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家庭
 




  献给路易丝·德·屠尔海姆伯爵夫人①

  以志怀念和深情的敬意

  她谦卑的仆人

  德·巴尔扎克

  当年在巴黎市政厅周围的老城区,有几条很曲折、很阴暗的街道;圣约翰回旋栏街就是其中之一:它顺着市政厅的小花园曲折蜿蜒,直到同马特鲁瓦街相交处,准确地说,是延伸到如今已经拆除的一垛旧墙的墙根下。当年还能看到这里设置的S形回旋栏,这个街名便是由此而来的。栅栏到一八二三年才拆除:那一年,市政当局决定在市府小花园的旧址上建造一座可供举行舞会的大厅,准备用于欢迎昂古莱姆公爵②从西班牙远征归来的庆祝活动。这条街的最宽处是在与迪克赛朗德里街交叉的路口上,但也只有五法尺光景。所以,一遇多雨季节,便可看见滚滚的浊浪冲刷沿街老房子的墙基,将家家户户倒在墙角的垃圾席卷而去。垃圾车是无法通过这里的,住户们只好指望狂风暴雨来打扫这条终年泥泞的街道,试想,这条街怎能干净整洁呢?当盛暑的骄阳直逼巴黎的时节,一片金灿灿的光芒象刀锋似的晃眼;但它却只能照耀这条阴暗的街道于一时,而无从晒干那股经久不散的潮气——它从底层到二楼,团团围住了这些幽暗寂静的屋子。

  ①韩斯卡夫人的女友,常住在维也纳。巴尔扎克一八三五年旅居维也纳时曾是她姐姐和表兄的座上客。

  ②昂古莱姆公爵(1775—1844),查理十世的长子。一八二三年曾指挥法军远征西班牙。

  住户们在六月里从下午五点起就得开始点灯,一到冬天更是昼夜不熄了。就是在今天,假如有一位大胆的行人想从沼泽区①走到塞纳河滨,假如他从茅草街的尽头出发,途经武士街、劈柴街、双门街直抵圣约翰回旋栏街,那么他还会觉得自己似乎一直是在地窖里行进。报刊的专栏常常吹嘘老巴黎的辉煌灿烂,其实老巴黎几乎所有街道都类似这种阴暗潮湿的迷宫。好古之士倒还可以在这里鉴赏若干罕见的历史遗迹。

  ①巴黎的老区之一,在今第三、四区的地段内。从十七世纪起建有许多高级住宅,但十八世纪以后,该区居民多属中下阶层。

  比如,当年回旋栏街与迪克赛朗德里街交叉的街角上那所老房子还没有毁坏,观光者可以在那所房屋的墙壁上看到两只大铁环的残痕:那是当年本区的治保官员为了确保社会治安,要求每晚拴上链子的残迹。这所房屋以古色古香着称;从建房时采取的种种防范措施,更可见出这类旧宅的有碍健康。为了使底层保持洁净,就将楼房的地窖顶升到比地面高出二法尺左右,这样便迫使来客在进屋时登上三级台阶。独扇大门的门框形成一个半圆拱形,拱顶石上装饰着美女头像和阿拉伯风格的图案,由于年深日久,花纹已经剥蚀了。底层朝向回旋栏街的一面有一小套房,开有三扇窗,窗台约有一人高,就从那小街上取光。在这几扇已有破损的窗户外面,加装了几根稀稀拉拉的粗铁条儿,算是防护措施;铁条的末端隆起一个小圆球,和面包房里的炉条很相象。如果白天有哪位好奇的行人朝套房的两间小屋张望,那么他肯定会一无所获。因为只有在七月骄阳的照射之下,才能窥见第二间屋里的一方凹处,里面嵌着两张木床,床上铺着绿哔叽毯子;整个凹处都是老式木工活儿。不过每当下午三点钟光景,烛光一亮,便可透过头间屋子的窗户见到一位老妇人:她坐在炉角边的一张板凳上,拨着炉火,煨着一锅浓汁炖肉,那是一般看门女人惯做的家常菜。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屋子的后墙上挂着寥寥可数的几件炊具和家用器皿。还能看见一张旧桌子,支在X形的木架上;桌面连一张台布也没有,直接陈放着几件锡制餐具和老人刚做好的那份菜。这间屋子既是厨房又作餐室,权充家具的还有三张破椅。壁炉台上放着一面破镜子、一块打火石、三只玻璃杯、几根火柴和一只有缺口的白色大水罐。在这片阴冷的栖身之地,一切都陈列得井然有序,焕发着勤俭的精神,所以无论方格地板、日用器皿还是壁炉灶具,看上去都挺顺眼。老妇人苍白多皱的容貌同阴暗的街道、破旧的房屋倒也颇为协调。假如你看见她坐在椅子上养神的姿态,你一定会觉得:她对这所房屋的依依不舍,有如一只蜗牛对自己褐色硬壳的留恋。在她的表情中,一种难于形诸笔墨的狡黠,透过平日略带做作的老好脾气而时有流露。她头戴一顶珠罗纱圆便帽,但也难以将银白的发丝统统遮住。她有一双灰色的大眼睛,如同那条小街一样静谧。她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和墙上的裂缝可谓异曲同工。出身寒微也罢,家道中落也罢,反正她对那忧患的生涯似乎早已抱定逆来顺受的态度。从日出到日落,除了围炉举火和提篮上街以外,她一直坐在另外那间小屋里,面对一位年轻姑娘,紧挨最后那扇窗户。白天任何时候,过路行人都能够望见这位青年女工:她总是静坐在一张老式的红绒安乐椅上,埋头于一具刺绣绷架,勤奋不息地劳动着。母亲则在膝上放一只墨绿色的鼓筒,专心抽制一圈圈的珠罗纱。然而她用指头转动线轴已相当艰难。因为目力衰退,便在她那六旬老人的鼻梁上架起一副旧式眼镜,全凭鼻翅鼓足张力,方能维持它不致掉落。夜幕一降临,这两位勤劳的女工便在中间放上一盏油灯,让光线透过两只装满水的玻璃圆瓶,把各自的活计照得通亮:一位借以辨明从鼓筒的线轴里抽出的最纤细的线头;一位便可识别刺绣图案上最工巧的笔触。铁栅栏的曲度,使姑娘得以在窗台上置放一只长方形木盒,里面盛满泥土,好好歹歹长着几株香料豆、几棵金莲花、一株枯瘦的小忍冬,和几茎牵牛花——那牵牛花病弱的枝藤也攀附上了铁栅栏。这些几近枯萎的植物毕竟长出了若干苍白无力的花骨朵儿,为窗棂里的画面平添了一层忧郁妩媚的韵味,使镶嵌其间的两个人物更显得和谐动人。过路行人哪怕自私透顶,只要看见这室内的场景,也可对巴黎工人阶级的生活窥一斑而知全豹了。看来这位刺绣女工全仗着这种针尖上的手艺过活。很多涉足过回旋栏街的人都不禁纳罕:一个年轻的姑娘,在这等土窖子里过日子,怎能保持住鲜润的气色呢?假定有一位大学生,途经这里去拉丁区①,那么凭着想象力的驰骋,他定会产生种种联想,把这默默无闻、苦捱岁月的生命比作装点清冷石壁的长春藤;比作终生含辛茹苦,养活了别人而又于无声无臭之中诞生、耕耘、亡故的农夫。一个坐收年金的人,则必会以业主的目光将这座房屋打量一番,然后思忖着:“万一哪一天刺绣不复时兴,这两个弱女子又将何以为生呢?”还有一些在市政厅或司法院担任一官半职的人,上、下班都得按时经过这条小街,他们当中或许会出个把心肠慈悲之辈。也许有一位鳏夫或一位年近四十的阿多尼斯②,于反复探测这苦难生涯的种种秘密之余,指望着有朝一日母女俩向外界求援,他也就乐得不太破财地娶下这位天真无邪的女工,她那双既丰腴又灵巧的纤手、她那柔嫩鲜润的颈脖和白皙平滑的肌肤(这诱人的姿色或许正得之于在这条暗无天日的小街上长居久住)早已令他赞叹不已。也许有这么一位年收入不过一千二百法郎的老实敦厚的小职员,由于日日目睹姑娘热忱的劳作,十分看重她那纯正的品德,便指望自己获得擢升,好将两条默默无闻的生命结合到一处、将两个人不屈不挠的苦干拧成一股绳;那么,他至少可以借男子汉强劲的膂力来支撑她的生计,并将一种恬静平和、色泽象窗台上的花朵一样淡雅的爱情奉献给她。这一类朦胧的期待,为老妈妈暗淡无光的灰眼睛增添了许多生机。早晨,用完一顿极简单的早餐,她就回到坐位上抱起鼓筒:那倒不是为了尽职,而多半是摆摆样子;因为她将眼镜放到了一张红木制的小针线台上,那针线台跟她自己一样也是上了年纪的。然后,从早上八点到十点钟左右,她就检阅起路过小街的常客来:她采集人家的目光,品评人家的举止打扮、音容笑貌,好象是为着女儿的婚事在同他们讨价还价;她那双表情丰富的眼睛,仿佛正在暗中牵线,竭力使双方建立起融融的情思。不难猜到:对她来说,这检阅好比观剧,也许这就是她仅有的乐趣,女儿很少抬头张望。由于害羞,或者是由于对自己的贫困感到难堪,她似乎整天都埋头于那副绷架。只在老妈妈发出惊讶的呼叫时,女儿才在路人面前露一露她那带着倦意的容颜。

  ①巴黎的文教区。

  ②借喻。阿多尼斯原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

  一位身穿崭新礼服的小职员,一位胳臂上突然挽着一个女人的常客,往往有幸看到这位年轻女工微微翘起的鼻尖,她那玫瑰红的樱桃小口和那虽已疲惫不堪、但却依然生机勃勃的灰眼睛。辛劳的不眠之夜,只在她的眼睛下方、颧骨之上鲜润的皮肤上留下两个微微泛白的眼泡。这可怜的孩子仿佛是为了爱情与欢乐而生的:为爱情,她那双眼皮之上描着两弯姣好的蛾眉,她的头上生着又浓又密的浅栗色头发,她尽可将自己掩蔽在这一头浓发之下,好象是为了避开情人的目光而躲进深闺绣阁;为了欢乐,她那天生善动的鼻翅儿,便在鲜嫩的面颊上造成一对小酒窝,令她在开颜一笑之间将万般愁苦置于九霄云外。欢乐是希望之花,欢乐赋予她力量,使她毫无畏惧地正视艰苦的人生之路。姑娘一向很注意仔细梳理自己的秀发。按照巴黎女工的习惯,她的晨妆似乎就在于将头发梳理得平滑熨帖,将两鬓卷成两道波浪,把白皙的皮肤映衬得更加秀美。她那齐着颈脖的发根儿,形成一道清晰的深褐线条,又为她增添了一层妩媚,令人倍感那青春的魅力。旁观的路人见她专心工作,不为外界的杂沓之声所动,准会说她是惺惺作态。诱人的希望果然更加挑起了一般少年的好奇心,使他们频频回首,徒然想看一看那羞怯的容貌。

  “卡罗琳娜,咱们又多了一位常客哩!以前那些人可都不及他呀!”

  母亲低声说这话的时间,是一八一五年八月的一个上午。

  这话倒引起了年轻女工的注意,于是她朝街上看了一眼,但那陌生人早已走远了。

  “他朝哪儿飞啦?”姑娘问。

  “下午四点钟,人家没准还会打这儿过。我盯牢他,到时候我轻轻踢你的脚。他一定还会路过这里的,因为他经过咱们这条小街已有三天。不过时间没个准儿:头一天是六点,前天是四点,昨天却是三点。记得从前也偶尔见过这人。他大约是市政厅的一位职员,眼下搬到沼泽区去了。”

  “喏,”老妈妈朝街上看了一眼,接着又说,“咱们那位穿栗色礼服的先生,今天戴上假发啦!这下他可大变样了!”

  这位穿栗色礼服的先生,大概是每天川流不息的队伍的“队尾”,因为老妈妈说着又戴上了眼镜,拿起手里的活计,同时叹了一口气,向女儿投去一道奇特的目光。恐怕连拉瓦特①本人也很难对之进行透彻的分析:这目光中既有赞叹、又有感激;既含着改善光景的某种期望,又混杂着生了这么个标致女儿的自豪感。下午四点钟光景,老妇轻轻碰了一下卡罗琳娜的脚:姑娘猛一抬头,恰好看见这位新来的男角儿;今后他的定期出场,将为这出戏增色不少。这男子年近四十,身材高大颀长,面色苍白,着一身黑礼服,举止仪表颇为庄重。

  ①拉瓦特(1741—1801),瑞士神学家、哲学家、诗人,“面相学”的首创者。

  当他那浅褐色眸子的锐利目光与老妈妈暗淡的眼神相遇时,她不觉浑身一震:她感到他好象有一种洞察人心的禀赋或习惯;还预感到他待人接物一定同这小街上的空气一样冰冷。但在他那张威严的面孔上,脸色却灰里泛青,是因为操劳过度,还是体虚气衰?这问题在老妈妈心中可以找出二十种不同的答案。但在第二天,还是卡罗琳娜首先猜到了其中的原委:他的前额易蹙多皱,定是胸有积郁;他的面颊略显干瘪,那是苦难留下的印记,仿佛是令受难者彼此能够识别,借以相互慰勉,并且齐心协力地应付厄运。这时天气酷热,加上这位先生神不守舍,竟忘了戴帽子就匆匆走上这条不卫生的小街。

  卡罗琳娜于是得以看见他长着一头毛刷般的短发,使他的表情显得更加严峻。起初,姑娘眼神里闪动着一种天真无邪的好奇心;随着这位路人渐渐远去,活象送殡行列中的最后一名亲属,姑娘的眼神不觉染上一层充满同情的温柔色彩。卡罗琳娜一见这男子,就得到一种强烈的印象;虽然谈不上富于魅力,但同其他过客引起的感受相比,情形却大不相同。她头一遭儿对自己和母亲之外的陌路人产生了一种同情心。老妈妈絮絮叨叨地把种种异想天开的猜测当作谈资,女儿嫌烦而没答理她,不声不响地只顾在绷开的珠罗纱上飞针走线。她很惋惜自己未能好好端详那位陌生人,只得等第二天再明确对他的看法。小街上一位经常出现的过客引起她的联翩浮想,这还是头一遭儿。平素,做妈妈的嫁女心切,把每个过路行人都假定为女儿的夫君,生出种种猜想。姑娘只好抿着嘴儿苦笑罢了。这一类冒失的想法不曾引起女儿的邪念,不能不归因于她那顽强执着的劳动,不幸这无法减免的工作正在消耗她那宝贵的青春活力,总有一天会损及她那清澈的目光,或者从她白皙的双颊上,夺去那眼下还是娇艳动人的姿色。大约有整整两个月的光景,这位黑衣先生(这变成了他的雅号)的行止毫无规律:他不一定总是途经回旋栏街,老妈妈同他常常是上午不曾谋面,下午却有幸相遇;他不象其他公务员那样严格按时往返,那伙人简直变成了克罗夏尔太太的时钟。头一次相遇时,他的目光曾使老妈妈吃了一惊;此后,他的眼睛似乎再也没有留意过由这两位女窖神构成的那幅别具风情的图画。那时的回旋栏街,除一家废铁铺有两扇朝街的大门和一个黑黑越黑越的店堂外,便只有一些带铁栅栏的窗子,由此透入的光线又通过若干气窗给邻舍的楼梯照明。所以那位路人的冷漠态度,就难以归之于有什么危险的情敌了。

  于是,克罗夏尔太太便更加纳闷:这位黑衣先生为什么总是那么忧心忡忡呢?他不是低头瞧地,便是昂首远眺,似乎要透过回旋栏街的迷雾去预卜未来。九月末的某个早晨,在那间黑屋子昏暗背景的映衬下,卡罗琳娜·克罗夏尔活泼的倩影显得格外楚楚动人。迟开的花朵,同已略显凋敝的枝藤在窗棂上交错环抱,把她的容颜映照得尤其光艳夺目。而且,在这帧日常小景图上,本来就是明暗互衬、红白相交,恰与温柔的姑娘正在刺绣的细纱织物辉映成趣,还同两把安乐椅褐、红相间的色调形成了活泼的对照。于是那陌路人便仔细欣赏了一番这动人画面的美好效果。却说老妈妈早已对黑衣先生的淡漠态度感到难以忍受。这天便故意把线轴儿弄得轧轧直响。那位愁容满面、心事重重的过路人听到这古怪声音,不由得抬头看了看。他同卡罗琳娜只不过交换了一个眼风,而且是转瞬即逝的一个眼风,却已使他俩的心灵有了轻微的接触,两人都预感到:他们是会相互思慕的。下午四点,当陌生人再路过时,卡罗琳娜从嗒嗒有声的石板路面上辨出了他的足音。当他俩相互凝望的时候——这在双方都已是一种“蓄谋”了,——那位过客面含微笑,眼光里洋溢着善意;卡罗琳娜羞赧得面红耳赤。老妈妈则心满意足地在一旁观察着他们俩。从这个难忘的上午之后,黑衣先生便每日经过回旋栏街两次,绝少例外,而那例外也总会被母女两人察觉。他下班的时间不固定,母女俩由此断定他不同于一般低级职员,他既不易从公务中脱身,也无须严守作息时间。在冬季前的三个月里,卡罗琳娜同这位路人每天见面两次,每次的时间也就是从她家门以及三扇窗户前走过的瞬间。这类匆匆的会晤起初是心照不宣,渐渐便带上了几分情谊。他们两人,经过反复端详之后,从开始的略有所知,发展到相知甚深。不久之后,竟变成了那人对卡罗琳娜的一种必不可少的造访。假如当这位黑衣先生走过时,竟忘了以他那富于表情的嘴唇或褐色眼珠的友好目光,向她泛起一种欲露还敛的微笑,那么她就会整天若有所失。她好似这样一类老人:他们把天天读报当成一大乐趣,即使在某个隆重节庆的次日,或是由于忘记了这一天无报,或是由于心情烦躁不安,他们照旧会失魂落魄地向别人讨取报纸。他们正是借此来填补生活的空虚。不过,对于那位陌路人犹如对于卡罗琳娜,这类短暂的晤面已变成好友间的喁喁私语。姑娘的忧患哀愁都逃不过那位沉默的男友聪敏犀利的目光;而男友有了牵肠挂肚的心事也决计瞒不过卡罗琳娜的慧眼。

