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园
 




  石榴园是一处小巧的住所,位于卢瓦尔河下游右岸,距离图尔桥约一英里。此处河面宽阔,宛如湖泊,绿色的小岛星罗棋布,岸边有一座岩丘,丘上耸立着几所乡间住宅,清一色由白石砌成,四周环绕着葡萄园和果园,园中朝阳方向,世界上第一流的水果正在成熟。经过几代人坚韧不拔的努力,岩丘的凹处都已填上了土,受到阳光的照射,借助这种人造气温,人们得以在平坦处种植各种热带作物。这几家零散的住户,都归圣西尔村管辖。条条沟壑将山丘切割,小村庄就坐落在一处不太深的山沟里,尖尖的钟楼高高耸立着。稍远处,一片肥沃的谷地将这长条的山丘切断,苏瓦齐尔河就沿着这谷地注入卢瓦尔河。石榴园筑在岩丘的半山腰上,离教堂仅百步之遥,是一所有二三百年历史的古老住宅。在都兰地区每一个风光旖旎的地方,都能见到这一类房屋。有一处山岩断裂,正好便于修起一道通向大坝的缓坡。当地人所谓的大坝,是指山坡底下为防备卢瓦尔河水溢出河床而修筑的一道防护堤。巴黎到南特的大路,就从这堤坝上通过,坡道的上端有一座门,从那里伸展出一条满是石子的小路,夹在两块堡垒般的台地①中间。台地上全是葡萄架或成排的果树,这是防止水土流失的土方建设。这条小路从高处台地的脚下开出来,又几乎完全为低处台地上的树木所遮掩。小路沿着一段陡坡通向那所房子,让人一路看到逐渐展宽的卢瓦尔河河面。这条低凹的小路尽头是一座哥特式的拱门,几件简朴的装饰已经面目全非,野生的紫罗兰、长春藤、青苔和墙头草已将它们覆盖。这类经年不衰的植物装点着所有台地的堰墙,它们从墙缝里钻出来,随着季节的更迭,为这堰墙不断变换着新的花饰。

  ①在山坡上垒成的平地称台地。

  穿过这道遭过虫蛀的门,有一方修在岩丘最高一层台地上的小花园,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园中的草坪,点缀着几株绿树、无数蔷薇及各色鲜花,围绕台地的陈旧的黑栏杆高踞于其他台地之上,台地的另一端,正对着栅栏门,是一座依傍邻墙而建的木楼。木楼的柱子完全为茉莉花、金银藤、葡萄藤和铁线莲所遮掩。那所房子就屹立在这最高处的小花园当中,屋前是爬满葡萄藤的拱形台阶。从岩石中开凿出的一个大地窖的门就开在这台阶的拱壁上。住宅四周都是葡萄架和石榴树,这便是小院被称作石榴园的来由。屋子的正面有一扇村野风格的独门,门两旁各有一面宽大的窗户。顶层有三间阁楼,格外高大,相比之下,底层反倒显得有点低矮。屋顶两坡覆以青石板。房屋主体部分的墙壁刷成黄色;门、楼下的板窗和阁楼的百叶窗都漆成绿色。

  一进门,你就看到小小的楼梯口,曲曲弯弯的楼梯由此盘旋而上,每一个拐弯的结构形式都迥然不同。楼梯的木头已近乎腐朽,雕成螺旋形的扶手因长年使用而变成了褐色。右面是宽敞的餐厅,装有古色古香的护壁板,地上铺着雷诺堡①出产的白瓷砖。左面是一间同样大小的客厅,没有护壁板,只贴上了饰有绿边的金黄色糊墙纸。两间屋子都没有装天花板,房梁是胡桃木的,各处缝隙都抹上了白灰泥。二楼有两间大卧室,墙壁刷了白灰,石砌的壁炉没有楼下的壁炉那么多雕饰。所有的窗户都朝南开,北边只有一扇门,开在楼梯后面,正对着外面的葡萄架。房子左侧的耳房是木结构,为了防止风吹日晒,木头外面都砌上了青石板,在墙上形成了长长的纵横交错的蓝色线条。厨房就在这间茅屋式的房子里,从里面与住宅相通,外面也有单独的门,门前是几级台阶,台阶下面有一口深井,井台上的农用唧筒淹没在一丛丛柏树、水生植物和高高的野草之中。这间新近建成的小屋,说明这石榴园以往不过是个简陋的葡萄堆栈。它和城市之间隔着宽阔的卢瓦尔河,主人从城里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收葡萄,或者稍事消遣。他们一清早就把吃的东西送到这里来,但是除了收获葡萄的季节,从不在这里留宿。可是,英国人象蝗虫一样铺天盖地地落到了都兰地区,非得把石榴园修建齐整才能租赁给他们。在葡萄园下面的山沟里有一条林荫小径,那间现代式样的附属建筑正好隐蔽在小路尽头的菩提树丛中。房屋上面的葡萄园占地约两阿尔邦②。从那儿,隔着一道十分难于攀登的陡坡,可以清楚地俯视这处院宅。拖到地面的葡萄藤蔓染绿了山冈,房子和山冈之间的空地最多五法尺宽,总是潮湿而冰冷,好象一条沟,里面长满了茂盛的草木。每逢雨季,葡萄园里的肥料流到沟里,使那块带栏杆的台地上的果园土壤更加肥沃。负责加工葡萄的佃户的住房紧靠着左山墙,屋顶盖的是茅草,似乎是为了和厨房求得对称。这片宅院四周围着院墙和成排的果树;葡萄园里也栽满了各种果树。总之,这块园地的每一寸都充分利用起来了。即使由于人们的疏忽,在岩石上留下了一小块空地,大自然也会在那里的石头底下扔下一棵无花果、几株野花,或者几丛草莓。

