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知的喜剧演员
 




  献给于勒·卡斯泰拉纳伯爵先生

  我们著名的风景画家莱翁·德·洛拉出身于鲁西荣①的一个名门望族,祖籍西班牙,这个家族虽以姓氏古老见称,但自一百年来就和那些西班牙旧贵族一样穷得出奇了。他安步当车,从东比利牛斯省来到巴黎,全部盘缠就是十一法郎。巴黎初出茅庐的画家们从来生活困苦,他们的唯一财产就是事业上的雄心。莱翁·德·洛拉在这种困苦中几乎忘却了自己童年的困苦和自己的家庭。尔后,对成名成家的追求则是他淡忘这一切的另一个原因。

  您如果曾经跟踪这些《研究》②的曲曲折折、变幻莫测的进程,也许会记起《入世之初》③(“私人生活场景”)里的一个人物,施奈尔的学生弥斯蒂格里和他在其他一些“场景”中出现的情形。一八四五年,这位风景画家的名气已经与霍贝玛、吕依斯达埃尔、洛兰④之辈不相上下,而与您所曾见过的那个一无所有、极不安分的末流画家已不可同日而语。他成了个名人,在柏林街拥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宅邸。那儿离勃朗堡公馆不远,他的朋友勃里杜就住在勃朗堡公馆;离他的启蒙老师施奈尔的住所也很近。莱翁·德·洛拉年方三十九,已是美术院院士、荣誉团军官,年金两万法郎。他的画跟金子一样值钱(高价出售)。他有时还应邀参加宫廷舞会。而他觉得,比这更不寻常的却是:十六年来他那通过报界播誉全欧的名字,居然终于传到了东比利牛斯的山沟里。三个真正的洛拉家的人:他的哥哥、父亲以及一个老姑母于拉卡·依·洛拉小姐,正在那里艰难度日。

  ①鲁西荣:法国旧地区名,其地域相当于后来的东比利牛斯省,原属西班牙。

  ②指《人间喜剧·风俗研究》。

  ③见本《全集》第二卷。

  ④霍贝玛(1638—1709),荷兰画家;吕依斯达埃尔(1600—1670),荷兰画家;洛兰(1600—1682),法国画家。

  母系亲属里,这位名画家只剩下一个表哥,他母亲的侄子,现年五十岁,住在本省一个小制造业城市里。第一个想起莱翁来的,就是这个表哥。直到一八四○年,莱翁才收到西尔韦斯特·帕拉福克斯·卡斯泰勒·加佐纳勒先生(简称加佐纳勒)的一封信,他回信说,这正是他,也就是说,是费尔南·迪达斯·依·洛拉伯爵的发妻、已故的雷奥妮·加佐纳勒的儿子。

  西尔韦斯特·加佐纳勒表哥于一八四一年的春夏之交前去告知默默无闻的名门望族洛拉一家,说小莱翁并没有如同大家所以为的那样去了拉普拉塔河①;也没有如同大家所以为的那样在那儿死去;而是法国画派最杰出的天才之一,这话大家可都不信。长兄堂璜·德·洛拉对表兄加佐纳勒说,他一定是受了巴黎一个爱恶作剧的人的骗。

  ①拉普拉塔河,在南美洲阿根廷境内。

  可巧,这位加佐纳勒正打算到巴黎去继续打一场官司:东比利牛斯省的省长因有关方面发生法律权限争执而将这个诉讼案件由通常的司法管辖区转给了参政院。于是,这个外省人决心利用这个机会去澄清事实,并“要求”那个巴黎画家对其家族的无理举止表示“道歉”。结果是,住在小田园十字街一间简陋的带家具出租房间的加佐纳勒先生,见到柏林街的豪华府第后目瞪口呆。他听说房屋主人正在意大利旅行,便暂时放弃了“要求道歉”的打算,并且怀疑这个名人是否会认他这个母系亲属。

  从一八四三到一八四四年,加佐纳勒一直在关注他的官司。这场争执涉及河道、水位高度,和一个需要拆除的拦河坝,行政当局也插手其中并得到沿岸居民的支持,这就威胁到了工厂本身的生存。到了一八四五年,加佐纳勒认为这场官司已经输定。因为负责起草报告书的审查官的秘书曾向他透露,报告书将与他的意见相反,他的律师也证实了这一点。加佐纳勒在他所在的城市是国民自卫军少校,在他本省又是最能干的制造商之一,在巴黎却变得那么微不足道。巴黎生活和零星开支昂贵得让他心惊胆战,以致他躲在自己的蹩脚旅馆里大气儿也不敢出了。

  这个南方人在这里享受不到故乡充足的阳光,他恨透了巴黎,把它称做风湿病制造厂。当他计算打官司和住宿的开支时,他恨不得回去后毒死那个省长或者给他戴顶绿帽子。他忧郁的时候,就在想象中一下子杀死那个省长;高兴的时候则只要给他戴顶绿帽子就心满意足了。

  一天早上,饭后,他一面怨天尤人,一面怒气冲冲地拿起报纸。有篇文章的最后几行是:“我们伟大的风景画家莱翁·德·洛拉日前已由意大利归来,将在本届沙龙中展出数幅油画;正如人们所料,此次展览将极为出色。”就象赌徒赢钱时听见的那种声音把这几句话送进他耳朵似的,他振奋起来。他以南方人特有的麻利劲头,从旅馆跳到街上,从街上跳进一辆双轮轻便马车,直奔柏林街他表弟家中。

  莱翁·德·洛拉让仆人转告他表哥加佐纳勒说,他请表哥第二天到“巴黎咖啡馆”吃午饭,因为他现在的事情忙,不能见客。加佐纳勒以其南方人的脾气,对那个贴身仆人诉了一大通苦。

  第二天十点,在这种场合下显得衣着过于讲究的加佐纳勒(他穿一身镀金扣子、鲃鱼蓝的礼服、带花边的衬衫、白背心,戴着奶黄色的手套),从咖啡馆老板(外省对咖啡馆侍役长的称呼)那儿得知,这些先生惯常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间来吃午饭,便在林荫道上来回踱了一个钟头,恭候他的东道主。

  “快十一点半时,两个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的、穿着简单的长礼服的巴黎人,看见我站在林荫大道上,就嚷起来:‘这就是你的加佐纳勒!……’”后来他对老家的人讲述自己的奇遇时,这么说道。

  那个嚷起来的人是毕西沃,莱翁·德·洛拉带上他是为了作弄一下他的表哥。

  “‘亲爱的表哥,别生气!我是您的表弟。’小莱翁拥抱着我叫道,”加佐纳勒回到家乡后,对他的朋友们说:“午饭丰盛极了。我见到菜单要付多少金币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这些人挣的金子大概跟自己身子一般重,因为我表弟给了跑堂的三西(十)个苏,那是一个人一天的工钱呢!”

  他们大吃大喝了一顿,总共吃掉了六打奥斯坦德①牡蛎、六份苏比兹②牛排、一只番茄蘑菇炸鸡、一盘蛋黄龙虾寽,还有豌豆,一份面拖蘑菇,喝了三瓶波尔多葡萄酒、三瓶香槟酒,外加好多杯咖啡和甜烧酒,冷盘还不算在内。席间,加佐纳勒妙语连珠地把巴黎褒贬了一通。这位高贵的制造商抱怨四斤重的面包太长,房屋太高,路人之间彼此太冷漠,巴黎太寒冷多雨,以及公共马车太昂贵,这一切都讲得那样妙趣横生,使两位艺术家对加佐纳勒大为亲近,并要他谈谈自己的官司。

  ①奥斯坦德,比利时城市,以其牡蛎闻名。

  ②苏比兹,一种用黄油、洋葱、奶油等调制成的调味汁。

  “俄(我)那官西(司)呀,”他发“我”这个音时,声音沉浊,而且说起话来普罗旺斯腔调十足,“西(十)分几(简)单:他莫(们)要俄(我)的工厂。俄(我)在这里照(找)了个夏(傻)瓜录(律)师,俄(我)每次都给他欧西(二十)法郎让他精寻(神)点,俄(我)总是发现他象在打口(瞌)睡,……这是一个坐马切(车)的鼻弟(涕)虫,而俄(我)是步行来的,他不要脸地批(骗)俄(我)钱。俄(我)先从这里泡(跑)到那里,发觉俄(我)本来应该坐切(车)的,……这里的人眼里只有那些躲在他莫(们)马切(车)里的人!……另一风(方)面,参政院尽是一堆废物,他莫(们)叫一帮被俄莫(我们)省长收买了的小鬼头替他莫(们)做西(事),……这就是俄(我)那官西(司)!……他莫(们)要俄(我)那工厂,那好,他莫(们)会逮(得)到它!……他莫(们)会跟俄(我)那些女工合逮(得)来的,她莫(们)有一百来人,她莫(们)会用棍子叫他莫(们)改变居(主)意的。……”

  “算了,表哥。”风景画家说,“你来这里多久了?”

  “来两连(年)了!……哼!省长的这手权限争执,他占不了什么便宜,俄(我)会要他的命,俄(我)的命俄(我)也不要了,送给刑事法庭。……”

  “谁是主持这个部门的参事?”

  “一个不值西(十)个苏的人,过去是记者,名叫马索尔。”

  两个巴黎人交换了下眼色。

  “公诉人呢?……”

  “更不是个玩意儿!这个审查官,是索邦①的什么教袖(授),在一家杂志上写过文章,俄(我)对此人心(深)表轻戏(视)。……”

  “是克洛德·维尼翁吗?”毕西沃问。

  “就是他,……”那南方人答道,“马索尔与维尼翁公司,这就是俄(我)那省长的那帮特莱斯塔庸②们伤天害理的混帐字号③。”

  ①索邦,巴黎高等学府,创建于一二五七年,初为神学院,现为巴黎大学的代称。

  ②特莱斯塔庸,雅克·杜邦。法国大革命时期保王党天主教徒的首领,曾利用白色恐怖,血洗尼姆等地区。特莱斯塔庸作为普通名词时,指他的那帮党羽。

  ③法语中招牌、字号(Laraisonsociale)与“社会公理”是同一个词,这里是个文字游戏,意谓马索尔、维尼翁等人毫不讲理。

  “这事还有余地,”莱翁·德·洛拉说,“你看,表哥,在巴黎,无论好事坏事、正当不正当,什么都能办到。这里什么都能办成,什么都能办坏,什么都能重来。”

  “俄(我)要是再多呆西(十)秒钟就让我见鬼去,……这是全法国最讨厌的地方。”

  这时,表兄弟俩和毕西沃正在那条柏油的地毯上散步,从这头走到那头。从一点到两点时分,是难得不见到几位人物从这里走过的,这些人物属于“名声”已吹响这个或那个号角的人。享有这种特权的地方,过去是王家广场,其后则是新桥,如今这种特权则被意大利人大街夺去了。

  “巴黎是个应当学会演奏的乐器。”风景画家对他表哥说,“只要我们在这里呆上十分钟,我就能给你上一堂课。喏,你看!”他举起手杖指着从歌剧院小巷走出来的两个人对他说。

  “这个是什麻(么)?”加佐纳勒问。

  这,是位老太太,她戴着一顶在货架上搁了六个月的帽子,穿着一件招摇过市的连衣裙,披着一条褪色的苏格兰花格呢的披肩。她那张脸说明她曾在一个潮湿的住所呆过二十年,她那鼓鼓囊囊的拎包也说明她的社会地位不比一个退休的女门房高。还有一个轻盈苗条的小姑娘,她那围着黑色睫毛的眼睛已经不再天真无邪,她的脸色表明她非常疲乏,但她那轮廓优美的脸蛋十分鲜艳,她的头发一定很浓密,额头可爱而大胆,上身还很瘦削,一句话,是个尚未成熟的果实。

  “这个,”毕西沃回答他说,“是个雏儿和陪伴她的妈妈①。”

  ①不一定是母亲,而是所谓“姑妈”之类的角色。

  “趣(雏)儿?……是什麻(么)?”

