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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的五天鹅侯爵把他历年的积蓄,同他父母亲的积蓄,用来在鲁勒郊区街买了一所气魄极大的宅邸,这所房子构成他的贵族领地的一部分,将来归入数量巨大的长子世袭财产。
侯爵和他的父母平日节约到叫人讨厌的地步,洛朗丝经常为此感到难受,现在才弄明白了。因此,买了这所宅邸以后,原来住在自己领地里为子女们攒钱的侯爵夫人,便经常到巴黎来过冬,尤其是因为女儿贝尔特和儿子保罗已经到了需要在巴黎受教育的年龄。五天鹅夫人很少到交际场所。她的丈夫不会不知道她心里的遗恨,可是他以最巧妙的温情体贴来对待她,到死的时候在世界上只爱过她一个人。他这颗高贵的心,在一段时期中没有被人觉察,到了最后几年,宽厚的五天鹅小姐就以同样热烈的爱情来回报它,终于使这位丈夫感到十分幸福。现在洛朗丝主要是享受家庭的乐趣。巴黎没有别的女人象她那样被朋友热爱和尊敬。能够到她家里作客就是一种荣誉。她为人温柔、宽容、聪明,尤其是质朴无华,很能得社会优秀分子的欢心,纵使她的神态举止都带着哀伤的烙印,她也能吸引他们到她家里来。他们每个人都象是这个坚强女人的支持者,也许正是这种隐秘的支持才能解释她的友谊的吸引力。她的一生在青年时期是十分痛苦的,到了晚年却过得美好而宁静。人人都知道她过去的惨痛经历。她家有一幅肖像画是罗贝尔·勒费弗尔的作品,自从米许死后就成为客厅里主要的和阴郁的装饰品。从来没有人问过这幅肖像的来历。洛朗丝的容貌,仿佛好不容易才成熟的果子。她的历尽沧桑的前额,如今已经带上一种宗教气息的傲气。
侯爵夫人的家产,由于赔偿法案①的补贴,上升到年收入二十万法郎,她丈夫的俸禄还不算在内。洛朗丝又继承了西默兹家族的遗产二百一十万法郎。从此以后,她每年花掉十万法郎,其余的钱积蓄起来准备作为贝尔特的嫁妆。
①王政复辟时期查理十世登基以后,制订法律,以十亿费用赔偿贵族们在革命时期的损失。
贝尔特长得同她母亲一模一样,可是没有她母亲那种英勇好斗的气魄,只象她母亲那样精细、聪明。她母亲带点伤感地说她女儿“更女人气一些”。侯爵夫人要她的女儿满了二十岁以后才结婚。奥特塞尔老头很精明地为她经管家产,在一八三○年公债跌价的时候投资到地产里,因而到一八三三年贝尔特满二十岁的时候,她的陪嫁已经达到大约八万法郎的年收入。
大约在这段时期里,卡迪央王妃想为她的儿子德·摩弗里纽斯公爵找一门亲事,近几个月来就叫她的儿子到五天鹅侯爵夫人家殷勤走动。乔治·德·摩弗里纽斯公爵每周有三天在侯爵夫人家吃晚饭,陪伴她们母女两人到意大利歌剧院看戏,她们在布洛涅森林里散步的时候,他就在她们的马车旁边跃马盘旋。圣日耳曼区上流社会的人都认为乔治显然爱上了贝尔特。只不过谁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五天鹅夫人有意让她的女儿先当上公爵夫人,然后成为王妃呢,还是王妃想为她的儿子弄一大笔陪嫁;到底是这位出名的狄安娜①去迎合外省的贵族呢,还是外省的贵族被卡迪央夫人的盛名、她的爱好和她的穷奢极欲的生活吓坏了。为着不致影响儿子的前途,王妃变得虔诚起来,她把自己的私生活同外界隔绝,躲在日内瓦的一所别墅里度过夏天。
①狄安娜是卡迪央王妃的闺名。