  ①雷诺堡,法国安德尔-卢瓦尔省都兰地区一城镇。

  ②旧时面积单位,约合20至50公亩。

  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恐怕你都难以遇到这样一处住所,如此简朴,又如此壮丽,果实累累,香气四溢,美景如画。它位于都兰地区中心,集这个地区的各种鲜花、水果和美景之大成,堪称是小都兰。各地的葡萄,不同品种的无花果、桃、梨,满地的甜瓜,甘草,西班牙的蝴蝶花,意大利的夹竹桃,亚速尔群岛的茉莉花,一应俱全。卢瓦尔河就在你的脚下,你可以从三十图瓦兹①的高处俯瞰那恣肆汪洋的水流。傍晚,来自海上的凉风徐徐吹拂,夹带着长堤上的花香,令你心旷神怡。在那碧蓝的天空上,时而会飘过一片不断变换着色彩和形状的浮云,不论你站在什么地方,都能看到这片云彩赋予这壮丽景致的每一细部的无穷变幻,在那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昂布瓦斯②以下的卢瓦尔河左岸,千里沃野上的图尔城及其郊区、工厂,以及普莱西斯,然后是左岸从伏弗赖到圣桑福里安的地段,这一段布满令人赏心悦目的葡萄园,勾勒出岩丘的半圆形河岸。目力所及,只有富饶的谢尔丘陵挡住你的视线,在那淡蓝色的天边,有着许多园林和古堡。西边,最令人心醉的是那一望无垠的河面,从早到晚,总有船只在水面行驶,盆地里几乎从不停息的微风吹胀了船上的点点白帆。一位王子会把石榴园当作他的别墅,一位诗人却肯定愿在这里定居;一对情侣会把它看作与世隔绝的温柔乡,但它只是图尔城一个善心的市民的房产。石榴园能给一切想象力提供丰富的诗情。无论是最平庸、最冷漠的人,还是最有教养、最热情的人,都不会在这里逗留而感觉不到那种幸福的气氛,也不会领略不到排除了野心和挂虑之后的恬静淡泊的人生乐趣。空气和轻轻的涛声里充溢着梦幻。沙滩在低语,时而忧郁,时而欢快,时而金光灿灿,时而暗淡无光。周围的一切都在运动,惟独这片葡萄园的主人不曾变更,他总是生活在他那长年盛开的鲜花和美味可口的水果之中,有个英国人以一千法郎租用这座朴素的住宅六个月,契约规定他不得动用果园的收成,他要想吃水果,就得把租金加倍,如果他想要酒,租金还得翻上一番。那么石榴园,连同它的斜坡,凹路,三块台地,两阿尔邦葡萄园,蔷薇盛开的栅栏,古老的石级,有唧筒的水井,枝蔓蓬乱的铁线莲,以及世上各种品类的树木,究竟值多少钱?请您不必乱出价!石榴园是永远不会出售的。一六九○年,就象被沙漠上的阿拉伯人遗弃的爱马一样,有人以四万法郎的价钱让出了它。从那以后,它就一直属于同一个家族。它是这个家族的骄傲,是传家宝,是王冠上的钻石。一位诗人曾说过,观赏不也是享用吗?从这里,你可以观赏都兰地区的三条河谷,还有那座象是用金银线编织的悬在半空的大教堂。这些无价之宝,难道能花钱买到吗?你在这里的菩提树下恢复了健康,难道能用钱买到吗?

  ①法国古长度名,约合二米。

  ②昂布瓦斯,安德尔-卢瓦尔省都兰地区一城镇。

  复辟时期最美好的年代里的一个春天,一位贵妇,由一个女仆和两个孩子伴随,来到图尔寻找住处。两个孩子,小的看上去八岁左右,大的看上去有十三岁。她看到石榴园,便租了下来。这里与城市距离较近,大概是这一点使她决定在此住下。客厅成了她的卧室,两个孩子各占楼上一间,女仆住在厨房顶上辟出的小屋里,饭厅变成了这个小家庭公用的厅堂和接待客人的地方。室内陈设十分简朴,但是趣味高雅,既没有任何无用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奢华之物。这陌生女人亲自挑选的家具都是胡桃木制品,不带任何装饰。洁净、住室内外的和谐,使石榴园魅力无穷。

  维朗桑夫人(这是陌生女人所用的姓氏)究竟属于富有的资产阶级、高贵的贵族阶级,还是属于令人生疑的某些女性阶层,要弄清这个问题相当困难。她的简朴引起种种相互矛盾的揣测,而她的举止却似乎证实了那些于她有利的猜度。

  在外省,总有那么一些无所事事的人,他们惯于窥测一切似乎能活跃他们那个狭小天地的事故。因此,维朗桑夫人来到圣西尔不久,她行事的谨慎就引起了那些好事者的兴趣。维朗桑夫人个子相当高,窈窕,单薄,但是很娇巧。一双秀足,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她脚腕的优美,而不是一般的纤瘦。戴着手套的手,好象也很漂亮。白皙的面庞,从前鲜嫩而红润,现在则染上了几块常常移动的深红斑点。过早出现的皱纹使高雅的额头失去了光泽,浓密的栗色头发分编两股,盘成两个圆髻,这种处女的发式于她忧郁的容貌十分相宜。她黑色的眼睛,眼窝深陷,带有黑圈,充满火样的激情却又故作冷静。