  “他昨天准保遇上了伤心事儿!”那女工看到黑衣先生的憔悴面容,常常产生这种想法。

  “哎呀,他准是公务非常繁忙啊!”一旦她察觉到某种蛛丝马迹,便不禁发出这样的叹息。

  那陌生人也猜得出:姑娘要在星期天赶着绣完那条令他颇感兴趣的长裙。缴纳房租的限期日渐逼近,他看出她那美丽的脸蛋上堆起了一层愁云;他还看得出卡罗琳娜什么时候又度过了不眠之夜。而她更加注意的是:随着他俩交谊日笃,摧残她那如花娇颜的种种忧思正在渐渐消散。秋去冬来,装点窗栏的枝叶纷纷枯槁残败,窗户也随之紧闭了。这时,那陌生人发现:玻璃窗上与姑娘齐头高的地方,灯光却显得分外明亮;于是他发出了一丝甜甜的会心微笑。那盏微火寒灯,那勾出母女俩头像的微红的投影,无异于向他暗示这小家庭生计窘迫。不过,他若在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怜悯的表情,卡罗琳娜便高傲地装出快乐的模样作为回答。然而,他俩内心萌发的感情却始终埋藏着,一直没有发生什么事让他们彼此了解到这感情的强烈和深广。他俩甚至从来没有听见过对方的声音。这一对无言的朋友,象提防灾祸一样,都避免作进一步的交往。双方似乎都在担心,惟恐在对方的厄运之上再增添什么不幸。也许正是这种友爱的思虑,迫使他俩裹足不前吧?也许这是出于利己的顾忌,或那种足以使偌大城池的居民各负一隅、老死不相往来的无情猜忌吧?觉醒中的秘密心声是否正在警告他们:危险的事端也许近在眼前!很难解释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绪:它既为他俩缔结了友情,又令他们相互存着戒心;既使他俩彼此倾慕,又让他们淡漠相处;既令他俩本能地相傍相依,又在事实上相隔千里。或许这是因为双方都想保持自身的幻觉吧。有时候黑衣先生似乎担心这花朵一般鲜嫩的嘴唇会不会吐出粗言鄙语,而卡罗琳娜则似乎深感自己不能与这位神秘君子门当户对:他身上的种种特征都说明他既有钱、又有势啊。至于好妈妈克罗夏尔太太,她对女儿的优柔寡断几乎有点儿愤愤然了。对黑衣先生,她一向报以恭顺友善的微笑,现在却摆出一副赌气的样子。她十分苦恼地向女儿抱怨: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还不得不天天围着锅台转。她的风湿病和鼻炎也从未象现在这样严重,折磨得她不停地唉声叹气。这年冬天,她也没能按照卡罗琳娜当初的计划,抽制出那么多珠罗纱。这种状况延续到将近十二月底。那是面包空前昂贵的时节,眼看粮价就要上涨。随之而来的正是一般穷人觉得格外难熬的一八一六年。这时,那过客从他不知名姓的姑娘脸上,发现了深愁隐痛的痕迹,即使她面带亲切的微笑,仍不能将这种痛苦遮尽。不久,他又从卡罗琳娜困倦的眼神里看到了通宵苦干的迹象。在这月底的某个夜晚,他一反常态,在凌晨一点重新来到圣约翰回旋栏街。夜间的寂静使他在离卡罗琳娜家门挺远的地方就听到了老妈妈的哭诉和年轻女工更加痛苦的叹息;那声音伴着霏霏雨雪的咝咝细声传入他的耳际。他竭力放缓脚步慢慢挨近。

  接着又冒着被拘捕的危险,屈身蹲在窗下谛听母女间的对话,并透过窗帘上的破洞窥视她们。那窗帘本是细纱布做成,现在颜色发黄,布满大大小小的洞眼,就象毛毛虫一圈圈啃啮过的一大片白菜叶子。这位好奇的过客看见:在两副绷架之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张贴有印花的公文,还有一盏油灯放在两只装满清水的圆瓶中间。他一望而知,那是一张法院的传票。只见克罗夏尔太太泪流满面;卡罗琳娜的声音也失去了柔和动听的色彩,而带上了颤巍巍的喉音。

  “妈妈,你为什么这样忧伤呢?莫利讷先生总不至于不等我绣好这条长裙,就急着拍卖咱们的家具,或者把咱们扫地出门吧?只要再有两个夜晚,我就能做完,亲自送到罗甘太太门上去!”

  “万一她还象平常那样不立刻给钱呢?还有,面包店的欠账也得靠这条裙子结清呢!”

  旁观这场面的男子,早就有察言观色的习惯。他发现,母亲的悲伤之中带着几分做作,而女儿的哀痛却全然发自肺腑。

  他离去片刻之后,又回到原地。从纱帘里一张望,只见为娘的已上床歇息,年轻的女工却仍然伏在绷架上,不倦地继续劳动。桌上,在传票的一旁,放着一块切作三角形的面包,大概是她的夜餐,同时也是一种提示:勇担重任总会有所酬报。

  黑衣先生极为感动,心中充难了悲悯,立刻通过一块破玻璃,将钱袋扔到姑娘脚前。然后,他不等着看那女孩儿的惊诧,便心情激动、耳热面赤地溜走了。第二天,这位感伤、孤僻的陌生人又途经窗下,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不过他未能回避卡罗琳娜向他表示的满腔谢忱。原来姑娘敞开了窗户,用小刀拨弄那盖满了雪的盛着泥土的方木盒。这费尽心机找出的笨拙借口,无异于告诉她的恩人:这一回她不愿意隔着玻璃窗同他晤面了。刺绣女工的眼里饱噙着泪水;她对恩人微微颔首,仿佛在示意:“我无以相报,只能以心相许!”但黑衣先生似乎一点也不懂这一番诚挚的心意。傍晚,当他再次路过时,卡罗琳娜正忙着糊上那块碎裂的玻璃。她借机朝他启开那雪白光洁的皓齿,仿佛用这莞尔一笑来表示某种许诺。黑衣先生即刻拐进了另一条街道,此后很久不复见到他在回旋栏街上露面。

  到一八一六年五月初的某个星期六上午,卡罗琳娜在黑沉沉的两排屋子之间猛然看到一线清朗明净、不见一丝云影的天空。于是她一面将一杯清水浇到那株忍冬的树根上,一面呼唤母亲:

  “妈妈呀,咱们明儿上蒙摩朗西去散散心罢!”

  说也巧,她兴冲冲地说着这话的当儿,黑衣先生正打窗下经过,脸上的表情比什么时候都更加忧郁沉闷。卡罗琳娜对他投去一瞥温柔纯洁的目光,或许也可以把这看成一种邀请吧。于是第二天出现了这样的场景:克罗夏尔太太身着暗红色美利奴①毛料礼服,头戴丝质软帽,颈围仿开司米长条花纹围巾,来到圣德尼城郊大道同昂吉安街相交的街角上,想在那里叫一部马车;就在这时,不期而遇地撞见了那位生客——他正笔直地站在那里,好象夫君正在迎候贤妻的来临。他一见卡罗琳娜,便高兴得展眉一笑,脸上的愁云也就踪影全无。这天,卡罗琳娜纤巧的小脚上加了棕褐色普鲁涅拉斜纹呢①护腿套,身着洁白的连衣裙,一阵对身材难看的女人十分不利的恶风刮着她的衣裙,勾勒出了她那楚楚动人的线条。

  ①指原产于西班牙的细毛绵羊。

  ①普鲁涅拉厂产的一种薄呢料。

  她头戴一顶粉红缎子衬里的草帽,更使她的容颜如天仙般光艳照人,腰系一条棕褐色宽腰带,益发衬托出她那两掌便可合围的纤腰。她那雪白的前额上茶褐色的头发分梳成左右两股,使她显得分外娇憨可爱。心情愉快更使她活泼轻盈得象她头上戴的草帽一般。一见到黑衣先生,她心中便燃起一种比她的美貌与装束还要美好的炽烈希望。那位先生原先还有一点犹豫,但一见卡罗琳娜,喜悦之情便油然而生,也许就是这种心境使他毅然决定陪同她作这次郊游。于是他租好一部驭马看来颇为壮实的轻便马车,吩咐驶往圣勒-塔韦尼。说着就请克罗夏尔母女在车上就座。母亲倒也并不推辞。当马车驶上去圣德尼的大路时,她忽然想到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领受人情,便诌了几句客套,诸如让他跟两个女人作伴出游,未免诸多不便云云。

  “先生也许想独自一人到圣勒去吧?”她假惺惺地问道。然后,她又抱怨天气太热,尤其抱怨自己的鼻炎,说她深受其害,弄得彻夜不能成眠。就因为这个缘故,车子刚到圣德尼,克罗夏尔太太就似乎入了梦乡。她那呼呼作响的鼾声中,有几声使黑衣先生觉得不大真实。他用颇不以为然的目光瞧了瞧这位老太太,同时蹙了蹙眉头。

  “哦,她睡着啦!”卡罗琳娜天真地说。“从昨晚起,她就不停地咳嗽,她一定是累了!”

  那位旅伴默不作声,只是狡猾地抿嘴一笑,那意思似乎是:

  “天真的孩子呀,你对母亲的性格并不了解啊!”

  不过,虽然他心中不无怀疑,但等马车驶上通往甜水镇的白杨林荫道时,这位黑衣先生也相信克罗夏尔太太真的入睡了,也可能是,他已无意推敲这里面真真假假的成分究竟各含多少。或许是因为美丽晴朗的天空、乡下纯净的空气、白杨的嫩芽、白荆的花朵和柳絮杨花散发的醉人芬芳使他心旷神怡,一如大自然本身那样自由舒展;或许是因为他已不再能忍受日常生活的种种羁绊;或许是因为卡罗琳娜活泼的眼神同他目光里的忧郁有了一种默契和呼应;总之,黑衣先生开始同这位姑娘攀谈起来。他俩的谈话象微风吹拂枝叶那样朦朦胧胧,象粉蝶在蓝天飞舞那样飘忽不定,象田野里优美悦耳的声响那样毫无条理,然而也象大自然一样打上了神秘的爱情的印记。在这个节令,田野不是颇象刚披上婚礼盛装的新嫁娘,由于兴奋而微微颤栗吗?它不是向最冷漠的人也发出了热情的邀请,请他们一起来共享欢乐吗?他从去秋以来头一遭儿走出沼泽区阴森的街道,投入风光明媚、景色如画的蒙摩朗西峡谷的怀抱;早晨穿越峡谷,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再回顾那双含着无限深情的眼睛,面对此情此景,谁还能心如古井,谁还能守口如瓶?这位陌生人感到:卡罗琳娜的性格开朗多于机智;多情胜于教养;她的欢笑近于顽皮淘气,但她的言谈却充满真情实意。每当这位男伴聪明巧妙地提出问题,姑娘都能推心置腹,恳切应答:这正是下层阶级的习惯,而不同于上流人士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黑衣先生的表情活跃,仿佛重又获得了生机。他那满面愁容也渐渐消散,脸上慢慢有了血色,显露出当初的年轻俊美,卡罗琳娜见了既高兴又骄傲。这位容貌出众的绣花女工猜想,她的男伴准是久已享受不到温存和爱情,因而对女人的热诚失掉了信心。后来,卡罗琳娜在欢声笑语中偶然冒出一句玩笑话,促使这位陌生旅伴摘掉最后一层面幕,恢复了他那纯真的天性与青春的活力。他仿佛同一些可厌的思绪作了最后的诀别,露出了被老成持重的外表所掩盖的活泼心灵。于是谈话不知不觉变得极其亲密。等到马车在长条形的圣勒村村口停下来,卡罗琳娜已将这位陌生人亲昵地称作“罗杰先生”。

  这时老妈妈才如梦初醒似地睁开了睡眼。

  罗杰用满腹狐疑的声调,对姑娘附耳低语:

  “卡罗琳娜,她把咱俩的谈话全都听去了呢!”

  卡罗琳娜不以为然地抿嘴一笑。那生性多疑的男人额头上的阴云也就顿时消散了:他因为害怕老妈妈故意算计他俩而确实有过疑虑。克罗夏尔太太倒是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顺从地跟着他俩走进了圣勒公园。两个年轻人商定要去看一看那秀丽的大草坪和清香扑鼻的灌木林;那都是奉奥棠丝王后①的懿旨,按照她的爱好修葺的,因此也就远近闻名了。

  ①奥棠丝王后(1783—1837),荷兰王路易·波拿巴之妻,拿破仑三世之母,精通音乐、绘画,以艺术趣味高雅闻名于世。圣勒曾经是她的私人领地。

  “天哪,这儿的风景多美啊!”卡罗琳娜不禁喊道。

  她登上了蒙摩朗西森林边陲的绿色山坡:宽阔的峡谷在她脚下展开,那地形蜿蜒曲折,时有村落散见其间,远处的地平线上呈现出山峦的淡蓝色轮廓,峡谷里有钟楼、草地和一片片田野;大自然的喁喁细语,遥遥传入姑娘的耳际,颇象是大海柔波的微响。三位游客沿着一条人工河的河岸漫步,走进了这个颇有瑞士风味的峡谷。那里设有一座瑞士式的木屋别墅,曾多次有幸迎迓过奥棠丝王后和拿破仑陛下。公园里有一条生满鲜苔的长凳,皇上伉俪、王公贵族都曾在那里甜心息。于是卡罗琳娜怀着无限虔敬的心情在那上面坐下。这当儿,克罗夏尔太太表示要去仔细观赏横跨两堵石壁的一座吊桥,说着便径自向着这乡间胜景走去,留下女儿由罗杰先生照应,还说反正他俩是离不开她的视野的。

  “怎么,可怜的姑娘!”罗杰感叹道,“难道您从来不曾想过要享受荣华富贵吗?难道您从来没想到过要穿穿您自己绣出的美丽长裙吗?”

  “罗杰先生,要说我不向往有钱人的福气,那我就是当面撒谎啦!可不是吗,我心里老在嘀咕,尤其是在每天就寝时,我常想:可怜的妈妈这么大年纪了,如果在刮风下雨时不必亲自上街买东西,那该有多好啊!我真希望每天清早能有一名女仆,在她起身之前,就把一杯加了白糖的咖啡端到她床前。可怜的老妈妈,她还挺喜欢看小说,但愿她把目力用到诵读心爱的作品上,而不要起早贪黑地摇那些线轴。她还需要喝点好葡萄酒。反正我希望她能享享清福。而她的心地是多么善良啊!”

  “您亲身领受过她的善良么?”

  “噢,当然罗!”姑娘语调真挚地答道。沉寂片刻之后,这对青年人朝克罗夏尔太太那边瞧了一眼,只见她已经走到那座农家小桥的正中,用食指做了一个似乎是吓唬他俩的手势。

  “当然是领受过的,”卡罗琳娜接着说,“我小时,她对我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把自己珍藏的最后几件银餐具都卖了,好让我到那位老小姐家里学刺绣。还有可怜的爸爸,妈妈尽了最大的努力,让他在卧病不起的日子里少受一些折磨!”

  说到这里,姑娘微微颤抖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算了,别再提过去的苦日子啦!”说着,她竭力想恢复高高兴兴的样子。只见罗杰听了很受感动,她脸上便泛起了红晕;但她不敢正眼瞧他。

  “您父亲当年是干什么的?”他问。

  “大革命前,他是巴黎歌剧院的舞蹈演员,”她态度十分自然地说,“母亲是合唱队队员。在舞台上,父亲指挥过千军万马。攻打巴士底狱那天他碰巧在场。几个起义者认出了他,便问他:既然能在舞台上带兵,那么现在来指挥一次真枪实弹的进攻如何?父亲生性勇敢,当即一口应承,充当了起义者的指挥官。后来他在桑布尔-默兹地方的驻军里当了上尉,算是对他这份战功的报答。他因为身先士卒而连获擢升,直到当了上校。接着在吕赞①一役中受了重伤,遣返巴黎卧榻一年,终于不治身亡。后来波旁家族回来,母亲拿不到抚恤年金,家里变得一贫如洗,只好找些零活糊口。近来好妈妈更是经常病魔缠身,还从未见过她象现在这样不耐煎熬的。她常常抱怨眼前的苦日子。这一点我也能理解:她到底见过世面,尝到过好日子的甜头。我可就不同啦:因为压根儿不知那是啥滋味,也就无所留恋。我只祈求天老爷一件事……”

  ①今德国东南部之小镇。一八一三年拿破仑曾在此大败俄、普军。

  “什么事呀?”罗杰本来若有所思,这会儿却急急地问。

  “就是愿普天下的女人永远穿戴绣花珠罗纱,让我永远有活儿干!”

  这番坦诚的自白唤起了那男伴的关切。待到克罗夏尔太太回头朝他俩走来时,罗杰对她的印象已经有了改善。

  “好啊,孩子们!你们海阔天空地聊够了吧?”她问,态度既宽容又揶揄。停了一会,又说:“想想吧,罗杰先生:那位小伍长①当年就坐在您那个坐位上呀!”接着又说:

  “可怜的人!我丈夫可是真心拥护他的。也真是,幸亏克罗夏尔先生早已故世,否则哪里受得了,他们居然把他流放到了那个鬼地方!”

  罗杰忙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要小心。老人家点了点头,郑重地说:

  “得啦,都到了免开尊口、莫谈国事的地步啦!”

  说着,她掀开内衣衣襟,露出一枚十字架和一条红缎带;缎带用细丝带拴着,挂在她的脖子上。

  “那人②将这个授给了我可怜的克罗夏尔;他们总不能禁止我佩戴它吧?我没准还要把它带进棺材哩……”

  ①指拿破仑。

  ②指拿破仑。

  这番话在那年头就算得上离经叛道了;罗杰一听赶快站起身来,打断了老妈妈的话头。三人一起穿过公园小径,回到村子里去。罗杰稍稍离开片刻,到塔韦尼最上等的餐馆里订下了一顿饭,然后又回来接那母女二人,抄林间小路把她们领进了餐馆。晚饭席上,大家兴高采烈。罗杰已远非当初途经回旋栏街的那个阴沉沉的人影,他已不大象那位黑衣先生,倒更象一个信心十足的青年,随时准备投进生活的洪流,如同这两位辛勤劳动而又无忧无虑的女人一般——虽然她们也许明天就要断炊。他似乎沉浸于少年时的欢乐,他的微笑既温文尔雅、又如孩童般天真。近五点时,喝完几杯香槟以后,这顿愉快的晚餐便结束了。这时罗杰首先提出到那边的栗树荫下去参加村里的露天舞会。他同卡罗琳娜一道翩翩起舞。他俩的双手不无奥妙地相互紧握;他俩的心因为燃烧着同一种希望而怦怦跳动。在蔚蓝的晴空下,在殷红的夕阳斜照下,他俩的目光也放出了异彩,而在他俩的心目中,这眼里的光芒更远远胜过天上的光芒!一个念头、一种欲望,包含着多么巨大的力量啊!对这两个生命来说,似乎没有不能实现的愿望。在这奇妙的时刻,欢乐的火焰把他们的前程也都照亮,心灵所念及的就只有幸福。这美好的一天已给他俩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在他们往昔的岁月里不曾有过能够与之相比的经历!江河源头的涓涓细流,不是比浩瀚的巨川更加妩媚动人吗?欲念不是比实在的享乐更令人销魂吗?你所期望获得的不是比你已占有的更富于吸引力吗?