一天晚上,卡迪央王妃家里有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和首相德·玛赛在作客;对于德·玛赛这位旧情人,她是最后一次同他见面了,因为第二年他就死了。其余的客人还有拉斯蒂涅,他是德·玛赛内阁的副国务秘书,还有两位大使,两位贵族院的著名演说家,德·勒农库和德·纳瓦兰两位老公爵,德·旺德奈斯伯爵和他年轻的妻子,以及德·阿泰兹。这些人凑在一起显得相当古怪,原因也很容易解释:事关从首相那里为德·卡迪央亲王弄一张通行证。德·玛赛自己不想承担发证的责任,跑来告诉王妃说这件事已交给可靠的人去办。一个老政客这天晚上大概会给他们带来一个解决办法。仆人通报五天鹅侯爵夫人和她的小姐到。洛朗丝在原则问题上是不肯让步的,她看见两院中拥护波旁王室长系的著名代表人物,居然在听她只肯称之为奥尔良公爵阁下的那个人①的首相说话,而且一起谈谈笑笑,她感到的不是惊异,而是极端反感。德·玛赛却象快要熄灭的油灯一样,发出最后耀眼的光芒。他很愿意在这里暂时忘记一下政治上的种种忧虑。五天鹅侯爵夫人可以容忍德·玛赛,就象奥地利宫廷容忍圣奥莱尔②一样,只要把德·玛赛视为上流社会人物,就会忘记他的首相身分了。可是等到她听见仆人通报德·贡德维尔伯爵到的时候,她就猛地站起身来,仿佛她的坐椅是块烧红的铁一般。
①指路易-菲力浦国王,他不是波旁王室的正统嫡系子孙。
②圣奥莱尔伯爵(1778—1854),法国外交家,曾当过拿破仑的侍从,后历任驻罗马、维也纳、伦敦大使,奥国因他当过拿破仑的侍从而对他不满。
“再见,夫人,”她冷冷地对王妃说。
她同贝尔特走了出去,选好走路的方向,避免同她的仇人相遇。
“你也许把乔治的亲事给闹吹了,”王妃低声对德·玛赛说。
马兰,这位过去从阿尔西来的小帮办,前人民代表,前热月党议员,前法案评议委员会委员,前参议员,前帝国伯爵和上议员,前路易十八贵族院议员,新任的七月王朝贵族院议员,向美貌的卡迪央王妃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
“不要再害怕了,漂亮的夫人,我们不再向亲王们开战了,”他边说边坐在她身边。
马兰得到路易十八的重视,他的丰富经验对路易十八不是没有用的。他为推翻德卡兹①出了很大的力,也给了维莱勒②很多忠告。查理十世对他很冷淡,他也受到塔莱朗的敌视。自从一七八九年以来,这已经是他当官任职的第十二届政府了,他那时候十分得宠,可是毫无疑问他也会象背叛其他政府一样背叛这届政府的。近十五个月来,他同我国最有名的外交家塔莱朗断绝了长达三十六年的友谊。就是在那天晚上,他又讽刺了这位外交家一下,他说:
“你们知道他为什么反对德·波尔多公爵③吗?……因为这位申请继承王位的人年纪太轻了……”
①德卡兹(1780—1860),路易十八的首相,政见比较开明,为极端保王派所推翻。
②维莱勒(1773—1854),曾任查理十世的首相,极端保王派分子。
③一八三○年七月革命中,查理十世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让位给他的孙子波尔多公爵,当时这位公爵只有九岁,结果王位被银行家所拥护的路易-菲力浦夺去。
拉斯蒂涅当时就回答他一句:“你这是给了年轻人一个非常奇特的忠告。”
德·玛赛,自从王妃低声同他说了那句话以后,就一直在凝神思索,没有注意到这几句玩笑。他阴郁地凝视着贡德维尔,很明显是想等老头子走后他好说话,老头子通常是很早就上床睡觉的。在座的客人眼看着五天鹅夫人走了出去,理由尽人皆知,也模仿德·玛赛的样子,沉默不语。贡德维尔没有认出洛朗丝,不知道为什么大伙儿全都不说话;可是他在生意场和政界厮混的时间相当长,富有经验,颇知进退,何况他又是聪明人,于是认为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告辞走了。
