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情妇
 




  献给克拉拉·玛费①伯爵夫人

  一八三五年九月,巴黎圣日耳曼区一位豪门望族的继承人,杜·鲁弗尔侯爵的独生女杜·鲁弗尔小姐,嫁给了流亡国外的波兰青年亚当-米日拉·拉金斯基伯爵。请允许我们按读音来书写斯拉夫人的姓名,为的是让读者不感到佶屈聱牙:斯拉夫语言中元音的数量少,所以在元音的前前后后设置层层屏障加以保护,生怕失落。杜·鲁弗尔侯爵把一份达官显贵的家产挥霍殆尽,而这份家业还是由于与德·龙克罗尔家族的一位小姐联姻得来的。由此,克莱芒蒂娜·杜·鲁弗尔在母系亲属中有舅父德·龙克罗尔侯爵和姨母德·赛里齐夫人;在父系亲属中有一个脾气古怪的叔父杜·鲁弗尔骑士。这位叔父在她父亲一辈中年龄最小,一直独身,靠做房地产买卖发了财。德·龙克罗尔侯爵不幸在霍乱大流行时②失去了他的两个孩子;德·赛里齐夫人的独生子,一个本来前程远大的年轻军官,也在非洲马克塔事件①中死于非命。如今,有钱有势的人家要么因子女过多而濒临一贫如洗的危险;要么因只肯要一、两个孩子而有断子绝孙的可能,这是实行《民法》后产生的怪现象,拿破仑当初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②说来也是幸运,尽管杜·鲁弗尔侯爵为了巴黎最妩媚的一个女演员佛洛丽纳挥霍无度,克莱芒蒂娜仍然成了一位富有的继承人。原来,德·龙克罗尔,这位新王朝③中出类拔萃的外交家,他的妹妹德·赛里齐夫人,以及杜·鲁弗尔骑士,为了将家产从杜·鲁弗尔侯爵的魔掌下拯救出来,商妥每人把其中的一部分转到自己名下,准备将来交给克莱芒蒂娜。他们答应从她结婚之日起,每人给她一万法郎的年金。

  那个波兰青年尽管是逃亡在外,却没有让法国政府破费一厘一毫。这一点完全不必赘述,因为亚当伯爵属于波兰最古老、最显赫的家族之一,他的家族与德国的一大半王亲国戚有姻亲关系,与萨皮耶哈家族、拉德奇维尔家族、热武斯基家族、查尔托里斯基家族、莱钦斯基家族、雅布洛诺夫斯基家族、卢博米尔斯基家族④,总之,与萨尔马特人⑤的后裔中所有最显要的带斯基的姓氏多有姻亲关系。

  ①一八三七年三月巴尔扎克在米兰与克拉拉·玛费伯爵夫人(1814—1886)结识。后来他因事去威尼斯,从三月十四至十九日短短五天内,他给玛费夫人写过两封信,爱慕之情,溢于言表。回巴黎之后又给她写过一封表示爱慕的长信。

  ②指一八三二年发生的霍乱。

  ①指一八三五年六月二十八日法国殖民军在阿尔及利亚奥兰省马克塔河畔与阿卜杜·卡迪尔亲王率领的地方武装之间的一次战斗,结果法军大败,死伤惨重,见本《全集》第二卷第474页注③。

  ②这是巴尔扎克最爱谈论的话题之一,他确信按照拿破仑的《民法》取消长子继承权会使家族逐渐消亡。

  ③指一八三○年七月革命推翻波旁王朝后建立的七月王朝。

  ④以上提及的都是波兰的显贵。

  ⑤萨尔马特人原是居住在东欧波罗的海沿岸的民族,三世纪时为哥特人所征服,后为斯拉夫族所同化。

  然而,在路易-菲力浦时代,纹章学知识在法国已经不吃香,旧的贵族身分对于当时占据王位的资产阶级来说,已经不是敲门砖了。再说,一八三三年亚当在意大利人大街、弗拉斯卡蒂和乔凯俱乐部①露面的时候,他在政治上已经失去希望,过着年轻人寻欢作乐、花天酒地的生活。人家还以为他是个大学生哩。由于政府对波兰国籍深恶痛绝,当时波兰人地位低下,而共和党人则竭力想要提高波兰人的地位。“运动”与“抵制”②这两个词再过三十年谁也解释不清,实际上这场“运动”与“抵制”之间莫名其妙的争斗,是对一个理当受到尊重的民族的嘲弄:法国曾经对这个战败的民族给予殷勤的接待,通过募捐为他们举行各种庆祝活动,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因为在欧洲与法国决战的时刻,这个民族于一七九六年向法国提供了六千壮丁,而且是多么英勇的士兵啊!请不要根据这些话就下结论,说我们想责怪尼古拉皇帝③反对波兰,或是责怪波兰反对尼古拉皇帝。

  ①弗拉斯卡蒂,位于巴黎黎塞留街角,原是咖啡馆,路易-菲力浦时代成为巴黎最高级的赌场。乔凯俱乐部建于一八三三年,当时是上流人士的游乐场所,现在是一家夜总会。

  ②一八三四年春,路易-菲力浦着手镇压共和党人。他的拥护者都是右派。其中又分“运动”、“抵制”两系,彼此间常有争斗。“抵制”系更反动,也更为路易-菲力浦所倚重,最后终于获胜;其代表人物是基佐。

  ③指沙皇尼古拉一世(1796—1855),曾残酷镇压一八三○至一八三一年的波兰起义。

  首先,把政治论争塞进故事里来是件颇为愚蠢的事,因为故事应当要么供人消遣,要么引起人的兴趣。其次,俄国和波兰双方各有各的道理,一方要保持其帝国的统一,另一方要重新获得自由。顺便说一句,波兰满可以学中国人的做法,不是用武器打败俄国,而是通过其道德风尚的影响来征服俄国。中国人终于使鞑靼人被同化了,他们将来还要同化英国人①哩,应当有这个信心。波兰应当使俄国波兰化,波尼亚托夫斯基②在帝国最不温和的地区作过尝试。但是人们不理解这位绅士的意图,更有甚者,也许这个亲王自己也不怎么了解自己。当全巴黎一致要求援救波兰的时候,正逢追查一个案件③,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到头来人们怎么会不憎恨这些可怜的人呢?人们象煞有介事地把波兰人看作共和党人的同盟者,却不想一想波兰是一个贵族共和国。资产阶级几天前还把波兰人奉若神明,此后却把他们骂得狗屎不如。

  ①巴尔扎克写这篇小说正值中英鸦片战争时期。

  ②波尼亚托夫斯基(1732—1798),一七六四至一七九五年的波兰国王,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面首之一,曾作过一些不彻底的改革,试图加强波兰的地位。

  ③指费希密谋案。费希(1790—1836),科西嘉人,于一八三五年七月二十八日在路易-菲力浦乘车去巴士底广场参加七月革命纪念活动的途中,图谋刺杀国王,为此被判处死刑。法国政府把这起事件归罪于共和党人。巴尔扎克认为波兰共和派也受到这一事件的牵连。

  不管在哪个朝代,一阵骚乱之风吹过,巴黎人准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们必须提到巴黎舆论的这种翻云覆雨,然后才能说清为什么在自以为居文明之中心,执文学艺术之牛耳,自以为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有教养的巴黎人心目中,在一八三五年,“波兰人”一词已变成了具有嘲讽意味的修饰语。唉!在波兰流亡者中也存在两类人,一类是波兰共和党人,列列韦尔的子弟,另一类是波兰贵族,以查尔托里斯基亲王①为首。这两类波兰人之间是水火不相容的。不过为什么要非难他们呢?无论哪个民族的流亡者,不管他们走到哪里,不是都有类似的分化吗?流亡者的心中总是装着自己的祖国和自己的怨恨。在布鲁塞尔有两个流亡的法国教士,两人是不共戴天的死对头。当有人问其中一个为什么要这样时,此人指着他的难友说:“他是一个冉森派教徒。”但丁在流亡期间,如果遇到一个白党的对手,说不定也会干脆利落地用匕首将他捅死②。法国的激进派把攻击的矛头指向可尊敬的亚当·查尔托里斯基亲王,商界的大亨和税局的新霸们对一部分波兰移民冷眼相待,道理也就在这里。一八三四年,亚当-米日拉·拉金斯基就因为这个缘故受到巴黎人的奚落。“尽管他是波兰人,倒还随和可亲。”这是拉斯蒂涅对他的评语。马克西姆·特拉伊说:“这帮波兰人个个以大老爷自居,不过这一位倒是付清了赌债的,想必他有地产。”我们并不想冒犯这些被放逐的人,但不妨指出,萨尔马特人轻浮随便、无忧无虑、缺乏主见的性格招来了巴黎人的恶语中伤。不过话说回来,巴黎人如果处在类似的情境中,也会跟波兰人一模一样。法国贵族在大革命时期得到波兰贵族仁至义尽的援助,对一八三二年被迫流亡的波兰贵族却没有投桃报李。因此我们应当伤心地承认,圣日耳曼区在这方面对波兰是欠下了情分的。

  ①列列韦尔(1786—1861),历史学教授,一八二八年被选为波兰国会议员,在一八三○年的波兰革命中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先后成为临时政府和国民政府成员,属民主派,一八三一年华沙被俄国攻陷后,到法国避难,担任波兰流亡委员会主席,后定居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查尔托里斯基亲王(1770—1861),一八三一年波兰临时政府首脑,拥护君主制,他同样流亡在巴黎。这两个人主张不同,互不相容。

  ②诗人但丁在他家乡佛罗伦萨两大政治派系——“黑党”和“白党”的激烈争斗中,站在“白党”一边。“黑党”夺取政权后,但丁被加上种种罪名,判处终身流放。

  亚当伯爵到底是富翁,是穷鬼,还是冒险家?这个问题很久都没有弄清楚。外交人士的沙龙忠实于上峰的指令,仿效尼古拉皇帝的办法,闭口不提波兰人。因为当时尼古拉皇帝把所有的波兰流亡者一律当死者对待。杜伊勒里宫和大部分前来领旨的人都显示出这种美其名曰“明哲”的恶劣的政治品性。一听说那位在流亡期间与自己一起抽过雪茄的俄国亲王①已经失宠于尼古拉皇帝,人们便不再理睬他。在谨小慎微的朝廷和外交界的包围中,贵族出身的波兰人只好独来独往,象《圣经》中讲到的SuperfluminaBabylonis,②那样孤独寂寞,或者出入于某些对各种政见来说都是中立地带的沙龙。象巴黎这样一座寻欢作乐的城市里,社会各阶层都有很多的娱乐消遣,波兰人的轻率找到了双倍的用武之地,正好让他们过着单身汉放荡不羁的生活。最后,我们来讲讲亚当,首先,他的仪表和举止对他很不利。有两种波兰人,正如有两种英国女人一样;一个英国女人如果不是特别漂亮,就一定丑陋不堪。亚当伯爵属于这后一种。他尖脸猴腮,好象被老虎钳钳过似的。短短的鼻子,金黄的头发,红棕色的髭髯,再加上又小又瘦的身材,活象一只山羊。还有他那混浊的黄眼珠,看人的时候目光斜视,真象维吉尔①着名的诗句所描绘的那样使人心悸。有这么多不利的因素,他又怎么能做到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呢?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回答这个问题,一是他浑身纨裤子弟的打扮,二是母亲对他的教育,她原是拉德奇维尔家族②的后裔。如果说他的大胆已近乎卤莽,那么他的风趣却丝毫没有超越巴黎人言谈中常见的那些过耳即忘的俏皮话,但在时髦青年中,比他高明的男子也不多见。

  ①可能指杜菲亚基纳亲王(1769—1845),他在法国王政复辟时期和七月王朝时期与巴黎社交界过往甚密。

  ②拉丁文:巴比伦河畔。见《旧约·诗篇》第一三七首,其中描写耶路撒冷失陷后,犹太人流亡到巴比伦的情形。

  ①维吉尔(公元前70—19),拉丁诗人,此处指他的代表作《牧歌》Ⅲ.第八句。

  ②拉德奇维尔是立陶宛和波兰的显贵,其历史可追溯到十三世纪。十九世纪波兰被俄国吞并时,曾奋起反抗。

  当今的上流人士,为了使法国人的谈吐保留古风,总是大谈马匹、收益、捐税、议员,而且夸大其词。讲风趣得有闲空,还得各自地位有所不同。也许在彼得堡和维也纳聊起天来,比在巴黎要聊得有意思。地位相等的人不用斟酌字眼,他们只要简简单单、有一说一就是了。因此巴黎那些喜欢冷嘲热讽的人很难承认这位轻浮的大学生式的人物是位贵人:他说起话来满不在乎地从一个题目跳到另一个题目;因为刚刚死里逃生,吃喝玩乐的劲头就更大;在国内,他家是名门望族;流亡之后,他自以为也完全可以为所欲为而不致受到蔑视。一八三四年的某一天,亚当在苗圃街买下一幢宅邸。六个月之后,房屋的排场已经可以跟巴黎最阔的宅邸媲美。就在拉金斯基开始为人们认真对待的时候,他在意大利剧院看到了克莱芒蒂娜,对她一见钟情。一年之后他们举行了婚礼。德·埃斯巴夫人的沙龙对他首开颂扬之词。当有女儿待嫁的母亲们得知拉金斯基家族自九○○年起就进入北欧国家显赫门庭的行列时,为时已晚矣。年轻伯爵的母亲在起义发生的时候,采取了一个与波兰人性格相反的慎重行动:她把她的财产抵押给两家犹太商行,取得一笔巨款,存入法国银行。这样,亚当·拉金斯基伯爵每年便有八万法郎的固定收入。先前许多沙龙里议论纷纷,说德·赛里齐夫人、老外交家德·龙克罗尔和杜·鲁弗尔骑士对他们的外甥女(或侄女)不明智的爱情听之任之,如今人们对这种不谨慎的态度再也不感到奇怪了。巴黎人一如既往,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一八三六年冬天,亚当伯爵成了风云人物,克莱芒蒂娜·拉金斯卡成了巴黎的一位王后。德·拉金斯基夫人如今进入了迷人的少妇行列,在这群芳争艳的圈子里,有德·莱斯托拉德夫人,德·波唐杜埃夫人,玛丽·德·旺德奈斯夫人,杜·陪尼克夫人和德·摩弗里纽斯夫人,这些当今的巴黎之花对暴发户、资产者和新政策的制订者保持着很大的距离。

  为了确切说明一个品德高尚的行为发生在什么范围内,这个开场白是很必要的。高尚行为并不象那些贬责现状的人所想象的那么罕见。这种行为犹如美丽的珍珠,是肉体上的痛苦或精神上的痛苦结出的果实,也如同珍珠一样,隐藏在粗硬的贝壳下,消失在深渊、大海和滔滔白浪的最底层。而那不断翻腾的水面,则是人们称之为世界、世纪、巴黎、伦敦或彼得堡的东西,随你叫什么都行吧!