  “这个雏儿能让你打赢你的官西。”莱翁说,并友善地向尼奈特小姐点头致意。

  加佐纳勒跳了起来,但毕西沃觉得他的脸红得有点过分,打咖啡馆出来就一直抱着他的胳膊。

  “这个雏儿刚打歌剧院排演完出来,要回去吃一顿菲薄的晚餐,如果她必须在今晚的芭蕾舞里出场的话,三小时后又将回来化装。因为今天是星期一,有演出。这个雏儿有十三岁,已经是个老雏儿了。打现在起,两年以后,这个尤物可以在人市上卖六万法郎。她要么就是一钱不值,要么就是无价之宝,不是伟大的舞蹈家就是跑龙套的,不是成名就是成为庸俗的舞女。她八岁就开始学舞蹈了。你看她那样子,已经是精疲力尽了,今天早上,她在舞蹈课上差点累断了腰,刚排练完出来,这些排练的一套套舞步就象迷魂阵一样难懂。她今晚还会回来。雏儿是歌剧院的基本成分之一,她在第一女主角眼里就象公证人眼里的小帮办一样。雏儿就是希望。”

  “什么人生产趣(雏)儿?”加佐纳勒问。

  “门房、穷人、戏剧演员、舞蹈演员。”毕西沃说,“只有穷极潦倒才会让一个八岁的女孩将双足和全身关节拿去受酷刑、才会纯粹出于某种算计而直到十六岁或十八岁还规规矩矩、才会让一个糟老婆子伴随着,活象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你将看到所有大大小小的天才,初出茅庐的或炉火纯青的艺术家,一个个地走过这里,他们为法国的荣光树起了这个称之为歌剧院的日夜长存的丰碑,那里聚集着只有在巴黎才能找到的力量、意志和天才。……”

  “我已经看过了歌剧。”加佐纳勒洋洋自得地说。

  “从你那三法郎六十生丁的座位上看的,”风景画家顶了他一句,“就跟你站在小田园十字街看巴黎一样,……对巴黎一无所知,……你去歌剧院那天,他们演的什么?”

  “《威利(廉)·退尔》。”

  “很好!”风景画家又说,“玛蒂尔德的二重唱大概使你一快耳目了吧。那么,照你的想法,女歌手在离开舞台后干些什么呢?”

  “她干……什麻(么)?……”

  “坐下来吃两份带血羊排,那是她的仆人替她准备好的。……”

  “哦!咳!”

  “玛利勃朗靠烧酒支撑自己,要了她的命的也是烧酒……另一码事!芭蕾舞你看过了,现在你要看到芭蕾舞演员穿着早上的便装一一打这里走过,你压根想不到你的官司取决于其中的几条大腿呢!”

  “俄(我)那官西(司)?……”

  “瞧,表哥,这个就叫做跑龙套的舞蹈演员。”

  莱翁指着一个绝妙的尤物这么说。这一类尤物虽只二十五岁,却已经象是活过六十个年头了。她们的美貌是那样货真价实,那样有把握得到栽培,所以她们一点也不炫耀自己的美貌。这个尤物身材修长,步态轻盈,目光自信象个纨袴子弟,衣着却以能使人倾家荡产的那种简朴见长。

  “她叫卡拉比讷。”毕西沃说,他和画家对她微微点头致意,卡拉比讷则报以一个微笑。

  “这又是一个能使你的省长下台的女人。”

  “一个泡(跑)龙套的!这是什麻(么)呢?”

  “跑龙套的是个绝色的雏儿,当她成不了舞蹈的第一主角、第二主角或第三主角,而又觉得芭蕾舞团三级演员的职业比其他什么职业都好的时候,她的妈妈(真假勿论)便将她卖了。而她之所以中意这个职业,是因为她在人老珠黄之后干不了别的。她即使被挤到需要女舞蹈演员的小剧院去,也不会在法国三个有芭蕾舞的城市里获得成功,更不会有钱出国,甚至也没有这种愿望。要知道,巴黎这个舞蹈的大学校向全世界提供男舞蹈演员和女舞蹈演员。所以,一个雏儿要变成跑龙套的,就是说,变成舞蹈中的配角,总得有某种牢固的情感将她留在巴黎不可:或是为了一个她所不爱的阔老,或是为了一个她爱得要命的穷小子。你刚才看见走过去的那个跑龙套的,也许今晚要卸装换装三四回,一会扮公主,一会扮农妇,一会又扮蒂罗尔①女子,……她每个月能挣二百来法郎。

  “她比俄莫(我们)省长捞得还多。……”

  ①蒂罗尔,奥地利西部地区名。

  “如果您去她家,”毕西沃说,“您会看到她有贴身侍女,厨娘和男仆;她在圣乔治街住着一套华丽的房间。总之,按照法国今天与从前的财产比例来说,她可算是十八世纪的歌剧院女郎的残余。卡拉比讷是个强有力的人物,她目前控制着杜·蒂耶,一个在议会极有影响的银行家。……”

  “在芭蕾舞的这两个等级之上还有什么呢?”加佐纳勒问。

  “你看!”他表弟指着从林荫道尽头的格朗日-巴特利埃尔路驶过的一辆雅致的敞篷四轮马车对他说,“这是个舞蹈第一主角,海报上只要登有她的名字就可以将整个巴黎吸引来,她每年挣六万法郎,过着公主般的生活:你那工厂的价值,要买向她问三十次好的权利恐怕还不够呢!”

  “那俄(我)蛮可以向自己问好,这可没那么贵!”

  “你看到坐在马车前面的那个英俊青年吗?”毕西沃对他说,“这是个姓氏高贵的子爵,是她的第一贴身绅士,他替她跟报界打交道,每天早上为她向歌剧院经理传话:宣战或者言和,或是在她登台或下场时指挥大家对她鼓掌致敬。”

  “这谢(下)俄(我)可开眼了,期(亲)爱的先生莫(们),俄(我)一滴(点)也没想到巴黎是这样的。”

  “那你至少该知道在歌剧院小巷呆十分钟,都能看到什么。瞧!……”毕西沃说道。

  两个人,一男一女,这会儿正打巷内出来。女的既不丑也不漂亮,她的衣服款式、剪裁,和色调都很脱俗,说明这是个女艺术家,男的则相当象个唱圣诗的。

  “他们一个是合唱队的低音,一个是舞蹈队的二号主角。合唱队的低音是个极有才华的人,但合唱低音在总谱里只是个附属成分,所以,他几乎还挣不到那个女舞蹈演员的工资。这个二号主角在塔格利奥尼和艾斯莱尔①初露头角之前就出名了,她为我们保留了性格舞蹈——用舞姿和表情来摹拟表演。要不是塔格利奥尼和艾斯莱尔两个人在舞蹈里表现了一种直到那时还没有被人发现的诗意,她就是第一流的天才了;而她如今成了二流演员。尽管如此,她也挣三万法郎,还有一个在议会很有影响的法国贵族院议员当她的密友。瞧,那是个三流女演员,一个全靠报纸的无边法力才站住了脚的女舞蹈演员。如果不续聘她,就会给部里增加一个敌人。芭蕾舞团在歌剧院里是个霸王,所以,在花花公子和政界人物的最高层圈子里,与舞蹈演员来往比与歌唱演员来往体面得多。在歌剧院前排座位那些老常客嘴里,‘这位先生爱听歌’是句嘲弄人的话。”

  ①塔格利奥尼(1804—1884),意大利著名芭蕾演员;艾斯莱尔(1810—1884),奥地利著名芭蕾演员。

  一个其貌不扬,衣着简单的小个子男人走了过去。

  “好,歌剧院菜单的另外一半总算也来了,这是个男高音。没有一个名闻遐迩的、嗓音达到某个音阶的男高音歌唱家,就没有诗意、没有音乐、也就没法演出。男高音表现爱情,是拨动心弦、震荡灵魂的声音,他的薪金比一个大臣还多。一条嗓子十万法郎,一双脚踝也是十万法郎,这就是歌剧院财政的两大煞星。”

  “俄(我)被这些来来往往的西(十)万法郎吓昏了。”加佐纳勒说。

  “你等会儿更要吓昏了,亲爱的表哥,跟我们走吧,……我们要象艺术家抓过一把大提琴一样,把巴黎抓过来,让你看看应该怎么弹它。总之,让你看看,在巴黎人们是怎样作乐的。”

  “这是个周长七法里①的万花筒哩!”加佐纳勒大叫起来。

  “我得先去看一下迦亚,再领这位先生去玩。”毕西沃说。

  “迦亚在表哥的事上可以对我们有用的。”

  “这油(又)是个什麻(么)弯(玩)意儿?”加佐纳勒问道。

  “这不是个玩意儿!是个玩人的。②迦亚是我们的一个朋友,终于成了报纸发行人,他的性格和他的钱柜一样总是潮涨潮落一般动荡不定。迦亚可以帮你打赢官司。”

  ①法国古里,一法里约等于四公里。

  ②文字游戏。加佐纳勒发音不准,把“玩意儿”发成机器,莱翁便说迦亚是个“玩人的”,比喻此人通过报纸,可以布置背景,操纵一些事件。

  “已经打输了。……”

  “那么,现在正是打赢它的时候!”毕西沃说。

  泰奥多尔·迦亚那时住在梅纳尔街。贴身仆人让三位朋友在小客厅暂候,他说先生正在进行密谈。……“跟谁?”毕西沃问。

  “跟一个人,这个人给他出主意,怎么能把一个不可扣押的债务人监禁起来。”一位美貌的妇人,穿着雅致的晨装出来了,她答道。

  “如果是这样,亲爱的苏珊,我们可以进去,我们这些人,……”毕西沃说。

  “呵!真是个美人儿!”加佐纳勒叫道。

  “这是迦亚太太,”莱翁·德·洛拉咬着他耳朵说道,“我亲爱的,你看到了巴黎最谦逊的女人:她本来有一大群观众,她却只要一个丈夫就满足了。”

