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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阿希勒·德韦里亚先生①
以表深情怀念
德·巴尔扎克
法国人怕出门的心理和英国人爱出门的心理可以说不相上下,两个极端也许都有理由。走出英国,随处都能发现胜过英国的东西;但要在法国以外找到法国的韵味就极不容易了。别国有的是幽美的风景,比法国舒服得多的设备,我们在这方面是进步最慢的。别国有时还让你看到富丽伟大、动人心魄的豪华场面;它们既不缺少风采,也不缺少高雅;可是精神生活,思想活动,在巴黎不足为奇的辩才与隽永的谈吐,那种心有所思而不形之于口的默契,那种成为法国语言精华的、意在言外的词令,却是无论什么地方都找不到的。法国人的笑谑已经很少为人理解,在国外自不免象一株移植的树木一般很快就枯萎了。在法兰西民族看来,侨居海外简直是违背常理的事。许多法国人,例如我们在这里提到的那些,认为只要看到本国的海关官吏就觉得高兴,这恐怕是把爱国心夸张得最厉害的说法了。
①阿希勒·德韦里亚(1800—1857),法国画家,雕刻家。
这段小引,目的是要让一般旅行过的法国人,把流寓国外的时期偶尔在某一位外交官的客厅里找到一片沙漠绿洲,找到整个祖国的那种喜悦回想一下;这心情,在从来没离开意大利人大街的沥青马路,认为河滨大道与塞纳河左岸已经不算巴黎的人,是不容易理解的。喂,巴黎人!你们可知道什么叫做不在巴黎而仿佛身在巴黎吗?那并非吃到牡蛎岩饭店的厨子博雷尔替老饕预备的、只能在蒙托尔盖尔街烹调的名菜;而是看到令人想起牡蛎岩饭店的席面!而是尝到在国外近于神话的、象本文所提到的女子那样少有的法国酒!所谓重睹巴黎,也并非听到从巴黎传至边境就变味的、风行一时的妙语;而是置身于风雅的、心心相印的、识见卓越的环境,为所有的法国人,从诗人到工匠,从公爵夫人到街头的孩子,都耳满目染,熏陶惯的。
一八三六年,正当撒丁国王驻跸热那亚的时候,两个多少有点名气的法国人,在法国领事租的一所别墅中间,还能有置身于巴黎的感觉。别墅坐落在一个高岗上。在圣托马斯门与有名的灯塔之间,那高岗是亚平宁山脉的最后一块高地;至于有名的灯塔,随便哪本纪念册只要有热那亚的风景,没有不把它画上的。当初热那亚城邦全盛的时期,王侯勋贵花到几百万金钱盖造华丽的别墅;本文所说的府第便是其中之一。世界上倘若有什么地方晚景特别幽美的话,那一定是热那亚了:上半天先来一场当地特有的倾盆大雨;然后海水的明净争着与天色的明净比赛:一片静寂笼罩着海滨的大道,笼罩着别墅的树林和张着大嘴、莫测高深的吐着流泉的石像;明星闪闪,地中海的波浪一个接着一个,仿佛一个女人的自白,被你一句一句逼了出来。那时,芬芳的空气充塞你的肺部,罩着你的梦境;令人陶醉的韵味仿佛肉眼看得见似的,象大气一样在空中浮动,直扑到你的椅子里,——你拿羹匙调着冰淇淋或果汁,脚下躺着城市,面前站着美女:象这种薄伽丘情调的良辰美景①,的确是意大利和地中海滨所独有的。
座上有喜欢招待四方才士的豪客迪·奈格罗侯爵,有达马索·帕勒托侯爵,②那是两位在气质上极象法国人的热那亚人;还有一个法国总领事,由一位美若圣母的太太和因为瞌睡而默不出声的孩子陪着;此外是法国大使、大使夫人、自以为衰老但很狡猾的一等秘书,以及两位专诚来向领事太太辞行的巴黎人。别墅的阳台上摆着一桌精美的晚餐,时间是五月中旬。把这些人物和这个场面想象一下,你就能对那幅图画有个概念了:画上的中心人物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女子,那次晚会中的上宾,常常引起座客注目的。
余下两个法国人,一个是出名的风景画家莱翁·德·洛拉③,一个是出名的批评家克洛德·维尼翁。他们俩是陪着那女客一起来的;女客是当代妇女界中最知名的一个人物,本姓德·图希,文坛上的名字叫做卡米叶·莫潘①。德·图希小姐有事上佛罗伦萨,以她素来殷勤的脾气,把莱翁·德·洛拉顺便带来游历意大利,还特意赶往罗马,让他见识一下罗马郊外的风光。来的时候取道辛普朗山隘,回去是走科尔尼舍到马赛的路。那次在热那亚停留,仍是为了画家的缘故。
①薄伽丘(1313—1375),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家,他在《十日谈》第一日的前言中,假托有一小群人于一三四八年鼠疫最猖獗的时候在佛罗伦萨城外的一个别墅避难,利用良辰美景,或歌或舞,或讲故事,借以忘却当前的浩劫。
②这两位侯爵均系十九世纪实有的人物,作者用的亦是真名实姓。
③莱翁·德·洛拉曾在《入世之初》中出现,当时还只是一个未出名的小艺徒。
①卡米叶·莫潘影射乔治·桑,巴尔扎克常常在小说中提及。
不消说,总领事很愿意趁王上的乘舆到达以前,陪一位不但以天才见称,并且以财富、声名、地位而论也应当重视的人物,去参观热那亚。卡米叶·莫潘对城中最偏僻的小教堂都了如指掌,偏偏吝惜光阴,把画家交给外交官和当地的两位侯爵了。虽然大使也是个优秀的作家,莫潘可不接受他殷勤的情意,怕英国人所谓的招摇;直到总领事为她饯行,她方始不再推辞。莱翁·德·洛拉告诉卡米叶,说惟有她这次肯赏光,他才能向大使夫妇、领事夫妇,以及两位热那亚侯爵表示他的谢意。于是德·图希小姐只能把那些完全空闲的日子,一个受人注目的人物在巴黎难得遇到的日子,牺牲一天。
在座的人物介绍过了,我们不难想象他们之间决没有客套,也不难想象有许多女人,连上层阶级的在内,都不曾被邀请;因为她们都很好奇地想知道,卡米叶·莫潘那种富于男性气息的才具是否和漂亮女子的妩媚风度冲突,是否犯了牝鸡司晨的毛病。从晚餐开始到九点,就是说直到端上小点心的时间,虽则谈话忽而轻松,忽而严肃,虽则以说话俏皮闻名巴黎的莱翁·德·洛拉常常插进几句妙语,逗大家发笑,而在座诸人的雅趣也替谈话生色不少,却始终不大提到文学。
可是一来二去,谈锋早晚会碰到这个纯粹法国式的题目的,哪怕只是略微接触一下。趁话题还没改变方向而轮到总领事发言的时候,我们不妨把他这个人物和家庭先提一提。
这外交家年纪大约有三十四岁,结婚才六年,活脱是拜伦爵士的肖像。既然拜伦的相貌遐迩闻名,我也不必再为领事写照。但他做梦一般的神气全无做作的意味。拜伦爵士是诗人,那外交家也很有诗意;这点儿区别,一般女性都能分辨,同时也足以说明她们一部分感情的根源,虽不能证明那些感情的合理。他这种潇洒的风度,加上可爱的性格,孤独与用功的生活所养成的习惯,使一个有钱的热那亚少女入迷了。有钱的热那亚少女!这句话可能使当地人听了发笑,因为女子被剥夺继承权以后,难得会有钱的了。但奥诺里娜·佩德罗蒂是一个银行家的独养女儿,并无弟兄,所以是例外。
虽然女子的痴情是一般男人引为得意的事,总领事却似乎并不愿意结婚。直过了两年,法国大使趁王室驻在热那亚的期间奔走了几次,这门亲事方始成功。但年轻的外交官所以回心转意,还不是为了奥诺里娜·佩德罗蒂动人的感情,而是因为出了一桩没人知道的事,因为他的私生活有了一次剧烈的波动;这种波动那样迅速地被日常生活的急流所吞没,使一个人以后的行为,即便是最自然的,也显得不可解。这一类隐蔽的原因往往也影响到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
以上所述,至少是热那亚城里一般人的意见;某些妇女认为法国领事的沉默寡言与悒郁寡欢的态度,一定是心中别有所恋的缘故。在此不妨顺便提一句,女人从来不因为男人更喜欢别的女人而抱怨,她们很乐意为女性共同的利益牺牲。
奥诺里娜·佩德罗蒂倘使受到没有理由的轻视,是很可能怀恨的;但知道那轻视是由于别有所恋,她便照旧,也许更爱suosposo①了。在感情问题上,女人承认有优先权。只要对方心中有个女人,就不算女性失面子。一个人当外交官不是白当的:这个sposo②嘴巴紧得很,简直象坟墓一样,甚至热那亚的商界中人以为青年领事的态度是出于预谋:要不是他扮演着爱情上的心病者③的角色,那独养女儿可能不会被他抓住。假如真有这样的事,一般妇女也觉得太卑鄙了,决不肯相信。佩德罗蒂的女儿把自己的爱情改作安慰,用意大利式的柔情蜜意去苏解他的无人知道的痛苦。此外佩德罗蒂ilsignor④对于爱女强迫他选择的女婿,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有势力的大老在巴黎照顾着青年外交官的前程。法国大使对银行家许下的诺言果然兑现了:总领事封了男爵,得了荣誉勋位三等勋章。便是佩德罗蒂ilsignor本人也被撒丁国王封为伯爵。陪嫁是一百万。佩德罗蒂casa⑤的资产,因为在麦子生意上赚了钱,估计有二百万之多,在新夫妇结婚以后六个月便落到他们手里;因为第一个同时也是最后一个佩德罗蒂伯爵,到一八三一年一月就故世了。
①意大利文:她的丈夫。
②意大利文:丈夫。
③莫里哀的喜剧《心病者》中主人公阿尔冈特的绰号。
④意大利文:先生。
⑤意大利文:银行。
奥诺里娜·佩德罗蒂是那种美丽的热那亚女子。热那亚女子长得好看的时候,简直是全意大利最有气派的美女。为了朱利安·梅迪契墓上的雕塑,米开朗琪罗是到热那亚来挑选模特儿的。因为这个缘故,《日》与《夜》那几个女像的胸部特别膨大;许多批评家认为夸张,其实是利古里亚①女人的特征。今日之下,热那亚的美人只有到戴mezzaro②的妇女中寻访,正如在威尼斯只能在戴fazzioli③的妇女中发见。这是衰老的民族共同的现象。高雅的典型只出现在平民阶级,好象城市遭了大火,名贵的徽章都给埋在灰烬底下了。但奥诺里娜在财产方面已经是一个例外,以贵族气派的美貌而论又是一个例外。读者不妨想象一下:假定米开朗琪罗放在《思想家》下面的《夜》④,披上了现代的衣衫,秀美的长发盘在皮肤略带棕色的、庄严的头上,惘然出神的眼中燃着火焰,丰满的胸部裹着披肩,身上穿着白地绣花的长袍;假定这雕像撑起身子坐着,交叉着手臂,象有名的女演员乔治小姐⑤一样的姿态,那么领事太太的形象就如在目前了。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个六岁的男孩子,长相的漂亮正符合做母亲的愿望;坐在她膝上的是一个四岁的女儿,其美丽正好和雕塑家大卫为装饰一个坟墓而竭力寻访的儿童典型一模一样。
①利古里亚省即热那亚隶属的省份。
②意大利文:美纱罗(一种盖住头部和肩部的用花边或丝绸制成的披肩)。
③意大利文:法齐奥里(一种很大的包头巾)。
④米开朗琪罗为朱利安·梅迪契及洛朗查·梅迪契的坟墓所作的雕像,上面居中各为一巨型的男像:一个象征朱利安,一个象征洛朗查,象征洛朗查的即美术史上享有盛誉的《思想家》。每一巨像之下各有雕像二座(男女各二),题作:《晨》、《暮》、《日》、《夜》,身体均为斜倚半睡的姿势。但《思想家》像下之女像代表《晨》,朱利安下面之女像方代表《夜》;巴尔扎克误记,致谓“《思想家》下面的《夜》”。
⑤乔治小姐,法兰西剧院著名悲剧演员,玛格丽特-约瑟芬·维梅尔(1787—1867)的艺名。
卡米叶·莫潘暗中注意着这一对夫妇。她觉得领事有了美满的幸福,不应该再有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气。
虽然夫妻俩那天教人看到的是十全十美的快乐家庭的景象,卡米叶却始终不了解:这男人明明是她认识的人中最优秀的一个,出入于巴黎的沙龙,有岁入十余万法郎的家产,为什么只在热那亚当一个总领事?另一方面,凭着女人象《查第格》故事中那个明哲的阿拉伯人①一样的聪明,卡米叶在许多小地方看出丈夫对妻子的感情的确很忠实。没有问题,这两个出众的人物可以白头偕老,相爱无间。但看着总领事莫测高深的态度,和不下于英国人、野蛮人、东方人和老外交家的镇静,卡米叶不由得在肚里左思右想:——“怎么回事呢?”——“噢,没有什么!”
①伏尔泰的哲理小说《查第格》中提到一阿拉伯人,叫做赛多克,在市场上买到查第格作奴隶,不久发见他识见卓越,即以友人相待,事事谘询,故经营之商业获利甚丰。
一牵涉文学,大家就谈到文坛上的老题目:女人的失节。他们的意见不久归结到两点:女人的失节究竟错在女人还是错在男人?在座的大使夫人、领事夫人、德·图希小姐,这三位公认为白璧无瑕的太太把女人批判得很严。几个男的却竭力向三位优秀的女性证明,说女人失足以后还可能有她的德性。
莱翁·德·洛拉说道:“咱们这种捉迷藏式的游戏,玩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领事对他的太太说:“Caravita①,你打发孩子去睡觉吧;叫吉娜把我放在布勒家具上的小公事包给拿来。”
①意大利文:亲爱的。
领事太太一言不发,站了起来:这证明她很爱丈夫,因为她的法文程度已经能懂得他的意思等于要她走开。
然后领事说道:“让我给大家讲一个我自己还在里头当一个角色的故事,你们听完了再讨论吧。拿着解剖刀空划一阵是没意思的。要解剖,就得有个尸体。”
于是在场的人坐下来预备听了,尤其因为各人的话已经说得相当多,快要兴尽,正是讲故事的人应当挑选的时间。以下便是总领事口述的话:——我二十二岁上得了法学博士学位以后,我的七十二岁的舅舅洛罗神甫,认为需要替我找个后台,安排一个前程了。这位好人即使不是圣者,至少把每个新年都看作上帝的恩赏。不必说,太子的忏悔师要安插一个亲手培植的年轻人,他妹妹的独生子,真是太容易了。因此一八二四年年底,这位年高德劭的老人有天特意到我房间里来找我。那时他在巴黎勃朗-芒托教堂已经当了五年本堂神甫,我住的就是他教士私宅中的一间屋子。他和我说:
“孩子,你换换衣服,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他找你到家里去当秘书。要是我没看错,将来上帝召我回去的时候,那位先生可以代我照顾你。我的弥撒祭到九点完场,还有三刻钟的时间,尽够你收拾了。”
“啊!舅舅,我在这个房间里过了四年多愉快的日子,难道要我离开了吗?……”
“我身后没什么东西传给你呀,”他回答。
“你的名字和你的功德永久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我还不沾光吗?”
他微微一笑,说道:“别提这种遗产。你对人生还阅历不够,不知道这种性质的遗产是最难兑现的,不比我今天要带你去见的……(说到这里,领事停下来加两句说明:我只能用我保护人受洗的名字称呼他,把他叫做奥克塔夫伯爵。)……不比我今天要带你去见的奥克塔夫伯爵,只要你能讨这位廉洁的政治家喜欢——这我相信你一定办得到——,倒真正能庇护你,等于我给了你一份家私。本来嘛,要不是你父亲的破产和你妈妈的故世象晴天霹雳一般把我搅昏了,我也很可能替你积一笔钱的。”
“你是伯爵的忏悔师吗?”