  如果说建筑是社会风习的体现,那么这个道理不正是在一八三○年起义之后、奥尔良家族①统治时期得到证明的吗?由于法国各大家族的财路越来越狭窄,我们祖先富丽堂皇的府邸不断被拆毁,被法伦斯泰尔②之类的住宅所取代。七月王朝的贵族院议员住在这种住宅的四层楼上,脚下便是一个发迹的江湖医生。各种建筑风格相互混杂,不伦不类。由于再也没有宫廷和贵族来定格调,艺术产品已无完整的面貌可言。在建筑方面,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么多省钱的办法来以假乱真和冒充坚固,在布局上也从来没有运用过这样多的物力和智慧。譬如说,你请一位建筑师为一座破旧宅邸的花园设计一道围墙,他简直会给你修成一座堆满装饰性建筑的小卢浮宫,内有一个庭院,几个马厩,如果你坚持的话,还可以有一座花园。在室内,他会给你隔成许许多多小间和小空档,布置得令人眼花缭乱,给人一种舒适的假象。总之,一下子隔出那么多住房:往日一个大理院院长的旧面包作坊竟可以改建成一个公爵之家的住宅。

  ①奥尔良家族是法国波旁家族的幼支。七月王朝的统治者路易-菲力浦便是该家族第四代的代表。

  ②法伦斯泰尔是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所构想的社会基层组织,此处指法伦斯泰尔式的公共住宅,即一幢房屋内居住许多户人家。

  苗圃街的拉金斯卡伯爵夫人的公馆就是这样一个现代建筑的杰作,右侧是庭院,左侧是花园;庭院里附属建筑鳞次栉比,花园里的车库和马厩与之遥遥相对。高高的门房两侧是一对漂亮的能通车辆的大门。这幢房子最奢华之处,是直通一层(一层有许多令人啧啧称赞的会客室)女主人内室小客厅的一座漂亮的玻璃暖房,这座精美的建筑杰作是一位被赶出英国的慈善家花钱造的,他修建了暖房,装点了花园,给大门刷上油漆,给附属建筑铺好瓦,把窗户漆成绿色,与乔治四世在布赖顿的美居①一模一样。巴黎多产、灵巧、手快的工人为他雕刻了门窗,仿中世纪或威尼斯宫殿的天花板,处处安置外表为画幅的大理石壁橱。艾尔肖埃和克拉芒负责房门上方和壁炉的雕刻,施奈尔②出色地为天花板作画。楼梯白如女人的玉臂,楼梯上的奇妙装饰可与罗特希尔德③公馆比高低。由于连年动乱,如此豪华的建筑所花费的金钱竟未超过一百一十万法郎。对一个英国人来说,这简直是白给。不知什么是真正的王侯气派的人称这种奢侈为王侯气派。

  ①指英王乔治四世(1762—1830)一八一八年在英国海滨城市布赖顿修建的“东方图”。

  ②艾尔肖埃(1791—1856)和克拉芒(1810—1867)是当时着名的雕刻家,两人风格相近,参加过卢森堡宫的内部装饰工作。施奈尔是《人间喜剧》中的名画家。

  ③罗特希尔德,着名的犹太银行家家族。

  这一豪华建筑的地点,从前是一个商人旧宅的花园。这商人是七月革命的新贵,在一次交易所行情突变之后破产,死于布鲁塞尔。而这位英国人得了巴黎病,死在巴黎:对许多人来说,巴黎是一种疾病。有时巴黎还可成为多种疾病。他的遗孀是基督教卫理公会的教徒,她对这位从东方归来的大阔佬的小住宅深恶痛绝,原来这位慈善家是一个鸦片商。于是有廉耻之心的孀妇下令把这座可恶的房子变卖掉,这时正逢多事之秋,不惜代价的和平①已经不可能保持。亚当伯爵正好利用了这个机会。到底是如何利用的,我们下面将会讲到。反正就他的贵人习气而言,这简直是小事一桩。

  这座房屋用石头砌成,石头都修饰成圆圆的甜瓜形状。屋后是一片绿茸茸的英国式草坪,尽头是一簇雅致的异国树丛,掩映着一个中国式的亭子,亭上有无声的铃铛和固定不动的金色卵形装饰。暖房及其别出心裁的附属建筑遮住了南面的院墙,与暖房相对的另一面墙则完全为藤蔓植物所掩蔽,藤蔓借助漆成绿色的竖杆和横档搭成柱廊。这片草地,这个花卉世界,这些铺沙的小径,这座模拟的森林,这高高架起的绿篱,都有条不紊地分布在二十五平方杆②的土地上,当时价值四十万法郎,等于一座真正森林的价值。在巴黎闹市中这一片宁静的天地里,鸟儿在歌唱:有乌鸫、夜莺、灰雀、黄莺,还有许许多多麻雀。暖房是一个很大的花圃,里面香气袭人,冬天到那里去走走颇有身处盛夏之感;里面气温可以随意调节,可以造成热带、中国或意大利的气候,其办法之巧妙,使人肉眼无法察觉。热水、蒸汽、任何发热物质流经的管子外面都裹着泥土,看起来就象布满鲜花的花环。内室客厅颇宽敞。在一块小小的地面上,被称为建筑艺术的巴黎仙子创造了奇迹,使一切都显得宏伟壮丽。

  ①所谓“不惜代价的和平”,应指一八三九年前后法国政府对外关系上所采取的妥协政策,但文中买房却是一八三四年的事。这一矛盾可能是作者的疏忽造成的。

  ②杆是法国当时的长度单位,各地标准不一,约相当于18.20或22英尺。平方杆是土地面积单位。如用“巴黎杆”,25平方杆约等于855平方米;如用“河泊森林测量杆”计算,则相当于1280平方米。

  年轻的伯爵夫人的小客厅是艺术家卖弄本领的产物,那位艺术家是亚当伯爵请来重新装饰宅邸的。这儿有一个缺点叫人受不了,那就是精致的小玩意儿实在太多,简直令人不知该喜欢哪样才好。精雕细刻的中国女红台,可以从中窥见数以千计古怪形象的牙雕,为此大约需要两户中国艺人之家雕刻一辈子。还有金银丝座的黄玉酒杯;令人看见就想偷走的镶嵌工艺品;如同施奈尔亲手复制的荷兰画;仿佛由斯坦卜克①构思,而不常由斯坦卜克本人完成的天使像;出自受债主催逼的天才之手的一些雕像(这是对阿拉伯神话最好的破释);我国第一流艺术家卓越的画稿;四壁安装的细木护壁板和壁上张挂着的一幅幅新奇别致的印度绸;金光闪闪的门帘上端雕有一幅逼真的狩猎全景图的黑栎木横梁;与蓬巴杜夫人家不相上下的家具;波斯出产的地毯,等等,真是令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更妙的是,两幅网眼窗帘把室内的光线挡得半明半暗,使这些奇珍异宝显得格外迷人。靠墙的蜗形脚桌上摆着若干古董,其中一根马鞭,鞭柄的雕刻系福沃小姐②的大作,说明伯爵夫人爱好骑马。以上描述的就是一八三七年一位贵妇人的小客厅,里面琳琅满目的商品足以供人消闲解闷,正象烦闷总是威胁着这个最爱动荡而又动荡最甚的社会一样。为什么没有一点使人感到亲切,带来梦想和宁静的东西呢?为什么?无非是因为人人自危,惟恐朝不保夕,所以挥金如土,寻欢作乐,今日有酒今日醉。

  ①斯坦卜克是《人间喜剧》中的着名雕刻家。

  ②福沃小姐(1803—1880),法国雕刻家,保王党人,一八三二年曾参与贝里夫人企图推翻路易-菲力浦的军事行动,失败后被判终身流放,一八三四年以后定居弗朗德勒。

  一天早晨,克莱芒蒂娜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倚在软垫长椅上。这种长沙发奇妙得很,一旦摊开四肢躺下去就再也起不来,做软垫椅的工人恰到好处地让你懒洋洋地舒展身子,安享farninente①逸致。暖房的门敞开着,飘来阵阵植物的清香和热带花木的馥郁芬芳。少妇注视着亚当,他正在跟前抽一种很讲究的水烟筒,她只许他在这个套间抽这种烟。门帘用漂亮的束带系起,一眼就能看见两间华丽的客厅:一间以白色和金色为装饰,与福尔班-让松②大厦的客厅不相上下;另外一间是文艺复兴风格。餐厅(全巴黎只有纽沁根男爵家可以与之相比)位于一条小走廊的尽头,走廊的天花板和装饰是中世纪式样;走廊另一端靠近庭院处,有一间很大的候见室,从那里可以透过玻璃门瞥见楼梯的豪华气派。

  ①意大利文:闲情(即无所事事)。

  ②福尔班-让松(1785—1844),南锡主教。

  伯爵和伯爵夫人刚吃完早饭,天空万里无云,一片碧蓝,已是四月末的天气。这一对夫妇已经在一起幸福地度过了两年时光,而克莱芒蒂娜直到两天前才发现她家里似乎有点什么秘密、奥妙的事情。这位波兰人,——我们不妨说几句赞扬他的话——在女人面前一般是软绵绵的,他对她一往情深,甚至在波兰他都会显得低她一等。尽管波丝女子很值得仰慕,但这个波兰人还是更快地被一位巴黎女子弄得神魂颠倒了。

  所以,亚当伯爵被紧紧追问之下,乖乖地向妻子透露了真情。

  对付女人,总得会利用某个秘密,这样她会对你感恩图报,好象骗子对他骗不了的正派人怀有敬意一样。伯爵豪爽,却不擅辞令,他只说等他抽完满满一筒东方水烟之后才能回答。

  “我们出去旅行的时候,”她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总是说:‘帕兹会安排的!’你只给帕兹一个人写信。回到这里之后,大家经常对我提到上尉!我要出门?……找上尉!要付清一份账单?……找上尉!我的马跑不动了,也得找帕兹上尉。总之,这儿好象在跟我玩多米诺骨牌游戏:三句话离不开帕兹①。我耳朵里只听见讲帕兹,可是见不到帕兹。帕兹到底是什么?把我们的帕兹端出来让我见见呀!”

  “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吗?”伯爵的嘴巴离开水烟筒的boc-chettino②,问道。

  ①“帕兹”和玩多米诺骨牌时常说的“通过”发音相同。

  ②意大利文:烟嘴。

  “一切称心如意,不过我们的年金是十一万法郎,却过着二十万法郎的日子,不破产才怪呢,”她答道。说完,她拉了一下铃绳,铃绳很讲究,编织得极细,也是一件艺术品。一个穿着如大臣家的门官一般的贴身男仆应声而来。

  “告诉帕兹上尉先生,我要跟他说话。”

  “你以为这样就能打听到什么吗?……”亚当伯爵微笑着说。

  有必要指出,亚当和克莱芒蒂娜一八三五年九月结婚,在巴黎过冬之后,一八三六年间曾到意大利、瑞士和德国旅行,十一月才回到巴黎。这年冬天,伯爵夫人首次接待客人,这才发现有个见不到人影的家务总管存在。他不声不响,从不露面,但安排料理着一切。总管姓帕兹,读音和拼写完全一致。

  “帕兹上尉先生敬请伯爵夫人原谅,他正在马厩,衣冠不整,不便立刻应命;穿戴一完毕,帕兹伯爵即来拜见,”仆从说道。

  “他在干什么呢?”

  “他在指导如何洗刷夫人的马,因为康斯坦丁没有照他的意思洗刷,”仆从答道。

  伯爵夫人瞧了瞧仆人,他一本正经,竭力忍住伴着这句话的一丝笑意。大凡下属谈到某个屈尊跟他们混在一起的上司时,常常会露出这种微笑的。

  “喔!他在洗刷科拉。”

  “伯爵夫人今天早上不骑马了?”侍从没正面回答便径自离开了。

  “他是波兰人吗?”克莱芒蒂娜问她的丈夫,他点点头,表示肯定。

  克莱芒蒂娜·拉金斯卡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亚当。她的双脚几乎毕直地搭在一块垫子上,头的姿态好似一只鸟儿在窝边聆听小树林的声响,她那模样恐怕一个厌世的男人见了也会动心。她身材苗条,金黄色的头发梳成英国式发型,与英国画册中仙女般的美人颇为相象,尤其因穿着波斯式丝绸晨衣,密密的褶裥掩盖不住她身上最美的线条和袅娜的身段,透过这花团锦簇般的绣花绸缎,仍不难加以欣赏。光艳夺目的晨衣两襟交叉在胸前,袒露出脖颈下面的一片胸脯,雪白的皮肤被双肩上华丽的白色镂空花边映衬得更加鲜明。浓密的黑睫毛覆盖下的双眼,使美丽的嘴巴在一颦一笑间更透出刨根问底的神态。高高隆起的前额显示出直爽的性格,这是好强的、爱笑的、有教养的巴黎女子的特性,不是庸俗的诱惑所能打动的。几乎白得透明的双手搭在沙发椅的两个扶手上,细长的手指,指尖稍稍翘起,露出闪闪发光的、象一颗颗粉红色杏仁的指甲。亚当看到妻子那么急不可待,微微一笑,贪婪地瞧着她。同房的满足并没有使他的热情减退,而这位苗条的年轻伯爵夫人却早已恢复了常态,亚当对她的欣赏赞美几乎引不起她的任何反应。她偷偷打量他的眼神里,也许已经流露出巴黎女子在这个孱弱的、瘦小的红发波兰人面前的优越感。