  “这一天就此完结了吗?”舞步方停,罗杰便脱口而出地叹道。卡罗琳娜见他脸上流露出一层淡淡的愁绪,便不胜同情地瞅着他。

  “您返回巴黎之后,为什么不能象在这里一样也高高兴兴的呢?”她问,“难道只是在圣勒才有幸福吗?我倒觉得,现在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不至于遭逢不幸了!”

  听见此话,罗杰不觉浑身一颤。女子在忘情之时,常会走得比她们想到的更远。同样,她们一旦故作正经,也会超乎实际地表现得十分狠心。自结识之初那次眉目传情以来,他俩头一回不谋而合地想到了一处。他们不曾将这想法点破,却同时产生了一种相互感应,仿佛有一炉温暖人心的烈火,正抚慰着严冬给他们留下的创伤。后来,似乎他们自己也害怕那无言相对的静场,便径直向停车的地点走去。但在登车之前,他俩抛开了克罗夏尔太太,亲密无间地手携着手,在一条绿荫掩映的小径上奔跑。老妈妈洁白的珠罗纱帽,本来已成为万绿丛中的一点标记,此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卡罗琳娜!”罗杰用迷乱的声音激动地呼叫着。姑娘意会到了这喊声所蕴含的欲念,竟慌张得向后倒退一步。可是,她毕竟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罗杰,让他热烈地吻着;然后她又赶紧把手抽了回来——因为她稍一踮脚尖,便瞥见了徐徐前行的母亲。克罗夏尔太太只当视而不见,似乎她还牢记着当年扮角儿的经验:在此时此地,只容她插上几句旁白。

  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风流韵事,往后串演的舞台不再是回旋栏街了。现在要想寻找他俩的踪迹,便须追随着向巴黎的摩登市区转移。那里有些新建房屋,其中某些套间似乎是专为成双成对的新人①欢度蜜月而设计的:糊墙纸和画幅都是崭新的,正好与新人的青春焕发相呼应;一切装饰都象他们的爱情之花一样美丽鲜艳;屋里的种种陈设,都同年轻人的思想、同沸腾的欲念相协调。在泰布街中段,有一所基石还很洁白的新屋,它那前厅和大门的廊柱,还没有玷上丝毫污痕;闪闪发光的墙壁,涂的是我们与英国复交以后逐渐流行的油漆;三楼上面有一个小套间;设计师好象早知它的用途而作了精心安排。一进门是一间朴素明净的前厅,齐半人高处都刷上了仿大理石灰泥;与前厅毗连的是一间客厅和一间小餐室;客厅又通往一间漂亮的卧室,卧室旁有浴室。壁炉上方装着大块玻璃镜,镶有趣味高雅的镜框;门上则绘有讲究的阿拉伯图案,上楣的风格纯净淡雅。建筑艺术的爱好者最能从这里看出布局与装饰的学问,这也正是现代法国建筑师的特长。这套房子的陈设布置,由裱糊安装专家在艺术家指导下完成。卡罗琳娜迁入居住已有一个月光景了。

  ①这里往往是指未履行合法手续的婚姻。

  罗杰刚把她带来时,她觉得恍若进入了仙境,只要简略描述一下它的主室,便可见其一班。她那卧室的墙壁,挂着灰色壁幔,上面织有活泼的绿丝花纹;家具上罩着浅色开司米护套,清淡而优美,正是眼下最时髦的设计:一只柜面嵌有褐色装饰线的、本地木料做的细工五斗柜,用来收藏珠宝首饰;一张风格与之相近的写字台,供主人伏在芳香扑鼻的信纸上挥写情书;床上用品都带有古雅的情趣,细薄柔软的织物,潇洒地散放在床面,那温馨的氛围,足以激发屋主人的欲念;窗帘用灰色丝绸做成,饰有绿色的流苏,常常紧闭以遮避阳光;一只青铜挂钟,钟壳上雕刻着爱神为普绪喀①戴桂冠的故事;另外,地上还铺着一方哥特花纹的红色地毯,将这优雅处所的各种陈设映衬得分外出色。正对着一面大穿衣镜的,是一只玲珑的梳妆台,昔日的绣花女有点不耐烦地坐在那里,等著名理发师普莱齐尔赶快完成他的手艺。

  ①普绪喀,又译普赛克,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绝色美女,为爱神厄洛斯所恋,但爱神禁止普绪喀看他的真面目,一夜,普绪喀趁爱神熟睡时,点了一支蜡烛偷看,厄洛斯惊醒,从此失踪。后普绪喀经历了种种苦难,才得以与爱神重聚。

  “您今天还打算把我的头发做好吗?”她问。

  “太太的头发可是又长又密啊!”普莱齐尔答道。

  卡罗琳娜情不自禁地抿嘴一笑。老艺人的这句赞词,或许使她想起男友的热情夸奖吧。他也称道过她那秀美的发丝,表示不胜爱慕。理发师刚刚离去,贴身使女便进来同女主人商量以怎样的装扮,来博取罗杰最大的欢心。这时正当一八一六年九月初,天气渐趋寒冷,于是主仆二人选定一条栗鼠毛的绿绸连衫裙。穿戴打扮完毕,卡罗琳娜便急忙走进客厅,打开落地窗,走上房屋正面华丽的阳台,她双臂抱在胸前,姿态优美动人。她倒不想博得过往行人的赞赏,引起路人的顾盼,而是要向与泰布街交叉的大马路张望。这了望口有点象调皮的演员在大幕上挖的一个洞眼,从这里可以观察街上的高车驷马和熙来攘往的人群;那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情景大有中国走马灯的意味。这位昔日家住回旋栏街的女工,还不知罗杰究竟是步行归来,还是乘车回家。于是她逐个地观望来去匆匆的行人和新近从英国进口的轻便马车。等了约摸一刻钟,她觉得那人理应到家了,不过她那锐利的目光尚未看到、她的芳心也没有感应到来人的踪影,于是她那带着稚气的面容上流露出又爱又怨的表情。在她脚下,人流纷至沓来,象蚂蚁一样蠕动,她那秀美的眉宇间对这些人透着何等的轻蔑和不屑一顾!她那双伶俐的灰眼睛,灼灼地闪着光芒。

  一般心高气傲的姑娘漫步于巴黎街头,都存着挑逗的用心,想引起过路行人的注目。然而感情专一的她,对这种目光却避之惟恐不及。她大约并不在乎那些欣赏她的路人第二天是否还记得她那向前张望的雪白的脸庞;是否还记得她那双伸到阳台外边的纤足;是否还没有忘记她那双诱人的、水灵灵的大眼;还有她那微微翘起、富于肉感的鼻尖。她心里只装着一个人,胸中只萌动着一个念头。蓦然,一只点缀着斑纹的枣红马头,出现在由房屋勾画出的天际线上。卡罗琳娜微微一颤,连忙踮起脚尖去看那白色的马缰和车身的颜色。果然就是他!罗杰转过街角,已能瞥见家中的阳台,于是在马背上狠加一鞭,催促马儿奋力奔驰,不一会儿就奔到它同主人一样熟悉的古铜色大门面前。使女听见女主人喜不自胜的呼声,早已将套房的房门打开,恭候主人光临。罗杰匆匆走进客厅,将卡罗琳娜一把搂在怀里。如同不常见的爱侣重逢,他热烈地将她吻了又吻。他将她带进,更确切地说,是他俩互相搂抱着,不约而同地一起走进了那间馨香四溢的幽室。壁炉前横放的那张双人沙发正好接纳了他俩,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凝视了片刻。这时,他俩只是用紧握双手来表达幸福的心情,还用深沉的目光传达着彼此的思念。

  “这可真的是他呀!”卡罗琳娜终于迸出了这句话来。“可不是吗,你回来啦!要知道,我已整整三天没有见到你,这就等于一个世纪啊!可你怎么啦?你好象有什么心事?”

  “可怜的卡罗琳娜……”

  “哦,得啦,你就会说‘可怜的卡罗琳娜’!”

  “呃,你不要笑,我的天使!咱们今晚不能上费多街①去看戏了!”

  ①指巴黎轻歌剧院,一八○一年设立,院址在费多街。

  卡罗琳娜噘了噘小嘴表示不满,但不一会儿这情绪就消失了。

  “我真傻!既然同你见了面,怎能又想着去看戏呢?看到你,不就等于看到了我最喜欢的‘节目’吗?”她大声嚷着,一面用手抚摸着罗杰的头发。

  “我不能不去拜访总检察官,因为我们当下正在办一件棘手的案子。他在大审理厅遇见了我,目前又正好轮到我担任起诉发言人;他盛情邀我共进晚餐。不过,亲爱的,你们母女可以先到费多街去。假使我这里的会见结束得早,我一定赶来找你们。”

  “撇开你,我们去看戏!”卡罗琳娜惊讶地叫道,“不和你一起分享快乐……!哎,我的罗杰呀!真不该让你得到我的亲吻!”说着,她跳上前搂住他的脖子,那举动既天真又风流。

  “卡罗琳娜,我得回去换换衣服。沼泽区离这儿挺远,我手头还有几件公事要办。”

  “先生,请你说话留点儿神!”卡罗琳娜打断他的话,“妈妈讲过,男人要是开口闭口谈公事,那就是表示他们开始变心啦!”

  “卡罗琳娜,我这不是来了吗?不是从不讲情面的公务里偷空来了吗……?”

  “嘘,嘘!”她急忙将食指放到罗杰的嘴唇上,又道:“你看不出我是说着玩的吗?”

  这时,他俩又折回到客厅里。罗杰一眼便看见当天早晨由细木工送来的一件陈设:那玫瑰色老式木绷架。当年母女俩寄居圣约翰回旋栏街,就是靠这绷架的产品来维持生计,现在已将它整旧如新。绷架上正撑开着一条构图华丽的珠罗纱裙。

  “好了,亲爱的朋友。今晚我就呆在家里干活吧。只要一动手绣纱裙,我一定会想起那些已经消逝的岁月,你那时默不作声地从我窗下走过,却时时要回首顾盼。你的目光使我彻夜不能入眠。啊,亲爱的绷架,它是我客厅里最美好的家具,虽然它并不是你罗杰的赠礼!”

  罗杰听了心情颇不平静,跌坐在一张扶手椅里,卡罗琳娜顺势坐在他的膝上,接着说:

  “你还不知道……你在听我说话吗?我想把将来刺绣所得统统用于救济穷人。你已使我变得很富有:我非常喜欢贝勒弗依这片美丽的领地;并非因为那是一笔财产,而主要由于它是你的馈赠!可不是吗?罗杰呀,我想改名叫卡罗琳娜·德·贝勒弗依,你看行吗?你应当知道:这是否合法,是否能获准呢?”

  因为不喜欢“克罗夏尔”这个姓氏,罗杰努了努嘴表示赞同。卡罗琳娜高兴得轻轻蹦跳着,边拍巴掌边说:

  “我觉得这样我就更是属于你的啦!平常姑娘出嫁总是放弃娘家姓氏,改从夫姓的呀……”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一件烦心的事,不觉涨红了脸,但马上又将这心事撇开了。她拉着罗杰的手,走到一架打开的钢琴面前:

  “你瞧,我已经弹熟了那支奏鸣曲,简直如仙乐一般呢!”

  说着,她的十指已奔腾在那象牙琴键上,直至她觉得自己被人拦腰抱起:

  “卡罗琳娜,我早就该走啦!”

  “你一心想走吗?那就走你的吧!”她赌气说。但她斜视了一下那座挂钟之后,却破颜一笑,得意地喊道:

  “到底把你多留了十五分钟啦!”

  “再见吧,德·贝勒弗依小姐!”他以情侣间惯用的风趣口吻说。

  她接受了罗杰的一吻,然后把他送到门口。待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渐渐消逝,她又赶紧奔上阳台,看着他登上轻便马车,提起缰绳,接受他最后一瞥,听着车轮在石板路上的辘辘滚动声,目送那匹骏美的坐骑、那律师的大礼帽和马夫帽上的金边流苏渐渐远去。最后,直到黝黑的街角遮断她的视线之后很久,她仍然站在那里不停地观望。

  卡罗琳娜·德·贝勒弗依小姐在泰布街这所雅致的宅第定居之后五年,再次出现了类似前面这样亲昵的场面,将一对爱侣之间的依恋之情拴得更牢了。在那间蓝色客厅的正中,面对通往阳台的落地式大窗,一个四岁半的小男孩正提着马鞭,哗啦啦地鞭打着那匹硬纸做的坐骑:马蹄下面有两根弓形的底座,孩子似乎觉得那底座“跑”得不够劲儿;他的金黄头发卷成很多圆圈,垂在绣花细麻绉领上。这时,母亲正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孩子仰起他那天使一般秀美的小脸,朝妈妈微笑。妈妈叮咛他说:

  “夏尔,别这么闹,你会把小妹妹吵醒的。”

  孩子也真乖,听了这话当即从马背上走下,踮起小脚的脚尖,好象担心在地毯上走路也会弄出什么声响似的。他还把食指放在两排小牙中间以示肃静。总之,他那稚气的姿态显得特别可爱,因为这一切都是自然的流露。他走过来,掀开在妈妈怀里熟睡的小姑娘脸上那方雪白的纱巾,露出了小姑娘鲜嫩白净的小脸。

  “欧也妮睡着了吗?”男孩惊奇地问,“她为什么正好在咱们醒着的时候睡觉呢?”说着把那双水汪汪的黑眼睛睁得老大老大。

  “只有上帝才知道这是为什么!”卡罗琳娜笑着回答。

  母子俩注视着这个当天早晨刚受过洗的小姑娘。这一年卡罗琳娜约摸二十四岁,无挂无碍的幸福、常驻不衰的愉悦心情,更使她出落得美艳异常。在她身上,女性美已达到完满的境地。她兴高采烈地遵照她亲爱的罗杰的嘱咐,弥补了原先知识上的不足,弹得一手好钢琴,练就了一副婉啭动听的歌喉。但她对上层社会的习俗一无所知,那个社会不会接待她,即使接待,她也不会去。幸福的女人不一定要交际应酬:她过去不曾学会那种优雅的风度举止,也不善于作那种言之无物、华而不实的沙龙式交谈。而另一方面,她却刻苦钻研了一个母亲所必需的各科知识;作为母亲,她唯一的志趣就是将子女教养成人。时刻与孩子形影相随;从摇篮时代起,就经常教育他懂得分辨美丑、识别善恶;防止任何不良的外来影响;既要担当操持家务的重任,又要克尽为人之母的愉快义务;这便是她生活的唯一乐趣。从头一天起,这位温柔贤淑的女性就懂得乐天知命,安于足不出户,安于这蕴含着她一切乐趣的小天地。度过六年甜蜜的生活以后,她还仅仅知道她的情人名叫罗杰。她的卧室里挂着一帧木刻画,画着普绪喀违背禁令,提灯前来看望爱神的情境。这幅画提示她:虽然她目前很幸福,但这幸福是有条件的。在这六年中,她享受着淡泊的乐趣,从不以任何僭越非分之想来干扰心地确很善良的罗杰。她从不要求钻石和首饰,还谢绝了他一再提出的、为她置备一部专车以示豪华的美意。跑到阳台上去等候罗杰的马车,跟着他出门看戏,在风和日丽的时节同他一起到巴黎近郊去散步,思念他、同他重逢,然后再盼望他归来,这便是她的生命史,其间绝少波澜,但却充满了爱情。

  她怀里抱着几个月前才出生的小女儿,嘴里哼着儿歌催她入睡,心里甜蜜地回顾往事。她最爱回忆的是九月:罗杰每年要在这个时节带她到贝勒弗依去,领略那兼得四季之美的良辰佳景。野外的花果正在争芳吐艳。晚间的天气乍凉还暖,而上午却常常是丽日当空,温煦宜人。夏日的辉煌灿烂同秋天的悲凉肃杀往往前呼后应。在他们相互爱恋的初期,卡罗琳娜曾将罗杰温和善良、平等待人的种种表现归因于他们常有思念之苦并且相见不易,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不允许他们如夫妻一般朝夕相处。于是她心中甜蜜地忆起当他俩头一次来到这小小的加蒂内①胜地,她也曾白白地提心吊胆,也曾战战兢兢地暗中窥视他的为人:多么无谓的爱情侦察啊!这些幸福的岁月,全都象美梦一般流逝了,而那完满的幸福,还从未产生过任何波折。每当她见到这个好人儿的时候,他脸上总是带着甜美的微笑,仿佛是对她那满面春风的一种回报。

  ①加蒂内是法国重要的农业区,尤以盛产蜂蜜闻名。这里喻指贝勒弗依的富饶、美丽和迷人。

  当她一往情深地忆及这些情景时,她便禁不住热泪盈眶。处在这种有些暧昧的不幸境地,她总觉得是自己爱得不够深切,命运才给予她这样的报应。此分,出于不可抑制的好奇心理,她也千百次地寻思过:为什么一个象罗杰这样多情的男人,竟只能悄悄地享受一种非法的幸福。她暗自在心里编出种种千奇百怪的故事,恰是为了回避真实的原因,那是她私下早已猜到几分,却死活也不肯相信的。她抱着在怀里熟睡的孩子,站起身来,到餐室去关照如何准备晚餐。这天是一八二二年五月六日;几年前的今天,她到圣勒公园去散步,就是那一天决定了她的一生。所以每年五月六日,她都作为爱情纪念日来庆祝。她亲自为这天的晚餐规定使用什么餐巾、什么桌布;还详细指点如何备好饭后甜食。她怀着幸福的心情把种种能使罗杰受到触动的细节安排好之后,才将小姑娘放进那张精致的婴儿吊床,自己来到阳台上。不一会儿,她就看见情人的那部双轮大马车:他进入壮年之后,便用它代替了过去那辆华丽的轻便马车。卡罗琳娜以热烈的爱抚欢迎他的归来,而那小顽童也迎面叫喊着“爸爸”。他在一一领受之余,就来到摇篮旁,欣赏小女儿的酣眠睡态。他吻了吻女孩的前额,便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字句的长纸条儿,接着说:

  “卡罗琳娜,这纸条便是欧也妮·德·贝勒弗依小姐将来的嫁奁。”

  母亲怀着感激的心情,接过了这张嫁奁凭据,也就是认购公债的一张债权证书。

  “为什么给欧也妮三千法郎年金,而夏尔却只有一千五百法郎呢?”她问。

  “我的好天使,”他答道,“夏尔将来是男子汉。他有一千五百法郎就足够了。有了这笔收入,一个敢作敢为的男子就跟贫困无缘啦。万一这孩子不成器呢,我也不愿意让他挥金如土。如果他还有点儿志气,那么这份微薄的家产倒足以激发他勤劳苦干的精神。欧也妮却是女孩儿家,嫁奁是非有不可的。”

  说着,这位父亲便逗夏尔玩:这孩子可爱的举止,表明他所受的教育自由而开通。父与子之间没有任何疑惧损害那天伦之乐,这乐趣原是对父亲恩情的酬答。这个小家庭的欢乐既甜蜜,又真切。晚间,在一方洁白的屏幕上,放映着变化莫测、奇妙无比的幻灯片,夏尔看了好不新鲜。这纯洁的孩子天使般快活的惊叫,常常逗得卡罗琳娜和罗杰哈哈大笑。

  后来,男孩儿上床睡觉了,小女儿却醒来嚷着要吃奶。于是,在壁炉的一角,在灯光的照耀下,在洋溢着和平快乐气氛的房间里,罗杰幸福地欣赏着这幅优美的画面:孩子正依偎着卡罗琳娜的胸怀,吸吮着她那象初开的百合花一样洁白鲜嫩的乳房;母亲的头发散落成许许多多褐色的发卷,披散在她的双肩上,几乎完全遮没了她的颈脖。灯光产生了一种黑白、明暗的对比,在她的身上、四周,在她的衣着以及孩子身体上,造成了如画的效果,将年轻妈妈的一切动人之处衬托得更为醒目。罗杰含情脉脉地凝视着这个端庄娴静的女人,觉得她的姿容比从前益发温柔了;他无限爱怜地端详着她那微皱的朱唇,——从那里还不曾吐露过任何不悦耳的话语。这时,卡罗琳娜正斜视着罗杰,目光里闪耀着彼此相似的心思:

  要么她在尽情享受自己对他产生的效力,要么她在思量这一夕相聚的前景将会如何。

  罗杰完全明白这一瞥机敏的目光所包含的风情,于是故意装出凄凉的神态,开口道:

  “我得走了。有一桩重大的案件必须了结,人家正在我的寓所等着我呢。尽职第一呀,可不是这样吗,亲爱的?”