  当她有时忘记了给自己强行规定的表情时,眼中便流露出隐隐的焦虑。鹅蛋脸显得稍长了一点,不过,从前幸福和健康的时候,比例可能是很适当的。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常常习惯性地掠过一抹含着淡淡哀愁的假笑。但是,每当两个和她形影不离的孩子看着她,或者向她没完没了地提些只有在母亲看来才有意义的无聊问题时,她的嘴就有了生命,她的微笑表露出母爱的快乐。她步履缓慢而有贵族气派。她的服饰一成不变,表明她有意不再讲究衣着打扮,有意忘却人世,大概也希望被这人世所遗忘。她穿一件长长的黑裙,束着云锦缎腰带,用一块宽边的细麻布头巾当披肩,两端胡乱地塞在腰带里。鞋子穿得很经心,表明她是习惯于风雅生活的。她穿着灰色丝袜,更增添了这身固定打扮的悲哀色彩。一顶从不变换的英国式帽子也是灰色的,还外加一块黑色的面纱。她显得十分虚弱和难受。她只到一个地方去散步,那就是从石榴园走到图尔桥。这里象那不勒斯海湾和日内瓦湖一样景色开阔,在宁静的黄昏时分,她和两个孩子来到这里呼吸卢瓦尔河清新的空气,欣赏落日创造的奇景。在石榴园蛰居的日子里,她只去过两次图尔。第一次是去请求中学校长给她推荐最优秀的拉丁文、数学和美术教师;另一次是去和那些为她指派的教师商定给孩子们授课的时间和报酬。她每周不过有一两个傍晚在桥上露面,但已足以引起经常来这里散步的差不多全城居民的注意。外省各个重要社交圈子的穷极无聊和永不满足的好奇心尽管创造出并无恶意的侦探术,而关于这位陌生女人属于社会哪一个阶层、她的财产状况以及她的真实身分等问题,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确切的情报。只有石榴园的业主将她的名字告诉了他的几个朋友。无疑这是真名,因为陌生女人是用这个名字来签订租约的。她名叫奥古斯塔·维朗桑,布朗东伯爵夫人。这个姓大概是她夫家的姓。

  这篇故事后面的结局将会证实上述披露的真实性,但是这事只有和石榴园业主常打交道的商界人士知道。因此,对于上流社会来说,维朗桑夫人始终是个谜,人们能够从她身上看到的只是高贵的天性、朴实无华而又楚楚动人的神态和天使般温柔的声音。她的深居简出、郁郁寡欢以及那半受摧残而又极力加以掩盖的姿色是那特富于魅力,以至好几个年轻男子为之倾倒。但是,爱情越真诚,就越胆怯;更何况她是那样威严,谁也不敢和她攀谈。最后,虽然有几个大胆的人给她写了信,这些信也肯定还没拆封就被烧毁了。维朗桑夫人将她收到的所有信件统统扔进了火炉,好象她早有打算,要在都兰地区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她来到这令人陶醉的静庐,似乎是为了将整个身心都用来享受生的乐趣。三位被允许进入石榴园的教师,怀着敬佩的心情谈起了这个女人和两个孩子亲密相处的动人情景。

  两个孩子也同样引起人们很大的兴趣,做母亲的无法不怀着羡慕的心情注视他们。两个孩子长得都很象维朗桑夫人,她的确是他们的母亲嘛!同样透亮的皮肤,同样鲜艳的色泽,同样清澈的水汪汪的眼睛,同样长长的睫毛,同样焕发着稚气美的轻盈体态。长子名叫路易-加斯东,深色头发,目光大胆,体魄健壮,突出的额头又高又宽,仿佛透露出刚毅的性格。他动作轻捷灵活,十分洒脱,毫不做作,从不大惊小怪,好象对他的所见所闻都要作一番思考似的。另一个叫玛丽-加斯东,尽管有几绺头发已经呈灰色,开始和他母亲的头发颜色相近,但整个看上去差不多是金色的。玛丽体态瘦削,脸庞清秀,优雅纤巧,和维朗桑夫人的迷人之处相仿。他显得有点病态,深灰的眼睛闪着柔和的目光,脸色苍白,具有女性的特点。他母亲还让他戴着绣花的领圈,梳着长长的发鬈,穿着带肋形和橄榄形胸饰的小外套,给小家伙增添了无法形容的神采,也透露出母亲(可能也包括孩子在内)聊以自娱的对女性打扮的趣味。这身漂亮的装束和哥哥那件翻着衬衫领子的俭朴上衣恰好形成对比。他们两人裤子、半统靴、衣服的颜色都是相同的,正和他俩长得相象一样,说明他们是亲兄弟。看到路易对玛丽的照顾,谁都不会不为之感动。在哥哥对弟弟的目光里,有着某种父爱的成分。玛丽呢,虽然年幼而且无忧无虑,对路易却好象充满感激之情。他们就象是刚刚离开花枝的两朵小花,承受着同样的微风,沐浴着同样的阳光,一朵色彩鲜艳,另一朵却已略显枯黄。他们的母亲只要说一句话,使一个眼色,语调有一点变化,就能够使他们聚精会神,使他们回过头来倾听。无论是听到命令、请求还是叮嘱,他们都会百依百顺。维朗桑夫人总能叫他们了解她的欲望和意愿,好象他们之间早就有了共同的思想。散步的时候,他们在前面玩耍,采集鲜花,观察小虫,她就怀着深沉的爱怜之情欣赏着他们。她的感情是那样深厚,常使毫不相干的路人都为之感动,忍不住停下脚步看着孩子们,对他们微笑,并以一瞥友好的目光向母亲致意。谁能不赞赏他们整洁的衣着,柔和动听的声调,优雅的举动,幸福的神情,以及高贵的天性呢!这种秉性,表明他们从摇篮时代起就受到了精心的培养。这两个孩子似乎从来没有大声哭喊过。他们的母亲象是有电感似的能预测他们的欲望和痛苦,她会预先满足他们的要求,不断地抚慰他们。她似乎生怕他们受到一点委屈,比怕自己被判死刑还有过之无不及。孩子的一切都是对母亲的赞美。我们梦寐以求,希望在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品尝到幸福的滋味,他们三位一体密不可分的生活景象恰能勾起人们这种朦胧而甜蜜的憧憬。这三个十分和谐的人物在家中的生活和人们看到他们时所产生的印象完全相符:井井有条,既规律又简朴,正适合孩子们的教育。两个孩子在日出后一小时起床,先按照从小养成的习惯作一次简短的祷告。这些真诚的祝祷,七年中一直在母亲床上进行,祈祷前后,母亲都要吻一吻他们。然后,兄弟俩开始象漂亮女子一样精心地梳洗打扮。他们无疑早已习惯于注意个人的整洁,这对他们的身心健康显然十分必要,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使他们感到舒适。他们在梳洗上从不马马虎虎,因为他们都害怕母亲责备,尽管是十分温和的责备。要是看到他们不太干净,母亲在早餐前亲吻他们的时候就会说:“我亲爱的天使,你们这是在哪儿把指甲弄得这么黑啊?”母亲起床前他们要在客厅里做功课,在等待女仆收拾客厅的时候,兄弟俩就来到花园,在晨露和新鲜空气中驱散一夜的睡意。虽然他们只能在规定的时间进入母亲的卧室,可他们还是不时探头探脑地想看看母亲醒了没有。这样违章地清晨闯入母亲的卧室,最后总是变成母子欢聚的场面。玛丽跳上床去,搂住他崇拜的偶像;路易则跪在枕边,拉着母亲的手。于是,象情人对情妇那样开始了一连串焦虑不安的盘问,然后便是天使般的笑声,热烈而纯洁的爱抚,无声胜有声的沉默,含混不清的语言,永远听不够,又永远讲不完的稚气的故事……因为,它总是被亲吻所打断。