  “帕兹来了,”伯爵说,他听到了走廊里的脚步声。

  伯爵夫人看见进来一位高个儿漂亮男子,他身材匀称,脸部表情温和文雅,这是力量和苦难相融合的结果。帕兹匆忙之间穿了一件紧身礼服,肋形胸饰用橄榄形的纽子扣住,这种礼服从前称作波兰式直领长礼服。方方的脑袋上,一头浓密的黑发没有好好梳理。因为他将鸭舌帽拿在手中,克莱芒蒂娜注意到他宽大的前额象大理石似的发亮,这只手与《儿童模样的赫丘利》①的手十分相象。他红光满面,身强力壮;面部正中高高的罗马鼻子使克莱芒蒂娜想起英俊的特拉斯特弗林人②。黑色塔夫绸领带使这位身高五尺③七寸、有着意大利人黑玉般闪闪发光的眼睛的神秘人物更加雄姿英发。肥大的带褶裤一直拖到脚面,只露出长统靴的靴尖:帕兹对波兰服装款式的喜爱由此可见一斑。说真的,在一个浪漫女子看来,上尉和伯爵之间、英姿飒爽的军人和尖脸猴腮的矮小波兰人之间、中世纪式的游侠骑士和这位重臣高官之间的强烈对比,总有些滑稽可笑。

  ①罗马神话中的赫丘利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这里提到的雕像名不确,很可能是指卢浮宫的《赫丘利和特莱福》。

  ②特拉斯特弗林人,指罗马台伯河区的居民,巴尔扎克曾多次提到该地区居民的俊美。

  ③指古法尺,一法尺相当于325毫米。

  “你好啊,亚当,”他不拘礼节地向伯爵问好。

  然后他风度翩翩地向克莱芒蒂娜鞠躬施礼,问她有何吩咐。

  “这么说,您就是拉金斯基的朋友喽?”少妇问道。

  “生死之交的朋友,”帕兹答道,年轻伯爵向他投以最亲切的微笑,一边吐出最后一口香气扑鼻的烟雾。

  “啊!那您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用饭呢?您为什么不陪我们一起去意大利和瑞士呢?您为什么老躲着我们,为什么您始终如一地替我们效劳而又使我无法向您面谢呢?”年轻的伯爵夫人一连串地发问,语气略带嗔怪,但一点没有动感情。

  是的,她从帕兹身上看出某种心甘情愿的奴气。当时社会上有一种身兼两职的人,既是秘书又是总管,或既非完全是秘书也并非完全是总管,是某个穷亲戚或者碍手碍脚的朋友之类。对这等人,一般多少有点蔑视,伯爵夫人当然也不例外。

  “因为不必谢我,女伯爵,”他颇不拘礼节地①回答,“我是亚当的朋友,我乐意照料他的权益。”

  ①这表明帕兹在身分上并非下等人,否则应该称“伯爵夫人”。

  “你也乐意老站着,”亚当接着说。

  于是帕兹在门帘旁边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

  “我记得在我结婚的时候见到过您,有时在院子里也见到您,”夫人说,“不过,您既然是亚当的朋友,为什么要把自己摆在低人一等的地位上呢?”

  “巴黎人的看法如何我完全不在乎,”他说,“我为自己活着,或者,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说为你们俩而活着。”

  “但是上流社会对我丈夫的朋友如何看法,我却不能无动于衷呀……。”

  “哦!夫人,请您对他们说这是一个怪人,上流社会很快就会心满意足的。”沉默片刻后,他问道:“您打算出门吗?”

  “您愿意跟我们一起去森林吗?”伯爵夫人反问道。

  “愿意。”

  说完,帕兹施礼,走出屋子。

  “多么好的人啊!他象孩子一样纯朴,”亚当说。

  “现在跟我讲讲你跟他的关系吧,”克莱芒蒂娜要求道。

  “我亲爱的宝贝,”拉金斯基说,“帕兹跟我一样出生于古老的名门世家,本姓帕济,这个家族遭难的时候,其中有一个人从佛罗伦萨逃到波兰,并在波兰成家立业,改姓帕兹,被封为伯爵。这个家族在我们共和君主国兴盛时期立下赫赫战功,由此发迹。主干在意大利被砍倒,它的枝条却在波兰茁壮成长,而且从帕兹伯爵家族又分出好几个支系。有的支系贫苦,有的支系富有,这种情况,你不必感到奇怪。我们这个帕兹属于穷支系的后代。他从小失去父母,除了一把剑之外一无所有。我国革命时期,他在康斯坦丁大公①的军队里服役。一旦参加波兰军队,他就象一个波兰人、象一个爱国者、象一个赤条条毫无牵挂的人那样战斗,有了这三个条件就能一往无前地冲杀。在最后一次决战中,他以为后面有士兵跟随,一直冲进俄国的炮兵阵地,当了俘虏。我当时在场,他的英勇行为鼓舞了我,于是我对手下的骑兵叫道:“快去救他!”我们从几面分头包抄过去,我救出了帕兹,我是第七名幸存者:我们去时是二十个人,回来时算上帕兹只剩下八个。华沙已经被出卖②,我们不得不设法逃出俄国人的魔爪。凑巧得很,帕兹和我,我们俩在同一时间到达维斯瓦河彼岸的同一个地方。当时普鲁士人成了俄国人的鹰犬,我亲眼看到这位可怜的上尉被普鲁士人逮住。人们如果从斯提克斯河捕捞到一个人③,是不会轻易丢开他不管的。帕兹再次遇险,我心里非常难过。为了帮助他,我干脆让自己和他一起被捕。单独一个人可能死于非命的地方,两人在一起就可以死里逃生。因为当时我们是落在普鲁士人手里,凭着我的姓氏以及和某些当权人物的亲戚关系,人们便听任我越狱逃跑。我让亲爱的上尉冒充一名无足轻重的士兵,冒充我们家的一个仆人,于是我们得以逃到但泽①,又在但泽挤上了一艘开往伦敦的荷兰船,两个月之后到达了伦敦。当时我母亲已经病倒,正在英国等我;帕兹和我一起照料她,直到她去世。我们事业的失败,加速了她的死亡。后来我们离开伦敦,我把帕兹带到法国。在这样的逆境中结下的友谊,会使两个男子成为兄弟。到巴黎的那一年,我二十二岁,我有一笔六万多法郎的年金,还不算我母亲变卖家中钻石和藏画的余款。我想先让帕兹的生活有保障,然后在巴黎纵情挥霍。我发现上尉的眼中流露出惆怅的神态,有时还强忍住滚动的泪珠。我早已发现他的心灵极其高尚、伟大和慷慨。也许他看见自己受惠于一个比自己年轻六岁的年轻人而无法报答,心中深深感到遗憾吧。当时我是独身,无牵无挂,行事轻率,很可能在赌博中输个精光,或被某个巴黎女人缠住,落得倾家荡产,这样帕兹和我总有一天要分离。尽管我一再许诺供给他一切所需费用,可是我经常发现自己忘了或者付不出帕兹的膳宿费。最后,我的天使,我决意不再让他受罪,免得他羞于向我要钱,或者某一天遇到困难,找不到我这个伙伴。Dúnque②一天早上吃完饭,我们俩双脚搁在炉架上,在壁炉旁各自抽烟。我好不自在地脸红起来,他不安地瞧着我,我转弯抹角地说了半天,才把一张二千四百法郎年金的票据递给了他……”

  ①康斯坦丁大公(1779—1831),沙皇尼古拉一世之兄,波兰总督,曾参与镇压一八三○至一八三一年的波兰起义。

  ②华沙于一八三一年九月八日被波兰将军克鲁科维奇出卖给俄国。

  ③斯提克斯河是冥河,这里的意思是搭救了一个人的性命。

  ①但泽,波兰地名,即今格但斯克。

  ②意大利文:于是。

  克莱芒蒂娜离开自己的位置,走过去坐在亚当膝上,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吻着他的前额,对他说:“亲爱的宝贝,我感到你真美极了!那么,帕兹当时怎么说呢?”

  “塔德当时脸色刷白,”伯爵接着讲,“一句话也没有说……。”

  “啊,他叫塔德?”

  “对,塔德把票据折起来,还给我,对我说:‘亚当,我原来以为我们是生死之交,我们俩将永不分离。这么说,你不想要我了?’我说:‘噢!你怎么这么理解啊,塔德!那么,好吧,咱们再也不谈这事了。如果我破产,你也跟着破产吧。’他回答我:‘你没有足够的财产过拉金斯基式的生活,你难道不需要一个朋友来照管你的家务,作你的父亲、兄长、可靠的知己吗?’亲爱的,帕兹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和声音充满着母爱般的恬静,同时表达出阿拉伯人式的感激、哈巴狗般的忠诚、野蛮人的情谊,毫不做作,真挚坦率。好!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们波兰人都是这样的——抱住他,吻他的嘴唇,对他说道:‘让我们生死与共吧!我的全部财产同时也属于你,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正是他,没花几个钱替我买下了这幢宅邸。他在公债涨价时为我卖出,落价时再为我买进,于是我们用盈利买下了这所棚子①。他是识马的行家,买卖马匹,获利很多,我马厩里的马也没有花多少钱,但我的马匹是全巴黎最出色、最漂亮的。我们手下的人都是由他精选的正直诚实的波兰士兵,个个都能为我们赴汤蹈火。有一阵我好象要破产了,可是帕兹为我勤俭持家,把一切管理得井井有条,终于弥补了我轻率大意在赌博中造成的损失,补救了我因年轻干下的蠢事。我的塔德狡猾起来抵得上两个热那亚人①,挣起钱来象波兰犹太人那样玩命,精打细算起来活象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我单身的时候,怎么也不能让他象我那样生活。有时非得软硬兼施,才能把他拽去陪我看看戏或下下酒馆,跟寻欢作乐的哥儿们一起吃顿晚饭。他不喜欢沙龙生活。”

  ①“棚子”原是军人对木板营房的称呼,这里却诙谐地指这座豪华的公馆。

  ①热那亚人精明狡猾,以善于经商着称。

  “那他喜爱什么呢?”克莱芒蒂娜问。

  “他热爱波兰,为波兰而伤心。他唯一的挥霍是接济几个可怜的波兰流亡者,但更多的是以我的名义寄钱,很少用他自己的名义。”

  “这么好的小伙子,我会喜欢他的,”伯爵夫人说,“我觉得他象真正伟大的人那样平凡。”

  “你在这里见到的所有这些艺术珍品,”亚当接着说,他丝毫不存戒心地夸奖他的朋友,“都是帕兹搜罗来的,不是在拍卖中成交,就是买的旧货。啊,他比商人还要精明!下次你要是看到他在院子里搓手,那准是用一匹好马换来一匹更好的马。他为我而活着,他的幸福是看到我仪表堂堂,有华丽的车马。他给自己规定的义务,他都不声不响地去完成,从不炫耀。有一天晚上,我玩惠斯特输了两万法郎。回家的路上,我禁不住失声喊道:‘帕兹会怎么说呢!’帕兹把钱如数交给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然他眼光中连一点责备我的意思都没有,可是这声叹息比这种情况下叔伯、妻子、母亲的告诫更使我震动。我问他:‘你舍不得这笔钱吗?’‘喔!既不是为你,也不是为我舍不得,不,我只是想到,这笔钱可以供二十个可怜的帕兹生活一年呢!’你知道帕济家族跟拉金斯基家族一样高贵,因此我从来不肯将我亲爱的帕兹视为下人。我尽量保持我自己的身分,也让他保持他自己的身分。我每次外出和回家总得上帕兹那里转一转,就象去看望我父亲一样。我的财产就是他的财产。总之,塔德确信如果他遇难,我会立即赴汤蹈火去救他,就象前两次我救他一样。”

  “这话的分量可不轻哟,我的朋友,”伯爵夫人说道,“忠诚如同闪电,打仗的时候能风雨同舟,在巴黎却不见得能同甘共苦。”

  “那好,”亚当接着说,“对于帕兹,我要始终象在打仗时那样对待他。我们两人的性格都很粗鲁,各有各的缺点,但我们之间内心的相互了解,使我们亲密的友谊更进了一步。我们可能先救了一个人的性命,然后又杀死他,如果我们发现他是一个坏伙伴的话;但我们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是经过考验的:我们俩经常从对方得到愉快的感受,从这个角度来看,也许友谊比爱情更为充实。”

  一只美丽的手堵住了伯爵的嘴巴,动作之迅速,好象是打了他一记耳光。

  “这是实情啊,我的天使,”他说,“友谊不会出现感情的破裂和快乐的消亡,而爱情总是先超支,到后来却支出少于收入。”

  “相爱双方都是这样,”克莱芒蒂娜笑着说。

  “是的,”亚当接着说,“而友谊只会不断增长。你不要噘嘴,我的天使,我们俩既是朋友又是情人,我们已经把这两种感情汇集在我们美满的婚姻之中了,至少我希望是如此。”

  “是什么因素使你们成为这么好的朋友,我来给你解释解释。”克莱芒蒂娜说,“你们俩过着不同的生活是因为你们的情趣不同,而不是出于不得已的选择,是由于你们的爱好,而不是由于你们有尊卑之分。根据初步印象和你给我讲的情况来判断,很可能在某些时刻,那位下属反而变成了上峰。”

  “哦!帕兹确实比我强,”亚当天真地回答,“我只不过比他运气好罢了。”

  为了这句坦诚的供词,他的妻子吻了他一下。

  “他把高贵的情操巧妙地隐藏起来,这一点就非常了不起,”伯爵接着说,“我对他说过:‘你是个鬼头鬼脑的家伙,你总是深藏不露。’他有权用伯爵的称号,但在巴黎他只让别人称他为上尉。”

  “总之,中世纪的佛罗伦萨人在三百年后又出现了,”伯爵夫人说,“他有但丁和米开朗琪罗①的气质。”

  ①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着名的画家、雕塑家、建筑家和诗人。

  “对,你说得对,从气质上说他是个诗人,”亚当赞同地说。

  “这么说,我同时嫁给了两个波兰人,”年轻的伯爵夫人说着做了一个天才演员在舞台上表演的动作。

  “亲爱的宝贝!”亚当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要是你不喜欢我的朋友,那会使我非常伤心的。尽管他对我结婚由衷地感到高兴,可我们两人都害怕你不喜欢他。你要是对他说你爱他……哦,象一个老朋友那样爱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去穿衣服,天气很好,咱们三个人一起出去。”克莱芒蒂娜边说边拉铃叫侍女。

  帕兹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所以这天整个巴黎社会看见克莱芒蒂娜·拉金斯卡往返布洛涅森林时由她丈夫和塔德左右陪伴着,都在捉摸陪伴她的那个人是谁。克莱芒蒂娜散步过程中执意要求塔德跟她一起吃晚饭。女王这道心血来潮的命令迫使上尉不得不改变平日的穿着习惯。从森林回来以后,克莱芒蒂娜打扮得颇为娇艳。她走进两个朋友等着她的客厅时,连亚当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帕兹伯爵,”她说,“咱们一起上歌剧院去。”

  女人们常常用这样的语气,言下之意是:“如果您拒绝我的要求,我们就此绝交。”

  “好的,夫人,”上尉回答,“不过请您只以‘上尉’称呼我,因为我没有伯爵的财产。”

  “那么,上尉,请让我挽住您的手臂,”她边说边挽住他,把他带进餐厅,那动作的热情亲切,足使情人心花怒放。

  伯爵夫人让上尉坐在她身旁,上尉的窘态犹如一个穷酸的下级军官在一位阔气的将军家作客。帕兹让克莱芒蒂娜侃侃而谈,他象是在上司面前一样肃然恭听,他从不反驳她的意见,而且一定要等她明确发问才作回答。总之他在伯爵夫人眼中显得呆头呆脑,她的殷勤在冷冰冰的严肃举止和彬彬有礼的外交姿态面前碰了壁。亚当对他说,“塔德,别那么拘束好不好!好象你不是在自己家里似的!你大概决意想让克莱芒蒂娜难堪,是不是?”但他的话没有起作用,塔德仍旧是一副笨嘴拙舌、浑浑噩噩的样子。等到用完餐后点心,只剩下男女主人时,上尉解释说,他的起居习惯和上流社会人士完全相反:他八点睡觉,一清早起床,这样他就把自己刚才的举止归因于想打瞌睡。

  “上尉,我本想带您到歌剧院去,让您散散心。不过您还是自己决定吧,”克莱芒蒂娜语气中稍含愠怒。

  “我要去的,”帕兹忙说。

  “今天是杜泼雷唱《威廉·退尔》①,”亚当插话,“不过也许你更喜欢上多艺剧院?”

