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客还乡
 




  ALMAESORORI①

  ①拉丁文:献给恩重如山的长姊。

  一三○八年,在巴黎圣母院后面,西岱岛①高处,塞纳河冲积土和泥沙形成的那块开阔地上,只有寥寥可数的几幢房子。而第一个敢于在这片经常被河水淹没的沙滩上修建住宅的人是巴黎城的一个警察。他为圣母院的管事先生们办过事,作为报酬,主教租给他一千平方米的土地,并免掉他在这块地上盖房按理必须缴纳的年贡或地租。本书的故事发生前七年,巴黎这位最铁面无情的警察约瑟夫·蒂尔谢——此人粗暴冷酷,连他的名字也充分证明这一点②——靠着从西岱岛街道上违法事件的罚款中获得的奖金,在塞纳河畔,圣朗德里港口街尽头,盖了一幢房子。市政当局为了使存放在码头的货物不受任何损失,用砖石砌了一座象桥墩般的工程,今天在巴黎某几份旧地图中还可以看得见。这工程修在上面说的那块空地前面,保护码头的桩基,顶住河水和冰块的冲击。警察趁机把房子盖在上面,所以必须爬上几级台阶才能走到他家的门口。这幢房子和当时所有房子一样简陋,顶是尖的,立在正面,形状宛如一个菱形的上半部。令史官们感到遗憾的是,今日,在巴黎,这样的房顶最多只剩下一两个。

  ①西岱岛,在塞纳河上,是巴黎旧城所在地。

  ②蒂尔谢,法语原文是Tirechair,撕下皮肉的意思。

  阁楼开了个圆形的窗,警察的女人就在阁楼里晾晒圣母院管事们的衣服,因为圣母院里上下人等的衣服都交给她浆洗,这一殊荣当然也是一宗不小的买卖。房子楼上是两个卧室,不管年景好坏,都以每间巴黎铸币四十个苏的价钱租给外地人。这样的租金无疑很贵,但由于房间里的家具陈设十分豪华,所以倒也值得。墙上挂着弗朗德勒壁毯,一张农村式的大床,配上绿色丝哗叽的床帏,床垫上面铺着细麻布的床单。每个房间还有取暖用的炉子,那就不必细说了。地板由蒂尔谢女人手下的学徒精心刷洗,象圣骨盒一样闪闪发光。房客们不必坐木凳,主人给他们准备了用胡桃木造的雕花大椅子,大概是从某个城堡抢来的战利品。两个嵌锡的衣柜,一张曲腿桌。这一切构成了一套豪华的家具,足可接待因事到巴黎来的、最有钱有势的方旗骑士①。

  ①能举起方旗召集附庸作战的领主。

  房间的彩色玻璃窗正对塞纳河。透过其中一个,能看见河的两岸和河中三个荒凉的岛屿。这三个岛中的两个后来连在一起,构成今天的圣路易岛,剩下一个是卢维耶岛。从另一个玻璃窗看出去,穿过圣朗德里港口的一条缝隙,可以远远望见沙滩区、圣母桥及其附近的房子,还有腓力·奥古斯特刚刚修建的卢浮宫高高的塔楼①。高耸的塔楼使巴黎显得又小又可怜,这个城市在现代诗人想象中的那些美妙景致不过是假象而已②。蒂尔谢住宅的楼下当时习惯称为底层,是一个大房间,他妻子在这里干活,而房客也必须穿过这个房间,爬上一道象磨房里的楼梯那样的楼梯,才能回到自己房间里去。大房间后面是厨房和卧室,可以看见塞纳河上的风光。一个小园子从住宅的墙脚一直伸展到水边,种着一畦畦绿色的白菜和洋葱。一道用木桩围成的篱笆屏护着几丛玫瑰。还用木板和河泥给一条大狗搭了间狗屋,因为地点偏僻,养狗看家是必不可少的。紧贴狗房便是鸡舍,鸡下了蛋都卖给圣母院的管事。随着巴黎的气候变化,地面有时干燥,有时又满是污泥,这儿那儿,错错落落长着几棵小树,一任风吹雨打和游人的攀折摧残。此外尚有数株生命力特强的柳树、灯芯草和长得很高的野草。整块空地、塞纳河、港口和那所房子,这一切的西面,矗立着巨大的圣母院教堂,随着太阳西下,把冷冷的暗影投射在这块土地上。不管是哪个时代,或者是今天,在全巴黎,再也找不到一个比这里更荒寂凄凉的地方和更严峻的景色了。只有哗哗的流水、教士们唱圣诗的歌声和呼啸的狂风打破荒林的寂静。当教堂里的管事们忙着进行宗教仪式的时候,偶尔也有几对情侣来这里约会,低诉心曲。

  ①法王腓力二世(绰号征服者腓力·奥古斯都,1165—1223),路易七世之子,于一二○○年命人修建卢浮宫,一二○四年完成中央主塔,主塔比其他塔楼高得多。

  ②此处影射雨果《巴黎圣母院》中对中世纪巴黎的描写失实。

  一三○八年四月的一个傍晚,蒂尔谢窝着一肚子火回到家里,因为三天来大街上没有发生什么事,而作为警察,最难受的莫过于感到自己无用武之地了。他气冲冲地把手中的戟一扔,嘴里一面嘟嘟囔囔不知说着什么,一面脱下半红半蓝的紧身军服,穿上一件宽袍大袖的粗毛上衣。接着,他从柜里拿起一块面包,抹上一层黄油,找张板凳坐下,一面吃,一面仔细端详刷过石灰的墙壁,细数地板的一根根木条,逐一清点悬挂在钉子上的厨房用具。看见一切井井有条,挑不出毛病,便嘴里哼哼着,心里很不高兴。他看着妻子,妻子正一声不吭地熨着教士们举行宗教仪式时穿的白色长、短法衣。

  “我的上帝,”他挑起话头说,“雅克琳,你这些女徒弟是从哪儿招来的?”接着,他指着一个正在笨手笨脚叠一块祭坛布的女工又说道,“这一个,老实说,我越看越觉得她象娼妓,而不象粗手大脚,能干活的农村妇女。她的手象贵妇人那样白!上帝,我想她的头发肯定还有香水味!穿的鞋子质地和王后的一样讲究。我以魔鬼的双角起誓,这里的一切全不合我的心意。”

  那个女工的脸倏地红了,她偷偷瞟了雅克琳一眼,恐惧的目光中透着骄傲。老板娘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活,略带讽刺地对丈夫说:

  “这个嘛,你急什么?难道怪我搞阴谋骗你?你爱在大街上溜多久就溜多久,完了就回来安安静静地睡你的觉,喝你的酒,给你吃什么就吃,这里的事你就别管,否则,你高兴与不高兴,身体好不好,我就再也不管了。”说到这里,她责备地做了个鬼脸,然后又继续说下去:“全巴黎能找得出一个比你这猴子更享福的人来吗?他兜里有钱,在塞纳河边有房子,身旁一边有支威武的大戟,另一边有个忠诚的老婆,家里收拾得干净利落,可这位还叫苦连天,象患了热病发高烧的香客一样!”

  “唉,雅克琳,”警察回答道,“难道你以为我想看到自己的房子被夷为平地,手里的戟被别人抢去,自己的老婆被捆在柱子上示众吗?”

  听了这番话,雅克琳和那个俏女工脸都白了。

  “你说清楚点,”老板娘立刻追问道,“把你口袋里的东西快抖出来好不好。伙计,这几天,我早就发现你心里有事了。快说说吧,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你给市政府站岗,又有圣母院的管事会保护,怕什么跟人吵。如果我雅克琳向教堂的司铎投诉说受到哪怕一点点侮辱,司铎们就会使教区的宗教活动全部停止①。”

  ①停做圣事是教会对政府部门施加压力的一种手段。

  她说着径直向警察走去。“来吧。”她搀住丈夫的胳臂,把他拉起来,走向台阶。

  到了河边的园子里,雅克琳脸带嘲讽地看着丈夫说:“老流氓,你要知道,只要那位漂亮的夫人一走出房子,咱们的钱箱便会增加一块金币。”

  “噢,是吗!”警察大惑不解地看着妻子,半晌说不出话来。但他很快又说:“这样,我们完了。那女人为什么到咱们家来呢?”