  “你们好好念书了吗?”母亲问道,语气温柔而友善,她正要数落疏懒何等有害,却又对那有自满情绪的孩子投去泪水盈盈的目光。她知道,孩子们都有取悦她的强烈愿望;孩子们也明白,母亲只为他们而活着,她以出于爱子之心的全部智慧引导他们生活,并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和时间都奉献给他们。一种尚未形成利己主义、亦未形成理智的最美好的直觉,也许就是所谓孩提的纯真情感吧,使孩子们知道他们是否受到了特殊的关怀,人们是否以愉快的心情在照料他们。你真的爱他们吗?那么,这些可爱的坦率而公正的孩子就会对你满怀感激之情。他们爱得炽热,甚至怀着妒意;他们感情极其细腻,会说出最温柔的话语;他们毫无保留地信赖你。所以,有坏母亲才有坏孩子的说法也许是有道理的,因为孩子的感情总是由他们亲身体验过的情感而来,由他们最早受到的照料、最早听到的话语,以及他们从中寻找热爱和生命的最初目光而来。所以,这一切要么成为引力,要么成为斥力。

  上帝把孩子放进母亲的怀抱,为的就是让她明白孩子应当长时间留在她怀里。可是,也有一些母亲,受到残酷的对待,她们高尚的柔情经常被挫伤:这可怕的忘恩负义足以说明,在感情方面要定出什么绝对的原则是十分困难的。这位母亲和她的两个孩子之间,不乏使他们相互依恋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在人世间孤孤单单,过着同样的生活,相互间非常了解。

  清晨,当维朗桑夫人沉默不语的时候,路易和玛丽也不开口,他们尊重母亲的一切情感,甚至不去打听他们无法分担的母亲的心事。但是,大孩子已经很会考虑问题了,母亲向他保证,说自己身体状况良好,他从不以此为满足。他常常阴郁不安地观察母亲的面容。他并不知道有危险,但当他看到母亲黑眼圈外出现了绛紫色,眼窝越陷越深,脸上因发烧引起的红晕也越来越厉害时,他就猜到了几分。他非常敏感,在他看出玛丽的游戏开始使母亲感到疲劳时,他就会对弟弟说:

  “来,玛丽,咱们吃饭去吧,我饿了。”

  走到门口,他会回过头来看看母亲脸上的表情,母亲则对他报以微微一笑。但是,孩子这种举动所表现出的高尚情感和对痛苦的过早理解,常常使她热泪盈眶。

  孩子们用早餐和休息的时候,维朗桑夫人就去梳洗打扮。

  她打扮自己全都是为了她亲爱的小宝贝,她要让他们高兴,让他们处处满意,让他们感到她妩媚动人、富有魅力,就象是一片馨香,令人恋恋不舍。十点到三点之间,她准时来帮孩子们复习功课。中午他们在花园亭子里共进午餐。午餐后,还有一个小时可以玩耍。在这一个小时内,这位幸福的母亲,可怜的女人,就躺在亭子里的长沙发上休息。从这里可以眺望变化多端的都兰美景,阳光、天空、季节的千百种变化,使这都兰地区的景色不断更新。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奔跑,攀上台地,追赶壁虎,他们在一起嬉闹,就象壁虎一样灵活敏捷。

  他们观赏果实、花朵,研究昆虫,跑来向母亲寻根究底地提问题。于是他们不断地朝着亭子跑来跑去。在乡下,孩子是不需要玩具的,大自然的一切就够他们忙碌的了。维朗桑夫人一面刺绣,一面听他们上课。她一言不发,既不看老师也不看孩子,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要尽力把握话语的意义,并且大致了解路易是否从中获得了力量。譬如说,他有没有提出难倒教师的问题?这反映他是否有所长进,要是这样,母亲的眼睛就会熠熠发光,露出微笑,并向他投去充满希望的目光。她对玛丽要求甚少。她寄希望于长子,并对他表现出某种尊重。她运用女性和母亲所有的一切本领来培育他的灵魂,使他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这一作法包藏着一个隐秘的思想,这孩子总有一天会理解的,其实,他也已经理解了。每次课后,她都要将老师送到第一道门口,在那儿仔细地询问路易的学习情祝。她爱子心切,感人至深,老师们都愿意对她如实相告,以便帮助她督促路易在较薄弱的地方多下功夫。晚饭开来了,然后是游戏、散步;晚上,还要复习功课。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一成不变而又十分充实的生活。学习和娱乐交替得十分适当,使人无暇念及烦恼,也没有可能产生泄气的情绪和发生争吵。无限的母爱使一切都那么轻而易举。她从不拒绝两个儿子的任何要求,却教他们懂得审慎;她适时地称赞他们,给他们以勇气;她叫他们看到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的贫困,要他们学会安于命运。她以仙女般的关怀去发展和增强他们天使般的本性。有时,她看着他们玩耍,想到他们从未给她添过忧烦,泪水就会涌上那双深情的眼睛。