  ①杜泼雷(1806—1896),法国当时着名的男高音兼作曲家,一八三七年四月十七日首次在歌剧院担任主角,演唱罗西尼的作品《威廉·退尔》。

  上尉笑笑,拉铃唤男仆。男仆进来后,他说:“让康斯坦丁套上大篷马车,不要套双座马车,”然后他瞧着伯爵补充道:

  “否则我们太挤了。”

  “若是法国男人,肯定想不到这一点!”克莱芒蒂娜微笑着说。

  “啊,可我们是移居到北欧的佛罗伦萨人哪!”塔德说话时语气微妙,目光含蓄,泄露出他在餐桌上的姿态是事先设计好的。

  这点不难理解的疏忽,使帕兹在晚餐时的举止和此刻脱口说出这句话时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照。克莱芒蒂娜向帕兹送去狡黠的秋波,这类媚眼往往表明女子又惊喜又嗔怪。所以他们三个人在客厅里用咖啡的时候,大家沉默不语,亚当感到不自在,但又猜不透为什么。克莱芒蒂娜不再挑逗帕兹,帕兹则重新摆出军人的僵硬姿态,无论在路上或在包厢里始终如此,在包厢里他甚至假装睡着了。

  “您瞧,夫人,我是一个令人生厌的人,”《威廉·退尔》演到最后一场舞蹈的时候,他说,“难道我不正象常言所说,‘干自己的本行更合适’吗?”

  “说真的,亲爱的上尉,您既不哗众取宠,也不善于辞令,您身上波兰人的气质很少。”

  “那么请让我专门照管你们的娱乐、你们的财产和房屋吧,我只配干这个。”

  “算了吧,别装蒜啦!”亚当伯爵笑道,“我亲爱的,他既多情,又受过良好教育。如果他乐意,完全可以在沙龙里露头角。克莱芒蒂娜,别把他的谦虚当真啊。”

  “再见,女伯爵,我不客气了:我乘您的马车回去早点睡觉,然后马上派车回来接你们。”

  克莱芒蒂娜点点头,没说什么就放他走了。

  “多孤僻的人啊!”她对伯爵说,“你比他可爱多了!”

  亚当暗暗抓住他妻子的手。

  “可怜的好塔德,在别的男子竭力想表现得出我更讨人喜欢的地方,他却千方百计把自己扮成个陪衬人。”

  “哦!”她说,“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否别有用心,一个普通女子会被他搅糊涂的。”

  半小时之后,跟班博莱斯拉大叫:“开门啊!”马车夫已经把车拐过来,等着两扇门打开。这时克莱芒蒂娜问伯爵:

  “上尉住在哪儿?”

  “喏,那儿,”亚当回答,一边指着一个小塔楼的楼顶,塔楼一边一个漂亮地耸立在大门两旁,有一扇窗户临街。他的套房底下是车库。

  “那另外一边谁住呢?”

  “目前还没有人住,”亚当答道,“另一边马厩上面的小套房将来准备给我们的孩子和他们的家庭教师。”

  “他还没有睡呢!”伯爵夫人瞥见塔德的房间还有灯光,说道。这时马车停在柱廊里,廊柱按杜伊勒里宫中的式样仿造,代替了原来那个漆成人字纹的俗不可耐的锌板雨篷。

  上尉身穿室内便袍,手拿烟斗,望着克莱芒蒂娜进入前厅。这一天对他来说是严峻的。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有一天亚当带他到意大利剧院去相亲,塔德一见杜·鲁弗尔小姐,心中极为动情;后来在区政府和圣多马·达干教堂又见到她,从此他认为任何男子都应专心一意地热爱这样一位女子,要知道唐璜在milleetre①中也有一个是他最爱的啊!所以帕兹竭力劝说他们婚后作一次传统的蜜月旅行。克莱芒蒂娜不在的那段时间内,帕兹的感情几乎是平静的。但这对年轻夫妇一回来,他的痛苦又发作了。

  ①意大利文:一千零三(传说唐璜曾爱过一千零三个女子)。

  亚当曾送给他一只欧洲甜樱桃木做的烟袋,此刻他一边用这只六尺长的烟袋抽着拉塔基亚①烟,一边想道:“只有我和上帝知道我爱她有多深,上帝将因我默默忍受痛苦而让我得到报偿!可是怎么做才能够既引不起她的爱又不引起她的恨呢?”为了寻求这一爱情战略的定律,他漫无边际地思索起来。不要认为塔德的生活中只有苦没有乐。这一天他所玩弄的种种绝招便是他内心欢乐的源泉。自从克莱芒蒂娜和亚当回来之后,他看到自己成为这对夫妇不可缺少的人,心里越来越感到满足。要是没有他忠心耿耿地管理家业,这对夫妇非破产不可。哪份万贯家财能经得住巴黎生活的穷奢极欲呢?克莱芒蒂娜由挥金如土的父亲抚养长大,根本不懂操持家务,而今即便最富有、最娇贵的夫人们也不得不亲自监督家业。现在谁还能有个总管呢?亚当是波兰大贵族的子孙,这种家庭从来是听凭犹太人盘剥的,他根本没有能力掌管波兰一家巨富残余的产业,正因为财产多,他压根儿控制不住他妻子和他自己随心所欲地乱花钱。如果没有帕兹,也许他婚前就破产了。帕兹阻止了他到交易所去投机,这不已经说明一切了吗?因此,帕兹尽管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克莱芒蒂娜,却无法离开这个家,不能出外旅行,以忘却他的激情。感恩——只有这个词才能解开他的生活之谜——把他拴在这幢宅邸里,因为惟独他能治理这个挥霍无度的家。

  ①拉塔基亚,叙利亚一城市。

  他原以为亚当和克莱芒蒂娜外出度蜜月能使他平静下来,不料伯爵夫人回来出落得更加美丽,因为她享受到结婚给巴黎女子带来的精神解放,施展出一位年轻夫人的全部娇媚。再说亚当又是一位信赖人的青年,他具有真正的骑士风度,深深爱恋着克莱芒蒂娜,他让她享有全部幸福和独立自由,从而使她焕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魅力。塔德意识到自己是这一家兴旺繁荣的支柱,他瞧着克莱芒蒂娜赴宴归来或早晨出发去森林,在林荫大道上见到她坐在漂亮的马车里,宛如绿叶衬托着一朵鲜花,这一切都使得可怜的塔德深深地、隐隐地感到心满意足,心花怒放,但是他脸上丝毫不露痕迹。五个月来,伯爵夫人怎么能见着他呢?他躲着她,设法避免跟她见面。没有什么比无望的爱情更接近对上帝的爱了。一个男子的内心难道不应有某种深度,以便无声无息、默默无闻地献身吗?这种深度里隐藏着父亲般的和神明般的高傲,包含着爱情至上的情操,犹如权力至上是耶稣会士的人生哲学一般。这是一种崇高的贪婪,因为它总是很慷慨大度,而且总是按照神秘地存在于宇宙间的原则来约束自己。所谓因果,果,难道不是自然吗?而自然是变化莫测的,自然属于人类,属于诗人、画家、情人;而因,难道不是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吗?反正某些天赋极高的人和某些伟大的思想家是这么看的。因,就是上帝。在种种因的天地里,生活着牛顿、拉普拉斯、开普勒、笛卡尔、马勒伯朗士、斯宾诺莎、①布丰一类人物,真正的诗人和纪元二世纪的隐居者,西班牙的圣泰蕾丝和那些有狂热追求的高尚的人们。每一种人类感情都和这种弃果求因的情况有类似之处。塔德已经达到了这样一种高度,至此一切事物已完全改观。他沉浸在无法形容的缔造者的欢乐之中,在爱情上,他是迄今我们知道的天才大事记中最伟大的人物。“不,她没有完全上我的当,”他一边望着烟袋上飘出的青烟,一边想着,“如果她讨厌我,她完全可以使我跟亚当决裂;但如果她卖弄风情折磨我,那我该怎么办呢?”后一种假设有点妄自尊大的色彩,同上尉谦逊的性格和类似日耳曼人的腼腆是不相容的,所以他排除了自己已经博得欢心的设想,决定等待事态发展再拿主意,然后上床就寝。

  ①牛顿(1642—1727),英国物理学家,数学家和哲学家;拉普拉斯(1749—1827),法国天文学家,数学家和物理学家,督政府时代的上议员,执政府时代曾任内务部长;开普勒(1571—1630),德国天文学家;笛卡尔(1596—1650),法国作家和哲学家;马勒伯朗士(1638—1715),法国哲学家;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

  第二天塔德不在身旁,但克莱芒蒂娜饭吃得很香,并没有注意到他不从命。这天正好是她接待宾客的日子,前来的都是些王亲国戚。她没有注意到上尉不在场,其实每次这种豪华的场面都是上尉安排的。将近凌晨两点时,帕兹听着一辆辆马车离去,心想:“好极了!伯爵夫人不过是象一般巴黎女子那样一时高兴或者一时好奇而已。”于是上尉平日的生活步调被这场小小的风波稍稍打乱了一下以后,重新恢复了正常。巴黎生活中种种令人操心的事转移了克莱芒蒂娜的注意力,她似乎将帕兹忘掉了。真的,在这变化无常的巴黎,要想在交际场占上风,难道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吗?难道你以为,在这种高级的赌赛中,只需拿财产来冒风险吗?须知冬季对时髦女子来说,犹如从前帝国军人的一大战役。准备引起轰动的一件服装或一顶帽子,该是怎样天才的艺术杰作啊!

  一个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女子,必须全副披挂地穿着由花朵和钻石、丝绸和金属制成的硬挺挺、光闪闪的“盔甲”,从晚上九点一直坚持到次日凌晨两点,经常是到三点。为了使自己的纤腰引人注目,她必须吃得很少。晚间实在饿得受不了时,便喝几杯减肥茶,吃点甜食,吃些能产生热量的冰激凌或者几片不易消化的糕点。肠胃必须服从爱俏的需要。早上醒得很迟。一切都跟自然规律相反,而自然是无情的。早晨刚起床,时髦女子就要开始早上的装扮,同时想着下午的穿着。她不是还要接待、出访、骑马或乘车去布洛涅森林吗?不是还要经常练习微笑的诀窍,进行紧张的思维活动以便炮制出一些既不俗又不迂的恭维话吗?这一点,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能做到的。当你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在上流社会开始露面时艳如桃李,三年之后就憔悴不堪,你感到惊讶么!仅仅六个月的乡间生活,能恢复冬季亏损的元气么?如今只听见人们嚷嚷胃炎和一些奇怪的病症,这些病痛,专心料理家务的妇女是没有的。从前女人只是偶尔出场,现在则总在台上。克莱芒蒂娜要战斗:她已经崭露头角,必须集中精力对付她与敌手们之间的这场搏战,因此丈夫的爱情在她心中已占不了多少位置,塔德当然也可能被忘却。可是一个月之后,到了五月,她准备前往勃艮第德·龙克罗尔领地的前几天,她从布洛涅森林回来的时候,瞥见上尉站在与爱丽舍田园大道平行的便道上。塔德衣着讲究,正出神地望着坐在四轮马车里的美貌的伯爵夫人,望着轻快的马和穿戴得光彩夺目的仆从,总之望着他亲爱的令人赞叹的夫妇。

  “瞧,上尉在那儿,”她对丈夫说。

  “他多么高兴啊!”亚当接话,“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刻,因为没有比我们的车马随从更华丽的了。他乐不可支地看到人人都羡慕我们的幸福。啊!你才第一次注意到他,其实他几乎每天都在这里。”

  “他现在会想什么呢?”克莱芒蒂娜问。

  “他此刻在想,冬季实在花钱太多,我们到你年老的舅父德·龙克罗尔家去,可以攒点钱,”亚当回答。

  伯爵夫人命令马车在帕兹面前停下,让他上车坐在她旁边。塔德脸红得象颗樱桃。

  “我的烟味要熏着您了,”他说,“我刚抽了雪茄。”