  卡罗琳娜以既忧郁又温柔的目光将他打量了一番,然后无可奈何地,以充满牺牲精神、不露痛苦痕迹的态度说:

  “那么你走吧。再见啦!你要是再多呆一小时,就别想叫我那么轻易地将你放走啦!”

  “我的天使!”不料他却笑盈盈地接口道,“我请得了三天假期;人家还以为我到巴黎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去了呢。”

  五月六日这个周年纪念日之后几天的某个上午,德·贝勒弗依小姐匆匆奔往沼泽区的圣路易街。她平素每周一次到这里来走动,这一回却是深恐不能及时赶到。她刚收到一封快信,通知她说:她的母亲克罗夏尔太太由于鼻炎和风湿症并发,疼痛不已,现已晕倒在家里。卡罗琳娜再三恳求车夫快马加鞭,并且许给他一大笔小费,正当车夫催马速行之际,克罗夏尔太太晚年同她过从甚密的几个胆小怕事的老太婆,将一位神甫带进了三楼这套干净舒适的住室。克罗夏尔太太的女仆竟不知道:常常来接女主人到家里共进晚餐的那位漂亮小姐,便是她老人家的亲生女儿!正是她抢先提出要请一位忏悔师来帮忙,私下希望这教士对自己的好处至少不亚于对病人的帮助。原来这几个老太婆天天都要来同老孀妇克罗夏尔闲聊,她们有时一起玩波士顿纸牌,有时则同往土耳其花园散步。就在这一静一动之间,她们居然对这位老友僵冷的心灵产生了影响:她对往事有所反省,对未来建立起了某种观念,对地狱也不无敬畏的心理了;而且由于真诚地恢复了宗教信仰,她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期待着灵魂得到宽赦。在这个庄严的早晨,这三位家住圣弗朗索瓦街和老神庙街的老太婆,重又来到客厅里坐定;而平常克罗夏尔太太是每逢星期二在这里接待她们。她们一个接一个、轮流从安乐椅上站起身来,到可怜的老人身边陪伴她,并用一般应付垂危病人的假话来安慰她。可是,这时连头一天请来的医生也不再担保老孀妇无生命之虞,她们终于感到最后时刻已经迫近,便商量应不应该通知德·贝勒弗依小姐。在征得女仆弗朗索娃同意之后,她们议定派一名听差到泰布街,把病情通知那位年轻的亲戚。她们四人都一致认为她极有权势。不过她们私下里却希望:那个原籍奥弗涅省的听差最好晚点儿把姑娘请来,因为她在克罗夏尔太太的感情中实在占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老孀妇的家产显然高达一千多埃居年金。那三个女人对她这般体贴照料,不过是因为这三位好友、甚至女仆弗朗索娃也都不知道她早有了遗产继承人。克罗夏尔太太严守当年歌剧院的规矩,对德·贝勒弗依小姐从不使用“女儿”的亲热称呼;加之小姐本人十分阔绰,这就更使那四个人觉得:他们瓜分那垂危者家产的算盘,差不多是天经地义的了。

  不一会,三个女巫中当班的那一位,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对忐忑不安的两个伙伴说:

  “现在该派人去请神甫封塔农先生啦。再耽误两个钟头,她就既没有神志、也没有力气签一个字喽!”

  那个老掉了牙齿的女仆当即出门,请来一位身着黑礼服的先生。这位神甫长相平庸,再加上前额狭窄,更表明他的思想浅薄。他那阔大松弛的面颊、有两道折裥的下巴颏儿,都显示出一种自私自利的安逸。他那双暴突的褐色小眼睛安在鞑靼人的眉毛下面还算恰当,只要不抬起这双小眼,他那扑满银粉的头发,倒可给人一种貌似温良的印象。

  “神甫先生,”弗朗索娃对他絮叨道,“对您的高见我实在感激不尽;不过您还该想着点儿,我可是尽心尽意地照料过这位亲人来着。”

  这位步履艰难、哭丧着脸的女仆看见套间的房门打开了,便没有再往下说,这时三位老婆婆中最精于奉承之道的那一位,已抢先站到了楼梯口,以便头一个跟忏悔神甫搭话。那教士洋洋得意地听完这三位密友连珠炮一般发来的、既甜蜜又虔诚的诉说之后,便走到克罗夏尔太太的床头坐下。为了保持体统和不失检点,三位女士和老仆弗朗索娃不得不留在客厅里,面面相觑地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她们脸上本已布满皱纹,所以能够毫不费力地装得惟妙惟肖、真假莫辨。

  “啊,多么不幸啊!”弗朗索娃一边叹息一边嚷道,“我这已经是给第四位女主人送终了,真叫命苦呀!第一位赏了我一百法郎终身年金;第二位给了我五十埃居;第三位留给我一千埃居现款。苦干三十年,总共才捞得了这么一点产业!”

  女仆利用她可以自由进出的权利,溜进了旁边一间斗室,好偷听神甫的低语。

  “我的女儿,”封塔农喃喃地说,“我很高兴看到你这么虔诚;你胸前佩戴着天主的圣物……”

  克罗夏尔太太做了一个含混的手势,说明她的神志已经不大清楚:她居然指了指帝国荣誉勋位十字勋章。神甫一见皇帝的肖像,顿时吓得倒退一步。然后他又挨近那正在做忏悔的病人,同她低语了片刻;有一阵子弗朗索娃简直什么也听不见。

  “我真是命定要遭殃呀!”老人突然迸出一声喊叫,“可别撒手不管我呀!神甫先生,您怎么能认为,我还得对女儿的灵魂负责呢?”

  教士的声音太低,墙壁又太厚,弗朗索娃听得不十分清楚。

  “哎呀!”老孀妇哭诉道,“那坏蛋没给我留下一点可以自由支配的东西。他抢走了我可怜的卡罗琳娜,硬将我们母女拆散;他只给了我三千利勿尔年金,本金还归我女儿所有!”

  一听见这话,弗朗索娃便跑进客厅喊道:

  “太太有个女儿,财产却只有终身年金!”

  三位老太婆非常惊讶地互相递了个眼色。其中有一位干瘪得鼻子和下颚几乎连成了一片,表现得特别虚伪和狡猾。她眨巴眨巴眼睛,等弗朗索娃一转身,就对那两位朋友示意:

  “这女仆可是个精灵鬼呀!她已经在三份遗嘱里占了地盘了。”

  这三个老太婆于是继续在这里待着。可是不多一会儿,神甫露了面:他一开口说话,三个老巫婆就跟着他奔下了楼梯,让弗朗索娃单独陪着女主人。克罗夏尔太太疼痛难熬,但一再按铃也无济于事;原来,近在咫尺的女仆只是敷衍地应对着:

  “嗳,这就来啦,马上就来!”

  这时,弗朗索娃把衣橱、五斗柜的门不停地开开关关,好象在寻找一张丢失了的彩票。正当这紧张的局面接近顶峰时,德·贝勒弗依小姐赶到了母亲床前,倾诉了孝女的一番心意:

  “唉,可怜的妈妈,我真是罪孽深重啊!你得了重病,可我却不知道,连一点感应也没有!不过我现在总算赶到你身边来了……”

  “卡罗琳娜……”

  “你说什么?”

  “我说她们给我请来了一位神甫!”

  “该请医生才是呀!”德·贝勒弗依小姐接口道,“弗朗索娃,快去请一位医生来!这些老太婆为什么不派人去请医生?”

  “可她们偏偏给我请了一位神甫!”老人说着叹了一口气。

  “她多么痛苦!可桌上连一瓶止痛药水都没有,什么也没有。”

  母亲做了个含混的手势;但目光敏锐的卡罗琳娜却看出了她的心意,便不再作声,好让她把话说完。

  “她们给我请来了一位神甫……说是为了给我做忏悔。卡罗琳娜,你可得小心,”她拼着最后的力气,艰难地叫嚷着,“神甫逼着我说出了你那恩人的姓名哩。”

  “可怜的妈妈,谁会把他的名姓告诉你呢?”

  老人还想做出狡黠精明的样子,但就在此刻咽了气。如果当时德·贝勒弗依小姐能够细细端详母亲的容颜,她准会见到别人所见不到的一件事,即死神是怎样欢笑的!

  为了理解上面这幕场景的意义,就得暂时忘掉这几个人物,以便留出余地来倒叙早先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的最后一桩是同克罗夏尔太太去世相关联的。这样两个部分构成了同一个故事。而由于巴黎生活的特殊规律,这故事却产生了两条不同的情节线索。

  一八○五年十一月末的一天,大约凌晨三点,一位看上去有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律师,从帝国大法官公馆的楼梯上走下来,户外结了薄薄的寒霜,他身上还穿着参加舞会的礼服。走到公馆的院子里,他不禁悲伤地长叹了一声(不过就在这声悲叹里,还透着法国人绝少丢弃的那种欢快)。因为他从公馆的铁栅门望出去,竟不见一辆马车,也听不到远处传来马蹄的得得声,或巴黎车夫瘖哑的呼喊。这位年轻人方才在康巴塞雷斯①的牌桌上刚和首席法官②分手,此刻却只听见法官的辕马在院子里刨蹄子的声音,马车的车灯把院子照得半明半暗。突然,年轻人觉得有人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认出了首席法官,忙向他表示敬意。

  ①康巴塞雷斯(1753—1824),法国政治家兼法学家,执政府时期(1799—1804)的第二执政,后成为帝国大法官,地位仅次于拿破仑本人。“帝国大法官”是一种荣誉称号,高于“首席法官”(司法大臣)。

  ②指克洛德-昂布罗亚兹·雷尼埃·玛萨公爵(1746—1814),他在一八○二年被任命为首席法官(即司法大臣)。

  正在首席法官的听差放下马车脚踏的时候,这位前国民大会的立法人一眼看出了青年律师的尴尬神情,便乐呵呵地对他说:“一到夜间,黑猫白猫都成了灰猫。首席法官送一位普通律师一程,也不算丢脸!”

  接着又补充解释:

  “尤其因为这律师是一位老同事的外甥;这位老同事是行政法院的智囊之一,而行政法院又为法兰西编纂了拿破仑法典!”

  帝国最高司法长官作了一个手势,那位步行客就立即登上了马车。

  “你住在哪里呀?”大臣问那位律师。接着,一直在待命的听差砰然一声关上了车门。

  “大人,住奥古斯丁河滨道。”

  马车起动了。年轻人和大臣这时四目相对地静坐着;这天夜晚,在康巴塞雷斯举行的盛宴上,青年律师一直想同大臣搭话而未能如愿,而大臣也似乎自然至终故意回避着他。

  “好哇!德·格朗维尔先生,你正在青云直上吧?”

  “要是我能在大人身边……”

  “我并不是在说笑话,”大臣又道,“你的实习期已结束了两年。在格西默兹和奥特塞尔两案里,你的辩护词都很出色,使你得到了很高的评价。”

  “不过我却一直以为,我对这些倒霉的流亡贵族的忠诚,会给我自己帮倒忙。”

  “你真是少不更事,”大臣用郑重的口气对他说。稍停片刻又道:“今晚你倒很讨帝国大法官的欢喜!你就到检察院的警务法官团里来做事吧,我们正愁人手不够呢。令舅是康巴塞雷斯和我极其器重的人物,这样一位要人的外甥,又怎能因为缺少后台,就一辈子充当普通律师呢?令舅当年帮助我们度过了惊涛骇浪;这样的关照是令人没齿难忘的。”

  “不久以后,”大臣稍停片刻又接着说,“我手头将有三个位置出缺,分别属于巴黎初审法庭和帝国法院。到时你不妨来看看,哪个位置合适,你就放手挑选那一个。在这之前你只管努力工作,不要来见我。首先是因为我忙得不亦乐乎;其次,如若不然,你的对手会猜透你的用心,便会在老板跟前拆你的台。康巴塞雷斯和我今晚对你不理不睬,就是防着你因受到优宠而横遭猜忌。”

  大臣的话音方落,马车正好在奥古斯丁河滨道停住。青年律师对这位慷慨大度的靠山连连道谢,衷心感激他许给自己两份肥缺;这时凛烈的北风猛刮他的腿肚,他赶快用力敲门。看门老头儿终于拉开了门闩,待律师从门房前面走过时,又用沙哑的声音喊道:

  “格朗维尔先生,有您一封信!”

  年轻人接过信来;虽然天气严寒,他仍想借行将熄灭的路灯的残光,辨认出信上的字迹。

  “是父亲的信!”他大喊一声,同时从看门人手里接过那支好不容易才点燃的蜡烛。他急忙上楼,到屋里展读了这封来信:

  速乘近期驿车赶回:如能及时抵达,你必能发家致富。安杰莉克·邦唐的胞姊刻已病故,那位小姐已成为独生女。我们知道她对你并无恶感。现在邦唐太太大约可以留给她四万法郎年金,还不包括准备赠送给她的嫁奁。我已经把道路铺平。咱们的亲朋故旧,看见昔日的阀阅世家居然同邦唐家族联姻,定会觉得好不奇怪。邦唐老爹曾经是一顶红透了的红帽子,所以他名下有许多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购进的国家资产。然而,第一,他手中只是几片僧侣的牧场,而僧侣是不会卷土重来的;第二,你去充当律师本已属降尊纡贵,我看对当今潮流再让一筹也未尝不可。那位姑娘会有三十万法郎到手,我再送给你十万,你母亲的家产大约值五万埃居。这样,亲爱的孩子,假如你想跻身法官的行列,或者想跟别人一样当上参议员,就完全具备了条件。我那身居行政法院议员要职的姻兄,大约是不会为此助你一臂之力的。但他不曾娶亲,他的遗产终究会归你:假如你不能凭自己的力量当上参议员,总还可以仰仗他的余威。如此你便可高屋建瓴,审情度势、酝酿决策。别了,拥抱你!

  看完了来信,小格朗维尔便躺在床上打着千万种算盘,一种比一种更加美满。有了帝国大法官、首席法官和他舅父(他是拿破仑法典的编纂人之一)这样强大的靠山,他就可以借一个人人眼红的位置来当作起点,比如说,在帝国初级法院里任职。他还想象自己已经当上检察院的官员,而拿破仑正是从这个机构里物色帝国高级人员的。他又想象自己已经腰缠万贯,足以为他的权势作后盾。如果单靠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一片薄田,换得区区五千法郎收入,那是不足以支撑他的地位的。为了把这场飞黄腾达的好梦做得更加圆满,他还回忆起安杰莉克·邦唐小姐天真烂漫的形象,她原是他儿时的伙伴。在他尚未成年之际,父母倒也并不反对他和邻家这位漂亮小姐亲近。但是后来,当他回乡度假在巴耶小住时,双亲却流露出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他们觉察到了他对这位年轻姑娘的友情,便禁止他再与她交往。所以这十年来,小格朗维尔只能偶尔见到他所谓的小媳妇儿。碰上这样的时刻,他们便摆脱双方家长的严密监视,趁着在教堂里、街道上交臂而过的瞬间,泛泛地寒暄几句。他们最甜蜜的日子是有几次逢着诺曼底人称之为集市的节庆活动,他们借机悄悄地相互遥望。最近一次休假期间,小格朗维尔两次见到了安杰莉克,只见她低垂眼帘,看样子心情十分惆怅;他觉得他这位小媳妇儿一定是遭到某种无名暴政的压制,才弄得这般意气消沉。第二天清晨七点,这位青年律师便来到胜利圣母院街的驿车办事处,幸运地在即将开往卡昂的马车上弄到了一席坐位。

  这位实习律师重新见到了巴耶大教堂的钟楼,心中不觉激动万分。由于生平还不曾遭逢过失意,他的心扉仍然朝着鼓舞年轻人的美好感情敞开。父亲和几位亲朋等着他来参加欢快的饮宴,宴会前前后后花费了不少时间。接着,这位急不可耐的年轻人便被带到了染坊街一所他很熟识的房子跟前。在那个年头,巴耶的居民还管他父亲叫德·格朗维尔伯爵;父子二人来到出入马车的大门面前,门上的绿漆已经斑斑驳驳。伯爵使劲地叩击这扇绿门,那年轻人的心也随着剧烈地跳动。这时已是下午四点钟光景。一位头戴布制便帽的年轻女仆,欠身向两位男客施礼,回话说太太们做完晚祷就回来。伯爵父子走进一间低矮的屋子,那模样儿活象修道院的接待间,现在临时充作了会客室。屋子四壁都装了刨光的核桃木护板,光线显得分外暗淡;沿墙对称地安放了若干饰着绒绣的坐椅和古色古香的安乐椅。石砌的壁炉上方,只装点着一面泛着绿光的镜子;镜面的左右两侧伸展着还是乌得勒支和约①时期制造的老式烛台曲曲弯弯的枝桠。小格朗维尔发现,在正对壁炉的细木护壁板上,钉着一只巨大的、用乌木和象牙做成的十字架,四周镶着浸过圣水的黄杨木。这间屋子开了三扇十字窗,从窗下那座外省式的花园里取光——园子里一排排黄杨树将地面划分成相互对称的方格;虽然如此,屋子里还是光线不足,以致在背光一面的墙壁上,人们几乎看不见那三幅出自大手笔的宗教画。那大抵是在大革命期间由老邦唐收购的;他作为本区区长,决不会忘记给自己谋利益。从打蜡打得锃光瓦亮的地板,到绿方格子的粗布窗帘,一切陈设都如寺院般清洁明净。这僻静的隐居之地就是安杰莉克日作夜息的场所;那年轻人一进来顿觉心头好不辛酸。由于经常出入灯红酒绿的巴黎沙龙,出席旋风一般频繁的庆宴活动,外省暗淡平静的生活早被小格朗维尔淡忘了。

  ①一七一三年,法、西、英、荷在荷兰的乌得勒支签订和约,结束了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

  突然出现的对比使他内心感到不寒而栗。在康巴塞雷斯公馆的聚会上,生活显得那样丰富多采,思想是那么旷达开阔,帝国的光荣又体现得那样辉煌灿烂;刚从那里走出,就立刻落入了思想委琐庸俗的小圈子,那岂不象是突然从阳光明媚的意大利,来到了冰天雪地的格陵兰么?

