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战而胜
 




  米旭太太的担心实际上是出于爱之深而虑之远的一种预见。她全神贯注在一个人身上,最后把这个人周围的世界都纳入自己的心灵之中,看得一清二楚。一个女人的爱情能使她产生预感,以后作母亲时也能产生这种预感。

  正当这可怜的少妇不由自主地倾听着从不知何处传来的含混不清的声音的时候,在大绿依酒店确实在进行着一场足以威胁她丈夫生命的活动。

  清晨五点钟光景,乡间最早起身的人看见苏朗日的宪兵向库什开来。这一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关心这件事的人惊讶地从高地居民那儿得知,由法耶市的上尉队长指挥的一支宪兵队经过了艾格庄的森林。由于这是星期一,工人下酒店是不足为奇的;但这是波旁王朝返驾节的前夕,虽然通萨尔店里的常客不需要这个他们称之为“冠冕堂皇的理由”作为他们上大绿依酒店的借口,但是一旦发现官府的影子,他们还是充分利用这个借口,大声加以宣扬。

  此时在场的有沃杜瓦耶、通萨尔和他全家、多少参与其事的高丹,还有一名叫拉罗什的葡萄工人。此人是个过一天算一天的人,是当地的人从布朗吉征来的不法之徒,就是为了恶心恶心那个专好让农民上法庭的将军。布朗吉另外还向这里输送了三个男人,十二个女人,八个女孩子,五个男孩子。女人的丈夫和孩子的父亲为他们负责。这些人一贫如洗,也只有他们才是这里真正一无所有的人。一八二三年使葡萄工人富裕起来;一八二六年大量酿酒又抛给他们大把的银钱;将军经营的工程也在他的地产周围三个乡散了不少钱财。这样,在布朗吉、库什和塞尔诺很难找出二十个无产者,只有把那些儿孙多少有点家产自己却一无所有的老太婆计算在内才够数。例如通萨尔的母亲就属于这种人。这个不法老工人拉罗什是真正的穷光蛋;他不象通萨尔那样生性恶劣,脾气暴躁;他心中怀着阴冷的仇恨,默默地劳动着,神态凶狠。劳动使他难以忍受,但是为了活命他非劳动不可;他五官严峻,面目可憎,虽然年已六十,力气倒不小,不过背已经驼了。他看不到前途,没有一寸土地可能属于他,他忌妒一切有地的人;所以他在艾格庄的森林里毫不留情,尽情地破坏,于己无益,专以此为乐。

  “我们就让他们把我们带走吗?”拉罗什说,“他们到库什之后就要来布朗吉了。我是有前科的,要坐三个月的牢。”

  “对宪兵队又能怎么样呢,老酒鬼?”沃杜瓦耶对他说。

  “瞧你说的!我们有镰刀,难道不能砍他们的马腿吗?他们一下子就摔在地上了。他们的枪没有装子弹,一看自己是一对十,只好溜号儿。如果三个村的人都起来造反,杀他个把宪兵,他们难道能把所有人都抓去砍头?也就只好让步,就象在勃艮第顶那头那样,也是为了类似的事儿派去了一团人。结果呢,一团人走了,农民照旧到树林里去,年年如此,和这儿一样。”

  “说到杀人,”沃杜瓦耶说,“最好只杀一个人;要做得万无一失,并且让当地所有的阿米纳克人都讨厌这个地方。”

  “杀这帮人里的哪一个呢?”拉罗什问道。

  “米旭,”库特居斯说,“沃杜瓦耶说得对,太对了。你们会发现,一个守林人给送到阴间之后,就很难找到愿意在光天化日之下守护的人了。现在他们白天守在那儿,夜里也守在那儿。这真是些魔鬼……”

  “随便你走到哪儿,”通萨尔老太太说。她已经七十八岁,一张皱成羊皮般的脸布满了小洞,眼睛呈绿色,一缕缕肮脏的白发从红头巾下露出来,“你随便走到哪儿都会碰见他们,他们就把你抓起来;他们检查你的柴禾捆,要是发现哪怕是一截砍下来的树枝,一根倒霉的细榛树枝,就送你上法庭;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啊,这些狗杂种!你骗不过他们,只要他们有一点怀疑,就叫你把柴捆打开……那是两个大子儿都不值的三条狗;把他们杀了,不会毁了法国的,干吧。”

  “那个小瓦泰尔还没有那么坏!”儿媳妇通萨尔太太说。

  “他呀!”拉罗什说,“他干事跟其他人一样;是的,听到笑话,他也跟你们一块儿笑;可这并不能使你们跟他关系好一点儿;他是三个人里头最恶毒的,对穷人冷酷无情,和米旭一个样。”