  “来看住在咱们家楼上那个漂亮的小教士呀。”雅克琳边说边用手指着楼上的房间,从这个房间的窗子可以看见塞纳河辽阔的河面。

  “真该死!”警察叫了起来,“为了几个臭钱,你会把我的前程毁了,雅克琳。一个警察的聪明而诚实的妻子能干这种事吗?我们迟早会中圈套,不管这个女人是伯爵夫人还是男爵夫人,都救不了我们。她那有钱有势的丈夫被我们得罪了岂不恨死我们?因为天啊,她实在太美了。”

  “说得好,她早没丈夫了,呆鸟!你怎能怀疑自己的妻子会干出缺德的蠢事呢?这位夫人从未和我们那位俊雅的教士说过话。只要看见他,想着他,就心满意足了。可怜的孩子!没有这位夫人他早饿死了,因为这位夫人对他就象母亲一样。而他,单纯得象天使,骗他如同哄婴儿睡觉般容易。他以为自己的钱还没花完,其实,这六个月,他的钱再多一倍也花完了。”

  “老婆子,”警察指着河滩广场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还记得那天在这里用火刑烧死一个丹麦女人这件事吗①?”

  ①一三一○年,玛格丽特·波雷特因宣扬寂静主义,被目为异端,判处火刑。她原籍比利时的埃诺地区,不是丹麦或挪威人。

  “怎么啦。”雅克琳大惊失色地问道。

  “怎么啦。”蒂尔谢回答道,“我们招待的那两个外国人早晚也免不了被火烧。教堂管事会、伯爵夫人、保护,都不牢靠。马上就是复活节,一年快完了,趁早把咱们的客人轰走,而且要快。我是警察,难道还要你来教才看得出谁将来会上绞刑架吗?咱们的两位客人是波雷特,就是说那个丹麦或者挪威异端分子的信徒,你不是在这里亲耳听见那个女人的最后一声叫喊吗?这女妖真勇敢,在柴捆上连眉也不皱一皱,说明她与魔鬼经常有来往。我当时看见她就象今天看见你一样清楚,她还对围观的人讲道,说她已进入天国,看见了上帝。好嘛,从那天起,我就没有一宵睡踏实过。住在咱们楼上的那位老爷肯定是妖人而不是基督徒。作为警察,我敢起誓,每次,当这个老头走过我身旁,我都禁不住打寒颤。夜里他从来不睡觉。我只要一醒,就听见他的声音象阵阵钟响,听见他用魔鬼的语言念咒。你见过他吃天主教面包师做的、干净的面包和烤饼吗?他棕色的皮肤是被地狱的火烧烤的结果。天主在上,他的眼睛象蛇眼一样能迷惑人!雅克琳,我不愿留这两个人在咱们家里。我离司法部门太近了,完全知道绝对别和法律有什么纠纷。你把咱们那两个房客轰走吧,因为那个老的太可疑,而那个年轻的又长得太俊,他们两人看来都不象和基督徒有什么交往,他们的生活方式肯定和我们不一样。那个小的总在注意星星、云彩和月亮,仿佛妖人窥伺时机,好跨上扫帚似的①,另外那个则很阴险,肯定是利用这孩子作某种妖法。我的破房子已经盖在河边,即使不招天火或者一位伯爵夫人的爱情,本来也就够悬的。我已经发了话,你就别犹豫了。”

  ①传说女巫骑扫帚去赴巫魔夜会。

  雅克琳虽然在家里说一不二,但听了警察对自己两个房客那通愤怒的指责,也感到手足无措。这时,她机械地看着老头那个房间的窗户,突然眼睛碰见了那张灰暗忧郁的脸和那道深沉的目光,不禁恐怖地打了个寒噤。连平时看惯犯人的警察遇上这样的面容和目光,心里也会发憷。

  在那个年代,人无论贵贱、僧俗,一想到鬼神都发抖。魔法这字眼和麻风病一样厉害,能够扼杀感情,割断社会关系,连最慷慨的人心中的怜悯之情也被弄得瓦解冰消。警察的女人此时突然想起,她那两位房客的一举一动都与常人不同,虽然年轻的那位声音甜美动听,象笛子一样,但她很少听见,所以就宁愿相信那是行使妖法的结果。她又回想起这张脸白里透红,美得出奇,回忆起那一头金黄的秀发和水汪汪闪着晶光的双眼,觉得那完全是魔鬼变化的妖术。有时一连好几天听不到这两个外国人房间里有什么动静。他们在干什么呢?许多奇怪的事刹那间重又呈现在她眼前。她惊怖不已,把那位贵妇人对从弗朗德勒来巴黎读大学的孤儿——少年戈德弗鲁瓦的爱情看作中了魔法的证明,赶紧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图尔铸造、价值四利勿尔的白花花的钱币,既贪婪而又害怕地仔细端详。

  “这钱可不象是假的。”她边说边把银币递给丈夫看,接着又说:“明年的房租都预先收了,又怎能轰他们走呢?”

  “你去问问圣母院教堂的主持吧,”警察回答道,“难道不应该由他来告诉我们,碰到形迹可疑的人我们该怎么办吗?”

  “噢,对,形迹的确可疑,”雅克琳失声叫了起来,“瞧他们多鬼!钻到圣母院的范围里来了!可是,去问教堂主持以前,为什么不提醒那位高贵的夫人说她有危险呢?”

  在说这番话的同时,雅克琳和那个一直不停在唠叨的警察已经回到了家里。蒂尔谢当了多年差,变得老奸巨滑,装作把那个陌生女人看做真正的女工,但正是这种表面若无其事的态度暴露了臣属对微服私行的王亲贵胄那种敬畏的心情。这时圣德尼-杜帕教堂的钟声响了。这个小教堂在圣母院和圣朗德里港之间,是巴黎最早建成的天主教堂,根据史书记载,就盖在当年圣德尼被火刑处死的地方。这教堂的钟声一响,全西岱岛上的钟也一个接一个地响了起来。忽然,从塞纳河左岸,圣母院后面,巴黎大学各学院麇集的地方,传来了杂乱的喊声。这一信号使雅克琳的老房客在房间里坐立不安。警察和他的太太以及那个陌生女人听见门急速打开又关上,接着,楼梯上响起外国人沉重的脚步声。警察的怀疑使这一人物的出现引起了极大的关注。警察夫妇脸上立即露出了奇怪的神情。这一切,那位贵妇人都看在眼里。她象所有钟情的人一样,把她的被保护人看作是警察夫妇恐惧的原因,所以她怀着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她名义上的雇主夫妇的恐惧所预示的不寻常事件的到来。

  那个外国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端详屋里的三个人,似乎在寻找他的同伴。尽管他投过来的目光毫不在意,但却使人心里很困惑。任何人,甚至一个坚强的人,也无法不承认,大自然给了这个外貌与众不同的人非常的能力。虽然他眉骨高耸,眼睛深陷,但目光如鹰隼,眼皮很宽,周围有一个黑圈,在颧骨上十分明显,这样一来,眼珠反倒显得突出了。他的目光很神奇,沉甸甸的充满思想,象蛇和禽鸟的眼睛一样明亮清澈,炯炯有神,非常威严,能看透人的灵魂,但又能迅速传递祸事的消息,具有超人的力量,使人愕然而无力抗拒。这目光稳重而热情,静中有动,既严肃,又安详,显得十分和谐。如果说,在这双鹰隼般的大眼睛里,俗世的烦嚣似乎已经消失的话,枯瘦的脸上却还带着过去情海浮沉,阅尽人间沦桑的痕迹。鼻子又直又长,若无两个鼻孔拉住,仿佛会一直延伸下去。凹陷的脸颊上布满长而直的皱纹,显得瘦骨嶙峋。凡是凹下去的地方看起来都发暗,就象一道急流,河床布满深沟,证明水力之猛,斗争是多么可怕和频繁。从鼻子两侧伸展出来的宽宽的皱褶象船桨在水面留下的痕迹,使脸部线条更加明显,刚毅而没有曲线的嘴边带着悲苦的色彩。风起云涌的脸上面,是一个宁静的额头,勇敢地突出来,有如一个大理石造的圆拱,把脸罩住。这外国人的神态就是这样无畏和严肃,象历尽磨难的人,天生能够冷对千夫所指,临危不惧。他似乎在自己的天地里回旋,翱翔于人世之上。他的举止也和他的目光一样,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那瘦骨嶙嶙的双手是一双战士的手。如果说,当他的目光逼视你时,你不得不低下眼睛的话,同样,如果他的言语和举止触及你的灵魂,你也不由自主会发抖。他走路时有一种默默的威严,简直象不带随从的君主,或者收敛神光的上帝。他奇特的风度和相貌,加上他身上的装束,使人更添遐想。灵魂、肉体和衣裳和谐无间,使头脑最冷静的人也产生强烈的印象。他身穿一件黑呢子教士衣,没有袖子,前面用搭扣扣住,下面一直垂到腿肚,敞着脖颈,不戴领巾。紧身外衣和短靴都一律黑色。头上是一顶天鹅绒做的教士式无边圆帽,在前额画出一道孤线,把头发完全包在里面。一个男子戴重孝,穿深色衣服也莫过如此。如果不是大氅缝里露出挂在宽皮带上的佩剑,教会中人很可能向他施礼,把他当成教士。他虽然身材中等,但却显得很高大;正面看,简直是个巨人。