“嘿!要是这样,我还能把你荐去吗?在忏悔室里听来的秘密,世界上有哪个教士敢利用?不,你是由掌玺大臣保举的。亲爱的莫里斯,你住在他家里等于住在一个父亲家里。伯爵给你两千四百法郎年薪,供给住宿,外加一千二的伙食津贴:他既不能和你一桌吃饭,也不愿意为你另开一桌,把你交给仆人照管。我知道了奥克塔夫伯爵的秘书决不是高等用人的性质,才代你接受下来。你工作一定很忙,因为伯爵自己便是工作极紧张的;但经过了那番训练,你将来无论什么高级的职务都能胜任了。谨慎机密一类的话,我想也用不着再嘱咐你,那是预备进政界的人最重要的条件。”
你们想,我当时心里多么好奇。奥克塔夫伯爵是最高的司法大员之一,又得到太子的王妃信任,那时刚好由于她的力量,发表为国务大臣。他的生活,和诸位大概都认识的赛里齐伯爵的差不多,可是更深藏,因为他住在沼泽区佩延讷街,几乎从来不招待宾客。由于持续不断的工作,日子过得象僧侣一般朴素,他的私生活是外边不知道的。现在我先把我的地位简单地描写一下。
我是十八岁念完中学的;道貌岸然的圣路易中学校长,受我舅舅的嘱托,等于做了我的监护人。离开中学的时候,我的纯洁不下于一个从圣絮尔皮斯神学院出来的、信心极坚的学生。母亲临终要舅舅答应决不让我当教士,但我好象准备进教会的青年一样虔诚。我一出中学,洛罗神甫就把我安置在他的私宅内,教我念法律。为了获得所有的学位,必须念满四年大学;那四年我非常用功,特别在枯索的法学园地之外。住在校长家里的中学时代不大能接触文学,这时便急于苏解一下我的饥渴:一朝念了几本近代名着,跟着把前几个世纪的代表作都念了。我对戏剧入了迷,有个很长的时期天天上剧院,虽则舅舅每月只给一百法郎零用。老人家手头这么紧,多半是由于怜惜穷人,大量施舍的缘故;结果正好限制青年人的欲望,使它适可而止。我到伯爵家去就职的时候,固然不是什么少不更事的青年,但我难得的几次偷闲,我都觉得是天大的罪过。舅舅为人好得象天使一样,我真怕使他伤心,所以那四年从来没有在外边过夜。他老人家直要等我回去了才睡觉。这种慈母一般的关切,比青年人在家教极严的家庭中受到的教训与责备,倒反更能够约束我。
当时我还没见识过组成巴黎社会的不同的阶级,所知道的良家妇女与资产阶级女子,只限于在散步的时候或是戏院里见过,并且还是从正厅里远望的。倘若有人对我说:“等会儿你可以见到卡那利,或是卡米叶·莫潘,”我头里肚子里都会象火烧一样的发热。在我心目中,名人的说话、走路、吃饭,都跟平常人两样。青年人的脑子里不知装着多少《天方夜谭》式的神话!……他先要虚构了多少神灯①以后,才明白真正的神灯不是靠偶然,便是靠苦功,或是靠天才。这种由于精神兴奋而来的梦想,在某些人是时间很短的,但我始终保存着。那个时代我夜里入睡的当口不是做了托斯卡讷大公爵,便是成了百万富翁;不是有个公主爱我,就是自己享了大名。
①《神灯》为《天方夜谭》中最有名的故事之一;主人公阿拉丁靠神灯成为巨富。
所以在奥克塔夫伯爵那儿有个职位,一年有二千多法郎进款,对于我就是开始过独立生活。我觉得从此有希望踏进社会,追求我最急切的梦想,——找一个女子做后台,不让我走入危险的路;那种危险的路是一般二十二岁左右的青年,无论怎么安分怎么有教养,在巴黎都是容易走上的。我开始惴惴不安,对自己害怕了。便是我下过苦功的法律知识,也不一定每次都能把那些可怕的妄想压下去。是的,有时我胡思乱想,假定过着舞台生活,自命为可能成为一个大演员,做着声名盖世、艳福无穷的美梦,完全不知道令人失望的内幕;——那当然是到处一样的,人生每一个舞台都有它的内幕。有几次我跑到外边去,中心如焚,恨不得到巴黎城中去探奇猎艳,碰上一个美女,跟她到门口,刺探她,写信给她,把自己整个儿交给她,用爱情的力量征服她。
我的舅舅,——这个心肠极慈善的人,这个七十岁的老孩子,和上帝一样聪明,和天才一样幼稚,大概也猜到了我心中的骚动,因为他每次感到拴我的那根绳子过紧,眼看就要绷断的时候,一定会对我说:“得了吧,莫里斯,你也是个可怜人!给你二十法郎玩儿去吧,你又不是教士!”倘若你们看到使他的灰色眼睛发亮的那种磷火,把可爱的嘴唇往两边扯开去的那副笑容,挂在他象使徒一般丑陋而庄严的脸上的、那种令人疼爱的表情,你们就会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只能把勃朗-芒托的本堂神甫当作母亲一般拥抱,来代替我的回答。
到佩廷讷街去的路上,舅舅对我说:“奥克塔夫只会把你当作朋友,决不当作下属;但他是多疑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很谨慎的。必须日子久了,才能赢得这位政治家的友谊;因为他虽则眼光犀利,看人看得很多,也受了你前任的骗,险些儿吃亏。你听了这话就知道在他手下应当怎么行事了。”
到了一所前有院子,后有花园,规模和卡尔纳瓦莱府第①一样大的屋子前面,我们在一扇其大无比的门上敲了几下,敲出来的声音好象散在旷野里。舅舅向一个穿号衣的老门房说明来意,我却望了望院子,一眼之间把什么都瞧见了:地下的石板被野草遮掉了,极有格局的建筑物装饰很多,黝黑的墙高头长着草木,赛似小小的花坛,屋顶的高度跟杜伊勒里宫的相仿。楼上的游廊,柱子已经剥落。从一个巍峨的拱门中,我瞥见里侧另外有个院子;那是连门都在腐烂的下房。一个老马夫在里头擦一辆旧车。看他懒洋洋的神气,可以断定当年牲口众多,极有气派的马房,如今至多只剩一两匹马了。
①卡尔纳瓦莱为巴黎有名的府第,建于十六世纪,现为巴黎市公产,改为博物馆。
正对院子的门面,建筑十分壮丽,但气象萧索,好似派作机关用的政府的公产或是王上的私产。正当我跟舅舅俩从门房(门房高头还留着请向门房接洽几个字)走向台阶的时候,听见一声铃响,阶沿上跑出一个听差,穿的号衣很象法兰西剧院中的拉勃朗希①穿的。由于平日宾客稀少,听差一边打开一扇嵌着小玻璃的门,一边还在披上褂子。门的两旁各有一盏露天的灯,把墙壁熏了许多象星一样的黑点。列柱成行的走廊,富丽不亚于凡尔赛宫中的,它让你看到一座将来不会再造的那种楼梯,占的地盘跟现在新盖的整幢屋子一样大,宽度可以让八个人并列着走;石级冷冰冰的,象坟墓里的阶梯,高大的穹窿传出我们脚步的回声,似乎进了一所大教堂。铁栏杆是亨利三世②时代的镂刻艺术家匠心独运的结晶品,大可饱人眼福。我们仿佛肩上披了一件冰冷的大氅,走过穿堂,走过一连串不铺地毯的客厅,里头摆着精雅的,有资格搬到古董店去的古式家具。最后我们到了与正屋成直角的楼厅部分,走进一间宽敞的书房,窗子都朝着大花园。
①拉勃朗希,十七、十八世纪法国喜剧中常见的仆人名。
②亨利三世(1551—1589),法国国王,于一五七四年登基,一五八九年被一多明我会派僧侣所刺死。
进入第一间穿堂的时候,带我们上楼的听差已经把我们交给另一个拉勃朗希①。一到书房门口,仆人就通报道:
“勃朗-芒托的本堂神甫,和他的外甥德·奥斯塔先生!”
①指另一个穿同样号衣的仆人。
奥克塔夫伯爵穿着长裤,灰色法兰绒上衣,从一张其大无比的书桌后面站起来,走向壁炉架,一边向我做手势让坐,一边去跟我舅舅握手,嘴里说着:
“我虽然属于圣保罗教区,也常常听人提起勃朗-芒托的本堂神甫。今天真是幸会了。”
我舅舅回答:“阁下真是太好了。我把我独一无二的亲属带了来。倘若我自以为给阁下送一件礼物,同时却也替我外甥找了一个象父亲一般的保护人。”
“神甫,这一点决无问题,只要令甥和我经过相当时间,双方都觉得能相处的话。”接着他问我:
“您的名字是?……”
“莫里斯。”
“他是法学博士,”舅舅补上一句。
“好极了,好极了,”伯爵说着,把我从头看到脚,“神甫,先是为了令甥,其次为了我,希望您赏光每星期一到这儿来吃晚饭。没有外客,等于咱们的家庭晚会。”
舅舅和伯爵开始用政治观点谈论宗教问题,慈善事业,消弭罪案的问题;我趁此机会把我的命运所系的人物从从容容打量了一番。
伯爵是中等身材,穿的衣服使我看不出他的肥瘦,但我觉得是偏于清瘦干枯的。陷下去的脸,皮肤很粗。五官清秀,微嫌太大的嘴巴兼有慈爱与嘲弄的表情。脑门或许太宽了些,长得象疯子一般使人害怕,尤其因为它和下半个脸成为强烈的对比。下巴很小,和下嘴唇离得很近。一双青绿色的眼睛又聪明又精神,跟我以后见到而且很欣赏的塔莱朗亲王的一般无二,并和亲王一样能把眼神收敛,变得无精打采;这双眼使他那张不是苍白而是发黄的脸更显得奇怪。这皮色似乎暗示他性子暴躁,心中藏着剧烈的感情。已经带些银色的头发,梳理得很仔细,把头顶盖满了一道白一道黑的颜色。英国小说家刘易斯①曾经模仿《黑衣修士的告解座》中的施多尼②描写过一个修道士;在我看来,施多尼仍比刘易斯笔下的修道士要高明。要不是伯爵的头发梳得那么有模有样,他就跟那个骇人听闻的修道士完全相象了。因为清早就得上法院办公,伯爵已经剃好胡子。一对有罩子的四根插头的烛台,分摆在书桌两头,蜡烛还点着,说明那位司法大员天没亮就起床了。他打铃叫仆人的时候,我看到他一双手又白又好看,象女人的一样……
①刘易斯(1775—1818),英国作家,作品多为恐怖小说。
②《黑衣修士的告解座》是专写恐怖小说的英国作家拉德克利夫太太(1764—1823)的小说。事实上,此书的出版在刘易斯的《修道士》之后,所以巴尔扎克的模仿之说并不可靠。
(领事说到这里又插了几句话:“诸位,我讲这故事,不005得不把这个人物的职务与头衔改动一下,但仍相当于他实际上的地位。身分,官阶,财产,享用,生活方式,全部真实;可是我既不愿意对不住我的恩主,也不愿意违反我代人保守秘密的习惯。”)领事停了一会,又往下说了。——以社会地位论,我在伯爵前面好比虫蚁之于老鹰;但我并没那个心理,只觉得一看见他另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现在我可弄明白了。天才的艺术家……(领事向大使、女作家和两位巴黎人很殷勤地欠了欠身)、名副其实的政治家、诗人、统率队伍的将军、一切真正伟大的人物都是很本色的,而他们的本色就使你觉得和他们平等。诸位在思想上都高人一等。
(领事特意对着在座的宾客说),也许已经注意到,社会所造成的心理方面的距离,往往能够由感情来缩短。倘若我们在思想上不如你们,我们可以在忠诚不二的友谊方面和你们并肩。以心的温度来说,——原谅我用这种名词,——我觉得跟我的保护人离得这么近,正如我和他的身分离得那么远。总之,我们的心明亮得很,能预感到别人的痛苦、悲伤、快乐、责备、仇恨。等到发现伯爵的脸也有我早已在舅舅脸上注意到的表情,我就隐隐觉得那是胸中藏着一团神秘的征象。道德的实践、良心的平安、思想的纯洁,把我舅舅的相貌从极丑变为极美。在伯爵脸上,我却看到相反的变化:一眼望去,我以为他有五十五岁;后来经过仔细观察,总觉得在那副因悲戚而冷苦冰霜的面容之下,在呕尽心血的疲劳之下,在失意的感情所表现的郁闷气色之下,还藏着青年人的朝气。听我舅舅说到某句话,伯爵的眼睛一下子又变得象长春花一般清朗,堆起一副表示叹赏的笑容,于是我看出他的真实年龄不过四十岁。这些念头,我并非当时就有,而是以后把那次会面的经过回想之下,分析出来的。
听差托着盘,端着主人的早餐进来了。
伯爵说:“我不是要早点;也罢,放在这儿;你先陪德·奥斯塔先生去瞧瞧他的房间。”
我跟着听差出去;他带我去看几间雅致的屋子:正房套房,一应俱全;顶上是个平台,里侧是正房的院子,另一边是下房,底下是从厨房通往大楼梯的走廊。回到伯爵书房,刚要开门进去,我听见舅舅正在对我下这样的评语:
“他可能犯错误,因为他感情很重;无伤大雅的过失,我们都免不了;但他没有一点劣根性。”
伯爵很亲热地把我瞅了一眼,问:“怎么样?您喜欢那地方吗?这里空房间很多,您觉得不舒服,我可以另外拨几间屋子。”
我回答说:“在舅舅那儿,我只住一间屋呢。”
“那么您今晚就可以安顿下来,你们学生的行李,一辆街车就能对付了吧?今晚上咱们三人一块儿吃饭。”
他说着,望了望我的舅舅。
和伯爵的书房相连的有一间规模宏伟的藏书室。他带我们进去,又给我看到另外一个小巧玲珑的套房,挂满了画,从前大概是个静修的地方。
他说:“这便是您的小书房了;您需要和我一同工作的时候就待在这里;放心,我不会用链子把您拴着的。”
于是他详细告诉我该做的工作是什么性质,要占据多少时间。我一边听一边觉得他真是个伟大的政治导师。
我大约花了一个月工夫去摸熟我新环境中的人和物,把我的职务研究清楚,对伯爵的举止态度逐渐适应。一个当秘书的必然留神观察他的东家。他的口味、嗜好、性情、怪癖,都成为你不由自主的研究对象。这样两个人精神上的结合,比夫妇的结合可以说又过之,又不及。三个月中间,我跟奥克塔夫伯爵彼此都在暗中刺探。我很奇怪地发现伯爵只有三十七岁。他那种生活表面上的安静,洁身自好的操守,并不完全出于严肃的责任感和自甘淡泊的思想;和这个被一般熟悉的人认为了不起的人经常接触的结果,我觉得在他繁忙的工作、彬彬有礼的举止、和蔼可亲的面具、极象心绪安定而很容易瞒过人的隐忍态度之下,大有深不可测的奥妙。平时我们走在森林里,可以从脚步的声音上猜到某些地面底下是窟窿还是大块的石头;同样,用礼貌遮盖的自私,和被灾难挖成的地下隧道,也会在朝夕相处的生活中发出空洞的声音。盘踞这个伟大心灵的不是灰心,而是痛苦。伯爵懂得一个在社会上负有责任的人。最重要的是有行动,有业绩。因此他虽然抱着隐痛,仍旧走着他的路,用清明的目光望着前途,象一个信仰坚定的殉道者。秘不示人的哀伤,惨痛的失望,并没把他引入看破一切,不复信仰的荒土;这勇敢的政治家是虔诚的,但毫无炫耀的意思;他到圣保罗教堂参加的弥撒,是为一般诚心的工匠与仆役们举行的清早第一场弥撒。朋友之中,宫廷之中,谁也不知道他奉行宗教仪式如此诚心。他的崇拜上帝,象某些规矩人满足什么嗜好一样讳莫如深。所以我后来发现,伯爵所遭遇的不幸远过于一般自以为受尽劫难的人;他们因为度过了情欲与信仰的难关,便用讥讽与轻蔑的口吻嘲笑别人的情欲与信仰。伯爵却既不讪笑被希望拖入泥淖而仍在那里希望的人,也不讪笑攀登高峰以求孤独的人,或是热血奔腾地继续奋斗,用幻象作兴奋剂的人;他是从全面看社会的,不受信仰的束缚,肯听别人的怨叹,不轻信感情,尤其不轻信忠诚;但这个伟大的严厉的法官,对人间一切都能同情,都能赏识,不是逞一时的热情,而是出之以默默无声的态度,深思的态度,还有是用自己的柔情与人交流的方式。这可以说是一个天主教中的没有血案的曼弗雷德①,抱着信仰面仍不失好奇心,用一股象没有出口的火山一般的热度融化人间的冰雪,跟一颗只有他自己看到的明星絮语!
①拜伦的诗剧《曼弗雷德》中的主人公,是一个性格强悍的人物,他于绝望中犯罪,精神痛苦达于极点,但至死无宗教信仰。
我从他的生活表象上发现了许多难以理解的事。他往往在我眼前隐没,但并非象旅行者一般随着地形低陷而失去影踪,而是象被人追捕的狙击兵,故意避人眼目,想找个藏身之处。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他常常在工作最紧张的时候外出,也不瞒着我,因为他一边把工作交给我,一边说:“替我接下去吧。”这位忙于政治家、大法官、演说家三重职务的人,酷爱鲜花,我看了很喜欢;那是心胸高洁的表现,也差不多是一切风雅人士都有的嗜好。园子和书房里摆满了珍奇的花草,但他永远拣枯萎的买来,也许是有心象征自己的命运!……他本身便象那些快要凋谢的花,而那些花的近乎变质的香味,又能给他一股异样的醉意。伯爵非常爱国,献身于公共事业的狂热很象一个人要借此忘掉另外一股热情;可是他浑身浸在里头的研究工作和公事,对他还嫌不够;他心中常有一些剧烈的斗争,爆发的时候不免迸出些火花射到我身上。此外,他常常流露出渴求幸福的意愿,我也觉得他还是能够幸福的;那么究竟有什么阻碍呢?是不是害着相思病呢?这是我想到的一个问题。但在归结到一个这么简单而又这么可怕的问题以前,我左思右想,把痛苦的境界到处摸索过了。可见他无论如何努力,仍掩盖不了内心的波动。在他严肃的姿态底下,在法官那种沉默的态度底下,明明有股热情激荡,但被他用那么大的力量镇压着,所以除了我这个与他共同生活的人,谁也没疑心到这桩秘密。他的座右铭仿佛是:“痛苦就痛苦吧,决不开一句口。”随处受到的敬重与钦佩,和他同样勤劳王事的格朗维尔与赛里齐两位院长的友谊,对伯爵都毫无作用;或者是他对他们讳莫如深,或者是他们早已明白底蕴。在众人前面,他始终昂着头,不动声色,只有极少的时间才会露出真面目,例如独自待在书房里,花园里,以为四下无人的时候;那他就象孩子一样,不再以法官的身分遏止他的眼泪,而有非常冲动的表现了;那种情形倘若用恶意去解释,很可能损害他识见卓越的政治家声誉的。
等到我把这些情形肯定以后,奥克塔夫伯爵在我心中便成了个问题,而且象所有的问题一样有那种强烈的吸引力;同时我对他的关切也象关切我自己的父亲一般了。为了尊敬而不敢表示出来的好奇心,你们能理解吗?……他没有野心,但象皮特①一样从十八岁起就致力于经世治国之学,成为渊博的学者;他是法官,精通国际法、参政法、民法、刑法,既不用怕受人欺侮,也不用担心自己犯错误;他又是思想深刻的立法大员,态度严肃的作家,热心宗教的独身者,他的生活就足以证明他没有一点可批评的地方:这样一个人物究竟是被什么灾难压倒的呢?便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受到上帝的惩罚,也不及他所受的痛苦那么严酷:悲伤把他睡眠的时间剥夺了一半,一天只睡四小时!其余的时间,他表面上很安静、用功,没有声音,没有怨叹,但我常常撞见他搁着笔,把手支着头,眼睛象两颗固定的星星,间或还有泪湿的痕迹!他心里到底有什么斗争呢?这股活泼的泉水流在晶莹的砂土上,为什么没有被地下的火烘干呢?②……难道泉水与地球的洪炉之间,象海洋与地壳一样隔着一层花岗石吗?换句话说,这座火山还会有爆发的一天吗?
①指英国有名的政治家威廉·皮特(1759—1806),幼有神童之目,七岁即注意国家大事,十四岁即智力成熟。
②泉水象征眼泪,火象征爱情,为法国文学上传统的比喻。作者在这里引用此譬,是说热情如火的人,一旦遇到不幸,大抵是要发狠报复的,怎么还会流泪呢?
有时候,伯爵用好奇的、锐利的目光,很快地把我瞧上一眼,等于一个人想物色同党而打量对方似的;然后一接触我的眼睛,看到它们象张开的嘴巴一般等候答复,似乎说着:
“您先开口呀!”他的眼睛便躲开去了。有时他郁闷不堪,脾气很坏;遇到这种情形而伤害了我,他过后自有办法挽回:不说一句道歉的话,可是态度温柔,象基督徒一样谦卑。
等到我对这个我觉得极神秘,但大众认为极容易了解(因为他们只要用怪僻二字就能把所有内心的谜都解释了)的人物,有了父子般的感情以后,他的家务被我大事改革,面目一新。伯爵不事生产,把家里的事搅得很糟。除掉本兼各职的薪水,其中三个差事是不受兼职不兼薪的限制的,他一年还有十六万左右收入,支出是六万法郎,内中至少有三万落在仆役的腰包里,第一年年终,我把那些坏东西统统打发了,请伯爵运用他的威望帮我找了一批老实人。第二年年终,伯爵受到的侍候比以前好得多,饮食也精致了,现代化设备也享受到了!他有了两匹好马,是我替他向马夫论月包租的;请客的日子,饭菜由舍韦酒家承包,事先讲好价钱,弄得很体面;平日的伙食归我舅舅荐来的一个手段高明的厨娘负责,再加两名下手帮忙;特别开支不计,经常费用一年只花三万法郎,仆人反多了两名;有了他们收拾打扫,这所老公馆就显出它古色古香的诗意,不似先前那么荒凉芜秽了。
伯爵知道了这个结果,便说:“怪不得我那些下人会发财了。七年之间,我的两个厨子都开了挺阔气的饭店。”
我回答说:“您七年之中损失了三十万法郎。您在法院里向罪犯提起公诉,却在自己家里鼓励人家盗窃。”
一八二六年年初,大概伯爵把我的为人看清楚了;我们的关系也到了上司与下属不能更亲密的程度。他对于我的前程并没说过一句话,只是象老师与父亲一般教导我:常常要我为他最繁重的工作搜集材料,起草报告;他一边修改,一边指出他和我的观点有哪些地方不同,对法律条文的解释有什么分别。等到后来我办的一件稿能当作他亲自办的一样送出去时,他那种高兴的表示等于我最大的报酬,而他也体会到我这种心情。这个小小的插曲,对一个表面上这么严峻的人居然发生很大的作用。伯爵对我,用法律术语说,已经下了最后一审的判决:他捧着我的头,亲着我的额角,说道:
“莫里斯,你已经不是我的同伴了,我还说不上将来你跟我究竟是什么关系,倘若我的生活不变,也许会把你当作儿子看待!”