  我们对天国的认识都很模糊,这样广袤完整的幸福,正因对我们来说好比是天堂的景象,才会使我们潸然泪下。她躺在乡村式样的长沙发上,望着晴和的天气、宽阔的水面、如画的景致,听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的大笑和小小的口角,这一切都显示了他们亲密的关系、路易对玛丽父亲般的感情以及两个孩子对母亲的挚爱。他们两人小时候有个英国保姆,所以他们英语和法语都说得很好,母亲也轮流用两种语言和他们说话。她出色地指引着他们年轻的心灵,不让任何错误的意识渗入他们的思想,也不让任何卑劣的原则进入他们的灵魂。她对他们以柔治之,对他们什么都不隐瞒,什么都向他们解释得一清二楚。路易想看书,她就精心为他挑选有趣的好书。这是些记述著名水手生活的书,或是伟大人物、出类拔萃的船长的传记。从这些书籍的细枝末节里,可以找到千百个机会提前向他解释世界和人生,尤其强调那些默默无闻、但却真正伟大的人物怎样在没有靠山的情况下,从社会最底层出发,最后争得了远大的前程。这些教益匪浅的课程都是在晚间上的,那时,天空倒映在卢瓦尔河中,美丽的夜晚悄然无声,小玛丽已在母亲的膝上入睡。不过,谈起这些总是使这位可爱的妇人更加忧伤。最后,她往往不再言语,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泪水盈眶地陷入冥想。

  “妈妈,你为什么哭啊?”路易这样问她。那是六月一个美好的傍晚,炎热的白昼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柔媚朦胧的夜色。

  “孩子,”她搂过孩子的脖子答道,这孩子埋藏在心中的激情深深地感动了她,“我给你和你弟弟造成的命运,就是雅姆雷·杜瓦尔①早年孤苦无援的悲惨命运。我亲爱的孩子,不久你们就要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地生活在这世上了。你们还这么小,我却要撒手离去。但是,我希望看到你意志坚强,知书达理,能够指引玛丽。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太爱你们了,一想到这些不能不感到难过。亲爱的孩子们,但愿你们不至于有一天咒骂我……”

  ①雅姆雷·杜瓦尔(1695—1755),著名的古钱币、古奖章学专家,曾被奥地利王任命为纪念章陈列馆和维也纳帝国图书馆的馆长。他是孤儿,童年时期曾到处流浪,生活十分悲惨。

  “妈妈,为什么有一天我会咒骂你呢!”

  “我可怜的小宝贝,”她吻了吻孩子的额头,说,“有一天,你会发现我对不起你们,我把你们扔下,没有财产,没有……”她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没有父亲。”

  这句话一出口,她已经泪流满面。她轻轻地推开孩子。路易凭着某种直觉,猜想母亲这时愿意独自待一会儿,便带走了睡得迷迷糊糊的玛丽。一个小时之后,把弟弟在床上安顿好,他又轻轻地回到母亲所在的亭子里来。这时,他听到一个沁人肺腑的柔美声音在唤他:

  “路易,你来呀!”

  孩子扑到母亲怀里,他们疯狂地紧紧拥抱。

  “我心爱的,”他终于说道,他常常对母亲用这个称呼,他甚至觉得用这类表示爱情的字眼都不足以表达他的感情,“我心爱的,你为什么担心会死呢?”

  “我有病,亲爱的可怜的天使,我一天比一天衰弱。而且,我很清楚,我得的是不治之症。”

  “你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呢?”

  “我应当忘掉它。你呢,根本就不该知道我的死因。”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偷偷瞥了母亲几眼。此刻她正仰望着天空,注视着浮云,充满了淡淡的哀愁!路易不相信母亲死期已近,他感觉到了她的苦恼,却猜不透个中的缘由。他没有打搅久久陷入沉思的母亲。如果他年龄再大一些,就会从她那美丽的面庞上看出交织着甜蜜回忆的悔恨,看出这位女性的一生:无忧无虑的童年,冷酷无情的婚姻,可怕的激情,宛如在风暴里诞生、为雷电所摧残、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的花朵。

  “亲爱的妈妈,”路易终于打破了沉默,“你为什么要对我隐藏你的痛苦呢?”

  “孩子,”母亲答道,“我们对外人应当总是满面笑容,深深地隐藏起我们的烦恼;关心他们,可永远不对他们谈论我们自己。奉行这些箴言也是使家庭幸福的因素之一。有一天你会倍受痛苦的!到那时,想到你可怜的母亲曾在你面前强忍凄楚,含笑而死,你就会有足够的勇气来忍受生活的艰辛了。”

  这时,她咽下眼泪,竭力向儿子讲解求生存的要领,财产的价值、本金和使其稳固的方法,各种社会关系,积累生活所需金钱的正当办法和受教育的必要性。然后,她又向他吐露了自己经常郁闷和饮泣的一个原因,那就是,她一去世,他和玛丽就会落入赤贫的境地,两个人只有数目很小的一笔钱,而且除了上帝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保护人。

  “我必须抓紧学习!”孩子以哀愁而深沉的目光望着母亲,大声说道。

  “啊,我真高兴!”说着,她在儿子脸上印满亲吻,洒满泪水。“他理解我!”她又说,“路易,你要当你弟弟的监护人,你答应我,是不是?你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对,”他回答,“可是,你不会很快就去世吧,你说呢?”