德·玛赛站在壁炉旁边,凝视着这位七十岁的老人慢慢走了出去,他脸上的表情叫人猜得出他在考虑重大的事情。
“我错了,夫人,我事先没有把这个为你办事的中间人的名字告诉你,”首相听见马车已经在门外启动,终于开口说话了,“可是我要补偿我的过失,我要告诉你同五天鹅家族和解的方法。这件事说来话长,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古老得象亨利四世之死一样,我们关起门来说吧,尽管格言剧里有相反的描述,这件事的确同历史上许多悲剧一样,是最无人知晓的。我敢向你保证,即使这件事同五天鹅侯爵夫人没有关系,她也一定很想知道其中底细。总之,这件事弄清楚了我们近代史上的一个章节,就是圣贝尔纳山①的那一章节。两位大使会看到,在老谋深算方面,我们今天的政治家远远不及讲权术、不择手段的政客,那些政客在一七九三年被人民的浪潮抬到了风暴的上面,其中有几个,就象诗歌里所说的一样,找到了避风港。在今天的法国要成为一个象样的人物,必须在那时候的暴风雨中翻腾过。”
①圣贝尔纳山是瑞士与意大利之间的阿尔卑斯山的一个山口,一八○○年拿破仑从法国越过这山口直捣意大利,击败奥国军队。
“可是我觉得,”王妃微笑着说,“从这方面说来,你今天的地位也很不错嘛……”
大家听了这句话都很有礼貌地笑起来,德·玛赛也禁不住微笑了。两位大使似乎有点等得不耐烦,德·玛赛却来了一阵呛咳,大家只好静静地等待。
“一八○○年六月的一个夜晚,”首相说了,“大约清晨三点钟,正是晨曦使烛光显得暗淡的时刻,有两个人,在当时巴克路外交部大厦的客厅里玩够了纸牌,或者他们玩牌只是为的招待别人,现在他们玩够了,他们走进了一间内室。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已经死去,另一个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两个人在他们各自所属的一类人中,都是出类拔萃的。两个人都当过教士,后来都叛了教,娶了亲。一个只当过修士,另一个当过主教。第一个人名叫富歇,第二个人的名字我不告诉你们了①,他们俩当时都是法兰西公民,不过都是颇不简单的公民。当时还留在客厅里的人,看见他们走进内室,都显得有点好奇。第三个人跟着他们也走进去。这个人的名字叫西埃耶斯②,他自认为比头两个人能干得多,而你们都知道他在大革命前也是教会中人。那个行走困难的人③当时是外交部长,富歇是公安部长,西埃耶斯已经辞掉执政官的职位。另外有一个矮子,表情冷酷而严肃,也离开了他的座位,他高声说:——‘我害怕三个教士联合起来。’这是亲耳听见他说这句话的人告诉我的。这个矮子就是国防部长卡尔诺。他说的这句话并没有打动当时还在客厅里玩牌的两个执政官——康巴塞雷斯和勒布伦。这两个执政官当时完全受制于他们的部长,部长们比他们权势大得多。所有这些政治家现在差不多都已经去世了,我们不怕得罪他们,他们已经是历史人物,而那天晚上的历史是可怕的。我现在把这段历史告诉你们,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路易十八没有把它告诉可怜的五天鹅夫人,而对现政府来说,让她知道这段历史已经没有关系了。
①指塔莱朗,以前当过主教,这时当外交大臣。