伯爵把我带到巴黎最高级的人家,让我坐着他的车,带着他的跟班去作他的代表;那种机会真是太多了,因为他往往正要出发的时候,突然改变主意,叫了一辆街车走了,上哪儿去呢?……简直是一个谜。我从人家招待我的态度上猜到伯爵对我的心意,知道他事先把介绍的话说得多么郑重。他象做父亲一般的体贴,非常豪爽地满足我的需要,而我的知情识趣更使他时时刻刻想到我。一八二七年一月将尽的时候,我在赛里齐伯爵夫人家赌运极坏,输了两千法郎,却不愿意在我经管的账上支付。第二天我心里想:“我是向舅舅要这两千法郎呢,还是靠伯爵解决这个问题?”结果我采取了第二个办法。他正在用早餐,我对他说:
“昨天我手气坏极了,心里一火,便继续赌下去,输了两千法郎。您能答应我在本年的薪水中预支吗?”
“不,”他很可爱的笑了笑,“在交际场中赌钱,应当有笔赌本。你先拿六千法郎,把赌债还掉;从今天起,咱们各半负担;既然你常常出去作我的代表,至少不能让你的自尊心受到委屈。”
我听了并不向伯爵道谢。我跟他之间,道谢的话似乎是多余的。这点儿微妙的地方,足以说明我们的关系是什么性质。
虽然如此,我们还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他没有把我在他私生活中摸索出来的隧道打开给我看,我也没对他说:“您怎么啦?有什么痛苦呢?”他深更半夜跑在外面干什么?我作他秘书的坐着自备马车回家,他却常常雇着街车,或竟一步一步走回来!一个这样虔诚的人难道受着什么不正当的嗜好腐蚀,而假仁假义地瞒着人吗?还是胸中存着某种嫉妒的心理,比奥赛罗还藏得紧,而他花尽心力想满足那个心理吗?还是私下养着什么低三下四的女人?有天早上,我记不起在哪个铺子里付了账回来,在圣保罗教堂与市政厅之间,撞见奥克塔夫伯爵和一个老婆子讲话讲得那么紧张,甚至没看到我。
那老婆子的相貌使我有种说不出的疑心;尤其因为看不见伯爵把积蓄花到哪儿去了,我的疑心更有了根据。你们想,要我来监视主人的行动,岂不可怕?那时我知道他有六十万法郎以上可以存放,倘若存了定期储蓄,以他对我在金钱方面的信任而论,我不会不知情的。有时伯爵早上在花园里散步,到处乱转,仿佛一个人抱着凄凉抑郁的幻想,骑在一匹神话中的飞马上。他尽走,尽走,拼命搓着手,把表皮都快搓破了!倘若我去找他而在一条小路拐弯的地方撞见了,会发觉他眉飞色舞,眼睛不再象一块青玉那样干枯,而变得象长春花一般有层绒毛了;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就为了这两种不同的眼神的强烈的对比大为惊奇的:一种是幸福的目光,一种是苦恼的目光。在那种情形之下,有两三次他抓着我的手臂走了几步,我满以为他要把他的快乐倾倒在我心里了;可是结果只问我:“啊,您找我有什么事呢?”更多的时候,特别从我能代他办理公事,起草报告以后,可怜的人站在一口美丽的白石水池旁边,几小时地看着金鱼;水池在园子中央,周围是个圆形的花坛,种着最鲜艳的花。这位政治家扯着面包屑喂鱼,居然为了这种简单的乐趣出神了。
以上是这个内心的悲剧暴露的经过:他不但创痛巨深,骚动不已,而且在但丁的《地狱篇》没有描写到的范围中间,还有些惨不忍睹的快乐的表现……说到这里,总领事又停顿了一会。
某星期一,德·格朗维尔院长和行政法院副院长德·赛里齐先生在奥克塔夫伯爵家里开会。他们三个组成一个委员会,我是委员会的秘书。由于伯爵的保举,那时我已经是行政法院的助理审查了。当局瞩咐三人小组暗中研究的政治问题,需要不少材料,当下都摆在我们藏书室内一张长桌子上。
德·格朗维尔和德·赛里齐二位把初步准备工作交给奥克塔夫伯爵负责,并且决定先在佩延讷街集会,免得拿文件再带往委员会主席德·赛里齐家。内阁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临了,大部分工作都落在我身上,同时也替我在那一年上挣得了审查官的职位。德·格朗维尔和德·赛里齐两位伯爵的生活习惯跟我主人的很相象,从来不在外边吃饭;但等到听差叫我出去说“圣保罗和勃朗-芒托的两位本堂神甫在客厅里等了两小时了”的时候,我们也想不到会议拖得这么晚。
那时已经到了九点了。
奥克塔夫笑着和他的同僚说:“诸位,你们今天少不得要跟两位神甫一起吃饭了;格朗维尔一向讨厌教士,不知道受得了受不了。”
“那要看怎么样的教士。”
我回答:“噢!一个是我的舅舅,一个是戈德隆神甫。放心,封塔农神甫已经不在圣保罗当司铎了……”
“好,咱们吃饭吧,”德·格朗维尔院长接着说,“我怕的是那些宗教狂;一个真正虔诚的人倒是最痛快的。”
于是大家进了客厅。饭桌上空气很愉快。真有学问的人,饱经世故而能说善辩的政治家,都是讲故事的能手,只要他们肯讲。他们要么态度沉闷,要么妙语横生,而不会介于二者之间。对这种风雅的玩意儿,梅特涅①亲王的本领不亚于夏尔·诺迪耶②。政治家的诙谑象钻石一般雕琢得玲珑剔透;每句话都清楚明白,光芒四射,同时又富于人情味。我舅舅很有把握在这三个优秀人物之间保持体统,便尽量发挥他的才智,那么细腻,那么温厚,又象以职业关系而惯于隐藏思想的人一样机灵。当然,那次的谈话没有一点儿无聊与庸俗的气息,对听众的精神作用好比罗西尼的音乐。
①梅特涅(1773—1859),十九世纪初期奥地利著名的政治家,外交家,曾任首相。
②诺迪耶(1780—1844),法国作家,其沙龙是当时浪漫派文学青年聚会的场所。
戈德隆神甫,有如德·格朗维尔先生说的,不象一个圣保罗而象一个圣彼得,是个信仰坚定的乡下人,颟预臃肿,从头到脚都是方方正正的一块;对于上流社会,对于文学,简直一无所知,老是大惊小怪,问些出其不意的话,使谈话生色不少。最后,大家提到社会永远割不掉的一个疮疤——奸淫问题,也正是我们在饭前研究的。我舅舅指出当初制定法典的立法家始终受着大革命的影响,使民法与宗教的法律完全抵触;他认为一切弊病都是从这个矛盾来的。
他说:“在教会看来,奸淫是罪大恶极的行为,在你们法院看来不过是轻罪。犯人不押上重罪法庭而是用马车送往违警庭的。拿破仑手下的参事院对淫妇极其手软,简直是无能。
民法不是应当与宗教的法律态度一致,把不安于室的妻子象从前一样送往修道院去过一辈子吗?”
“修道院!”德·赛里齐先生接口道,“第一先得办起修道院来;从前大家还把修道院改作军营呢。并且,神甫,您想把社会不愿意容忍的人送给上帝吗?……”
“噢!”德·格朗维尔伯爵说,“您真是不了解法国。出头起诉的权在丈夫;但丈夫告发妻子犯奸的案子,一年不到十件。”
奥克塔夫伯爵接着说:“这是神甫替教会说话,因为奸淫的罪名是耶稣基督定出来的。在人类发源的东方,女人只是供男人娱乐的一件东西,大家除了要她服从、长得俊俏以外,没要求她具备其他的德性。现代的欧洲家庭是继承耶稣精神的产物,把灵魂放在肉体之上,所以规定婚姻关系不可解除,当作一件神圣的行为。”
“噢!”德·格朗维尔嚷道:“婚姻中一切无法解决的困难,教会也的确感觉到的。”
奥克塔夫微笑着说:“教会造成了一个新社会;但我们这个社会的风俗,和因气候关系女人七岁就成熟,二十五岁就衰老的那种风俗,永远不会相同。天主教教会把半个地球的人的需要都给忘了。所以我们只能讨论欧洲社会。女人究竟比我们高,还是低?这是男女关系的真正的问题。倘若女人比我们低,那么教会把她抬得那么高以后,她犯奸淫应当受惩罚。过去便是这么办的。不是处死,就是送修道院,古时的立法就是这么回事。但以后,风俗照例把法律改变了。国王的宝座做了奸淫的床席;而风流案子的增加也表示天主教教条的衰落。现在教会只要求不贞的妇女能真正忏悔,社会也只给她一个黥印而不再教她受毒刑。固然,法律照旧把犯人判罪,但是这再也吓唬不住他们了。并且道德也有两种:社会的道德与法典的道德。凡是法典处罚不严的,社会就越大胆越不在乎:这一点我同意洛罗神甫的意见。在判决书的主文前面写着义正辞严的理由而心里不羡慕风流罪犯的法官,恐怕很少吧。社会在节会、习惯、娱乐方面表示根本否定法律,但对付事情的态度比法典和教会更严:它先鼓励人作假,然后再责罚人家手段笨拙。我觉得有关婚姻的法律应当彻底改革。或许把女子的继承权撤销以后,法国的法律可以变得完满了。”
德·格朗维尔伯爵笑着说:“这个问题,我们三个人了解最透彻。我不愿意跟我那位太太一起生活。赛里齐的太太不愿意跟赛里齐一起生活。至于你,奥克塔夫,太太又把你丢下了。我们三人合起来可以包括夫妇之间所有的难题;将来要研究离婚问题的话,我们就是个现成的委员会。”
奥克塔夫的叉子掉在玻璃杯上,把玻璃杯打破了,盘子也打破了。他脸白得象死人一样,向格朗维尔狠狠瞪了一眼,又从眼梢对我瞟了一眼,被我发觉了。
德·格朗维尔接着说:“对不起,朋友,我没注意到莫里斯。我跟赛里齐两个先做了你的证人,后来又做了你的同党。我以为让两位年高德劭的教士听到是没关系的。”
德·奏里齐先生把谈话转了方向,讲他怎样想讨太太喜欢而终于没成功。根据这位老人的结论,人的好感恶感是不可能定出规律来的;社会的法律只有和自然界的规律接近的时候才能说最完满。但自然界从来不管心灵的结合,人类能够传种,自然界的目的就算达到了。所以现在的法典把极大的伸缩性付诸偶然是很聪明的办法。只要有男性的继承人,取消女儿的继承权的确是很好的修正:一则免得种族退化,二则减少不合理的婚姻,使男人找伴侣的时候只着眼于德性与容貌,而夫妇生活可以幸福一点。
然后他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手势,说道:“可是一个国家把七八百名议员集在一起,还有什么办法改善法律!……至于我,虽然我自己牺牲了,至少还有个儿子将来能继承我……”
我舅舅接着说:“一切宗教问题丢开不谈,我要向阁下提出一点,就是自然界只管叫我们活着,社会却应当给我们幸福。伯爵,您有没有孩子呢?”
“我,我有孩子吗?”奥克塔夫伯爵的声音口吻变得那样厉害,使大家不敢再谈女人与婚姻问题了。
喝过咖啡,两位伯爵和两位神甫看到可怜的奥克塔夫郁闷之极,便悄悄地溜走了;他连客人陆续走掉都没发觉,坐在壁炉旁边一张靠椅里,怅然若失。
等到他发现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说:“现在你知道我生活中的秘密了。我结婚以后三年,一天晚上回到家里,从仆人手中拿到太太一封信,声明离开我了。信写得相当有骨气,因为女人的天性使她一方面犯这种可怕的过失,一方面还能保持某些品德……现在大家只知道伯爵夫人在船上遇险,以为她死了。我只身独处,已经过了七年!……好了,莫里斯,今晚上不谈了。等我不怕和你谈这问题的时候再谈吧。一个人害了多年的病,一朝有了转机反倒受不了。好转的现象往往象害了另外一种病。”
我心里乱糟糟地去睡觉,因为疑团非但没廓清,倒反越来越重了。一个象伯爵那样性格的人和一个由伯爵挑选的女人之间,决不会闹些琐碎无谓的纠纷,所以我预感到必有些古怪的内幕。伯爵既是一个如此高尚,如此可爱,如此完满,如此多情,如此值得人家爱的男人,那么促成伯爵夫人离开的事故至少也是很特殊的。我在隧道上面走了多年,德·格朗维尔先生的一句话仿佛在隧道中丢进了一个火把,虽然没照清楚,但已经足够使我注意到隧道的深广。尽管不知道伯爵痛苦的深度与惨烈的程度,我可明白了他痛苦的性质。细细推敲之下,我不禁堕入一切有情人都可能有的蒙眬半睡的境界:伯爵的发黄的脸,干瘪的太阳穴,大规模的研究工作,常有的出神状态,结了婚的单身汉一切生活上的细节,登时变得通明雪亮,突出来了。噢!可怜的主人,我多么喜欢他啊!他在我心目中显得崇高伟大。我仿佛读到一首伤心的诗,看出我一向认为麻痹的心其实永远在那里活动。极度的痛苦不是常常会变成静止吗?这位大权在握的法官有没有采取报复行动呢?是不是在那里咀嚼他长期的苦难呢?沸腾不已,达十年之久的怒潮,在巴黎不是一件大事吗?从那次惨变以后,奥克塔夫一向是怎么应付的?我们这时代和过去大不相同,私生活已经变成一个社会问题,所以夫妇的仳离更其不幸。我们两人考虑了几天,因为深刻的痛苦也有它的羞恶之心;可是有天晚上,伯爵终于音调很严肃地和我说道:“你别走!”