  “时间到了,船正等着,您怎么还不来呀?”

  这几句话是用蹩脚的法语说的,在寂静的房间里听得很清楚。随着话音,另外那个房间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少年象一只小鸟,翩然地走了下来。戈德弗鲁瓦一出现,那位贵妇的脸便倏地泛起了红晕。她浑身战栗,抖个不停,赶紧用白净的纤手捂住脸。任何一个妇人看见一个身材窈窕,面目姣好如女子的弱冠少年时,心情恐怕也一样会激动。他的黑色小帽,象巴斯克人①的贝雷帽一样。帽下面露出洁白如雪的前额,闪烁着只应天上有的天真无邪和优雅俊逸的色彩,反映出内心的虔诚。传说从前有一位母亲不得不抛弃自己的孩子,她祈求仙女在她那个象摩西一样被丢在水里随波逐流的孩子额头上印下一颗星星的标记。今天,想象力丰富的诗人如果看见了这位少年的额头,很可能会联想到这个故事而去额头上寻找那颗星星呢。少年有一头金黄色的鬈发,纷披在肩上,散发出爱的气息。粉颈洁白圆润,有如天鹅,妙目晶莹流盼,映照蓝天。脸部线条和额头的轮廓优美无比,画家们见了,肯定为之倾倒。使我们心旌摇动的美女花颜、纯净无瑕而光彩照人的面部线条,与男性的丰采以及尚在少年的刚强之气形成了和谐美妙的对比。总之,这是一张会说话的脸,虽然沉默,依然能吸引我们,但只要仔细审视,便会发现由于思考过度或情绪过分激烈而略显憔悴,青春活力尚未完全展开,仿佛阳光下一片刚刚舒展的绿叶。因此,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对比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一个仿佛是画家喜欢画的柳树,经过岁月的摧残和雷电的戕伐,虽然已经老弱,但华盖的雄姿尚存,另一个则象这棵老柳空洞的树身中长出的一棵纤巧嫩弱的小树,羞答答地在洞里藏身,躲过暴风雨的袭击。一个是上帝,另一个是天使。一个是有感受的诗人,另一个是表达感受的诗人。一个是受难的先知,另一个是祈祷的教士。两个人一声不响地走了过去。

  ①巴斯克人,法国与西班牙边境地区的一个少数民族。

  “你看见这一个吹哨叫另一个了吗?”当两个外国人的脚步声在沙滩上消失了以后,警察大声叫了起来,“这难道不是魔鬼和他的伥鬼?”

  “噢,真憋死我了。”雅克琳回答道,“我从来没这么仔细看过我们的房客。一个魔鬼长着这样俊俏的脸,真活该我们女人倒霉了!”

  “是呀,”蒂尔谢大声道,“你只要往他身上浇点圣水,他立刻就会变成蛤蟆。我把这一切报告宗教裁判所去。”

  听见这句话,那位贵妇人如梦方醒,直勾勾地看着警察穿上红蓝两色的紧身制服。

  “您上哪儿去?”她问道。

  “去报告法院说我们家住进了两个妖人,这是没法子的事。”

  陌生女人微微一笑。

  “我是玛欧伯爵夫人,”她边说边站了起来,庄严的神态使警察惊愕不已,“不许你们对你们的房客有丝毫的冒犯。尤其是要尊重那位老者,我在你们国王①那里亲眼看见国王对他也非常有礼貌。如果你们和他有什么过不去,你们就太不知好歹了。至于我在你们家里这件事,绝不能张扬出去,如果你们还想活的话。”

  ①玛欧伯爵的封地在弗朗德勒,不属法国国王管辖范围,所以伯爵夫人说“你们国王”。

  说完这番话,伯爵夫人停了下来,重又陷入沉思之中。不一会儿,她抬起头,向雅克琳打了个手势,两个人便一起上楼,来到戈德弗鲁瓦的房间。美丽的伯爵夫人仿佛获赦归来的流放犯人重睹山脚下故乡城镇鳞次栉比的房舍。她怀着幸福的心情细看房间里的床、木做的凳椅、橱柜、壁毯和桌子。

  “如果你没有骗我,”她对雅克琳说,“我答应给你一百个金币。”

  “瞧,夫人”老板娘回答道,“那个可怜的天使并没有任何怀疑,他全部家当都在这里!”

  雅克琳边说边打开桌子一个抽屉,拿出几张写在羊皮纸上的文件。

  “啊,仁慈的上帝!”伯爵夫人惊叫了一声,抓过一张文书。文书立即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写着:GothofreduscomesGantiacus(“根特伯爵戈德弗鲁瓦”)。

  她放下羊皮纸,用手擦了擦前额。她怕雅克琳看见她激动反而不美,便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态度。

  “我很满意!”她说道。

  说完便走下楼梯,离开了房子。警察和他的妻子站在门槛,目送她往码头方向走了。一条船下了锚,在附近等着。一听见伯爵夫人步履的窸窣声,船夫便立即站起来,帮助美丽的女工在板凳上坐下,接着摇动双桨,船如飞燕般向塞纳河下游驶去。

  “你真蠢!”雅克琳亲热地拍了一下警察的肩膀,“今天早上,咱们赚了一百个金洋。”

  “我既不想接待妖人,也不愿接待大人物。因为我不知道哪一种人会更快地把我们引向绞刑架。”蒂尔谢边回答边去拿戟。

  “我到花园那边巡逻,”他又说道,“唉,愿上帝保佑我们,让我今天晚上碰见一个戴着金戒指,在黑暗里象萤火虫那样闪闪发光的威尔士女人①才好哩!”

  ①出处不详,大约指巴黎下层社会的放荡女人。

  雅克琳一个人留在屋子里。她赶紧上楼,跑进那位不知名的大人物房间,想找到些能说明这一神秘事件的材料。她象没事找事,把自然界简单明了的法则弄得复杂化的学究一样,脑子里想出整整一套不伦不类的故事来解释这三个人物同时荟萃到她家里的原因。她在橱柜里翻寻,什么都看一看,但是没发现特殊的东西。只看见桌子上有一套文具和几张羊皮纸,但她不认识字,所以,这些东西也不能告诉她什么。出于一种女人的心理,她来到了那个美少年的房间。从玻璃窗看出去,正好看见她的两个房客坐着艄公的渡船横渡塞纳河。

  “他们真象两尊石像。”她自言自语道,“咦,咦,他们在富阿尔街前面靠岸了。那个小可人儿身手真敏捷,象灰雀一样,一蹦就上了岸。他旁边那个老家伙仿佛圣母院里的石像。两人现在向以前的四民族自由艺术学院走去了①。糟糕!瞧不见他们了。”她看了看室内的家具,接着又说道:“这小天使就在这儿生活?他真是又讨人喜欢又随和!唉!这些贵族老爷,和我们到底不一样。”

  ①中古时期的巴黎大学共设两个学院,即神学院和自由艺术学院。自由艺术学院又按民族和地区分四个系,即法兰西、庇卡底、诺曼底和日耳曼系。

  雅克琳摸了摸床上的被,掸了掸橱柜上的尘土,自言自语道:“这些圣洁的日子他是怎样打发的呢?总不能老是看着蓝天和上帝象挂灯那样挂在天上的星星吧?可爱的孩子心里一定有苦处。可是,他和那个老学究彼此为什么不说话呢?”

