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沉默了一会儿后,拉法埃尔无意中做了一个洒脱的姿势说:

  “说老实话,我此刻头脑特别清醒,能把我的一生概括成一幅图画,我不知道这是否应归功于葡萄酒和五味酒的力量。总之,这幅画中的一切形象、色彩、阴影、光线和半浓半淡的色调都得到如实的反映。我想象中的这种诗意的花招,如果它对我过去的一切痛苦和快乐不是带着某种轻蔑态度,我倒也不觉得奇怪。从远处看,我的生命似乎是被一种奇怪的精神现象所缩短了。这种持续了十年的漫长而隐约的痛苦,今天可以用几句话来复述,其中的所谓痛苦只不过是一个概念,而快乐也只是种哲学的反省而已。我是在用判断来代替感觉……”

  “你简直象一件没完没了的修正案那么讨厌,”爱弥尔嚷道。

  “也许你说得对,”拉法埃尔心平气和地接着说,“为了不致滥用你的听觉,我打算把我十七岁以前的经历略去不谈了。在这以前,我象你,也象无数别的人那样,过的是中学生的生活,这种生活中虚构的痛苦和真正的快乐都成了我们甜蜜的回忆。只要我们没有再过这种生活的机会,我们对珍馐美味发腻了的胃口,都会向往星期五的素食。过去美好生活中的作业,尽管我们似乎觉得讨厌,可是,它却教我们懂得了工作……”

  “快谈你的悲剧吧,”爱弥尔露出半滑稽半埋怨的神气说。

  “我从中学毕业以后,”拉法埃尔接着说,一面举起手做出要求继续发言的姿势,“我父亲就强迫我按照严格的纪律生活,他让我住在与他的工作室相毗连的一间房里;我晚上九点钟就得睡觉,早上五点钟便要起床;他要我专心攻读法科;我除上学外,还到一个诉讼代理人那里学习;我每天走路和上课的时间都经过严密的安排,晚餐的时候,我父亲还要严格检查我的功课……”

  “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爱弥尔打断了他的话。

  “嗨!你见鬼去吧!”拉法埃尔答道,“要是我不把那些影响我的心灵,使我发生恐惧,和使我长久停留在青年人的淳朴阶段的种种不易察觉的细节告诉你,你怎么能了解我的感情呢?就这样,直到二十一岁,我都是屈服在一种比修道院的规章还要严酷的专制管制之下的。为了揭露我生活上的惨痛经验,也许只需把我父亲的形象向你描述一番就够了。他是一个身材高大、又干又瘦的人,他面孔狭长,脸色苍白,说话简短,象老处女那样爱嘲弄人,象办公室主任那么细心。他那种父亲的尊严,就象一个铅质的圆盖紧紧扣在我的淘气和快乐的思想之上;要是我想对他表示一点儿温柔甜蜜的感情,他就会把我看作一个要说蠢话的孩子;我怕他更甚于过去害怕我们的学监。在他看来,我始终还是个八岁的孩子。现在我还象看见他站在我面前。他穿着栗色长外套,身子象支复活节的蜡烛般挺得笔直,那神态活象一条烟熏的鲱鱼给卷在一本政治讽刺书的赭红色的封皮里那样。可是,我仍然爱父亲,因为他毕竟是正确的。严厉如果有伟大的性格和纯洁的品行作依据,并且巧妙地和仁慈相配合,也许我们就不会痛恨它了。即使我父亲对我从来不放松一点,即使在我二十岁之前,他连十个法郎的零用钱也不给我,可是,这无赖的十个法郎,放荡的十个法郎,在我当时看来却是一笔可望而不可即的财富,它使我幻想出许多迷人的乐趣,尽管如此,我父亲总算还设法给我寻找一点娱乐的机会。在他答应让我痛痛快快玩一次以后,过了好几个月,他终于领我去滑稽剧院,去参加音乐会、跳舞会。我很希望能在舞会上遇着一位情妇,交上一位女友,对我来说,这就是独立自主。可是,我生来既怕羞又胆怯,根本不懂得沙龙中那种特殊语言,何况,在那地方我连一个熟人也没有。所以,每次从那些地方回来时,我的心始终还是那么纯洁,同时又那么充满欲望。再说,到了第二天我仍旧被父亲当做一匹战马套上辔头,一清早就回到我的诉讼代理人那里,然后上法科学校和到法院去。

  “想要离开我父亲给我划定的刻板路线,那就是存心要惹他生气;他曾威胁我说,只要我一犯错误,就把我送到安的列斯群岛①去当海员实习生。因此,万一我敢于冒险到游乐场所去玩一两小时,我就会周身发抖,害怕得要命。你可以想象一个具有最狂放的幻想,最多情的心灵,最温柔的情感,脑子里最富诗意的青年,却经常面对着一个世界上最僵硬、最忧郁、最冷酷的人,这种情形只能用把一个少女嫁给一具骸骨来作比拟,我只要说出我生活中这样一些奇怪现象,你就会理解了,那就是:一切企图逃跑的计划在我父亲面前都会烟消云散,一切失望只能用睡眠去抚慰,一切欲望都受到压抑,一切忧郁也只能用音乐去排遣。我把我的不幸发泄在旋律里。贝多芬和莫扎特常常是我的知心密友。今天,我一回想起那些曾经扰乱过我那天真纯洁时代的良心的一切成见,我就会微笑起来;那时候我认为如果我踏进饭馆一步,我就会破产;在我的想象中,咖啡馆也成了放荡的场所,在那儿,人们会丧失名誉和当掉财产;至于拿钱去赌馆冒险,那就首先要有钱。

  ①安的列斯群岛,大西洋和美洲内海之间的群岛,原法属殖民地。

  “哦!即使我说的话对你会起催眠作用,我也要向你讲一件我生平遇到的最可怕的乐事,这样的乐事,好象长有利爪似的,可以抓穿我们的心脏,象火热的铁块般在苦役犯的肩上留下烙印。我曾经参加过我的表叔纳瓦兰公爵家的舞会。可是,为了让你彻底了解我的处境,我得告诉你,我当时穿的是一套旧衣服,一双蹩脚的鞋子,系的是一条车夫用的领带,戴的是一双用旧了的手套,这一来你就会明白了。为了能够自由自在地吃冰淇淋和欣赏漂亮的女人,我便躲在一个角落里。我父亲见我呆在那儿,便把他的钱包和钥匙交我保管,他的这种出乎意料的信任,竟使我惊惶失措,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他要这么做,那是我永远也猜不透的。在离我有十来步远的地方,有几个人在赌博。我听到了金币相撞的铿锵声。那时候我正二十岁,我希望能有一整天沉溺在我的年龄所能犯的一切罪恶里。这是种精神上的纵欲,任何妓女的任性和少女的幻梦都不能够和它相比。一年以来,我梦想要穿上一身华丽的服装,坐上马车,有一位漂亮的女人作伴,我摆出贵族的威风,上韦里酒家①吃晚餐,晚上到戏院看戏,非但在第二天才回家,而且要做出一桩比《费加罗的婚姻》的情节更诡谲的奇遇去反对我的父亲,并且使他无可奈何。我曾经估计过实行这个快乐的计划,总共需要五十个埃居。你说我的这种想法不是还受着逃学的天真乐趣的引诱吗?

  ①韦里酒家是一家久享盛名的饭店,开设在王家广场。

  “我于是来到一间梳妆室,独自在那里用火热的眼睛和发抖的手指点数我父亲的钱,总共有一百个埃居!一想到这个大数目,我的逃学的快乐情景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就象《麦克白》的女巫围绕她们的大锅在跳舞,那是多么迷人、多么惊心动魄、多么畅快啊!我成了一个不顾一切的无赖。我听不到耳朵里轰鸣的声音,也听不到心头急促的狂跳,我拿了两枚各值二十法郎的金币,我仿佛还看得见它们:金币上的铸造年月已经字迹模糊,拿破仑的头像在做着鬼脸。我把钱包塞进衣袋后,就回到赌桌旁边,我湿润的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两枚金币,我在赌徒周围徘徊,活象一只老苍鹰在鸡棚的上空盘旋。我心里怀着无法解释的忧虑,突然用半模糊的眼光向周围巡视了一下,确信没有一个熟人看见我之后,便把赌注押在一个矮小肥胖、满面春风的男子一边,并替他做了祷告和祝愿,比他本人在海上遇到三次风暴时所做的还要多。然后,凭着一种在我这个年龄可说是惊人的罪恶本能或者是诡诈心理,我站到一道门的旁边,眼光尽管望着客厅,却什么也看不见。我的灵魂和我的眼睛只在那张致命的绿色的台毯上打转。从这一天晚上起,开始了我对生理现象的最初的观察,通过这种观察,使我能够深入体会,对我们的双重天性的若干神秘现象有所认识。我转过脸背向着那张即将决定我的未来幸福的桌子,这幸福的深度也许并不下于它罪恶的程度;在那两个赌徒和我之间,形成一堵墙,它的厚度足有四五个人排成纵行那么厚,他们都在高谈阔论;说话的嗡嗡声使人无从分辨出和乐队的乐声混在一起的金币的铿锵声;尽管有这一切障碍,由于赌博嗜好赋予人一种特权,使赌徒具有能够摧毁时空限制的权力,我清楚地听到了那两个赌徒的谈话,我知道他们在点数,我知道他们中的一个翻开了他的王牌,就象我亲眼看见他的纸牌似的;总之我站在距离赌桌十步之处,为他们的胜负,心情紧张得面色都发白了。我父亲突然从我身旁走过,于是我懂得了《圣经》上那句话的意思:‘上帝的圣灵正从他的面前走过!’我赌赢了。

  “穿过被吸引在赌徒周围的人海,象一条从破网眼里逃出的鳗鱼似的,我轻巧地跑向赌桌。我紧张得发痛的神经,此刻变得轻松愉快了,象一个解赴刑场的囚犯,忽然遇到国王的赦免。一位佩带勋章的人出人意料地声称他少了四十法郎。许多人用不安的眼光注视着我,我成了嫌疑犯,面色发白了,大滴汗珠从我额上淌下。我意识到偷窃我父亲钱包的罪行似乎得到了很好的报应。这时候,那位善良的小胖子用一种无疑是天使般的声音说:‘所有这些先生都曾下了赌注’,并且自己掏出四十法郎还给那位丢了钱的男子,于是我抬起头来用胜利的眼光向赌徒们瞟了一眼。我把从父亲钱包里拿走的两个金币填还之后,便把我赢得的钱一起交给这位正直高尚的先生,让他替我下注,他正在继续赢钱。我一看已赢了一百三十法郎,便把这笔钱用手绢包好,不让它们在归途中因车子震荡而发出声响,于是,我就停止赌博了。

  “‘你在赌场干什么?’我父亲在进车厢的时候问我。

  “‘我看别人赌钱,’我回答他时身子在发抖。

  “‘可是,万一你为自尊心所驱使,在赌桌上下几个钱的赌注,那也一点都不奇怪。在世人的眼中你似乎已经长大了,有权干点傻事了。因此,如果你曾经利用过我的钱包,我也会原谅的,拉法埃尔……’

  “我一句话也没回答。回到家里后,我便把父亲的钥匙和钱包一起还给他。走进他的房间以后,他把钱包往壁炉的炉台上一倒,一个个地点数他的金币,并且朝我转过身来,神色温柔地,一句一顿地,意味深长地说:

  “‘我的孩子,你不久便满二十岁啦。我对你很满意。你该有一笔定期的费用了,这无非是要使你有机会学会节俭和懂得生活上的事儿。从今晚起,我每月给你一百法郎,你可以自由支配,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这儿是今年第一季度的费用。’他一面说,一面抚摩着那堆金币,好象想把数目核实一下似的。

  “我告诉你,我差点儿没跪倒在他的脚下,向他声明我是强盗,是坏蛋,或者比这更坏,是个骗子!只是羞耻心才把我阻止了。我上前拥抱他,他轻轻地把我推开了。

  “‘现在,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的孩子,’他说,‘我此刻所做的只是一桩简单而正当的事,你用不着感谢我。拉法埃尔,如果我有权利接受你的谢意,’他用温柔中充满尊严的语调接着说,‘那是因为我曾保护了你的青年时代,使你免于遭受吞噬所有巴黎青年的种种不幸。从今以后,我们将是朋友了,一年以后,你会成为法学博士,你已经获得可靠的知识,养成了热爱工作的习惯,虽然并非没有付出牺牲娱乐和忍受困苦的代价,但这都是立志要干大事业的人所必不可少的锻炼。拉法埃尔,你好好学着来了解我吧。我既不想让你成为律师,也不希望你当公证人,而是要你做一个政治家,以便有朝一日能够光耀我们衰落了的门第……明天见!’他又补了一句,并做了个奥妙的手势打发我走开。

  “从这天起,我父亲便把他的种种计划坦率地告诉我。我是独生子,我母亲去世已十年了。从前,我父亲作为一个有光荣历史的旧家族的家长,在奥弗涅几乎被人忘记了,因为不甘心卸下宝剑去种田,他便到巴黎来碰运气。他赋有法国南方人那种非凡的锐敏,再加上毅力,居然没有靠山就在政府里取得了重要的位置。革命不久就毁了他的家产;但是,他却懂得娶一位有大宗财产的名门女子为妻,在帝政时代,眼见就要恢复我们家旧日的荣华富贵了。复辟王朝归还了我母亲相当大的一笔财产,却使我父亲陷于破产。因为他从前买了许多皇帝①赏赐给将军们的地产,这些地产现在都在国外,为了维护他对这些不幸的赏赐地的所有权,十年来他不得不和那些清算委员、外交官以及普鲁士和巴伐利亚的法庭进行斗争。我父亲把我投进这个纷乱不堪、无法清理的大讼案里,因为这个案件的胜负将决定我们的前途。要是官司败诉的话,可能会判决我们归还这些地产的收益,包括一八一四年至一八一六年间采伐的木材的价款;如果事情坏到这个地步,我母亲的财产就仅够用来挽救我们家的荣誉了。因此我父亲似乎把我解放了的那天,我却无异于又落在一个最可憎的枷锁之中。我不能不象在战场上一样进行战斗,日夜不停地工作,奔走在政客门下,骗取他们的信任,努力使他们对我们的事发生兴趣,巴结他们和他们的妻子,他们的仆人,甚至他们的狗,并把这种骇人的行当隐藏在风雅的外表下,有趣的谈笑里。我明白了使我父亲形容憔悴的种种焦心的事情。