以下大致都是他口述的话:
“我离开中学,回到这所老屋子的时候,有个受我父亲监护的、漂亮而有钱的十六岁的姑娘。由我母亲一手教养起来的奥诺丽纳,那时刚好童年梦醒,看到人生。她妩媚可爱,稚气十足,想着将来的幸福象想着什么首饰一样,而幸福对她也许就是灵魂的首饰。奉教的虔诚使她体味到一些幼稚的乐趣,因为这颗纯朴的心觉得世界上一切都是诗歌,连宗教在内。她远远地把自己的前途看作永远不散的筵席。无邪,纯洁,从来不曾因为精神骚动而有睡眠不安的现象,从来不曾因为有什么羞耻与悲伤而脸上变色或者掉过眼泪。她甚至也不追究为什么春光明媚的日子心头有些不由自主的冲动。她只觉得自己软弱,天生是听命于人的,她等着出嫁而并没有急于出嫁的欲望。凡是文学作品用描写情欲的方式灌输给人的、也许是必不可少的毒素,与她轻松快乐的幻想是完全无缘的;她对于人生毫无认识,对社会上的危险茫无所知。亲爱的孩子受的痛苦太少了,从来没机会试验她的勇气。总之,她的天真可以使她毫不畏惧地踏到毒蛇堆里去,象某些画家为无邪这个题目所拟想的画面一样。世界上再没一张脸比她的更开朗更快乐的了。明明是意义很清楚的不大得体的问句,她会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我和她在一起跟兄妹一样。一年终了,就在这所屋子的花园里,站在池子前面扔着面包屑喂鱼,我和她说:
“‘你可愿意咱们俩结婚吗?嫁了我,你可以爱怎么就怎么;换了别个男人,你可能受罪的。’
“我母亲正好走来,奥诺丽纳便说:‘妈妈,我跟奥克塔夫说定了,将来我和他结婚……’
“我母亲回答:‘十七岁就结婚吗?……不,再等一年半;倘若这期间你们俩情投意合,那么你们的出身、财产都相当,这门亲事可以说把门第与感情兼顾到了。’
“等到我二十六岁,奥诺丽纳十九岁的时候,我们结婚了。我的父母都是前朝的老人;为了尊重他们,我们保存这所屋子的本来面目,连家具都没更新,而我们住在这儿也和过去一样象两个孩子。可是我出去应酬,带太太去见世面,认为教导她是我的责任之一。到后来我才发觉,在我们那种情形之下结合的婚姻原来藏着一个暗礁,多少的感情、谨慎、生活,都是被这暗礁砸得粉碎的。丈夫变了教育家,成了老师;而老师的戒尺迟早总会伤人,把爱情给摧残了;因为一个年轻、美貌、安分、快乐的妻子,对于超过她天赋的优势的东西,是受不了的。也许我有许多地方做错了。也许在夫妇生活最难处理的初期,我说话盛气凌人。也许是相反,我犯了另外一种错误,太信任那个纯朴的天性,没监督伯爵夫人,以为她决不会反抗的。唉,不论在政治方面,在夫妇生活方面,我们还不知道世界上那些帝国的崩溃与个人的苦难,到底是由于太信任呢还是由于太严厉。说不定在奥诺丽纳心中,她的丈夫还没有符合她少女的梦想。一个人幸福的时候,怎么能知道自己违反了人生哪几条规律呢?……”
伯爵象一个认真的解剖学家,对于同事们找不出原因的一种病竭力想找出原因来;他责备自己的话,我只记得一个大概;但那种宽大的精神,我觉得和耶稣基督救渡犯奸妇人的精神不相上下。
伯爵停了一会又说:“我父亲死了几个月,母亲也跟着去世;又过了一年半,终于临到那可怕的一晚,我出乎意料地拿到奥诺丽纳的告别信。她受了什么幻象诱惑呢?是肉欲吗?是同情人家的患难呢,还是被天才催眠了?这两种力量究竟是哪一种把她突然之间勾摄去的,或是把她逐渐拖下去的?当时我不愿意追究。那一下打击真是太残酷了,一个月之间我象痴呆了一样。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不知道原因为妙;而且奥诺丽纳所遭受的不幸,使我对这些事情只嫌懂得太多。至此为止,莫里斯,一切都很平淡;可是我再加上一句话,情形就不同了:那就是我爱着奥诺丽纳,始终疼着她!从被遗弃的那一天起,我就靠回忆过活,把昔日的欢娱一桩一桩回想起来,而那些欢娱在奥诺丽纳是一定不感兴趣的。”
他看我眼睛里有些诧异的表情,便接着说:“噢!别把我当作英雄,也别把我看作那么傻,象帝政时代的一个上校说的,不去找点儿消遣。可是,莫里斯,也许那时我太年轻,或者是太痴情了,全世界我竟找不到第二个女人。经过内心剧烈的斗争,我终于想让自己麻醉一下了;身边揣着钱,已经到了对妻子不忠实的门口:不料我心中的奥诺丽纳,好比一座雪白的雕像一般突然站在我面前。那种细腻滑润的皮肤,连血的流动和神经的震颤都看得出来;那张纯朴的脸,在出事的前一天,和我对她说‘你可愿意我们俩结婚吗?’的时候同样的天真;那股跟德行一样芬芳的天国的香味;还有她眼睛的光彩,举动的妩媚:这些都回到我脑海中来,使我马上溜了,仿佛一个盗墓的人,看到死者的灵魂从坟墓中活生生地走了出来。
“在内阁会议上,在法院里,在夜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奥诺丽纳,甚至要拿出全部的毅力才能集中精神,注意我所作的事、所说的话。你瞧,我的工作骨子里是这么回事。我对她,并不比一个父亲看到心疼的儿子因为粗心大意而陷入危险的时候更气恼。我明白我把太太当作一首诗,因为自己欣赏到如醉苦狂的程度,便以为对方也有同样的快感。啊!莫里斯,盲目的爱情是丈夫的过失,可能促成妻子犯各式各样罪恶!我把这孩子当作孩子一般疼着,让她的精力闲着不用;也许她心中的爱还没觉醒,我已经用我的爱情惹她厌倦了。她太年轻,没看出妻子对丈夫的忠诚是发挥母性的第一步,却把婚后第一关就当作整个的人生;于是这倔强的孩子私下诅咒人生,也许为了矜持而不敢在我面前诉苦。在这样一个残酷的局面之下,遇到一个使她大为激动的男人,她便无法抵抗了。而我这个被认为极有眼光的法官,心肠好而头脑老是不得空闲的人,对于无人理解的女子心理的规律,领会得太迟了,直到自己的屋子着了火才在火光底下看出来。那时我按照法律,把我的良心作为法庭;因为以法律来说,丈夫在家里等于一个法官:结果我赦免了妻子,判决我自己有罪。但这样以后,我的爱情竟变成了一种痴情,正如在某些老年人身上发作的,那种没骨气的、死而无怨的痴情。现在我对于不在眼前的奥诺丽纳,仿佛一个人在六十岁上爱了一个非到手不可的女子,任何代价在所不惜;而且我觉得自己的精力并不亚于青年人。老头儿的大胆,青年人的谨慎,我兼而有之。朋友,要知道社会对于夫妇之间这种可怕的局面,只有冷嘲热讽的分儿。情人被遗弃,社会是可怜他的;丈夫被遗弃,社会只认为他无用。凡是经过教堂与市政府的仪式得来的女人,丈夫要保持不住,就非受人讪笑不可。所以我决不能声张。赛里齐是幸福的。他因为宽宏大量,还能见到太太,加以庇护,加以保卫,又因为他是疼爱她的,所以能体会到极度的快乐,象一个对什么都不在乎,甚至不怕给人笑话的大施主:他越受人家取笑,越象父亲溺爱儿女一般得意。
“‘我为了顾全太太,才顶着丈夫的名义!’赛里齐有一天从内阁会议出来和我这样说。
“可是我啊,我什么都没有,连给人讪笑而我表示不怕的机会都没有!我只靠着没有养料的爱情支撑!对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子,我没有一句话可说。看到娼妓,我又避之惟恐不及!我是被法术禁锢而不得不守贞的!要没有宗教信仰,我早自杀了。我向工作挑战,没头没脑地埋在里面,可是工作压不倒我,结果只是浑身滚热,心里火辣辣的,再也睡不着觉……”
这个口才那么高明的人说的话,我也不能尽记;但他的热情使他的口才比着法庭上的雄辩更高一级,我听了竟象他一样脸上淌满了眼泪。他歇了一会,我们俩都抹了抹眼睛,然后他又揭穿另外一些秘密。那时我是怎么样的感觉,请你们想想吧。
“以上说的是我内心的活剧,可不是此刻在巴黎演出的看得见的活剧。内心的悲剧,谁也不会感到兴趣。我知道这一点。象你这样和我一同流泪的人,将来也能体会到一个人没法把别人的痛苦移在自己心中,或是移在自己的皮肤上。我们的痛苦只有自己能衡量。便是你吧,你所了解的我的痛苦,也不过凭一种极渺茫的推断。我把无可奈何的相思的苦闷发泄一下的举动,你怎么能看到呢?例如我常常端详着一帧小型画像,觉得她的脑门,她的嘴角的笑容,脸的轮廓,白皙的皮肤,都跟真人一样,我把它们亲着吻着;鬈曲的黑头发,几乎能让我在鼻子里闻到它的香味,拿在手里拈弄。有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了希望,纵身跳起来;有时候失望的痛苦对我好比万箭钻心;有时候我在巴黎踩着泥浆乱跑,想用疲劳来镇压心中的烦躁;这种种情形,你可曾撞见过吗?我的急躁可以和肺痨病人相比,狂欢可以和疯子相比,惊慌可以和遇到了警察的杀人犯相比。总之,我的生活是连续不断的高潮,恐惧的高潮,快乐的高潮,绝望的高潮。以下我再把看得见的戏剧讲给你听:
“你以为我成天忙着行政法院、议会、法院、政治……唉,天哪!我过的那种生活把我的头脑刺激得太灵敏了,只要夜里花上七个钟点就可以把这些事打发完。奥诺丽纳才是我心上的一件大事。怎样把太太重新收服,才是我独一无二的研究工作。在她所住的笼子里监护她而不让她知道在我的掌握之中,供给她生活,让她所喜欢的很少的一些娱乐能够满足;永远待在她周围,但象天使似的既不教她看见,也不教她猜到,要不然我整个的前途就完了:这才是我的生活,我真正的生活!七年以来,没有一晚睡觉之前,我不是先去看一眼她床头的灯光,或是她照在窗帘上的影子的。她离开我家里的时候,除了身上穿的以外,什么都不愿意拿。这孩子把傲气推到极端,近于荒谬的地步。所以她出走了十八个月就被情人遗弃;因为他一看见贫穷那副粗糙、冰冷、阴沉、发臭的面貌便吓坏了。那男人当初一定以为能够过快乐美妙的生活,不是上意大利,便是上瑞士,象一般阔太太们抛弃丈夫以后的情形。奥诺丽纳自己每年有六万法郎收入。那该死的东西丢下她的时候让她一文不名,还怀着身孕!一八二○年十一月,我央求巴黎最高明的产科医生冒充城关区一个无名的外科医生。我托她区里的本堂神甫张罗她的生活费,假装是行好事。一方面要让我太太隐姓埋名,绝对不给外人知道;一方面要替她找一个既对我忠心,又要做我聪明解事的心腹的女管家……这种工作真要费加罗①那样的本领才行。你当然知道要找出太太的住址,在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①费加罗,博马舍的著名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和《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主要人物,一个狡黠风趣、足智多谋的仆人。
“经过三个月的失望而不是绝望以后,我决意为奥诺丽纳的幸福尽心竭力,同时也只让上帝知道我所扮的角色:这是惟有一相情愿的情人才能体会到的诗意。既然一切死心塌地的爱情都需要养料,那么我对于这个孩子,因为我的疏忽才犯了错误的孩子,不是更应当加以保护,由我来做她的守护天使,不让她遭受新的祸害吗?她的孩子养了七个月,死了:
这对她对我都是运气。她死去活来挣扎了九个月,在最需要有个男人帮助的时候被遗弃了;但是我,”他说着象天使般伸出手臂,“我始终在暗里做她的后援。奥诺丽纳得到的照顾,和她住在自己的府第里一样。她身体养好了,问起是谁帮助她的,怎么帮助她的;人家回答说:‘那是区里做善事的女修士——产妇救济会,还有是特别关切她的本堂神甫。’
“这女人的傲气竟发展成一种恶癖,她在受难期间表现的顽强,使我有些夜晚把它叫作骡子脾气。她要自己谋生!啊,我太太竟然作工!……最近五年,我把她羁留在圣莫街,住着一幢精致的小楼,做着纸花和女人的装饰用品。她以为她的高雅的出品是卖给一个商人的,得到相当高的代价,每天足足有二十法郎收入;六年以来她在这方面没有起过疑心。买的日用品差不多只出三分之一的价钱,所以她一年六千法郎的开销可以有一万五千的享用。她喜欢花草,拿三百法郎雇一个园丁,实际我却出了一千五的工资,还得每三个月付二千法郎的账。我答应给园丁一个菜园,一所跟圣莫街门房相连的种菜人住的屋子。我那个产业是由法院的一个助理书记顶名的。园丁只要泄漏一丁点风声,他全部的好处就完了。奥诺丽纳住的小楼有花园,有花房,每年只付五百法郎租金。她出面是用她的女管家戈班太太的名字。这是我特意找来的,谨慎机密,万无一失的老婆子,非常喜欢她的女主人。但老婆子的热心,和园丁的一样是我出了重赏换来的,那重赏当然要等事情成功了才给。为了同样的理由,门房夫妇也花了我好大的代价。总而言之,奥诺丽纳三年以来很幸福,满以为她的花草、衣着、享用,都是靠她的工作挣来的。”
伯爵看到我的眼睛和嘴唇都打着问号,便嚷道:
“噢!……你要说的话,我知道了。是的,我尝试过一次。我太太以前住在圣安东区。有一天,我听到戈班太太一句话,以为有希望讲和了,便换了一二十次稿子,写了一封劝她回心转意的信从邮局寄去。当时我心里的焦急也不用细说了。我从佩延讷街走到勒伊街,象一个判了死刑的人从法院走往市政厅①,但犯人还坐着车子,我可是一步一步走的!……时间是夜里,下着大雾,我去找戈班太太,听她报告我太太的情形。谁知奥诺丽纳一认出我的笔迹,连念都没念,就把信扔在了火里。
①此系指市政厅广场,为巴黎执行死刑的地方。
“她说:‘戈班太太,明儿我不住这里了!……’
“唉!一个不通世面,以为象戈班太太那样当过主教的厨娘的人,二百五十法郎的工钱已经尽够的女子,只要使点儿手段就能让她以十二法郎一码的代价买到最好的里昂丝绒,只出十分之一的价钱买到一只山鸡、一条鲜鱼、一些水果;平日我欢天喜地的快乐就寄托在这种欺骗上面;你想一旦听到她要搬家的话,我不象给人扎了一刀吗?……你有时撞见我搓着手,快活得什么似的;哎,那是因为我把有资格搬上舞台的妙计搅成功了啊!比如说,我骗过了太太,教一个卖胭脂花粉的女人卖给她一条印度绸披肩,说是一个女演员的东西,连用都没怎么用过;可是我这个道貌岸然的法官抱着那条披肩睡过了一晚呢!
“总之,今日之下,我的生活可以用两句形容最残酷的刑罚的话归纳起来,就是:我爱着,我等着!戈班太太忠心耿耿地替我当着探子,刺探那颗我疼爱的心。每天晚上我都得去找这个老婆子谈谈,打听奥诺丽纳白天作些什么,说些什么,连一言半语都不肯漏掉,因为只要一句慨叹的话,我就能看出那颗充耳不闻,一言不发的心有些什么秘密。奥诺丽纳对宗教很热心;她去望弥撒,做祷告,但从来不去忏悔,不领圣餐:她预料到人家会对她说的话,不愿意听劝她回家的忠告。对我这样厌恶,真使我害怕极了,弄迷糊了,因为我从来没伤害奥诺丽纳,一向对她极温柔。即使教导她的时候不免有点儿性急,即使男人的讽刺可能把少女应有的傲气触犯了,难道就能使她象有什么深仇宿恨一样的固执吗?
“奥诺丽纳从来没把身分告诉戈班太太,对她的婚姻只字不提,使那位好心的太太没法替我说一句好话,因为在奥诺丽纳的屋子里只有她明白底细。其余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怕警察总监的名字和尊重大臣的权势。因此我没法窥探她的心事:我是堡垒的主人,可是进不了堡垒。简直无法可想。性子一急,就会前功尽弃!既不知道对方的理由,怎么能加以驳倒呢?起了底稿,教代写书信的人誊过了,去送给奥诺丽纳吗?……我想过这办法。但不是可能使她再搬一次家吗?上次搬家已经花了我十五万法郎。现在的屋子原是由你的前任代我出面买下的。那该死东西不知道我晚上多么容易惊醒,配了一把钥匙开保险箱,预备偷取他声明代我买屋的证件,被我当场撞见。我咳了一声,他吓跑了,第二天我逼他写了一张卖契,把屋子转让给现在代我顶名的人,然后我把他撵走了。
“啊!虽然人类所有高尚的机能在我身上没有得到满足,也没尽量发展,也没觉得舒畅;虽然我所担任的角色没有做父亲的那种至情至性;虽然我没享受到身心酣畅的快乐;可是有时候我竟自以为中了偏执狂。某些夜晚,我竟听见了狂欢女神裙上的铃声①,我最怕那种剧烈的过渡阶段,从偶尔在那里发光的、跃跃欲动的一线希望,突然之间转变到使我如堕万丈深渊的绝望。几天以前,我认真想着洛弗拉斯与克拉丽莎的悲惨的结局,对自己说:
“‘倘若奥诺丽纳和我生了个孩子,她不是会回到我家里来了吗?’
“总之,我相信将来一定有个幸福的结局,信念之坚使我十个月以前就在圣奥诺雷区买下一所最美丽的住宅。如果我能重新收服奥诺丽纳,我决不愿意她再看到这所屋子和她当年逃出去的房间。我要把偶像供奉在一座新的庙堂里,让她觉得开始一种完全簇新的生活。新屋正在装修,我要它在高雅与富丽两方面都登峰造极。有人和我提到一个诗人,说他爱上一个歌女,在钟情的初期,还不知道歌女将来怎样对待他,便买下了一张巴黎最好看的床。如今法官之中最冷静的一个,公认为御前老成持重的顾问,听了那故事竟然心里每根神经都震动。议会讲坛上的演说家,对于拿这种准备工作来培养他的理想的诗人,是很理解的。玛丽-路易丝②来到法国的前三天,拿破仑在贡比涅行宫的床上喜欢得打滚……一切伟大的热情都有这一类表现。我就象那诗人一样的爱着,象拿破仑一样的爱着!……”
①狂欢女神为象征性的人物,身穿短裙,裙上系有小铃,手持小木偶。
②玛丽-路易丝(1791—1847),奥地利公主,拿破仑一见倾心,乃与约瑟芬离婚,娶以为后。
听到这最后几句,我相信奥克塔夫伯爵担心自己发狂的确是可能的了。他站起身,走来走去,一边说话一边舞动手臂;忽而又站住了,仿佛对自己那些激昂的话也吃了一惊。他沉默了半晌,然后想从我眼中找些同情的表示,说道:
“我真是可笑得很。”
我回答:“不,先生,您是不幸得很……”
“噢!是的,我不幸的程度是你想象不到的!从我过火的说话上面,你可以,并且应该相信我有的是最强烈的痴情,因为九年之间它使我所有的机能都停止活动。但比痴情更强的是对她的崇拜,对她的灵魂、精神、风度、心地,以及一切与女性无关的成分的崇拜;对那些附着于爱情的,你一生念念不忘的魔力的崇拜,——那是从片刻的欢娱中体味到的日常的诗意。奥诺丽纳的心灵与气质的可爱,我在幸福的日子正如一切幸福的人一样没有注意,可是追忆之下都看清楚了。这任性而倔强的孩子,受到了无情无义的遗弃,受到了贫穷的压迫,竟变得那么坚强那么高傲。自从我看出她有这些崇高的品质以后,我越来越感觉到损失重大。而这朵天国的幽花竟然孤零零地躲在一边枯萎憔悴!”他又带着挖苦而沉痛的情绪往下说:“啊,我们上回谈的法律,实际是等于由一小队警察抓着我太太押送到这儿来!……这不是拖一具尸首回来吗?宗教对她不起作用,她只求宗教的诗意,只愿意祷告而不愿意听教会的戒律。我吗,我把宽恕、仁慈、爱,都用尽了,无计可施了。只剩下一个有希望成功的办法:便是权术与耐性,象养鸟的人捕捉最机警、最敏捷、最奇异、最少有的鸟那样的手段。所以,莫里斯,那天德·格朗维尔先生在你面前泄漏秘密以后——那也是可以原谅的——,我觉得这件意外的事故倒是命运的一种指示,正如赌徒在赌得最紧张的时候竭力在心中祈求而听从的指示……告诉我,你对我的感情是不是能象小说中的英雄一般替我出力?……”
“伯爵,”我打断了他的话回答,“我猜到您的用意了。可是,您第一个秘书想偷开您的保险箱;您第二个秘书的心,我是知道的,他可能爱上您的太太。难道您忍心送他到火里去教他受难吗?把手放在烈焰之中而不灼伤自己,您想可能吗?”
“你真是个孩子,”伯爵回答,“将来我会给你戴上手套去的!圣莫街上那所种菜人住的小屋子,我已经教人腾出来了;住到那边去的决不是我的秘书,而是我的一个远亲,审查官德·奥斯塔男爵……”
我惊愕之下,歇了一会,然后听见门铃声和一辆车直奔阶前的声音。不久听差来报告德·库特维尔太太和她的女儿来了。奥克塔夫伯爵母系方面的亲戚很多。他的表姊德·库特维尔太太是寡妇,文夫原来在塞纳省法院当推事,死后只剩下一个没有财产的女儿。你们想,看到一个二十岁的少女,长得跟你理想中的情妇一样美,还会把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放在心上吗?
伯爵抓着我的手把我介绍给德·库特维尔太太母女的时候,凑着我耳朵说:
“又是男爵,又是审查官,将来还有更大的官爵,加上这所屋子作陪嫁,这样你总不至于爱上伯爵夫人了吧?”
我心里不由得飘飘然,并非为了那些不敢希望的好处,而是为了阿美莉·德·库特维尔小姐;她的姿色,配上巧妙的装束格外显得夺目,那种化装的手段原是所有想嫁女儿的母亲都会教给女儿的。
好了,别扯上我的事了。
领事说着,停了一会。
二十天以后,我住到种菜人的屋子里去了。那儿已经打扫干净,收拾齐整,摆好家具;办事的迅速只要两句话就可解释:我们是在巴黎!有的是法国工匠!有的是钱!我爱阿美莉小姐的程度正好使伯爵对他的安全放心。可是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所能有的谨慎,是不是足够应付那些由我承担下来,而有关朋友幸福的妙计呢?为解决这个问题,我存心一大半要依赖舅舅;因为伯爵允许我必要的时候把事情告诉他。我雇了一个园丁,自己装做爱花成癖,仿佛世界上没有一件事能使我感到兴趣,只是没头没脑地翻垦菜园,要把土地整理得可以种花。我象荷兰或英国的某些花迷一样只栽培一种花。我挑选的是大理花,专门搜集所有的变种。你们不难想象,我的行动,哪怕是极细微的变更,都是由伯爵规定的;他那时把全部智力集中在圣莫街那出悲喜剧上面,连一点儿小事都不放过。等伯爵夫人上了床,在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奥克塔夫、戈班太太和我三个人几乎每天举行会议。我听着老婆子把女主人白天的一举一动报告伯爵;他什么都要问到,吃些什么,作些什么,态度怎样,第二天预备吃什么菜,她想仿制什么花。我那时方始懂得相思之苦,懂得从头脑、心、感官三方面同时发源的爱情在绝望之下是怎么回事。奥克塔夫只有在盘问老婆子的时候才算活着。在整理花园的两个月中间,我绝对不向邻居的小楼瞧一眼,连是否有一个邻居也不打听,虽则我们两家的园子只隔一道木栅。伯爵夫人沿着木栅种的一行柏树,已经有四尺高了。
一天早上,戈班太太告诉她女主人一个坏消息,说隔壁搬来一个怪物,有意到年底在两个花园之间筑一道墙。我那时心中怎样的好奇是不用说的了。啊,要见到伯爵夫人了!