  六个月以来,她提出这样的问题自己问自己足足有一百次了。

  她走下楼去,脑子还在不停地思索,但是,问题却象一团线,越理越乱。

  老者和少年此刻已经走进了富阿尔街上的一所学院。这条街当时有好几个学院,因而驰名全欧。当雅克琳的两个房客来到古老的四民族自由艺术学院,走进一个地板与路面齐平、天花板很低的大教室里时,巴黎大学最有名的神修神学博士——杰出的学者西格尔①正缓步走上讲坛。

  ①西格尔(约1235—约1281),十三世纪法国著名哲学家,其神学理论带有唯物主义色彩,在当时曾引起论争,被目为异端,后在罗马受审并监禁。但丁对他评价很高,在《神曲》中将他置于天堂。

  冰冷的地面铺着新鲜的麦秆,许多学生单膝跪地、支起另一膝,迅速地记下师长即兴的讲词,他们使用的缩写字体使现代要辨认这些纪录的人简直毫无办法。教室坐得满满的,不仅有学生,还有教会、宫廷和法律界中的杰出人物,以及外国的学者、武官和有钱的市民。有些人宽脸,美髯,隆准。看了中世纪这类人物肖像,使我们对祖先不禁产生一种类乎宗教的敬仰之情。有的人清癯,眼睛凹陷但炯炯有神,头上露出黄皮的秃顶,说明被当时的热门学问经院哲学弄得精疲力竭。与他们形成对比的是那些热情洋溢的年轻人、举止稳重的成年人、赳赳的武夫和几个脸色红润的金融界人士。这些课、这些论述和十三、十四世纪最杰出的天才所宣读的论文激起了我们祖先的热情。他们聆听这些,犹如我们今天去看斗牛,去欣赏意大利的歌剧、悲剧、著名的舞蹈家表演,总之所有的戏剧。只有经过这些思想的斗争才有神秘剧的出现。这些斗争可能就是法兰西戏剧的起源。丰富的想象力,加上运用自如、富有魅力的嗓音、雄辩的技巧和对上帝秘密的大胆探求,完全可以满足好奇的听众,使人心情激动,构成那个时代风行的场面。神学不仅概括了各种科学,而且象古代希腊人的语法,本身就是科学。它使那些在这斗争中脱颖而出的人看到了大好前途,而参与这些斗争的演说家象雅各一样,是和上帝的精神作战。使节、君主之间的仲裁人、掌玺大臣和高等神职人员的职位都属于在神学论争中口才锻练得如刀似剑的人。讲坛就是当时的论坛。这一情况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拉伯雷以其无情的嘲弄置神学纷争于死地,正如塞万提斯以喜剧式的故事结果了骑士制度一样。

  要了解这一特殊的世纪,弄清楚虽然卷帙浩繁但今天已罕为人知的当时杰作的思想,以至这一时代的野蛮风气,我们只须研究一下巴黎大学的组织结构,仔细考查当时实行的奇怪的教育方式。那时候,神学院分两个系,即神学系和教谕神学系。神学系下设三个专业,即经院神学、经典神学,和神修神学。我们没必要花脑筋去解释这门学问这三个不同部分的分工,因为只有神修神学是本文研究的唯一对象。神修神学包括全部神的启示和奥义。古代神学的这一支派今天仍然在我们之间秘密流传。雅可布·博姆、斯威登堡、马丁内斯·帕斯卡利、圣马丁、莫利诺、居荣夫人、布里尼翁夫人、克吕德内夫人①,还有一大批显灵派与通灵派人士②,在不同时期,恰当地保存了这一学科的理论,而这一门学问的目的颇有点高深博大,令人生畏。今天,正如西格尔博士的时代一样,神学的目的是要给人以翅膀,使人能够飞进圣殿,看见我们俗眼难见的天主。

  ①雅可布·博姆(1575—1624),德国神秘主义哲学家;斯威登堡(1688—1772),瑞典神秘学家,通灵论者;马丁内斯·帕斯卡利(1715—1779),葡萄牙神秘学家;圣马丁(1743—1803),法国神秘主义哲学家;莫利诺(1628—1696),西班牙神学家;居荣夫人(1648—1717),法国神秘学家;布里尼翁夫人(1616—1680),弗朗德勒神秘论者;克吕德内夫人(1764—1824),俄国神秘论者。

  ②此两派均力求与灵界沟通,但显灵派只满足于看见鬼神的形象,通灵派则力求与神灵相通。

  我这些话虽然有些离题,却很有必要,否则就没办法理解刚才老者和少年离开圣母院那块空地以后所看到的情景。我的话还可以使这一研究免遭某些吹毛求疵的人士所责难,说是撒谎和有意夸张。

  西格尔博士身材高大,正当盛年。大学纪事书中的记载使他没有被今人遗忘。他的容貌酷似米拉波,而且口若悬河,活泼生动,滔滔不绝。但脸上虔诚信仰的表情却是米拉波所没有的。他的声音温柔甜蜜、清晰响亮,使人听了感到十分惬意。

  这时候,光线透过镶有用铅条固定的小块彩色玻璃的大窗,疏疏落落地照进来,投射在具有不同肤色的人群上,明暗交织,对比十分明显。这边,一双眼睛在黑暗的角落中闪烁,那边,几张脸埋藏在暗影里,头上的黑发在阳光照射下,仿佛闪闪发亮,还有许多个光秃秃的脑袋,只留下一圈稀疏的白发,突出在人群之上,象月光下银白色的雉堞。每个人的脑袋都朝着博士,鸦雀无声,聚精会神地等着。邻近学院中其他老师的声音象大海的涛声,在静寂的街道上回荡。两个陌生人到来的脚步声吸引了整个教室的注意。西格尔博士正准备开讲,忽然看见那位威严的老者站着,便用眼睛四面看看,想给他找个座位,但教室里人很多,已经座无虚席。于是,他走下讲坛,毕恭毕敬地来到老者跟前,把自己的凳子让给他,请他坐在讲坛的台阶上。全场人对这种殷勤照顾发出一阵啧啧的赞扬声,因为他们认出了老者就是最近在巴黎大学通过答辩的一篇优秀论文的作者。现在,陌生人居高临下,向所有听众投下深邃而充满默默哀愁的目光。凡接触到这一目光的人都难以名状地战栗起来。跟随老者的那个少年坐在台阶上,背向讲坛,姿势优美而沉郁。教室里越来越安静,大批学生离开附近的教室跑到这边来,把门槛甚至大街一下子都堵住了。

  西格尔博士讲最后一堂课,要把前几讲他谈的有关基督复活、天堂和地狱的理论作一个总结。他奇怪的学说迎合当时人们的心理并满足了世世代代的人对神奇故事的无限向往。人为了用软弱的双手去抓住旋得旋失的无限所作出的努力、思想靠本身力量进行的冲击这本身就值得全场俊彦的关注,其中有那个世纪最卓越的才智,也许还有人类最博大的想象。西格尔博士不慌不忙地以毫不夸张的语气,简单回顾了以前讲过的要点。

  “悟性各有不同。人难道有权利询问造物主为什么他赋予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思想能力吗?人并不想一下子参透上帝的意图,但人难道不应该承认这一事实,即由于悟性的不同,因而可以分为几个大阶段吗?从悟性最低的阶段到最明净、可以望见通向上帝道路的阶段之间,难道不存在循序渐进的思想范畴吗?属同一范畴的人,在灵与肉、思想与感情上,难道不能象兄弟一样彼此理解吗?”