  ①指拿破仑一世。

  “约莫有一年的时间,我表面上过着上流社会的闲散生活,实际上,在我热中于同显贵的亲戚拉关系,或者同可能对我们有用处的人结交的活动中,却隐藏着大量的工作。我的消遣中含有法庭的辩护词,我的谈话离不了备忘录。在这之前,我一直是很规矩的,原因是我没有可能去满足我的年轻人的欲望;何况,因为害怕一时的疏忽会招致我父亲或我自己的破产,我对自己非常克制,既不敢让自己有任何享乐,也不敢有一点浪费。当我们还年轻的时候,人事的磨擦还没有把这感情的鲜花,这思想的绿茵,这永远不让我们和罪恶妥协的高洁的良心除掉之前,我们就有强烈的责任感,我们的荣誉就会向我们大声疾呼,要我们听它的话;我们就会诚实而坦率:我当年便是这样一个人。我要用行动来报答我父亲对我的信任;假如说,过去我曾巧妙地偷过他的一笔小款;可是,自从我和他一道挑起他的事业、他的名声、他的家庭的重担之后,我就暗暗地把我的财产,我的希望一起交给了他,我是怎样地为他牺牲了我的快乐,而且为我所作出的牺牲感到愉快啊!因此当德·维莱勒①先生特地为我们从档案中找出一条有关丧失产权的帝国法令,把我们毁了之后,我便签字出卖我的产业,只留下卢瓦尔河中间的一个无价值的小岛,那是埋葬我母亲的地方。今天如要避免作出我的诉讼代理人所说的这种蠢事,也许我并不缺少什么论据、遁词,以至哲学、伦理、政治辩论之类的才能。可是,在二十一岁的年龄,我跟你再说一遍,我们全都是很慷慨,充满热情和爱的。当时在我看来,我父亲眼中噙着的眼泪,便是我最可贵的财产,而每当回想起这些眼泪,我的穷困也就得到安慰。在还清他的债务后十个月,我父亲便忧伤而死;他非常爱我,却使我破了产!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再活不下去。一八二六年秋末,当时我才二十二岁,便孤零零一个人护送我的第一个朋友,也就是我父亲的灵柩出殡,很少有象我这种处境的年轻人,独自跟在灵车后,只有自己的思想做伴,流落在巴黎,既没有前途,也没有财产。慈善机关收容的孤儿,至少还有当兵的出路,有政府或检察官做父母,有救济院做栖身之所。我呢,一无所有!三个月后,拍卖行的经纪人给我送来一千一百一十二法郎,这是清算我父亲的遗产后剩下的现款。债权人迫使我出售了我们的动产。我从小就习惯于珍视我家的奢侈品,现在看到送来这样一笔微不足道的余款,不禁使我感到诧异。

  ①即维莱勒伯爵(1773—1854),法国复辟王朝时期的政治家。

  “‘哦!这一切都是过时的陈货了!’拍卖行的经纪人对我说。

  “这句话多么可怕!它摧毁了我童年时代的一切信仰,粉碎了我最初的幻梦,这一切幻梦中最珍贵的部分。我的财产归结为拍卖行的一张详细账单,我的前途躺在一只装着一千一百一十二法郎的布袋里,在我看来,社会就体现在这个大模大样戴着帽子对我说话的拍卖行经纪人的身上……我家的老仆若纳塔很爱我,我母亲在世时曾替他存了一笔年收四百法郎利息的终身养老金,当他离开这个我儿时经常喜气洋洋地坐着马车出来的家门时对我说:

  “‘你得好好节省啊,拉法埃尔先生!’

  “他哭了,这老好人。

  “亲爱的爱弥尔,就是上面所说的种种事件决定了我的命运,改变了我的精神面貌,并且使我年纪轻轻就被安置在最虚伪的社会环境里,”拉法埃尔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有几个较疏远的富亲戚,即使不是他们的蔑视和漠不关心早已把门关闭,我的自尊心也会禁止我去叩他们的门。尽管我是那些很有势力的人家的亲戚,而且他们对外人很喜欢滥施庇护,实际上我却既无亲戚,也无保护人。我的精神发展既然不断受到障碍,便只好向内收缩。我本来生性非常直率、天真,却被迫装出冷漠、矫情的样子;我父亲的专制作风剥夺了我的一切自信;我既胆怯又拙笨,我不相信我的谈话能产生任何影响,我讨厌自己,觉得自己很丑,我为自己的眼神害羞。尽管内心的呼声打算支持在斗争中表现得有才干的人,并且向我大声疾呼:‘鼓起勇气来,向前迈进!’尽管在孤寂中会突然显露我自己的能力,尽管把当前受群众崇拜的新著作和在我脑子里构思的著作相比,使我充满了希望,但我仍象个孩子一样怀疑自己。我被过度的野心所驱使,相信自己注定要干一番大事业,而我却感到自己空虚。我需要别人的帮助,却发现自己没有朋友。我本该在世上闯出一条路,却一个人留在原处,我的羞愧之情多于恐惧。

  “当年我父亲把我扔进贵族社会的漩涡里的时候,我是带着一颗纯洁的心,一个朴素的灵魂进去的。象一般的青年人一样,我暗地里渴望着甜蜜的爱情。在跟我同年龄的一些青年人中,我遇到一派专好吹牛的人,他们昂首阔步,满嘴空话,肆无忌惮地坐在一些我认为是最尊贵的女人身边,他们出言不逊,啃着自己的手杖头,故作娇态,自愿出卖给最漂亮的女人,把头枕在或自称把头枕在所有女人的枕头上,还装出对欢乐满不在乎的神情,认为最有德行的、最贞洁的女人反而易于弄到手,只需一句简单的话语,一个稍为大胆的动作,一个突然的傲慢的眼色就可以把她征服!我可凭良心对你说句实话:我认为取得权力或在文学上享有盛名,要比在一个出身高贵,聪明优雅的年轻女子身边获得成功还要容易。我的感情和我的信仰与这个社会的准则不相协调,因此,我觉得心情混乱。我有勇气,但只是藏在心里,并不表现在行动上。后来我才明白,女人是不喜欢让人乞求的;我曾经见过许多这类可爱的女人,可我只是暗地里崇拜她们,我愿为她们献出一颗经得起考验的心,一个不怕打击的灵魂,一种既不怕牺牲,也不怕折磨的毅力。可是这些女人却被一些蠢材所占有,而这些蠢家伙就是给我当门房我也不要。

  “不知有多少次在舞会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我梦寐以求的女人,我默默地欣赏她;这时候,就便幻想把我的生命奉献给永久的爱抚,把我的全部希望表达在一次凝视中,并且在极度的陶醉里把我的甘愿受骗的青年人的爱情奉献给她。有时候,我甚至愿用我的生命去换取一夜的欢乐。说真话!我从未遇到倾听我热情的谈话的耳朵,能让我尽情凝视的眼神,愿和我心心相印的心,由于勇气不够,或者缺乏机会和经验不足而精力无处发泄,竟使我受尽了痛苦。也许我是因为无人了解而感到失望,或者是因为太被别人了解而心慌。然而,对别人可能投给我的每个有礼貌的眼色,我都准备用极大的热情去接受。尽管我很敏感地把这个眼色或某些表面亲热的话语当作热情的默契,我却从来不敢在该说话的时候说话,该沉默的时候沉默。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使我的谈话语无伦次,我的沉默变成呆板。在一个人们只在灯光下生活,只用习惯的语言或赶时髦的字眼来表达思想的虚伪的社会里,我无疑是太过于天真了。何况,我根本不懂得别人那套不说话等于说话,说话时其实什么也不曾说的本领。

  “总之,我心中有团烈火在燃烧,我的灵魂恰好象女人们希望遇到的那种灵魂,那股折磨着我的狂热劲,正是女人所渴求的对象,我拥有蠢材们自夸的充沛精力,然而过去我遇到的女人全都是阴险毒辣的。这样,当那些小圈子的英雄庆祝爱情胜利的时候,我便很天真地钦佩他们,根本没想到他们在撒谎。我的错误无疑是渴望得到随口许诺的爱情,和想要在一个水性杨花,渴望奢侈,醉心虚荣的女人心里找到象我心中的沧海般深广、暴风雨般强大的激情。哦!我觉得自己是为恋爱而生的,是为使女人快活而存在的,而我却一个女人也没找到,甚至连一位勇敢、高尚的马尔斯琳①,或一位年老的侯爵夫人也没遇上!我的背囊里藏着无数珍宝,却无缘遇到一个女孩,或者一个好奇的少女,好让她们来欣赏我的宝贝!因为失望,我常常想要自杀。”

  ①马尔斯琳,博马舍的《费加罗的婚姻》中的老管家妇。

  “今天晚上这一幕真是壮丽的悲剧!”爱弥尔嚷道。

  “喂!你让我来对我的生命作出判决吧,”拉法埃尔答道,“要是你的友谊还不足以让你来倾听我的哀歌,如果你不能为我忍受半个钟头的麻烦,那就睡你的觉吧!可是,请你再别询问我自杀的事了,自杀的念头正在我心中怒吼,蠢蠢欲动,向我召唤,我也正在向它敬礼。要对一个人作出判断,至少要设身处地,深入了解关于他的感情、不幸和思想的秘密;只想就事件的物质方面去了解他的生活,这是写编年史,是给傻瓜们作传记!”

  拉法埃尔说这些话的辛酸语调,使爱弥尔深受感动,从这瞬间起,他便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拉法埃尔身上,出神地看着他。

  “但是,”讲故事的人接着说,“现在,使这些事件增添色彩的那种光芒,赋予了它们新的面貌。过去我把事物的法则看成灾难,也许从这灾难中会孕育出优异的才能,使我日后为它感到骄傲。

  “对哲学的好奇心,紧张的工作,对读书的爱好,从七岁起,直到我进入社会,经常占满了我的时间,这一切努力难道不足以使我便于获得精神力量,如果你的话说得对,我运用这种力量,不就能够在人类知识的广大领域里充分表达我的思想,并迈步前进吗?由于我过去被人遗弃,养成了抑制感情和在内心世界里生活的习惯,难道不正是由于这种原因,使我获得对事物作比较和思考的能力吗?世俗的浮华生活能使最高尚的灵魂变得渺小和使它陷于卑贱境地,我没受到这种浮华生活的引诱而堕落,难道不正是因为这样,我的感受力才集中起来,成为比激情所要求的更为高尚的意志的完善工具吗?

  “由于被女人所忽视,我记得曾经用爱情被蔑视的人的明智去观察她们。现在,我才明白,一定是我的率直性格不讨她们的喜欢!也许女人都喜欢别人带点虚伪吧?而我自己却在同一时间内,时而是男子,时而是小孩,既肤浅又深思,既无成见,又充满迷信,常常象她们那样带有女气,难道她们不是把我的天真当做猥亵,把我思想的纯洁当做放荡吗?我的知识使她们厌烦,我的女性般的忧郁,被认为是软弱。这种想象力的极端灵活性,正是诗人的不幸根源,无疑地,会使我被判定为一个不可能谈情说爱的人物,因为我既无恒心,又无毅力。我不说话时,活象个傻瓜,当我想使她们高兴时,也许我恰恰惹恼了她们,女人们就是这样来处罚我的。

  “我噙着眼泪,怀着悲伤的心情接受社会给我的判决。这个处罚产生了它的后果。我想对社会进行报复。我要用聪明才智去占有一切女人的心灵,当仆人站在客厅门前通报我的名姓的时候,我愿看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自幼就立志做伟人,我曾经拍着前额象安德烈·谢尼耶①那样对自己说:‘这里面有点东西!’我感觉到在我心里有某种思想要表达,有某种体系要建立,有某种学术需要阐释。

  ①安德烈·谢尼耶(1762—1794),法国诗人,最初支持一七八九年的资产阶级大革命,后来因反对雅各宾派专政被送上断头台。下面那句话引自拉图什为安德烈·谢尼耶诗集所写的前言。

  “噢!我亲爱的爱弥尔,今天我才二十六岁,就已经确信我会默默无闻地死去,永远不能成为我梦想要占有的女人的情人,让我把自己的疯狂情况都告诉你吧!我们难道不全都一样,或多或少把自己的欲望当成现实吗?啊!我绝不愿要一个在他的梦中没有给自己编桂冠,没有为自己的雕像建台座或者占有几个殷勤的情妇的青年人做朋友。我嘛,我常常想自己是将军,是皇帝,也曾是拜伦,而最后,什么也不是。在人类事业的顶峰上神游过之后,我发现还有无数高山需要攀登,无数艰难险阻需要克雅。这种巨大的自尊心在激励着我,又绝对相信命运,我想一个人要是在和纷纭的世事接触之后,不让自己的灵魂给撕成碎片,就象绵羊通过荆棘丛时被刷下羊毛那样轻而易举,那么他也许会成为天才,正是这一切挽救了我。我希望得到荣誉,并愿为我终有一天要得到的情妇而默默地工作。我把所有的女人归纳成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女人,我相信会在最先出现在我眼前的女人身上找到;但是,我把她们中的每一个都看成皇后,象一切皇后都必须主动亲近她们的情人那样,她们全都该前来欢迎我这个穷苦、可怜和羞怯的人。

  “啊!对于那位怜悯我的女人,我心中除了爱之外,还充满了感激之情,我愿终身钟爱她。可是,不久之后,我的观察却使我明白了许多残酷的事实。

  “因此,亲爱的爱弥尔,我恐怕要永远过孤独的生活了。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精神上的偏向,女人们都习惯于在有才华的人身上只看到缺点,在笨蛋的身上却只看到优点;她们对笨蛋的优点寄予极大的同情,其实这些所谓优点,不过是对她们自身缺陷的永远赞美,至于优秀的男人却没有贡献足够的享受借以补偿她们的缺陷。才华是种间歇性的热病,任何女人都不会乐于仅仅分担这分苦恼,所有女人都想在情人身上找到使她们的虚荣心得到满足的理由。说到底,她们所爱于我们的还是为了她们自己!一个又穷又傲的艺术家,赋有创作的才能,难道他不是也具有损人的私心吗?在他的周围,我不知道有一股什么样的思想旋风,他会把一切甚至他的情妇都裹在这股旋风里,她也就只好随风而转。难道喜欢别人奉承的女人,能相信这种男人的爱情吗?她会去找这样的人吗?这样的情人没有闲功夫在长沙发旁边献身给女人们特别喜爱的肉麻的调情,这种事情倒是虚伪的、无情的男人的拿手好戏。正派的男人连工作的时间还嫌不够,他哪能白浪费时间去打扮自己,去做降低自己身价的事情?我宁愿一下子牺牲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把它减价另售。