  “亚当的烟味就不熏我啦?”她激烈地反问。

  “可他是亚当啊,”上尉反驳道。

  “那么为什么塔德就不能有同样的特权呢?”伯爵夫人微笑着说。

  这神奇的微笑力量之大,完全战胜了帕兹勇敢的决定。他瞧着克莱芒蒂娜,双眼流露出内心火样的激情,只因他同时表达了纯洁的感恩心理,才使这种热烈的目光有所冲淡。他正是以感恩来维持生命的人。伯爵夫人在披肩下交叉着双臂,若有所思地靠在垫子上,一面揉搓着她漂亮的帽子上的羽毛,眼睛望着路上的行人。这颗至今一直在自我克制的伟大心灵,突然射出闪电般的光芒,深深打动了她的心。那么在她心目中,亚当的长处究竟是什么呢?勇敢和慷慨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但是上尉!……塔德显然比亚当强,甚至强很多。她再次将两人作比较:塔德仪表堂堂,出类拔萃;而亚当瘦弱干瘪,他的体格相貌足以说明贵族世家的昏庸:总是近亲联姻,必然造成退化。对比是这样鲜明!伯爵夫人看到这一点,心里该多么痛苦!这些想法,谁也不知道,因为少妇的眼睛一直茫茫然,似乎陷入了沉思,到达宅邸之前,她一句话也没有讲。

  “您跟我们一起吃晚饭,不然我对您以前的不服从可要生气了,”她进门的时候这么说,“您是亚当的塔德,也是我的塔德。我知道您受过他的恩惠,但我也清楚您对我们的恩情。

  亚当两次帮助了你,其实这是理所当然的,而您每日每时都在慷慨地帮助我们。我父亲要来跟我们一起进晚餐,还有我的舅父龙克罗尔和姨妈赛里齐也要来,您去换衣服吧。”她说着,一面握住他伸过来扶她下车的手。

  塔德上楼更衣,心中又甜蜜又紧张,强烈的感情波动使他惶惶不安。他最后一刻下楼,进晚餐的过程中他再次扮演军人的角色,似乎他只适于担任总管的职务。但这次帕兹再也骗不了克莱芒蒂娜,因为他的目光已经使她心明眼亮。德·龙克罗尔,这位继塔莱朗亲王之后最有才干的大使,曾在德·玛赛短暂的内阁中大显身手,他从外甥女那儿得知帕兹伯爵很有才干,为人谦逊,甘为朋友米日拉充当总管。

  “我怎么才第一次见到帕兹伯爵呢?”德·龙克罗尔侯爵问道。

  “嗨!他是藏而不露,高深莫测,”克莱芒蒂娜回答说,一面向帕兹投去一个目光,意思是让他不要那样。

  唉!尽管有可能损害上尉的形象,还是应该承认,帕兹虽则比他的朋友亚当高明,却并不是一个强者。他表面的优势从不幸中得来。在华沙度过的贫穷和孤独的日子里,他读书、学习、进行比较和思考。但造就伟人的创造才能,他是没有的,这方面先天不足,后天能弥补吗?帕兹仅仅是心地崇高,他能为崇高的事业勇往直前;但在感情领域,他只有行动,而很少表达思想,他的思想秘而不宣。结果全部思想活动只能折磨他自己的心。再说,一个没有表达出来的思想,又算什么呢?听了克莱芒蒂娜那句话,德·龙克罗尔侯爵和他妹妹交换了一个奇特的眼色,互相暗指他们的外甥女、亚当伯爵和帕兹。这种一闪而过的场面只在意大利和巴黎才会有。除了各国宫廷以外,世界上惟有这两个地方,眼睛能够说明这么多事情。要通过眼睛表现心灵的全部力量,给眼神以语言的价值,让它一下子传达出一首诗或一出悲剧,必定是处于这样两种情况:要么极端受奴役①,要么享有最大的自由。亚当、伯爵夫人和杜·鲁弗尔侯爵都没有领会老妖婆和老外交家洞若观火的眼神,但帕兹这条忠诚的狗却明白了他们的预言。请注意,这只是两秒钟内发生的事。如此短的瞬间,要描绘当时骚扰上尉心灵的风暴,未免太繁琐了。

  ①巴尔扎克认为意大利是当时受奴役最严重的国家。

  “怎么!姨母和舅父认为我可能被爱上了,”他心里想,“现在我要获得幸福,就看我够不够大胆了吗?那么亚当呢!……。”理想的爱情和情欲,这两者跟感恩和友谊一样强有力,几种情感相互冲突,爱情一时占了上风。这位值得赞叹的可怜的情人决意不放过这一天!于是帕兹变得风趣起来,竭力讨人喜欢。

  在外交家的要求下,他扼要地讲述了波兰起义的情况。用饭后果点时,帕兹看见克莱芒蒂娜听得出神了,简直把他当作一位英雄,却忘掉了亚当曾牺牲了三分之一的巨额家产才使他们得以流亡国外。九点钟喝完咖啡,德·赛里齐夫人拉着外甥女的手,吻了吻她的前额,不由分说地带走了亚当,留下杜·鲁弗尔侯爵和德·龙克罗尔侯爵。十分钟以后,他们也走了,最后只剩下帕兹和克莱芒蒂娜单独在一起。

  “我也要走了,夫人,”塔德说,“因为您要跟他们一起去歌剧院。”

  “不,”她回答道,“我不喜欢舞蹈,而且今晚演出的是非常糟糕的芭蕾舞:《宫廷叛乱》①。”

  ①《宫廷叛乱》,塔格利奥尼(1777—1871)的三幕芭蕾舞剧,拉巴尔作曲,一八三三年在歌剧院首场演出。

  沉默片刻。

  “如果是两年前,没有我作伴,亚当是不会去歌剧院的,”

  她接着说,眼睛并不看帕兹。

  “他发疯似地爱您……”塔德回答。

  “嘿!正因为他发疯似地爱我,明天也许就不爱了,”伯爵夫人大声说道。

  “巴黎女子真是不可思议,”塔德说,“别人发疯似的爱她们,她们却要人家爱得恰如其分;可要是人家恰如其分地爱她们,她们又责备你不懂爱情。”“她们永远有理,塔德,”她微笑着说,“我很了解亚当,我不怪他:他轻浮,十足的大少爷派头,他娶了我作妻子会一直心满意足,我无论喜欢什么,他都不会反对,但是……。”

  “哪桩婚姻里没有但是呢?”塔德非常温柔地说,竭力想把伯爵夫人的思路引开。

  即使最不自负的男子此刻也会想:“要是我不对她说我爱她,才是大笨蛋呢!”这个想法,差一点使这位情人欣喜若狂。

  他们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种可怕的沉寂,而沉寂中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思想活动。伯爵夫人偷偷打量着帕兹,同样帕兹也从镜子里端详伯爵夫人。帕兹象个吃饱喝足正在消化食物的人,深深扎在安乐椅里,只有丈夫或麻木不仁的老人才会摆出这样的姿势。他双手交叉搁在肚子上,机械而飞快地一上一下转动着两个拇指,眼睛盯着这手指头的简单游戏。

  “您倒是给我讲讲亚当的好处啊!”克莱芒蒂娜大声嚷道,“您是了解他的,告诉我他并不是一个轻浮的人呀!”

  这一声叫喊非同寻常。

  “现在该在我们之间设立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了,”可怜的帕兹暗暗想道,同时编出一个很有英雄气概的谎言,他高声说道:“好处?我太爱他了,您不会相信我的,我不可能对您讲他的坏话。因此……夫人,我夹在你们俩之间是很为难的。”

  克莱芒蒂娜低下头,眼睛看着帕兹为她擦得锃亮的皮鞋鞋尖。

  “你们这些北欧人,你们只是体力上勇敢,真到下决心时却缺乏坚定的意志,”她喃喃地说。

  “您一个人留在家里准备干什么呢,夫人?”帕兹装出天真无邪的样子问道。

  “怎么,您不陪我吗?”

  “原谅我要告辞了……。”

  “怎么!您上哪儿?”

  “我要去看马戏,今晚在爱丽舍田园大道开始演出①。我是非去不可的……。”

  “为什么呢?”克莱芒蒂娜问,一边用有些愠怒的眼色盘问他。

  “我得向您泄露我心中的秘密了,”他红着脸继续说,“可是至今我还没有告诉亲爱的亚当,他还以为我只爱波兰呢!”

  “啊!我们高贵的上尉有秘密?”

  “您会认为这是一件不名誉的事,而且会劝阻我。”

  “您,不名誉?……”

  “是的,我,帕兹伯爵,我如痴似狂地热恋着一个姑娘。

  她原来跟着布托尔一家在法国走江湖,这些人搭了一个类似弗朗柯尼②的马戏班子,但只在集市上演出!后来我让奥林匹克杂技剧场的经理雇用了她。”

  ①自一八三五年起,每年从五月到秋末,爱丽舍田园大道都有马戏表演。

  ②弗朗柯尼一家是奥林匹克马戏团的创建者。起初在各地巡回表演,后固定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上奥林匹克杂技剧场演出。

  “她漂亮吗?”伯爵夫人问道。

  “在我眼里当然漂亮,”他闷闷不乐地接着说,“玛拉迦是她的艺名,她健壮、敏捷而柔软。与社交场中所有的女人相比,我觉得她更可爱,什么原因?老实讲,我也说不清!每当我看她演出,心情就十分激动:她乌黑的头发上扎着一条蓝色的缎带,在她裸露着的橄榄色双肩上飘拂,她身穿镶着金边的白裙和一件丝织紧身衣,简直是一尊活生生的希腊雕像;她脚登一双已经磨损的轻便缎鞋,举着旗帜骑马飞奔,她在军乐声中腾空穿过一个巨大的纸环,搅得纸片满场飞舞,随即又姿态优美地落回那匹奔马的背上,引起全场热烈的掌声,根本用不着雇人捧场……您说这叫我激动不激动?”

  “比舞会上的漂亮女人更使您激动吗?”克莱芒蒂娜用撩人的惊讶口吻问道。

  “是的,”帕兹回答,声音哽咽,“在始终充满危险的表演中保持这种令人赞叹不已的敏捷,这种始终如一的优美,在我看来是一个女子最了不起的胜利……是的,夫人,森蒂、玛利勃朗、格里齐、塔格利奥尼、芭斯塔和艾斯莱尔,①所有这些过去或现在统治舞台的明星,在我看来都不配替玛拉迦解鞋带。玛拉迦能够在风驰电掣的马上跳下蹿上,从马肚左侧钻下去,又从右侧钻出来,象白色的磷火在最剽悍的牲畜周围飞舞,她能够用一只脚尖站在马背上,然后突然跌坐下来,双脚悬垂,而马一直向前飞奔。还有最后一招,她站在没有缰绳的飞马上编织长袜、打鸡蛋或者摊鸡蛋,这时全场轰动,百姓赞不绝口。这是真正的百姓,农民和大兵!从前在剧场前作滑稽表演时,这只可爱的小鸽子能用鼻尖顶儿把椅子,她的鼻子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希腊式鼻子。夫人,玛拉迦就是灵巧的化身。而且她力大无比,只需用可爱的小拳头或小脚就能打发掉三、四个男人。总之,她是体操女神。”

  ①以上提及的都是着名的女歌唱家和舞蹈家。

  “她大概很愚蠢……。”

  “喔!”帕兹接着说,“就象《皮克的佩弗里》中的女主人公①那样好玩,象波希米亚人那样无忧无虑,脑子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她很少考虑未来,就象您扔几个铜板给一个穷人那样不加思索。高尚的情操之类她是不懂的。你永远也不能使她相信,一位老练的外交家可以是一位俊美的青年,给她一百万也改变不了她的看法。对一个男人来说,她的爱情永远可以博得他的欢心。她身强力壮,她的牙齿好比三十二颗光泽美丽的珍珠镶嵌在珊瑚上。她的喙——她这样称呼自己的嘴——用莎士比亚的说法,具有小母牛口部的活力和气味。叫许多人饱受折磨!她眼里的美男子是身强力壮的男子,阿道尔夫、奥古斯特、亚历山大式的人物,②或者耍杂技的艺人和滑稽演员。她的教练是个卡桑德尔③式的凶狠至极的老家伙,经常打她。恐怕她挨过几千次打才练得这般矫捷、这般优美、这般勇猛吧!”

  ①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皮克的佩弗里》的女主人公是阿莉丝·布里奇诺思,此处所指的显然是同一小说中的另一人物弗内拉。

  ②阿道尔夫指瑞典王古斯塔夫二世(1594—1632),奥古斯特指波兰王奥古斯特二世(1670—1733),亚历山大可能是指俄皇亚历山大一世(1777—1825),均以体格魁梧着名。

  ③卡桑德尔,意大利喜剧中愚蠢而轻信的老头儿的典型。

  “您对玛拉迦真是着迷了!”伯爵夫人说。

  “玛拉迦只是她在海报上的名字,”帕兹老大不高兴地说,“她住在圣拉扎尔街一个四层楼上的套间里,穿的用的都是绫罗绸缎,生活舒适得象个公主。她过着双重的生活:卖艺生活和美貌女子的生活。”

  “她爱您吗?”

  “她爱我,……说出来您要觉得好笑……仅仅因为我是波兰人!她总是以版画上波尼亚托夫斯基跳进埃尔斯特河①的形象来看待波兰人的,因为在所有的法国人看来,这条不可能淹死人的埃尔斯特河是一条吞没波尼亚托夫斯基的汹涌澎湃的河流……所以我在法国这种气氛中生活,实在是非常不幸,夫人……。”

  ①若瑟夫·波尼亚托夫斯基亲王(1762—1813),波兰将军,上文提到的波兰国王波尼亚托夫斯基之侄,从一八○六年起协助拿破仑征战。在一八一三年莱比锡之役中,他曾掩护拿破仑撤退,但他本人受重伤,在泅渡埃尔斯特河时淹死。在巴尔扎克的时代,有些法国人曾对此史实持怀疑态度。

  一颗狂怒的泪珠在塔德眼睛里转动,深深感动了克莱芒蒂娜。

  “你们这些男人,都喜欢猎奇!”

  “那您呢?”塔德问。

  “我很了解亚当,我敢肯定,他要是遇到象您的玛拉迦那样的杂技女艺人,一定会把我忘掉的。对啦,您是在什么地方遇见她的呢?”

  “在圣克鲁,去年九月交易会的时候。她待在挂满幕布的演杂耍的草台一角,她的伙伴们穿着波兰服装,正吵闹得不可开交。我瞥见她一声不响,静悄悄地待着,我看出她内心充满忧伤。一般二十岁的姑娘是不会这样的啊!我就因为这受到了感动。”

  伯爵夫人姿态优雅,若有所思,表情几乎是忧伤的。

  “可怜,可怜的塔德!”她大声嚷道,然后她带着真正的贵夫人信以为真的神情,狡黠地笑了笑,“好吧,到马戏场去吧!”