  “可是米旭倒有一个漂亮的媳妇,”尼古拉·通萨尔说。

  “她现在大肚子了,”老母亲说,“可要是这种情况再继续下去,等她生孩子的时候要让那个娃娃好好受一次洗礼。”

  “咳,所有这些巴黎的阿米纳克,”玛丽·通萨尔说,“咱们是不可能跟他们一块儿玩笑的……就是有过这样的事,到时候他们照样把你送法院,决不留情,就象从来没有那回事一样。”

  “那你已经想法儿勾引过他们喽?”库特居斯说。

  “那还用说!”

  “好了!”通萨尔决断地说,“他们也是跟别人一样的人,总是有办法对付的。”

  “天晓得,就是不行,”玛丽接着她的思路说下去,“他们就是不肯寻欢作乐;我不知道人家给了他们什么,因为住在小楼里那个家伙毕竟还是有老婆的;可是瓦泰尔、迦亚和斯坦热全没有,他们当地一个相好的也没有,没有女人要他们……”

  “咱们看收庄稼和收葡萄时候的情况再说吧,”通萨尔说。

  “他们不会禁止我们捡麦穗的,”老太婆说。

  “这我可不知道,”通萨尔媳妇说,“他们的格鲁瓦松说,市长要贴一张布告,上面宣布,没有贫民证的人一律不得捡麦穗;可谁来发贫民证呢?还是他!他不会发很多的。他还要出布告:在最后一捆麦子没有装车之前禁止进入麦地!……”

  “是这样!那这个骑兵真是个大混蛋!”通萨尔按捺不住,大叫起来。

  “我昨天才知道的,”他妻子说,“我给了格鲁瓦松一杯酒,从他那儿套点儿情报。”

  “这是个幸运儿!”沃杜瓦耶说,“人家给他盖了一所房子,还给他娶了一个好妻子,他有年俸,他穿得象个国王……而我呢,我当了二十年的乡间警察,得到的只有风湿病。”

  “是的,他真运气,”高丹说,“他还有财产……”

  “我们这些人还象傻瓜一样呆在这儿,”沃杜瓦耶叫道,“走吧,至少去看看库什那边怎么样了。那儿的人也不见得比我们更经折腾。”

  “走吧,”拉罗什说,他的腿不太吃劲,“我要是不干掉一两个,我就不姓拉罗什。”

  “你啊,”通萨尔说,“你可以眼巴巴地瞅着他们把全乡的人都带走;可是我,要是有人敢碰我老娘,这是我的枪,它可从来没打空过。”

  “看着吧,”拉罗什对沃杜瓦耶说,“如果他们带走一个库什人,就要有一个宪兵倒下去。”

  “拉罗什大爷可是说了话了,”库特居斯叫道。

  “他说了,”沃杜瓦耶说,“可是他从来没有做到过,他也决不会做……说这话对你有什么用,是想挨一顿揍吗?……要杀人,最好还是杀掉米旭……”

  这场谈话进行时,卡特琳·通萨尔在酒店门口放风,为的是看见有人经过时通知他们住口。这些人虽然腿脚带着酒意,但是与其说是走出酒店不如说是冲出酒店,斗志昂扬地奔向库什,走的那条路有四分之一法里是沿着艾格庄的围墙。

  库什是一座地道的勃艮第村庄,只有一条小路,公路就从这里穿过。房子有的是砖结构,有的是粘土盖的;样子都很破烂。如果从法耶市走省公路来到这儿,从村后进去,那外观还相当不错。在大道和那片从艾格庄连绵过来覆盖丘陵的森林之间,有一条小河流过,几处错落有致的房子使景致增色不少。教堂和教区教士的住宅另成一组风物,从到此为止的艾格庄花园的栅栏中可以望见这一片景色。教堂前面有一片树林围绕的广场,大绿依酒店的阴谋家们看到广场上有宪兵,就加快了步伐。此时有三个人骑马从库什的栅栏门走出来,农民们认出这是将军和他的仆人,还有守林队长米旭,他快马加鞭向广场奔去。通萨尔和他的人几分钟之后也赶到了。那些犯法的男女丝毫没有反抗;他们全部被围在苏朗日的五个宪兵和另外十五个从法耶市来的宪兵之间。全村人都聚集在那儿。被拘留者的父、母、孩子来来去去,给他们送监狱里需要的物件。这是一种奇特的景象:一群乡下人怒不可遏,却几乎完全沉默不语,仿佛已经下定决心。另有一个老太婆和三个女人在说话。孩子和小姑娘们爬到石子堆或大木头上去坐着,好看个清楚。