……这个欲望使我对阿美莉小姐初生的爱情顿时减色。砌墙的计划是个可怕的威胁。将来奥诺丽纳没有空气呼吸了,园子夹在她的小楼与我的围墙之间,会变成一条狭窄的走道。那小楼从前是人家为玩乐而盖的别墅,象孩子们用纸板搭成的宫堡,只有三十法尺深,一百法尺长;正面是照德国办法油漆的,到二楼为止,墙上都钉着牵引花草的木格子;整个建筑代表所谓洛可可式①的蓬巴杜风格。从大门到屋子,有条很长的小径种着菩提树。小楼的园子和种菜的园地,形状象一把斧头,小径象是斧头的柄。我计划中的界墙,要把斧头部分去掉四分之三。伯爵夫人因之大为忧急,无可奈何地问道:
“戈班太太,那种花的是什么人呢?”
①洛可可为美术史上一种风格的名称,亦称巴洛克,创自十七世纪意大利装饰艺术家,在十八世纪的法国最为风行:以仿效岩洞及植物形态为主,不求对称,务求奇巧。
戈班太太回答:“唉,我不知道跟他有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好象是最讨厌女人的。他舅舅是巴黎一个本堂神甫,我只看到一次,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头儿,丑得要命,人可是非常和气。也许真象街坊上说的,这神甫有心教外甥迷着花草,免得事情更糟……”
“怎么呢?
“哎,告诉您罢,您的邻居是头脑有毛病的!……”戈班太太指着自己的头。
不动武的疯子是女人在感情方面最不提防的男子。你们等会儿可以发觉,伯爵替我挑这个角色的确很有眼光。
“可是他怎么会这样的呢?”伯爵夫人问。
戈班太太回答说:“他念书念得太多了,脾气变得很怪。
并且他自有不喜欢女人的理由……既然您要知道外边的闲话,就一齐告诉了您吧。”
“可是,”奥诺丽纳接口说,“我对疯子倒不象对不疯的人那么害怕。我要跟他谈谈。你去通知他,说我请他过来。要是不成,我再找那个本堂神甫。”
她们这样谈过话以后,第二天我在新辟出来的花径上散步,瞥见楼上一扇窗的帘子撩开了一点,有个女人在那里张望。戈班太太走来和我招呼。我突然向小楼望了一眼,作了一个粗暴的手势,仿佛说:“哼!我才不理会你的东家呢!”
戈班女人回去报告交涉的经过:“太太,那疯子叫我别跟他烦,说即使是烧炭匠,在家也能作个主张①,若是没有老婆,就更能当家作主了。”
①法国谚语,意谓任何人在自己家里都是主人。
“这话倒说得越发有理了,”伯爵夫人回答。
“是呀;但是我告诉他,说他要让一个躲在家里静修的人伤心死了,因为她唯一的消遣就是种花;结果他回答说:——好,那我就去一趟吧。”
第二天,戈班女人跟我打了一个招呼,表示她主人正等着我登门拜访。正当伯爵夫人用过早点,在小楼前面散步的时候,我推开木栅,向她走过去,穿的是乡下人服装,旧灰呢长裤,大木靴,旧猎装,头上戴一顶便帽,脖子里裹一条破围巾,手上全是泥土,还拿着一把锹。
戈班女人嚷道:“太太,这位先生便是您的邻居。”
伯爵夫人并不惊慌。那个因伯爵的倾诉和她的行为而显得格外离奇的女子,我终于见到了。时间是五月初。清新的空气,蔚蓝的天色,嫩芽的绿意,春天的香味,烘托着这个痛苦的人物。一见奥诺丽纳,我就完全体会到奥克塔夫的痴情,觉得他用天国的幽花去形容她真是一点不错。我先注意到她的脸色白得非常特别,因为白的种类和红与蓝的种类一样多。望着伯爵夫人,你的眼睛好象能接触那芬芳的肌肤,血就在一缕缕似蓝非蓝的脉管底下流着。只要情绪略微有些波动,她的血便在肌理之下散布开去,象一股粉红色的水汽。我和她相见的时候,洋槐瘦弱的叶子中透过几道阳光照着奥诺丽纳,成为一圈流动的黄色的光轮;画家中间只有拉斐尔和提善能在圣母周围画出这种光来。褐色的眼睛表情又温柔又快乐;从低垂的长睫毛底下漏出来的神采,反映在她的脸上。
凭她光滑柔软的眼皮的动作,奥诺丽纳给你一股魔力,因为她把这个灵魂的幕卷起落下的方式,不知包含着多少感情,多少庄严、恐惧、轻蔑的意味。一瞥一视之间,她可以使你不寒而栗,也可以使你欣然色喜。随便挽着的灰色头发,替她描出一个宽大饱满的额角,富于幻想的、诗人一般的额角。嘴巴长得非常肉感。还有一点得天独厚的地方,就是脸部的轮廓和全部的线条都显得十分高贵,能抵抗岁月的侵蚀;这是在法国很少见而在意大利很普通的特点。奥诺丽纳虽则体态苗条,可并不瘦;身腰还有使人古井重波的力量。娇小玲珑这四个字,她的确当之无愧,因为她是那一类轻盈柔软的女子,可以象猫一般让你抱起来温存一番,放下去回头再来。纤小的脚踏在沙上发出特有的轻微的声音,和衣衫窸窣的声音很调和,成为一种女性的音乐印在你心上,使你能在千千万万的女人脚声中分辨出来。她的姿态把多少代世家的身分表现得那么庄严,走在街上连最放肆的平民见了也会闪在一旁。
快活,温柔,高傲,威严,这些好象互相抵触而仍旧保持她小孩子气息的德性,你只能认为是天赋,否则就无法了解她。
但这孩子可能象天使一般坚强;也象天使一样,一旦本性受了伤害决没有妥协的余地。倘若你看见她的眼睛与嘴唇对你笑过,听见她悦耳的声音,感觉到它的抑扬顿挫象诗歌一般的美,那么万一她沉下脸来,你就觉得自己被宣告了死刑。闻到她身上发出的紫罗兰香,我才懂得为什么伯爵没走上纵情声色的路,为什么人家永远忘不了她;因为对于触觉,对于眼睛,对于鼻子,她都等于一条花,对于灵魂更其是一朵天国的幽花……奥诺丽纳能使人对她象中古的骑士一般忠诚,作没有酬报的牺牲。
凡是见到她的人心里都会有这样的念头:“你尽管想吧,我一定能体会;你尽管说吧,我一定服从。要是我在酷刑之中送了命而你能有一日之欢,那就把我的生命拿去吧,我会含笑而死,象殉道的人在火刑架上一样;我要把这殉难的日子交给上帝,作为父亲给孩子的节日。”很多妇女能装出一种风度,使人见了象见到伯爵夫人一样;但她身上的一切都那么自然,而那种没法模仿的天生的丰韵能直接透入你的心坎。
我提到这些,因为跟她的灵魂、思想和玲珑剔透的心有关;要是不描写,恐怕你们会责备我的。当时我差点儿忘了我所扮的疯疯癫癫的、粗暴的、不会奉承女性的角色。
“太太,听说您是喜欢花草的。”
她回答:“先生,我是制花的女工。我种了花,拿它们写生,仿佛一个有艺术手腕的母亲很高兴替孩子们画像……这就说明我相当穷,虽则要求您通融,却没有能力付您一笔赔偿。”
“怎么!”我装得象法官一样严肃,“一个象您这样出众的人才竟然做工吗?难道您和我一样有些特殊的理由,需要让手指忙着,免得头脑活动吗?”
“咱们只谈界墙的事吧,”她微笑着说。
我回答:“咱们谈的就是界墙的基础啊。我先得知道咱们的两种痛苦,或者说两种怪癖,究竟应当由哪方面让步……啊,多美的水仙花!跟今天这个天气一样清新!”
我敢说她的确布置了一个花卉与灌木的博物馆,只有阳光能进去参观;一切安排都显出艺术家的匠心,便是最冥顽不灵的屋主也不忍加以破坏。大簇的花,或是参差错落地分作几级,或者拼成一个个的花堆,用的都是莳花专家的手法,使你看了精神舒畅。隐僻幽静的园子发出阵阵清香,好比抚慰心灵的油膏,只会触发你恬适的思想,触发妩媚的,甚至艳丽的形象。这花园使你看出一个人真正的性格留在一切事物上的无可形容的标记,只要我们的真性格不需要服从社会上种种不可少的虚伪。我一会儿瞧瞧成堆的水仙,一会儿瞧瞧伯爵夫人,为了扮演我的角色,还装作对她远不及对花那么爱好。
她说:“原来您是极喜欢花的?”
我回答:“只有花才不会辜负我们的温情与爱护。”
接着我发表一大篇议论,把社会与植物作比较,慷慨激昂,简直和界墙问题离开十万八千里,使伯爵夫人只能认为我是一个痛苦的、受伤的、大可哀怜的人。但过了半小时,我的邻居不知不觉又把我拉回到正题上;女人不动爱情的时候,头脑竟会跟年老的诉讼代理人一样冷静。
我说:“要是保留木栅,您一定会把我不愿意泄露的种花的诀窍学了去的;因为我正在搜求蓝的大理花,蓝的蔷薇花,我对蓝色的花简直喜欢得发疯。蓝色不是一般高尚的心灵最爱的吗?象现在这样,咱们双方都不能算单宅独院;还不如开一扇格子门……既然您喜欢花,不妨来看看我的,我也可以去看看您的。您固然是闭门谢客,我也只有一个舅舅来看我,他是勃朗-芒托的本堂神甫。”
她回答道:“我不愿意闲人随时闯进我的花园,闯进我的屋子。但您尽管请过来,我总是欢迎的;您是我的邻居,我愿意彼此相处得好好的;可是我爱静的脾气不能让我的清静操在人家手里。”
“那么随您便罢!”
我说完把身子一纵,跳过了木栅。
到了自己园里,我回头走向伯爵夫人,作出一个吓唬她的手势,象疯子一般扯着鬼脸,嚷道:“您瞧,门有什么用?”
我在家里待了半个月,好象根本没想到我的邻居。
到五月底,一个幽美的夜晚,正好我们俩隔着栅栏慢慢地散步。走到尽头,少不得彼此寒暄几句。她觉得我垂头丧气,一味想着痛苦的念头,便和我提到一个人应当存希望一类的话,好象保姆催眠儿童的歌声。于是我越过栅栏,第二次走近她了。伯爵夫人邀我进到她家里,想把我的痛苦苏解一下。我这才走进那座圣殿,里面一切都跟我向你们描写的女子非常调和,到处素雅宜人。
这所小楼,在内部看来的确是十八世纪的艺术家为一个达官贵人经营的艳窟。楼下的饭厅四面都有壁画,画的是稀格子的花架,兼带花卉,手笔极精。楼梯间的壁上是模仿浮雕的单色画。饭厅对面的客室已经破旧不堪,但伯爵夫人挂着很别致的、从古屏风上拿下来的幔子。连着客厅的是一间浴室。楼上只有一间卧房,一间盥洗室,和改成作坊的书房。
厨房藏在小楼下面的地窖里,要走几步石级才能到正屋。栏杆与蓬巴杜式的花环把屋顶遮掉了,只看到几个铅球。你住在这里好象和巴黎不知离开多远了。要不是这位脸色惨白的女子在美丽的红唇上偶尔挂着一点苦笑,你可能以为这朵紫罗兰埋在它的花堆里挺幸福呢。
不多几天,我们彼此已很信任;一则因为是邻居,二则伯爵夫人看准我对女性完全无动于衷。我一瞥一视之间就可能把奥克塔夫的计划断送掉,所以我的眼神对她从来没有什么表情。奥诺丽纳只把我当作一个老朋友,态度举动都出于同情心。她的目光、声音、措辞,一切都证明她毫无卖弄风情的意思,——那在同样的情形之下,连最严肃的女人也免不了的。不久她便允许我踏进那个精雅的制花作坊,一间摆满图书和小古董的静室,布置和内室小客厅差不多,富丽堂皇的气派把手艺的俗气洗净了。
时间一久,伯爵夫人把最无诗意的东西,作坊,也变成有诗意的了。妇女所能做的活儿,也许假花在制造的细节方面最能表现女性的妩媚。着色的时候,她必须俯在桌上,相当用心地对付这种近于绘画的工作。旁的事,比如做地毯吧,假使要靠此谋生的话,往往会造成肺病或者脊骨变形。至于镌刻乐谱,以需要细致、小心与了解而论,又是最辛苦的工作。裁缝与刺绣一天挣不了三十个苏。可是制花和做妇女的装饰用品需要很多动作,很多手势,甚至也要很多思想,使一个美女始终在她的天地之内:她可以自由自在,可以谈话,可以笑,可以唱歌,可以思索。摆在黄松木长桌上、预备制作她所挑定的假花用的、成千累万的着色花瓣,不消说都安排得很有艺术。画碟是白瓷的,擦得非常干净,排列的方式使人一目了然,要用什么颜色立刻能找到。所以那位高贵的艺术家很能节省时间。一口精巧的镶嵌象牙的紫檀柜子,有无数的小抽屉盛放钢制的模型,给她作叶子或花瓣之用。
一只极漂亮的日本碗盛着浆糊,从来不让发霉,碗上安放一个有铰链的盖子,轻巧玲珑,只要指尖一拨就能揭开。铅丝、紫铜丝,都藏在面前工作台的小抽屉内。供在眼前的有一只威尼斯瓶,插着一支含苞欲放的鲜花,这生动的模型便是她预备争奇斗胜的对象。她醉心于杰作,挑的总是最难的活儿,例如葡萄、野草,最小的花冠,色调最不容易捉摸的蜜槽。和头脑一样敏捷的手在桌子与活计之间来来往往,好比钢琴家的手在键盘上活动。用佩罗的说法,手指象一群仙女,在妩媚动人的姿势之下,为了搓捏、黏贴、重压,使出种种不同的力量,凭着心明眼亮的直觉,把每个动作的效果计算得很准。各种材料一旦备齐,她就先做一朵花,然后做毛茸茸的花枝,枝条修整完毕,再把叶子粘上去。我看哪看哪,真是百看不厌。在取材的大胆上面,她施展出画家的天才,模仿枯叶、黄叶,和田里的野花争胜,那是一切花中最富于天趣、最简单,所以是最复杂的。
她和我说:“这门艺术还幼稚得很。倘若巴黎女子能有一点儿东方妇女在后宫中所表现的那种天才,她们戴的花就可以成为整套的语言。为了满足我艺术家的要求,我做了一些枯萎的花,暗黄的叶子,象深秋或冬尽春初时期所看到的……这种花冠戴在一个红颜薄命的或是心怀隐痛的少妇头上,不是很有诗意吗?有什么意境,一个女人不能用头上的装饰来表现的?醉醺醺的酒神,阴沉古板的虔婆,烦闷的女子,不是都有各各不同的花来代表吗?我认为植物能表现心灵的一切感觉、一切思想,连最微妙的在内。”
她派我敲打叶子,帮着剪裁,打点铅丝,预备她用作枝干。我假装极愿意借此消遣,很快就把手艺学得很熟练。我们一边做活一边谈天。无事可作的时候,我给她念些新出版的书,因为我不能忘了自己所扮的角色,老是装做忧郁、怀疑、悲苦、厌世,伤心到极点。我的长相,除了不是跷脚以外,很象拜伦爵士;因此,她常常用些可爱的笑话跟我打趣。
她以为她自己那种讳莫如深的痛苦,毫无问题是使我的痛苦相形失色的,虽然我厌恶人生的原因连扬与约伯①听了也会首肯。我象街头行乞的穷人一般在心上放些假疮疤,赚取这位可敬可爱的女子的怜悯:我因此而感到的惭愧也不用细说了。懂得了间谍的卑鄙,我才懂得我对伯爵忠诚到什么程度。我那时受到的同情尽够安慰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这婉娈可喜的女子,与世隔绝,幽居独处了多少年,在爱情以外有极丰富的友谊可以施舍;而她给我友谊的时候一方面象儿童一般尽情流露,一方面又带着一种怜悯的意味,——大可使一个爱她的浪子啼笑皆非的怜悯;因为她整个儿只是慈悲,只是同情。她摈弃爱情,对于所谓女子的幸福只觉得害怕:这两种心理表现得又坚决又天真。我过的那些愉快的日子,可以证明女性的友谊比她们的爱情可贵多了。
①爱德华·扬(1683—1765),英国感伤主义诗人。约伯,古代的犹太长老,以正直闻名,后受上帝考验,遭祸累累。故自怨其生。
一般姑娘们坐上钢琴之前,因为预感到坐上去以后的厌烦,总免不了推三阻四;我让伯爵夫人逼出心腹话的时候,就跟这些姑娘一样的扭捏。你们不难想象,为了要克服我怕开口的心理,她不得不格外表示亲热;但一发觉我对于爱情的厌恶和她的不相上下,她就觉得命运送了一个星期五①到她的荒岛上的确是大可感激的事。或许她也开始不耐寂寞了。可是绝不卖弄风情,连一丝一毫的女性气息都没有。她和我说,只有在她隐遁的理想世界上,她才觉得有些兴趣。我不由自主地把他们夫妇两人的生活作着比较:伯爵的生活全部是行为、活动、感情;伯爵夫人的全部是隐忍、无为、静止。其实男女双方都是服从各人的本性,而且服从到令人钦佩的程度。我因为冒充厌世,尽可以对世间的男女冷嘲热讽,希望借此套出奥诺丽纳的心事;但无论什么计策对她都不起作用;于是我明白,所谓骡子脾气在女人中间比我们所想象的要多得多。
①星期五,指英国作家笛福(1660?—1731)的《鲁滨孙飘流记》中鲁滨孙在荒岛上所救的野蛮人。因此事发生在星期五,故鲁滨孙以星期五为之命名。
有一天我对她说:“东方人把你们关在家里,纯粹当作享乐的工具,真有道理。欧洲人让你们加入社会,给你们平等待遇,因此吃了大亏。据我看,女人是最不老实最卑鄙的动物。但就因为此,她才有她的魔力,给人以捕捉家畜那样的乐趣。男人一旦为一个女人倾倒之后,就认为她是神圣的,永远给她一种特权。对于过去的欢乐,男人的感激是有永久性的;即使看到当年的情妇老了或是堕落了,仍旧觉得她在感情上对他有特殊权利。可是对你们女人说来,旧日的情夫是一文不值的;不但如此,他还有一个不能原谅的大错,就是没有早点死掉!……你们口头不敢承认,心里却是和传说的(其实只是群众的无稽之谈)奈勒塔中的夫人①一样,会这样想:——可惜一个人享受爱情不能象吃水果一样!可惜吃了一顿饭不能单单剩下愉快的感觉!……”
她说:“这种美满的幸福,上帝一定是留给天国的……您的论证虽然很妙,我却认为是错误的。那些同时跟好几个人相爱的女人,那又叫什么呢?”她这样问我的时候,眼睛象安格尔画路易十三把王国奉献给圣母,而圣母望着路易十三的眼神一样。②我回答说:“您真是存心做戏了,因为您刚才瞧我的眼风,大可使一个女演员成名。可是象您这样的美人一定有过爱情,所以把爱情忘了。”
①奈勒塔为十三世纪时所建的宫堡,位于巴黎中心。传说法国王后玛格丽特·德·勃艮第(1290—1315)淫乐无度,常引诱贵族青年在此宫中行乐,然后杀死投入塞纳河。大仲马历史剧《奈勒塔》记述了此事。
②指法国十九世纪大画家安格尔的作品《路易十三的发愿》。画的是路易十三跪在地下把王冠与杖献给圣母,圣母在云端里抱着圣婴耶稣,眼睛低垂着,并不正视路易十三。
“我吗?”她故意避开我的问题,“我不是一个女人,而是到了七十二岁的女修士。”
“那么您怎敢这样肯定,说您比我感觉更敏锐?对于女人,苦难只有一种形式;惟有爱情的失意她才当作不幸。”
她神气很柔和地望着我。女人夹在矛盾中间或被事实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照旧会固执己见。奥诺丽纳便是采取这种办法,她说:
“我是女修士,您却和我讨论一个我不能再踏进去的世界。”
“便是在思想上也不能吗?”