  “老爷们有何贵干?”喜欢插科打诨的发行人见到他的两位朋友来到,就模仿弗雷德里克·勒迈特①的口吻说。

  泰奥多尔·迦亚过去是个才子,由于老呆在同一个环境里终于变成了蠢人。这是在巴黎可以观察到的精神现象。于是,他主要的乐趣就成了在言谈中穿插一切流行戏剧里的台词,说的时候还学著名演员抑扬顿挫的声调。

  “我们来吹吹牛皮。”莱翁答道。

  “还吹——哪,年——轻——人!(《卖艺人》里的奥德利)”

  “总而言之,我们肯定能抓住他。”跟迦亚密谈的那人的结束语这么说。

  “您有把握吗?弗罗芒托老爹?”迦亚问他,“每次都是我们晚上看住他,早上你们又让他溜掉,已经十一次了。”

  “有什么办法呢!我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债务人,这是个火车头,他在巴黎入睡,醒来却已经到了塞纳-瓦兹②。这是一把‘机关锁’。”

  ①弗雷德里克·勒迈特(1800—1876),法国名演员。

  ②塞纳-瓦兹,法国旧省名,在巴黎盆地,今分为三个省。

  他看见迦亚嘴边浮现一丝微笑,又补充道:

  “这是我们这一行的切口。钳住一个人、夹牢一个人,就是将他逮捕。在司法系统的保安机关里,讲法又不一样。维多克①对他的主顾说:你的饭菜准备好了。这更滑稽,因为他说的是断头机呀。”

  ①维多克(1775—1857),《人间喜剧》中伏脱冷的原型,曾经是苦役犯,多次越狱,后投靠警厅,成为秘密警察头子。

  毕西沃用胳膊肘推了一下加佐纳勒。加佐纳勒于是全神贯注地听着这场谈话。

  “先生您给点油水么?”弗罗芒托问道,那口吻虽然冷淡,却有威胁意味。

  “有那么五十生丁(《卖艺人》里的奥德利)。”发行人回答说,拿了一百个苏递给弗罗芒托。

  “给那些混蛋的呢?……”那人又说。

  “哪些混蛋?”迦亚问。

  “我雇用的那些人啊。”弗罗芒托不慌不忙地对答道。

  “他们底下还有人吗?”

  “有啊,先生。”密探回答说,“有些人给我们提供情况,自己却不知道,也不要报酬。我将这些傻瓜、笨伯排在混蛋之下。”

  “混蛋常常是漂亮而机智的!”莱翁嚷嚷道。

  “那您是警方的啰?”加佐纳勒说,不安而好奇地看着这个冷漠的、不动声色的、穿得象个执达吏的三等帮办似的小个子。

  “哪个警方?”弗罗芒托说。

  “这么说,还有好几个警方?”

  “曾经有过五种之多呢。”弗罗芒托说,“有法警,维多克曾当过头头。有反侦探警,他们的头头总是无从知道的。有富歇①的政治保安机关。还有外交部的,宫廷的(皇帝的②、路易十八的,等等),他们跟马拉凯河滨道的保安机关老打架,到了德卡兹先生③的时候才结束。我过去属于路易十八的保安机关,我打一七九三年就开始干了,跟那个可怜的孔唐松一起。”

  ①富歇(1759—1820),曾先后担任拿破仑帝国及路易十八王朝的警察总监。

  ②皇帝,指拿破仑一世。

  ③德卡兹(1780—1860),曾接任富歇的警察总监。

  莱翁·德·洛拉、毕西沃、加佐纳勒和迦亚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他曾叫多少人掉了脑袋啊!”

  “现在,有人想撇开我们自己干,真是愚不可及!”这小个子停了停又说,他霎时间变得那么狰狞可怕,“打一八三○年以来,警察总署那帮人想要正人君子,我辞职了,自己找了些小营生,专门抓那些欠债的人。”

  “他是商业警卫厅的左右手。”迦亚在毕西沃耳边说,“但是谁也没法知道哪边付给他的钱更多,是债务人还是债主?”

  “一种职业越是混蛋,就越是需要作风正派。”弗罗芒托象讲一句格言似地说,“谁给得多我就给谁干。您想收回五万法郎,办事却抠抠索索。给我五百法郎,您那个人明天早上就可以夹牢,因为我们昨天就盯住他了。”

  “五百法郎!给您一个人?”泰奥多尔·迦亚叫道。

  “丽赛特还没有披肩。”密探答道,脸部肌肉纹丝不动,“我叫她丽赛特,是受了贝朗瑞的影响。”

  “您有了丽赛特,还干您那行当!”正直的加佐纳勒叫道。

  “这太有趣了!人们都夸钓鱼和打猎好玩,那是白费唾沫。在巴黎围猎人,这游戏好玩多了!”

  “真的,”加佐纳勒高声地自言自语道,“他莫(们)得十分干练才行呢。……”

  “我要是跟您列举出我们这行顶顶尖的人物的种种品质,您会以为我说的是一个天才。”弗罗芒托对他说,他迅速一瞥就把加佐纳勒整个给看透了。“我们不是要有猞猁的眼力吗?——要胆量(迅雷不及掩耳地进入人家屋子,一见如故地与人攀谈,建议人干些卑鄙行为而又总是能让人接受,等等)。——要记忆力。——要洞察力。——要发明能力(随机应变地迅速想出一些巧计,回回不同,因为密探活动应该切合每个人的习惯和性格);这是一种天赋。——最后,还要灵巧、有力,等等。所有这些能力,先生们,都是作为美德留在阿莫罗斯体育馆门上的!我们必须兼备这一切,不然就会丢掉国家或者说商业警卫厅在耶路撒冷街①给的那一百法郎薪金。”

  ①耶路撒冷街,巴黎警察总署所在地。

  “俄(我)看您是个出色的人物。”加佐纳勒对他说。

  弗罗芒托看了一眼这个外省人,没有回答,没有显出激动的模样,也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就走了。真是天才的举止!

  “好,表哥,你刚才可看到了警方的化身。”莱翁对加佐纳勒说。

  “对俄(我)来说,这好比喝了杯助消化的餐后酒。”诚实的制造商答道。此时迦亚和毕西沃正在一起低声交谈。

  “我今天晚上在卡拉比讷那里给你回音。”迦亚高声说道,他又坐到办公桌前,对加佐纳勒既不看一眼,也不跟他道别。

  “这人真傲慢无礼!”那南方人一到门口就大叫道。

  “他的报纸有两万二千订户,是五大日报之一,他在早上可没功夫跟你彬彬有礼。……”莱翁·德·洛拉说。

  “如果我们要去议会为他的官司活动活动,那就走条最远的路吧。”莱翁对毕西沃说。

  “伟人们的名言,就跟镀金的银匙用久了金色消失一样:由于一再重复,这些话就失去了其全部光彩。”毕西沃说,“可是我们上哪儿去呢?”

  “就这儿附近,到我们的帽店老板那儿去。”莱翁回答说。

  “妙极了!”毕西沃叫道,“如果我们这样继续走下去,说不定这一天会很有趣的。”

  “加佐纳勒,”莱翁又说,“我要为你捉弄他一下,不过,你必须象一百苏的硬币上的国王那样严肃,你将免费见到一个十足的奇人,他自认为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完全昏头昏脑了。如今啊,我亲爱的,人人都想满载荣誉,可是许多人倒浑身给人笑柄,因此就出现了许多崭新的活漫画。……”

  “如果人人都享有荣誉,那怎么能彼此区别呢?”加佐纳勒问道。

  “荣誉?……那就是当个傻瓜。”毕西沃回答他,“您的表弟得过勋章,我穿得漂亮,而人们注目的是我。……”

  这一见解可以解释为什么巴黎的演说家和其他政界大人物不再在扣眼上别任何东西。正谈到这里,莱翁叫加佐纳勒念念那用金字写的、尽人皆知的名字:“斐诺继承人维塔勒,帽子制造商(而不象从前那样写“帽商”二字),”他的广告给报纸带来的收益相当于三个卖药丸或糖杏仁的商人的广告,此外,他还作过一篇关于帽子的短文。

  “亲爱的老兄,”毕西沃指着金碧辉煌的店面对加佐纳勒说,“维塔勒每年有四万法郎的利息收入呢。”

  “那他还做帽商!”那南方人叫道,猛地惊跳起来,差点没把毕西沃的手臂掰断。

  “你等会儿就见到这个人了。”莱翁说,“你需要一顶帽子,你会免费得到一顶的。”

  “维塔勒先生不在吗?”毕西沃见柜台上没人,就问道。

  “先生在他的书房里改稿样呢。”一个高级店员说。

  “瞧!这气派!”莱翁对他表哥说。

  然后,他又对那高级店员说:

  “我们能和他谈话而不致破坏他的灵感吗?”

  “让这些先生进来吧。”一个声音说。

  这是个阔人的声音,从声音里可以听出这是一个有被选举资格、颇有权势、收入可观的人。

  于是,维塔勒本人屈尊露面了。他穿一身黑呢衣服,一件华丽之极的带襟饰的衬衫,衬衫上缀着一颗钻石。三位朋友瞥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坐在办公桌旁边做刺绣。

  维塔勒的年纪在三十到四十之间,他生性开朗,却被野心勃勃的念头压抑着。他中等身材,这是身体构造良好的特征。

  他相当肥胖,但很注意保养身子。他的额角头发开始脱落,他却去助长这种趋势,以便象个殚思极虑的人。从她妻子注视着他和听他讲话的样子,可以看出她对丈夫的天才和必将成名深信不疑。维塔勒喜欢艺术家,并非因为他有艺术鉴赏力,而是由于“同行相亲”,因为他自认是个艺术家,他让人感觉到这一点,自己却不给自己加上这个高贵的称号,他总是故意把自己放在离艺术十万八千里地步而叫别人对他说:“但是您不也将帽子提高到科学的高度吗!”