  讲到这里,博士就同气相求问题发挥了一连串妙不可言的理论。他用圣经的语言解释爱情的现象、本能的厌恶、不受空间规律影响的强烈的吸引、以及一见倾心的人之间产生的突发亲合力。至于我们感情所具有的不同程度的力量,他认为取决于人在各自圈子中所占的位置距离中心的远近。他从数学的角度,通过人类各阶层间的协调,指出上帝一个伟大的思想。他说,这些阶层通过人,创造了一个介乎野兽的悟性与天使的悟性之间的中间世界。根据他的说法,神的语言孕育了精神语言,精神语言孕育有生命的语言,有生命的语言孕育动物语言,动物语言孕育植物语言,而植物语言表达了无生命语言的生命。上帝要我们的灵魂进行象虫蛹一样逐阶段的蜕变,而这种由神灵的生命从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一个阶段,变得越来越活跃,越来越精神化和越来越敏锐,这就阐明了上帝赋予大自然的运动,说得比较模糊,但对毫无体验的听众来讲,可能已经是天花乱坠了。博士引用了《圣经》的许多段落,并以之对照自己的理论,用可触及的形象解释自己所缺乏的抽象推理。他象挥舞火把一样,高举上帝的思想,阐述创造的深奥过程,讲来娓娓动听,使听众不能不信服。他运用这一神秘的学说得出各种结论,指出各种象征的意义,证明天赋、特殊资质、天才和人类的才华都是存在的。说到这里,他突然变成了一个本能的生理学家,他谈到人类脸上具有与动物相似的特征,不仅有本原的类似,还有逐渐进化的痕迹。他让人看到大自然的作用,说矿物、植物、动物都各有使命和前途。他手拿《圣经》,谈到物质具有精神,而精神也有物质,上帝存在于一切之中,使人对上帝任何微小的业绩都肃然起敬。他认为,只要虔诚就有可能从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一个阶段。

  上面就是他讲演的第一部分。他巧妙地利用与题目无关的话把这一部分的理论运用到封建制度。这一理论范围甚广,大量引用宗教和世俗的诗歌,充分发挥当时艰深的辩论术,融会贯通古代的一切哲学理论,但博士把这些理论去粗存精,讲得简单明了,完全变了另一个模样。灵魂与肉体二元论以及泛神论的错误信条被他驳得体无完肤,他宣称,神是唯一的,只有神和他的天使才知道目的,凡人只看见实现这些目的的光辉手段。他举例解释物质世界,同时,他又建造起一个精神世界,我们必须经过逐步上升的阶段才能来到上帝的身旁,如同植物要经过无限的进化轮回才能到达我们这一阶段一样。他说,天上以及日月星辰都有人居住。他以圣保罗的名义,赋予人一种新的力量,允许人从一个世界上升到另一个世界,如此一直到达永生的源泉。雅各神秘的阶梯既是这一上天秘密的宗教答案,也是事实的传统证据。西格尔博士的语言使入迷的听众恍如胁生双翅,随着他遨游九霄,进入宇宙的海洋,感到世界实在无限。他用这种方法很有逻辑地解释地狱,说与趋向上帝的光明阶段的方向相反,另有一些阶段,那里没有光明和理智而只有痛苦与黑暗,同样,只有折磨而没有欢乐。在人类生命的各种过渡时期、各种痛苦与觉悟的阶段,都存在可资比较的项目。当然,这样一来,地狱和炼狱最离奇的虚构景象便成了现实的东西。他巧妙地总结出我们德行的基本原因。虔诚的人安贫若素、恪守清高、恬淡寡欲,尽管目睹作恶可以成功,但仍坚持不做问心有愧之事。这样的人是犯了天条、贬下人间的天使,他不忘本源,知道善有善报,因而甘心情愿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和伟大的使命。于是,基督崇高的忍让精神得以发扬光大。他把殉道者置于火刑场熊熊烈火之上,既然他说他们殉道时不感到痛苦,也就几乎一笔勾销了他们的功德。他指出,虽然人的外壳被刽子手的屠刀砍成两段,内心的天使已经升天。他描绘并指出某些天人的特征,使人从芸芸众生之中分辨出天使的形象。然后他使人们镂心刻骨地理解存在于一切语言之中的堕落一词的真正涵义。他引用最丰富的传说故事来证明我们真正的本源。他明确地解释任何人都具有的飞黄腾达的欲望,这一本能的野心正是我们的命运的永久启示。他使人们一眼看见整个宇宙。他描写上帝的本质象长河汹涌奔流,从中心漫向四极,又由四极返回中心。大自然浑然一体。在表面最细微或最博大的事物中,一切都服从这一规律。每一个创造物都具体而微复制同一形象,如植物的汁液,或者人的血浆,或者星辰的运行。他举出一个又一个证据,总是用充满诗情的美妙画面来说明自己的见解,大胆地向反对的意见挑战,用雄辩的提问来攻击我们科学的重大成果,以及人类社会用尘世的材料辛苦经营的赘物。他询问,我们的战争、我们的苦难、我们的堕落能制止上帝规定宇宙必须进行的伟大运动吗?他指出,我们的努力处处都终归白费,使人类不得不嘲笑自己的无能。他呼唤提尔①、迦太基、巴比伦的亡灵,命令巴别塔②和耶路撒冷出庭作证。他在这些名城中寻找,但找不到人类文明的犁铧留下的短暂的犁沟。人类在宇宙中飘浮,象一叶扁舟驶过,在波平如镜的洋面留不下半点痕迹。

  ①提尔(《圣经》中译本译推罗),腓尼基人的城市,在今黎巴嫩境内,一度十分繁荣。

  ②传说挪亚的子孙拟建造一通天之塔,名巴别塔,后上帝使他们语言混乱,无法共事,塔终于未建成。

  上面就是西格尔教授讲演的基本思想,这些思想是用神秘的语言和当时流行的古怪的拉丁文表达的。他曾经专门研究的经书给他提供了论据,使他能雄视他所处的时代,推动它前进。他以广博的学问为斗篷,掩盖本身的大胆,以圣洁的道德,为他的哲学作掩护。这时,他已经使他的听众面对上帝,把整个世界概括在一种思想之中并几乎揭示了世界的思想,他注视着全场屏息静听的人,并向陌生人投去询问的一瞥。也许是这个怪人的在场给了他鼓舞吧,他用从中古时期衰落的拉丁语演化出来的语言又说了下列这番话:

  “你们想想,人类如果不是从上帝那里,又能从哪里获得如此丰富的真理呢?我是什么人?我只不过是浅薄的翻译者,我只翻译过圣徒中功力最深厚的一位留下来的一行文字,象这样光辉灿烂的文字何止有千行。在我们所有人以前,圣保罗就已经说过:InDeovivimus,movemuretsumus(“我们生活、行走、存在于上帝之中”)。今天,我们信仰程度降低了,学问增加了,或者知识丰富了,怀疑的心理增多了,我们会询问这位圣徒,这种永恒的运动有何必要?这种按阶级划分的生命又走向何方?为什么要有这种悟性,从模模糊糊辨识大理石的纹理起,由一个阶段到另一个阶段,一直到人,到天使,最后到上帝?源泉在哪里?大海在哪里?生命穿越各个世界和星辰,穿越物质和精神,一直到达上帝以后,是否会重新往下,走向另一个目的呢?你们可能想看看宇宙的两边。你们会崇拜君主,条件是自己能登上王位,哪怕只是一会儿。我们简直失去了理智!我们不承认最聪明的动物有理解我们思想和我们行动目的的天赋,我们对下层生物无丝毫怜悯之心,把它们驱逐出我们的世界,否认它们有猜出人类思想的能力,可我们自己还想参悟最高的思想,思想的思想!好啊!去吧,走吧!凭着信仰,从一个星球走到另一个星球去吧,飞向层层的空间吧!思想、爱和信仰就是飞向太空的神秘手段。穿越层层宇宙,直达灵霄宝座吧!上帝比你们仁慈得多,他向他创造的一切敞开神殿之门。但你们千万别忘记以摩西为榜样!进入神殿前必须脱鞋,去掉一切污秽的东西,完全甩掉你们的臭皮囊,否则你们会被化为灰烬,因为上帝……上帝就是光!”