  “总之,在专门替脸色苍白,惯作娇态的女人服务的证券经纪人中,的确存在着某种使艺术家作呕的庸俗作风。抽象的爱情并不能使一个贫穷而伟大的人感到满足,他所要求的是对爱情的全部忠诚。那些轻佻的妇女,她们把时间浪费在试开司米披肩上,或自愿充当时装衣架,她们根本谈不上什么忠诚,却要求别人忠诚,并且在爱情上以对别人发号施令为乐,而不是以服从为幸福。一个在心灵、肉体、骨子里都配称做真正的妻子的女人,总是丈夫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因为她的生命,她的力量,她的光荣和她的幸福都寄托在他身上。一个优秀的男人所需要的是东方式的女子,她们唯一关心的就是研究男人的需要;因为对男人来说,不幸就发生在他们的欲望和满足欲望的方法之间的矛盾。我嘛,自信是天才人物,我所爱的正是这种爱娇的女人,抱着这种和我所接受的传统观念如此矛盾的思想,又一心想要平步青云,我还拥有无价的宝藏,拥有超过我的记忆所能负担的广泛知识,对这些知识我还来不及分类和加以消化;而我却发现自己既无亲戚,又无朋友,一个人孤零零地迷失在最骇人的沙漠里,这是一个有石板路的,热闹的沙漠,在那里,有人在思想,在生活,可是,一切事物对你却漠不关心,比敌意更令人难受!可是我所作出的决定,尽管是疯狂的,却也是自然的;它包含有某种不可能的因素,而它却给了我勇气。这好象是一场我对自己的打赌,在这场赌博里,我既是赌徒,又是赌注。以下便是我的行动计划。

  “我的一千一百法郎,应该足够我三年的生活费用。我定出这个期限是想在这段时间内写出一部能引起公众重视的著作,使我获得财富和文名。当我想到即将单靠面包和牛奶生活时,心里感到十分高兴,我将象泰巴伊德①沙漠上的隐士那样,投身在书本和思想的世界里,在这个十里红尘的巴黎中的一个世外桃源里,一个工作和沉寂的领域里,我将象虫蛹那样替自己建造一座坟墓,以便有朝一日在光荣和胜利中再生,我打算为生存而去冒死的危险。”

  ①泰巴伊德,上埃及的沙漠地带,初期基督教教士隐居的地方。

  “把生活水平压缩到真正最低需要的程度,以严格的必要为界限,我认为三百六十五法郎足够我过一年清苦生活。实际上,只要我愿意遵守自己所定的修道院式的纪律,这笔小小的款子也就够了。”

  “这是不可能的!”爱弥尔嚷道。

  “我过这种生活已差不多三年了,”拉法埃尔带着骄傲的神情回答,“我们来算算!”他接着说。“三个铜子面包,两个铜子牛奶,三个铜子猪肉就能使我不致饿死,并能使我的精神状态保持分外的清醒。我曾经观察过一些时候,你知道,节食会给想象力带来奇妙的效果。我住的房间每天花三个铜子,我每晚消耗三个铜子灯油费,我自己收拾房间,穿的是法兰绒白衬衫,以便不超过两个铜子一天的洗衣费。我烧煤炭取暖,全年结算,平均每天决不超过两个铜子。我有足够三年穿用的衣服,衬衫和鞋子,我只有在去听公开课和上图书馆时才衣着整齐。

  “这些开支合计起来只有十八个铜子,我还剩下两个铜子应付意外的开支。在这段相当长的工作时间内,我想不起曾经走过艺术桥①,也想不起我曾经买过水;我总是早上到砂岩街拐弯的圣米迦勒广场的喷泉打水回来用。哦!我就是以骄傲的心情来忍受我的清贫生活的。一个预感到有美好前途的人,当他在艰苦的人生大道上前进时,就象一个无辜的囚徒走向刑场,一点也用不着羞愧。我不愿预测疾病的来临,和阿姬莉娜一样,我对于医院无恐怖之感。我对我良好的健康没有片刻的怀疑。再说,穷人只是在死的时候才能躺下来。我要留短发直到这样的时刻:即一位爱情的天使或一位仁慈的天使……但我不愿意预测我将来的境遇。亲爱的朋友,要知道我因为没有情妇,就只好靠伟大的思想、幻梦和空想来过活,对于空想我们大家在开始时都多少有点相信。今天我在嘲笑自己了,这个我,也许是神圣的、超凡的,但已不再存在了。

  ①艺术桥在当时还是一条收费的桥,行人通过每次要征收一个铜子。

  “从近处看,我们的社会和人群,风俗和习惯,都已经给我显示了我的纯洁信仰的危险,和我所热中的工作的多余。这类精神食粮对野心家来说毫无用处。追求幸运的人应该是行李越轻越好!优秀人物的错误,就在于为获得世人的赏识而浪费青春。当穷人积聚力量和知识,以便胜任愉快地担当重任而不可得的时候,满嘴空话,毫无思想的阴谋家却来去自如,他们欺骗傻瓜,迷惑半呆子;有些人埋头研究,别的人在行动;有的人谦虚,有的人胆大;天才人物力戒骄傲,阴谋家专好炫耀,他们是必定要达到目的的。当权者非常需要依靠现成的业绩,信赖擅长吹拍的才能,而真正的学者则天真地希望得到人世的报酬。当然,我并不想找机会对老生常谈的道德问题多费唇舌,那是被埋没的天才所永远吟唱的颂歌。我只想根据逻辑来推翻凡俗之辈往往会获得成功的道理。唉!学习有如母亲一般慈爱,它用纯洁和温柔的欢乐来哺育孩子,如果向它要求额外的报酬,也许就是罪过。我记得有时候曾经心情舒畅地把面包蘸着牛奶吃,独个儿挨着窗子呼吸新鲜空气,浏览由棕色、灰色、红色的屋顶构成的景色,这些屋顶由石板或瓦片铺成,上面长满黄色和绿色的苔藓。如果开始时候,我感到这景色有点单调,不久我便发现这里有不少奇特的美。

  “有时候,在晚上,从关不严的百叶窗投射出一道道光线,使得这个奇异国度里的一片漆黑产生了色调的变化而活跃起来。有时,苍白的街灯,透过雾霭反射出淡黄的亮光,在街道上形成无数微弱的光波,使这一片鳞次朽比的屋顶,看上去象泛起不动的波浪的海洋。总之,有时候,在这个阴郁的荒漠里,偶尔也出现一些人物的形象;在某个空中花园①的花朵中间,我曾看到一个正给金莲花浇水的高颧骨、钩鼻子的老妇的侧面,或者我透过一个窗框已腐朽的天窗,看见有位少女在梳妆,她自以为只有她独自一人,实际上我也只能看见她漂亮的前额和用一只美丽的手臂托起的长发,我欣赏长在承溜上的一些短命的野生植物,这是不久就要被一场大雨冲走的可怜的野草!我也研究长在屋顶上的苔藓,发现它们的颜色会因下雨而更加鲜艳,在炎热的太阳光下却干燥得象一片棕色的天鹅绒,反射出变幻无常的色彩。总之,这些白天的瞬息即逝的诗意印象,雾霭的哀愁情调,阳光的突然照耀,黑夜的静寂和魔幻,朝霞的神秘,每个烟囱飘起的轻烟,这个神奇的自然界的一切偶然事态,对我来说,都已经很熟悉,绘我带来乐趣。我爱我的牢房,它是我自愿坐的监狱。这个由无数平坦的屋顶构成的巴黎的荒原,它的下面却掩盖着一座人间地狱,这对我的心灵倒还合适,而且和我的思想也还协调。科学的沉思曾经把我们引导到天上,当我们从高空下降尘寰,突然再看到这个人世的时候,实在令人感到厌倦;于是我便完全体会到了修道院淳朴生活的妙趣。

  ①指悬挂在住户阳台上的盆花。

  “当我决心遵循我的新生活道路之后,我便到巴黎最僻静的地区去寻找寓所。一天晚上,我从吊刑街回来,取道绳商街回家,在经过克吕尼街的拐弯处,看见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姑娘,正在和她的一个女同学踢毽子,她们的欢笑和戏谑给邻人们带来了乐趣,当时天气晴朗,气候相当热,九月天还没有过去。各家门前都有妇女在闲坐聊天,象外省城市人们过节日那样。我首先端详那姑娘,她的面貌有种绝妙的表情,她的体态是画家现成的模特儿。这是一个迷人的场景。我正在思索为什么在巴黎中心会有这种淳朴的景况时,发现这条街并没有出口,过往的人一定不很多。我忆起卢梭曾在这里住过,同时发现了这家叫圣康坦的旅馆;它那破烂的外表使人希望能在里面找到一间便宜的寓所,我便决定进去看看。在走进一间低矮的房间时,我瞥见了一些在每个烛眼上都有条不紊地插着蜡烛的老式铜烛台,使我感到惊奇的是这间厅堂的整洁状态,在别的旅馆,这种地方通常总是相当乱糟糟的。我还发现这里的陈设简直象一幅风俗画;它的蓝色的床,日用器皿和家具都显示出一种昔日的时髦气派。

  “旅馆女主人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面部线条显示出久经苦难的痕迹,眼神似乎因为流泪过多而失去光辉,她站起身向我走来;我谦卑地告诉她我所能支付的房租;她并不觉得诧异,就在一排钥匙里找出一把来,领我到顶楼上去,打开一个房间让我看,从这间屋子的窗口可以望见附近房屋的屋顶和庭院,以及从这些房屋的窗子伸出的许多晾满衣服的长竿。这间阁楼的墙壁又黄又脏,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地方了,它发出穷酸的气味,召唤穷学者来赁居。屋里的空间仅够放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在房顶的夹角下还能放我的钢琴。

  “因为没有钱买家具来布置这个堪与威尼斯铅顶监狱①媲美的鸟笼子,这可怜的妇人一直没能够把它租出去。凑巧,不久前,在我拍卖动产的时候,还剩下一些我认为是属于我私人的什物,很快我就和老板娘谈妥,把房子租下来,第二天就搬进去住了。在这个空中坟墓里,我居住了差不多三年,我日夜不停地工作,心情非常愉快,我认为人生最美好的主旨和人类生活最幸福的结果,无过于学习了。学者所必需的安静和沉寂对我来说有着说不出的甜蜜,就象爱情那样令人沉醉。思维的运用,观念的探索,对科学宁静的沉思,给我们带来了不可名状的愉快,其中的乐趣是无法描绘的,就象一切智慧的活动,它的各种现象都是我们的外部官能所不能窥见的。因此,我们便常常被迫采用物质的比较法来解释精神的奥秘。在树林、岩石以及繁花环绕的湖中,独自一人在清澈的湖水中游泳,薰风拂面,那种乐趣,给予一个无知之辈的微弱幸福感,比起我,当我的灵魂沐浴在一种无法形容的光辉中,当我倾听灵感的可怕的、混乱的呼声时,当我的活跃的头脑里有无数形象如同一股不知名的泉水涓涓流淌时的幸福感觉,简直无法比拟。又如看到一个意念,象朝阳那样突然在人类的抽象世界的旷野中升起,而且比朝阳更妙的是它能象孩子般成长,由青春期逐渐成熟,这种快乐超过世上任何别的乐趣,或者可以说这是一种神圣的快乐。

  ①指威尼斯的杜卡尔宫的最高层,这层用来做监狱,屋顶用很薄的铅皮做成,由于铅的传导作用,温度骤冷骤然,使犯人的生活分外痛苦。

  “研究工作能使围绕着我们的一切东西具有一种魔力。我在上面写字的那张可怜的书桌,和蒙在桌上的那张棕色的软羊皮,我的钢琴、床、靠背椅、五花八门的裱墙纸,以及别的家具,所有这些东西都有了生命,成为我温顺的朋友,我的前程的沉默的合作者;不知有多少次,我在注视它们的时候,向它们倾吐了我的衷曲!常常,当我的眼光掠过板壁上弯曲的线脚时,我会发现在我的思想体系中有了某些显着的新发展,或者是找到了一些我认为可以恰当地解释那些几乎无法表达的思想的词句。由于我对周围事物的深入观察,我发现每一件东西都有它自己的外貌、性格;它们常常和我谈话;如果屋顶上的夕阳从我狭窄的窗户偷偷射进几缕光线,这些光线呈现的各种色彩,不管是暗淡或明亮,哀愁或愉快,都不断以它们的新效果使我惊异。

  “这类在孤独生活中发生的琐屑事儿,很少引起世人的关注,却是囚徒们的安慰。难道我不是被某种观念所俘虏,被关在一种思想体系里面,却又被一种光荣生活的远景来支持吗?每当我克服了一个困难之后,就吻着我心目中那位优雅、富裕、眼睛很美的妇人温柔的双手,她总有一天会抚摩着我的头发,无限深情地说:

  “‘你太辛苦了,可怜的天使!’

  “我曾从事过两部伟大著作。其中一部喜剧有朝一日会使我一举成名,获得财富,让我重新回到我原来的社会,我多么渴望能在那里再露头角,享有天才人物的无上特权。他们大家都曾在这部杰作中看到一个刚离开中学的青年人所犯的第一次错误,这是个真正孩子气的胡闹。你们的嘲笑已把丰富的幻想的翅膀剪掉,从此这种幻想就再也没出现了。

  “只有你,亲爱的爱弥尔,曾经安慰过别人在我心中留下的重创!只有你一个人赞赏过我的《意志论》,为了从事这部巨着,我研究过各种东方语言、解剖学、生理学,研究这些学问曾占去了我的绝大部分时间。假如我没弄错,这部作品将要完成梅斯麦①、拉瓦特②、加尔③和比夏等人研究工作的未竟之功,从而给人类知识打开一条新的道路。这便是我的美好生活的寄托,这种每天作出的牺牲,这种不为人知的春蚕吐丝的工作,也许它的唯一报偿就在这工作本身。自从我开始懂事的年龄,到我完成《意志论》为止,我曾经观察、学习、写作和不断阅读,我的生活就象一种长期的课外作业。尽管我爱好东方的安逸生活,迷恋自己的幻想,喜欢肉欲,我却始终辛勤地工作,拒绝尝试巴黎的享乐生活。尽管我喜欢大吃大喝,我的生活却很有节制;我喜欢漫步和在海上旅行,想多游历几个国家,我还有兴趣象孩子们那样用石片打水漂玩,但我却经常坐在椅子上从事写作;我本来喜欢高谈阔论,却去图书馆和博物馆聆听教授们的学术报告;我象一位圣伯努瓦派的教徒那样睡在我的单人破床上,可是,女人却是我所幻想的唯一对象,爱抚的对象,而它却始终躲避我!总而言之,我的生活一直是一种残酷的对照,不断的欺骗。那么,请你设想整个人类又怎么样!

