保尔说,“哟,已经半夜十二点了,我该走了。”

  “为什么今天走得这么早?”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她极尽温存爱抚之能事,男人们对这些是很敏感的。

  虽然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而且符合彬彬有礼的规律,但是,无论是在女婿心中,还是在岳母心中,对这些财产争议的结果都种下了互不信任和不睦的根芽。一遇到愤怒的火焰或感情受到激烈冲击的高热,这根芽就会生长起来。在大部分家庭里,确立女方的嫁资和男方订立婚约时的赠与就这样种下了最初的敌意,这都是虚荣心、某种感情上的伤痕、舍不得作出牺牲或极力少作牺牲所引起的。每当出现一个难题的时候,不是总要有一个是战胜者、有一个是战败者么?在未婚夫妻的父母眼中,这纯属商业性质,也包含着心计、赢利和失利。

  他们总是极力以对己有利的方式谈成这桩生意。大部分情况下,只有丈夫知悉这些辩论的内中奥秘,而新娘对于使她变得富有或贫穷的条款则一无所知,娜塔莉也是如此。保尔离去的时候,心中暗想,多亏他的公证人精明强干,他的财产几乎完全得到了保证,可免遭破产。如果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与她的女儿永不分离,他们家每年可以有十万法郎的开销。象现在这样,他对幸福生活的全部设想也都可以实现了。

  “我的岳母似乎满不错嘛!”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用曲意奉承的手段极力消除争议所引起的不快,保尔此时仍处于那曲意奉承的魅力之下,不禁这样想道,“马蒂亚斯认错人了。这些公证人真是怪,他们毒化一切。事情都坏在索洛内这个无事生非的小家伙身上,他想装出精明强干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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