②西埃耶斯(1748—1836),原来是教士,后来成为政治家,与拿破仑及迪科合为执政府时期的三执政。
③塔莱朗是瘸腿。
“这四个人坐了下来。那个瘸子大概在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之先就把门关上了,据说,他还上了门闩。只有那些有教养的人才会注意到这些小事情。三个教士脸色苍白、毫无表情,就象你们所知道的那样。只有卡尔诺脸色红润。因此头一位说话的就是这位军人。——‘要谈什么问题?’——‘法国的问题,’亲王大概回答了一句,这位亲王使我十分钦佩,他是当代最杰出的人之一。——‘共和国的问题,’富歇肯定说了这么一句。而西埃耶斯大概是说:‘政权的问题。’”
德·玛赛的声音、眼神、手势,把三个人模仿得惟妙惟肖,使人不得不佩服。所有在场的人都互相交换了一下眼光。
“三个教士彼此十分了解,”德·玛赛继续说,“卡尔诺大概用相当庄重的神气望着他的同僚和前执政官。我相信他内心一定感到很震惊。——‘你相信他会打胜仗吗?’西埃耶斯问他。——‘对波拿巴而言,一切都是可能的,’国防部长回答,‘他已经幸运地越过了阿尔卑斯山。’——‘目前这时刻,’那个外交家一字一顿地说,‘他正在孤注一掷。’——‘干脆说吧,’富歇说,‘如果第一执政打败了,我们怎么办?还能重建一支军队吗?我们还要继续当他的卑躬屈膝的奴仆吗?’——‘共和国现在已经不复存在,’西埃耶斯提醒大家说,‘他是任期十年的执政官。’——‘他的权力已经超过克伦威尔①,’当过主教的那人加上一句,‘而且他没有投票赞成处死国王。’——‘我们有一个主子,’富歇说,‘如果他打了败仗,我们是还留着他呢,还是恢复纯粹的共和国?’——‘法国,’卡尔诺用教训的口吻说,‘只有恢复国民公会时代的活力,才能抵挡得住他。’——‘我同意卡尔诺的意见,’西埃耶斯说,‘如果波拿巴打了败仗回来,我们就应该将他干掉;他七个月来对我们说的一套太过分了!’——‘他的手里有军队,’卡尔诺若有所思地说。——‘我们手里会有人民!’富歇大声说。——‘你太急躁了,先生!’那位大贵人用他至今还保持着的男低音说,这声音使前教士富歇沉思起来。——‘坦率地说吧,’突然出现了第五个人,他是以前的国民公会议员马兰,他说,‘如果波拿巴战胜了,我们就崇拜他;如果他打败了,我们就将他埋葬!’——‘原来你也在这儿,马兰,’大厦的主人不动声色地说;‘你也来入伙吧。’他作了手势请马兰坐下。马兰以一个藉藉无名的国民公会议员之所以有今天,之所以能象我们刚才看到的样子,就多亏他遇到了这个机会。马兰是守口如瓶的,两个部长又忠实地支持他,再说,他也是这桩阴谋的中心人物和灵魂。——‘波拿巴还从来没有打过败仗呢!’卡尔诺喊起来,声音里充满信心,‘他最近的成就已超过了汉尼拔②。’——‘如果他遇到不幸,我们这里就是一个现成的督政府,’西埃耶斯十分巧妙地指出他们一共是五个人。——‘还有,’外交部长说,‘我们全都有利害关系要支持法国大革命:我们三个人叛过教,卡尔诺投过票赞成处死国王,至于你,’他转过来对马兰说,‘你拥有流亡贵族的财产。’——‘我们都有共同的利益,’西埃耶斯断然说,‘我们的利益同祖国的利益是一致的。’——‘这是很少有的事,’外交家微笑着说。——‘我们必须行动起来,’富歇说;‘仗已经打起来了,梅拉斯③的兵力超过波拿巴。热那亚已经投降,马赛纳④犯了错误,他不应从海路往昂蒂布⑤走,这样一来他就不一定能同波拿巴会师,波拿巴只好光靠自己的力量了。’——‘谁告诉你这消息的?’卡尔诺问。——‘消息非常可靠,’富歇回答。‘你将在交易所开市时得到这消息。’”