她回答说:“难道世界真是那样值得羡慕吗?噢!即使我的思想要溜出去,也是溜往更高的境界,……完满的天使,美丽的加百列①的歌声,常常在我心头唱着。万一我有了钱,就要照旧做活,免得常常骑在天使的五色翅膀上飞往想入非非的境界。有些沉思默想会使我们女人迷路的!我的精神安定全靠我的花,虽则它们不能完全抓住我。某些日子我好象有所期待,没有目标的期待;一个念头来了,就盘踞着我的心,使我手指举不起来,但我没法把念头赶走。我觉得此刻正在酝酿一件大事,我的生活要改变了;我伸着耳朵听着,对黑洞里望着,对工作不感兴趣了;然后我疲乏之极,回过头又看到人生,看到我平时的生活。这是不是快要进天国的预感呢?我常常这样问自己……”
一方是用年轻人的伤心忧郁作掩护的两个外交家,另一方是一个因悲观厌世而格外顽强的女人:双方斗法斗了三个月,我向伯爵说,要叫乌龟从壳里钻出来恐怕不可能了,只有打破它的壳。头天晚上,在最后一次友好的讨论中,伯爵夫人说道:
“当年柳克丽希亚②用她的匕首和她的血,替女性的宪章写下了第一个字:自由!”
①天使加百列向童贞女马利亚显灵,说她蒙受圣恩,将生救主耶稣。
②柳克丽希亚,纪元前六世纪一罗马贵妇,因被传说中的罗马王、骄傲者塔尔奎厄斯之子奸污,愤而自杀,后人以她作为烈女的典型。
从此以后,伯爵便让我全权办理。
某星期六的晚上我去看奥诺丽纳;楼下的客室刚由那位冒名顶替的业主粉刷一新。她很高兴地和我说:“我这个星期做的花卖了一百法郎!”
时间正好十点。七月的夜晚和美丽的明月带来一片朦胧的光。一阵阵百花混合的香味醉人心脾。伯爵夫人把五枚金路易拿在手里叮叮当当地玩着。那是一个冒充的化装品掮客送来的,而那掮客又是奥克塔夫托包比诺法官物色来的另一个党羽。
她说:“男人们拿法律作武器,想收服我们作奴隶!我却是一边消遣一边解决了生活问题,绝对不受拘束!噢!每星期六我总很得意。您的孪生弟兄拜伦爵士喜欢缪莱的金洋,我也喜欢戈迪萨尔的金洋。①”
①约翰·缪莱(1778—1843),英国有名的出版家,拜伦一生得其帮助不少。戈迪萨尔为巴尔扎克小说中常见的人物,此处即收购奥诺丽纳假花之商人。
我回答:“这可不是一个女人的天职。”
“喝!我能算女人吗?我不过是一个性情温柔的男人,不受任何女性折磨的男人……”
“您的生活与您整个人背道而驰。上帝对您多么慷慨,使您长得这样好看,心这么慈悲,您难道从来不想要……”
这是我第一次泄露形迹的话,她听了有点不放心了:“要什么?”
“不想要一个美丽的孩子,一卷卷的头发象水浪似的,在花堆里来来往往,好比一朵代表生命与爱情的花,叫您一声妈妈吗?……”
我等她回答。等到沉默的时间太久了,我才发觉我的话发生了可怕的后果,因为屋子里黑洞洞的,早先没看见。伯爵夫人身子歪在便榻上,不是晕过去,而是因痉挛而浑身冰冷;因为她一切生理现象都是温和的,所以第一阵震颤也来势不凶,据她事后说,很象最微妙的毒药药性刚发作的情形。
我把戈班太太叫了来,她抱着女主人放上床,脱了衣服,把她不是救醒了,而是恢复了痛苦不堪的感觉。我一边哭一边沿着屋子的走道踱来踱去,同时对自己的使命觉得毫无把握。
当初那么冒冒失失接受下来的捕鸟的角色,我恨不得放弃了才好。戈班太太下楼看见我满面泪痕,便急急回上去问伯爵夫人:
“太太,怎么回事啊?莫里斯先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象小孩子似的。”
为了怕我们的态度被人误会,她拿出超人的勇气,披着件梳妆衣下楼来找我:
“我发病跟您不相干;我心脏常常会抽搐的……”
我抹着眼泪,用一种假装不来的声音对她说:“唉,您还想把您的伤心事瞒着我吗?这一下不是让我知道了您有过孩子却夭折了吗?”
她突然打着铃,叫道:“玛丽!”
戈班太太马上来了。
“把蜡烛和茶都端来,”她吩咐的时候,态度的冷静不下于一个骄傲的英国太太,那是你们都知道的那种要命的英国教育培养出来的。
戈班老婆子点了蜡烛,关上百叶窗。伯爵夫人脸上毫无表情;倔强的傲气,和野人一般的严肃,在她身上又占了上风。她和我说:
“您知道我为什么那样仰慕拜伦爵士?……他忍受痛苦的方式跟野兽一样。既然一个人的怨叹不能成为曼弗雷德的哀歌,唐璜的嬉笑怒骂,恰尔德·哈罗尔德的奇思狂想,①那么怨叹有什么用?谁也休想知道我的事!……我的心是一首献给上帝的诗!”
①以上提到的,均系拜伦有名的长诗中的主人公,诗篇即以主角命名。
我说:“倘若我愿意……”
“愿意什么?”她紧跟着问。
我回答说:“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也没有好奇心了;可是我要愿意的话,明天就能知道您的全部秘密。”
“您能够吗?我才不信呢!”她竭力掩盖心中的不安,可也不大掩盖得了。
“真的不信吗?”
“当然,”她摇摇头,“我倒要试试您的本领呢。”
我指着她的手说:“先是这些美丽的手指已经说明您不是一个少女,更不是一个做活的人!其次,您也不叫戈班太太;有一回您当我的面收到一封信,您对玛丽说:——喂,这是您的。——玛丽才是真正的戈班太太。您冒用了女管家的名字。噢!太太,您对我不用害怕。我是您最忠心的朋友……朋友,您听明白没有?这个在法国被人滥用,拿来称呼敌人的名词,我只想到它圣洁的动人的意义。这个朋友愿意帮助您抵抗一切,愿意您尽可能得到幸福,一个象您这样的女子应该有的幸福。谁又知道我无意之间使您痛苦,是不是有意而为呢?”
“不错,”她带着威吓的意味说,“我要您好奇,要您把所能打听到的关于我的事统统告诉我,可是……”说到这里,她举起手指,“您也得告诉我,您的消息是从哪儿来的。我在这里享的一点儿清福能不能维持下去,就靠您打听的结果决定。”
“就是说您预备溜走吗?”
“高飞远走!”她嚷道。“飞到新大陆去……”
我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不管上哪儿,您反正得引起人家的热情,逃不出热情的魔掌。天才与美女,都注定要放出灿烂的光芒,引人注目,惹人妒羡,招人毁谤的。巴黎是没有阿拉伯强盗的一片沙漠,世界上只有在巴黎,一个人才能隐姓埋名,靠自己的工作餬口。你抱怨什么?我是什么人?不过是一个仆人而已,不是戈班太太而是戈班先生。万一您要和人决斗,也该要一个证人吧。”
“不管这些,我要您去打听我的底细。我已经说过:我要您这么办!现在咱们别提了,”她这么说着又拿出妩媚动人的风度,那是你们(领事望着在座的妇女)都能随心所欲支配的。
我回答说:“那么好吧,明天这时候,我来把得到的消息告诉您。可是您不能恨我!您会不会拿出一般女人的手段来对付我呢?”
“一般女人是怎么的?”
“她们叫我们作了极大的牺牲,然后过些时候又埋怨我们的牺牲,仿佛把她们侮辱了似的。”
她很狡猾地回答:“倘若她们要求你们做的事,你们觉得是牺牲,那么她们的埋怨是对的……”
“不说牺牲,只说是勉强做的吧……”
“那就是说你们本来是不愿意做的。”
我说:“啊,对不起,我忘了女人和教皇是永远不会错的。”
她静默了半晌,又道:“天哪!我这点儿安静是用多么高的代价换来的,偷偷摸摸享受的;可是只要两句话就能把它毁掉……”
她站起身子,仿佛把我忘了,只自言自语地说着:“上哪儿去呢?怎么办呢?……我花了多少心血布置这个可爱的家,预备在这里终老,难道非离开不成吗?”
“在这里终老?”我很明显地表示吃了一惊。“难道您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不能再作工,假花跟化妆品可能因竞争而跌价吗?……”
“我已经有三千法郎积蓄了,”她说。
我叫道:“天哪!这笔数目表示省吃俭用,吃了多少苦哇!
……”
“明儿见,”她说,“我失陪了。今晚上我简直变了一个人,想自个儿静静。我不是得鼓足勇气以防万一吗?因为,倘若您能知道什么事,别人也能知道,那就……”然后她用直截了当的口气,作了一个很威严的手势,说了声:“再见。”
“好,咱们明儿来决一胜负,”我故意堆着笑容,为了不致在这场戏里丢掉我那种满不在乎的性格。
从很长的花径上走出去的当口,我不由得重复了一句:
“好,明儿来决一胜负!”
而象每天晚上一样和我在大街上相会的伯爵,也叫了声:
“好,明儿来决一胜负!”
奥克塔夫的焦急忧虑与奥诺丽纳的不相上下。我和伯爵沿着巴士底城壕直走到清早两点,好比两个将军在作战的前夜察看阵地,估计种种可能性,认为胜利的关键全靠一个偶然的机会。这一对硬拆开的夫妇是整夜不得阖眼的了:一个是因为存着希望而睡不着;一个是心惊肉跳,惟恐团圆而睡不着。人生的戏剧并不在于外界的境遇而在于情感,它是在内心搬演的,或者说在所谓精神世界那个辽阔的天地中搬演的。奥克塔夫与奥诺丽纳两人的活动和生活,始终不出思想深刻、意境高远的人活动的区域。
我准时而去。晚上十点,我第一次被请进那间蓝白两色的精雅的卧室,那个受伤的鸽子的窝。伯爵夫人望着我想说话,但看到我非常恭敬的神气,立刻大吃一惊。
我庄严地微微笑着,叫了声:“伯爵夫人……”
可怜的太太已经站了起来,又倒在椅子上呆住了;那种痛苦的姿态可惜没有一个大画家把它描下来。
我继续说道:“您是一个最高尚最受尊敬的男人的妻子;大家认为他伟大,但他对待您的行为比众人眼里看出来的更伟大。您和他是两个性格最了不起的人物。您以为这儿是什么地方?”我问她。
“不是在我自己家里吗?”她诧异之下,连眼睛都发呆了。
“在奥克塔夫伯爵的家里!”我回答,“我们上了当了。那个叫做勒诺尔芒的书记官不是真正的业主,而是代您丈夫出面的。您这种清静的生活是伯爵一手造成的,您挣的钱是伯爵给的,您生活中最琐碎的事都是他费心照顾的。您丈夫在外边维持您的面子,对于您的失踪想出充分的理由来解释,说您搭一条叫做赛西尔号的船到哈瓦那去,接收一个可能把您忘了的亲属的遗产;陪您去的还有您夫家的两个女人和一个老管家,可是船出了事。您丈夫公开表示,希望您不至于遭难。他说已经派人去就地调查,得到的信息似乎还很有希望……他把您的行踪隐藏得和您自己一样周密……总而言之,他完全遵照您的意思……”
她回答说:“得啦,得啦。现在我只要知道一点,这些细节是谁告诉您的?”
“嗳,太太,有个穷小子由我舅舅荐在本区警察局当书记,他一五一十和我说了。要是您今晚上偷偷离开这座小楼,您丈夫不会不知道您的行踪,而不管您跑到哪儿,他都能庇护您。一个聪明的女子怎么能相信,做生意的人收买纸花和便帽的价钱,会跟卖出去的价钱一般高?真的,哪怕您一束花讨价三千法郎,人家也会照给!便是做母亲的也比不上您丈夫的温柔体贴。我从您看门的那儿知道,夜静更深的时候,伯爵常常到篱笆后面来看您床头的灯光!您的开司米披肩值到六千法郎……您的花粉商把名厂的出品当作旧货卖给您……总之,您在这儿完全是一个落在火神网里的维纳斯①;但您是单独被幽禁着,七年如一日被无微不至的慈爱幽禁着。”
①据罗马神话,维纳斯嫁与火神伏尔甘后,私恋战神马尔斯,乃被伏尔甘囚于网内。
伯爵夫人象一只被捕的燕子般打着哆嗦,在人家手里伸着脖子,睁着褐色的眼睛向四下里探望。她被神经质的抽搐刺激得浑身颤动,用猜疑的目光把我打量着。干涩的眼睛射出一点儿几乎是火剌剌的光;但她毕竟是女人!……一忽儿眼泪冒上来了,哭了,并非因为受了感动,而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绝望到极点。她自以为独立、自由,不料始终逃不出婚姻的束缚,好比囚犯逃不出监狱。
她一边流泪一边说:“他逼我,好吧,那我就到一个谁也不能跟着我的地方去……”
我说:“啊!您想自杀!……太太,您不愿意回到奥克塔夫那儿去,一定是有极充分的理由了?”
“噢!当然!”
“那么不妨把这些理由告诉我,告诉我舅舅;我们俩可以做您忠心的顾问。我舅舅在忏悔室中是一个教士,在客厅里可从来不会摆出教士面孔。我们要仔细听您说,对您提出的问题想一个解决的办法;倘若您有什么误会,也许我们能替您消解。您的灵魂是纯洁的;即使犯过什么错误,也早已补赎了……总之,别忘了您可以把我当作最真诚的朋友。要是您想逃脱伯爵的束缚,我能给您想办法,使他永远找不到您。”
她说:“噢!还有修道院呢。”
“不错;但伯爵是个国务大臣,能叫世界上所有的修道院都不敢收留您。可是不管他势力多大,我仍旧有办法把您从他手里救出来……只要您能向我证明您的确不能,也不应该回到他那儿去。”
她恶狠狠对我瞅了一眼,带着非常猜忌和过分高傲的意味;我便赶紧补充:“噢!别以为您逃出了他的掌握,就得堕入我的掌握。将来您照旧能享受安宁、清静、独立;一句话说完,您可以和一个又丑又凶的老姑娘一样得到自由与尊敬。
将来我也要先征求您的同意才敢来看您。”
“可是怎么做到呢?用什么办法呢?”
“太太,这一点暂时不能告诉您。您放心,我决不骗您。
只要给我证明您只能过这种生活,证明这种生活的确胜过奥克塔夫伯爵夫人的有钱、有面子,住着巴黎最漂亮的府第,受到丈夫疼爱,做一个幸福的母亲的生活,那我就判决您胜诉……”
“可是,”她说,“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男人能理解我呢?……”
我回答:“的确没有。所以我要请宗教来做评判。勃朗—芒托的本堂神甫是个七十五岁的圣者。他不是一个审问异教徒的法官,而是一个圣约翰;他对您会象费讷隆一样,象对勃艮第公爵说下面那番话的费讷隆一样:‘爵爷,星期五您要吃一条小牛①也可以,但做人非象个基督徒不可。’”
①基督旧教教规,每星期五均须守斋,除鱼类鸡蛋外,其他荤腥不得入口。
“得了吧,先生。我知道修道院是最后一条出路,是我唯一的避难所。能理解我的只有上帝。至于凡人,哪怕是教会中最慈祥的神甫圣奥古斯丁,也参不透我良心上不安的情绪,那好比但丁的地狱中不可超越的领域。一个不相干的男人,虽则不配领受爱情的祭礼,却得到了我全部的爱情!我丈夫没得到,因为他没拿;我给他爱情,象母亲把一个奇妙的玩具拿给孩子,被孩子砸破了。我的爱情是可一不可再的。对于某些心灵,爱情是不能作尝试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它一旦出现,就是整个儿出现。可是十八个月的夫妇生活,对我等于十八年;我把全部的生命力放了进去,它不是因为尽量奔放而枯竭的,而是在那种欺人的,只有我一个人真诚的闺房生活中销磨完的。为我,幸福之杯既不是空的,也不是喝干了的;什么都不能把它再斟满,因为杯子打破了。我已经没有武器,不能再作战……把自己倾箱倒箧地给了人,我还成其为我吗?只能比之于酒阑灯尽以后的残羹剩饭。我只有一个名字,奥诺丽纳,正如我只有一颗心。丈夫占有了少女,没资格消受的情人占有了少妇;一个女人还剩下什么?你一定会和我说:只要让人家爱就得了!唉!我究竟还有点人味儿,想到卖淫妇三个字能不觉得羞愤吗?是的,一场大火烧光了我的宝物,我借着大火的反光把事情看明白了。老实说,接受另外一个男人的爱情,我倒还能想象;但是向奥克塔夫投降……噢!休想!”