  ①梅斯麦(1734—1815),德国医生,动物磁性说的创始人,他用这种学说来解释他所施行的一种类似催眠术的医疗方法。

  ②拉瓦特(1741—1801),瑞士哲学家、诗人和神学家,他创立相面术,据说根据人的面纹,可看出人的性格。

  ③加尔(1758—1828),德国医生,骨相学的创立者。

  “有时候,我原来的爱好,象长久掩埋着的火种,忽然爆发起来,我,是所有我渴望的女人的鳏夫,我一贫如洗,住在一间艺术家住的阁楼里,由于某种幻想或患黄热病①,我看见有许多妖媚的情妇环绕着我!我躺在华丽的马车里柔软的坐垫上,驱车跑遍了巴黎的街道!我沾染上各种恶习,投身在放荡的生活中,希望拥有一切,也得到了一切。总之,我不饮自醉,象圣安东尼②受诱惑时那样。幸而睡眠终于使这一切致命的幻象消失了;第二天,科学又带着笑脸召唤我,我也仍旧忠于它。

  “我在想,那些所谓有德行的妇人,也常常会被卷进这种疯狂的漩涡,成为肉欲和激情的俘虏,正如在我们男人身上发生的那样,完全是情不自禁的。象这样的梦也并非毫无情趣。难道这不有点象冬夜的室内谈瀛,从炉子边出发,远及中国吗?然而,当思想冲破了一切障碍去做这种赏心悦目的旅行时,道德又会怎么样呢?

  “在我的隐居生活最初十个月里,我过着穷苦孤独的生活,这我已给你描绘过了;我一早起身,趁无人看见,亲自去寻找我一天生活所需的东西;我收拾房间,我既是主人也是仆人,我怀着难以置信的骄傲心情来过我的第欧根尼式的生活③。可是,经过这段时间后,我的女房东和她女儿暗中对我的品性和习惯进行了观察,研究了我的身分,了解到我的穷困,也许因为她们本身也非常穷苦的缘故,从此,她们母女和我之间终于建立了联系。

  ①热带地方的一种很厉害的热病,航海的人得了这种病,往往会发狂跳进大海。

  ②圣安东尼(251—356)在隐修过程中,曾多次受诱惑。

  ③第欧根尼(公元前414—324),古希腊哲学家,生活极端简朴,蔑视人世的荣华富贵和一切社会礼法,被认为是犬儒学派的代表。

  “波利娜这位美妙动人的少女,她那既天真又隐秘的风韵,可说已把我引导到这种地步:她给我帮了几次忙都使我无法拒绝。一切不幸的人都是同病相怜的,他们有共同的语言,同样的慷慨心肠,尽管这是一贫如洗的慷慨,可是,他们的感情却是最丰富的,他们可以为别人牺牲时间,甚至牺牲自己。不知不觉之间,波利娜成了我房间的主人,真心要为我服务,而她母亲对此并不反对。我甚至看到过她母亲本人给我缝补衣服,当她这种善意的行为被我撞见时,她自己反倒不好意思。尽管我心里不愿意,终于成了被她们保护的人,我只得接受她们给我的种种帮助。

  “要了解这种奇特的深厚感情,首先应该认识靠思想来生活的人那种对物质生活细节的出自本能的厌恶,他对工作的全神贯注,以及思想在他身上的绝对统治地位。当流利娜发觉我一连七、八个钟头没有吃东西,便轻手轻脚地把我的粗茶淡饭端进来,对于她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难道我能拒绝吗?她用女人的娇态和孩子的天真对我微笑,一面向我示意说,我不该看她。这简直是阿里埃尔①,象空气中的精灵那样溜进我的房里来,并且预先知道我的需要。

  ①阿里埃尔,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可爱的精灵。

  “一天晚上,波利娜以动人的天真神态向我讲述她的故事。她父亲是禁卫军的骠骑兵中队长,在大军强渡别列津纳河①时被哥萨克骑兵俘虏了;后来,拿破仑建议交换俘虏,想把他换回来,俄国当局徒然找遍西伯利亚也没找到他;据别的俘虏说,他已逃出俘虏营,打算去印度。从那时候起,我的房东戈丹太太,就一直得不到她丈夫的任何消息。一八一四年和一八一五年的惨剧②到来,她孤身一人,既无财源又无救济,为了养活女儿,她决定开一家连家具出租的旅店,而且始终盼着丈夫回来。戈丹太太最刺心的痛苦是让女儿波利娜失了学,波利娜原是博盖斯王妃③的教女,让她的皇室保护人所许下的美好前程落空,这怎么说得过去。

  ①别列津纳河是第聂伯河的支流,一八一二年拿破仑侵俄大军败退,沿途遭俄军追击,法军强渡这条河时牺牲惨重,此河亦因此著名。

  ②指拿破仑一八一四年被欧洲联军击败、宣布退位,以及一八一五年复位后再次退位的重大历史事件。

  ③这是指拿破仑的妹妹波利娜·波拿巴,她后来改嫁给意大利的卡米尔·博盖斯亲王。

  “当戈丹太太把她这一番痛心疾首的隐衷告诉我时,用悲痛的声调说道:‘为使波利娜能进圣德尼①去受教育,要我把册封戈丹为帝国男爵的一纸诏书,连同我们维什诺封地的产权让给别人我都心甘情愿!’当时我突然一阵战栗,感动极了,为报答这两个女人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打定主意要帮助波利娜完成她的教育。这两个女人接受我的建议时流露的天真态度,和我提出建议时的率直神情,正好不相上下。从此我便有了消遣的时刻。这姑娘的资质极好,她学东西非常快,不消多少日子,她在钢琴方面就已比我高明。她已习惯于在我身边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思想,象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在阳光照耀下慢慢地舒展开;她让蕴藏在自己那颗正向人生开放的芳心中的千种柔情自然地流露出来。她聚精会神地愉快地倾听我的讲解,她那双含笑的温柔的黑眼睛常常望着我;她用娇柔悦耳的音调来温习她的功课,当我对她表示满意的时候,她就显露出孩子气的快乐。她的母亲对从小就很可爱的女儿,越长大越出脱得十全十美,未免一天比一天操心,总想让她避开一切包围着女孩儿的危险,如今看到她整天关在屋里读书,心里着实感到高兴。既然她只有我的钢琴可用,她便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来练习。

  ①指法国著名的获荣誉勋位的圣德尼女子寄宿学校。

  “当我回到家里,发现波利娜在我房间里,衣着极为朴素;可是,只要她有点轻微的动作,她婀娜的身材和最迷人的轮廓,便会从粗布的掩盖下显露出来。象童话《驴皮》①里的女主人公那样,她让人看出她穿在丑陋的鞋子里的是一双娇小可爱的脚。可是,这种美丽的宝藏,少女的财富,这一切美女的荣耀,对我来说,都已失去作用。我已下决心把波利娜当亲妹妹看待。要是我辜负了她母亲对我的信任,我就不会原谅自己;我把这位可爱的姑娘当一幅画来欣赏,当已死的情妇的肖像来怀念。总之,她是我的孩子,我的雕像。我是新的皮格马利翁②,我要把一位活泼、艳丽、能言善感的处女,变成一尊大理石的雕像;我对她很严厉,可是,我越对她摆出老师的威严,她就越显得温柔和顺从。如果我的品行和自我克制受到高贵感情的鼓舞,我也并不缺少检察官的理智。我不能设想没有思想上的纯洁会有钱财上的清廉。

  ①《驴皮》是法国作家佩罗(1628—1703)《童话集》中的一篇作品。

  ②皮格马利翁,传说中的塞浦路斯国王,他爱上了自己雕刻的一尊叫做加拉特的女性雕像,便祈求美神维纳斯使它变成活人,他终于如愿以偿,后来便娶加拉特为妻。

  “欺骗一个女人或使她破产,我始终认为是一回事。爱上一个姑娘或让她来爱自己,就构成一种真正的契约关系,双方当然都应该严格遵守。我们可以随便抛弃一个卖淫妇,对一个委身给爱情的姑娘却不能这么做。因为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牺牲有多么大。我本可以娶波利娜的,但我认为这是种疯狂行为,这一来,难道不是存心要使一位温柔的处女遭受可怕的不幸吗?我的贫穷有它自私的论调,始终用它的铁手把我和这位可爱的姑娘分隔开来。说来惭愧,我该承认我不能设想在贫困中会有爱情存在。也许这就是我们叫做文明的一种人类病毒在我身上的病变吧;但是,一个女人,哪怕她具有美丽的海伦、荷马的该拉忒亚①的魅力,只要她身上稍露一点穷相,对我的感官就不会发生任何作用。啊!绮罗丛中的爱情万岁!它被最华丽的奢侈品装饰得美妙绝伦,也许它本身就是奢侈品。我喜欢在情欲冲动之下揉皱绮丽的服装,掐碎美艳的花朵,用狂暴的手去抚弄馨香的时髦发式。掩盖在挑花面纱底下热情的眼睛秋波一转,晶亮的眼光象火焰从枪口上冲破轻烟直射出来,给我带来奇妙的诱惑。我的爱情要求有丝质的软吊梯,让我在冬天的夜里静悄悄地攀登情人的闺房。

  ①荷马仅仅提及该拉忒亚的名字,真正详述其故事的,是奥维德的《变形记》。

  “满身盖着白雪,走进一间既芬芳又明亮,壁上裱糊着锦缎的房间,找到一位正在抖掉身上的白雪的美人,我说她抖掉身上的白雪,因为她身上裹着的轻纱,除了白雪之外,试问还能找到更恰当的比喻吗?透过那肉感的轻纱,隐约可见她身上的轮廓,而她正要从轻纱中脱身而出,有如绰约的仙子从云端出现,亲临其境的人该是多么快乐啊。再说,我还需要一种担惊受怕的幸福,一种胆大冒险的安全。总之,我愿意再见到这位神秘的美人,但她应是容光焕发的,有德行的,在大庭广众之中,人人崇敬,她穿戴华丽,满身珠宝,向全城发号施令,她的地位高贵,神态庄严,使任何人都不敢对她表示爱慕。在她的宫廷之中,她向我暗送秋波,这传情的眼神呀,揭穿了种种虚伪做作,这种媚眼呀,使我愿意牺牲世界和人类!

  “当然,如果我爱的是几尺丝绸花边,丝绒和细麻纱,理发师巧手梳成的发式,银烛、马车、头衔,或者玻璃匠、金银匠绘制的徽冠,一句话,是一切人造的女性装饰品,而不是女性本身,那才是天大的笑话;我曾嘲笑过自己,也曾规劝过自己,一切都是枉然。一个贵妇人和她迷人的微笑,她那娴雅的举止,她那端庄的仪态,都使我为之神往;当她在自己和世人之间设置障碍,她就会满足我的一切虚荣,这些虚荣可以说就是爱情的一半。越是别人都羡慕我的幸福,我就觉得这幸福更有滋味。她不做任何别的女人所做的事,出门不必走路,不必象别的女人那样生活,她穿着别的女人可望不可得的豪华服装,呼吸着只属于她的香气,这样我才觉得我的情妇更适合于我;她越是远离尘世,她在我眼里就越显得美丽,即使这爱情仍有世俗的味道。幸而在法国我们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皇后了,要不然,我准会爱上一位皇后!一个女人要有王妃的仪态,她就必须有钱。在我的种种怪诞的幻想面前,波利娜能算个什么角色呢?她能卖给我值得用性命做代价的欢乐之夜吗?她能卖给我那种能够使人丧失理智或把理智孤注一掷的爱情吗?很少有人会为了委身给我们的贫穷女子去牺牲性命!我从来摆脱不了这种感情也舍弃不了这些诗人的幻想。我生来就是追求这种可望不可即的爱情的,但偶然的机缘却让我有意外的收获。不知有多少次,我幻想给波利娜娇小的双脚穿上缎子的绣鞋,给她嫩柳般轻柔的玉体裹上纱质的长袍,给她的胸脯盖上轻飘的披纱,陪她踩着地毯从她家出来登上华丽的马车!我曾经是这样来爱她的。我赋予她原来并没有的骄傲,我剥夺了她的一切德行,她天真的娇态,她自然的魅力,她纯洁的微笑,以便把她浸进我们堕落的斯提克斯①河里,使她的心灵成为刀枪不入的东西,以便用我们的罪行把她打扮起来,使她变成我们沙龙中的奇妙玩偶,一个在清晨睡觉,到晚上华灯初上时又重新出现的纤弱女子。波利娜原是充满感情,清新鲜妍的少女,我却要她变成干瘦冰冷的人。在我最后的一些疯狂的日子里,波利娜在我的记忆中出现,就象我们回忆起童年的往事那样。不止一次,我一往情深地回忆起一些过去的甜蜜时刻;或是又看到这可爱的姑娘坐在我的书桌边,正在安详地、静静地、凝神地缝补东西,从天窗射进来的微弱的阳光落在她秀美的黑发上,反映出淡淡的银光;或是听到了她清脆的青春的笑声,或是听到她音色圆润的歌喉,正在唱她自己随意编成的优美小曲。常常,我的波利娜在弹琴的时候情绪激昂,这时候,她的面孔就和卡洛·多尔西②想用来代表意大利的那个高贵的头像有惊人的相似。我的残忍的记忆,总要把这位姑娘作为一种内疚,一种道德的象征,让我透过我的放纵生活来回忆!话说回来,我们还是让这可怜的女孩子自己去听从命运的支配吧!不管她会遭到什么不幸,至少我可以让她躲过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就是说,避免把她拖到我的地狱里来。