  塔德拿起她的手吻了吻,一颗热泪落在她的手上,然后他走出屋去。他编造了对一个女骑手的痴情故事,现在应该赋予这个故事一些真实性了。在他编造的故事中,只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就是,在圣克鲁,布托尔马戏团的女骑手、有名的玛拉迦,确实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天早上他刚在马戏团海报上看到她的名字。他给了马戏团的小丑一个五法郎的硬币,小丑告诉他,女骑手小时候是捡来的,也许是拐来的。于是塔德进了马戏场,看到漂亮的女骑手。他花了十个法郎,一个临时代管服装的马夫告诉他,玛拉迦真名叫玛格丽特·蒂凯,住在神庙沟街一幢房子的六层楼上。

  第二天,帕兹怀着痛苦的心情,前往神庙区寻找蒂凯小姐。夏天,她是马戏团最杰出的女骑手的替角,冬天,她是通俗喜剧里的哑角。

  “玛拉迦!”女门房冲进阁楼喊道,“一位漂亮的先生来找您!他正在向夏皮佐打听情况,夏皮佐正跟他磨蹭呢,让我赶紧来通知您一声。”

  “谢谢您,夏皮佐妈妈。要是他看见我正在熨我的裙子,多不好啊!”

  “没关系!爱屋及乌嘛!”

  “是一个英国人吗?英国人可喜欢马呐。”

  “不是,我看他象个西班牙人。”

  “倒霉!人家说西班牙人可穷了……您留在这里陪我,夏皮佐妈妈,否则我就会象没人照料似的……”

  “您找谁啊,先生?”女门房打开房门问塔德。

  “蒂凯小姐。”

  “姑娘,”女门房装模作样地说,“有人找您。”

  一根晾衣服的绳子碰掉了上尉的帽子。

  “请问先生有何贵干?”玛拉迦边捡起帕兹的帽子,边问道。

  “我在马戏场见到您,您使我想起我失去的一个女儿,小姐,您非常象我的爱洛伊丝,出于对她的怀恋,我想给您一些资助,如果您不反对的话。”

  “说哪儿话啊!您快请坐,将军,”夏皮佐太太说,“真没见过这么好的人……真太殷勤了。”

  “我不是来献殷勤的,亲爱的夫人,”帕兹说,“我是一个陷于绝望的父亲,只是想找一个跟我女儿相象的人聊以自慰罢了。”

  “这么说,以后您就对别人说我是您的女儿喽?”玛拉迦很机灵地问道,一点都没有怀疑他的诚意。

  “是的,”帕兹说,“我偶尔来看看您,为了使我的幻觉更完善,我让您住到一套漂亮的房子里去,还有非常讲究的家具。”

  “我会有家具?”玛拉迦瞧着夏皮佐太太说。

  “还有佣人,”帕兹接着说,“让您过得非常安逸。”

  玛拉迦偷偷打量着这个陌生人,问道:

  “先生是哪国人?”

  “我是波兰人。”

  “那么我接受了,”她说。

  帕兹临走时答应再来。

  “这倒是件严重的事!”玛格丽特·蒂凯望着夏皮佐太太说,“我担心这个人为了实现什么异想天开的念头而来哄骗我。得了!我豁出去啦!”

  这次奇怪的会见之后一个月,美丽的女骑手已经住进由亚当伯爵的地毯家具商精心配备的一套住宅,因为帕兹有意让拉金斯基公馆的人谈论他的爱情狂热。对玛拉迦来说,这次奇遇简直是《天方夜谭》①式的,做梦也想不到。她由夏皮佐夫妇服侍,他们既是她的知己,又是她的佣人。夏皮佐两口子和玛格丽特·蒂凯等待着某种结局的到来,然而三个月过去了,玛拉迦和夏皮佐太太都摸不清这位波兰伯爵搞的是什么名堂。帕兹每周来待一个小时左右,他一直不离开大客厅,从来不想进玛拉迦的小客厅,更不想到她的卧房里去。尽管女骑手和夏皮佐夫妇使尽种种伎俩,但他从未踏进过她的房门。伯爵询问一些关于这个江湖艺人的生活琐事,每次都在壁炉上留下两枚四十法郎的金币就走了。

  ①《天方夜谭》即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

  “他看上去很烦恼,”夏皮佐太太说道。

  “是的,”玛拉迦回答,“这个男人冷若冰霜……。”

  “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啊,”夏皮佐高声说,他为自己能穿上一身蓝色呢料衣服而满心欢喜,他的模样活象一个部长办公室的听差。

  帕兹的定期捐赠,等于让玛格丽特·蒂凯每月有三百二十法郎固定收入。这笔钱再加上她从马戏团得到的微薄收入,她的生活与过去的困境相比,已经显得十分阔绰了。马戏团的艺人之间流传着关于玛拉迦交好运的种种奇谈。女骑手出于虚荣,竟把谨慎的上尉为她的住房花掉的六千法郎说成六万。据马戏团小丑们和哑角们说,玛拉迦用的餐具全是银器,而且她来马戏团上班的时候披着漂亮的呢斗篷,围着雅致的肩巾,穿着开司米的衣裙。总而言之,这位波兰人是一个女骑手可能遇到的最大的好人:既不找一点麻烦,又一点不妒忌,完完全全让玛拉迦自由自在。

  “有些女人真是运气!”玛拉迦的对手说,“马戏团三分之一的收入都是我挣来的,却碰不到她那样的好运。”

  玛拉迦戴着漂亮的小圆帽,有时乘车在布洛涅森林招摇过市(烟花女子使用的一个漂亮说法),有些风雅青年已经开始注意她。后来,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开始对玛拉迦说长道短,对她的幸运极尽诬蔑之能事。甚至说她是梦游者,波兰人则被认为是动物磁气疗法施行者,说他正在寻求点金石。更有甚者,还有人说什么玛拉迦的处境比普绪喀更稀奇古怪。玛拉迦一边痛哭,一边向帕兹转述这些流言蜚语。

  “我恨一个女人的时候,”她最后说,“我决不诽谤她,我不会说人家要她接受磁气,想在她身上取得点金石。我说她弯腰驼背就是,并且证明她确实如此。为什么您要连累我呢?”

  帕兹始终冷冰冰一言不发。夏皮佐太太终于弄清了塔德的名字和爵位;后来她还从拉金斯基公馆打听到这些毋庸置疑的情况:帕兹是一个单身汉,无论在波兰或法国,他根本没有死去的女儿。玛拉迦听了不禁大惊失色。

  “我的孩子,”夏皮佐太太说,“这个怪物……”

  一个男人只满足于暗中——偷偷地——瞧瞧玛拉迦这样漂亮的姑娘,既不敢对任何事情表态,也不信赖人,——在夏皮佐太太看来,他就必定是个怪物。

  “这个怪物供养您,必定想让您参与某件非法或者犯罪的事情。天杀的,要是您上了重罪法庭,或者——说起来都吓人,我从头顶直凉到脚跟——您上了轻罪法庭①,保管您成为报上的新闻人物……要是我换了您,您猜我会怎么着?嗨!我是您的话,为我自己的安全起见,我去报告警察。”

  ①夏皮佐太太缺少法律知识,以为轻罪法庭似乎比重罪法庭更可怕。

  有一天正当玛拉迦胡思乱想,情绪激动的时候,帕兹在壁炉台的天鹅绒上放下了金币。她拿起金币朝他脸上扔去,说道:“我不要偷来的钱。”

  上尉把金币交给了夏皮佐夫妇,从此再也不来了。这时克莱芒蒂娜正在勃艮第她舅舅德·龙克罗尔侯爵的领地上度过最美好的季节。杂技剧场塔德的专座上再也不见他的人影,艺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认为玛拉迦的清高纯属愚蠢,有人则认为她手腕高明。最乖觉的女人听到帕兹的所作所为都感到不可理解。帕兹在一周之内就收到三十七封轻佻女子的来信。

  而对帕兹来讲,幸亏他惊人的克制态度没有激起上流社会的好奇心,只是引起不三不四的人们说长道短而已。

  过了两个月,美丽的女骑手负债累累,给帕兹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在纨裤子弟看来简直是一篇杰作。此信全文如下:

  我的朋友,尽管发生了那件引起您误解的事情,我仍然敢于这样称呼您,您会怜悯我吗?一切使您伤心之处决非我的本意。要是我曾经有幸使您觉得在我身旁感到快乐的话,请回来吧……否则我就要陷入绝望了。贫困已经降临,它所带来的难堪,您是不知道的,昨天我只靠两个苏的鲱鱼和一个苏的面包活命。难道这是您情人的饮食吗?夏皮佐夫妇已经离开我,他们从前看上去对我是多么忠心耿耿!失去您以后,我才看清了所谓人情……养一条狗,它还不至于嫌弃我,而夏皮佐夫妇却走了。来了一个执达吏,不问青红皂白把什么都封存了,他是铁石心肠的房产主和连十天期限都不愿给的珠宝商派来的。因为没有你们这些男人作保,信用也就没有了!女人的处境是多么艰难!而她们应当引咎自责的,只不过是贪图快乐罢了。我的朋友,我把稍微值钱的东西全部送进了当铺。我已一无所有,只剩下对您的怀念。眼看冬季就要到来。冬天我没有津贴,因为通俗剧场一到冬天就上演哑剧,而我在哑剧中几乎没有什么角色可以扮演。您怎么会误解了我对您高尚的感情呢?归根到底,我们表达感激的方式是相同的啊!您以前看到我生活舒适心里就高兴,现在您怎么能让我陷入困境呢?哦!您是我世界上惟一的朋友,而我又要跟布托尔马戏团走江湖去了,因为这样我至少能混碗饭吃。在这之前,请原谅我冒昧地问您一句,我是否已经永远失去了您。在马戏场上往圈里跳的时候,如果我忽然想起您来,很可能因一步之差而摔断双腿!不论发生什么事情,玛格丽特·蒂凯永远属于您。

  玛格丽特·蒂凯

  “这封信值得我花一万法郎!”塔德心里想,不禁失声大笑。

  次日克莱芒蒂娜回到了家,第二天帕兹见到她,觉得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美丽,更动人。吃饭晚的时候,伯爵夫人似乎对塔德十分淡漠。饭后,上尉走了,伯爵和他的夫人之间出现了极为有趣的场面:刚才塔德装作请亚当出主意的样子,似乎无意地把玛拉迦的信留给了他。

  “可怜的塔德!”亚当等帕兹走后向他的妻子感叹道,“一个如此高贵的人竟被一个最蹩脚的江湖艺人所玩弄,真是倒霉!他会失去一切,他将堕落,过不了多久他会变得判若两人的。喏,亲爱的,看看吧!”伯爵把玛拉迦的信递给他的妻子。

  克莱芒蒂娜读了这封满是烟草味道的信,做了一个厌恶的动作,把信一丢。

  “不管他给哄骗到什么程度,也该有所察觉了,”亚当说,“玛拉迦一定给他设过好多圈套。”

  “他还会去的!”克莱芒蒂娜说,“他会原谅她的。你们只有对这类坏女人才宽宏大量!”

  “她们也需要别人宽容,”亚当说道。

  “塔德只有待在他自己家里……才能对自己有个清醒的判断,”她接着说。

  “嗨,我的天使,你说到哪儿去了,”伯爵起先很高兴能在他妻子面前贬低一下他的朋友,但他并不想把犯错误的人一棍子打死。

  塔德深知亚当其人,便要求他“严守秘密”,说是请求亚当原谅他的挥霍,并允许他提取一千埃居供养玛拉迦。

  “这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伯爵接着说。

  “怎么讲?”

  “没有为她花费一万法郎以上,还没给她还债,倒让她写这么一封信来纠缠,作为一个波兰人,这未免……!”

  “他会让你倾家荡产的,”克莱芒蒂娜说,语气带着巴黎女子表示不信任时特有的尖刻。

  “噢!我了解他,”亚当回答,“他为了我们的利益会甩掉玛拉迦的。”

  “我们等着瞧吧,”伯爵夫人接着说。

  “为了他的幸福,必要时,我会毫不犹豫地要他离开她。

  康斯坦丁告诉我,在他们有来往的那段时间里,以前很少喝酒的帕兹,有时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如果他再这样下去,我会象看见自己的孩子走上邪路一样痛心的。”

  “别再说了,”伯爵夫人大声说道,同时又作了一个厌恶的手势。

  两天后,上尉从伯爵夫人的举止、声调、眼神里看出亚当泄露秘密所引起的可怕后果。蔑视使这位动人的女子和他之间产生了鸿沟。从此他郁郁寡欢,时时刻刻被这样的念头所折磨:“是你自己让她瞧不起你的呀!”生活使他感到难以忍受,最明媚的阳光在他看来也是灰暗的。不过在这无边苦海的波涛中,他也有欢乐的时刻:他从此可以尽情欣赏伯爵夫人而不会有任何危险,因为她对他已经毫不注意。节日聚会时,他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默不作声却全神贯注地瞧着她,不放过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当她唱歌的时候,他不错过一首歌曲。总之,克莱芒蒂娜的美好生活维系着他的生命,他可以亲自为她要骑的马洗刷,一心一意为这座富丽堂皇的住宅节省开支,更加忠心耿耿地为这一家的利益效劳。这无言的快乐深深埋藏在他的心底,犹如母亲的欢乐永远不为孩子所知晓:因为,如果不了解内心的某些东西,能够谈得上了解吗?他的爱难道不是比彼特拉克对洛尔的纯洁的爱①更美冯?