我说:“哎,您还爱他呢。”
“我看重他,尊敬他,他从来没伤害我;他心肠好,他温柔;但我不能再爱他……得了吧,别谈了。无论什么事,越讨论越显得渺小。关于这问题,让我用书面来表白我的意思;现在那些思想使我透不过气来,我身上在发烧,我的脚已经踏在我的帕拉克莱修道院的废墟之中①。我眼睛看到的,一向以为拿自己的工作换来的东西,此刻都把我心里要忘掉的事一件件的提醒我。啊,我真应该离开这里,象当初逃出家庭一样。”
①帕拉克莱修道院为著名的爱洛伊丝终老之地。
“逃哪儿去呢?”我问她,“女子没有人保护,能够在世界上存活吗?在三十岁上,正当花容玉貌的鼎盛时期,有的是您自己意想不到的充沛的精力,有的是可以大量施舍的温情,而您竟想躲到我能把您隐藏起来的沙漠中去?……放心吧,伯爵五年之中没露过面,将来不得您的同意也永远不会到这儿来的。凭他九年卓越的生活,您的清静已经有了保障。您尽可以毫无危险地把您的前途跟我和我舅舅商量。我舅舅和一位国务大臣一样有本事。先把心静下来,别夸大您的不幸。一个当祭司当到头发都白了的人不是一个孩子,各式各样情欲的忏悔,他听了快有五十年了,连帝王卿相那么沉重的心事都由他掂过斤两,他一定能理解您的。即使我舅舅披着祭衣的时候是严厉的,对着您的花也会象它们一样柔和,象他神圣的主宰一样宽容。”
我到半夜才离开伯爵夫人。那时她表面上是镇静了,但脸色阴沉,似乎暗暗作着打算,无论怎么锐利的眼光都猜不透的打算。我走不了几步就在圣莫街上遇到伯爵,他受着一股不可抗力的吸引,不能再待在大街上我们约定的老地方了。
我把经过情形告诉了他,他嚷道:“可怜的孩子这一夜怎么过哇?要是我闯得去,要是她忽然看到我又怎么呢?”
我回答说:“这时候她连跳窗都可能。伯爵夫人是柳克丽希亚一流的女子,受了污辱宁可死的,即使污辱她的是她愿意委身的男人。”
“你年纪太轻了,”他说,“你不知道,一个人被痛苦的念头剧烈扰乱的时候,他的意志好比湖上起了大风暴,风随时在变,波浪也跟着一忽儿涌到这边的湖岸,一忽儿涌到那边的湖岸。今天晚上,奥诺丽纳见了我扑在我怀里的可能性,和跳窗的可能性是均等的。”
“而您预备冒这个险吗?”我问他。
他回答道:“得了吧;为了要等到明天晚上,我家里已经由德普兰医生预备好一些鸦片,让我能太太平平睡一觉。”
第二天中午,戈班老婆子递给我一封信,说伯爵夫人筋疲力尽,到六点才上床,吃了药剂师配的安眠药才睡着的。
我把那封信抄了一个副本;——因为,小姐(领事向卡米叶·莫潘说),艺术的手段,风格的诀窍,您是精通的;许多在结构方面很高明的作家,他们的功夫您是知道的;可是您一定会承认,在造作虚伪的感情的文学作品中决找不出这样的文字。真的,世界上最可怕的莫过于现实。下面的信便是那位太太,或者说那个痛苦的化身写的:——
莫里斯先生:
您舅舅所能说的话,我都知道;他不见得比我的良心更通达事理。人的良心原是上帝的喉舌。我知道如果不跟奥克塔夫言归于好,我是要罚入地狱的:这是宗教的判决。人间的法律要我不顾一切的服从。不管我过去作些什么,只要丈夫不拒绝我,大家就认为我是纯洁的、贞洁的。不错,婚姻就有这点儿妙处,能够叫社会批准丈夫的宽恕;但社会忘了一点,就是这宽恕必须要被宽恕的人肯接受。按照法律,按照宗教,按照世俗的惯例,我都应当回去。单单以人事来说:不给他幸福,不给他生孩子,把他的姓氏从贵族院的金榜上抹掉①,不是太残忍吗?我的痛苦,我的厌恶,我的感觉,我所有自私的成分(我知道自己是自私的),都应当为家庭牺牲。我将来会生儿育女,女儿能使我破涕为笑!我可以非常快乐,受人尊敬,大家会看到我锦衣玉食,高车肥马,在人前得意扬扬!仆役、府第、别墅,应有尽有;一年有多少个星期,我就有多少次领袖群英的宴会。不必说,大家会把我招待得很好。我用不着重新攀登贵族的宝座,因为我根本没下过台。由此可见,上帝、法律、社会,意见都是一致的。
①王政复辟时期,贵族院议员为世袭职,姓名均留于金册。贵族院议员一旦无后,金册上的谱系记载即告中断。
天上的神明,地上的教士、法院,都要异口同声地问我:你反抗什么呢?倘若伯爵要求王上来干预这件事,王上也会这样问我。您的舅舅必要时还能说,上帝会赐恩给我,使我觉得尽职是快乐的。上帝、法律、社会、奥克塔夫,不是都要我活着吗?唉,如果没有别的困难,我只要回答一句话就可以一了百了,就是我不想活了!一旦裹在尸衣中间,惨白的脸色就能恢复我的洁白和无邪。这不是什么固执的骡子脾气。您一边说笑一边埋怨我的脾气,其实只表示女人把事情肯定了,对前途看清楚了。倘若我的丈夫因为爱我而宽宏大量,把一切都忘了,我可是忘不了!“遗忘”可是我们能作主的?一个寡妇再嫁的时候,爱情能使她恢复少女的心情,因为她嫁给一个心爱的男人;但我不能再爱伯爵了。
关键就在这里,您看到没有?我一遇到他的目光就看到我自己的过失,即使他的目光充满了怜爱也没用。他越度量宽宏,我越显得罪孽深重。我的永远不会安定的眼睛始终会看到一个无形的判决。乱七八糟的回忆势必在我心中冲突。
结婚生活不可能再使我尝到心惊肉跳的快感和热情汹涌的醉意;我的冷冰冰的态度,以及虽然深藏、但人家还是猜得到的、把情人与丈夫所作的比较,会致我丈夫于死命。噢!有朝一日,如果在额上的皱痕中,在悲哀的眼神中,在微妙的举动中,我咂摸出一点儿对方不由自主的,甚至还是竭力压制的责备,我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我会脑浆迸裂躺在阶石上,还觉得阶石比我丈夫慈悲得多呢。这种残酷而又甜蜜的死,或许是单单由于我的多疑。但或是奥克塔夫为了什么事而烦躁,或是我为了错疑他而起了误会,也都可能促成我的死。唉!说不定我还会把爱情的表示当作轻蔑的表示呢。这不是叫双方都受罪吗?奥克塔夫始终不放心我,我始终不放心他。我不由自主要拿一个绝对比不上他的男人跟他相比;我瞧不起那男人,但他让我体验到的销魂荡魄的境界,象火印一般留在我的心头,我为之羞愧无地,却禁不住常常想起。我对您总算够坦白了吧?先生,没有人能向我证明爱情可以再来一次,因为我现在不能也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爱了。一个少女有如一朵被人采摘的花;一个失身的女子却是被人践踏过的花。您是种花的,应该知道是否还能把那根花茎扶直,使憔悴的颜色恢复它的鲜艳,把树液重新引到那么娇嫩的管子中去,——它们是全靠枝干挺拔才会有强盛的生命力。倘若有什么植物学家敢作这种挽救残花的尝试,他可有本领把膜上的皱痕抹掉吗?能重造一朵鲜花的,简直是上帝了!而能把我重造的也只有上帝!我喝着赎罪的苦酒;但一边喝一边翻来覆去想着那句老话:赎罪不是洗刷。
我一个人关在小楼上吃着浸透泪水的面包;可是谁也看不见我吃,看不见我哭。回到奥克塔夫身边,等于从此不能哭泣,我的眼泪会使他着恼的。向一个被你欺骗过的丈夫投降而非心甘情愿地委身,噢!先生,这种行为要污辱多少德性,恐怕只有上帝知道。因为那些叫天使们看了也要心惊胆战的羞恶之心,只有上帝明白它的底细,同时也是由上帝鼓动的。
再进一步说,要是丈夫蒙在鼓里的话,妻子还能有勇气,会拿出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来作假,为了保全丈夫与悄人双方的幸福而欺骗。但夫妇俩都心中雪亮的局面,岂不叫人屈辱?用屈辱去换取快乐,岂是象我这样的人所能办到的?奥克塔夫不是迟早要觉得我的委曲求全可鄙吗?夫妇生活的基础是互相敬重,互相牺牲;但我们破镜重圆之后,我不能再敬重他,他也不能再敬重我了:他可能象老人爱一个娼妓似的爱我,辱没我的身分;我,我也要因为自己是一样东西而非高贵的太太,时时刻刻感觉到耻辱。在他家里,我不是代表端庄贤淑而只代表私情肉欲了。这是女人失身以后的苦果。我把夫妇的床铺变成一堆炭火,永远睡不着觉的了。在这儿我还有些安静的时间,忘掉一切的时间;可是在丈夫家里,一切都要使我回想起不守妇道的污点。我在这儿受苦的时候,我祝福我的痛苦,我感谢上帝。在他家里,一边体会着我不该享受的快乐,一边就得深深地害怕。先生,这些并非抽象的推理,而是一颗广阔无边的灵魂感觉到的;因为那颗灵魂已经被痛苦挖掘了七年。最后,还得告诉您一件可怕的事:我有过一个在陶醉与欢乐中、在深信幸福是可能的心情中受胎的孩子,有过一个我喂养了七个月但永远不会离开我母体的孩子;他始终把我的乳房咬着不放!如果将来再有孩子需要我喂养,他们喝到的乳汁是和着眼泪的,因此是发酸的。我表面上性情轻快,您觉得我象儿童……噢,是的,我就有儿童一般的记忆,能够保持到进坟墓。现在您该看到了吧,社会和丈夫的爱都想把我拉回去的那个美妙的生活,其中没有一个局面不僵,没有一个局面不藏着陷阱,不是随处有些悬崖峭壁,让我骨碌碌滚下去,一路被无情的荆棘刺得遍体鳞伤的。五年功夫,我在未来那片荒土中摸索,没有能找到一个适宜于忏悔的地方,因为我的心的确完全被忏悔包围了。对于这些,宗教自有它的一套答案,我连背都背得。它会说,这些痛苦,这些艰难的处境,都是对我的惩罚,上帝会给我勇气忍受的。先生,对某些天性坚强的虔诚的妇女,这种理由固然很合适;我却没有她们的力量。在上帝不会禁止我祝福他的地狱,和在奥克塔夫家里的地狱之间,何去何从,我已经决定了。
末了还有一句话。倘若我是一个少女而有了我现在的人生经验,要挑丈夫还是会挑中奥克塔夫的;但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此刻拒绝他:我不愿意在他面前脸红。怎么!难道我得永远跪着,他永远站着吗?要是我跟他换了一个姿势,我又会瞧不起他的。我不愿意他因为我犯了过失而待我更好。只有天使才敢在双方都无可责备的情形之下作出些粗暴的行为,而这种天使是在天上,不在地下!我知道奥克塔夫体贴入微;但不论这颗灵魂修养得多么伟大,毕竟是人的灵魂,它对我将来在他家里所过的生活并不能有所保障。因此请您告诉我:您答应我的替无可挽救的灾难作伴的那种孤独,那种静默,那种安宁,上哪儿去找?
为了要保存这个文件的全貌,我把信抄了一份,然后上佩延讷街。奥克塔夫的烦躁不安比鸦片的力量更强,他正象疯子一样在花园中走来走去。
我把信递给他,说道:“您去答复吧。既然挑动了她的傲气,您就得想法抚慰它。这比刺探她潜伏在心里而人家已经代您挖出来了的傲气,更要难一些。”
伯爵念着信,脸色越来越快活,他大叫起来:“她是我的了!”
他发觉我在旁看着他的得意,便做了一个手势叫我走开。
我懂得极度的快乐和极度的痛苦有同样的心理。那天正是德·库特维尔太太母女到伯爵家吃饭的日子,我就去招待她们了。
不论德·库特维尔小姐如何美丽,我那回重新见着她不由得感觉到爱情有三种面目,能引起我们完满的爱情的女子是极少的。我不由自主地把阿美莉和奥诺丽纳加以比较,觉得失节的女性比纯洁的女性更迷人。在奥诺丽纳,忠实不是一种责任,而是缘分;至于阿美莉,她会神态自若地发着庄严的诺言,根本不知道诺言的内容与义务。困倦到差不多要倒毙的女子,需要你去搀扶的罪女,对我特别显得悲壮,能刺激男人天生的热忱;她需要你的心拿出全部的感情,需要你的精力竭尽所能地去干;她充实你的生命,要它为了幸福而斗争;至于对一切都有信心的贞洁的阿美莉,只会把自己关在贤妻良母的天地中间,只能使我在平凡中去找诗意,精神上既没有斗争,也没有胜利。
在香槟那样的平原和风雪交加而雄壮瑰玮的阿尔卑斯之间,哪个青年会看中恬静的原野?的确,这一类的比较在踏进区公所行婚礼的时候是个不祥之兆。可怜一个人直要有了人生经验,才能知道夫妇生活跟热情是不相容的,家庭是不能以爱情的暴风雨为基础的。梦想过了世界上不会有的爱情和它的许多奇趣以后,对于自己的理想尝到了烈酒一般的快感以后,我又看到眼前摆着平淡的现实。有什么办法呢?你们会觉得我可怜吧?在二十五岁上,我已经怀疑自己了;但我很坚决地打定了主意。借着通报客人来到的借口,我回去找伯爵,看见他的脸被希望的光辉映照之下,变得年轻了。
“你怎么啦,莫里斯?”他看我脸色异样,吃了一惊。
“伯爵……”
“怎么!你不叫我奥克塔夫了?你救了我的命,给了我幸福,你竟……”
“亲爱的奥克塔夫,如果您能劝伯爵夫人重新负起她做妻子的责任,我已经把她仔细研究过了……(伯爵瞧着我的眼风,活象奥赛罗第一次听信伊阿古谗言的神气),您决不能让她再看到我,也不能让她知道莫里斯当过您的秘书;千万别提我的名字,谁也不能露一句口风;要不然您就前功尽弃……您已经保举我当了审查官,请您替我在国外找个外交方面的差事,例如领事之类,别想再要我娶阿美莉了……”我看见他把身子一挺,做了个惊讶的姿势,便向他补充:“噢!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个角色扮到底……”
“好孩子!……”他忍着眼泪,抓起我的手握着。
我又笑着说:“您给了我手套,我可没有戴。就是这么回事。”
于是我们俩商量好当天晚上我回到小楼去该怎么应付。
到时我去了。时方八月,气候闷热,大有雷雨的意味,天色黄黄的,花的香味很浓;我人好象在蒸笼里,心里巴不得伯爵夫人已经高飞远走,到了印度;这念头使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她穿着白纱衣衫,束着一条蓝丝带,头上没戴帽子,一绺绺的鬈发挂在脸颊两旁,坐在几株小树底下一张长沙发形的木凳上,用小圆凳搁着脚,衣衫下面略微露出一点脚尖。她见了我并不站起来,只指了指身旁的一个位置和我说:
“我这生活不是没有出路吗?”
我回答:“这是指您过的生活,可不是我想替您安排的生活;因为只要您愿意,您可以非常幸福……”
“怎么呢?”她全身的姿势都打着问号。
“您的信在伯爵手里了。”
伯爵夫人象一头受惊的小鹿,站起身来蹦到三步以外,在园子里转来转去,又站定了一会,终于独自去坐在客厅里。我等她对那一下好象被扎了一刀似的痛苦略微习惯了一些,才进去找她。
“您!自称为我的朋友!……哼,简直是一个内奸,也许还是我丈夫的间谍吧?”
女子的本能不下于大人物锐利的目光。
我说:“对于您的信不是应当有个答复吗?而这复信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写……所以,亲爱的伯爵夫人,您一定得把回信念一念;念过以后,要是您仍觉得生活没出路,您说的那个间谍可以向您证明他是您的朋友,因为我会送您进一所修道院,凭他伯爵有多大势力也没法把您拉出来;可是到那边去以前,应当先听听对方的理由。天上地下有一条共同的法律,哪怕心里抱着仇恨的人都不得不服从的法律,就是没听过对方,不能把对方判罪。至此为止,您象小孩子似的掩着耳朵,只管责备别人。七年的忠诚也应当有它的权利吧?所以您丈夫的复信,您非念不可。我把您的信抄了一份托我舅舅交给他,问他如果他太太写了一封这种措辞的信,他怎么答复。这办法对您毫无损害。等会我舅舅亲自把伯爵的信带来。在我面前,在那个圣者面前,为了保持您的尊严,您也应当念那封复信,要不然您仅仅是个闹别扭,发脾气的孩子了。为了社会,为了法律,为了上帝,您就这么牺牲一下吧。”
她觉得这样迁就一次并不伤害她女性的意志,便答应下来。我们四五个月的工作,全部是以这一分钟为目标的。金字塔能否完成,不是全靠塔尖上给一只鸟歇脚的那一点吗?
……伯爵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千钧一发的时间,而这时间是到了。晚上十点,我舅舅走进她的蓬巴杜式的客厅。我记不起一生中还遇到过什么比这更动人的场面。他满头白发被浑身的黑衣服衬托得格外显着,那张象神明一般恬静的脸对伯爵夫人起了奇妙的作用;她好象伤口上涂了一层止痛的油膏,觉得遍体清凉,同时也被这种道行的无意中闪射出来的光照亮了。
戈班老婆子通报道:“勃朗—芒托的本堂神甫来了!”
我问他:“好舅舅,您这次来是不是带着和平与幸福的信息?”
“只要听从教会的告诫,决不会没有和平与幸福。”我舅舅说着,把下面的信递给伯爵夫人:
亲爱的奥诺丽纳,
如果你早发慈悲,不疑心我,如果你念了我五年以前写给你的信,你可以省却五年不必要的、使我看了伤心的劳作。在那封信里,我向你提出的盟约足以祛除你所有的恐惧,使我们俩能恢复家庭生活。我有很多地方需要责备自己,在七年悲苦的光阴中我把我的全部过失体验到了。我没了解婚姻。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竟没有发觉那危险。我屋里住着一个天使,主对我说:你好好守着他吧!不料我粗心大意,不知提防,终于受到上帝的惩罚。你对自己下的毒手没有一下不打在我身上。亲爱的奥诺丽纳,饶了我吧!我完全理解你的敏感,所以不愿意再带你回佩延讷街的老家;我可以一个人住在那儿,却不能和你一块儿再见那屋子。我挺高兴地在圣奥诺雷区装修一所新宅,我心里要请去住的人不是一个因为对人生没经验而被骗回家的女子,也不是一个被丈夫用法律夺回去的女子,而是一个允许我象父亲每天祝福女儿似的亲吻她额角的姊妹。
就因为你受着绝望的煎熬,我才更要待在你左右,满足你的需要,供给你娱乐,保护你的生命;难道你想剥夺我这种权利吗?