①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政治家兼军人,他处死英王查理一世,宣布共和,自己担任独裁者。
②汉尼拔(又译阿尼巴尔,公元前247—183),迦太基名将,也曾越过阿尔卑斯山,不过不是在最高峰处越过。
③梅拉斯(1730—1806),奥地利将军,在马朗戈战役中败于拿破仑。
④马赛纳(1756—1817),法国将军,在意大利守卫热那亚以等待拿破仑率领法军越过阿尔卑斯山。
⑤昂蒂布是意大利海港。
德·玛赛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微笑着说:
“这几个人谈话很直率,不讲客套。——富歇继续说,‘我们不能等待战败的消息到来以后,再着手组织俱乐部,鼓动人们的爱国热情和更换宪法。我们自己的雾月十八日要早就准备好。’——‘让公安部长去准备这一切,’外交官说,‘我们来提防吕西安①吧!’(吕西安·波拿巴当时是内务部长)——‘我可以逮捕他,’富歇说。——‘先生们,’西埃耶斯喊道,‘我们的督政府不能再处在无政府的混乱状态。我们要组织一个极权政府,要有一个上议院,议员是终身职,还要有一个选举产生的下议院,我们将把这个下议院掌握在我们手里,因为我们必须接受过去犯错误的教训。’——‘如果实行这样的制度,我就有太平日子过了,’前主教说。——‘给我找一个可靠的人,使我能通过他同莫罗通信,因为德国军队要成为我们唯一的靠山了!’卡尔诺喊道,他陷入了深沉的默想。”
①指拿破仑的弟弟吕西安·波拿巴。
德·玛赛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实际上,这些人做得对,先生们!他们在这场危机中都很伟大,我也会象他们那样做的。”
德·玛赛把他的故事接着说下去:
“西埃耶斯用严肃而庄重的口吻喊了一声:——‘先生们!’大家全都明白这个‘先生们’的含义,所有的眼光里都表达出同一个信心,同样的诺言,就是如果波拿巴打了胜仗归来的话,他们全都严守秘密,团结一致。——‘我们都知道我们要干的是什么事,’富歇又加上一句。西埃耶斯把门闩轻轻地拉开,因为他的教士耳朵特别尖。果然吕西安走了进来。——‘好消息,先生们!一个信使带来了第一执政给波拿巴夫人的一封信,说他一开头就在蒙特贝洛打了一个胜仗,’三位部长立刻面面相觑。——‘这是不是一场全面的大战?’卡尔诺问。——‘不,仅仅是一个战役,在这场战役里拉纳立了大功。战斗非常激烈。他手下一万人,可是有一万八千人向他进攻,幸亏派去一师援兵才把他救了。奥特已经逃走。梅拉斯的战线实除上已被切断。’——‘这次战斗是什么时候打响的?’卡尔诺问。——‘八号,’吕西安说。——‘我们今天是十三号,’博学多能的国防部长①说,‘那么,从一切迹象看来,法兰西的命运就在我们谈话的当儿决定了。’(实际上,马朗戈战役的确在六月十四日凌晨开始)。——‘四天长得要命的等待!’吕西安说。——‘要命?’外交部长冷冷地用疑问的口气重复一句。——‘四天,’富歇说。一个在场亲眼目睹的证人向我证实,另外两个执政官等到这六个人回到客厅以后,才获悉这些细节。当时是清晨四点钟。富歇头一个走了。他具有邪恶的、深不可测的特殊天才,不大为人所知,可是他的天才肯定同腓力二世②、提比略③、波基亚④的天才相差无几,这就是他干的恶毒、阴暗的勾当。他在瓦勒克朗事件中的所作所为,完全象一个老练的军事家,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一个有远见的行政官员。他是拿破仑有过的唯一的部长。你们知道那时候他曾经使拿破仑害怕他。