  “您到底给我构思出一顶帽子来了没有?”风景画家说。

  “怎么,先生,十五天就能想出来么?”维塔勒答道,“而且是为您设计!……以两个月的时间来找出适合于您外貌的式样还不知道够不够用呢!瞧,这是您的石板画像,就在这儿,我已经仔细研究过您了!我对一个王子也不会这么费尽心机,但您更甚于王子,您是个艺术家!您是理解我的,我亲爱的先生。”

  “他是我们最伟大的发明家之一,他如果愿意任凭自己死去的话,就会跟雅卡尔①一样伟大了。”毕西沃在介绍加佐纳勒时说,“我们的朋友是呢绒制造商,他发现了回收蓝色旧衣服靛兰的办法。他想见见您这位伟大的奇才,因为您说过:‘帽如其人。’这句话使这位先生欣喜若狂。啊!维塔勒,您是有信念的!您信仰某种东西,您热衷于您的事业。”

  ①雅卡尔(1752—1834),改进了织布机的法国机械师。

  维塔勒简直没听他说些什么,他高兴得脸色发白。

  “起立,我的女人!……这位先生是科学界的一位泰斗。”

  维塔勒太太随着他丈夫的手势站起身来,加佐纳勒向他答礼。

  “我是否能有为您做顶帽子的荣幸呢?”维塔勒高兴而奉承地对他说道。

  “跟给我做的价钱一样。”毕西沃说。

  “那当然,我要求的酬金不过是有幸被你们有时提起一句,先生们!这位先生需要一顶别致的帽子,象卢斯托先生的那样。”他以权威的神气看着毕西沃说,“我会想着这事的。”

  “您太费心了。”加佐纳勒对这位巴黎的工业家说。

  “哦,我也不过是对几个人如此,也就是对那些懂得评价我的心血的价值的人。您看,在贵族中间,只有一个人懂得帽子的价值,那就是贝蒂讷亲王。为什么男人们不象妇女们那样,想到帽子是衣着中第一引人注目的东西呢?为什么他们想不到改变现有的、可以说是下流的这一套东西呢?法国人真是所有民族中最抱残守缺的,先生们,我完全了解其中的难处!我就不提我所写的关于这个问题的文章了,我曾以哲学家的身分论及这个问题。即便是仅仅作为帽商,我也独自发现了使法国现有的丑陋不堪的帽子稍具特色的办法,直到有一天我将它推翻为止。”

  他指着现今流行的其丑无比的帽子。

  “这就是大敌,先生们。”他又说,“地球上最富才智的民族竟然同意在头上戴着这么一截烟囱管!我们的一位作家曾这么说过,……这些都是我能给这些丑陋的线条作出的修改。”

  他一个一个地指着他的“创作”补充说。“你们看见了,我懂得使它们适合每个人的特点,你们看,这是医生的帽子,这是食品杂货店老板的帽子,这是花花公子的帽子,这是艺术家的帽子,这是胖子的帽子,这是傻子的帽子。虽然如此,这还是奇丑无比!注意,请你们很好地领会我的全部思想!……”

  他拿起一顶低顶宽檐的帽子。

  “这是克洛德·维尼翁从前的帽子,那时,他是个大批评家,一个自由不羁、寻欢作乐的人,……如今,他归附了政府,受聘为教授、图书馆员,只为《论战报》做事了。他成了审查官,挣一万六千法郎薪水,从他的报纸上挣四千法郎,他得了勋章,……好,这就是他的新帽子!”

  于是,维塔勒拿给他们看一顶无论剪裁和形状都不偏不倚的帽子。

  “您该替他做一顶丑角的帽子!”加佐纳勒嚷道。

  “您是个头顶尖的天才,维塔勒先生。”莱翁说。

  维塔勒鞠躬致谢,一点也没想到这是句双关语。

  “您是否能告诉我,为什么您的铺子晚上是全巴黎关得最迟的,甚至比咖啡馆和酒馆还关得晚?真的,这使我很感兴趣。”加佐纳勒问道。

  “首先,我们的商店灯火通明的时候比白天更好看;其次,要是白天能卖十顶帽子,晚上就能卖五十顶。”

  “巴黎真是事事稀奇古怪。”莱翁说。

  “尽管我有这些努力和成就,”维塔勒又继续滔滔不绝地夸耀说,“还是必须发展圆顶帽子。我正朝这方向努力!……”

  “有什麻(么)阻力呢?”加佐纳勒问道。

  “价格太低,先生!首先,人们给你摆出一些十五法郎一顶的漂亮的丝绸帽子,这就毁掉了我们的买卖。因为,在巴黎,谁也不肯花十五法郎买一顶新帽子。如果海狸毛帽子卖三十法郎,也有这个问题。说到海狸,在法国连十磅海狸毛也买不到了。这种货每磅三百五十法郎,一顶帽子要用一唡;况且海狸毛的帽子一文不值,这种毛不易染色,太阳底下晒上十分钟就发红,一受热,帽子就凹凸不平了。我们所谓海狸毛的其实就是野兔毛。背脊上的最好,两肋的次之,肚子上的为第三等。我把这一行的秘密讲给你们听了,你们都是信义君子。可是,不管我们头上戴的是丝绸还是兔毛,问题总是无法解决。因为总是现买现付,这就是为什么帽子总是这个样子。有朝一日,圆顶灰帽子卖一百法郎时,法国服装的荣誉就得救了!那时,我们能跟裁缝一样让人赊账了。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应当下定决心在帽子上装金扣子、金带、羽饰、缎子卷边,就象在路易十三、路易十四的治理下一样。那时,我们的买卖就将进入花俏新奇的商品之列而大为发达起来。到那时,象妇女时装一样,帽子的世界市场将属于法国。巴黎永远给妇女时装定着调子,而现在的帽子却到处都能制造。在这个问题上,我国每年可以赚得一千万外汇。……”

  “这真是一场革命!”毕西沃装作非常热情地对他说。

  “对,一场彻底的革命,因为必须改变帽子的式样。”

  “您真象路德①一样幸福,”莱翁说,他总爱讲双关语。“您在梦想一场改革。”

  ①路德(1483—1546),德国神学家,宗教改革运动的倡导者。路德(Luther)与诗兴(Luth)同音,这里是讥讽他在梦想中享受幸福。

  “是啊,先生。啊!如果那十三、四位能够定调子的艺术家、资本家和花花公子能有二十四小时的勇气,法国将打赢一场商业上的漂亮仗!我对我妻子说过这句话:‘为了成功,我舍得出全部家产!是的,我的全部野心就是振兴这一行,然后功成身退!……”

  “这个人真了不逮(得)。”加佐纳勒出来时说,“但俄(我)可以告诉你莫(们)你莫(们)所有这些奇人都有些南方味儿。……”

  “我们打那儿走。”毕西沃指着圣马可街。

  “俄莫(我们)要去看毕(别)的东西吗?……”

  “你会看到那些雏儿和跑龙套的女债主,这女人掌握的骇人听闻的秘密,就和您看见在她橱窗后面挂着的连衣裙一样多。”毕西沃说。

  他指着一家店铺。四周皆是令人头晕目眩的现代化商店,惟有这家店铺店容不整,破坏了整个画面。它的门面还是在一八二○年髹漆的,大概由于破产的缘故,它到了屋主手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经过长年使用,它的本色上又加上第二重颜色,再上面是厚厚的油泥和尘垢。玻璃很脏,鸭嘴式的门柄自己会转,那些使人们出来比进去更快的地方都是这样的。

  “你瞧这个人怎么样?这不是死神的嫡堂姐妹吗?”画家指着柜台边一个面目狰狞的女人对加佐纳勒耳语道。“对啦,她名叫努里松太太。”

  “太太,这件镂空花边的衣裳怎麻(么)卖?”呢绒制造商问道,他想同两位艺术家比一比俏皮劲儿。

  “对您这位远客,先生,只要一百埃居就行了。”她回答道。

  听到他这种南方人特有的玩笑话,她以深知底细的神气说道:

  “这件东西是打可怜的朗巴尔公主①那儿来的。”

  “怎么!竟在离宫廷这么近的地方卖?”

  “先生,他们并不相信这种说法。”她回答说。

  “太太,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毕西沃老老实实地说。

  “我看得清清楚楚,先生。”努里松太太应道。

  “我们有几件东西要卖。”这位有名的漫画家继续说道,“我住在黎塞留街一一二号七楼。您如果愿意呆会儿去一下,说不定能做一笔好生意。……”

  “先生您大概想要几尺颇为时髦的平纹细布吧?”她微笑着问道。

  “不,是关于一件结婚礼服的事。”莱翁·德·洛拉一本正经地说。

  一刻钟之后,努里松太太果真到毕西沃家来了。毕西沃把莱翁和加佐纳勒都带到了他家,以便把玩笑开到底。努里松太太发现他们就象一些在合作中没有获得应有成果的作家们一样神情严肃。

  “太太,”这个胆大包天的捉弄人的能手指着一双女人拖鞋对她说,“这是约瑟芬皇后②的拖鞋。”

  ①朗巴尔公主(1749—1792),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东奈特的密友。

  ②约瑟芬皇后(1763—1814),拿破仑的第一个妻子。

  对努里松太太所说的朗巴尔公主的东西那件事,就该好好报复一下。

  “这个吗?……”她说,“这是今年出品的,您看这下面的商标!”

  “您没猜到这双拖鞋只是一篇导言吗?”莱翁说,“虽然它们通常是小说的结局。”

  “我这位朋友,”毕西沃指着南方人说,“出于与家庭利害攸关的原因,想知道他要娶的一位出身名门富户的少女是否行为上有什么失检之处?”

  “这位先生能给我多少钱?”她看着加佐纳勒问道,后者已是见怪不惊了。

  “一百法郎。”制造商答道。

  “多谢!”她说,扮了个连丑八怪也望尘莫及的怪相以示拒绝。

  “您要什么呢?我的小努里松太太?”毕西沃搂住她的腰问道。

  “首先,我亲爱的先生们,打我干这行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不管是男是女,在幸福问题上讨价还价!其次,听着,你们三位是在开玩笑。”她又说道,冰冷的嘴唇上泛出一个笑容,而她那警觉的母猫一般冰冷的目光更加强了这种笑容的效果。“再说,如果这事不是和您的幸福相关,也是与您的财产相关,而象您身价这么高的人,更不该在有关嫁妆的事上讨价还价。——好啦,到底是什么事呢,我的羊羔们?”她做出一副温和的样子说道。

  “是关于伯尼埃公司的事。”毕西沃说,“很想知道对一位跟这有关系的人应当如何对待。”

  “哦,这个嘛,一个路易就够了。……”她说。

  “怎么呢?”