  当西格尔博士满脸通红,高扬着手,说出这一伟大的警句时,一缕阳光从一扇大玻璃窗投射进来,象奇迹般激起了一束耀眼的光源,一道三角形的长长的金光,仿佛一条偌大的披肩盖在全场人的肩上。听众顿时鼓起掌来,因为他们把夕阳斜照当作是奇迹出现了。他们异口同声地高喊:“好哇!好哇!”连天空似乎也在喝彩。戈德弗鲁瓦心中顿生景仰之情,他看了看老者,又看了看西格尔博士,只见两人正在低声谈话。

  “荣耀归于师长!”异乡人说道。

  “荣耀何用?过眼云烟而已。”西格尔回答道。

  “我只是想表达对您永远感激之情。”老者回了一句。

  “那么,您写上一句好吗?”博士又说道,“那我在人世间就永垂不朽了。”

  “唉,没有又怎能给予呢?”陌生人叫了起来。①

  ①这一段叙述与《神曲·天堂篇》第十歌相对应。但丁神游哲人居住的第四重天(太阳天)。圣多马·阿奎那向他逐一介绍自己的同伴时,提到西格尔:“这就是西格尔永恒的光辉,他曾在巴黎富阿尔街讲学,因推论真理而引起嫉恨。”

  人群象廷臣簇拥君王一样,围在他们四周,亦步亦趋,但与他们三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以示尊敬。戈德弗鲁瓦、老者和西格尔徒步走向泥泞的河岸,当时那里尚没有房子。渡船的艄公正在恭候他们。博士与那位外国人既非用拉丁语,也非用高卢语交谈,而是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在低声说话。他们轮流用手指指天,也指指地。西格尔很熟悉河岸曲折的地方,多次小心翼翼地引导老者去走象桥一样搭在泥泞之上的木板;听讲的人好奇地看着他们,几个学生还十分羡慕那位少年有运气能够紧紧跟随两位语言大师。最后,博士向老者施礼,目送渡船离开了河边。

  当小船在宽阔的塞纳河河面上随波荡漾,使人也心潮起伏的同时,天际的夕阳象燃烧着的一堆熊熊大火,火光穿过云层,把一道道急流般的光线倾泻在原野上。深深浅浅的红色以及棕色的反照,把房顶铺的石板和茅草染得五彩缤纷,腓力·奥古斯都所盖的宫阙城楼,边沿象着了火,满天斜照,水闪金光,连草地也灿烂辉煌,把昏昏睡去的昆虫也弄醒了。这一束长长的亮光燃烧着云彩,象每日一歌的余音。每个人的心弦都会颤动,因为大自然太美妙了。外国人看到这一情景,眼皮也微微湿润了。戈德弗鲁瓦流下了眼泪。他颤抖的手接触到老者的手。老者回过身来,让少年看到自己的激动。但是,大概为了挽回他认为已经受损的尊严吧,他用低沉的声音对少年说:“我是哭我的国家,我是个被放逐的人!小伙子,当年我离开祖国,也正是这个时候。但是,在那边,萤火虫正飞出它们的小窝,象一颗颗金刚钻,悬挂在菖兰花上。也是在这个时候,薰风象一首最温柔的诗,从浸透光明的峡谷中,吹来阵阵甜蜜的香气。我看见天边出现一座黄金的城郭,好似天上的耶路撒冷,一个我不该直呼其名的城市。那里,也有一条河,蜿蜒曲折,景致迷人,碧波潋滟空蒙,时聚时散,既排斥,亦相合,愉我之目,使我顿萌爱心。这座城市及其建筑,这条河,现在在哪里呢?这个时候,夕阳斜照,河水彩色缤纷,呈现出一幅幅变幻莫测的图画。星星洒下轻柔的光线,月儿到处布下优美的陷阱,赋予树木、颜色和各种形态的东西以不同的生命,使闪烁的波光千变万化,宁静的山峦和喧闹的房宇也彼此各异。城市闪着光芒,她在说话,她召唤我回归!夜色中,白色的古代大理石圆柱熠熠生辉,旁边升起了道道烟柱。透过傍晚的薄露,仍然可以看见天际的轮廓,一切都那么和谐和神秘。大自然并不对我说再见,它想留住我。啊!我的一切都在那里!我的母亲,我的妻儿,还有我的荣耀!连教堂的钟声也为我被放逐而哭泣。啊!奇妙的土地,简直可以与蓝天媲美!从这个时刻起,宇宙便是我的牢房。亲爱的祖国,你为何把我放逐?但我一定要在祖国取得最后胜利!”他大喊了一句,声音激昂而充满自信。船夫以为听见了号角,不禁吓了一跳。

  老者象一位先知那样站着,眼睛透过空蒙,注视着南方,用手指着天涯远处的祖国。他那张由于淡泊苦行而变得苍白的脸此刻已泛起胜利的红晕,双目炯炯,神采飞扬,仿佛一头昂首奋鬣的雄狮。

  “可怜的孩子!”他看见戈德弗鲁瓦两颊挂着晶莹的泪珠,便对他说道,“难道你也象我一样,研究过人生这本书里充满腥风血雨的篇章?你为什么哭?你这样的年纪,有什么值得你去惋惜的呢?”

  “唉!”戈德弗鲁瓦说道,“我惋惜我的祖国,它比世界上任何祖国都美,我从没见过祖国,但祖国常在我的记忆之中。啊!如果我能展翅腾空,我一定要飞到……”

  “飞到哪里?”被流放的人问道。

  “天上,”孩子回答道。

  听见这两个字,外国人战栗了一下,把深沉的目光投向少年,少年没有再说下去。两人灵犀相通,似乎在心里暗自交谈,在充满想象的沉默中互相倾听彼此的祝愿,象两只鸽子,友好地比翼而飞,直到小船碰到陆地的河岸,才从酣梦中惊醒过来。两人一言不发,慢步沉吟,向警察的房子走去。

  “这样说来,”年纪大的那个外国人暗自思忖,“这可怜的孩子以为自己是贬下凡尘的天使了。我们中间,有谁能给他指引迷津呢?难道是我?可我经常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摄走,远离大地;我属于上帝;我对我自己来说还是个谜。难道我眼前看见的不是一个陷身泥淖的最美丽的天使吗?难道这孩子不是和我一样,或多或少地丢失了理智?他曾否在信仰的道路上迈出过比这更大胆的一步呢?他相信宗教,而他的信仰无疑会把他引上一条光辉的道路,与我目前走的这条路一样。可是,虽然他美如天使,但体质太弱,难以经受如此艰苦的战斗!”

  孩子因为自己的同伴在场,心里有些胆怯。这位同伴声如雷鸣,说出自己的思想,仿佛闪电显示上天的意志一样。所以,孩子只是用钟情的目光凝视着天上的星星。他多愁善感,心里觉得压抑,站在那里,羞怯怯地,似阳光下的一只苍蝇。

  西格尔的声音,从天国的角度,给他们两人总结了精神世界的奥秘;高大的老者给这些奥秘又披上一层荣光。孩子心有感受,但难以言传。他们三个人分别用科学、诗歌和感情的活生生的形象作为自己的表达方式。

  回到住所以后,外国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点起他那盏能给他灵感的油灯,在寂静和黑暗中,寻章摘句,苦苦思索,象魔鬼一样,疯狂地工作起来。戈德弗鲁瓦坐在自己屋里的窗台上,眼睛时而看看水上的月影,时而抬头观察天空的奥秘。他象往常一样,悠然神往,从一重天飞向另一重天,看见一幕幕的幻象。他侧耳细听,似乎听见隐隐的窸窣声和天使的声音,依稀瞥见微弱的天光。他置身其中,企图达到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是众光之源,天乐之泉。不久,沿着塞纳河水传来的巴黎市区的喧闹声逐渐停息,房子的灯光也一一熄灭,周围一片寂静,偌大的巴黎城象疲倦的巨人,慢慢睡着了。午夜的钟声敲响了。最轻微的声音,哪怕是一片树叶落下来,或者圣母院树上寒鸦离枝别栖,都会把外国人的精魂召回地上,使孩子从目眩神迷的天国中奔回。这时,老者陡然害怕起来,听见隔壁房间传出了一阵呻吟,混和着重物落地的响声,他老练的耳朵立即听出是一具尸体。于是,他快步冲出,来到戈德弗鲁瓦的房间,看见孩子躺在那里,象一件形状难辨的东西。还发现他脖子上系着一根绳子。绳子很长,拖在地上。当他把绳子解开的时候,孩子睁开了眼睛。

  “我现在在哪儿?”孩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在您自己房间里。”老者边说边惊讶地看着孩子的脖颈和系绳的钉子。绳子仍然拴在钉子上。

  “在天上。”孩子用甜蜜的声音回答。

  “不,在地上!”老者反驳道。

  戈德弗鲁瓦在透过敞开的玻璃窗照进房间的月光里踱着,他仿佛又看见水波粼粼的塞纳河,河旁空地上的垂柳和青草。水上升起一层薄雾,似烟似云,笼罩着河面。面对这一景象,他不禁悲从中来,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脸失望的神态。老者向他走来,露出惊讶的表情问他:

  “您刚才想自杀吗?”