  ①斯提克斯河,古希腊传说中的冥何。传说人的身体如在此河水中浸过一次,就可刀枪不入。

  ②卡洛·多尔西(1616—1686),意大利画家。

  “直到去年冬天,我的生活一向是平静的、勤奋的,这方面我尽量只给你轻描淡写一番。一八二九年十二月初我遇见了拉斯蒂涅,尽管我当时衣衫褴褛,他还是同我挽着胳膊,用真正兄弟般的关切态度问起我的境况。我被他的友好态度所吸引,便简单地把我的生活和我的愿望都告诉了他;他不禁大笑起来,把我看成天才,同时也看成傻瓜。他谈话之间那种浮夸劲儿,他丰富的社交经验,他由于处世有方而安享的豪华生活,对我来说,都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拉斯蒂涅说我会死在救济院,象白痴一样默默无闻,自己给自己送殡,把自己扔进穷鬼的万人坑。他同我谈起江湖骗术。他兴致勃勃,神态非常动人地给我指出所有天才人物都是些江湖骗子。他向我声称,如果我仍要一个人住在绳商街,我就会缺少一种感官,却多了一种死因。据他看来,我应该参加社交活动,让大家习惯于用我的贵族头衔称呼我,并由我本人除掉先生这个谦虚的称呼,因为它对一个伟人来说,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很不相称。

  “‘傻瓜们把这种行径叫做搞阴谋,’他嚷着说,‘有德行的人把这种行为斥之为浪费生命;我们看问题可不要停留在人本身,而要问行动的结果。你呀,你在认真工作吗?要是的话,那你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我嘛,我什么都行,却没一样内行,我懒得象一只大龙虾!可是,我事事获得成功。我到处出头露面,我到处乱挤,别人就给我让位置;我自吹自擂,别人也就相信;我到处负债,别人就替我还账!亲爱的朋友,挥金如土,是种政治手段。一个忙于挥霍自己财产的人的生活,往往变成一种投机;他的朋友,他的玩乐,他的保护人,他的知识都成了他投下的资本。一个商人肯拿一百万来冒险吗?二十年来,他废寝忘餐,更谈不上玩乐,他小心翼翼地运用他的百万资财,使这笔财产在整个欧洲翻来滚去;后来自己觉得无聊,他便对人类创造的一切精灵鬼怪都着了魔,终于有朝一日,被人进行破产清理,就象我亲眼见到的那样,往往使他不剩一个铜子,不留一点荣名,不存一个朋友。而那挥金如土的家伙,他活着就是为了享受,他及时行乐,让他的马儿为他四处奔驰。万一他失掉资本,他还有机会被任命为总税务官,找到有钱有势的女人结婚,当一位大臣的部属,做一位大使的随员。他还有朋友,还有名望,并且始终有钱。懂得社会的诀窍,他就能运用自如,为自己谋取利益。这种思想体系合不合乎逻辑,或者你认为我不过是个疯子?这难道不是从每天在世上演出的喜剧中得出的教训吗?目前,你的大作已经完成,’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你很有才干,可惜你现在才达到我的出发点。目前,该为你自己的成功去奋斗了,这样才更可靠。你该去和各种派系结成联盟,努力争取吹拍专家替你吹嘘。我吗,我愿为你的成功尽一半力量,我将是给你的皇冠镶上钻石的珠宝商……作为开始,明天晚上你得到这里来。我要把你领到一个全巴黎都去的地方,那是我们的巴黎,也就是漂亮人物、百万富翁、名人、以及那些谈论黄金时雄辩滔滔如克利索斯通①般人物的巴黎。当这些人物接受了一本书,这本书就会风行一时;如果它真是本好书,就等于他们无意中给了它一张天才的证明书。如果你是聪明人,亲爱的孩子,就应该懂得生财之道,由你自己来使你的《意志论》获得成功。明天晚上你将会见到漂亮的馥多拉伯爵夫人,她是位时髦女人。’

  ①克利索斯通(340—407),又称“金口约翰”,东罗马帝国时代君士坦丁堡的大主教,以雄辩著称,后世因而喻有口才的人为克利索斯通。

  “‘我倒从未听说过……’

  “‘你简直是一个南非的土人,’拉斯蒂涅笑着说,‘连馥多拉都不知道,真是笑话!她是一位拥有差不多八万法郎年收入的待嫁女子,她不要任何人,也可说任何人也不要她!这属于一种女性难题。她是个半俄国人的巴黎女子,半巴黎人的俄国女子!是一位在自己家里刊行不出版的浪漫主义作品的人,也是巴黎最漂亮、最有风韵的女人!你甚至比不上一个南非土人,你是介乎动物和土人之间的野兽……再见,明天见。’

  “他不等我回答,转身就不见了,他不让一个有理性的人有机会拒绝别人介绍他和馥多拉相识。该怎样来说明一个有魅力的名字呢?馥多拉这个名字,就象一种我们想设法和它妥协的坏思想那样缠着我。有个声音对我说:‘你就要到馥多拉家里去啦。’尽管我拚命和这个声音争辩,向它叫嚷,说它在说谎,它却只用馥多拉这个名字,就足以粉碎我的一切论证。

  “可是,这个名字,这个女人,难道不就是我的一切欲望的象征和我的生活目标吗?姓名能唤起社会上的赞美诗篇,能给巴黎上流社会的欢宴和虚荣增加光彩。女人,还有我曾经为之癫狂的一切情欲,同时出现在我眼前。但是,这也许既不是女人,也不是什么名字,而是我的一切恶习在我心中抬头来重新引诱我。伯爵夫人馥多拉既富有,又没有情人,她拒绝了巴黎的种种诱惑,难道这不正是我的希望和我的幻想的化身吗?我自己创造了一个女人,我在心中描绘出她的形象,我在思念她。夜里我睡不着觉,我成了她的情人,我在短短的几小时内度过了整整一生,恋爱的一生,我在这种生活里尝到了既热烈又丰富多采的无上乐趣。第二天,我不能忍受长久等待黑夜来临的痛苦,我去租来一本小说,便整天泡在书本里,使我既不可能想到别的事,也无法计算时间。

  “当我在看小说时,馥多拉的名字在我耳朵里嗡嗡作响,象从远处传来的声音,让你听到它,却不会打扰你。幸而我还保存有一件相当讲究的黑上衣和一件白背心;其次,在我的全部财产中,我还剩下约莫三十法郎,是我以前故意乱放在我的衣物里和抽屉里的,目的是要在五个法郎的银币和我的癖好之间设置障碍,以及为了在我房间里漫无边际地找钱时能有意外的发现。在我穿衣的时候,我便在无数的乱纸堆中寻找我的宝藏。我手头的拮据情况,从以下的事实你就可以想象得到:为了购置手套,雇用马车,你猜这要花费我多少财富?它们耗掉了我整月的面包钱。唉!我们为了满足嗜好,从来不少花钱,却在真正有用的东西和必需品的价格上讨价还价。我们满不在乎地往舞女身上撒金子,却对一个全家饿着肚子等他领钱回去养家的佣工斤斤计较。许多人穿价值一百法郎的上衣,手杖圆头还镶有钻石,却只吃二十五个铜子一顿的晚餐!我们为了满足虚荣心带来的快乐,似乎从来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拉斯蒂涅没有失约;看见我变了样子,不禁微笑了,并且同我开玩笑;但是,在去伯爵夫人家里时,一路上给了我许多好意的劝告,教我对她应该采取什么态度;他向我描绘了她的吝啬、傲慢和多疑;然而,那是种豪奢的吝啬,平易的傲慢,和好心肠的多疑。

  “‘你知道我是有婚约的人,’他对我说,‘你明白,要是我变了心该遭到多么大的损失。我在观察馥多拉的时候,态度可说是冷静和无私的,因此,我对她的评价应该说是公正的。在打算领你到她家介绍你认识她时,我也曾考虑到你的处境;因此,在和她交谈时,每句话你都得很小心,她的记忆力真正惊人,她的手段灵巧,连外交官也望尘莫及,她能猜出在什么时候他才说真话;你我之间可以有什么说什么,我认为她的婚姻是没有得到皇帝①认可的,因为我在俄国大使面前谈起她时,他只是笑笑而已。他没有接待她,当他在树林里偶尔遇到她时,也只是很冷淡地打一下招呼。尽管如此,她却是属于赛里齐夫人那个圈子里的人物,也时常出入德·纽沁根夫人和德·雷斯托夫人的府邸。在法国她的名声是完好无损的;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那位波拿巴派里架子最大的元帅夫人,也常在夏季到她的庄园去和她一块儿避暑。许多时髦青年都追求她,甚至有位法国贵族院议员的儿子向她求婚,愿用自己的姓氏去换取她的财产;她都有礼貌地一一谢绝。也许起码要有伯爵的头衔才能打动她的心!你不是侯爵吗?要是你喜欢她,那就前进吧!这就是我所要给你的指点。’

  ①这里说的皇帝指俄国沙皇。

  “这段笑话使我相信拉斯蒂涅是有意开玩笑和刺激我的好奇心,这样一来,当我们在一条饰着鲜花的柱廊前停步时,我一时掀起的热情竟然发展到了极度。在我走上一道铺着地毯的大楼梯时,我所看到的是最讲究的英国式舒适设备,我的心跳了;我因此而自惭形秽,我感到自己和自己的出身、情感、骄傲都不相称,我是个傻里傻气的平民。唉!度过了三年的穷苦生活,我从一间阁楼出来,还不知道如何把自己所获得的宝藏,这笔巨大的精神资本运用到日常生活上去,但当权力一旦落到你手里,你就会立刻致富,却不会被它压扁,因为,学习已经预先训练了你进行政治斗争的本领。

  “我看见一位约莫二十二岁,中等身材,穿白衣的女子,她手里拿一把羽毛扇子,许多男人围绕着她。看见拉斯蒂涅,她便站起身向我们走来,嘴上露出温雅的微笑,用动听的声音向我说了一句显然有点做作的恭维话;我的朋友把我作为一个有才能的人来介绍,他的机智,他的善于吹嘘的辞令,使我受到了过分的欢迎。我成了特别受人注意的对象,使我感到很窘,幸而拉斯蒂涅也说到我的谦虚品德。我在那里遇到了各种人物,有学者、文学家、卸任的大臣和法国贵族院的议员。在我到后不久,谈话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我觉得有维持自己声誉的必要,便定了一下心;然后,在不太滥用主人给我发言机会的情况下,我努力把客人的议论用相当精辟、深刻和机智的词句归纳起来,我的这一手,颇博得众人的欣赏。拉斯蒂涅在他的一生中,又第一千次成了先知。当宾客逐渐多起来,彼此有了自由活动的机会,我的介绍人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便到各个房间里随意漫步。

  “‘你对这位公主可不要太露出惊叹的神态。’他对我说,‘不然,她就会猜出你来访的动机。’

  “各处客厅的陈设都是趣味高雅的。我所看到的图画都是上品。每个房间都象英国最豪华家庭中的那样,有自己的特色,所有丝绸的帷幔,供玩赏的摆设,家具的样式,甚至最细微的装饰,都和最高雅的思想相协调。在一间门口用挂毯遮掩的哥特式梳妆室里,各种丝绸装裱的框框,座钟和地毯的图案也都是哥特式的;棕色雕花板镶嵌的天花板,给人一种既新奇又悦目的感觉;护壁板制作精美,总之,整个装饰都非常漂亮,非常柔和,就连窗子上镶的名贵彩色玻璃也不例外。还有一间现代化的小客厅,尤其使我感到惊奇,不知是哪位艺术家,显然已把我们全部的装饰艺术都用在这里了。它的情调是那么轻快,那么清新,那么柔和,没有耀眼的色彩,只有素雅的泥金。就象一首既多情又虚幻的德国情歌,一间真正为一次一八二七年的爱情而布置的密室,花架上的盆花,开的全是些罕见的奇葩,散发出阵阵馨香。看了这间小客厅之后,我又看到一间与之相通的房间,里面的装饰金碧辉煌,完全是路易十四时代的风格,和我们现在的色调完全相反,却产生了一种奇怪而可爱的对照。

  “‘你住在这里将会相当舒服的,’拉斯蒂涅露出带点嘲弄意味的微笑对我说,‘你看,这不是很迷人吗?’他接着说,一面坐下来。

  “他突然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把我领进一间寝室,指给我看一张上面挂着白色闪光绸和洋纱帐子的大床,这张被柔和的灯光照耀着的逗人情欲的卧榻,是一张名副其实的神仙眷属的寝床。

  “‘你瞧,’他低声嚷道,‘让人欣赏这个爱情的宝座,这难道不是有点不知羞耻,不害臊和过分妖冶吗?她不委身给任何人,却让什么人都可把名片留在这里!要不是我已有所属,我倒真想看看这个女人怎样屈服和哭倒在我的门前……’

  “‘难道你对她的贞操就那么坚信不移吗?’

  “‘我们这一行最大胆的大师,甚至最强的高手,都承认在她身边失败了,并且还对她恋恋不舍,成为她忠诚的朋友。难道这不真是个谜一样的女人吗?’