  “那个当母亲的把所有首饰都当在我这儿了,每隔三个月她就手头拮据一阵,哼!我借给她的钱,她要还我的利息都难以办到。您想结这个婚啊,傻瓜?……”她说,“给我四十法郎,我就多嘴告诉您值得给一百埃居的事情。”

  加佐纳勒亮出一块四十法郎的硬币,于是努里松太太就提供了某些所谓“体面”女人骨子里异常贫困的详情,听了令人不寒而栗。这个倒卖旧货的女人谈得兴起,活生生勾画出自己的形象。她没有说出任何名字、任何秘密,就向两位艺术家证明了,在巴黎,几乎没有任何人的幸福不是建立在债台高筑的摇摇欲坠的基础之上的。两位艺术家听得直打寒战。她的抽屉里有已故的祖母们、活着的孩子们、去世的丈夫们、死掉的孙女们镶金嵌宝的纪念物!她让她的主顾们互相揭底;在他们情感激动、吵嘴、发怒的时候,在立借约所需要的这一类无关紧要的准备过程中,刺探出他们的秘密,从而了解到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您怎麻(么)会干上这种买卖的?”加佐纳勒问。

  “这是为了我的儿子。”她天真地说。

  这些倒卖衣物的女人几乎总是用充满美好动机的理由来为自己干这买卖辩护。努里松太太自称失去了好几个未婚夫、三个女儿学了坏,也离开了她,总之,失去了一切幻想!她让人看几张当票,说这就是她最值钱的票据,从而证明她的买卖多么不顺利。她声称下月三十日又要拮据了。她说人家尽“坑”她。

  两位艺术家听见这个字眼互相瞧了一眼,这有点言过其实了。

  “听着,孩子们,我要讲给你们听,他们是怎样耍我们的!不是关于我,而是我的对门邻居、女式皮鞋商马于歇太太。我曾借给一位伯爵夫人一笔钱,这女人的嗜好,和她的收入相比是太多了。这家伙用的是漂亮的家具,住的是一套堂皇的房子!这家伙还接待客人,还象我们所说的,充阔太太(虚张声势)。她欠女皮鞋商三百法郎,可是还大摆宴席,举行晚会,前天还这样呢。那女皮鞋商从厨娘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就来找我。我们火了,她想去大闹一场,我跟她说:‘我的好马于歇大妈,这有什么用呢?不过招人恨罢了。不如去弄些好的抵押品来。对付刁钻的人就要比他更刁钻!这样还省得动肝火。……’她想去那里,要我给她帮腔,我们就去了。‘太太不在家。’‘知道!’‘我们等她,’马于歇大妈说,‘就是等到半夜也行。’于是,我们就在前厅里扎下营,聊起天来。啊哈!这下子,门开开关关地,轻手轻脚的走路声,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我倒有点过意不去。赴宴的客人来了。你们想想这会搞成什么样子。伯爵夫人差她的贴身侍女来哄马于歇。‘明天就付给您!’总之,什么好听说什么,……说什么也不管用。伯爵夫人穿得跟过年一样来到饭厅。我那位马于歇听到了,就打开门去见她。天哪,她看到满桌子亮闪闪地尽是银器,暖锅、烛台,统统亮得象一箱首饰一样,她就象苏打水似地发作了,连珠炮一般开起火来:‘用着人家的钱,就该俭省一点,甭请那个客!做伯爵夫人的倒欠着一个有七个孩子的可怜的皮鞋商一百埃居!……’她都胡唚些什么,你们也能猜得到。只(这)女人该受过多少教育。听到伯爵夫人说的一句托辞:‘没有家底子,’我那位马于歇一听便大叫起来:‘哎!太太,这不是银器吗!把您的餐具当掉还我钱吧!’‘您自己拿吧。’伯爵夫人说着拿起六副餐具塞在她手里。我们窜下楼梯,……嗬!跟大获全胜一样!……不,到了街上,马于歇眼泪汪汪了,因为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她把餐具送回去并且向人道歉。她明白了这伯爵夫人穷到什么程度:那餐具全是白铜的!……”

  “她露馅了①。”莱翁说,在他身上还时常出现当年的弥斯蒂格里②的影子。

  ①双关语。可理解为“她毫无掩饰,她露馅了。”也可理解为“她还是透支。”

  ②弥斯蒂格里是莱翁·德·洛拉早年的绰号。

  “哦!我亲爱的先生。”努里松太太听到这句双关语恍然大悟,“您是个艺术家,您是写剧本的,您住在海尔德街,和安东尼亚太太一起,您的癖好我都知道……来,您是想把头等货色的奇珍异宝搞到手吧,是卡拉比讷还是穆斯克通,玛拉迦还是珍妮·卡迪讷呢?”

  “玛拉迦,卡拉比讷吗!她们能有今天,还是我们栽培的!……”莱翁·德·洛拉嚷道。

  “我向您发誓,亲爱的努里松太太,我们仅仅是想得到与您结识的荣幸,并希望了解您的过去,也就是说,您是从哪一道斜坡滑到您这一行里去的。”毕西沃说。

  “我过去是法国元帅伊桑布尔亲王①的亲信。”她做出一副道丽娜②的姿势说,“一天早上,来了一位在皇帝宫廷里地位极高的伯爵夫人,她要和元帅谈话,而且是密谈。于是,我立即准备好偷听。那女人哭成个泪人儿,她对这个糊涂虫元帅(伊桑布尔亲王,这位共和国的孔代③,竟是个糊涂虫!)说,她的丈夫在西班牙服役,连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也没给她留下,而她现在如果没有一两张这种钞票,她的孩子就没饭吃了,她明天就没吃的了。……我那位元帅当时还相当大方,他从书桌里拿出了两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我看着这位美丽的伯爵夫人下楼,她倒看不见我。她得意地笑着,那得意里却没有什么母爱的成分。因而,我一直溜到列柱回廊下面。我听见她轻轻地对她仆人说:‘去勒努瓦商店!’我也跑到那儿。这个做母亲的走进那个有名的商店(你们知道,在黎塞留街),……她为自己定做了一件一千五百法郎的长裙,并付了款:那时候定做长裙要先付清款子。过两天她就可以在一个大使的舞会上露面,打扮得花枝招展,象个既要博得众人青睐又要博得某一个人欢心的女人应该打扮的那样。打那天起,我心里就想:我有职业了!等我年纪大了,我就借钱给那些阔太太去置办衣服,因为情欲是不会斤斤计较,而会挥金如土的。您如果是在找轻松喜剧的主题,我可以卖给您。……”

  ①在《贝姨》中是维桑布尔亲王。

  ②道丽娜,莫里哀名剧《伪君子》中奥尔恭家的女仆。

  ③孔代亲王(1621—1686),亦称伟大的孔德,法王路易十四时代的名将。

  讲完这一通使她以往生活的哪一阶段都黯然失色的话以后,她就走了。她这番知心话和她试图微笑时露出来的五颗大黄牙,倒把加佐纳勒吓得要死。

  “我莫(们)再干些什么呢?”加佐纳勒问道。

  “期票!……”毕西沃吹口哨叫来了门房,“我要用钱,我教您看看门房能有什么用途,您以为他们只会拉门铃……他们还能把象我这样的无赖之徒、受他们荫庇的艺术家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所以,总有一天,我的门房会得蒙蒂翁奖①的。”

  ①蒙蒂翁男爵(1733—1820),著名慈善家,法国大革命前曾担任多种行政职务。大革命后,流亡国外,将其财产用于慈善事业。他于一七八二年设立“品德奖”。专门授予行为最高尚的穷人。

  加佐纳勒眼睛睁得老大。看见他,你就会懂得牛眼窗这个字的涵义了。

  一个中年人突然出现。他半象穷人半象公务员,但油水更多、油光可鉴,头发油腻腻地,大腹便便地,脸色象女修道院院长一样苍白潮湿,足登一双皮便鞋,身穿一件蓝呢上装和一条浅灰色裤子。

  “您要什么?先生,……”他用一种又象保护人又象手下人的神气说。

  “拉弗努耶,……他名叫拉弗努耶。”他转身对加佐纳勒说,“您有我们的期票簿吗?”

  拉弗努耶从旁边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来,其粘糊糊的程度,为加佐纳勒见所未见。

  “在两张名为五百法郎的期票上,写上为期三个月,给我签上名字。”

  于是,毕西沃递去两张拉弗努耶为他开的现成商业票据。

  拉弗努耶立即在上面签了字,并登在油腻腻的小本子上,他女人在这小本子里记着房客们的一笔笔债务。

  “谢谢,拉弗努耶。”毕西沃说,“给你,这是一张滑稽歌舞剧剧场的包厢票。”

  “好,我闺女今晚上可以好好玩一玩了!”拉弗努耶说着就走了。

  “我们这里共是七十一个房客,”毕西沃说,“平均每月欠拉弗努耶六千法郎,每季一万八千法郎,这仅仅是借钱和垫付邮资(支票)的数目,应交的房钱还不算。这是个财神爷,……百分之三十的财神爷,我们给他百分之三十的利钱,虽说他从来不开口问我们要,……”

  “巴黎啊,巴黎!……”加佐纳勒叫道。

  “我们一面走,”毕西沃刚把期票收好,就对他说,“因为我想带您,加佐纳勒表哥,去看另一个演员,他将免费演出一场好戏,……”

  “在哪儿?”加佐纳勒打断他的话说。

  “在一个高利贷者家里,……我们一面走,我一面把拉弗努耶老弟在巴黎起家的故事讲给您听。”

  经过门房时,加佐纳勒瞥见吕西安娜·拉弗努耶小姐在练习视谱唱歌,她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她父亲在看报,而拉弗努耶太太手里拿着信,正要给房客们送去。

  “谢谢您,毕西沃先生。”小姑娘说。

  “这不是个雏儿,而是个蝉蛹。”莱翁对他表哥说。

  “看来赢得门房的友谊就和赢得其他人的友谊一样,用的都是包厢①,……”加佐纳勒说。

  “他在我们这个阶层里学得多快啊!”莱翁对这句双关妙语大为欣赏,禁不住叫了起来。

  “拉弗努耶的故事是这样的。”三位朋友走到林荫道上时,毕西沃接着前面的话题说道,“一八三一年时,您那位参议员马索尔还是个律师——记者,还只想当个掌玺官,而俯允路易-菲力浦②留在他的宝座上。但我们应当原谅他的野心,他是卡尔卡松③人。有一天,他看到一个青年同乡进来对他说道:‘您认识我吗?马索尔西(先)生?我是您的邻居食品杂货店老板的小儿子,我打那里来,因为人家告诉我们,来这里的人都能找着个事做,……’听见这番话,马索尔打了个寒噤。他心想,如果他不幸为这个毫不相识的同乡做件好事,那么,全省的人都要涌到他家来了,他的门铃将响个不停,他将多破费十一根门铃绳,他的地毯也要遭受损失,太吃亏了。他唯一的仆人也将离开他,他和房东将为楼梯而闹纠纷,房客们也会抱怨房子里散发的大蒜和驿车的气味。因此,他就象屠夫要动手宰羊时望着羊那样,朝这位求职者望了一眼。那同乡尽管挨了他的白眼或者说挨了他一刀,却还是这么说下去(这是马索尔告诉我们的):‘我和别人完全一样,也是有野心的,我不发财决不回家乡(如果说我还会回去的话)。因为巴黎是天堂的前厅,听说,您在报纸上写文章,在这里能呼风唤雨、影响极大。您只要开口,就能在政府里要什么有什么。不过我虽然跟大伙一样有点才能,但我对自己很清楚,我没有受过教育。即使我有些手腕,我也不会写,这真是倒霉,因为我还是有些头脑的。所以,我并不想和您竞争,我掂量掂量自己,知道自己是不会出人头地的。但是,既然您无所不能,而且,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几乎和亲弟兄一样,我想靠您的抬举和关照……哦,应当如此的,我要找个职业,一个适合我的能力,适合我这样的人的职业,一个我能发财致富的职业……’马索尔正要给他当面好看,粗暴地将这位同乡赶出门去,这老乡却这么结束道:‘所以,我不要求进政府部门,那里提升起来象乌龟爬一样,您的表弟当了二十年的流动监督员了。……不,我只想开头在……’‘戏院吗?’马索尔问道,他对这样的结局感到很满意。‘不,我当然举止、外表和记忆都不坏,但是老得拉幕。我想开头干……门房这一行。’马索尔绷住脸对他说,‘那一行拉门铃比拉幕的次数多得多,但至少您能看到门房④里总是满座的。’于是,正如拉弗努耶所说的,他替他弄到了第一根门铃绳⑤。”