  “在这里度日,怎能算得上生活?”他一边环顾这卫理公会派①的客厅,一边喃喃自语。老伯爵发现了儿子脸上的惊异之色,便拉着他的手,来到一扇十字窗前,那里还透着一点微光。女仆正在忙着点亮火炬形烛台上残余的蜡烛头;老人想趁这机会驱散这次造访在孩子额头上堆起的愁云,便对他道:

  ①法国新教耶稣教的一派,以教规严峻、生活清苦着称。

  “孩子,听我说:邦唐老爹的遗孀虔诚到了极点。要知道,正如谚语所说:‘魔鬼越老,花招越多’……。我看你是办公室坐久了,所以看不顺眼。唉,实际上,老太婆已完全处于神甫们的包围之下。他们居然使她相信:要升天堂还来得及。为了更有把握地叫圣彼得用钥匙打开天国的大门,她干脆出钱收买。她天天望弥撒、听日课,并且在上帝规定的每个星期日去领圣体,还把修缮祭堂当作自己的乐趣。她向大教堂捐赠了许多装饰品、许多白长衫和无袖衣,为华盖添插了许多羽毛;结果弄得上次天主节游行时满街人山人海,大家都象看犯人上绞架似的来围观服饰华丽的神甫,以及重新镀过金的、熠熠发光的圣器。所以这地方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圣地。还是在我的劝阻之下,她才没有将这三帧名画捐赠给教堂:这三幅都很值钱,是多米尼坎、科雷琪和安德烈·德·萨托的名作①。”

  ①多米尼坎(1581—1641),意大利画家、建筑家。科雷琪(1494—1534),意大利画家,在帕尔马教堂留下了许多壁画。安德烈·德·萨托(1487—1530),意大利佛罗伦萨画家。

  “我想知道安杰莉克的近况,”年轻人急切地问。

  “你若不娶安杰莉克,她就走投无路了。”伯爵答道,“那些好心的使徒,居然劝她当一辈子老处女,算是以身殉道。我看她变成了独生女儿,便向她提起了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打开这小人儿的心扉。你一定明白:只要一结婚,你就可以把她带到巴黎去。到了那里,天天都有的喜庆欢宴、观舞赏剧,以及巴黎生活的种种熏陶,准能叫她很快地把修道院的必修项目,诸如忏悔、斋戒、苦行衣、望弥撒等等,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可是那样的话,从教会财产得来的五万利勿尔年金不就又回到了……”

  “你这回可说到点子上了!”伯爵嚷道,满脸精明干练的神气,“这桩婚事能将邦唐家族嫁接到格朗维尔家族的谱系上来,邦唐太太对此远非无动于衷。由于这一层原因,她就把自己的财产作为不动产,如数赠送给了那姑娘,她本人只保留收益使用权。所以圣职当局便反对你的婚事。不过我已经差人张贴了结婚告示,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再过一周,你就脱离了苦海,不再受那老太婆或她身边的神甫摆布了。那时你就将巴耶最俊俏的姑娘弄到了手;这小娘子决不会给你增加苦恼,因为她是循规蹈矩的。就象他们的行话所说:她可是苦修过来的,熬过了斋戒和祷告——还熬过了母亲的训诲!”他提到这最后一点时,还特别压低了嗓门。

  有人轻轻地叩了一下房门。伯爵还以为是那母女二人回来了,赶紧将话头收住。进来的原来是一位忙忙碌碌的小僮仆。他一瞥见这两位贵客便显出几分胆怯,回头招呼那位年长的女仆过来。这男孩上身着一件蓝呢背心,后面带有几条垂尾,在屁股上来回摆动;下身穿一条蓝白条纹长裤,头发剪成圆形;他的模样象唱诗班的儿童,举止装作一本正经,那当然也是所有“圣堂”居民无不具备的特色。

  那家僮问:

  “加蒂安小姐,您可知道圣母日课的课本在哪里?圣心派教会的修女,今晚要在咱们教堂举行仪式呢。”

  加蒂安找那课本去了。

  “还要等很久吗,我的小卫士?”伯爵问。

  “哦,最多再等半个钟头吧。”

  “咱们去看看吧,那里颇有些长得俊俏的女人呢,”父亲对儿子招呼道,“何况参观大教堂总不至于有什么害处。”

  年轻的律师犹犹豫豫地跟着父亲走。

  “你怎么啦?”伯爵问他。

  “我吗,父亲,我……我还有我的想法!”

  “可你什么也没说呀。”

  “是的。不过我正在心里盘算:您已经从自己当年的财产里扣下了一万利勿尔年金;您准会尽可能晚地交到我手上,这也正合我的心愿。但假如您送我十万法郎是叫我去攀一门倒霉的亲事,那还真不如允许我只拿您五万法郎,好借此避免一场不幸哩。这样,我虽然是单身,却仍可享有一份可观的财产,那数目并不亚于您的邦唐小姐可能带过门来的金额!”

  “你疯了吗?”

  “没有,父亲。事情是这样的:前天,首席法官答应在巴黎检察院为我谋一个职位。五万法郎,加上我现有的积蓄和那个职位的薪俸,我就可以净得一万二千法郎的收入。那我就一定会有发家致富的机会,比那种虽然大有进益、但却落落寡欢的亲事要强得多呀!”

  “听你一说,就知道你没有在王政时代生活过,”父亲笑道,“我们这一辈人,有谁被老婆捆住过手脚呢!”

  “不过父亲呀,如今婚姻大事已经成为……”

  “噢,得啦!”伯爵打断儿子的话说,“难道我那些流亡伙伴的胡言乱语竟都是真话吗?难道大革命真给我们留下了一种清心寡欲、毫无乐趣的习俗?难道青年人真受到了大革命那些模棱两可的信条的毒害?你也象我那位雅各宾党的姻兄一样,要对我侈谈什么‘民族大义’、‘公共道德’、‘大公无私’之类!啊,上帝呀!如果没有皇上的姐妹①,咱们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田地哩!”

  ①指拿破仑的某些亲属生活放荡,给王公贵族作了“榜样”。

  这壮实的老头儿(他的佃户仍旧管他叫德·格朗维尔老爷)说完上面那番话之后,就钻进了大教堂。虽然那地方极为神圣,他却一边浸圣水,一边哼了一段歌剧《萝丝与哥拉》①里的小曲儿,然后带着儿子顺着正殿旁边的走廊向前走去。他在每根石柱面前都要停一停步,看看那些象士兵受检阅一样伫立着的一排排人群。圣心会的特别日课就要开始了。、属于这个教会的修女们排列在唱诗班旁边;伯爵和他儿子来到正殿的这一边,倚着光线最暗的一根石柱立定。从那个角度,他们可以瞥见全体在场者的脑袋,活象是一片草地上的各色花朵。蓦地,就在离小格朗维尔咫尺之远的地方,迸发出一阵柔和悦耳的歌声,柔和到不象是发自一般人的血肉之躯,而酷似冰雪严寒过去之后头一只夜莺的歌唱。虽然有千百个女声与管风琴的伴和,但他的神经惟独为这一音波所触动,犹如听口琴吹奏出的最丰富、最强烈的音符一样。那巴黎来的男子一转头,便瞥见一位年轻姑娘:她低垂着头,脸儿完全埋在一顶宽边白帽底下,那男子觉得,耳际的明朗旋律仿佛都由她一人发出。他感到自己辨认出了安杰莉克,尽管她紧裹着一件褐色美利奴羊毛大衣。他碰了碰父亲的胳膊。

  ①《萝丝与哥拉》(1764),蒙西尼(1729—1817)所作歌剧;歌词作者是瑟丹纳(1719—1797)。

  “不错,正是她们!”伯爵朝儿子指的方向看了看,说。接着他指了指一位年迈的女人,她脸色苍白,眼旁有很深的黑圈儿;她本已看见这两位来客,目光却装作从来不曾离开过手里捧着的祈祷书。安杰莉克朝祭坛抬了抬头,仿佛是为了吸进那沁人心脾的馨香味儿;那香火缭绕的烟雾,一直飘散到母女二人的身旁。

  这所教堂就象一艘黑沉沉的大船,大蜡烛、正殿的吊灯,以及柱子上悬着的几根小蜡烛,一齐放射出一种神秘的亮光。

  借着这亮光,这年轻男子瞥见了一张令他心旌摇摇的面孔:一顶白波纹绸的帽子相得益彰地罩着一张五官十分端正可爱的脸,帽子下方的缎带作椭圆形轻轻系在一个细巧的、长着酒窝的下巴颏儿底下。在狭窄然而娇巧的前额上,淡黄色的金发分梳成两股,披散在她的面颊上,好比枝叶扶疏的树影笼罩着一丛鲜花。两道弯眉勾画得端端正正,象标准的中国美女一样。鼻尖有点钩,但鼻梁的轮廓非常挺拔。她的两片嘴唇象是有人怀着深情,用一管细毛笔精心绘制的两道玫瑰色线条。眼睛是淡蓝色的,显示着一种憨厚的性格。虽然格朗维尔看出这张面孔有一种肃穆古板的色彩,他却将这解释为当时安杰莉克充满了虔诚的情怀。神圣的祷词从两排象珍珠一般洁白整齐的牙齿里逸出;因为天冷的缘故,从那里吐出来的又仿佛是一团团掺和着香味的云雾。那年轻人情不自禁地微弯着身子,想吸一口这天国的气息。这个动作引起了年轻姑娘的注意,于是她移过那凝望祭坛的目光,向格朗维尔这边看了看。由于光线暗淡,她只能隐隐约约地瞥见他,但毕竟认出了他就是自己童年的伴侣:比祈祷更强有力的回忆给她增添了不同寻常的光彩,她脸上泛起了红晕。律师也高兴得浑身颤栗:他看见爱情的憧憬战胜了对来世幸福的期待;而世俗回忆的光芒竟掩盖了圣殿的辉煌。然而好景不长,安杰莉克急忙放下面纱,摆出端庄娴静的神气,重又唱起了圣诗,而声调之中并无丝毫动情的痕迹。格朗维尔心头只燃烧着一种独一无二的欲念,一切审慎小心的想法都消逝得无影无踪。日课结束的时候,他那急切的心情已经到了不可按捺的程度,不等那母女二人回家,就走过去向他的小媳妇儿致意。当着许多信徒的面,双方在大教堂的门洞里羞羞答答地相互寒暄了一番。邦唐太太挽起德·格朗维尔伯爵的胳膊时,得意得不住地哆嗦。在众目睽睽之下,伯爵只好把手伸了过去;但他对于儿子急切得如此不成体统,却暗自感到不快。从公开介绍德·格朗维尔子爵是邦唐小姐的未婚夫,到正式举行婚礼的庄严的日子,其间历时半个月左右。这时他经常到那间昏暗的会客室去看望未婚妻,渐渐习惯了那地方。他那些历时久长的探访,用意是摸清安杰莉克的性格。所幸的是,在教堂相遇之后的第二天,他又恢复了谨慎的态度。他每次来,几乎都看见未婚妻坐在一张用圣露西亚①木料制成的小桌子面前,忙着给自己的嫁妆做标记。安杰莉克从来不主动提起宗教的话题。有时年轻律师兴之所至地从一只绿绒小口袋里掏出那串五光十色的念珠来玩,有时他笑嘻嘻地欣赏同这件虔诚的信物放在一起的圣骨;逢到这样的场合,安杰莉克总是用哀求的目光看看他,从他手上把那串念珠拿过来,默默地放回原处,然后立即把小口袋揣在自己怀里。假如有时格朗维尔故意巧妙地非难教会的某些仪式,那么这位漂亮的诺曼底姑娘便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露出表示虔诚的微笑,算是对他的回答。

  ①法国东北部伏奇山区的一个地方,那里盛产野樱桃木。

  “对于教会的传经布道,要么全不信,要么全信,”她自有主张地说,“难道你愿意要一个毫无宗教信仰的女人做你孩子的母亲么?不会的。谁又敢在不信教的人和上帝之间作断然的裁决?既然是这样,那么对于教会认可的一切,我又怎能予以非难呢?”

  安杰莉克似乎充满了热诚的悲天悯人之心,年轻律师看见她以深沉明澈的目光盯着自己,甚至有时也受到诱惑,几乎想要皈依未婚妻所信奉的宗教。她深信自己走在堂堂正道上,这就使那位未来的法官在内心产生了动摇,而她则试图利用这种动摇。格朗维尔误将欲念的魅力当成爱情的魅力,这就铸成了终身大错。安杰莉克则很高兴能使感情的心音和人生本分的召唤相协调,从而满足了一种自幼即已萌发的爱慕之心;这就使那位已经误入歧途的律师益发难于辨别,在她的内心究竟哪一种召唤更强烈。年轻人不是都易于听信美貌所造成的种种幻觉吗?他们不是一看到漂亮的外貌,就易于断言心灵也一定是美好的么?一种无以名之的感情使他们倾向于认为:精神上的完美同外形的完美总是和谐一致的。如果不是宗教给了安杰莉克以抒发情感的机会,那么在她的心灵中,感情或许不久就会干涸枯竭,犹如浇上了致命酸剂的一株植物。一个正在热恋并且也为对方所钟情的男子,又怎能看出这深蕴秘藏的宗教狂热呢?小格朗维尔在这半个月中的感情史便是如此,它象一本被贪婪地浏览过的书本,读者一心追求着故事的结局。他细细端详过安杰莉克,觉得她是世上最温柔的女人。他颇为惊奇地发现,自己内心还对邦唐太太怀着几分感激,正是由于她竭力向女儿灌输宗教信条,才使孩子能在一定程度上适应人生的种种磨难。在订婚的日子,邦唐太太要女婿庄严起誓:必须尊重其爱女的宗教习惯,给她以全面的信仰自由,让她随时都可以去领圣体、上教堂、做忏悔,并且永不妨碍她选择自己灵魂的指导者。在那庄严的时刻,安杰莉克用纯洁坦率的目光注视着未婚夫,格朗维尔便不假思索地按照要求起了誓。一丝微笑掠过了封塔农神甫的嘴唇:他就是指导全家信仰的那个不起眼的人物。邦唐小姐也微微颔首,来向未婚夫表示永不滥用这信仰自由。至于伯爵老爷,他却低声吹起了《去看看他们来了没有》的小曲儿①。

  婚假在外省是非同小可的,而格朗维尔夫妇刚度了几天假,便应召返回巴黎。那年轻人已被任命为塞纳省帝国法院的代理检察长。新婚夫妇要在巴黎找一处住所,于是安杰莉克便利用蜜月初度给予一切女人的权势,说服格朗维尔赁下了一处大套房:那是一家旅馆的底层,正处在老神庙街与圣弗朗索瓦新街的交叉口。她看中这地方,主要是由于它离奥尔良街的一座教堂挺近,离圣路易街的一座小礼拜堂也不远。

  ①拉莫特·乌达尔(1672—1731)所写的一支歌曲的迭句,当时很有名。

  “一位尽职的家庭主妇是必须上街采买的,”新婚的夫婿笑嘻嘻地回答她。

  安杰莉克不无道理地对他说,沼泽区离司法宫很近,他们刚刚拜访过的那几位法官就住在那里。对于新婚的家庭来说,有一片宽敞的花园,也可给住所增色不少:如果上天赐给他们子女,孩子们就可以在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这里庭院很宽广,马厩也挺漂亮。

  代理检察长本想住进昂丹大道的一处公馆,那一带的种种事物都透着新鲜活泼劲儿,服装的款式新颖,居民的举止风雅;从那里去看戏或作其他消遣都无须远行。但既然这是娇妻首次提出要求,他只好让步,听凭她施展那些小计谋。为了讨她欢心,他把自己彻底埋进了这死水一潭的沼泽区。格朗维尔的职务要求他勤奋不懈地苦干,尤其因为他还是初学的新手。所以他首先忙着办公室的陈设和图书室的布置。他及早在一间屋子里安顿下来,那屋子不久便堆满了文件。至于住所的陈设布置,则交给他妻子一手包揽。按照一般欢度蜜月的惯例,他本应更经常地陪伴她,他为不能尽心而深感愧疚;惟其如此,他也就乐得听之任之,让她面对刚买来的首批家庭用品感到不知所措。本来,这类采购是年轻妇女的一大乐趣,会给她留下美好的回忆。代理检察长在工作入门之后,就应妻子的要求,走出办公室,品评一番陈设的效果;在这之前,他只个别地、局部地看过一些家具。俗话说得好:

  “一看家门,便知主妇”;因此,整个住所的布置,就更能毫厘不爽地反映女主人的思想了。或许是因为德·格朗维尔夫人完全听信了趣味低俗的裱糊设计师,或许是因为她亲自授意而留下了她本人的烙印,总之,年轻律师惊讶地发现,整个套房的气氛冷峻肃穆而又枯燥无味;举目四顾,没有任何优雅情调,一切都极不协调,没有任何赏心悦目的东西。巴耶那间会客室局促古板的风格,如今又在他的宅邸里再现了。