  “听了他的话,使我如醉如痴,我的忌妒心已经在为过去担忧。我快乐得直发抖,便急忙返回我刚才和伯爵夫人分手的客厅,却在哥特式的梳妆室里遇到她。她微笑着向我招呼,让我坐在她身旁,询问我的工作情况,她似乎对我的工作感到很大的兴趣,尤其是当我不是用博学者的口气阐述我的理论体系,而是用开玩笑的方式来表达时,她显得更加高兴。当她听我说到人类的意志就象蒸气那样是种物质力量;说到当一个人习惯于把这种力量集中起来,把它加以运用,不断地向灵魂喷射这种流体,那么精神世界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反抗这种力量;说到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人便能够随心所欲,相对地改变人类的一切,甚至改变大自然的绝对规律。从馥多拉的反对意见中,我发现她的智力相当慧敏,为了讨好她,我情愿让她先得意一会儿,然后用一句话,把她的妇人之见整个推翻,我提醒她,让她注意日常生活中的一个事实,那便是睡眠,这是一个表面平凡,其实内里充满许多学者所不能解决的问题,我的话刺激了她的好奇心。当我对她说,我们的观念都是些有机的存在,具备一切性能,它们生活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并且对我们的命运施加影响,为了向她提供论据,我列举了笛卡儿、狄德罗和拿破仑的思想,说明这些思想曾经指导过并且还在继续指导整个世纪的潮流。

  “我感到很荣幸,居然能够使这个女人高兴;她在和我分手时邀请我来看她;照宫廷的术语,这是说她已经向我敞开大门。按我的值得赞赏的习惯,也许是我把客套辞令,当做了心里话,或者是馥多拉看出我不久即将成名,有意在她的名流学者的牢笼里增添一个名额,不管怎么说,我相信已经博得了她的欢心。我回忆起我对生理学的研究和我以前对女人的一切认识,以便利用这次晚会,来对这个奇怪的女人和她的举止进行仔细观察;我躲在一个窗口后面,想从她的仪态上,从她作为女主人对家务的调度上来侦察她的思想,只见她来来去去,忽然坐下和人谈话,忽而唤来一个男人,向他询问些什么,并靠在门框上倾听他的回答;我注意到她的步伐中有一种非常柔和的扭动,衣袂的飘荡十分优美,她如此有力地刺激人的情欲,竟使我对她的贞操发生了很大的怀疑。如果今天馥多拉不接受爱情,她从前必定是非常热情的,因为,即便在她同男人对话时,都流露出一种非常肉感的媚态;她妖冶地倚在护壁板上,似乎快要倒下,同时又象个如果遇到过于热情的眼光使她害怕,她就准备逃跑的女人。她两臂软绵绵地交叉在胸前,好象在呼吸别人的话语,又象在用眼神来倾听这些话语,情意十分亲切,激发着别人的情感。她那两片红艳艳的嘴唇,把她的肤色映衬得分外洁白。她棕黑色的头发,使她那双橙黄色有脉络的,象佛罗伦萨的云石般的眼睛,显得更加美丽,同时这双眼睛的表情似乎又给她的谈吐增添了一种奥妙。至于她的胸脯更是长得美妙非凡,具有最诱人的魔力。一位女情敌也许要指责她太冷酷,因为她生就了两道似乎要连在一起的浓眉,而且对她脸上长的几乎看不见的汗毛也会进行挑剔。我却发现在这一切上面都有热情的流露。爱情似乎是写在这位女人的意大利型的眼皮上,写在她那堪与米洛岛的维纳斯媲美的双肩上,写在她的面部轮廓上,写在她那微厚的,稍有点突出的下唇上。她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简直是一部传奇小说。

  “是的,这些女性的天生丽质;柔和的线条,丰艳的肉体给情欲提供的希望,都被一种经常的矜持和格外的端庄所冲淡了,可是,这两种东西又和她整个人的表现恰恰相反。也许必须具有象我这样敏锐的洞察力,才能发现蕴藏在这个女人的天性里的情欲生涯的征候。为了把我的想法说得更清楚,我可以说在馥多拉身上同时存在着两个女人,也许可以从上半身分开:只有头部似乎是多情的,其余部分却冷酷无情;在她的眼睛看一个男人之前,她总是要预先准备好她的眼神,好象有种什么神秘的东西从她的心中闪过似的,你也可以说是在她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忽然起了一阵痉挛。总之,也许是我的知识还不够完备,在精神世界里,还有许多有待我去发现的秘密,或许是伯爵夫人生就一副美妙的灵魂,从她灵魂里抒发的情感和气质给予她的容貌以一种征服和蛊惑我们的魅力,这完全是种精神的力量,尤其是当它和情欲的感应相配合时,其威力就更加强大。我从她家出来时得意万分,我对这个女人简直着了迷,我为她的奢华所陶醉,我心中所有一切高贵的、下流的、善和恶的情感全部被触动了。我自己觉得如此激动,如此生气勃勃,如此精神抖擞,因此,我相信我是能理解那些艺术家、外交官、权贵人物和如同他们的钱柜那样用双重铁皮包裹的投机家们之所以被吸引到这里来的道理了。毫无疑问,他们来到她的身边,是为了寻找一种热狂的冲动,这种冲动使我的全身精力都为之振奋,周身血液为之沸腾,全部神经末梢为之颤动,并在我的脑海中兴风作浪!她之所以不委身给任何人,目的是要把所有的人都保留在她身边。一个女人只要她不坠入情网,她总是千娇百媚的。

  “‘再说,她也许曾嫁给或卖给什么老头子,使她从先前的婚姻留下对爱情的恐怖回忆,’我对拉斯蒂涅说。

  “我从馥多拉住的圣奥诺雷区步行回家。从她的府邸回到我住的绳商街,几乎要穿过整个巴黎;尽管天很冷,我却觉得路程很短。我打算在这个冬天征服馥多拉,而这个冬天又很冷,我身上连三十个法郎都没有,何况我们之间的差距又如此之大!只有一个穷苦青年才能了解恋爱在马车、手套、外衣和衬衫等等方面,需要花费多少本钱。如果爱情停留在柏拉图式的阶段太久,那是要导致破产的。真的,法学院里有不少象洛赞①那样的学生,对他们来说,要享有上层社会妇女的爱情,根本不可能。象我这样身体瘦弱,衣着俭朴,面色苍白,憔悴得象个刚完成一件创作,正在休养的艺术家般的青年;再看看人家,头发卷得极漂亮,容貌俊美,衣着时髦,领巾的华丽胜过所有克罗地亚人②,他们又有钱,拥有华贵的马车,再加上盛气凌人的态度,我怎么能斗得过他们?

  ①指洛赞公爵,他因被路易十四的表妹德·蒙邦西埃小姐热爱而闻名,最初曾获国王许婚,不久就被忌妒他的人所破坏,并被捕下狱。

  ②南斯拉夫的克罗地亚人爱用漂亮的领巾。

  “‘别管它!要么得到馥多拉,要不然就死去!……’我在一座桥的转弯处嚷道,‘馥多拉,这就意味着财富!’

  “这时,那间美丽的哥特式梳妆室和路易十四时代的客厅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重新看到穿着白色长袍的伯爵夫人,她的宽大雅致的袖子,她那动人的步伐,迷人的胸脯。当我头发凌乱,象戴着一位自然科学家的假发那样,回到我光秃秃的冰冷的阁楼时,我还在为馥多拉的豪华形象所陶醉。这种处境的明显对比,是一位很坏的参谋,罪恶就是从这里产生的。我为这一切气得发抖,我咒骂我的正派、诚实的贫穷和这间丰产的阁楼,在这儿曾产生了我的许多学术思想。我在向上帝,向恶魔,向社会,向我父亲,向整个宇宙要求说明我的命运,我的不幸的原因;我饿着肚子上床睡觉,嘴里还嘟囔着可笑的诅咒,但是,我却下定决心要把馥多拉弄到手。这颗女人的心便是决定我的命运的最后一张彩票。

  “为了使故事迅速进入戏剧性的阶段,我给你略去了我最初几次拜访馥多拉的情况。我在努力打动这个女人的感情,企图博取她的欢心,并让她觉得我的成名会满足她的虚荣心。总之,为了使她确确实实地爱我,我不惜千言万语苦劝她更好地珍惜自己的青春美貌!我从来不让她感到被冷落;女人们需要得到各种感情,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我就尽量给她提供这种激动情绪;因此,我宁愿使她生气,也不让她对我无动于衷。如果在开始时,因为我抱有坚强的意志和务必使她爱我的欲望,我曾经对她稍占了点上风,可是,不久我的热情就爆发了,我再也无法控制,我竟真正地、丧魂失魄地、以致无可奈何地迷恋着她了。我不很清楚在诗歌中或谈话里,我们把爱情叫做什么;但是,在我的双重人格里突然发展起来的感情,我却既没有在任何地方找到对它的描绘,也没有在修辞学的句子和卢梭的词藻里发现过。说到卢梭,也许我现在住的房子,就是他从前住过的,我没有在两世纪以来我们的冷冰冰的文学概念里,也没有在意大利的绘画中找到它,但在比安湖的风景里,在罗西尼乐章的某些主题中,在苏尔①元帅珍藏的牟利罗的圣母像上,在莱斯孔巴②的书信中,在奇谈秘事集里散见的片言只字中,特别是在狂热教徒的祈祷文和我们的韵文故事集里的某些段落中,才能把我领到我初恋的神圣境界里。

  ①苏尔(1769—1851),法国元帅,他在路易-菲力浦王朝当过陆军部长和外交部长。

  ②莱斯孔巴是十八世纪轰动一时的一件刑事诉讼案中的女主角。她指使情人谋杀了自己的丈夫。

  “没有任何人类的语言,没有任何借助于颜色、大理石、文字和声音以表达思想的东西,能够体现灵魂里的力量、真实、完善和突出的情感!是的!谁谈论艺术,谁就在说谎。爱情在和我们的生活永远打成一片,并最后给它染上火红的颜色之前,曾经过无数的变形。这种看不见的渗透的秘密,躲过了艺术家的分析。对一个冷漠的人来说,真正的激情是用叫喊和使人讨厌的叹息来表达的。只有真诚地恋爱的人在阅读《克拉丽莎·哈洛》①的时候,才能对洛弗拉斯的咆哮有所体会。爱情是一股纯洁的泉水,它从长着水芹和花草,充满砂砾的河床出发,在每次泛滥中改变性质和外形,或成小溪或成大河,最后奔流到汪洋大海中,在那里,精神贫乏的人只看见它的单调,心灵高尚的人便沉溺于不断的默想中。

  ①《克拉丽莎·哈洛》是英国作家理查逊(1689—1761)的小说,洛弗拉斯是该小说中的一个道德败坏,专善诱骗女人的青年贵族。

  “我怎么敢把这些随时变幻的感情色彩,这些微不足道却富有价值的琐事,这些温馨语言之宝库尚不够显示其声调的言词,这些比之最富丽的诗篇还更丰富多采的眼神,来一一加以描绘呢?当我们不知不觉地狂恋上一个女人,在所有爱情的神秘场景中的每个场景,都有一个张开大口的深渊,足以吞没人类所有的诗篇,唉!当我们对可以看到的美的奥妙,还缺乏语言来描绘的时候,怎么能够用疏注来再现灵魂的强烈和神秘的激动呢?这是多么迷人的情景啊!我完全陶醉在一种无法形容的忘我状态中,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

  “高兴,高兴什么?我不知道。在这些时刻里,如果她的脸部被光线照亮,就会产生一种特殊现象,使得这张面孔显得分外鲜艳;那些使她脸部细致柔嫩的皮肤好象发出金光的纤细汗毛,便温柔地烘托出她脸部轮廓的美妙,就象浴在阳光中的远方地平线一般令人叹赏。阳光似乎在爱抚她,和她融成一体,或者是从她那明艳照人的脸上放射出一种比光线本身还要强烈的光;后来,一个阴影从这张温柔的面孔上掠过,便在上面产生某种颜色,这种颜色随着表情的变化而改变色调。常常,在她云石般洁白的前额上,似乎描绘出某种思想;她的眼睛发红,她的眼睑闪动,她的脸部线条因微笑而波动;她那灵巧的珊瑚般红润的嘴唇翕动着,时而张开,时而闭上;我不知道在她的头发上有种什么光泽,每当她说话时,两边鲜妍的太阳穴上,因为震动而投射出一种棕黑的色调。

  “她的每种不同的娇媚都给我的眼睛带来新的欢乐,在我的心中唤起前所未有的优美的感受。我想从她脸部的各种表情中看出某一种感情,某一个希望。这些无声的谈话,从一个灵魂透过另一个灵魂,仿佛是一个声音发出了回响,给我带来暂时的快乐,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声音使我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我已回想不起是在摹仿洛林①的哪一位王子,如果她用使人发痒的手指插在我的头发里轻轻抚摩的话,我可能不会觉察到自己手心里握着一块炽炭哩。这已不仅是一种爱慕,一种欲望,而是一种魅力,一种宿命了。常常在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我还模糊地看见馥多拉在她家里,而且我仿佛也参与了她的生活;要是她感觉不适,我也会感到不舒适,第二天我就会对她说:

  “‘您不舒服啦!’

  ①洛林家族是从中世纪起就拥有洛林地区的王族。

  “由于我对她一往情深的那股精神力量的召唤,不知有多少次在万籁无声的黑夜里,她来到我这儿!有时,她象一线突然射出的光辉打落了我的笔,她使我无可奈何地停止我的学术研究;她再次摆出了我以前见过的那种迷人的姿态,使我不得不崇拜她。有时,又是我本人亲自到幽灵界去迎接她,把她当做希望来向她致敬,向她要求能再听到她银铃般的声音;然后,我便哭着醒过来。有一天,她在答应和我去看戏之后,又突然闹起别扭,拒绝和我出去,要我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她的食言使我很失望,她让我白白浪费了一个工作日和可说是我的最后一个银币,为了想看看她所希望看到的那出戏,我索性到她可能要去的那个地方去。

  “刚坐下来,我的心就受到一下象触电般的冲击。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她在这儿!’我猛一回头,瞥见伯爵夫人坐在二楼她的包厢的尽里面,隐藏在黑暗中,我的目光没有迟疑,我一眼就把她看得异常清楚,我的灵魂向她飞去,就象一只蜜蜂飞向它的花儿。我的感觉到底凭什么得到预示呢?某些内心的战栗会使浅薄的人感到惊异,其实,我们内部机能的这种作用,也正象我们的外界视觉所常有的现象一样简单;因此,我倒不觉得奇怪,只觉得生气。我对于很少为世人所注意的人类的精神力量的研究,至少能够使我在我的热恋中碰到一些有关我的理论体系的活的证据。这种学者和恋人的结合,是种真正的偶像崇拜和一种对科学的热爱,这其中有什么奇怪之处,我也不知道。科学常常对使恋人失望的事情感到满意,而当恋人相信自己胜利了的时候,他就会幸福地把科学驱逐出去。馥多拉看见了我,便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我显然妨碍了她。在第一幕戏演完休息时,我到她包厢里拜访她;看到她只一个人,我便留在那儿陪她。尽管我们彼此之间从未谈过爱,我却预感到会有表明心迹的机会。我还一点没有向她泄露我心中的秘密,然而,我们之间早已存着某种期持:她常常把她的娱乐计划告诉我,而且总是在前一天晚上以一种友好的或担心的神情问我第二天是不是来看她,当她说了句俏皮话后,总爱用一个眼神来征求我的同意,好象她是特地为讨我的喜欢;要是我赌气,她就变得特别逗人喜爱;要是她装作生气的样子,我就觉得有某种权利来质问她为什么生气;要是我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她就让我向她苦苦求饶,才肯宽恕我。对这类小别扭,我们已经发生兴趣,觉得充满了爱情。她在这方面不惜尽力卖弄她的柔情和娇媚,我嘛,只觉得在这温柔乡里享受到无穷的幸福!而目前这个时刻,我们的亲密关系是完全中断了,我们彼此相对就象两个陌生人。伯爵夫人冷若冰霜,我嘛,害怕大难临头。