  “是的。”戈德弗鲁瓦回答道。他任由老者轻抚他的脖子,仔细察看绳子勒过的地方。

  尽管有点轻微的擦伤,少年大概并不觉得疼。老者估计,少年身体的重量把钉子拽掉了,自杀的企图并没有成功,少年只不过摔了下来,毫无危险。

  “乖孩子,那么您为什么想死呢?”

  “唉!”少年回答时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我听见天上的声音了!那声音喊着我的名字!以前它还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可这一次,它邀请我到天上去!啊!那声音多么柔和!”他做了一个天真的手势,接着又说道,“我上不了天,于是,便使用我们走向上帝的唯一办法。”

  “啊!孩子,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老者边喊边把戈德弗鲁瓦搂进怀里,激动地紧紧拥抱他。“你是诗人,你懂得勇敢地驾驭暴风雨!你的诗没有离开你的心田!你活跃炽热的思想,你的作品酝酿成长在你灵魂之中。去吧,不要把你的想法告诉凡夫俗子!你要成为祭坛,成为祭品和祭司,成为一切!你了解天上各界,是吗?你看见过成群的天使,他们身披白色的羽衣,手持金钹,以同一个速度飞向天父。你经常看到他们的翅膀在上帝声音的召唤下搧动,象森林的一丛丛树梢,在暴风雨中有节奏地摇摆。啊!无限的宇宙多美!你说是吗?”

  老者使劲握着戈德弗鲁瓦的手,两个人同时凝视着天幕,星星似乎洒下柔和的诗句。他们倾听着。

  “啊!看见上帝,”戈德弗鲁瓦轻轻地喊道。

  “孩子!”外国人忽然严厉地说道,“难道你那么快便忘记了我们的好导师西格尔博士的教导了吗?你,为了返回天上的祖国,我,为了返回地上的家园,难道我们不应该服从上帝的命令吗?让我们顺从地走向他强有力的手给我们指出的艰苦的道路吧。难道你对你现在面临的危险不感到害怕吗?你没有命令就来,不到时间就说‘我来了!’,这样,不就等于又返回到比今天你的精魂所遨游的世界更低的世界了吗?可怜的迷途天使,难道你不应该感谢上帝让你生活在一个只听到天乐的世界吗?你难道不是纯洁如钻石,美丽如鲜花么?唉,如果你象我一样,生活在痛苦之城,你又该如何呢?我漫步在痛苦之城,心力交瘁。啊!探坟搜墓,寻找可怕的秘密;擦拭他们染血的手,每夜都计算这些手的数目,看着它们向我伸过来,哀求我无法给予的宽恕,仔细观察杀人凶手的疯狂抽搐和被害者临终的叫喊,倾听令人恐怖的声音和讨厌的寂静,一个父亲吞吃自己死去的儿子时那种寂静,琢磨死囚们笑声的含义,在被罪恶揉搓和扭曲、颜色褪尽的物体中,寻找几个人形,学习几个活人听见一定会死的字眼,不断把亡灵召来,押去审问,这样做能叫做生活吗?”

  “别说了!”戈德弗鲁瓦叫道,“我不能再看您,再听您讲下去了!我的头脑逐渐糊涂,眼睛也慢慢看不见了。您在我心里点起了一把火,把我烧得好苦!”

  “可是,我还是应该说下去,”老者边说边摇手,姿势很特别,对少年起着一种催眠的作用。

  外国人睁着有神无气的大眼睛,使劲看了戈德弗鲁瓦一会儿,然后,以手指指地,似乎在他的命令下,地上出现了一个深渊。他站在那里,全身沐浴在婆娑的月影之中,前额闪烁,似乎迸射出一道太阳的光芒。脸部的皱纹初时还表现出一种几乎接近蔑视的神态,但他的目光旋即集中凝视,似乎在看一件普通视觉器官无法看见的东西。当然,他眼睛当时注视着的是远处坟墓的各种景象。也许,这个人的形象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伟大。他灵魂里掀起了一场可怕的斗争,而斗争反应到他的外表,即使他表面似乎十分强大,但终于也象一棵草,在预告山雨欲来的微风中弯下了腰。戈德弗鲁瓦不作声,一动不动地仿佛着了迷,好比我们目睹一场大火或者一场战役,忘记了自己一样,不知身在何处。

  “可怜的爱情天使,你愿意我告诉你你将来的命运吗?那你听着!我曾经见过广阔的宇宙、将要吞噬人类所创造的一切的无底深渊,那滚滚人流和队队天使趋之若鹜的无垠大海。我走遍了各层地狱,亏得有仙人①的一件大衣保护才幸免一死,这件衣服就是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传下去的天才的荣誉,而我却那么渺小!当我在挤满幸运儿的光明普照的原野遨游时,支撑我身体的是一个女人的爱情、一位天使的双翼。我在她的心上,尝到了难以忘怀的欢乐,而这是我们凡人所无福消受的,其危险性和地狱的痛苦一样。我走遍了人间一切黑暗的角落,经历种种痛苦、罪恶与惩罚,从可怕的沉默到裂人心肺的叫喊,来到各层地狱之上的深渊。我已经看见远处天堂的亮光,但天堂依然十分遥远。我仍然处于黑夜,但已在白昼的边缘。我在飞翔,向导在前面拉着我,一股力量,象在睡梦中把我们推送到肉眼看不到的世界那种力量牵引着我。我们额上的光环象驱散捉摸不着的微尘那样,逐走我们路上的暗影。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各个宇宙的太阳象我们家乡的萤火虫似地发出隐隐约约的微光。我即将到达不同的气层,那里,越往天堂的方向走,一团团的光亮越来越多,蓝天一冲便破,迸射出无数的世界,有如草原上的鲜花。我想把幽魂甩掉,象人们总想把烦恼忘掉一样,可是,在属于幽魂的最后一条弧形边界线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这身影站在那里,热切地盯着层层宇宙,两脚被上帝的法力固定在弧线的最后一点上,他拚命使劲,有点象我们想往前冲而集中全身力量。他好比一只鸟儿,作势欲飞。我认出是一个人,他不看我们,它不听我们在说什么。他全身肌肉都在抖动,并不停地起伏。虽然半步未挪,但每分钟都似乎因需要穿越他与天堂之间这段无限的距离而感到十分疲倦,他眼睛深沉地注视着天堂,似乎看见其中有一个他十分珍惜的形象。在地狱的最后一道门上和在第一道门上一样,我看见在希望中的一种失望表情②。不幸的人不知被一股什么力量残酷地压得粉身碎骨,他的痛苦似乎传到我的骨头里,使我浑身冰凉,我赶紧逃到我的向导旁边,有他的保护,我才镇定下来。那个幽灵象一个母亲,锐利的日光看到了空中的鹞鹰或猜到鹞鹰在天空窥伺一样,发出了一声欢呼。我们循着他注视的方向望去,看见我们头上万丈光焰之中似乎有一块飘浮的蓝宝石。这颗辉煌的星星飞速下降,恍如旭日东升时的一线光芒,悄悄地把晨曦洒落大地。

  ①指但丁游地狱时的向导,即诗人维吉尔。

  ②参见《神曲·地狱篇》第三歌。地狱大门上刻着可畏的铭文:“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捐弃吧。”