  大块大块的护墙板,中间挖了若干圆洞,配以阿拉伯风格的花纹,形成了趣味恶俗而又十分复杂的网形图案。他有心为妻子开脱,便转身又看了一遍那间有一楼高的长方形前厅,它是直通套房的。妻子让漆匠为木器选用的颜色太晦暗了。长凳上罩着墨绿色绒布,使这间屋子显得分外严肃。这间屋子虽不是主厅,却使来客对整个住宅有个大致的概念:好比听了某人的头一句话,就足以判别他才思的锐钝。前厅犹如作品的一篇序言,它理应预告一切,却并不向读者许愿。年轻的代理检察长心里纳闷,他的妻子怎么会中意这一类布置:在这间空旷的大厅中央为什么选用了这种仿古吊灯;这里的四壁明明砌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却要在上面裱糊一层糊墙纸,又在纸上仿绘了若干大块怪石,其间还不时缀以绿色藓苔。有一面墙壁的正中挂着一只富丽堂皇、式样陈旧的晴雨表,好象是为了故意突出墙上的大片空白。参观到这里,那位年轻人瞅了瞅妻子,发现她对薄纱窗帘边上的红饰带似乎颇为得意,对晴雨表以及那尊端庄的雕像(那是用来装点哥特式大火炉的)也很满意;因此,他实在是不忍心打破妻子这种幻觉。格朗维尔并没有责备爱妻,却自谴自责了一番,深悔自己不曾尽到启蒙导师的责任,为这个初到巴黎、却在巴耶受过教育熏陶的姑娘充当向导。看了这间屋子的实例,其他房间的陈设布置难道不是尽在意料中了吗?对于象她这一类年轻女子,又怎能抱更高的期望呢?须知她一看见女像柱雕裸露的腿部便会大惊小怪,一看见器皿上饰有埃及女人袒胸露臂的形象,就会猛然推开蜡烛台、火炬形灯具或任何其他家具!这时期大卫①派的画风正盛极一时,法国的艺术品无不反映他的风格:构图极准确,热中于在形式上仿古,这就使他的绘画多少变成了着色雕塑。标志着帝国繁华的种种创新,德·格朗维尔夫人的宅第一概闭门不纳。

  ①大卫(1748—1825),法国画家,新古典派领袖,从一七八五年直至他逝世,对法国艺术风格有很大的影响。

  那间方形大客厅,保留着路易十五时代金、白二色的装饰色调,现在已变得暗淡无光。客厅里到处滥用菱形图案和令人生厌的种种花饰,全部出自当时那些设计师的貌似花哨、实则贫乏的手笔。若说这里也有着某种和谐一致,若说现代桃花心木家具一律按布歇①创导的颓废情趣制成了歪歪扭扭的形状,那么安杰莉克的寓所则只能算是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对照,令人感到这一对十九世纪青年似乎还在眷恋十八世纪的岁月。但还有许多其他陈设,与之形成了极可笑的对比。放在角落里的几案、挂钟、火炬形烛台,都反映了好勇斗狠的尚武精神,那是由于帝国屡战屡捷而在巴黎风靡一时的。到处都是希腊式的战盔,彼此交叉、象征兵戎相见的罗马利剑,以及形形色色的盾牌;由于军威大振,甚至连最平和无碍的家具也使用这类装饰。这就同德·蓬巴杜夫人②钟爱的风格如纤巧复杂的阿拉伯图案等颇不协调。对宗教的虔诚会导致一种无以名之的、令人生厌的谦卑;但这谦卑也并不排除某种傲慢。或者是为了恭谦自守,或者是由于本性难移,总之,德·格朗维尔夫人似乎对柔和明丽的色泽抱着深恶痛绝的态度;或许是由于她觉得紫红与深褐这两种颜色最能反映法官的威严吧。当然,一个对于清心寡欲的生活已经习以为常的年轻姑娘,怎能想象那些舒服柔软、会引起邪念的沙发床呢?这样一位姑娘又怎能设想,天下还有一种高雅而狡黠的贵妇小客厅,不断制造出种种罪愆呢!可怜的律师十分扫兴。妻子不时自夸自赞;丈夫口头上也唯唯诺诺;但她却从语调上发现,其实哪一件陈设也不中他的意。她对自己的失败表示痛心疾首;而痴情的格朗维尔竟把这当作爱情的佐证,而非自尊心遭到伤害的标志。她刚刚摆脱恶俗平庸的外省观念,对巴黎式的卖弄风情和高雅情趣还一窍不通;对于这样一位年轻姑娘,又怎能过分苛求呢?律师不肯面对事实真相,而硬要相信妻子在选货时是受了商人的摆布。假如他不是那样痴情,他本不难发现,商人对于买主是极善察言观色的,他们一定对老天爷感恩不尽,竟将这么一位毫无鉴赏能力的信女送上门来,好象是有心成全他们出清这批仓底陈货!于是,那男子便对漂亮的诺曼底姑娘慰勉了一番:

  “亲爱的安杰莉克,咱们的幸福,并不在乎一件家具是否华丽雅致,而取决于妻子是否温顺,以及她的感情是否深厚。”

  ①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路易十五时代的宫廷画师,画风淫靡华丽,是十八世纪洛可可艺术的代表人物。在当时颇有影响。

  ②蓬巴杜夫人(1721—1764),路易十五的情妇。布歇之所以成为宫廷首席画师,主要由于他的画投合了蓬巴杜夫人的趣味。

  “对呀,爱你不就是我应尽的责任么;能尽这分责任,我是十分高兴的呀。”安杰莉克温存地应答着。

  大自然在女人的心灵中安排了一种取悦争宠的强烈愿望,一种对于爱情的执着追求;所以,即使对于一个虔信宗教的青年女子来说,来世有福以及灵魂得救之类的思想,也抵挡不住新婚燕尔的欢乐。于是,从初婚之日的四月,直到秋去冬来的节令,这一对小夫妻的日子过得亲密无间,圆满惬意。爱情和工作有一个共同的好处,就是能使男子对身外之事采取相当淡泊超脱的态度。格朗维尔每天须将一半的时间消磨在司法院,进行关乎他人生命财产重大利益的辩论。因此他对自己家庭内部发生的某些事情,有时还不如外人觉察得快。比如说吧,在他每星期五的餐桌上,都只端上一份份蔬菜,他偶尔索要一盘肉食也都得不到满足;这时,他的娇妻虽然信守《福音书》关于不许教徒说谎的规定,却也要耍耍花招,认为这是教会利益所默许的:例如将自己的蓄意安排推说是一时疏忽或是市场缺货云云。她还常常诿过于厨师,甚至不惜对之横加责骂。那时候年轻的司法官员与现在不一样,他们用不着奉守斋戒、四季斋和节前斋。所以起初格朗维尔一点也看不出这些素食的周期性。何况妻子善于巧加安排,把菜做得很精致,她使用水鸭、黑水鸡、鱼酱之类这些两栖性的肉食,再配以佐料,食用者也就荤素莫辨了。那律师不知不觉过着标准的正教徒生活,悄然无声地拯救着自己的灵魂。平素他并不知道妻子是否天天去望弥撒。每逢星期日,他颇为自然地迁就她,陪她上教堂,好象是要报答她有时因为照料他而牺牲了晚祷。起初他并没有看出妻子的宗教习惯竟如此刻板。盛夏时节,天气酷热,上剧场看戏是很难受的;格朗维尔也还没有碰上一出叫座的好戏,值得邀请娇妻同往观赏。所以象观剧这等非同小可的大事,就从来不曾议论过。此外,在一桩婚事中,如果男方是以貌取人的,那么在良宵初度的日子里,他对于娱乐就不会有太多需求。年轻人往往贪食而不善品味,何况占有本身已是很大的乐趣。假定你对某个女人怀着激情,并且她也为鼓舞你的那种激情所感染,在这种情况下,你又如何能够看出她是否冷淡、矜持,或抱着保留态度呢?只有当夫妇生活达到某种恬淡宁静的境界时,你才会发现虔信宗教的女人是抱着消极态度,坐等爱情降临的。因此,格朗维尔觉得自己已算是很幸福的了;这情形一直延续到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才影响到他这桩婚事的前途。一八○八年十一月,巴耶大教堂的议事司铎(他过去曾负责指导邦唐母女的信仰)来到了巴黎。他雄心勃勃,想将巴黎一个本堂神甫的职位弄到手,作为下一步摆升主教的进身之阶。他对自己的门徒再度施加影响,并且惊骇地发现她在巴黎空气的熏陶下已大为改观,于是一心想叫她改邪归正,把这迷途的羔羊领回那冷冰冰的羊圈。这位前议事司铎年约三十八岁。巴黎的教职人员本来是很开明、很宽容的,他却给他们带来了外省天主教的严酷和毫不容情的假虔诚,由此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苛求,胆小怕事的人把这些都看成是必尽的义务。德·格朗维尔夫人被他的教诲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表示决心悔改,回到冉森派①的教规上来。假如要描写通过哪些细枝末节,不幸便无声无臭地渗入了这个家庭,那一定会令人感到厌倦;也许只需叙述一下主要事实,而不必严格按照时间顺序将它们一一罗列。不过,这对年轻夫妇的第一次不和是很能说明问题的。格朗维尔有时带妻子出门见见世面,对于严肃的集会、晚宴、音乐会,乃至那些职位高于其夫婿的司法界上层官员的聚会,她倒并不推辞;但是在相当一段时期内,每逢有舞会,她就以偏头痛为借口婉言谢绝。

  ①冉森派,盛行于十七世纪的一个天主教教派,教规极为严格。

  一天,格朗维尔对于这种生造出来的病痛实在感到不耐烦了,便把一位行政法院推事家里举行舞会的请柬藏起来,骗妻子说只接到一项口头邀请。于是,在她的健康毫无问题的某个夜晚,他将她带进了盛大的舞会会场。回家的时候,看见她那副形容沮丧的样子,他感到十分不快,不由得说:

  “亲爱的,你作为我的妻子、你的社会地位、你所拥有的财产,都使你担负着一些必尽的义务,任什么天条都不能将它们取消。你是你丈夫引以为荣的爱侣,难道不是这样么?那么我去参加舞会你也应当去,而且应当大大方方地在那里露面。”

  “那么,亲爱的,难道我的穿着打扮有什么不妥吗?”

  “亲爱的,问题在于你的表情。每当一个青年男子同你接触,跟你说话的时候,你马上就板起面孔。爱说笑话的人反会认为你在品德上不堪一击呢。你似乎以为露齿一笑就会败坏你的声誉。你那副表情真象是在替你的四邻可能犯下的一切罪过求情,求上帝对他们一一予以宽恕。我亲爱的天使,世界并不是一座修道院。不过你既然谈到穿着打扮,那么我也要直言不讳,你也有义务跟上目前流行的风尚和习俗。”

  “难道你也要我裸露自己的形体,跟那些不要脸的女人一样袒胸露臂,好让那些寡廉鲜耻的男人放胆窥视她们赤裸裸的肩膀和……”

  “亲爱的,”代理检察长打断她的话头道,“裸露整个上体和使紧身上衣优雅悦目,这可不能混为一谈。你却缝了三排蜂窝式珠罗纱绉领,紧裹着脖子,一直裹到了下巴颏儿。你似乎有意叫裁缝把肩部、胸部所有优美的线条和轮廓都密遮深掩起来;而为此花费的心机竟不亚于一个卖弄风情的姑娘,她恰恰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身段,要裁缝设计一种足以刻画最隐秘线条的衣裙。你的上身完全埋进了层层皱褶之中,所以人人都讥笑你故作正经。假如我把别人说你的荒唐话再说一遍,你一定会感到非常难堪。”

  “喜欢这类淫装艳服的人,对于我们女人的失节是决不会承担责任的,”那少妇没好气地答道。

  “你没有跳舞吗?”格朗维尔问。

  “我一辈子也不会去跳!”她反驳道。

  “告诉你:你必须跳!”检察官毫不客气地接口道:“不错,你得跟上目前的风尚:头上要插鲜花,身上要佩戴钻石首饰。

  我的美人儿,你得记住:咱们这一类殷实富户有义务维持一个国家的荣华!让艺人的作坊兴隆昌盛,不是比通过教士的手滥行施舍要更值得、更有意义吗?”

  “你这是以政治家的身分说话,”安杰莉克道。

  “那么你就是以宗教家的身分了!”他针锋相对地应答着。

  争论变得十分激烈。德·格朗维尔夫人的回答语气依然是温和的,音色宛若教堂里的铃声一样清脆悦耳,但话锋中却含着一股固执的劲头,看得出那是某某司铎的影响。她提到过去格朗维尔作过承诺,因而她有权自行其是;还说她的忏悔神甫明令禁止她参加舞会,云云。年轻的检察官竭力说明,正是那神甫逾越了教会章程的管辖范围。后来,由于格朗维尔想带妻子去看戏,这场可厌的神学争论便再次重演,并且愈演愈烈,双方都变得更加慷慨激昂,更加尖酸刻薄。后来,检察官为了破除前任司铎对妻子的不良影响,便毫不退让地继续争论,形成了对德·格朗维尔夫人的步步进逼,终于迫使她驰书罗马教廷,径直询问:做妻子的为了得到夫君的欢心,是否能袒胸露臂,出入舞场,剧院,而不致影响其灵魂得救?德高望重的庇护七世当即赐复,明白无误地申斥了妻子的固执态度,并对忏悔神甫加以责难。这封信称得上是关于夫妇关系的一份教理问答,听起来宛若费讷隆①再生,仿佛他又在用那优美动听的声音训诫:“夫之所至,妻当同往。如因从夫命而生过失,则妻无责。”

  ①费讷隆(1651—1715),法国古典主义作家,普任太子(即勃艮第公爵)太傅、康布雷地区大主教等职。因其政治、宗教观点含有启蒙思想的萌芽而受到路易十四和教皇的贬斥。

  教皇训词中的这两句话,被德·格朗维尔夫人及其忏悔神甫驳斥为“具有非宗教色彩”。但在圣谕抵达之前,代理检察长已经发现:每逢斋戒日妻子都强令他严格奉行教会定下的规矩;于是他命令仆人为他终年烹制荤菜。尽管这道命令使妻子十分不悦,格朗维尔还是以丈夫气概坚持成命;其实他对吃荤吃素本不十分在意。一件本来可以顺乎天理人情做到的事,一旦变成在旁人的操纵下执行,那么,任何一个有头脑的生物(即使其性格十分软弱),难道不会深感受到伤害吗?在一切专横行为中,最可厌的一种,便是长期剥夺他人思考与行动的权利,那无异于要帝王未曾当朝就立即逊位。最甜蜜的话语、最温柔的情感,如果我们觉得那全都是听命于人的,便会立时化为乌有。不久以后,年轻的检察官只好放弃接待亲朋,放弃一切宴庆活动,他的宅第就象在服丧期间一样沉寂。持家的女主人若是一位信女,那么这一家的面貌便必定十分特殊。仆人们既然受主妇监管,必然是从所谓虔敬的人们中挑选,他们自有一种独特的面孔。正如最开心的小伙子进了宪兵队也会有一副宪兵相,凡致力于虔诚的宗教活动者,也总是千人一面的。他们有低垂眼帘的习惯,始终保持一种负疚悔罪的神情,这就给他们披上一层伪善的外衣;而一般狡诈的骗子正善于这样装扮自己。此外,信女们都互相熟识,她们自有一方独立王国。她们互相引荐仆役,而这些仆役也自成种系,由信女们妥为收养,犹如那些爱马成癖的人一样,倘若不曾验明一匹良驹的出生证件,决计不肯收入自家的马厩。因此,那些所谓不敬神的人越是仔细端详信女的宅邸,就越发觉得那里充满了一种无以名之的鄙陋气氛,他们似乎来到了高利贷者的住所,得到一种悭吝而又神秘的印象;还有那股潮湿的熏香味儿,使礼拜堂的气氛显得更加阴冷。那里的一切都显出一种器量狭小的方正划一、一种思想内容的空虚贫乏,只有一个词语能概括这种现象,那就是假虔诚。在这一类毫无人情味而又阴森可怖的宅第中,假虔诚渗透于一切:在家具摆设中,在木刻版画里,在大小画幅中;那里的高谈阔论是假虔诚,那里的寂寂无言也是假虔诚,那里的音容笑貌无一不是假虔诚。将人和物都幻化为假虔诚,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但事实却一一俱在。或许每个人都不难看出:假虔诚信徒的坐卧言行都不同凡响;他们事事局促拘谨,不苟言笑;他们家里的一切都讲究对称工整,然而却僵硬刻板;从女主人的便帽到她的针线球,全都散发着这种气息。家里的人都象是徒具形骸的幢幢鬼影,女主人则仿佛坐在冰块垒成的宝座上。一天早晨,可怜的格朗维尔不胜悲苦地发现:自己家里已经具备了假虔诚的一切征候。世上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形:在人与人相处的某些环境中,不同的原因可以产生同样的结果。死气沉沉的氛围就象箍住这些不幸家庭的一圈铜墙铁壁,使它们如沙漠一般荒凉可怖,又如真空一般浩渺无际。这样的家庭比一座落寞枯寂的孤坟还要糟,简直是一所修道院。在这种冰冷的气氛下,检察官不带任何激情地将妻子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痛苦地注意到,她的头发生得极低,一直长到那干瘪的额头上,表明她的思想境界极其狭隘。她面部的线条完美匀称,却又令人感到其中蕴含着一种无以名之的古板僵硬;当初他曾被她那佯装的温文尔雅所诱惑,如今连这也渐渐变得可恶了。他还料想,假如哪一天他遭逢不幸,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很可能会说:

  “亲爱的,这可都是为你好呢!”

  德·格朗维尔夫人的面色发青,加上一脸的正经相,使任何走到她身旁的人都立刻收敛起一切欢声笑语。这类突然的变化,究竟应当归咎于信女长期苦行的积习(须知假虔诚并非真正的虔敬,犹如吝啬决不是节俭)呢,还是应当怪罪假虔诚者天性里的枯涩空虚?这是很难说得清楚的。没有表情的美貌,也许本身就是一种欺骗。这位年轻妻子一看见格朗维尔就摆出那副冷静沉着的笑脸,那在她好比是一种耶稣会士的幸福公式,以为借此便可满足婚姻生活的一切要求。她那悲天悯人的态度对别人是一种伤害,她那毫无热情的美貌,在熟识她的人眼中无异是一种畸形,她最温存的话语,听来也不免令人厌倦。因为这话语不是真情实意的流露,而是出于安守本分的需要。在生活经验的教训之下,或者靠了丈夫的严加督导,妻子的某些缺点诚然可以改正,但错误的宗教观念一旦泛滥横行,却是无法战胜的。为了争取永恒的福祉而放弃世俗的乐趣,这种思想超越了任何其他观念,并使人们对一切苦难都能逆来顺受。为了身后的我,这难道不是一种神化了的利己主义吗?于是,在那位永远正确的司铎和年轻信女的“法庭”上,连教皇也受到了谴责。“万万不可输理”,这种感情对于那些武断的心灵来说,已经取代了一切其他感情。一个时期以来,在这对夫妇的思想上展开了一场静悄悄的战斗,而代理检察长很快就厌倦了这场永无终止的斗争。从早到晚面对着一副似乎含情脉脉、实则虚情假意的容颜;只要你表示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愿,便招来一顿不问青红皂白的训诲;这情形哪个男人、哪一种禀性能够忍受得了呢?