  ①在法语中,门房和包厢是同一个字,其复数形式与“颂扬之辞”谐音,故这句话听上去也可解为“……用的都是颂扬之辞”。

  ②路易-菲力浦(1773—1850),一八三○年七月革命后执政的法国国王。

  ③卡尔卡松,法国南部沃德省的省会。沃德与鲁西荣毗邻,同于一六五九年并入法国,因此马索尔可算加佐纳勒的大同乡,故云。

  ④双关语,喻包厢,见前注。

  ⑤门铃绳(指门房的职务),与勋章饰带在法语里也是同一个字。

  “我是第一个关心到门房这一类人的。”莱翁说,“有些道德骗子、耍弄虚荣心的江湖艺人、现代的诽谤者,披上庄严外衣的屠伯、发明耸人听闻的时髦问题的人,这种人主张解放黑奴,改善小偷待遇,对刑满释放的苦役犯行善,却让自己的门房处于比爱尔兰人更糟的状况,住在比疯人院禁闭室更可怕的牢房里,每年给他们养家糊口的钱比国家给苦役犯的还少……我一辈子就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给我的门房弄了一间屋子。”

  “假如某人盖了许多大笼子,”毕西沃又说,“把它们隔成上千个小间,就象蜂窝的蜂房或是动物园的兽笼一样,用来容纳各行各业的各种人物,假如房东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来向一位学者请教,跟他说:‘我要一个长着双手的活物,能在十尺见方、装满旧鞋、充满破衣烂衫臭气的舱底过活;我要它在那里过一辈子,在那儿吃,在那儿睡,而且感到幸福,生出一些天使般漂亮的孩子,在那里工作,在那里做饭,在那里散步,在那里种花,在那里唱歌,足不出户,不见天日,而能觉察到外面发生的一切!……’毫无疑义,这么说,学者也发明不了门房。只有巴黎或者也可以说只有魔鬼,才能创造出它来。……”

  “巴黎的工业在知其不可为而为这一方面是百尺竿头又进一步了,”加佐纳勒说,“有些工人,……你在介绍产品,但却不了解这工业的各项产品。正象帝国时代拿破仑用他的团队同欧洲打仗一样,我们的工业用苦难同大陆①的工业打仗。”

  ①大陆,指欧洲其他国家。

  “我们到了我的朋友沃维奈的家了!他是放高利贷的。”毕西沃说,“那些描绘我国风俗的人所犯的最大错误之一,便是翻来覆去描绘陈旧的肖像。如今,各行各业都已更新了。食品杂货店老板成了法国贵族院议员;艺术家积攒钱财;轻松喜剧作家也有了年金。虽然有极少数脸谱还是象过去一样没有变化,但是总的来说,各种职业再也没有过去的特殊外表和古老习俗了。我们有过高布赛克、羊腿子、夏布瓦梭、萨玛农这些人物,今天则有沃维奈这样好脾气的高利贷者,经常串戏院后台、追漂亮女人、坐单马小车兜风的花花公子……好好观察观察这个人,加佐纳勒老朋友,您会看到一幕金钱的喜剧,一个一毛不拔的冷漠的人,和一个估计有利可图便立刻热情高涨的人。你尤其要听听他怎么讲话!”

  这是意大利人大街的一座外表极漂亮的房子。三人上了三楼,发现周围尽是些时髦雅致的陈设。一位年约二十八岁的年轻人几乎是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因为他看到莱翁·德·洛拉走在前面。沃维奈跟毕西沃表面上极其友好地握了手,神情冷淡地向加佐纳勒点头致意,把他们让进一间书房里。那里的陈设虽然表面上有艺术风味,虽然有时兴的小雕像和现代艺术为我们那些小套间设计的成百上千的小玩艺儿(这现代艺术也变得和消费者同样渺小了),那种市民的口味却依然透露出来。沃维奈就象那些经商的年轻人一样,穿得过分考究。不过,这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却也是一种广告。

  “我来向你要点钱。”毕西沃笑着说,将期票递过去。

  沃维奈换了副严肃的神态,使加佐纳勒笑了起来,刚才那副笑容可掬的脸和这副受到催告的经营贴现者的面孔实在有天壤之别。

  “我亲爱的,”沃维奈看着毕西沃说,“我十分乐意为你效劳,可是,我眼下没有钱。”

  “得了吧!”

  “真的!我全借出去了,借给谁,你知道……这个可怜的卢斯托跟一个得到部里撑腰的轻松喜剧的老作家里达合伙经营一家戏院,……他们昨天要走了三万法郎。我身上一文不名,今天早上在珍妮·卡迪讷家打牌时,我输掉了一百路易,还得叫人去赛里泽那里弄钱来还呢。……”

  “您一定是真的一文不名才不肯给可怜的毕西沃帮忙,”

  莱翁·德·洛拉说,“因为他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是很会说坏话的。……”

  “可是,我只会说沃维奈的好话,他好极了。……”毕西沃说。

  “我亲爱的,”沃维奈又说,“即使我有钱,即使给百分之五十的利钱,我也不能让你贴现由你的门房签字的票据……拉弗努耶没人要。这不是罗特希尔德①。我告诉你吧,这种票据完全被拆穿了,你得另外想出一家商号来。找一个叔叔吧!因为肯替我们签期票的朋友如今是不多见了,我们这个世纪的势利精神有了可怕的发展。”

  ①罗特希尔德,欧洲最著名的银行世家。

  “我有……”毕西沃指着莱翁的表哥说,“我有这位先生,……他是我国南方最出名的毛纺厂厂主之一,名叫加佐纳勒,……他头发梳得不太好(他瞧着这位外省人凌乱而茂密的头发说),不过,我就要领他上马里于斯那儿,他会替他去掉这种有损于他的尊严和我们的尊严的鬈毛狗般的外表。”

  “我不相信南方的证券,我这么说并非有意冒犯这位先生,”沃维奈说。这使加佐纳勒大为高兴,根本没因为这句无礼的话而生气。

  加佐纳勒聪明过头了,他还以为画家和毕西沃因为教他认识巴黎了,想让他付巴黎咖啡馆那一千法郎饭钱。这位鲁西荣子弟还没有丢开那种不可思议的疑心病,这种疑心病在巴黎倒也保护了外省人。

  “你想,我怎么跟离巴黎二百五十哩之遥的比利牛斯山发生业务关系呢?”沃维奈又补充道。

  “那就这样了?”毕西沃说。

  “我这里还有二十法郎。”年轻的经营贴现者说。

  “我为你感到难过。”这个骗人的老手说,“我原以为自己还值一千法郎呢。”他冷冷地补充道。

  “你值一万法郎,”沃维奈说,“有时你甚至是无价之宝,……可是我没钱了。”

  “好吧,”毕西沃说,“别谈这个了,……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你所能希望的最好的买卖,今天晚上,在卡拉比讷家,……你知道吗?”

  沃维奈眨着一只眼睛瞧着毕西沃,这是马贩子之间说“咱们别斗心眼了”的时候的眼神。

  “你忘了你曾搂着我的腰,活象搂一个漂亮女人一样,那目光和话语都充满了柔情,你对我说:‘如果你能替我以平价弄到杜·蒂耶和纽沁根投标的铁路股票的话,我什么也肯为你干。’我亲爱的,马克西姆和纽沁根要到卡拉比讷家去,她今天晚上接待许多政界人物。你可错过一个好机会啦,老弟。好吧,再见,骗钱的行家!”

  说着毕西沃站起身来。那沃维奈虽说表面上很淡漠,实际上却象承认干了件傻事的人那样难受。

  “我亲爱的,你等一等,……”这经营贴现的人说,“我手头虽说没钱,可还有点信用,……你的期票一钱不值,可是我还是可以收下来,换给你一些证券。总之,我们可以在铁路股票问题上达成谅解,我们可以按一定比例分享这笔买卖的赚头,那时,我再在赚头上给你打折扣,……”

  “不,不,我要现钱,我还是用我的拉弗努耶,……”毕西沃说。

  “拉弗努耶的确不错,”沃维奈说,“他在储蓄所存钱,他好极了,……”

  “他比你好,”莱翁对他说,“他不养风骚女人,不付房钱,也不做投机交易,不用老为行情看涨还是看落而担心,……”

  “您以为是在开玩笑吗,我的伟人?”沃维奈应着,转眼又变得乐呵呵的、讨人欢喜了,“您是把拉封丹寓言《橡树和芦苇》凝炼化了。——算了,古柏达,我的老搭档。①”沃维奈说着搂住毕西沃的身子,“你要现钱,那好,我完全可以向我的朋友赛里泽告贷三千法郎而不是两千法郎,……我们要够朋友啊,西拿!②……把你那两片大白菜帮子给我吧!我回绝过你,那是因为,对于一个只有在把票据拿到银行兑现后才能做成他那可怜的生意的人来说,把你的拉弗努耶期票留在他的办公桌抽屉里是很难过的,……真很难过,非常难过,……”

  ①雨果的《吕克莱斯·波基亚》中的一句台词,古柏达是剧中的奸细。

  ②高乃依的《西拿》中的一句台词,见第五幕第三场。

  “那你贴现扣多少利息呢?”毕西沃问。

  “没多少,”沃维奈答道,“三个月才要你区区五十法郎……”

  “正如爱弥尔·勃龙代过去说的:你将是我的恩人。”毕西沃说。

  “百分之二十,利息在内!……”加佐纳勒在毕西沃耳边说。毕西沃用胳膊肘朝他食管那儿来了一下,算是回答。

  “瞧,”沃维奈打开办公桌抽屉说道:“我的好朋友,我看见那儿有一张旧的五百法郎票子粘在带子上了,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有钱呢,我还在找一张下月底到期的四百五十法郎的期票,赛里泽可以不要多少回扣就收下这张期票,这样你的钱就够数了。可是你不是开玩笑吧,毕西沃?……嗯!今天晚上,我要到卡拉比讷家去,你对我起誓,……”

  “我们不是重新成为朋友了吗?”毕西沃说着收起那张五百法郎的钞票和四百五十法郎的期票,“我以名誉担保,你今天晚上会看到杜·蒂耶和许多想在卡拉比讷那里发迹,……搞铁路的人。”

  沃维奈把三位朋友直送到楼梯口,一面吹捧毕西沃。毕西沃一直到门口都保持着一本正经的态度。加佐纳勒力图对他解释这笔买卖,向他证明说,如果沃维奈的老同行赛里泽再从他那张四百五十法郎的期票里拿走二十法郎的回扣,那这笔钱就成了百分之四十的利了,……毕西沃听他说下去。等他们到了柏油路上,毕西沃才现出巴黎骗子的笑容。这种无声的、冷冷的笑容,就象是一种来自唇边的寒风,使加佐纳勒浑身发凉。

  “铁路招标的事肯定要在议会里拖延下去,”他说,“我们昨天从刚才那个我们对她微笑的跑龙套那里得知这一点的。……况且,如果我今天晚上打朗斯克内牌能赢到五、六千法郎,为了弄到赌本吃七十法郎的亏又算得了什么?……”

  “朗斯克内牌是巴黎千百个侧面中的又一个侧面。”莱翁又说,“所以,表哥,我们打算把你介绍到圣乔治街一个公爵夫人家,在那里,你将见到风骚女人中的精华,你将在那里打赢你的官司。可是,你这样的比利牛斯发型可没法让你在那儿露面,你简直象头刺猬。我们先带你去附近交易所广场的马里于斯那儿,他是我们的又一个演员,……”

  “这个新演员是个什么人?”