凡是女人,必有一颗永远偏向着她的,永远能原谅她的心,就是她的母亲的心;你早失怙恃,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她要在世的话,一定能把你劝回来的;但你怎么没猜到我对你抱着一颗既是我母亲的心,又是你母亲的心呢?亲爱的,我的感情不是褊狭的、吹毛求疵的,决不让一个心疼的孩子为了什么不如意而额上纵起皱痕。奥诺丽纳,倘若你以为我愿意接受你嘴唇哆嗦的亲吻,愿意过着忽而快乐忽而忧急的生活,那么你把你童年的伴侣看作是什么人呢?你不用怕将来会听到一个人抱着摇尾乞怜的热情向你怨叹;我一定要有把握能让你完全自由自在以后才愿意把你接回来。你孤僻的傲气把困难过于夸张了;你可能,如果你愿意,以不关痛痒的心情参与一个兄长或父亲的生活;但决不会在周围发见嘲笑与冷淡,也不会有人疑心你的用意。你将来呼吸到的空气永远是温和的、平稳的,没有暴风雨,也没有一颗细石子。倘若以后你觉得,在我家里的确象在你的小楼中一样自由自在,愿意多添一些快乐的因素,加一些娱乐、消遣,你尽可扩大你的生活圈子。慈母的温情没有轻蔑的意味,没有怜悯的意味,它是什么?
是没有欲念的爱。所以我的敬佩之情自会把你可能认为侮辱的心理藏起去。这样,我们俩在共同生活中彼此都能保持尊严。在你方面,只要拿出姊妹的情意,腻友的怜爱,就足够使一个愿意做你伴侣的人满足;你只消看他花尽心力遮掩他的温情,就能测量出他温情的深度。我们俩都不会念念不忘地想着过去的事,因为我们知道彼此都相当聪明,只着眼于未来。因此,你住在家里,住着你的府第,和住在圣莫街上完全一样;照样的无人侵犯,照样的幽居独处,爱作什么就作什么,随你的心意行事;除此以外,你还得到名正言顺的保护,不必人家再作那些骑士式的爱情工作;你还能得到增加女性光彩的尊敬,还有可以拿去作许多好事的财产。
奥诺丽纳,你用不着求赦免:但若你要求的话,尽管来要求吧;那赦免不操在教会与法律的手中,而要由你的傲气决定,由你自动决定。做我妻子的可能为了你所害怕的事操心,做我朋友和姊妹的可用不着,我对她一定礼貌周全。看到你快乐,我就幸福了;七年功夫我已经证明这一点。啊!奥诺丽纳,可以替我的话作证的是:你手制的花全部由我珍藏着,用眼泪灌溉着;好似古代的秘鲁人用来纪事的结绳,它们是一部记载我们痛苦的历史。如果这样的契约对你不合适,那么,孩子,我已经嘱托带这封信的圣者切勿替我说一句好话。我不愿意你的回家是因为教会引起了你的恐怖,或是法律给了你命令。我所求的简单而平淡的幸福,一定要你自动给的,我才接受。如果你坚持,要我把九年以来看不见一丝友爱的笑容的、阴惨惨的生活继续下去,如果你要独自一人,一动不动地在你的沙漠中待下去,那么我的意志一定服从你的意志。放心:你安静的生活可以象过去一样不受扰乱。
那个管闲事而也许使你伤心的疯子,我会把他打发走的……
奥诺丽纳把信揣在怀里,瞧着我的舅舅,说道:
“先生,谢谢您。既然伯爵允许我留在这儿,我就……”
“啊!”
我这么叫了一声,舅舅马上很不放心地把我瞪了一眼,伯爵夫人也狡狯地对我瞟了一眼,使我明白了她的用意。她要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一个虚伪的人,一个捕鸟的人,而我好不伤心地发觉,那一声惊叹居然把她骗过了;因为那是女人最熟悉的心灵的呼声。
“啊!莫里斯,”她和我说,“您,您是懂得爱的!”
我眼睛里闪出来的光等于另外一句答复,把伯爵夫人心中的疑虑一扫而空,倘若她还存着疑虑的话。因此伯爵是把我利用到最后一刻的。奥诺丽纳又拿出信来预备念完。舅舅向我示意,就便站起身来。他和我说:“咱们别打搅太太了。”
“您这就走了吗,莫里斯?”她说着并没抬起头来。
她一边看信一边起身送我们,到了小楼门口,抓着我的手很亲热地握着,说道:
“以后咱们照常见面……”
“不!”我拼命握着她的手,使她痛得叫起来。“您是爱您的丈夫的!明儿我走了。”
说完,我急急忙忙丢下舅舅走了。她问舅舅:“他怎么啦,您的外甥?”
好心的神甫为了配合我的角色,拿手指着他的头和心,仿佛说:“太太,请您原谅,他是个疯子!”而因为我舅舅心里真是这样想,所以他的表情更真切。
六天以后,我带着副领事的委任状动身往西班牙,任所是一个商业繁盛的大都市,使我短时期内就把领事的一行学会了,而我的野心也就到此为止。
安顿停当以后,我接到伯爵一封信:
亲爱的莫里斯:
我要是幸福的话,就不会写信给你了;可是我又开始了另外一种痛苦的生活:我受着欲望的刺激,变得年轻了,一方面和一个过了四十岁而又动了爱情的人一样烦躁,一方面又拿出外交家的智慧竭力把情欲压着。你走的时候,我还没得到进入圣莫街小楼的许可;后来收到一封信,露出一些口风,似乎不久可以准我去了;那是一封既温和又凄凉的信,表示她怕相会时感情冲动。等了一个多月,我冒险闯去,要戈班女人去问能不能接见我。我坐在走道中一条凳上,靠近门房,把手捧着头,差不多待了一小时。
“太太要穿衣服呢,”戈班女人来回报我。奥诺丽纳这句好象讨好我的话,其实是不愿意让我感到她的打不定主意。
整整一刻钟,我们俩都很慌乱,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象台上的演说家忽然着了慌一样的紧张;我们神色张皇地谈了几句,好似被人撞见了什么而勉强找些话来搭讪。
我含着眼泪对她说:“奥诺丽纳,”发僵的局面已经打破了,我快活得浑身发抖,“请您原谅,我连讲话都前言不搭后语。这种情形恐怕一时还消灭不了呢。”
她强作笑容,回答说:“爱妻子又没什么罪过哇。”
“我求您别再象过去那样做活了。戈班太太告诉我,最近二十天您只用着自己的积蓄;您名下原来每年有六万法郎收入;即使您对我不能回心转意,至少别把您的财产留给我!”
她说:“我久已知道您的好意……”
我回答她:“要是您喜欢留在这儿,保持您的独立;要是最热烈的爱情也得不到您的青睐,您可别再做活了……”
我递给她三张证券,每张每年有一万三千法郎利息;她接在手里,漫不经意地拈开来看了,一言不发,只瞧了我一眼。啊!她完全懂得我给她的不是钱,而是自由。
“好了,我打败了;你要常来就常来吧。”她说着伸出手来,我立刻捧着亲吻。
因此她是硬逼着自己接待我的。第二天,我发现她强作欢容。
直要来往了两个月,方始看到她的真性格。那时却好比美妙的五月,爱情的春天,我的快乐简直无法形容;她不再怕我了,只是研究我。但我向她提议上英国去,以便公开与我破镜重圆。回到家里,恢复名位,住进她的新宅的时候,她吓坏了。
“为什么不永远这样过下去呢?”她说。
我忍住了,一句话也不回答。
我离开她的时候心里想:她是不是试试我呢?
从家里出发到圣莫街,路上我老是非常兴奋,抱着一腔热爱,象青年人一样对自己说着:今晚上她可能让步了……这股说不上是虚空是实在的劲儿,遇到她微微一笑,或是用那双不受热情扰乱的、高傲而镇静的眼睛发号施令的时候,就整个儿消灭了。你告诉我,她说过:柳克丽希亚当年用她的匕首和血替女性的宪章写下了第一个字:自由!这句可怕的话常常回到我脑海中来,使我不寒而栗。我深切感到必须获得奥诺丽纳的同意,也深切感到没法获得她的同意。我去的时节和回家的时节同样受着这些狂风暴雨的骚扰,她有没有猜到呢?为了不愿意口头表示,我把自己的处境写信告诉她。奥诺丽纳置之不复,可是愁容满面,吓得我只能装做象没有写那封信一样。我因为伤了她的心非常痛苦;她看出这一点,也就表示原谅了。事情是这样的:三天以前,她第一次在她蓝白两色的卧房中接待我。灯烛辉煌,摆满着花,布置得很好看。奥诺丽纳那天的装束使她格外光艳夺目。
你熟识的那张脸,四周都围着小小的发卷;头上插着开普敦的铁树花;身上穿一件白纱衫,束一根白缎带,挂着飘飘荡荡的繐子。
在这么素雅的装扮之下,她的仪表你是知道的;但那天晚上简直是个新娘,是初婚时期的奥诺丽纳。不幸我的快乐立刻被浇了冷水,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有种可怕的严肃,仿佛冰雪之下藏着一团烈火。
她说:“奥克塔夫,只要您心里要,我随时准备做您的妻子;可是请您记住,这种屈服也有它的危险,我可能克制自己……”
我做了一个手势。
“不错,我明白您的意思,克制这个字您是听了刺心的;您要的是我不能给您的东西,爱情!我发过终身孤独的愿,现在宗教和怜悯使我把这个心愿放弃了。您瞧您不是到了这里吗?”
她停了一会,又接着说:“您早先并没提出更高的要求,现在您却要您的妻子了。好吧,我把奥诺丽纳交给您,可也不把她将来的改变瞒您。将来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第一是做母亲!那是我热烈期望的。是的,您可以相信我这句话。您想法改造我吧,我同意;但倘若我死了,朋友,千万别咒我,别骂我固执;您所谓固执,我称之为对于理想的崇拜,也许那种将来使我送命的、说不出的感情,更应当称为对于神明的崇拜。前途怎么样,我不管了,您会负责的,您去考虑罢!……”
于是她坐下来望着我,就是您平时欣赏的那种安闲的姿态。
我痛苦得脸色发白,血都凉了。她看到她的话发生了这样的作用,便抓着我的手握着,说道:
“奥克塔夫,我是爱您的,可不是您所要的那种爱;我爱的是您的心灵……但是相信我吧,我爱您的程度象东方的女奴一般愿意为您而死,并且死而无怨。我可以借此补赎罪过。”
她还更进一步,居然大发慈悲,跪在我面前一个坐垫上,说道:
“而也许我还不会死呢……”
我已经跟自己斗争了两个月。怎么办呢?……我肝肠寸断,只能找一个朋友的心让我对它叫一声:怎么办呢?
我收了信没答复。两个月以后,报上披露消息,说奥克塔夫伯爵夫人在海外漂流了几年,终于搭着英国邮船回家了;故事编得相当自然,不致令人起疑。我刚到热那亚的时候,又接到通知,报告伯爵夫人平安分娩,生了一个儿子。我手里拿着信,在这个阳台的凳上坐了两小时。过了两个月,我的几位保护人,奥克塔夫、德·格朗维尔、德·赛里齐,看我在舅舅故世以后颓丧得很,便竭力劝说,终于使我结了婚。
七月革命以后半年,我接到下面一封信,便结束了这对夫妇的故事:
莫里斯先生,
虽然做了母亲,也许正因为做了母亲,我快要死了。妻子的角色我演得不错:我瞒过了丈夫,我的快乐和女戏子们在舞台上流的眼泪一样真。我为了社会而死,为了家庭而死,为了婚姻而死,正如初期的基督徒为了上帝而死。我不知道致命的原因,我还认真找这原因呢,因为我并不固执;但我非把我的痛苦告诉您不可,当初是您带您舅舅来,而我听了他的话才投择的;他等于一个天国的外科医生,后来做了我的忏悔师,他最后一次的病就是由我看护的;他指着天国要我继续尽我的责任。我便尽了我的责任。我不埋怨那些善于遗忘的女人,我佩服她们,认为是坚强的、应当有的性格;但我没有那么健康,忘不了过去的事。那种使我们与所爱的男人合为一体的,从心坎里出来的爱,我不能感觉到第二次。您知道,直到最后一刻,我向您,向忏悔师,向我的丈夫,叫着:可怜我吧!……但谁都不可怜我。那我只有死了。
我一边死一边拿出极大的勇气。哪怕是娼妓也没有象我这样嘻嘻哈哈地快活的。可怜的奥克塔夫很幸福,我让他的爱情拿我虚幻的感情作养料。为了演这个戏,我把心血都呕尽了;女戏子受到喝彩,受到庆祝,身上堆满了鲜花;但是那肉眼看不见的对手天天来觅食,天天把我的生命割掉一块。明明是心碎肠断,我照旧笑靥迎人!我向两个孩子微笑,但得胜的总是早生的那个,死掉的那个!我跟您说过:死掉的孩子会叫我去的,我现在就往他那边去了。没有爱情的同居生活,使我的心灵时时刻刻感到羞辱。只有孤独的时候我才能够哭,能够幻想出神。为了应酬交际,家庭杂务,抚育孩子,照顾奥克塔夫的幸福,我没有一分钟的余暇能汲取勇气,象从前幽居独处的时代一样。持续不断的警惕使我老是心惊胆战。我没有眼快耳灵,随口扯谎的本领。吸干我的眼泪,亲吻我的眼皮的,不是我意中人的嘴而是手帕,使干涩的眼睛减掉一些火气的是凉水,不是爱人的亲吻。我演戏是把整个的心放进去的,致我死命的原因也许就在这里。我小心翼翼地隐藏我的悲伤,居然一点不露痕迹;但悲伤非有所侵蚀不可,它便侵蚀我的生命。我跟那些发现我病根的医生说:
“你们好歹得替我找出一点病来,要不然我的丈夫会活不下去的。”
因此我跟德普兰和毕安训商量好了,说我的不治之症是某一种软骨病,两位医生把那根不知什么骨头描写得头头是道。奥克塔夫还自以为受着疼爱呢!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我担心他忧郁成疾,和我同归于尽。万一有这种情形,希望您做我孩子的监护人。信内附上一份补充遗嘱表明我这个意思。请您到必要时再拿出来;也许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奥克塔夫不至于到那个田地的。我暗中对他的忠诚说不定会使他悲痛欲绝,但还是能活下去的。可怜的奥克塔夫!但愿他再娶一个比我贤慧的女人,因为他的确值得人家的爱。
既然刺探我的那个聪明人已经结了婚,希望他记住圣莫街的制花女留给他的教训:第一要使您太太赶快生孩子!尽量叫她去管最庸俗的家务;别让她在心中培养什么理想,培养那朵我奉为至宝的、颜色火辣辣的神秘之花,它的香气会叫人厌弃现实。我是一个圣女泰蕾丝,可惜不能象她那样住在修道院里和耶稣觌面,和一个长着翅膀、来去自如的天使相对,在出神入定中过生活。您曾看到我在我喜爱的花堆中很幸福。我却没有把心里的话都告诉您:我当初看出您假装的疯狂之下藏着含苞欲放的爱情;我把我的思想,梦境,都瞒着您,没让您走进我美丽的王国。我相信您一定能为了喜欢我而喜欢我的孩子,假如一旦他失去了父亲的话。请您保守我的秘密,象坟墓保守我的肉体一样。别为我伤心。圣贝尔纳说过,无爱情即无生命;倘若这句话是对的,那么我已经死了很久了。
领事把信收起,锁在皮包里,补了一句:“于是,伯爵夫人死了。”
“伯爵还在不在呢?”大使问,“七月革命以后,政治舞台上看不见他了。”
领事说:“德·洛拉先生,你可记得有一回看见我送一个客人上船吗?……”
“一个头发雪白的,一个老头儿是不是?”画家问。
“一个四十五岁的老头儿!到意大利南部去疗养和散心。
那老人便是我可怜的朋友,我的保护人,经过热那亚跟我告别,同时把他的遗嘱交托给我。他叫我给他的儿子当监护人。
我也用不着再把奥诺丽纳的遗言告诉他了。”
德·图希小姐问:“奥斯塔男爵,他可明白自己做了刽子手吗?”
领事回答说:“他是猜到真相的,所以活不下去了。他搭船上那不勒斯,我送他出了海再坐小船回来。告别的时候彼此恋恋不舍,我怕那就是永诀了。我们都喜欢参与我们爱情的秘密的人,特别在爱侣故世之后。奥克塔夫对我说:‘这样的人有种魔力,身上有一道光轮罩着。’伯爵踱到船首,望着地中海;碰巧那天天气很好,大概他被当时的景色感动了,对我又说了最后几句话:‘为了改善人性,真应当研究一下究竟是怎样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使我们不顾理性,把一个神仙般的女子为了片刻的欢娱而牺牲?我良心上听到那些呼号。并且呼号的不仅是奥诺丽纳一个人。而这竟是我亲手造成的!……我悔恨交集,痛心极了!过去我在佩延讷街为了得不到欢娱而恹恹欲绝;将来在意大利,我要为了已经体验过的欢娱而恹恹欲绝!……两个同样高尚的心灵,他们的不调和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阳台上大家相对无言,静默了一会。
“她算不算贞洁的呢?”领事问在座的两位太太。
德·图希小姐站起来,搀着领事的手臂离开众人走了几步,说道:
“男人来找我们,把一个少女娶过去做了他们的妻子,心中却存着许多天使般的形象,拿我们跟一些无名的敌手相比,跟一些往往是从许多回忆拼凑起来的、完满的标准相比,结果老是觉得我们望尘莫及。由此看来,男人不是也有罪过吗?”
“小姐,倘若有人把热情作为婚姻的基础,您这批评是对的;而这便是那对夫妇的错误。要是男女双方都有盲目的爱情,那种婚姻生活简直是尘世的天堂了。”
德·图希小姐和领事分开了,接着克洛德·维尼翁过来找她,凑着她的耳朵说:
“德·奥斯塔先生未免有些自鸣得意。”
她也凑着他的耳朵回答:“不,他还没猜到奥诺丽纳可能爱他呢。”她看见领事夫人正在走来,又说:“噢!他太太把故事听了去了,算他倒霉!……”
大钟打了十一点,所有的客人都沿着海滨步行回去。
“生活不完全是这样的,”德·图希小姐说,“象那样的女子真是太少了,也许聪明得出奇了,可以说是一宝!人生是各种不同的变故、痛苦和欢乐交替组成的。但丁诗中的天堂当然是理想的最高表现,但那种永远不变的蓝天只存在于心灵中间,向现实的人生去要求未免是奢望,而且时时刻刻要引起天性反抗的。对于这一类追求理想的人,只要给他一间六法尺大小的静室,和一张跪着祈祷的凳子就行了。”
“一点不错,”莱翁·德·洛拉说。“可是不管我怎么下流,我仍不由得钦佩一个和伯爵夫人差不多的女子,能够住在一个画家屋里,与画室为邻,从来不下楼见客,也从来不到街上玷污她的鞋子。”
“在几个月之内是可能的,”克洛德·维尼翁的口气挖苦得厉害。
可是大使回答德·图希小姐说:“奥诺丽纳并非独一无二的例子。有个男人,还是干政治的,又是笔下很尖刻的作家,别人就是这样爱他的。后来他在决斗中死去;打死他的那颗子弹不单打中了他一个人,他的情人因此也差不多进了修道院。”①
①此系当时的实事。法国政论家阿尔芒·卡雷尔(1800—1836)恋一弃妇米莉·布道尔太太。卡氏的政敌,记者爱弥尔·日拉登在报上影射此事,卡乃与对方决斗,中弹身死。布道尔太太从此闭门谢客。
“那么这个时代还有些伟大的心灵了!”卡米叶·莫潘说着,靠着堤上的栏杆,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会。
一八四三年一月于巴黎
傅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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