  “可怜的孩子,”她说,“正是对你们的爱支撑着我!何况这地方如此幽美,空气非常有益于健康,也许……”

  “你使我更喜欢都兰地区了。”孩子激动地说。

  从维朗桑夫人预见到死期临近,因而对长子谈及他未来的命运那天开始,年龄已满十四的路易比过去更加发愤用功,更不想玩耍了。可能是他成功地规劝了玛丽要好好念书,不要只知道玩闹,现在,两个孩子在石榴园的凹路、花园和层层台地上穿行游玩时,不再大声喧闹了。兄弟两人使自己的生活和母亲的阴郁情绪相适应。母亲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甚至发黄:额头两边太阳穴处也凹陷了;皱纹一夜比一夜加深。

  到了十一月,这个小家庭来到石榴园已经五个月,一切都变了样。眼看女主人显出日渐不支的征兆,仅靠一颗火热的心和对孩子极度的爱维持着生命,老保姆也变得阴沉而忧伤,她似乎了解这一早逝的秘密。当她那风韵犹存、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注意修饰的女主人涂脂抹粉、精心装扮自己那弱不禁风的病体,然后,在两个孩子陪伴下到高处的台地上漫步时,老安奈特①常常会从水井旁的两棵松树间探头窥视,手里拿着衣服,忘记了正在干着的活儿。看到维朗桑夫人与她从前认识的那位楚楚动人的女子已经判若两人时,她几乎掉下泪来。

  ①保姆名。

  当初,这所美丽的房子里生气勃勃,充满欢乐,如今却变得似乎有点悲悲切切。它沉寂无声,住在这里的人很少出门。维朗桑夫人不竭尽全力,就难以再到图尔桥去散步。突然变得格外聪明的路易,可以说已和母亲化为一体。他看到母亲脸上的红晕,便猜想到她一定非常疲倦、难受,总是找出种种借口不再到图尔桥去散步,因为对他母亲来说这段距离太长了。这圣西尔可以称作图尔的田舍小花园。高高兴兴到圣西尔去的夫妇们和三五成群的游人,傍晚都会在堤上看见这位妇人如幽灵般沿台地走过,她苍白、瘦弱,一身着黑,虽已精疲力竭,却仍然光彩照人。人们于是揣测到她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园丁一家也变得悄然无声。有时,这个农民、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正好聚在他们的茅屋前,安奈特在井边洗东西,夫人和孩子呆在亭子里。可是在这欢乐的院子里却听不到一点声息。维朗桑夫人并没有发觉,所有的人都以爱怜的目光注视着她。凡是接近她的人,都觉得她那么善良,那么富有远见卓识,那么令人肃然起敬!无名的疾病使她饱受折磨,给她定下了死期。都兰秋高气爽,葡萄、各种水果,以及各种有益健康的条件,本应延长这位母亲的生命,但是,入秋以来,除了孩子,她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尽情地享受着同孩子们共处的每一个时辰,仿佛这已是最后的一刻了。

  从六月到九月底,路易都瞒着母亲学习到深夜,进步很大。他已经学到代数中的二次方程,掌握了绘图几何,还能画一手好画。总之,他想要成功地通过理工学院的入学考试,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有时候他傍晚到图尔桥去散步,在那儿遇到一位领半饷的海军上尉。这位帝国时期水兵的男性美、他的勋章、他的举止,对于路易设想自己的未来发生了很大影响。水兵对这个眼里闪烁着毅力的年轻人也产生了友情。路易事事好奇,又渴望听人讲述军旅生活,常到这里溜达,好和这位水兵聊天。领取半饷的上尉还有一个朋友和伙伴,是一位步兵上校,同他一样也被逐出了军界,于是年少的加斯东可以轮流向他们两人打听陆军和海军的生活。他向这两个军人提出了一大堆问题。不妨说,他预先体验了他们的苦难和艰辛。此后他要求母亲允许他在本地区内游览游览,散散心。教师们对他的刻苦感到惊异,曾告诉维朗桑夫人说,他儿子过分用功,所以她非常愉快地答应了这个要求。于是,路易开始到处奔波。为了使自己能吃苦耐劳,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爬上最高的树,学习游泳,熬夜。他不再是原来的孩子了。他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子,阳光晒黑了他的面庞,脸上已经透露出一种捉摸不透的深邃思想。

  十月来临了,维朗桑夫人只有到中午才能起床。这时,由卢瓦尔河水反射过来的阳光集中照射在台地上,为石榴园创造出一种与那不勒斯湾温和或炎热的日子相仿的气候。正因此,当地的医生才奉劝维朗桑夫人在这里住下。于是她常来坐在一棵树下,两个儿子不离左右。学习中断了,教师也辞退了。母亲和孩子们想要心心相印地生活一段时间,自由自在,也无需娱乐。这里再听不见哭声,也听不见欢快的喊叫。

  大孩子躺在母亲身旁的草坪上,吻着她的双脚,母亲看着他,象是看着一个情人。心神不安的玛丽去给她采摘鲜花,满面愁容地送到她面前,踮起脚尖从她的嘴唇上撷取一个少女般的吻。这位皮肤白皙的妇人,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憔悴疲惫,行动迟缓,从无怨言,只是一味对着两个活泼健康的孩子微笑。这一切,配以树木半凋、黄叶铺地的悲凉秋色、柔和温煦的阳光和都兰天空的白云,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