  妻子利用你的一往深情来掩护她那死灭了的心灵,她似乎已经下定决心采取面慈心狠的态度,决不作丝毫退让;她准备欣然扮演殉道者的角色;她把丈夫看成是上帝手中的工具,是用来折磨她,以代替将来净界里的鞭笞的祸害。对于这样一个女人,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什么样的绘画作品才能表现这类女人呢?她们夸张、歪曲了最美好的宗教信条,以致使人们对美德也产生了厌恶;而圣约翰①对宗教教义却是这样概括的:“愿你们彼此相爱!”如果有一家服装店里只剩下一顶便帽,被搁置在货架上无人问津,或者准备发往海外推销,那么格朗维尔便能料定,他妻子准会把它买来;如果生产出一种色彩、图案极不理想的布料,她一定会选中它做自己的衣料。这类可怜的信女,其穿着打扮是很不中看的;缺乏情趣,是和假虔诚不可分割的缺点之一。于是,在最需要倾诉感情的家庭生活中,格朗维尔却孤独无伴:无论是交际应酬、参加宴庆或观剧,他都独来独往。家里没有任何同他意趣相投的东西。在妻子的床帏和他的卧榻之间,安放着一个巨大无比的十字架,仿佛是他厄运的象征。它所表现的,不正是一位被处死的天神,一位正值青春焕发、风华正茂之际就被杀害了的半人半神式的人物么?安杰莉克恰是以潜修德行为名,将自己的丈夫钉上了十字架。这十字架上的象牙,还不及安杰莉克的心来得冷酷。不幸正是从这对夫妻的两张眠床之间产生的:这位年轻妻子把婚事的乐趣仅仅看作是应尽的本分。

  ①据《新约》记载,圣约翰是耶稣十二个门徒中的四大门徒之一。

  正是在那儿,在某个行圣灰礼仪的星期三,提出了斋戒问题,她板着面孔,以不容分辩的口气,三言两语地宣布了在封斋期①守全斋。这一回,格朗维尔倒并不认为有必要驰书教皇,征询主教会议的意见,询问应怎样实行封斋、四季斋和节前斋。这年轻检察官的不幸是一种深创巨痛;然而他却无处诉苦:他能够说什么呢?他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妻子,她懂得克尽己责,安守本分,她品德高尚,甚至在这方面堪称楷模!她每年生一个孩子,无不一一亲自抚养,并以标准的信条来教育他们。悲天悯人的安杰莉克被捧成了圣洁的天使。同她过从甚密的那一批老太婆(因为那时年轻女人专心搞假虔诚还没有蔚为风气),对于德·格朗维尔夫人的矢忠矢诚一致赞不绝口;她们虽然不至于把她当作贞女崇拜,但至少已将她看成一位殉道者。她们并不责怪妻子顾虑重重,而是非难丈夫繁衍后代的粗野行径。渐渐地,由于事务繁忙,家庭生活毫无乐趣,孤单单地出入社交界也令他极感厌倦,格朗维尔在三十二岁上便变得萎靡不振了。他觉得生活极其可厌。不过他非常看重自己的地位及其承担的义务,因而不肯率先去过放荡的生活,于是,他试图借工作来自我排遣,便着手撰写一部法律方面的巨著。他本来寄希望于这种寺院式的宁静,但结果却好景不长。不辱天命的安杰莉克发现他躲开了社交界的酬酢,并且颇为规律地呆在家里工作,便试图劝他改变信仰。她深知丈夫有些思想很不符合基督教的教义,并为此深感痛苦,甚至有时还暗自哭泣;因为她想到:万一丈夫猝然离世,至死未作忏悔,那她就永远不能指望拯救他,使他免遭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炙焚。于是格朗维尔便不断听到妻子向他灌输一些烦琐的思想、空洞的道理和狭隘的观念;妻子竟以为这是首战告捷,便妄想得寸进尺,使他投入教会的怀抱。谁知这竟成了致命的一着。信女的执拗企图战胜司法官的能言善辩,试问还有比这种暗中斗法更令人恼火的吗?还有比应付这类尖酸刻薄的无谓争吵更可怕的吗?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宁愿受利剑剐割,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格朗维尔对自己的住所避之惟恐不及,那里的一切都已变得难以容忍:子女在母亲冷峻严厉的管束之下只好低头就范,甚至不敢随同父亲出门看戏。格朗维尔不能让他们得到任何乐趣,否则会为他们招来母亲的严厉责罚。这位生性善良的男子,竟不得不采取冷漠的态度,陷入哀莫大于心死的利己主义。幸而他及早把儿子们送进中学寄宿,总算把他们从人间地狱救了出来,还保住了自己指导他们的权利。至于母女关系,那他就很少干预了,不过他暗中下了决心:一俟她们达到婚嫁年龄,便尽快让她们出阁。但他若要采取强硬措施,处境会十分不利:妻子有一大帮老太婆撑腰,她们准会煽动普天下的众生来将他贬损得一无是处。格朗维尔别无他法,只好寂寞孤独地打发着日子。他在不幸命运的重压之下,面容已因愁苦和积劳而变得憔悴枯槁,自己看了都感到不快。加之他同社交界女子的应酬往来也不曾给他带来慰藉,反而使他对她们生出了几分戒心。

  ①封斋期又名四旬斋,要求斋戒四十六天,直到复活节那天为止。

  在一八○六到一八二一的十五年间,这个悲惨家庭的历史就象教科书一样枯燥乏味,因而也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场景。德·格朗维尔夫人一如既往,在失去丈夫欢心之后,与她自称幸福的日子相比,举止言谈并无差别。她守着九日斋,恳请上帝和诸圣徒点拨她:究竟她有什么不是,惹得丈夫这般恼怒,并请示怎样才能把那只迷途的羔羊引回正道。但她越祈祷得热烈虔诚,格朗维尔就越不肯在家里露面。自复辟时代以来,德·格朗维尔在司法界担任了高级职务;最近五年,他一直住在寓所的中二楼,以免和德·格朗维尔夫人在一起。每天早晨,家里总要出现这样一幕场景,按照一般飞短流长的议论,也是不少家庭里反复出现的情景,由于性格互不相容,由于某种精神上、肉体上的病症或某些怪癖,许多婚事都会演变成为本书所讲的种种不幸:早晨八点钟光景,一位仪表好似修女的仆人,走到德·格朗维尔伯爵套房的门前按铃。她被带进书房的外间,对那里的男仆重弹一遍昨天的老调,连语气也和头一天完全相同:

  “夫人向伯爵先生请安,并想知道她是否有幸与他共进早餐。”

  那男仆在禀告主人之后回话道:

  “先生向伯爵夫人致意,并请她原谅:由于有要事缠身,他此刻不能不到高等法院走一趟。”

  过了一会儿,那女仆又再次出现,并以夫人的名义问道:

  先生在出门之前能否赐见。

  “他已经走啦,”男仆照例答道;可实际上,主人的马车往往还停在院里。

  这种由使者转达的对话已经变成例行公事。格朗维尔的男仆是主人的心腹;由于他不信教和伤风败俗,已在这户人家多次引起争议。有时,他甚至只是装样子走进主人业已离去的书房,然后回来作例行的应答。不胜凄凉的伯爵夫人一直暗自期待着丈夫回心转意;她走到石阶上静候他路过,准备向他扑过去表示愧悔。她这时年约三十五岁,但看上去却象四十开外了。修行者往往喜欢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挑剔人、挖苦人,那也正是德·格朗维尔夫人性格的基调。有时,格朗维尔为了顾及体面,便和妻子稍谈几句,或留在家中进晚餐;这时她便自鸣得意:因为她居然能迫使他与自己共聚一堂,聆听她那些酸溜溜的说教,同她那些讨厌得令人无法容忍的宗教狂们周旋,接着她还尽量在仆役和大慈大悲的女友们面前挑剔他的种种不是。

  德·格朗维尔伯爵这时正走着红运,人家提名他担任某地王家法院的院长。但他自己却呈请部里同意他留任巴黎。只有掌玺大臣才知道他婉谢的理由;而伯爵夫人的忏悔神甫和密友却对此作了种种古怪的猜测。格朗维尔出生在诺曼底的阀阅世家,又有十万利勿尔的年金;任命他为某法院院长,那正好是升入贵族院的进身之阶;然而他为什么如此没有志气呢?他又为什么将法学巨着的撰写工作束之高阁了呢?为什么近六年来,他又变得那么神不守舍,对宅邸、家庭、工作,总之对他理应亲近的一切事物,都变得那么淡漠、那么毫不在意呢?伯爵夫人的忏悔神甫为了谋取主教职位,既需要受他指导的人家撑腰,又必须对修道会献殷勤;而他正是最热心为某修道会捧场的人物之一。他对格朗维尔拒绝那份肥缺深感失望,便转而用种种揣测之词来诽谤他:伯爵先生之所以对调到外省如此抵触,也许是因为他惟恐到了那里,就不得不检点言行并处处循规蹈矩吧?他既要在品德上为人师表,就得和伯爵夫人一起生活;而眼下对她的疏远,唯一的原因只能是有了外遇吧?象德·格朗维尔夫人这样贞洁的女人,难道能承认自己的丈夫行为不端吗?……然而经过几位密友的核查,这些流言不幸并非纯属虚构。这对德·格朗维尔夫人无异是晴天霹雳。安杰莉克对上流社会的习俗一无所知,又不懂得爱情为何物,更不能理解爱情会导致种种放荡行为;她万万料想不到,除去失掉格朗维尔的欢心,婚姻生活还可能包含其他波折。她满以为他决不会胡作非为,而在所有女人的眼里这种胡作非为都不啻是滔天罪愆。当年伯爵不再向她提出任何要求,她还以为他转入这样清净淡泊的境界是完全合乎自然的。总之,她的心灵能够奉献给男子的全部感情,她统统给了他。而神甫的揣测,却彻底摧毁了她迄今所抱的幻想。她尽管为自己的丈夫辩解,却无法消除暗暗潜入心底的疑云。这种种忧烦在她稚弱的头脑里引起了极大的痛苦,她终于因患慢性热症而卧病在床;事情正好发生在一八二二年的封斋期间,她却死也不肯中断苦修,结果日渐衰弱,骨瘦如柴,人们都不禁为她的性命担忧。格朗维尔冷漠的眼神使她伤心欲绝。检察官对她的照料和关心,倒颇象一个侄儿在对年迈的伯父尽孝道。伯爵夫人诚然抛弃了那一整套讥讽加训诲的方法,努力以好言好语相待;但那信女的刻薄劲儿仍不免时有流露,以致往往一言不合,就使一周的惨淡经营毁于一旦。临近五月底的时候,暮春和暖的气息、比封斋期要富于营养的饮食,使德·格朗维尔夫人的体力稍有恢复。一天早晨,她做完弥撒回家,便在小花园的石凳上略坐片刻:那里温煦宜人的阳光使她忆起蜜月初度的幸福。她大致回顾了一下自己的生活,扪心自问有哪些方面不曾尽到贤妻良母的本分。这时封塔农神甫突然出现了,其激动之情简直难以形容。

  “神甫,您碰到了什么不幸吗?”她怀着孝敬长辈的关切问道。

  “啊,”这位诺曼底神甫答道,“我多么希望上帝之手加诸你的种种不幸,能够落在我身上啊!不过,我尊敬的朋友,请准备好接受命运的磨难吧!”

  “啊呀!主已假手我的夫君向我倾泻了他的愤怒。难道还有比这更无情的惩罚吗?”

  “我的女儿,我们同你虔敬的女友们曾一起推测你的遭遇;可如今却要请你准备迎接更深重的不幸!”

  “那我真应当对上帝感恩不尽,”伯爵夫人答道,“感谢他借您的口舌向我布达旨意。他将一如既往,在宣泄天怒而降下灾祸的同时,也会赐给我显示其慈悲的珍宝,如同他从前驱逐夏甲①时,也曾让她在沙漠里发现一泓清泉。”

  ①据《旧约·创世记》第二十一章记载,夏甲系埃及女奴,亚伯拉罕之妻撒拉的使女。因撒拉不孕,令夏甲与亚伯拉罕同房,生一子。后撒拉自己也生一子,便要亚伯拉罕将夏甲逐出家门。夏甲与其子在旷野迷路,正当饮水用尽,濒临绝境时,神明让她在沙漠里发现一泓清泉。

  “上帝权衡了你的忍耐力和过失的轻重,决定对你施以这样的惩罚。”

  “请直言不讳,无论什么消息,我都作好了准备。”

  说着,伯爵夫人举目仰望苍天,又喃喃道:

  “请说吧,封塔农先生!”

  “事情已有七年之久:德·格朗维尔先生一直犯着通奸的罪过;他同那姘妇还生下了两个孩子。为供养这姘居的家室,他总共挥霍了五十万法郎;而这笔款子本应属于他那合法的家庭。”

  “我得眼见为实。”伯爵夫人说。

  “千万别这样,”神甫忙说,“我的女儿,你应当宽恕。要是你不打算动用人间的法律手段,就应当在祈祷中等待上帝点拨你的丈夫。”

  封塔农神甫同他的信徒的长谈,使伯爵夫人的心绪发生了剧变。送走神甫后,她满脸通红,那神经质的动作使仆人们看着害怕。她吩咐套车,又吩咐卸下,一小时之内竟变换了二十次主意。最后,她好象下定决心,在近三点时出了家门;全家都为她这种唐突的变化而感到惊讶。

  她平素从不跟那男仆搭话,这回却径直问他:

  “先生要回家吃晚饭吗?”

  “不,太太。”

  “今天早晨你把他送往高等法院了吗?”

  “是的,太太。”

  “今天是星期一吗?”

  “是的,太太。”

  “那么,现在每星期一都要去高等法院啰?”

  女主人对马车夫说了声:“上泰布街!”就出发了。那男仆见情顿时喊了一声:

  “见你的鬼去吧!”

  德·贝勒弗依小姐正在哭泣。罗杰在爱侣身旁,合掌捧着她的一只纤手,同她默默相视。他先看看小夏尔:孩子对母亲的悲苦感到莫名其妙,见她流泪便惊呆了;然后罗杰又瞧瞧欧也妮的摇篮,女儿正在那里安睡;最后他又望望卡罗琳娜哀伤的面容:泪水正从那里簌簌落下,象是在春光明媚的日子突然飘起阵阵雨丝。

  罗杰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开口道:

  “正是这样,我的天使,这便是那深藏不露的隐情:我原是有妇之夫。但我总希望有一天,咱们能成为单一的家庭。我的妻子从今年三月起就已病入膏盲:我倒并不盼望她病故;但假如上帝有意将她召去,我想她在天国会比在人间更惬意,因为,她对尘世的悲欢离合一概无动于衷。”

  “我可恨透了这个女人!她怎么会使你有这样不幸的遭遇?不过我倒在这当中因祸得福了。”

  说着,她不再流泪了;罗杰领受了她的一吻,又情不自禁地嚷道:

  “卡罗琳娜,咱们应当有信心,不要害怕那神甫胡说。他是我妻子的忏悔神甫;虽然他在修道会很有影响,但假如他想破坏咱们的幸福,那我可要横下一条心……”

  “你打算怎么办?”

  “咱们到意大利去;我想逃避那……”

  这时,旁边客厅里突然爆出一声惨叫,使罗杰一惊,更使德·贝勒弗依小姐战栗。他俩赶紧奔去,只见伯爵夫人已晕倒在地。当德·格朗维尔夫人恢复知觉时,她深深叹了口气:她发现她正处于罗杰和那冤家之间,便以一个轻蔑的动作,下意识地把她推开。

  德·贝勒弗依小姐于是起身告退。

  格朗维尔一把抓住卡罗琳娜的胳臂,急说:

  “你是在自己家里,夫人。请留步!”

  司法官抱起奄奄一息的妻子,将她送上马车,自己坐在她身旁。

  “谁搅得你盼望我一命归天?又是谁搅得你对我避之惟恐不及?”伯爵夫人用微弱的声音责问,一边愤怒而痛苦地瞅着丈夫,“我当年不是很年轻,并且是你心目中的美人儿吗?我有什么该受你责备的地方?难道对你有什么贰心,难道我不是你贞洁温顺的妻子么?我的心中只装着你的身影,我的耳朵只听见你的话音。我究竟忽略了哪一条应尽的本分?又曾拒绝过你哪一点要求?”

  “你拒绝给我幸福!”伯爵斩钉截铁地答道,“夫人,你知道,侍奉上帝有两种不同的办法,有些基督徒认为:只要定时进教堂,口诵我主圣明,经常去做做弥撒,又力戒犯下世俗的罪过,就准保能升天堂。但是,夫人,这种人却是准保要下地狱的。因为他们爱上帝并不是为了上帝,他们并不象上帝希望的那样来崇拜他;他们也不曾为此作出任何牺牲。他们表面上心性温驯,骨子里对周围的人十分冷酷。他们只看到种种规矩,只看到字面,而看不到实质。你正是拿这一套办法来对待你在尘世间的丈夫的。你为自己灵魂得救而不顾我的幸福。当我兴致勃勃来到你身边时,你却在闭目祈祷;你本应为我的工作增添乐趣,而你却三天两头哭哭啼啼。我娱悦身心的种种要求,你都一概不予满足。”

  “如果这些娱乐是罪过呢?”伯爵夫人恼怒地反问,“难道为了你的乐趣,就该让我的灵魂堕落吗?”

  “自然还有别的女人比你更懂得温存体贴,她有勇气为我作出这样的牺牲!”德·格朗维尔冷冷地答道。

  “啊,上帝呀!”她哽咽着嚷道,“你听见了吗?我曾心力交瘁地为赎还他和我的罪愆而苦修祷告,可是他值得我这样做吗?美德有什么用呀!”