  “星辉渐明,越来越大,不一会儿,我便看见一朵光闪闪的祥云,有成群天使飞翔其间,这云彩似烟如霞,熠熠生辉,向四处迸射出无数光焰。在这纯净和洁白得象雪一样的云上,冉冉升起了一个高贵的头颅,光芒耀眼,如果没有大力天神的大氅、桂冠和棕榈枝,简直无法抵受得住。因为那是光明之中的光明!他轻轻搧动翅膀,穿过层层空间,掀起阵阵眩目的光波,似上帝的慧眼神光看穿三界。最后,我终于看见了遍体霞光的大天使!装饰着神灵天使的永恒美丽之花在他体内闪烁。他一手持绿色棕榈枝,一手持闪闪发光的宝剑,棕榈枝为了装饰被恕罪的幽灵,宝剑是为了一挥间把整个地狱逼退。他渐渐走近,我们只闻见阵阵香风似露水从天而降。在天使居住的地方,空气是蛋白石的颜色,而且由于天使的存在而象波浪一样微微起伏。现在,天使来了,他注视着幽灵,对它说:‘明天见!’然后,翩然离去,返回天上。他展翅凌空,象船儿划开波浪,把被放逐的人扔在荒凉的海滩,眼巴巴地目送渐远的数点白帆。幽灵发出可怕的叫喊,从痛苦深渊的最底层,乃至我们所处的比较宁静的表层,罪人们都闻声回答。最裂人心肺的惨叫召唤起其他哀鸣。亿万个受苦的灵魂可怕地同声高喊,加上火海的怒吼,使喧嚷声越来越大。突然,幽灵飞起,穿过悲惨之城,直坠地狱最底层,然后,重又飞回,冲返层层无限空间,纵横驰骋,好比第一次被关进鸟笼的秃鹫,乱冲乱撞,结果白费力气。幽灵有权这样随意游荡,能够穿越地狱各种冰冷、恶臭、灼人的地区而本身并不受苦。他象一线阳光在无边的黑暗中穿行。导师告诉我说:‘上帝并没有惩罚他,但你亲眼目睹过遭受各种苦刑的灵魂之中,没有一个愿意以自己的苦刑去和幽灵交换致命的希望。’这时,幽灵又回到我们身旁,他是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拉回来的,这股力量规定他必须在地狱边缘憔悴而死。我的天使向导猜出我的好奇心理,便用棕榈枝碰一下那个不幸的幽灵,后者似乎正全神贯注,去想象从当时到始终捉摸不定的明天之间长达百年的痛苦。他战栗了,看了我们一下,目光中充满他落过的全部泪水。‘你们想知道我的不幸吗?’他惨然问道,‘好,我愿意说。我在这里,泰蕾丝①则在天上!这就是我全部的不幸。在凡间的时候,我们很幸福,我们一直在一起。我第一次见到我亲爱的泰蕾丝·多纳蒂时,她只有十岁。我们相爱了,尽管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们的生命合二为一,她如害怕,我便面如土色,她若高兴,我便也欢天喜地。我们灵犀相通,在两情融洽之中终于懂得了爱情,在克雷莫纳结下美满姻缘。我俩朱唇含笑,妙目生辉,结发齐心,读则同案,出则同游。生活好比长长的一吻,而居室无疑是巨大的牙床。一天,泰蕾丝面色苍白,生平第一次对我说:“我很难受!”听了这句话,我能不难受么?她终于一病不起,我眼看她花容憔悴,金发枯槁,已经气息奄奄,还强颜微笑,不愿我看见她的痛苦。但她每一个眼神我都了如指掌,从她蓝色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她内心的痛苦。她对我说:“奥诺里诺,我爱你!”说着,嘴唇逐渐失去了血色,双手慢慢变冷,但至死还紧紧握着我的手。为了使她不致在墓中床上,盖着大理石的被褥,一个人长夜孤栖,我立即自杀。现在,她在天上,而我却在这里。我不愿离开她,但上帝却把我们拆散。既然如此,又何必让我们去尘世结褵呢?上帝妒忌我们。从泰蕾丝升天的那天起,天堂一定更加美丽了。您看见泰蕾丝了吗?她身居福地,但却闷闷不乐,因为我不在她身旁!对她来说,天堂一定是个十分荒凉的地方。’‘老师,’我哭着说道,‘因为当时我想到的是我往日的爱情,而我的老师却只是为了上帝才希望能上天堂,难道他不能解脱吗?’诗歌之父同意地微微点了点头。接着,我们便冲破长空走了,声音比我们躺在树荫下,偶尔有小鸟在我们头上飞过的声音还轻。我们真想阻止那位不幸的人,叫他别去咒骂苍天,但知道这样做不会有任何效果。黑暗天使的不幸之一就是从来不见光明,即使周围是光明也看不见。那不幸的人不会理解我们的话的。”②

  ①但丁的发妻名杰玛·多纳蒂。巴尔扎克在这里不用杰玛而借用十六世纪女修士、著名的基督教改良主义者圣泰蕾丝修女的名字,以增加人物的神秘色彩。

  ②《神曲》里没有这一段。但丁给戈德弗鲁瓦讲这个故事的用意是劝阻他自杀,因为自杀者的灵魂不能进入天堂。

  这时候,寂静中突然传来了急遽的马蹄声,狗吠了起来,警察在怒冲冲地喊狗。几个骑马的人下马敲门,响起一阵嘈杂声,象不知道谁猛地开了一枪似的。两个流放的人,也就是那两位诗人一下子从天上跌回到人间,这一摔使他们痛似针扎,连血管里的血也在咝咝作响,象遭到了电击一样。楼梯上响起了一个武士沉重而响亮的脚步,他腰间的佩剑、身上的甲胄和马刺也同时发出一阵铁器撞击的声音。紧跟着,一名士兵在大惊失色的外国人面前出现。

  “我们可以回佛罗伦萨了。”这个汉子的粗嗓门说意大利语的时候显得异常柔和。

  “你说什么?”高个子老头儿问道。

  “白党①胜利了!”

  ①白党即吉伯林党,又称皇帝党。一三○二年但丁以反对教皇和扰乱国内安定局面的罪名被判放逐,并课以罚金,后因拒不认罪改判终身流放,直至白党胜利,才返回祖国。

  “你没弄错吧?”诗人又问道。

  “没有,但丁!”军人回答道。他勇武的声音流露出战斗的激情和胜利的喜悦。

  “回佛罗伦萨!回佛罗伦萨!啊!我的佛罗伦萨!”但丁·阿利吉耶里顿时叫了起来,并踮起足尖,远眺云天,仿佛已经看见了意大利,他自己的身形也变得高大起来。

  “我呢!我什么时候能上天呢?”戈德弗鲁瓦说道,他面对不朽的诗人,单膝着地,犹如一位天使跪在圣殿之前。

  “到佛罗伦萨来吧!”但丁的声音充满了怜悯,“对!当你从费索莱城头①看见下面意大利的旖旎风光时,你便会有处身于天国之感了。”

  那个兵士闻言笑了笑。但丁阴沉可怖的脸上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露出快乐的表情,他的眼睛和他的前额迸发出幸福的光彩,就是他在《天堂篇》描写得淋漓尽致的那种光彩。他似乎听见了贝阿特丽克丝②的声音。这时,寂静中响起了一阵女人轻细的脚步声和窸窣的裙裾声。晨曦初现,美丽的玛欧伯爵夫人走进来,急步奔向戈德弗鲁瓦。

  ①费索莱,意大利城市,建在佛罗伦萨东北五公里的一座小山上。

  ②贝阿特丽克丝,但丁青年时代的意中人,他的第一部作品《新生》中的主人公。但丁对她一直怀着纯洁的精神之爱,《神曲》中,诗人在她引导下登上天堂。

  “来吧,我的孩子,我的儿子!我现在可以认你了!你的出身已经得到承认,你的权利现在受到法国国王的保护,你将会在你母亲心里找到一个天堂。”

  “我认出上天的声音了。”孩子大喜过望,叫了起来。

  这一叫唤醒了但丁,他眼看着少年被伯爵夫人紧紧地抱在胸前,便用目光向他们致意,一任他的同伴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咱们走吧,”他以洪钟般的声音大叫道,“让圭尔弗党统统都死去吧!”

  一八三一年十月于巴黎

  张冠尧/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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