  最后,维朗桑夫人遵照医嘱,足不出户。她的卧室每天都摆满了她喜爱的鲜花。孩子们也住进了她的卧室。十一月初,她弹了最后一次钢琴。钢琴上方挂着一幅瑞士风景画。孩子们头靠着头聚在窗旁。她的目光在孩子和风景画之间来回扫视。她的脸色绯红,手指在象牙白的琴键上热情地滑动。这是她最后的节日,别人不知道的节日,是回忆之神在她心灵深处暗暗庆祝的节日。医生来了,嘱咐她卧床休息。母亲和两个孩子相视无语,呆呆地接受了医生这可怕的判决。

  医生走后,她说:

  “路易,扶我到台地上去,让我再看看我的故乡。”

  听到这句淡淡的话,孩子伸过胳膊把母亲搀到台地中间。

  在那儿,她似乎总是不由自主地望着天空,而很少看着地面。

  这时确实也难以确定哪里的景色更美,因为团团云彩正隐隐绰绰呈现出阿尔卑斯山壮丽雪峰的形状。她额眉紧蹙,眼里流露出痛苦和悔恨,抓起孩子们的双手紧贴在她那猛烈起伏的胸口。

  “不知父母是何许人!①”她喊道,向孩子们投去深沉的目光,“可怜的天使!你们将会怎么样呢?而且,到二十岁的时候,难道你们不会对我提出严厉的责问,要弄清我的一生和你们的一生吗?”

  ①意指孩子们是非婚生子。

  她推开孩子,双肘倚在栏杆上,捂着脸独自沉吟了片刻,惟恐让别人看到。当她从痛苦中恢复过来之后,看到路易和玛丽象两个天使一样跪在她身旁。他们注视着她的眼睛,对她温柔地微笑着。

  “让我把这微笑带走吧!”她边擦眼泪边说。

  她回到室内上床躺下,直到睡进棺材之前,她再也没有离开这儿。

  日复一日,八天过去了。老安奈特和路易夜里轮流守候在维朗桑夫人身旁,他们紧盯着病人的眼睛。心爱的人生了病,每次呼吸过于急促,家人就担忧,惟恐这是她最后一口气。这样的悲剧在每个家庭中都发生过。在这里,每时每刻都在演着这出悲剧。在这性命攸关的一周的第五天,医生让人把鲜花拿走。生的幻想正在一个一个地破灭。

  从这一天起,玛丽和他的哥哥每次来亲吻母亲的额头时,都感到嘴唇象触到了一团火。星期六晚上,维朗桑夫人一点声响都不能忍受,只好让她的屋子混乱不堪而不去收拾。这位一贯喜爱优雅、极有风度的女性,再也顾不上整洁了,这正是她生命垂危的开始。路易再也不愿离开母亲。星期日夜里,万籁俱寂,路易以为母亲已经入睡,但是,借助灯光,他看见母亲用一只汗淋淋的雪白的手掀开了床帏。

  “我的孩子,”她说。

  这垂死的人声调里含有某种格外庄重的成分。思潮翻滚的心灵产生了巨大的威力,猛烈地震撼着孩子,他感到一股滚烫的热流直透骨髓。

  “妈妈,你要什么?”

  “你听我说。明天,对我来说,一切就都完结了。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明天,我的孩子,你就要成为一个大人。所以,我不得不作些安排,可这是咱们俩之间的秘密。去把我小桌上的钥匙拿来!好,打开抽屉,左边有两张封好的纸,一张上写着路易,另一张上写着玛丽。”

  “在这儿呢,妈妈。”

  “亲爱的孩子,这是你们的两张出生证,将来对你们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你要把它交给可怜的老安奈特保管,等你们需要的时候,她会还给你们。”她接着说,“在那儿,是不是还有一张我写了几行字的纸?”

  “是的,妈妈。”

  路易开始念那张纸上的字:“玛丽·维朗桑,生于……”

  “够了,”她很快打断说,“别往下念了。孩子,我死后,你把这张纸也交给安奈特,让她送到圣西尔镇公所去,凭着它,镇公所才能正确地填写我的死亡证。准备好纸笔,我要向你口授一封信。”

  看见孩子准备就绪,向她转过头来表示在听她发话时,她平静地说道:伯爵先生,您的妻子布朗东夫人在安德尔-卢瓦尔省图尔市附近的圣西尔逝世。她已经宽恕了您。“签上……”

  她停下来,迟疑不决,十分激动。

  “你更不好受了吗?”路易问。

  “签上:路易-加斯东!”

  她舒了口气,接着说:

  “把信封好,写上地址:英国伦敦海德公园布朗东广场布朗东爵士启。”

  “好了,”她又说,“我死的那天,你到图尔去把这封信发了。”

  “现在,”停顿片刻之后,她说,“亲爱的孩子,去把那个你见过的小钱包拿到我这儿来。”

  路易将钱包拿来后,她说:

  “这里有一万二千法郎,是给你们的。唉,你们本来可以更富有一些,假如你们的父亲……”

  “我的父亲,他在哪儿?”孩子喊了起来。

  “死了,”她把一只手指放到嘴唇上,“他死了,为了挽救我的名誉和性命。”

  她抬起双眼望着天空。要不是痛苦的眼泪已经流干,她一定又要哭了。

  “路易,”她又说,“在这儿,在我的床头,对我发誓,你要把刚才写的和我对你说的统统忘掉。”

  “好的,妈妈。”

  “拥抱我吧,亲爱的天使。”

  她沉默了很久,仿佛想从上帝那里汲取勇气,根据自己还残存多少力量来决定说多少话。

  “听着,这一万二千法郎就是你们的全部财产。你一定要把钱放在自己身上,因为我死了之后,司法人员就要来查封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不再属于你们,就连你们的母亲也不再属于你们!而且,可怜的孤儿,你们必须离开这儿,谁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我已经对安奈特的命运作了妥善安排,她每年可以得到一百埃居,她肯定会留在图尔。但是,你自己和你弟弟,你准备怎么安排呢?”