  “用作升天堂的进身之阶呀,亲爱的!你不能既做凡人的妻室,又充当耶稣基督的爱侣:那可是要犯重婚罪的。在丈夫和修道院之间,你必须作出选择。上帝命令你给我爱情,为我献身;而你却假借未来的名义,将两者剥除得一干二净;你对现世只有仇恨之情……”

  “难道我对你不曾有过一丝爱情?”她问。

  “没有,夫人。”

  “爱情到底是什么呢?”伯爵夫人不觉问道。

  “爱情吗,亲爱的?”格朗维尔不胜惊诧而又含讥带讽地回答,“那是你无法理解的。诺曼底阴霾寒冷的苍穹决不会变成西班牙明媚晴朗的碧空。或许气候问题正是酿成我们不幸的症结。爱情就是要顺从我们的心性,迎合心性的沉浮,在苦中寻乐;就是要不怕世上的闲言碎语,牺牲自尊心甚至宗教信仰,也就是把这一切祭品,都看作奉献给爱侣的一炷心香……”

  “那是歌剧院卖唱女郎的爱情,”伯爵夫人极其厌恶地说,“这种火热的劲头是不会持久的;不用过多久,它就只给你留下一堆灰烬或炭渣,空余失意或怅惘。先生,我觉得妻子应向你奉献实在的友谊、均衡持久的热情,以及……”

  “你妄谈热情,就好比黑人谈论冰雪,”伯爵冷嘲道,“要知道,最平凡的雏菊也极有诱惑力,胜过在春光里以浓烈的花香和鲜艳的色泽吸引我们的刺玫瑰。而且,我对你也得说句公道话:你是信守法律规定,尽了有关婚嫁的表面义务;但如要向你说明你在哪些地方有负于我,就不能不提及某些细节,而你出于自尊却会无法忍受。同时,还必须教会你一些事情,这在你看来又将是道德的沦丧。”

  “你居然敢谈论道德!你刚刚离开的那所房屋,就是你大肆挥霍亲生儿女财产的地方,也是你干着伤风败俗勾当的淫窟!”伯爵夫人大声嚷道,丈夫的态度使她很恼火。

  “夫人,请您到此为止吧,”伯爵不慌不忙地打断她,“如果德·贝勒弗依小姐有钱,那也决不是靠损人利己弄到手的。

  她那份财产来自我舅父:他把家业分给了好几位继承人。老人生前就把她当作亲侄女;他将贝勒弗依的领地赠送给她,这纯粹是为了表示情谊。至于其他财产,我也得之于他的慷慨馈赠……”

  “这倒真是雅各宾党的作风,”虔诚的安杰莉克喊道。

  “夫人,您忘记了令尊大人也是这类雅各宾党,”伯爵严厉地说,“作为女人你却对他们严加指责。当年邦唐公民曾一再签发死刑判决书;而那时我舅父却只知道为法兰西效劳。”

  德·格朗维尔夫人沉默了。但在片刻寂静之后,方才的所见所闻又燃起了一个女人心中的妒火,那是无论什么也无法将它浇灭的。她似乎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难道竟能这样使自己的灵魂、也使别人的灵魂堕落吗?”

  “哎呀呀,”伯爵对这场谈话已很厌倦,便反驳道:“也许有朝一日,这都得算到你的账上呢!”

  这句话使伯爵夫人浑身战栗。他接着说:

  “也许,那位评判我们罪过的宽宏大量的法官会原谅你,因为你造成我的不幸是出于无辜。我并不恨你,我只恨那些把你的心灵和理智引向邪路的人。你曾为我向上帝祷告;德·贝勒弗依小姐则对我倾心相许,并待我以一片痴情。你应当既做我的情侣,也做在祭坛前祈祷的圣女。你也应当公正地承认:我不是伤风败俗、胡作非为之辈。在风化方面我是清白的。唉!熬过了七年的痛苦之后,由于对幸福的渴求,我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在已有的妻室之外另建了一个家庭。再说,你别以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在这座城市里,有成千上万的丈夫,由于许多原因不得不过这种双重生活。”

  “我的上帝!”伯爵夫人嚷起来,“我脖子上的十字架变得多么沉重啊!你在盛怒之下把这位夫君分派给了我;如果只有赐我一死才能在现世给他以幸福,那你就索性把我召回你的怀抱吧。”

  “假如你早有这样崇高的情操,有这片耿耿忠心,那咱们倒会是幸福的呢!”伯爵冷冷说道。

  “那好,”安杰莉克泪流满面地说,“就请你宽恕我的罪过吧!是的,老爷:我有心要在一切方面都对您惟命是从;我深信,凡是您的意愿,无一不是正当的、合乎自然的。从今以后,您认为妻子应当怎样,我就一定照办。”

  “夫人,如果您非要叫我说出‘我已经不再爱您了’这句话,那么,我也只好鼓足勇气,向您挑明这一点了。难道我能左右自己的心灵?难道我能在一瞬间轻轻抹去整整十五年的痛苦回忆?我已经不再爱了。这句话犹如‘我爱你’一样,也包含着一种深沉的秘密。钦佩、敬仰、尊重之类的感情,都可以人为地培养,也可以消失乃至再生;但爱情呢,我就是默祷一千年,它也绝不会再生,尤其是要去爱一个以衰老为乐的女人!”

  “哦,伯爵先生:我衷心希望,不要有这么一天,你心爱的女人也以同样的口吻和声调,用这番高论来回敬您……”

  “您是否愿意,就在今晚穿上一身希腊式的长裙,陪我到歌剧院去看戏呢?”

  一提出这要求,伯爵夫人便顿时打起寒战;这,也就无异于作了无声的回答。

  一八三三年十二月初的一天,一个男子在午夜时分从嘉荣街走过:他的发丝已白,容貌也显得苍老;不过看来这主要是由于饱经忧患,而不是岁月的折磨。看上去他已年近六十。他走到一座外表平平的三层楼房前,望着顶楼中央几扇间隔相等的窗户中的一扇。一丝微光勉强照亮了那扇普通的十字窗;窗上有的玻璃已经被纸所代替。这时正好有一个年轻人突然从楼里走出;但那过路人却只管凝视着摇曳不定的灯光,眼神里闪耀着巴黎闲游者特有的无名好奇心。由于照亮这位路人面庞的是苍白无力的路灯,所以无怪乎那年轻人要在深沉的夜色中小心翼翼地朝他走去;一般巴黎人遇到熟人而又惟恐看错时,也常常采取这种谨慎态度。

  “哎呀呀!原来是您!”他叫道,“院长先生,这么晚了,您还一个人步行上街,离圣拉扎尔街又那么远!让我荣幸地扶您一把。今早的石板路很滑,要是咱们不相互搀扶,那就难免要摔跤呢!”

  年轻人为照顾那老头儿的自尊心,而曲意解释着。

  “不过,亲爱的先生,我刚满五十五岁呀,这倒是我的不幸。”德·格朗维尔伯爵说,“象您这样的名医应当明白:男人在这个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这是您的造化,”荷拉斯·毕安训答道,“我想您并不习惯在巴黎的街上步行。您有那么多健壮的骏马……”

  “当我不出门交际时,我可是常常从王宫大厦或外国人俱乐部步行回家的,”格朗维尔伯爵接过话来说。

  “而且总是随身携带巨款,”医生叹道,“您这不等于有意招引刺客么?”

  “我倒不怕这帮家伙,”德·格朗维尔伯爵凄苦而又满不在乎地说。

  “您至少不应当站着不动呀,”医生说着将院长拉向大马路。“您要是再大意点儿,那我准会以为您不要我替您治疗最后的疾病,而要在另一种人手下告别人世了!”

  “啊!我刚才正在‘侦察’一户人家,您却把我捉住了,”

  伯爵答道,“步行也罢、乘车也罢,也不管是在夜间几点钟,我发现好些日子以来,在您刚刚离开的那幢楼里,在四楼的一扇窗户里,总有一个人影儿仿佛在孜孜不倦地干活。”

  说到这里,伯爵停顿一下,好象突然感到一阵痛楚;接着又说:

  “我对这所房屋的顶楼很有兴趣,就象巴黎市民对王宫何时竣工有兴趣一样。”

  “那么,”毕安训打断伯爵的话头,兴冲冲地嚷着,“我可以告诉您……”

  “您什么也不必告诉我,”格朗维尔打断医生的话,径自反驳道,“我决不会花一个生丁,来调查那破窗帘上闪动的人影是男人还是女人,来弄清这顶楼的住户幸福还是不幸!如果我因为发现今晚没人在上面干活而感到惊奇,如果我在那里停留张望,这都是为了消遣,为了作种种无聊的猜测,就象夜游者突然发现一项建筑工程无人过问,便要挖空心思寻根究底。整整九年以来,我年轻的……”

  说到这里,伯爵似乎为选择词句而为难;他终于做了一08个手势,随即扯开嗓门道:

  “不,我不把您称作‘我的朋友’啦;我现在对任何近乎感情流露的东西,都已十分厌倦。我刚才想说,整整九年以来,我对老人们喜欢种花栽树不再感到惊奇;他们毕生的经历已经教会他们别再相信人类之爱。在短短的时间里,我就变成了老人。我现在只钟爱那些不会思考的鸟兽,只爱花草树木,只爱人类以外的事物。我对人类喜怒哀乐的重视,还抵不上对塔格利奥尼①舞蹈动作的关切。我厌恶生活,厌恶我那一人独处的世界。

  ①玛丽亚·塔格利奥尼(1804—1884),著名的意大利芭蕾舞演员,舞蹈家菲力波·塔格利奥尼之女。

  “世上的任何事物,不管它是什么,都再也不能打动我,再也不能使我发生兴趣,”伯爵接着说,那表情使年轻人不寒而栗。

  “您有孩子吗?”

  “孩子!”他又以一种凄楚的语调说,“不错,我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不是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吗?至于小女儿,她姐姐的婚姻使她也巴上了一门好亲事。我的两个儿子不是都很有成就吗?封了子爵的那一个,已从利摩日的总检察官升为奥尔良法院首席院长;小儿子在巴黎担任王家检察官。儿女们都各有各的心事、忧虑和公务。如果他们中有一个把整个心灵献给我,如果有一个肯用孝心来填补我这里感到的空虚,”说着,伯爵拍了拍胸脯,“那么,这孩子在人生道路上就不会飞黄腾达,而会为着我牺牲自己的事业。可是归根到底,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不过是为了给我的风烛残年增添一点慰藉罢了,即便他能做到这一点;也许我倒会把他的慷慨关怀看成是一笔债务!可是……”

  说到这儿,老人略带嘲弄意味地笑了一笑。

  “然而,大夫呀,咱们可没有白白教会他们做算术。他们可精于算计呢。也许,就在此刻,他们正盼着瓜分我的遗产哩。”

  “哎呀,伯爵先生,您怎么会这样想呢?您平素秉性善良,又十分通情达理,乐善好施。真的,如果我对您宽厚仁爱的慈悲心肠没有切身体会,那么……”

  “那是我自我陶醉的一种办法,”伯爵很快地答道,“为了体验一种感觉,我付出重金;同样,往后我也可能拿出一座小小的金山,以换取能使我心荡神驰的种种幻觉。我在世上扶困济危是为了我自己,那和我去赌博是同一个道理。因此,我并不指望任何人感激我。就连您在内,假如我眼见您一命归天,我连眼皮也不眨一眨。我求您对我也以牙还牙!唉,年轻人啊!生活里的万事飘过我的心头,犹如维苏威火山的岩浆流过赫尔库拉农城①一样,城池依然存在,但已是死城一座。”

  ①意大利古代城市,在那不勒斯附近,公元七十九年维苏威火山爆发时被埋于岩浆之下,自一七一九年起开始被发掘。

  “您的心灵从前既热烈又活泼,如今却变得这么冷酷无情;造成这情况的人真是罪大恶极!”

  “别说了!”伯爵嫌恶地说。

  “您有病,应当让我替您医治,”毕安训语气很激动。

  “可是,难道您有起死回生的良药吗?”伯爵几乎是在喊叫,态度很不耐烦。

  “有的,伯爵先生。我保证能使您自认为已经冷却的心重新获得生机!”

  “您敢同塔尔玛①比一比高下吗?”首席院长冷嘲热讽地问。

  ①塔尔玛(1763—1826),法国著名悲剧演员,在演技方面有很高的造诣。

  这里借喻他有高超的技艺,能打动人心。

  “不是这意思,伯爵先生。塔尔玛也许比我高明;但大自然却比塔尔玛更强大。听我说:您所关心的那层顶楼里住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心里的爱情已达到如痴如狂的程度。

  她的宝贝是一位英俊少年,但不知是哪位女妖对他施了法术,他竟沾染了种种怪癖与恶习。这孩子是个赌棍;他酗酒,玩女人,真不晓得他更沉湎于两者之中的哪一种。就我所知,论他的某些恶行,完全可以把他交付刑警队处理。可不是吗,这苦命的女人为他牺牲了锦绣前程,牺牲了一位对她情深谊笃的男子,她还同这男子生过好几个孩子。可您怎么啦,伯爵先生?”

  “没什么,您说下去吧。”

  “她让这孩子把全部家产挥霍得一干二净。我想,假如她手中拥有全世界,她也会捧给他而在所不惜。她日以继夜地埋头苦干。有时,她默默无语地眼看她所钟爱的恶魔把家里的钱掠劫一空,甚至准备给孩子们添置寒衣的钱以及第二天的饭费,也都分文不留。就在三天前,她卖掉了自己的秀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头发。他突然来了,她没来得及把卖得的金币收藏好,于是他伸手就要。为了博得那年轻人的一笑,为了得到些许抚慰,她竟将半个月的生活费,连同半个月的太平安宁,一起和盘交出。这岂不是既崇高圣洁而又令人寒心吗?但辛勤的劳作已使她的双颊日益消瘦;孩子们的号哭惨叫又令她肝胆俱裂。她病倒了,现在正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就在今晚,她已拿不出食物,孩子们连号哭呼叫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去探望的时候,他们已哑然无声。”

  荷拉斯·毕安训停住了脚步。这时,德·格朗维尔伯爵好象身不由己地把手伸进了背心口袋。

  “年轻的朋友,”那老人说,“我猜想:如果您肯照料她的话,她一定能够活下去的。”

  “哎呀,可怜的人儿!”那医生嚷道,“谁能够袖手旁观呢?

  我但愿自己有更多的财产,因为我想把她的痴情也根治一下。”

  “可是,”伯爵说着把手从衣兜里抽了出来,手里抓着大把的钞票(医生还不曾注意到:他把手伸进衣袋是为了取钱),“您又怎么能要求我对这场苦难表示怜悯呢?我以倾家荡产为代价来换取旁观这场苦难的乐趣还惟恐不及哩!这个女人还有感觉,还有生命。就连长眠地下的路易十五,假如能以牺牲整个王国为代价来换取三天的再生和青春,他也会欣然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千千万万的死者、千千万万的病夫、千千万万的老翁,他们的历史不都是这样的么?”

  “可怜的卡罗琳娜!”那医生悲叹道。

  德·格朗维尔伯爵一听见这名字,顿时又是一怔。他紧紧抓住医生的胳臂,使那人感到象是一把铁箝将他箝住。

  “她名叫卡罗琳娜·克罗夏尔吗?”法院院长的声调显然有些异样。

  “您认识她吗?”医生惊奇地问道。

  “那坏蛋的名字叫做索尔韦……。啊!您倒是实践了您的诺言,”法院院长惊呼,“您果然打动了我的心,在它化为尘土之前,恐怕不会感受到比这更可怕的震动了。这种激动是地狱赐给我的又一份礼物,而我是懂得怎样同地狱清账的。”

  这时,伯爵和医生已走到昂丹大道的街角。在那儿,他们遇见一个夜游汉。这类人夜间背着一个藤筐,手持一根曲棍;大革命时有人戏称之为“搜寻委员会委员”。这个拾破烂的人形容憔悴,同沙尔莱①的清道夫画派的漫画中那些传诸后世的形象不相上下。

  ①尼古拉·沙尔莱(1792—1845),法国画家。

  “你常常捡到一千法郎一张的钞票吗?”伯爵问他。

  “有时能捡到,市民先生。”

  “你肯送还失主吗?”

  “那要看人家答应给多少报酬……”

  “这正是我需要的人!”伯爵说着,递给这工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拿去吧。但要记住,我把它给你有个条件:你必须在酒吧间将它花掉;你得在那里喝得酩酊大醉,醉后还得大吵大闹,毒打你的老婆,剜掉几个好友的眼睛。这就能给警察、外科医生、药剂师找到可干的差事;也许连宪兵、王家检察官、法官和监狱看守都跟着沾光。可千万别更改这个方案。否则魔鬼迟早会找你报仇。”

  假如有这么一位人才,能兼得沙尔莱和卡洛的笔触,以及特尼埃和伦勃朗①的绝技,那才会将这场夜戏的真情实景惟妙惟肖地描绘出来。

  ①雅克·卡洛(1592—1635),法国画家。大卫·特尼埃,亦称小特尼埃(1610—1690),弗朗德勒画家。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雕刻家。

  “这样我就结清了拖欠地狱的旧债,并且对于这样花钱感到开心,”伯爵用深沉的声音说着,同时向惊讶万分的医生指了指那位目瞪口呆的清道夫。

  “至于卡罗琳娜·克罗夏尔,”伯爵接着说,“让她听着儿子们奄奄一息的惨叫,在难熬的饥渴中死去吧,那她就会认清她所爱的人是多么卑鄙了:我不会花一分钱去减轻她的痛苦;而由于您曾救过她,以后我再也不愿见到您了……”

  伯爵扔下如石像般呆立不动的毕安训,迈着年轻人的快步,朝圣拉扎尔街匆匆走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他居住的小宅邸门口,他颇为诧异地发现有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

  男仆向主人报告说:

  “王家检察官已经来了一个钟头;他有话要对老爷讲,现正在卧室恭候。”

  格朗维尔示意男仆退下。

  “有什么要紧事,使你非得违背我的命令呢?我不是明确规定过,孩子们未经召唤,不得到我的住所来吗?”老人一进门就对儿子说。

  那检察官用发抖的声音,诚惶诚恐地回答道:

  “父亲,希望您听我说完之后能原谅我。”

  “这样说还算可以,”伯爵说,“坐下说吧。”他指着一个坐位叫那年轻人就坐;接着又说:

  “不过,我是边走边听,还是坐稳再听,那你就不必管啦。”

  “父亲,”男爵道,“今天下午四点,有一个少年在我一位友人家中被捕,因为他在那里盗窃了一笔巨款。他一再提到您的大名,并自称是您的儿子。”

  “他叫什么?”伯爵抖抖索索地问。

  “夏尔·克罗夏尔。”

  “别说啦!”父亲做了一个果断的手势。他在房里踱来踱去;这时屋里笼罩着一片沉寂,孩子也竭力避免打破这沉寂。

  “我的儿子,”这几个字说得充满了温存的父爱,年轻的检察官听了不禁一怔,“夏尔·克罗夏尔对你说的是实话。你今晚到我这里来,我感到高兴,我的好欧也纳。这儿是一大笔现款,你想在这场官司里怎样用它,就怎样用吧。”

  说着,他把一大叠钞票交给了年轻人。

  “我信任你,”他接着说,“我无条件地同意你在当前或未来可能采取的各种措施。我亲爱的孩子欧也纳,来拥抱我吧,也许这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啦。明天我就向国王请假,动身到意大利去。父亲虽然不必向儿女们报告自己的身世,但他应当向他们传授经验,因为那是在坎坷的遭遇中换来的;这不也是他的一部分遗产吗?待到你准备结婚的时候……”

  说到这里,伯爵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接着说:

  “……可别草率从事:这可是社会要求我们采取的至关重要的行动。切切记住:你得用很长时间去研究那位将与你同舟共济的女人的性格;而且你应当先征求我的意见,我将亲自评判一番。夫妇关系上的缺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会带来极大的不幸:我们如果不照社会法则办事,那么迟早会遭到惩罚。关于这个问题,我还要从佛罗伦萨写信与你详谈:

  一个做父亲的,尤其是当他荣任最高法院院长时,是不应在儿子面前有愧色的。别了!”

  一八三○年二月至一八四二年一月于巴黎

  丁世中/译


页首 页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