  彼特拉克的爱情最终成为他创作的源泉,使他获得荣耀,写出登峰造极的诗篇。阿萨②临死的时候难道不是感到死得其所、与天地共存吗?这种感受,帕兹每天都有,他只不过没有死,也没有流芳百世的价值而已。爱情究竟包含着什么,为什么虽则有无言的欢乐,帕兹仍然忧伤不已?天主教大大提高了爱情的地位,可以说把美德和高尚精神也不可分割地融合进去了。一个人没有引以为荣的优点就没有爱情,在被蔑视的情况下为人所爱是极其罕见的,因此塔德自讨苦吃的创伤使他痛苦不堪。如果让她表示出爱他,然后死去呢?……可怜的情人也许会感到自己没有白活一世。象这样生活在她面前,慷慨大度地为她效劳而不为她所赏识、所理解,他真是宁可回到原来那种提心吊胆的局面。总之,他希望德行能得到报偿。

  ①彼特拉克(1304—1374),意大利诗人和人文学者。一三一二年随家迁居法国阿维尼翁,一三二七年对洛尔一见钟情。一三四八年他得知洛尔死于瘟疫,十分悲痛,为她写了《抒情诗集》。这段佳话后来成为精神恋爱的典型。

  ②阿萨骑士(1733—1760),法国奥弗涅团上尉,七年战争期间,他在执行侦察任务时发现敌兵,不幸被俘,他不顾敌方威胁,向法军高呼告警,当场被敌人刺死。伏尔泰在《路易十五时代的故事》中讲到他的英雄事迹。

  他消瘦了,脸色发黄,常常发低烧,终于病倒。整个一月份他只得卧床,却又不肯看医生。亚当伯爵很为他可怜的塔德担心。伯爵夫人却在小范围内无情地说:“随他去好了,你看不出他为奥林匹克①感到内疚吗?”这句话使塔德从绝望中鼓起了勇气,他起床、外出、设法找点消遣,终于恢复了健康。将近二月份的时候,亚当在乔凯俱乐部输掉一笔钱,数目相当可观。因为怕老婆,就来求塔德把这笔钱算在为玛拉迦挥霍的账上。

  ①玛拉迦所在的马戏团,此处指玛拉迦。

  “说这个江湖女艺人多花了你两万法郎,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只跟我有关系。要是伯爵夫人知道这两万法郎是我赌输的,我就会失去她的尊敬,她会为未来担忧的。”

  “又这样,唉!”塔德喊道,不觉长叹了一声。

  “喂!塔德,你这次肯帮忙,你就不再欠我的情了。”

  “亚当,你以后还要生儿育女,不要再赌了,”上尉劝说道。

  几天以后伯爵夫人得知亚当为帕兹慷慨解囊,惊呼道:

  “玛拉迦又花了我们两万法郎!以前用去一万法郎,一共三万!还有一千五百法郎的年金,等于我在意大利剧院定包厢的价钱,抵得上很多市民的家产哪!……喔!你们这些波兰人,”她一边说一边在她漂亮的暖房里采花,“你们真是不可想象。你不生气吗?”

  “可怜的帕兹……”

  “可怜的帕兹,可怜的帕兹,”她打断他的话接着说,“他对我们有什么用?我来管理这个家好啦,我来管!以前他拒绝的一百金路易年金,你现在拿去给他,他爱怎么跟奥林匹克马戏团鬼混都行。”

  “他对我们很有用处,一年来他为我们节省的钱肯定在四万法郎以上。总之,亲爱的天使,他替我们在罗特希尔德银行存了十万法郎,换一个总管,早把这笔钱给贪污了……。”

  克莱芒蒂娜软了下来,但她对塔德仍然很严厉。几天以后她请帕兹到小客厅里来。一年前在这里她把他跟伯爵作比较,感到大吃一惊。可是这次面对面接见他,却没有发现任何危险。

  “我亲爱的帕兹,”她态度随便,带着大人物对其下属既往不咎的姿态说道,“如果您真的如您所说的那样爱亚当,那就请您办一件他决不会要您办的事,而我,她的妻子,却毫不犹豫地要求您去办……。”

  “是关于玛拉迦吧?”塔德话中带刺地说道。

  “对了!正是!”她说,“如果您希望跟我们过一辈子,如果您希望我们继续做好朋友,就请您离开她。一个老兵怎么……”

  “我只有三十五岁,”他说,“一根白头发也没有哩!”

  “可是您很象有了的样子,”她说,“反正一样。怎么一个如此深谋远虑、如此高贵的人……”

  她说这句话,意图很明显,是想在他身上重新唤起她以为已经消失的高尚情操。这话听了不免使人难过。帕兹打了一个手势,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但别人难以觉察。她接着说下去:

  “象您这样高贵的人,怎么会孩子似地被人耍了呢?您的艳史使玛拉迦出了名……瞧瞧,连我舅舅都想见见她,而且真的见着了。不止我舅舅一个人,玛拉迦得意地接待所有这些先生们……我一直以为您心灵高贵……哼!离开她,您的损失就那么大,大到不可弥补吗?”

  “夫人,如果要我作出某种牺牲来重新取得您的尊重,那是很快就能办到的。但离开玛拉迦并不属于……。”

  “如果我是男人,换到您的地位上,我也会这么说的,”克莱芒蒂娜接过话说,“那么好吧,就算离开她是重大的牺牲好了,我们不用为此争吵了吧!”

  帕兹走出小客厅,心里真怕会干出什么蠢事来。他压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便走到户外去散步。虽然天气很冷,他穿得很单薄,前额和脸上却火烧火燎的。“我一直以为您心灵高贵!”这句话一直在他的耳际萦绕,他心想:“不到一年前,听到克莱芒蒂娜的声音,我一个人就能打败俄国人!”他想扔下拉金斯基公馆,到北非骑兵营当兵去,战死在非洲①算了。

  ①指阿尔及利亚,自一八三○年起,法国在非洲只有对阿尔及利亚的战争。

  可是担忧的心理又拦住了他:“没有我,他们怎么办呢?别人很快就会叫他们破产。可怜的伯爵夫人!只要把她的收入降到三万利勿尔一年,她的日子就苦不堪言了!”他心想,“好吧!即便我已失去了她,还是鼓足勇气把好事做到底吧!”

  谁都知道,自一八三○年起,巴黎狂欢节的规模大得惊人,已经具有全欧性质,与从前威尼斯狂欢节相比,更加滑稽,更加热闹。是否因为财富猛减,巴黎人才想出这种集体的娱乐呢?就象他们的俱乐部,实际上是没有主妇、不讲礼仪和花钱较少的沙龙。总而言之,三月份舞会多得很:在这些舞会上,跳舞,嬉闹,纵情欢乐,放浪形骸,滑稽可笑的装扮和风趣的巴黎人种种花样翻新的戏谑,把狂欢节搞得轰轰烈烈。

  当时最热闹的地方是圣奥诺雷街,缪萨尔①是这种狂欢中的拿破仑。缪萨尔生得个子矮小,偏巧来指挥震天价响的音乐,其响声不亚于人群的喧闹声;他指挥加洛普舞曲,这是巫魔夜会的轮舞曲,奥贝尔②的杰作之一。加洛普舞曲只是在《古斯塔夫》③中的大加洛普舞曲上演后才成型并具有其诗意的。五十年来,一切如梦境般地飞速而过,这规模宏大的终曲难道不是可以作为这个时代的象征吗?

  严肃的塔德,当他得知全身化装的伯爵夫人要和其他两位年轻夫人一起,在她们丈夫陪同下去观看最热闹的缪萨尔舞会的奇异场面时,他心中爱恋着一个纯洁无瑕的神圣形象,却去找狂欢节舞蹈皇后玛拉迦,约她到缪萨尔舞会去通宵跳舞。一八三八年封斋节前的星期二凌晨四点,伯爵夫人裹着带风帽的化装黑色长外衣,坐在那间巴比伦式大厅的阶梯形台阶上。瓦朗蒂诺④指挥的乐队一开始演奏,她就看见塔德化装成罗贝尔·马凯①,带着女骑手跳轮舞。女骑手穿着蛮人的服装,头插羽毛,象一匹野马似的,在人群中上蹿下跳,活象一团磷火。

  ①缪萨尔(1793—1859),着名的乐队指挥,经常在通俗音乐会和舞会上担任指挥,当时很受欢迎。

  ②奥贝尔(1782—1871),法国作曲家,曾任巴黎音乐学院院长。

  ③即奥贝尔作曲的《古斯塔夫三世》(1833)第五场(即终曲),又名《假面舞会》,很有名,经常单独演出。

  ④瓦朗蒂诺(1785—1865),歌剧院的乐队指挥。

  ①罗贝尔·马凯,音乐剧《向阳山坡的客栈》中的主人公,着名的强盗典型。勒迈特(1800—1876)在剧中扮演这个人物,大获成功。

  “啊!”克莱芒蒂娜对她的丈夫说,“你们这些波兰人,你们都是些没骨气的人。听了塔德的话,谁能不相信他呢?他已经向我许下了诺言,可是他不知道我会来这里,我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他却瞧不见我。”

  几天以后,她请帕兹一起用晚饭。饭后,亚当让他们俩单独留下,克莱芒蒂娜对塔德严加训斥,让他明白,她再也不愿意留他寄居了。

  “好吧,夫人,”塔德恭顺地说,“您说得对,我的确是一个无耻之徒,我说话不算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及时离开玛拉迦,想拖到狂欢节以后……,说老实话吧,这个女人对我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以致……”

  “这个被警察赶出缪萨尔舞会的女人,她跳的是什么舞哟!”

  “我同意,我认错,我离开您的家好啦。不过您是了解亚当的。如果我撒手不管你们的财产,您可得多多费心。虽说我在玛拉迦问题上有毛病,可我一直关注着你们的产业,管理你们的下人,事无巨细都亲自过问。所以,请您允许我看到您能够接管之后再离开您。现在你们已经结婚三年,不会再象度蜜月时那样乱花钱了。现时的巴黎女子,哪怕是爵位最高的贵人,都十分精通理财和持家……。就这样吧!待到我对您的能力,更主要的是对您办事的果断感到放心的时候,我就离开巴黎。”

  “这才是华沙的塔德,而不是马戏团的塔德说的话,”她回答说,“等您恢复常态之后再回到我们这里来。”

  “恢复常态?……永远恢复不了,”帕兹说着低下眼睛,望着克莱芒蒂娜美丽的双脚,“您不知道,女伯爵,这个女人说出话来妙趣横生,出人意料。”说到这里,他已经感到快失去勇气了,于是赶紧补充道:“上流社会那些装腔作势的女人,没有一个及得上这个天性坦率、如同小动物一般的女子……。”

  “问题是我最讨厌带野性的东西,”伯爵夫人说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眼光犹如发怒的毒蛇。

  从这天上午起,帕兹让克莱芒蒂娜知道所有的事务,成了她的家庭教师,他让她了解理财的艰难,东西的真实价格,指点她怎样才能不让别人过多地占便宜。她可以指靠康斯坦丁,让他给她当管家,因为塔德已经把康斯坦丁训练出来了。

  到了五月,他认为伯爵夫人已经完全能够管理家财,因为她是个有眼光的女人,头脑敏锐,天生是当主妇的材料。

  塔德非常自然地造成了这一局面,谁知又出现了一段对他来说极其可怕的曲折,他的痛苦并不如他原来设想的那样容易忍受。可怜的情人没有料到会发生意外,然而亚当突然病倒了,病得很重,塔德没有走成,当了他朋友的看护。上尉尽心服侍,不顾疲劳。一个女人如果有兴趣运用深刻的洞察力,便能从上尉的英雄行为中看出,这是高尚的人为了压制自己不自觉产生的邪念而对自己采取的某种惩罚。但是女人们要么洞察一切,要么什么也看不见,这取决于她们的心理状态:爱情是她们唯一的明灯。

  四十五天中,帕兹看守、护理着米日拉,一点也看不出他思念玛拉迦。这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从来不想她。克莱芒蒂娜见亚当垂危,但还没有断气,便请来了所有最着名的医生。“如果他能得救”医生中最博学的一位说道,“那只能是上天的力量了。得靠照料他的人掌握时机,助天一臂之力。伯爵的生命掌握在看护他的人手里。”

  塔德去将这个判决通知克莱芒蒂娜。她坐在一座中国式的亭子里,一则休息休息,消除疲劳,二则让医生们自由自在地讨论,不受拘束。从小客厅到中国式亭子所在的岩石小丘,有一条黄沙小路,迷恋克莱芒蒂娜的帕兹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犹如到了但丁所描写的地狱深渊。这个不幸的人从没想过有可能成为克莱芒蒂娜的丈夫,他忧心如焚,愁眉不展。他走到克莱芒蒂娜跟前,痛苦得脸都变了样。墨杜萨①般可怕的脸色显出他绝望的心情。

  ①墨杜萨,希腊神话中满头毒蛇的女怪,被其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

  “他死了吗?……”克莱芒蒂娜问道。

  “他们说他没有救了,至少,他们让他听天由命。您不必去,他们还在那儿,可是毕安训本人也在收拾听诊器,准备走了。”

  “可怜的人!我在想,是否有时候我也折磨过他,”她说。

  “您使他很幸福,这方面您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塔德安慰道,“您对他是宽宏大量的……。”

  “我的损失大概是无法补救的了。”

  “不过,亲爱的,假定伯爵不幸去世,难道您不曾对他有所评判?”

  “我并不是神魂颠倒地爱他,”她回答说,“而是象一个妻子应该爱她丈夫那样爱他。”

  “那么,比起失去另一种男人,您的遗恨可以少一些,”塔德以一种克莱芒蒂娜从未听见过的语气说,“如果您所失去的男人是你们女人的骄傲,是你们的爱情和你们的整个生命,那情况就不同了。对我这样的朋友,您完全可以实话实说……而我,我会怀念他的!……早在你们结婚之前,我就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我为他牺牲了我的一生。要是他死了,我活在这世界上就没多大意思了。而对一个二十四岁的寡妇来讲,生活依然是美好的。”

  “嗨!您很清楚,我谁也不爱,”她突然不胜痛苦地说。

  “您还不知道什么叫爱,”塔德说。

  “哦!丈夫终究是丈夫,我是相当明智的,我情愿要我可怜的亚当那样一个孩子,而不要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快三十天了,我们心里一直在想:‘他能活下来吗?’这种肯定与否定的交替,使我象您一样作好了失去他的思想准备。我可以坦率地对您说,唉,要是可能的话,我宁愿用我的生命去换取他的生命。在巴黎,一个独身的女人难道不是很容易在破产者或败家子的虚情假意面前上当受骗吗?所以我祈祷上帝给我留下我的丈夫,他百依百顺,心肠极好,很少麻烦人,而且已经开始怕我。”

  “您很实在,我更加喜欢您了,”塔德说着,拿起克莱芒蒂娜的手吻了吻,她没有反对。“在如此重要的时刻,能遇到一个毫不虚伪的女子真是难能可贵。我可以推心置腹地跟您谈谈。让我们想想未来,好吗?假如上帝没有倾听您的祈祷,那么我时刻准备向上帝呼救:‘留下我的朋友吧!’这五十个夜晚并没有使我的视力衰退,哪怕再照料三十个日日夜夜,夫人,您尽管睡好了,有我看守呢。如果真的如他们所说,可以通过精心照料救活他的话,我定能把他从死神手里夺过来。

  要是您和我竭尽全力仍然无效,伯爵死了,那么,如果有人爱着您,啊,如果一个配得上您的多情而刚强的人深深爱着您的话……”

  “我也许曾经非常渴望有人爱我,可是我没有遇见过……。”

  “也许您理解错了……”

  克莱芒蒂娜双眼死死盯着塔德,揣测他说这句话并非出于爱情,而更多是出于贪财的思想,所以鄙视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用高、中、低三种声调向他狠狠吐出“可怜的玛拉迦”几个字,惟有贵妇人才会运用这种表示蔑视的特殊语调。她站起身来,任由塔德昏倒在地,因为她头也不回,向小客厅昂然走去,上楼到亚当的卧房去了。

  一小时之后,帕兹回到病人的房间。他精心照料着伯爵,就象没有受到致命的打击一样。从这个致命的时刻起,他变得沉默寡言了。再说,他要与病魔搏斗。他的英勇善战博得了医生们的称赞。无论什么时候,人们都能看到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好比是两盏点燃着的明灯。他对克莱芒蒂娜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点怨恨。她向他表示谢意,他只是听着而没有接受,他好象成了聋子。他心里想:“她将受我救亚当一命之恩!”