  她坐了起来,看着她那倔强的孩子。孩子站在她床前,额上渗出了汗珠,激动得脸色煞白,泪水模糊了眼睛。

  “妈妈,”他以深沉的声音回答,“这个问题我想过了。我要把玛丽送到图尔的学校里去。我要把一万法郎交给老安奈特,让她把钱保存好,并请她照顾弟弟。然后,我带上剩下的一百路易到布雷斯特去,我到船上去当见习水手。玛丽学习期间,我就可以当上海军上尉。总之,妈妈,去吧,您放心地去吧,我回来的时候就会有钱了,我要让我们的小宝贝进综合理工学院,或者按他的兴趣去引导他。”

  母亲那双暗淡无神的眼睛闪出了一道快乐的光芒,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在滚烫的面颊上流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她看到在这顷刻间变成大人的儿子身上有着他父亲的心灵时,她几乎由于过度兴奋而死去。

  “上界来的天使,”她哭着说,“你用一句话就抹去了我的一切痛苦。啊,什么痛苦我都能忍受了。——这是我的儿子,我生了、养了这个人!”

  她向空中举起双手,又把双手合一,以表达她那无边的快乐。然后,她就躺下了。

  “妈妈,您的脸煞白!”孩子喊道。

  “快去找一位神甫来。”她用垂死的声音回答。

  路易叫醒老安奈特。她惊恐万状地向圣西尔的神甫家跑去。

  上午,维朗桑夫人在最感人的气氛中接受圣礼。两个孩子、安奈特和已经与他们成为一家人的纯朴的园丁全家,都跪在地上。一个普通乡村唱诗班的孩子送来的银十字架立在床前,一位老神甫为行将就木的母亲主持临终傅①。终傅!真是个崇高的字眼,它所代表的思想比字眼本身更为崇高,只有罗马教会符合使徒教义的宗教才有这样的圣礼。

  ①临终圣礼的名称。

  “这位妇人受过多少苦啊!”本堂神甫用他纯朴的语言说道。

  玛丽·维朗桑什么也听不见了,可她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她的两个孩子。在死一般的寂静里,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地倾听着这垂死者的呼吸,那呼吸已经越来越缓慢。不时发出的一声长叹表明她还活着,也透露出她内心的斗争。最后,母亲停止了呼吸。除了玛丽,所有的人都痛哭流涕。这可怜的孩子年纪太小,还不懂得死亡的涵义。安奈特和园丁的妻子为这位可爱的女人阖上了眼睛,此时,她的美貌又光彩夺目地显现出。她们送走了所有的人,撤去了房间里的家具,把死者用裹尸布裹好,放平,在床的周围点上蜡烛,摆好圣水缸、黄杨树枝和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按照当地的风俗,推开百叶窗,拉开窗帘。晚些时候,副本堂神甫来这儿过夜,和一刻也不愿离开母亲的路易一起祈祷。星期二早晨举行了葬礼。只有老保姆和两个孩子在园丁妻子的陪同下送葬。这位女性的才情、美丽和风雅曾经驰名全欧,如果她不曾犯过那桩甜蜜的罪行,在伦敦,她的送葬行列必定会具有隆重的贵族气派,并成为各家报纸大肆渲染的重要新闻。为了使这些得到宽恕的天使能够进入天堂,这种罪行在人世间总是要受到惩处的;人们往母亲的灵柩上扔土时,玛丽哭了,这时他才明白他再也看不见母亲了。

  一个简陋的木十字架竖在她的坟上,上面是圣西尔的神甫撰写的碑文:

  此处安息着

  一位不幸的女人

  终年三十六岁

  以芳名奥古斯塔进入天国

  请为她祈祷!

  一切都结束后,两个孩子回到石榴园,朝这所住宅看了最后一眼;然后,他们手拉着手准备和安奈特一道离开这里。

  他们把一切都托付给园丁,并请他呈报法院。

  这时,在水井的台阶上,老保姆把路易叫住,拉到一边,对他说:

  “路易先生,这是夫人的戒指!”

  孩子哭了,为了能得到亡母一件活的纪念品而深受感动。

  就他的能力而言,他根本不可能想得这么周到。他拥抱了老保姆。然后,他们三个人一起出发了。他们经过凹路,走下土坡,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图尔走去。

  走到桥上时,玛丽说:

  “妈妈是从这儿来的。”

  安奈特有个表妹,是个休业的老裁缝,住在图尔的盖尔什街。她把两个孩子带到这位亲戚家里,打算和她一起生活。

  但路易向她解释了自己的计划,把玛丽的出生证和一万法郎交给她。第二天,他在老保姆的陪伴下,送他弟弟去学校。他扼要地向校长介绍了弟弟的情况。出来时,他把弟弟带到校门口,郑重其事而又亲切体贴地嘱咐了一番,让他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他已孤立无援了。他对弟弟凝视了很久,拥抱了他,又打量一阵,擦去眼泪,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一直站在校门口的弟弟。

  一个月以后,路易-加斯东以见习水手的身分登上一艘军舰,离开了罗什福尔港湾。他倚在轻巡航舰鸢尾号的船舷上,凝望着迅速飞逝、逐渐消失在蓝色水平线上的法国海岸。

  不一会,他就象在这个世界上和在生活中一样,只剩下独自一人,迷失在大西洋上了。

  “不要哭,年轻人!上帝会帮助所有人的。”一个老水手用他那既粗鲁又善良的大嗓门对他说。

  孩子以充满自豪的目光向这个人致谢。然后,他低下头,听天由命地投入了水兵生涯。他已经成了父亲。

  一八三二年于昂古莱姆

  黄晋凯/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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