①卡尔诺是近代几何学的创始人之一,曾经为共和国建立十四支军队,所有战役计划都是由他草拟的,他被人称为“胜利的组织者”。
②腓力二世(1527—1598),精明强干的西班牙王兼荷兰王,一五八○年起又兼葡萄牙王。
③提比略(公元前42—公元37),罗马的第二位皇帝,为人精明,但残暴而多疑。
④波基亚(恺撒·波基亚,1475—1507),意大利籍的西班牙裔人,精明、阴险、恶毒的政治家。
“富歇、马赛纳和那位亲王,是我所知道的掌管外交、国防和内政的三位最伟大和最聪明的人物;如果拿破仑果断地将他们纳入自己的事业中去,那么今天欧洲早已不复存在,而是一个庞大的法兰西帝国了。富歇只是在他看见西埃耶斯和塔莱朗亲王已被拿破仑甩在一边以后才与拿破仑疏远的。现在富歇在用隐秘的手法在捣鬼,三天之内,他就使整个法国惶惶不安,而且使一七九三年的共和国热情重新恢复起来。由于必须澄清历史的这部分疑点,我要告诉你们,法国的这次骚动完全出自他的手,他的手中还操纵着过去山岳党的全部党羽,在马朗戈胜利之后共和党人暗杀第一执政的阴谋,也是由此而产生的。后来他感到自己做的坏事太有害了,所以他才有勇气告诉波拿巴——尽管波拿巴持相反的看法——牵涉到阴谋里的共和党人多于保王党人。富歇很有知人之明,他信赖西埃耶斯是因为西埃耶斯的野心受了挫折;他信赖塔莱朗是由于塔莱朗是一位大贵人;他信赖卡尔诺是因为卡尔诺诚实无比;可是他害怕马兰,下面我就讲讲他是怎样作弄我们今晚这位主角的。那时候,马兰只不过是马兰,同路易十八通消息的人。他被公安部长逼着起草了革命政府的宣言、文告、法令,宣告逮捕雾月十八日的从逆分子;不仅如此,这个胁从者还把这一切都印刷好,印了足够的份数,扎成捆放在他家里备用。负责印刷的人被捕了,罪名是阴谋叛乱,这是故意挑选的一个革命印刷商,警察局过了两个月以后才开释他。这个人死于一八一六年,到死还相信这是山岳党的一次叛乱阴谋。富歇的密探所演出的最叫人惊奇的一幕,毫无疑问,就是当时最大的一个银行家,收到第一个信使带来的信,说是马朗戈战役已经打败了,由此而引出一幕极为精彩的戏。你们都记得,拿破仑在那次战役中是一直到傍晚七点才转败为胜的。那天中午,当时的金融之王派驻战场的代理人认为法军已经败绩,赶忙派信使回来送信。公安部长马上派人去找张贴公告的人员和宣读公告的差役,他的一个心腹带来了一大车印好的宣传品。不料傍晚时信使拚了命赶回来,宣布了胜利的消息,使整个法兰西陷入狂欢中。交易所里有许多人吃了大亏。可是那一大群贴布告的人和宣读公告的差役还被留在那里,他们本来要宣布波拿巴不受法律保护,在政治上被判处死刑的,现在反而在等待赞美第一执政的胜利的宣传品印好后拿出去散发。这件阴谋的责任可能全部落到贡德维尔伯爵头上,他十分害怕,把一捆捆印刷品放到小车上,连夜运回贡德维尔。毫无疑问,他一定把这些危险的文件藏在古堡的地窖里,这古堡是他用另一个人的名义购买的,这个人就是……他委派为帝国法院院长的人,他姓……马里翁!然后他及时赶回巴黎去祝贺第一执政。你们都知道,马朗戈战役以后,拿破仑以惊人的速度赶回法国;对于那些深知当时历史内幕的人,都能肯定他的迅速行动是由于他收到了吕西安的密信。内务部长有点觉察到山岳党的态度不对头,他并不知道风是从哪里来的,可是他害怕会演变成暴风雨。他不可能怀疑那三位部长,他还把这次骚动归因于他哥哥在雾月十八日所激起的仇恨,以及一七九三年的遗老们坚决相信他哥哥在意大利的败绩已经无可挽回。