  “有这么一个掌故。”毕西沃回答,“一八○○年,一个叫卡博①的图卢兹人——一个野心勃勃的青年理发师——到了巴黎,搭起一个铺子(我也用你们的行话了)。这个天才的人在利布纳赋闲(他现在享有二万四千法郎的年金),他明白这个粗俗而不体面的名字永远也不会走红。他的老主顾德·帕尔尼先生给他起了马里于斯这个名字,这比阿尔芒啊,希波利特②啊那些名字强多了,那些取自父系祖先的名字实际上也和卡博这个名字有同样的弊病。卡博的所有接班人也都叫马里于斯。现在的马里于斯是马里于斯第五,真名叫穆然。这在许多行业都是如此,如波多水、小维尔图墨水等。在巴黎,名字成了一种商业资产,最后成了高贵的字号。马里于斯收有门生弟子,据他说,是他创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理发学派。”

  ①卡博也是法语中“狗”的俗称。

  ②阿尔芒这个字与“鼠妇”相似;希波利特与“马”字有关。

  “俄(我)穿过法国时,就已看见许多招牌上写着这麻(么)几个字:某某,马里于斯弟子。”加佐纳勒说。

  “这些徒弟每烫完一次发就得洗一下手,”毕西沃说,“但是,马里于斯并不一视同仁地收下他们,他们必须有一双漂亮的手,脸相也不能难看,其中最出色的、有口才、有风度的,让他们去上门理发,他们回来时都累得要命。马里于斯则只为有身分的女人上门理发,他自备轻便马车并有随身小厮。”

  “不管怎麻(么)样,他不过是个剃头匠而已!”加佐纳勒生气地嚷道。

  “剃头匠!”毕西沃说,“您想,他是国民自卫军上尉,并且因为一八三二年第一个冲进街垒而得过勋章呢!”

  “你可得注意,这既不是理发师也不是假发师,而是一家理发馆的经理。”莱翁一面上楼一面说道。那楼梯栏杆的小柱头是水晶玻璃的,扶手是桃花心木的,梯级上铺着华贵的地毯。

  “喂,您可别让我们丢脸。”毕西沃对加佐纳勒说,“在前厅会有仆人替您脱去外衣、摘掉帽子,给您一样样刷干净,然后,陪您到某一间理发室门口,替您开门,关门。”毕西沃狡黠地补上一句:“告诉您这些,实有必要,我的朋友加佐纳勒,不然您也许会喊‘捉贼’的。”

  “这些理发室,是三间贵妇式小客厅。”莱翁说,“经理在这里集中了现代一切豪华设施:窗上挂着帷幔,到处放着花盆架和软绵绵的沙发。人们可以坐在沙发上一面看报,一面等候轮到自己理发。你进去时会摸摸背心口袋,以为会要你五个法郎:可是从任何口袋中掏走的不过是烫发十个苏、全活二十个苏。鲜衣美服与花卉架相间,水龙头水珠喷溅,四周巨大的镜子映照出人们的脸庞。所以,你可别大惊小怪。当客人(这是马里于斯用以代替主顾这个粗鄙字眼的雅称)一出现在门口,马里于斯对他瞧上一眼,就作出了估价:您对他来说,这只是个值不值得照料的脑袋。对马里于斯来说,没有人,只有脑袋。”

  “您要是跟我们配合默契,我们将让您看到马里于斯淋漓尽致的表演。”毕西沃说。

  加佐纳勒一露面,马里于斯看他一眼,印象还不错,便叫道:

  “雷居吕斯,这个脑袋您来!先用小剪子铰一下。”

  “对不起,”加佐纳勒见毕西沃对他做个手势,便对这个弟子说道,“俄(我)想要马里于斯先生本人替俄(我)理发。”

  他这样自命不凡使马里于斯觉得十分受用,竟放下手里的那个脑袋走了过去。

  “我为您效劳,我马上就完,请不要着急,我的弟子先给您准备一下,具体剪法则只由我一个人决定。”

  马里于斯是个麻脸的小个子,黑玉般的头发象吕比尼①一样鬈曲,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假袖口,衬衫的襟饰上缀着一颗钻石。这时,他认出了毕西沃,于是就象对待一个与自己地位相当的权贵那样向他致敬。

  ①吕比尼(1795—1854),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

  “这是个普通的脑袋。”他指着他正在理发的那位先生对莱翁说,“一个食品杂货店老板!……有什么办法呢,要是只搞艺术,就会在比塞特救济院发疯死掉!……”他又对雷居吕斯说:“伺候好这位先生,他一定是个艺术家。”

  然后,他做了个无法模仿的手势,回到他的主顾那里。

  “他是一位记者。”毕西沃说。

  听到这句话,马里于斯给那个普通脑袋梳了两三下,便向加佐纳勒奔过来。雷居吕斯正要动他的小剪子,被他抓住了胳膊:

  “我来照应这位先生。喂,先生,”他对那位食品杂货店老板说,“您照照镜子吧,如果镜子愿意的话……奥西昂!”

  那仆人走了进来,拉住客人,替他穿衣。

  “请到帐房付钱,先生。”马里于斯对那个顾客说。那人懵头转向,已经掏起钱包来了。

  “我亲爱的,小剪子这道工序果真很有必要吗?”毕西沃问。

  “没有一个脑袋不是洗完了才交给我的。”这大名鼎鼎的理发师说,“但是,为您我可以替这位先生做全活。我让弟子们先开个头,是因为我包不下来。大家都跟您一个说法:‘要马里于斯理发!’我只能收个尾,……这位先生在哪家报纸做事呢?”

  “俄(我)要是您的话,俄(我)就培养出三、四个马里于斯来。”加佐纳勒说。

  “哦,我知道了,先生是连载小说作家吧?”马里于斯说,“唉!在理发业上,这是办不到的,只能事必躬亲,……对不起!”

  他离开加佐纳勒去看雷居吕斯,后者正在给一个新到的脑袋做准备工作。他用舌头弹着上颚,发出一种不赞成的声音,这种声音可以用“啧,啧,啧!”来表示。

  “得了,老天爷!这样不够整齐,你这么剪就变成一层层的了……看……这样!雷居吕斯,这不是在给卷毛狗剪毛,这是些有个性的人,如果你还是瞧着天花板,不把注意力放在脸和镜子上,你就要给我这字号丢脸了。”

  “您很严格啊,马里于斯先生。”

  “我得把这门艺术的奥秘传授给他们,……”

  “这也算一种艺术吗?”加佐纳勒说。

  马里于斯愠怒地在镜子里看着加佐纳勒,一手拿着梳子,另一只手拿着剪子停了下来。

  “先生,您说话象个……孩子!然而听您的口音是个南方人,那可是个出才子的地方。”

  “是的,俄(我)知道,这也得有某种审美趣味。”加佐纳勒说。

  “别说了,先生!我本以为您挺有见识。这就是说,一个理发师,我不说一个好理发师,因为要么就是个理发师,要么就称不上,……一个理发师……是很难找的……要比……我该说什么好呢?……比一个……我不知道什么……比一个大臣还难找(请坐着别动);不,大臣的价值很难估计,马路上到处都是……是不是比一个帕格尼尼①还难找?……不,这还不够!……一个理发师,先生,一个猜透您的灵魂和习性,以便依据您的个性为您理发的人,必须具有构成一位哲学家的素质。说起妇女们!……您看,妇女是器重我们的,她们了解我们的价值……当她们情场取胜来这里理发时,我们与她们想要征服的对象便具有同等的价值。……这就是说,一个理发师,您是无法确知他的价值的,……您看,正在跟您说话的我,我就差不多是您所能找到的……不是吹牛……大家知道我这个人……不,我觉得大概还有更好的……操作,正是这个!啊!要是妇女们让我随意行动,如果我能将我所有的想法付诸实施,那该多好!……您知道吗?我有魔鬼般的想象力!……可是,妇女们适应不了,她们有她们的打算,当你开始发挥你那美妙创造时,她便用手指或梳子捅你,这些创造本来应该铭刻和收集起来才是,因为我们的作品,先生,只能存在几小时,……一个伟大的理发师,哎!那就象卡雷默和威斯特里②在他们各自的行当里一样,……(请把头向这里偏偏,这儿,我要修面了,好。)我们这一行,叫一些既不理解他们所处的时代、又不懂艺术的笨旦糟蹋了,……有些卖假发或生发水的商人,……他们眼里只看到要卖给您的药瓶!……真惨!……这是在做生意。这些可怜虫就是剪头发或者勉强对付头发,……而我呢,当我从图卢兹来到这里时,我的雄心就是继承伟大的马里于斯,做一个真正的马里于斯,而且我一个人要比我前面的那四个马里于斯更为这个争光。我心里想:‘不成功毋宁死’……(坐直了,我就要给您弄完了。)是我第一个讲究雅致。我把我的理发室变成了人们好奇的目标。我瞧不起广告,我把广告钱花在舒适和娱乐上。明年我将在小客厅里搞个四重奏,演奏音乐,而且是最好的音乐。是的,应当为来理发的人消烦解闷。我并不讳言,这种工作也有令人不快之处。(请照镜子。)让人理发是很累的,也许就跟摆姿势让人画像一样。先生,您大概知道著名的韩堡①先生。(我成功地处理过美洲给他剩下的那一点点头发。科学与蛮荒的共同点在于两者都使人丢尽头发。)这位有名的学者曾说过,除了上绞刑架,就数让人画像最难受了。但是,根据有些妇女的意见,我看让人理发的难受劲儿比起让人画像来,还略胜一筹。所以,先生,我要做到让人出于乐趣而前来理发。(您有几根头发翘着要弄服帖。)有个犹太人曾向我推荐一些意大利歌女,她们可能在幕间休息时为那些四十岁的年轻人拔白头发。可她们都是音乐学院的学生,蒙马特尔大街的钢琴教师。我给您按照一个才华出众的人的标准理完发了,先生。奥西昂(他对穿制服的仆人说),替这位先生刷刷衣服,送他出去。轮到谁了?”他骄傲地看着等候的人说道。

  ①帕格尼尼(1782—1840),意大利著名小提琴家。

  ②卡雷默(1784—1833),法国著名的厨师;威斯特里(1760—1842),法国舞蹈家。

  ①韩堡(1769—1859),德国植物学家,旅行家,因曾经探索南美亚马逊河流域而闻名。

  “你别笑,加佐纳勒。”莱翁到了楼梯下面对他表哥说,他的目光落到交易所广场上:“我看见那边有个伟人,你等会儿可以把他们的语言和这位实业家比较一下,你听过他的谈话后告诉我,他们两个究竟谁更奇特。”

  “你别笑,加佐纳勒。”毕西沃也滑稽地学着莱翁的口吻说,“你以为马里于斯都干些什么事呢?”