  “‘您陪我回家吧,’戏散场后她对我说。

  “天气突然变了。当我们从戏院出来的时候,天上落下夹着雨的雪花。馥多拉的马车不能一直驶到戏院大门。一个街上的帮闲人,看到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不得不步行穿过街道,便前来张开他的雨伞为我们挡雪,当我们上马车的时候,他便向我们要小费,而我却身无分文,当时我真愿意出卖我十年的寿命来换取两个铜子。所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和虚荣心,都在我身上被一种可怕的痛苦所压倒了。‘亲爱的朋友,我没有零钱!’这两句话似乎是来自我的受挫折的爱情,被用冷酷的声调,由我自己,这个人的患难兄弟,亲口说出来的!而我本人对不幸又是深有体会的!想当初,我一下子给人七十万法郎,是何等的轻而易举,仆人把那帮闲的推开,马儿便疾驰而去。在返回她的府邸的路上,馥多拉显得没精打采,或者装做有什么心事的样子,对我的问话仅报以轻蔑的支吾之词。我只好沉默下来。这是一个令人难堪的时刻。回到她家里,我们便坐在壁炉前面。当仆人把炉火弄旺,退出去后,伯爵夫人便转身对着我,脸上显出一副无法捉摸的神情,用一种庄严的语调对我说:

  “‘自从我回到法国,我的财产曾经引起几个青年人的垂涎;我听过一些也许可以满足我的虚荣心的爱情的表白;我也遇到过一些既十分真诚又十分深情的男子,他们即使一旦发现我也许已是一个贫穷女子,象我以前那样,他们也仍然愿意娶我的。总之,德·瓦朗坦先生,您该明白,曾经有过一些人向我奉献过新的财富和新的贵族头衔;可是,您也不妨了解一下,对于那些很不知趣的来和我谈情说爱的人,我是从来不愿再见他们一面的。要是我对您的交情不深,我就不会给您这样一个出于友谊多于来自骄傲的警告了。要是一个女人自认为被人所爱,自己却预先拒绝别人对她讨好的心意,那她就有招致侮辱的危险。我知道阿尔西诺艾和阿拉曼特①的情节,因此,在同样情况下所能听到的回答,对我来说也并非陌生;但我希望今天不至于因为我对一个高尚的男人坦白地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而遭到误解。’

  ①阿尔西诺艾是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中的凶恶老妇人的典型。阿拉曼特是十八世纪许多戏剧中的人物,这里大约是指马里沃的喜剧《假机密》中一位可爱的寡妇。她不自觉地爱上了自己的管家。

  “她以一个诉讼代理人和公证人向主顾解释诉讼方案或契约条文时的冷静态度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她的清脆迷人的声音没有显露任何感情;只有她那始终是高贵端庄的容貌和仪态,似乎给我一种外交场面上冷淡乏味的感觉。她一定是事先想好了她所要说的话,并且拟定了这场对话的情节。哦!我亲爱的朋友,当某些女人觉得撕碎我们的心,和决意用匕首在我们的心上戳一下,并在里面转一转,便能给她们带来快乐,那么,这种女人都是值得钟爱的,她们都是在恋爱或是希望被人爱!总有一天,她们会酬报我们的痛苦,象常人所说,上帝该会报答我们所做过的善事;她们将会给我们百倍的快乐以赔偿她们故意给我们受的痛苦:她们的凶狠难道不是充满激情的吗?但是,被一个对我们满不在乎的女人所折磨,以至于死,这难道不是一种酷刑吗?当时,馥多拉并不知道她是在践踏我的一切希望,粉碎我的生命和摧毁我的前途,就象一个儿童因为好奇而撕碎一只蝴蝶的翅膀,完全是出于一种无意识的冷酷和无辜的残忍心情。

  “后来,馥多拉接着又说:‘我希望您将会认识到我献给我的朋友的牢固的感情。您也将会发现我对他们始终是友好和忠诚的。必要时我可以为他们牺牲性命。可是,如果我接受他们的爱情而不还报以爱情,您就会看不起我。因此,我对他们总是适可而止。您还是我愿意跟您说出这些心里话的唯一的男人。’

  “起初,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而且,我也很难克制当时在我心中掀起的风暴;可是,不久我便把激动的心情抑制住了,于是,我微笑着说:

  “‘如果我对您说我爱您,’我答道:‘您准会把我赶出去;如果我承认对您无动于衷,您就会惩罚我。神甫、法官和女人从来不会把他们的长袍全部脱掉。沉默并不说明任何问题;夫人,您觉得这样好,我就什么也不说。您肯向我提出这么友好的忠告,可是您害怕会失掉我,光是这个念头就可以满足我的自尊心了。但是让我们撇开个人问题不谈吧。您也许是唯一的女人,能够同我一起用哲学家的态度来讨论一个如此违反自然规律的决定。拿您来和您同类型的女人相比,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好吧!就让我们怀着好意一起来寻找这种变态心理的原因吧。许多女人都很自傲,热爱自己体态的完美,您是否也象她们那样,有种过分讲究的自私情绪,使您一想到要嫁人就产生恐惧,担心被迫放弃自己的意志和屈从于一种与您格格不入的习惯势力?要是这样的话,我就觉得您更美丽一千倍!也许您在第一次恋爱的时候曾经受过虐待?也许您过分重视要保持您秀丽的身材,优美的胸脯,使您害怕做母亲带来的损失:难道这不就是您拒绝被人过分热爱的秘而不宣的最好理由吗?您是不是有什么发育不全的毛病,使您被迫成为贞洁自守的女人?……请您不要生气,我是在讨论问题,研究问题,离恋爱还远得很哩。大自然既能产生先天性的盲人,也就可以在爱情上产生聋、哑和盲目的女人。真的,您倒是医学上一个宝贵的研究对象!您还不完全知道自己本身的价值。您可以有很正当的理由来厌恶男人;我完全赞同您,我觉得他们都是些丑恶和讨厌的家伙。当然您是对的,’我补充说,感到心情沉重,‘您完全有理由蔑视我们,事实上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您!’

  “我用不着把我笑着对她说的一切嘲弄的话语都告诉你。总之,所有最辛辣的语言,最尖刻的讽刺,都既不能引起她的任何动作,也不能使她做出一个恼怒的姿态。她在静听我说话,却始终在嘴唇上,在眼睛里保持着她惯常的微笑,这种微笑,对她来说,就象她穿在身上的衣服,而且不管是对她的朋友,一般的相识,或是陌生人,都始终报以同样的微笑。

  “‘我让您这样把我放在解剖台上,难道不是够和气的吗?’她抓住我停止说话、默默望着她的一刹那对我说。‘这您是明白的,’她一面笑着又说,‘我在友谊上并没有那种愚蠢的过分敏感。许多女人都会因为您这种无礼行为而处罚您:飨您以闭门羹。’

  “‘您很可以把我从您家里轰出去,而用不着对您的严厉措施多费唇舌。’

  “我在这么说的时候,心里早有准备,要是她真的对我下逐客令,我就把她杀掉。

  “‘您发疯了,’她笑着嚷道。

  “‘您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强烈的爱情的后果吗?’我接着说,‘一个失望的男人常常会杀死他的情妇。’

  “‘与其遭受不幸,倒不如死去的好,’她冷冷地回答,‘一个如此热情的男人,在吃光他老婆的财产后,总有一天会抛弃她,让她穷困无依。’

  “她这一反击,使我哑口无言。我看得很清楚,在我和这女人之间,存在着一道深渊。我们永远也不能相互了解。

  “‘再见,’我冷冷地对她说。

  “‘再见,’她友好地点一下头又说,‘明天见。’

  “我望着她好一会儿,把我业已放弃的爱情,全部掷还给她。她站在那儿,给我投来她的平淡的微笑,那是一尊大理石雕像的讨厌的微笑,它似乎在表达爱情,但那也是冰冷的爱情。

  “亲爱的朋友,你能够很好地设想我在失掉一切之后,冒着雨雪,踏着堤岸上的薄冰,走一法里路时,万般烦恼一齐涌上心头的那种痛苦吗?噢!我但愿能知道她并不曾想到我的穷苦,只相信我也和她一样,富贵尊荣,高车驷马!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破产和失望呵!现在,已不光是金钱问题,而是我的全部精神财富的问题;我越来越糊涂,最后连自己的论点都弄不清楚了,我甚至对语言和思想本身所代表的意义都发生了怀疑!可是,我却始终迷恋,迷恋着这个冷冰冰的女人。她嘛,又无时无刻不希望别人去征服她的心,尽管她常常取消前一天晚上的许诺,第二天她又以新的情妇姿态出现。

  “当我在研究院墙上的小窗口下转弯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发烧,这时我才想起还没吃过东西,我身上连一个铜子都没有。最倒霉的是雨水把我的帽子打湿了,使它走了样。从今以后,没有一顶象样的帽子,叫我如何能接近时髦的女人,并在沙龙里露面!尽管我诅咒强迫我们把帽子经常拿在手里,以便随时向人展示帽子衬里的那种既无聊又愚蠢的风气,我却极端小心地照料我的帽子,多亏这样,直到这次遇雨以前,我还能把帽子保持在半新不旧的状态,既不太新,也不太旧,既未掉毛,也不太光亮,它可以被看做细心人的帽子;但是,它那虚有其表的存在,已到达最后的阶段,此刻它已损坏,歪扭,完蛋了,成了真正的破烂,和它的主人倒十分相称。就因为我缺少三十个铜子,使我丧失了精心保存下来的时髦行头。啊!三个月来我不知为馥多拉做出了多少无人知晓的牺牲!

  “我常常因为要去看她一会儿,便把一个礼拜内必需花的面包钱节省下来。放弃工作和饿着肚子,这原不算什么!但是,穿过巴黎的街道而不让身上溅着一点泥污,为躲雨而拚命奔跑,到她家里时,还得象围绕在她身边的花花公子般穿得干干净净,啊!对一个钟情的诗人和粗心者来说,要完成这项任务,真有数不完的困难。我的幸福,我的爱情都要受到我唯一的白背心上的一小点泥斑的影响!万一我被溅上泥浆,被雨水打湿,我就只好放弃去看她的希望!我连花三个铜子让擦鞋人给我擦掉长靴上的一处最小的泥污都花不起!这一切旁人不知道的小痛苦,对一个易激动的人来说,却是极大的苦刑,这反而增加了我的激情。穷苦的人有他们的忠诚之处,这种忠诚是他们无法向生活在荣华富贵中的女人诉说的;因为她们看世界是透过一个三棱镜的,她们所看见的人和物都被染成了金色。

  “她们的乐观来源于自私,她们的娴雅出于残忍,这些女人排除思虑是为了尽情享受和为了快乐而原谅自己漠视别人的不幸。对她们说来,一个铜子决不是百万金币,而百万金币在她眼里倒象是一个铜子。如果爱情应该用巨大的牺牲做代价,那也应当把这种牺牲掩盖起来,把它埋葬在沉默里;但是,当有钱人为爱情浪费他们的财富和生命,当他们为爱情表示他们的忠诚时,却能利用上流社会的偏见,这种偏见对他们恋爱的疯狂行为,往往给予一定的荣誉;对他们来说,沉默等于张扬,掩盖倒是种优雅行为,至于我的可憎的穷困却使我陷入可怕的痛苦之中,甚至不让我说出‘我恋爱’或‘我死亡,!说到底,这算不算忠诚呢?我为她牺牲了一切而感到快乐,难道这不就是我所得到的丰富的报酬吗?伯爵夫人曾经使我生活中最平凡的琐事,具有极大的价值和给我增添了无上的快乐。从前我对衣着是不关心的,现在我却把我的衣服看做我的第二生命。要在让我的身体受伤或让我的燕尾服被撕破这两者之间作一选择,我将毫不迟疑地选择前者!那么,你应该设身处地来了解我的这种疯狂思想和我在走路时越走越激动的狂乱情绪,也许是走路使我的狂乱心情更火上添油!我在面临灾难的顶点时,反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我愿意在这场最后的灾难中看到命运的预兆;但是,恶运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宝藏。我住的旅馆的大门半开半掩,透过百叶窗上心形的切孔,我看到了投射到街上的一缕光线。波利娜和她母亲一面谈话,一面在等候我。听到谈话中提到我的名字,我索性停下来倾听。

  “‘拉法埃尔要比七号房间那位学生强得多,’波利娜说,‘他的金黄色头发的色泽多么漂亮!你不觉得在他的声音里有种什么东西?我也弄不清那是什么,总之,那是种能撩动人心的东西。再说,尽管他神情有点骄傲,人可是真和蔼!他的举止多么高雅!噢!他可真好呵!我确信女人全都会为他颠倒。’

  “‘看你这么说,好象你已经爱上他了,’戈丹太太打趣地说。

  “‘噢!我象爱一个兄弟那样爱他,’她笑着回答说,‘要是我对他没友情,那就太忘恩负义了!难道不是他教我学会音乐、素描、文法,一句话,我所有的知识,不全都是他教会我的吗?我的好妈妈,你对我这些进步真的太不关心了;现在我已成为有知识的人,过些时候,我就有能力给别人讲课了,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雇用一个女佣人啦。’

  “我轻轻地退出来,然后故意弄出一点声音,便走进客厅去拿波利娜正好要给我点燃的油灯。这可怜的孩子刚才所说的话,就象是在我的创伤上抹了点令人舒适的香膏。这种对我本人的天真无邪的赞美,使我恢复了一点勇气。我正需要对自己有充分的信心和搜集别人对我的真正优点的公正评价。我的重新恢复的各种希望,也许都要反映在我所看到的一切事物上。

  “也许因为我对这两个女人在这间小客厅中颇为常见的生活场景,还从未认真观察过;那么,现在我就要来欣赏象弗朗德勒画家们用如此淳朴的手法描绘的那种在朴素题材中显示它的真实性的最精美的图画了。母亲坐在已半灭的火炉的一角编织袜子,嘴上不时流露出慈祥的微笑。波利娜在给遮热用的小团扇①着色,她的颜料、画笔摊在小桌上,鲜艳的色彩十分刺目;但是,在她离开她的座位,站着给我点灯时,她那洁白的面孔便整个浴在灯光里了;除非是已被非常可怕的激情所征服,不然,对她那双白里透红的小手,她那完美的头部,她的处女的风姿,你就不能不加以欣赏!黑夜和沉寂给这个宁静的家庭和这种辛勤的熬夜增添不少情趣。她们能以快乐的心情来接受这种日以继夜的劳动,证明她们怀有乐天知命的高尚情操。在这里人和物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和谐。馥多拉家里的豪华是干巴巴的,它在我心里引起各种坏念头;而这儿谦卑的穷苦,出于天性的善良,却使我的灵魂清醒。也许是我在豪华面前受到屈辱,而在这两个女人身边,在这生活俭朴的棕色小客厅里,则好似置身于感情的激流中,要是我有办法来保护她们——这是男子渴望让人感觉到的事情,也许我能恢复我的自信心。当我走近波利娜的时候,她几乎是用母性的眼光望着我,忽然她两手发抖,急忙把灯放下,嚷着说:

  “‘我的天!您脸色多么苍白呵!——啊!他全身都湿透了!我母亲会给擦干的……拉法埃尔先生,’她停了一会儿后接着说,‘您是喜欢牛奶的;我们今晚有新鲜奶油,怎么样,您可要尝尝?’