圣克鲁宫的‘打倒暴君!’的喊声总是在吕西安的耳边回响①。马朗戈之役使拿破仑在伦巴第平原上一直逗留到六月二十五日,他在七月二日返抵法国。请你们想象一下,那五个阴谋家在杜伊勒里宫向第一执政祝贺胜利时该是怎样的嘴脸。富歇就在大厅里对那位法案评议委员会委员(你们刚见到的马兰曾经当过一阵这种官)说:再等一等,事情还没有完。事实上,塔莱朗先生同富歇认为波拿巴并不象他们那样同革命有那么密切的关系,因此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全起见,他们用当吉安公爵事件把波拿巴同革命紧紧拴在一起。对这位亲王的处决,从许许多多抓得住的迹象来看,都与马朗戈战役过程中在外交部大厦策划的密谋有关。的确,时至今日,如果有谁认识消息灵通人士的话,都很清楚波拿巴曾象个小孩似的被德·塔莱朗先生和富歇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们想使他同波旁王室无可挽回地闹翻,波旁王室当时正在派遣大使尝试同第一执政谈判呢。”
①拿破仑发动雾月十八日政变时,五百人议会在圣克鲁宫开会,不同意政变,高喊反对拿破仑独裁的口号,当时吕西安是议长。后来吕西安借助拿破仑的军队把议会镇压下去,使政变成功。
这时候一个听众插进来说:
“德·塔莱朗当时在德·吕伊讷夫人家玩惠斯特,到清晨三点钟的时候,塔莱朗停止玩牌,掏出挂表一看,突然无头无脑地问三位牌友,德·孔代亲王除了当吉安公爵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子女。这么荒唐的问题,出自德·塔莱朗先生之口,使大家非常惊异。——‘为什么你要问我们一件你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事?’人家问他。——‘为的是告诉你们,孔代家族此刻要绝后了。’德·塔莱朗先生当晚一开始就到了德·吕伊讷公馆,他一定是明知波拿巴不可能不下毒手的。”
“可是,”拉斯蒂涅对德·玛赛说,“在你所说的这些事里,我一点看不出同五天鹅夫人有什么关系呀。”
“啊!你那时候太年轻了,亲爱的朋友,我还真忘记了说出结论。你们都知道贡德维尔伯爵的绑架案件,这件案子是西默兹孪生兄弟同奥特塞尔长子死亡的原因,奥特塞尔次子同五天鹅小姐结了婚,成为五天鹅伯爵,后来又成为五天鹅侯爵……”
有好几个人不知道事情的经过,一致恳求德·玛赛把它叙述一遍。德·玛赛把案情经过说了,而且说那五个神秘的汉子就是帝国警察总署的工具,他们负责来消灭那一捆捆的宣传品,德·贡德维尔伯爵认为拿破仑已经坐稳江山了,也刚好来烧毁这些印刷品。
“我怀疑,”德·玛赛说,“富歇同时也在搜寻德·贡德维尔同路易十八通信的证据,马兰同路易十八一直串通一气,甚至在恐怖时代也如此。可是,在这件可怕的案件中,主要办事者的个人恩怨也起了作用。这个人还活着,他是一个重要的无人可以代替的下属官吏,他以手法的惊人而引人注目。据说他从前去逮捕西默兹兄弟时,五天鹅小姐曾侮辱过他。因此,夫人,现在你掌握了这件案子的内情,你可以解释给五天鹅侯爵夫人听,叫她明白为什么路易十八总是闭口不提这件事。”
一八四一年一月于巴黎
郑永慧/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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