  “他们选了个好日子,这些刽子手,他们专挑过节的日子来……”

  “咳!你们就这么让他们把你们的男人带走吗?……那以后三个月你们怎么过?那是一年里最好的三个月,每天工钱可不少……”

  “他们才是强盗呢……”女人答道,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望着那些宪兵。

  “怎么啦,老太婆,干吗这么瞅着我!”那个司务长说,“你们要是敢骂我们,你们的事儿没多久就会解决的。”

  “我可什么也没说,”那个女人赶快说,神态卑微而可怜。

  “我刚才听你说了一句话,我会让你后悔的……”

  “孩子们,安静!”库什镇长说,他同时是邮政局长。“见鬼!这帮人。这儿下命令了,他们必须服从。”

  “果然!果然是艾格庄的财主干的……不过得有耐心。”

  此刻将军进入了广场,他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咕哝声,但是他毫不在意;他径直走到法耶市的宪兵队长那儿,跟他说了几句话之后,把一张纸交给他,那个军官当即转身向他的手下人说:

  “把你们抓的人放了吧,将军给他们弄来了国王特赦令。”

  此时将军正在跟库什镇长谈话;他们低声谈了一阵之后,镇长向那些本来应该坐牢,现在惊奇地发现自己自由了的罪犯说:

  “老乡,还不快谢谢伯爵先生,多亏他,免了你们判刑;他到巴黎替你们求赦免,赶上纪念返驾节,国王批准了……我希望以后你们对这位将军要行为端正,从今以后不再侵犯他的财产,他对你们多好!国王万岁!”

  于是农民热烈欢呼:“国王万岁!”,为的是不喊:“蒙柯奈伯爵万岁!”

  这一幕戏是将军从政治上经过考虑,取得省长和检察长的同意后安排的,因为他们一方面要表示强硬,给地方当局打气,同时压一压村里的气焰;一方面又感到这个问题十分微妙,所以使用了怀柔的手段。的确,如果发生反抗,是会使政府陷入困境的。正如拉罗什说的,总不能把全乡人都拉上断头台。

  将军请了库什镇长、宪兵队长和司务长去吃饭。布朗吉的阴谋家们就留在库什的酒馆里,那些犯人就把本来要带去坐监牢的钱用来买酒喝,布朗吉人自然参加喝喜酒,因为乡下人把一切寻欢作乐的事都叫做喜酒。喝酒、闹事、打架、大吃大喝、回家时酩酊大醉、人事不省,这都叫做喝“喜酒”。

  将军出了库什的栅栏门之后,就带着他请的三位客人穿过森林,好让他们看看破坏的痕迹,让他们估量一下这个问题的重要性。

  到中午光景,当里谷回到布朗吉时,伯爵、伯爵夫人,爱弥尔·勃龙代、宪兵队长、司务长和库什镇长刚好在那间金碧辉煌,精心布置的餐厅中用完午饭,这间餐厅留下了布雷的穷奢极侈的遗风,勃龙代给拿当写的信里已经描述过了。

  “要放弃这样一个地方实在太可惜了,”宪兵队长说。他从来没来过艾格庄,这回让他到处参观了一遍,现在他透过盛香槟的玻璃酒杯,注意到那一排支撑天花板的妙不可言的裸体水神。

  “所以我们要誓死保卫它,”勃龙代说。

  “我说这话是因为,”宪兵队长接着说,一面看着他的司务长,意思是让他保持沉默,“将军的仇人并不都在乡下……”

  这个好心的中尉吃了这顿丰盛的筵席,享受了这样豪华的款待,见到了这种王家气派的奢华取代了歌剧明星的奢华,不由得动了感情,再加上勃龙代妙语连珠,主人又殷勤地频频向他祝酒干杯,更加使他激动。

  “我怎么会有仇人呢?”将军惊讶地问道。

  “他这么好!”伯爵夫人补充说。

  “他跟我们的市长戈贝坦先生分手时是不欢而散的,为了息事宁人,应该跟他和好。”

  “跟他!……”伯爵叫了起来,“看来您不知道我过去的管家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骗子手!”

  “他现在已经不是骗子手了,”中尉说,“他现在是法耶市的市长。”

  “他挺风趣,我们的中尉,”勃龙代说,“很显然,市长应该基本上是诚实的人。”

  中尉从伯爵的话里看出来,开导他是不可能的,就不再谈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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