  这句话,可以说他是用自己光芒四射的行动写在了病房里。到了第十五天,克莱芒蒂娜支持不住,不得不减少她的护理时间,否则她要累垮了。帕兹却不知疲倦。八月底,他们的医生毕安训终于对克莱芒蒂娜说,伯爵的性命保全下来了。

  “喔!夫人,根本不应该谢我,”他说,“没有他的朋友,我们是救不活他的!”

  中国式亭子里那可怕的一幕发生后的第二天,德·龙克罗尔侯爵来看望他的外甥女婿,因为他就要肩负一项秘密使命,前往俄国。前一天受到致命打击的帕兹,悄悄向外交官说了几句话。后来,亚当伯爵病愈后第一次偕夫人乘敞篷四轮马车出游的那天,在马车正要离开台阶的时候,一个传令兵走进宅邸的院子,求见帕兹伯爵。坐在马车前座的塔德转过身去,原来是一封打着外交部印章的信。他迅速把信放进礼服口袋,动作之快使克莱芒蒂娜和亚当无法问及此事。不可否认,在有教养的人中有一种不开口的语言技巧。但是车到马约门的时候,亚当还是利用自己大病初愈的特殊地位——不管他怎么任性,别人总得让他三分——对塔德说:“咱们两个情同手足的朋友之间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你知道电报内容的话,就快告诉我,我非常想知道。”

  克莱芒蒂娜心里有气,瞧着塔德对她丈夫说:“两个月来他一直跟我赌气,我才不想追问他哩!”

  “哦!我的天哪!”塔德回答说,“反正我阻止不了报纸发表这件事,我不妨向你们说出这个秘密:承蒙尼古拉皇上恩典,任命我为远征希瓦①的部队中一名上尉。”

  “你去吗?”亚当失声叫道。

  “我去,亲爱的,我来的时候是上尉,回去的时候依然是上尉……再待下去,玛拉迦可能会叫我干出蠢事来的。明天我和她一起吃最后一顿晚餐。如果我九月份不动身去圣彼得堡,就得走陆路②。我不是富人,我还得留一小笔款子给玛拉迦,好让她独立生活。怎么可以不照顾唯一能了解我的女人的前途呢?玛拉迦认为我伟大!玛拉迦认为我英俊!玛拉迦也许对我不忠诚,但是她深深地……”

  ①希瓦,中亚细亚一个独立汗国,在今乌兹别克境内,一八三九年十一月,沙皇曾派远征军侵犯这个国家,次年夏败退。

  ②九月份可以走海路。

  “钻进您的脑子里,然后非常准确地落回到她的马背上,”

  克莱芒蒂娜尖刻地说。

  “啊,您不了解玛拉迦,”上尉话带挖苦,眼带讥讽,使克莱芒蒂娜陷入了沉思和不安。

  “永别了,美丽的布洛涅森林的小树,在这儿散步的有巴黎女子,也有似乎重新见到了祖国的流亡者。我知道我的眼睛再也看不见小姐小径和夫人大道上郁郁葱葱的树木,再也看不见圆形空地的洋槐和雪松……在那亚洲的边缘,我将按照我愿为之效力的伟大皇上的意图行事,凭着勇敢,凭着拿生命冒险,我也许能够成为一支部队的指挥官,那时我或许会怀念爱丽舍田园大道,因为在这里,有一次您曾让我上车坐在您的身边。总之,我将始终怀念玛拉迦的严厉苛刻,我现在所说的那个玛拉迦。”

  他说这句话的态度,使克莱芒蒂娜不寒而栗。

  “那么您很爱玛拉迦喽?”她问道。

  “我为她牺牲了我们永远不肯牺牲的荣誉……。”

  “什么荣誉?”

  “口欧……我们愿付出任何代价在我们的偶像眼中保持的荣誉。”

  回答完这句话,塔德便不再开口,只是在经过爱丽舍田园大道的时候,他才打破沉默,指着一所木板房子说:“瞧!

  这就是杂技剧场!”

  晚饭前他抽空前往俄国大使馆,然后又到外交部。第二天清晨伯爵夫人和亚当尚未起床,他已动身去勒阿弗尔了。

  “我失去了一位朋友,”亚当听说帕兹伯爵已经离去,热泪盈眶地说,“一位真正具有这个词的涵义的朋友。他象逃避瘟疫一般逃离我的家,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何在。我们两个朋友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吵翻吧,”他死死盯着克莱芒蒂娜说道,“不过他昨天关于玛拉迦那一席话……其实他从来没有碰过这个姑娘的一个手指头。”

  “你怎么知道呢?”克莱芒蒂娜问。

  “我自然好奇,去见了蒂凯小姐。可怜的姑娘至今不明白塔德为什么绝对不肯亲近她……”

  “够了,先生!”伯爵夫人说完就回到自己卧房去了。她暗自寻思:“莫非我受了某个高尚骗局的愚弄?”

  刚想到这儿,康斯坦丁进来,交给她以下这封信,那是塔德在夜间草草写成的。

  伯爵夫人:到高加索去送死,还要同时带走您对我的蔑视,这太过分了。既然一死了之,我就一了百了吧。我第一次见到您,就爱上了您。这是对女子的一种始终如一的热恋,即便女方不忠也依然如故。选中您、娶您为妻的亚当是我的恩人,我很贫穷,我心甘情愿和忠心耿耿地为你们当管家。在这极度的不幸中,我发现了最甜蜜的人生。在你们家充当一个不可缺少的齿轮,知道自己对你们的豪华阔绰和安逸幸福有所贡献,这就是我快乐的源泉。如果说为亚当效劳给我的心灵带来极大的满足,那么,当这一切劳碌的起因和成果都是为了自己所热恋的女子时,情形又当如何,您就可想而知了。我领略了爱情中母性的欢乐:我就这样接受了生活的安排。我好比大路上的穷人,在您美丽庄园的边界上用石头砌了一间陋室,而不向您伸手求乞。虽然贫穷和不幸,虽然因亚当的幸福而眼花缭乱,我却成了施与者。啊!这种爱情好似护守天神的爱那样纯洁,时时刻刻卫护着您;您睡觉的时候,他看守着您;您走过的时候,他爱抚地瞧着您,他这样活着感到很幸福。总之,对这个可怜的流亡者来说,您就是祖国的太阳。此刻他含着眼泪给您写信,怀念着最初那些时日的幸福。我十八岁那年,得不到任何人的怜爱,我把华沙一个妩媚动人的女子当作理想的情妇,在她身上寄托着我的思念和我的向往,她成了我朝思暮想的皇后!可是这个女人对此一无所知。何必要告诉她呢?

  ……我!我爱着我心上的人。从我年轻时这段爱情史,您可以想象,我生活在您生活的圈子里,为您刷洗马匹,为您的钱袋寻找崭新的金币,为您安排精美的膳食和盛大的晚会,凭着我的本领使那些比您更富有的人相形见绌,我该是何等幸福!每次亚当对我说:“塔德,她要某件东西,”我是多么兴冲冲地在巴黎奔忙啊!

  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您想在某时某刻有件什么小东西,我常常要花九牛二虎之力,坐七小时的马车才能弄到。但为您而奔波,其乐无穷!看到您在花丛中微笑,而您却看不到我,我便忘记了谁也不爱我……总之,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有些日子,幸福冲昏了我的头脑,我竟在夜里去亲吻您双脚踩过的、对我来说则是您的足迹闪闪发光的地方。这种举动与我从前神出鬼没地偷吻拉迪斯拉斯伯爵夫人①亲手碰过的门把手一样。您呼吸过的空气香味袭人,我吸进这空气就感到吸入了生命的玉液琼浆。我在这儿宛如处在人们所说的热带,完全沉醉在生机勃勃、充满创造精神的腾腾热气之中。我必须告诉您上述这些事,才能解释明白我那些不由自主的思想何以表现得那么古怪自负。本来我是至死也不肯向您披露我的秘密的!您大概还记得,有几天您非常好奇,创造奇迹的人终于引起了您的注意,您很想见见他。当时我以为,原谅我,夫人,我以为您会爱上我。您的深情厚意,您那可能为情人所误解的目光,在我看来,对我太危险了,因此我为自己物色了玛拉迦。我知道女人对这类私情是绝不能饶恕的:我正是在发现自己的爱情必然要泄露的时候,物色了这么一个人物。现在您怎样蔑视我都可以,而以前您毫不留情地鄙视我,我却是冤枉的。不过我可以肯定,您姨母将伯爵带走的那天晚上,如果我向您倾诉了上述那些想法,话一说出口,我就会象一只被驯服的老虎又咬住了活的动物,一感觉到血的热气,就……。

  于子夜

  ①拉迪斯拉斯系波兰王族。

  写不下去了。那时的情景如今依然历历在目!是的,当时我如醉若狂。我从您的眼中看到了希望,我的眼睛本会放射出胜利和红旗的光芒,并且迷住您的双眼。我设想了这一切,真是罪过,也许我想错了。惟有您对那可怕的一幕拥有发言权,我在那一幕中,终于压制住了爱情、情欲。这两种人类最不可战胜的力量,却被那应当永世长存的感恩心理冰冷的手压下去了。您那残忍的鄙视惩罚了我。您向我表明,对一个人的厌恶和蔑视是很难改变的。

  我如痴似狂地爱着您。即便亚当死了,我也会离开;现在亚当已经得救,我更应当走开了。不能把朋友从死神手中夺回后再去欺骗他。再说,我的出走也是为了惩罚我曾经产生过的一个念头:医生对我说他的生命取决于看护他的人时,我曾产生过让他死去的念头。永别了,夫人。离开巴黎,我失去了一切。而您没有忠于您的塔德在身边,却毫无损失。

  忠于您的

  塔德·帕兹

  “我可怜的亚当认为他失去了一个朋友,那么我失去了什么呢?”克莱芒蒂娜心想,她沮丧地垂下头,眼睛凝视着地毯上织出的一朵花。

  就在同时,康斯坦丁也偷偷交给伯爵一封信。信的全文如下:

  我亲爱的米日拉,玛拉迦什么都对我说了。为了你的幸福,你去拜访女骑手的事,千万不要向克莱芒蒂娜透露一个字,并且始终让她相信玛拉迦花了我十万法郎。从伯爵夫人的性格来看,她不会原谅你输钱,也不会原谅你私访玛拉迦。我不去希瓦,而是去高加索。我心情很忧郁。从我这次赴任的情况来看,三年之后,我要么成为帕兹亲王,要么战死疆场。永别了,我从罗特希尔德银行提取了六万法郎,我们俩现在两讫了。

  塔德

  “我真蠢!刚才我差点儿没断送自己,”亚当心想。

  塔德出走,三年过去了,报纸还没有提到什么帕兹亲王。拉金斯卡伯爵夫人极其关心尼古拉皇帝的远征,她内心已经是一个俄国人,她贪婪地阅读来自俄国的每一条消息。每个冬天总有那么一、两次,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俄国大使:

  “我们可怜的帕兹伯爵现在怎么样啦,您知道吗?”

  咳!这些所谓目光敏锐、聪颖绝伦的巴黎女子,她们之中的大多数经常在帕兹式的人物身边来来去去,却对他们视而不见。是的,不止一个帕兹被埋没了,这种事想起来是多么可怕!即使他们受到爱恋也仍然得不到赏识。上流社会中就连最单纯的女子也要求最伟大的男子有点儿江湖骗术,似乎最美的爱情要是纯朴自然地表现出来便毫无价值,似乎爱情只能置身于华服盛装和金银器皿之中。

  一八四二年一月,拉金斯卡伯爵夫人略带忧伤的姿容激起了拉帕菲林伯爵狂热的爱情。此人是当时巴黎最厚颜无耻的花花公子之一。拉帕菲林知道要征服一个由怪物①严密看守的女子困难重重。为了出其不意地把美貌动人的克莱芒蒂娜弄到手,他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有点忌妒克莱芒蒂娜的女人身上。她同意为奇袭创造机会。

  ①狮头、羊身、龙尾的吐火怪物,此处指亚当。

  拉金斯卡伯爵夫人无论怎么聪明,也料想不到会有这等卑鄙出卖的事。她冒冒失失地跟着这个所谓女友去参加在歌剧院举行的假面舞会。拉帕菲林使出浑身解数引诱克莱芒蒂娜。将近凌晨三点,她跳舞跳得心醉神迷,答应跟他去用夜宵。她正准备登上那位所谓女友的马车的关键时刻,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抱住。尽管她高声叫喊,还是被抱进她自己的马车。车门敞开着,但她并不知道她的马车就停在这里。就在这时,克莱芒蒂娜认出了塔德。“他没有离开巴黎!”她失声叫道。塔德看着马车把伯爵夫人拉走,便逃走了。

  哪位女子一生中有过这样离奇的遭遇呢?克莱芒蒂娜每时每刻都希望着与帕兹重逢。

  一八四二年一月于巴黎

  沈志明/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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