  ①上层社会妇女烤火时候拿来遮脸,免受热气直接烤烘的一种小团扇。

  “她象小猫般敏捷,跑过去拿来一只装满奶制品的瓷罐,并且以非常可爱的态度送到我的嘴边,这倒使我犹豫起来。

  “‘您不肯吃我的奶油吗?’她用激动的声调说。

  “我们两人的傲气彼此都很了解:波利娜似乎为自己的穷困感到痛苦,并且责备我的高傲。我终于心软了。这奶油也许是她明天的早餐哩,但盛情难却,我只好接受了。这可怜的少女试图隐藏她的高兴,但是,她眼里闪耀的光芒泄露了她心中的快乐。

  “‘我正需要吃点东西,’我对她说,一面坐下来。这时在她的前额上出现一种关切的表情。‘波利娜,您还记得么,博叙埃在一段文章里曾描绘上帝对一杯水的报酬,竟然比对一次胜利的报酬还要大?’

  “‘记得,’她回答道。

  “她的胸脯起伏,象一只秀眼鸟儿被孩子握在手中那样。

  “‘好吧!我们不久就要分离啦,’我接着说,声音不那么自然了,‘为了您和您母亲对我的种种关照,诸让我向你们表示我的感激。’

  “‘噢!我们彼此别算这个账吧,’她笑着说。

  “她的笑声里隐藏着一种使我难过的激动心情。

  “‘我的钢琴,是埃拉尔①厂的精制品,’我接着说,好象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请您接受它吧,请把它留下,不必客气,我打算出去旅行,说真话,我是没办法把它带走的。’

  ①埃拉尔(1752—1831),法国著名乐器制造家,他的琴厂里制造的钢琴和竖琴均闻名于世。

  “也许是从我说话的忧郁音调里得到了启发,这两个女人似乎领会我的意思了,她们便用混着好奇和惊愕的眼光望着我。我在上流社会冷冰冰的地方寻找的爱,原来就在这里,它是真实的,朴实无华,但甜蜜动人,也许还是持久可靠的。

  “‘您用不着担心,’那母亲对我说。‘请您留在这儿吧。我丈夫这时该在归途中了,’她接着说,‘今晚上我念《约翰福音》的时候,波利娜把我们夹在《圣经》里的一把钥匙悬在手指上,这把钥匙竟然转动了。这个兆头预示戈丹身体健康,生意兴隆。波利娜又照样给您和七号房间的青年人占卜,可是,那把钥匙却只为您转动。我们大家都将要变成富翁。戈丹会带着百万钱财回来:我梦见他搭在一条装满蛇的大船上,幸而水是浑的,这意味着黄金和海外的珍宝。’

  “这种友好的空话,象母亲唱来减轻孩子痛苦的那种空洞的歌儿,倒给我带来了心境的平静。这位善良妇人的声调和眼神散发出一种温柔的真挚之情,即使它不能消除忧虑,可也能缓和、宽慰和减轻忧虑。波利娜比她母亲更精明,她用不安的心来观察我,她那双聪明的眼睛似乎已经猜透了我的生活和我的前途。我担心自己会太动感情,只对母女两人略为鞠躬表示感谢,便匆匆走开了。我回到房间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便躺在床上想着我的不幸。我的不祥的想象力给我描绘出无数的空中楼阁,并强令我制定出许多不可能实现的计划。当一个人破产后在自己财产的废墟上爬的时候,他还有可能在那儿找到一点资财;但我却完全空无所有。

  “啊!我亲爱的朋友,我们对贫穷的指控未免太轻率了。其实对于社会上一切堕落现象中最明显的后果,我们倒是应该宽容一点。因为,在贫困笼罩着的地方,就谈不上贞操和罪行,也谈不上道德和智慧了。我当时是处在没有思想、没有力量的境地,就象一个少女跪倒在一只老虎面前。一个没有爱情没有金钱的男子,还是自己生命的主人;但是,一个陷入情网的可怜虫,已不再属于自己,他甚至不能自杀。爱情成了我们的宗教,我们尊重我们心中的另一种生活;这种情况成为不幸中的最大不幸,这种不幸给你带来希望,这个希望使你愿接受种种折磨。我终于怀着第二天去找拉斯蒂涅,告诉他馥多拉的奇怪决定的心情而入睡了。

  “‘啊!啊!我知道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拉斯蒂涅看见我早上九点钟就来到他家,便嚷着说,‘你一定是被馥多拉下逐客令了。有几个家伙,因为忌妒你对伯爵夫人的影响,便散布你们结婚的消息。天晓得你的情敌们给你胡编了些什么疯狂事,把你当成什么样的诽谤对象!’

  “‘现在什么事情都清楚了!’我嚷着回答。

  “‘我回想起我的一切无礼行为,觉得伯爵夫人真是太崇高了。我由衷地觉得自己一个还没吃够苦头的无赖,对于她的宽容大度,我能看出的只是一种由爱情产生的耐心的怜悯罢了。’

  “‘我们别这么快下结论吧,’这位谨慎的加斯科涅人对我说,‘馥多拉具有极自私的女人所特有的天生的洞察力,也许她在你还只看到她的财产和她的豪华的时候,就已经对你下了判断;不管你手法多么灵巧,她早就看透了你的心。她是很会弄虚作假的人,所以在她面前,你的任何伪装都不会得逞。我认为,’他补充说,‘我把你引上一条坏路了。尽管她绝顶聪明,仪态优雅,我总觉得这个女人是高傲的,正象所有运用聪明来取乐的女人那样。对她来说,一切幸福都寄托在生活的舒适和社交的快乐上;在她身上,感情只是一个角色,她会使你遭受不幸,使你变成她的贴身仆人……’

  “拉斯蒂涅简直是在对牛弹琴。我用一种表面上快乐的神情对他说明我的经济情况,借以打断他的话头。

  “‘昨天晚上,’他回答我说,‘来了个倒运,把我能够支配的钱全搞光了。要不是遇上这桩倒霉事,我倒愿意把钱包里的钱象来大家花。现在,我们先到酒店午餐吧,新鲜的牡蛎也许能给我们出一个好主意。’

  “他穿上衣服,吩咐套好他豪华的双轮马车;然后,我们便摆出一副惯于买空卖空的大胆投机家的目空一切的神气,象两个百万富翁那样来到了巴黎的咖啡馆。这个加斯科涅的鬼家伙,他那阔绰的神气和泰然自若的态度,使我大为惊讶。当我们吃完一顿非常精美、十分满意的饭,正在喝咖啡的时候,拉斯蒂涅对着一群同样以他们的优雅风度和华丽衣着引人敬慕的青年人一一点头致意,他看到其中一位时髦人物走进来,便对我说:

  “‘瞧,你的买卖来了。’

  “于是,他对那位打着漂亮领结,象在寻找一个合适座位的绅士做手势,叫他过来和他说话。

  “‘这家伙,’拉斯蒂涅贴着我的耳朵说,‘这就是为了发表过一些连他自己都不懂的著作,新近获得勋章的人物;他是化学家、史学家、小说家、政论家;他拥有四分之一,三分之一,二分之一的,我不知道多少剧本的著作权,但是,他却和堂米盖尔的牝骡一样无知。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名字,一个大家熟悉的招牌。因此,他总是避免走进门上写着:在这里你可以自己进行写作那类小房间。主持一个会议倒是他的拿手好戏。一句话,这是一个精神上的混血儿,既不完全诚实,也不完全狡诈。可是,别作声!他是曾经奋斗过来的,社会上对他也没有更多的要求,一般都认为他是位可敬的人物。’

  “‘喂!我的杰出的朋友,光荣的朋友,阁下的贵体近来可好?’当这位我不认识的人坐在邻座上时,拉斯蒂涅对他说。

  “‘啊,不好,也不坏……我现在正忙得透不过气来,我手上有着大批资料,足够写出整套有趣的历史回忆录,我还不知道该分派给谁去写。我正为此事发愁哩!可是,又不能不赶热门,再迟这类回忆录就过时了。’

  “‘是什么回忆录,当代的,古代的,关于宫廷的,还是什么方面的?’

  “‘关于项链事件①的。’

  ①法王路易十六的皇后玛丽-安东奈特(1755—1793)的“项链事件”,是一件关系到皇后和当时许多头面人物的欺诈案。

  “‘这不是太凑巧了吗?’拉斯蒂涅笑着对我说。

  “然后,他回过头来对那位投机家说:

  “‘德·瓦朗坦先生是我的朋友,’他指着我说:‘我来给你介绍,他是我们未来的大文豪。他从前有位姑母在宫里红极一时,是一位侯爵夫人,两年以来,他在写一部大革命时期保王党历史的著作。’

  “这时候,他又凑近这位奇怪的商人耳边说:

  “‘这是个有才能的人,但是位书呆子,他可以用他姑母的名义替你撰写你所要的回忆录,每卷给他一百埃居就可以了。’

  “‘这笔买卖倒还合我的意,’对方一边回答,一边把领结往上抬一下。‘喂!伙计给我端牡蛎来。’

  “‘那么,好的,你可要给我二十五个路易的佣金,还要预支他一卷书的稿酬。’拉斯蒂涅接着说。

  “‘不,不。我只能预支五十个埃居,这样我会更有把握早日拿到原稿。’

  “拉斯蒂涅压低声音给我谈一下这笔买卖,然后,不和我商量就回答对方说:

  “‘我们同意啦,’他回答说,‘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你,好办妥这笔买卖的手续?’

  “‘那么,明天晚上七点钟,你们到这里来吃晚饭吧。’

  “我们两人站起身来。拉斯蒂涅掷给伙计一些小费,把账单塞进衣袋里,我们就出来了。我为他这么轻率,毫不介意地便把我那可敬的姑母蒙博隆侯爵夫人卖掉,不禁大吃一惊。

  “‘我宁愿搭船去巴西给印第安人教代数,尽管我对代数一窍不通,也不愿意玷污我们家的名声。’

  “拉斯蒂涅听了哈哈大笑,打断了我的话头。

  “‘难道你就这样傻!你先把这五十埃居拿到手,再给他写回忆录。等到写好回忆录,你便拒绝用你姑母的名义发表,傻瓜!蒙博隆夫人死在断头台上,她的长裙,她的声望,她的美貌,她的脂粉,她的拖鞋,这一切,远远超过六百法郎。

  到那时候,要是出版商不肯付给你姑母应得的代价,就让他去找一个老骗子或者什么拆烂污的侯爵夫人来顶名发表吧。’

  “‘噢!为什么我要离开我那纯洁的阁楼?’我大声嚷道,‘这个社会的背面真是太肮脏下贱了!’

  “‘好,这倒满有诗意,可是,我们是在谈生意经呵!你可真是孩子气。’拉斯蒂涅回答,‘你听我说,关于回忆录,读者会作出评价;至于我那位文学界的拉皮条朋友,他和出版界所建立的关系,难道不是花了他八年的时间,和无数惨痛的经验才换来的吗?在和他分担着书的工作上,你虽然吃点亏,但在金钱报酬方面,你还是占了便宜嘛;二十五个路易对你的用处,比一千法郎对他所起的作用要大得多。去吧,你可以写这类历史回忆录,万一能成为艺术作品就更好,狄德罗也曾为一百埃居写过六本说教书哩。’

  “‘就这么办吧,’我很感动地对他说,‘这对我说来确是一种需要,我可怜的朋友呵,我为此倒该好好感谢你了。二十五个路易将使我成为巨富……’

  “‘而且比你所设想的还富得多,’他笑着回答说,‘如果斐诺在这桩买卖上给我一笔佣金,难道你猜不出这也是为你而要的吗?——我们现在到布洛涅森林散步去吧,’他说,‘在那儿我们会遇到你的伯爵夫人,我还要把我打算娶的那位漂亮的小寡妇指给你看,她是个稍有点胖,很迷人的阿尔萨斯女子。她读康德、席勒和约翰-保尔①的著作,还读一大堆有关水力学方面的书。她有一种癖好,老喜欢征求我的意见。因此,我得装作了解这种德国的感伤情调和懂得一大堆歌谣,这都是医生禁止服用的麻醉品。我还不能使她丢掉爱好文学的习惯,她读歌德的作品时,哭得泪人儿似的,为了献殷勤,我也只好陪她流点眼泪,这是关系到五万法郎年金的问题呀!我的朋友,何况,她还有世上最美的小脚和小手!……啊!要是她没有那德国口音,说我的天使时,说成我的天子,说弄乱时,说成弄断,那她就算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了!’

  ①约翰-保尔·李赫忒(1763—1825),德国哲学家、小说家,曾在诗篇《幽灵》中描写过死去的人的失望,据称有些死者还魂后说,死去的耶稣本人曾告诉过他们,上帝是不存在的。

  “我们看见伯爵夫人坐在她华丽的马车里,容光焕发,神采照人。这妖媚的女人挺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还对我嫣然一笑,当时我觉得这微笑是神圣的,并且充满爱情。啊!我是多么幸福呵!我相信已被她爱上,我已有钱,又有爱情的宝藏,穷苦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感到轻松,心情愉快,一切都满意,我觉得我朋友的情人也很迷人。树木,空气,天空,整个大自然似乎都象馥多拉那样在向我微笑。再回到爱丽舍田园大道时,我们顺便到拉斯蒂涅平常买衣帽的帽店和裁缝店去。‘项链事件’使我脱离了穷苦的和平生活,而转入了可怕的斗争生活。从今以后,我可以毫无顾虑地在风雅和奢华方面与那批环绕在馥多拉身边的青年人比一比高低了。我回到自己家里后,反锁上房门,表面上保持冷静,对着天窗,向我的屋顶作永远的告别,我沉溺在未来生活的梦幻里,把生活尽量变得戏剧化,预先盘算着如何享受爱情和它的种种乐趣。啊!在家徒四壁的阁楼里,生活竟然也能够沸腾起来!人类的灵魂真是个精灵,它能把一根稻草变成金刚钻;在它的魔杖指挥下,迷人的宫殿出现在眼前,就象田野里的花儿,一朵朵在太阳热力的烘暖下绽开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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