  “理发啊。”

  “他赢得了批发销售头发的垄断权,就象那个卖给我一埃居一只瓦钵的食品商取得了卖块菰的垄断权一样。”毕西沃继续说下去,他从这一买卖的证券上收回扣;借钱给那些有抵押品的手头拮据的主顾,创办终身年金;在交易所从事投机买卖;他还是所有时装报刊的股东。此外,他还借一个药剂师的名字出售一种不名誉的假药,在他名下一年就得到三万法郎的利息收入,这种买卖的广告费每年就花十万法郎。”

  “这可能吗?”加佐纳勒叫道。

  “请记住,”毕西沃庄重地说,“在巴黎是没有什么小买卖的,在这里什么都变大了,从卖破布的直到卖火柴的。那个胳膊上搭着手巾,看着您走进去的冷饮店老板,一年可能有五万法郎入息,一个饭店侍者也可以是个有被选举权的选举人。某某打街上走过,你把他当作穷光蛋,可是他背心口袋里放着值十万法郎的钻石,要送去镶配,而不是把它盗走。”

  这三个形影不离(至少这天如此)的人,在风景画家的带领下,撞上了一个年约四十,戴着绶带的人,他是从林荫大道穿过维维安讷新街过来的。

  “喂,你在出什么神呢,我亲爱的杜布迪约?”莱翁说,“在构思一幅象征主义的杰作吗?……我亲爱的表哥,我很高兴向您介绍我们大名鼎鼎的画家杜布迪约,他能出名不但由于他的才能,而且也由于他的人道主义信念。杜布迪约:这是我表兄帕拉福克斯。”

  杜布迪约,身材矮小,脸色苍白,长着忧郁的蓝眼睛。他朝加佐纳勒微微点了点头,后者则在这个天才人物的面前鞠了一躬。

  “这么说,你们任命了斯蒂曼,而不是……?”

  “有什么办法呢?我当时没在场。”伟大的风景画家答道。

  “你们会使人看不起美术院的。”那画家又说,“选这么个人!我不想说他坏话,可是人总得有点本事!……人们将把百艺之冠的雕刻引向何处?这种艺术作品是最持久的,它揭示出世人已经全然无知,甚至记忆不起来的民族性,……它造就一系列伟人。雕刻,这是一种圣职,它概括了一个时代的思想。而你们却去招募一个专门制作粗糙的人像和壁炉的装潢匠,一个神庙里的小贩!啊!就跟尚福尔说的一样,要适应巴黎的生活,就得从每天早晨吞一条蝰蛇做起,……不管怎样,我们还剩下了艺术,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去培育它……”

  “除此以外,您还有一个仅有极少数艺术家才能得到的安慰:未来是属于您的。”毕西沃说,“等全世界都皈依了我们的学说,您就将成为您的艺术的泰斗,因为您为之带来了新的见解。大家都能理解了,……您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将成为一个伟人,而您今天只是对于我们几个人才是如此。问题是要坚持到那一天!”

  “我刚完成了‘和谐’的寓言雕像,”那位艺术家又说,他那张脸就象一个被人说到自己得意之处的人一样开朗起来。“如果你们赏光来看的话,你们就会明白我何以竟用两年时间来搞它。那真是万物皆备!人们看上一眼就能推测出地球的命运。女王手执牧杖,这是六畜兴旺的象征;她戴着自由女神的帽子;她象埃及神像一样有六对乳房,埃及人当时就已预见到傅立叶的出现了;她的脚搁在一双合抱着地球的手上,这是人类各种兄弟情谊的象征,她践踏着被摧毁的大炮以表明废除战争;我还试图让她表现出胜利的农业之神的安谧,……我还在她身边放了一大棵卷心菜,据我们的业师说,这是和睦的象征。傅立叶恢复了植物的思维能力,这是他受人尊敬的并非微不足道的原因之一。他在创作中,通过事物相互的意义和它们的特殊语言将一切都联系起来。一百年之后,世界将比现在大的多……”

  “那是怎麻(么)回事呢,先生?”加佐纳勒说。他不是在疯人院却听到这样的谈吐,简直听傻了。

  “通过生产的广度。如果人们愿意应用这个体系,想要对行星作出反应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绘画将变成什麻(么)呢?”加佐纳勒问。

  “它将变得更伟大。”

  “俄莫(我们)的眼睛也将更大吗?”加佐纳勒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两位朋友说。

  “人类将恢复到人种衰退以前的状况,我们的六尺男子到那时就成了侏儒。……”

  “你的画完成了吗?”莱翁说。

  “全部完毕,”杜布迪约答道,“我曾经设法找伊克拉尔,请他谱写一部交响曲。我希望人们见到这个作品时能听到贝多芬风格的音乐,这音乐能发挥其中的意境,使之以两种方式为人所理解。唉!要是政府愿意借给我卢浮宫的一个大厅该多好!……”

  “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就去谈谈,因为想要达到惊人的效果,就什么也不能忽略。……”

  “哦!我的朋友们准备写文章,可是我害怕他们说得言过其实,……”

  “没事儿,他们不会比未来走得更远的。……”毕西沃说。

  杜布迪约斜了毕西沃一眼,继续走他的路。

  “这是个疯子,”加佐纳勒说,“真是想入非非!”

  “技巧,学识,他都具备……”莱翁说,“傅立叶主义却把他毁了。表哥,你刚才看到了野心在艺术家身上所起的作用。在巴黎,那些艺术家为了比正常途径更快地一举成名(这对他们来说就是财富),往往借助于时势的翅膀,他们自以成了什么分子,成了某个体系的拥护者,就能使自己变得伟大,他们想把小集团变成广大观众。这个是共和派,那个是圣西门主义者,另一个是贵族,这个是天主教徒,那个是中间派,那个又是中世纪派或德国派,全是早有定见。然而,见解虽然不能造就天才,它倒总是把天才给糟蹋了,有你们方才看见的那个可怜的小伙子为证。一个艺术家的见解应当是在作品中表现的信念……而唯一的成功之路则是当自然在他胸中燃起了神圣的火焰时进行创作。”

  “我们快逃,莱翁说起教来了。”毕西沃说。

  “这个人真是这麻(么)想吗?”加佐纳勒依旧惊愕不止,叫道。

  “千真万确,”毕西沃说,“就跟刚才那个理发匠之王一样真心诚意。”

  “他疯了!”加佐纳勒说。

  “被傅立叶的思想搅疯的人,并非他一个。”毕西沃说,“您对巴黎毫无所知,如果您想要十万法郎,用来实现对人类最有用途的设想,试验某种可与蒸汽机媲美的东西,您会象沙洛蒙·德·科①那样死于贫民院。但如果干的不是正事,人们却可以不要身家性命地干。对体系或事物来说全是如此。十五年来,荒诞不经的报纸在这里吞噬了几百万法郎。您的官司打不赢就是因为您有理,而省长,照您的说法则有一些见不得人的理由。”

  ①沙洛蒙·德·科(1576—1626),法国工程师,据载曾发明一种蒸汽机。

  “你想想,一个富有才智的人一旦认识了精神上的巴黎,他还能在别处生活吗?”莱翁对他表哥说。

  “如果我们把加佐纳勒带到封丹纳大妈家里,那岂不是从严肃到奇幻了吗?”毕西沃说着招手叫来一辆马车,“车夫,去老神庙街。”

  于是,三人一起朝沼泽区的方向驶去。

  “你莫(们)要给俄(我)看什麻(么)呢?”加佐纳勒问。

  “给你看毕西沃刚才所说的话的证据。”莱翁说,“让你看看利用一种想法每年赚两万法郎的女人。”

  “是个用纸牌算命的女人!”毕西沃说。他见南方人的神情,不免觉察他仍有疑问。“在那些企图预言未来的人中间,一般人认为封丹纳太太比已故的勒诺芒太太①更有学问。”

  ①勒诺芒太太(1772—1843),曾是约瑟芬皇后的女谋士。

  “她一定非常有钱!”加佐纳勒叫道。

  “在还有彩票的时候,她被自己的主意害得好苦,总是输钱。”毕西沃说,“在巴黎,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所有能人都有点毛病,好象是给了他们一个蒸汽阀门。所有赚大钱的人都有恶习或者怪癖,大概这是为了建立某种平衡。”

  “那现在彩票不是废除了麻(么)?……”加佐纳勒问。

  “她又在为她一个侄子敛钱。”

  三位朋友到了那里,看见在这条马路最破旧的一栋房子里有一座楼梯,梯级正面高低不平,令人提心吊胆,地上尽是泥巴,在半明半暗的光线和那些有甬道的房子所特有的臭味中,他们一直走到四楼,来到一扇门前。这扇门只有图画能够描绘,而文字则恐怕牺牲许多夜晚也不能恰如其分地将它描绘出来。

  一个与这扇门十分相称的老太婆——她也许就是有生命的门——把三位朋友领到充作前厅的房间。虽说在巴黎街头暖烘烘的,在那里他们却感到象在最深的墓穴里一样寒气逼人。内院的大通风窗吹来一股潮气,屋里光线灰暗,窗台上搁着几盆花草,全都憔悴不堪。在这盖着一层油腻的烟灰色物质的房间里,椅子,桌子,一切都显得可怜巴巴。窗玻璃象西班牙素陶冷水壶似地往外渗水。老太婆丑陋不堪,鹰钩鼻子,面色惨白,穿着还算象样的破烂衣衫。总之连室内最小的摆设也和她浑然一体。老太婆让问卦的客人坐下,告诉他们,只能一个一个地进“太太”的房间。

  加佐纳勒硬充好汉,大着胆子走进去。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被死神遗忘的女人。死神一定是故意忘记了这种女人,以便在活人中间留下几个她自己的形象。一张干瘦的脸,脸上闪烁着一双灰色的眼睛,那眼睛目不转瞬,令人难当,塌鼻子上沾着鼻烟。颇似肌肉的东西将一些小块骨头很好地装配起来,就算是手了。这手象一架即将停止运转的机器一样,懒洋洋地发着牌。扫帚柄似的身子,有模有样地穿着条连衣裙,这身躯具有静物画的优点:一动也不动。额头上方,耸立着一顶黑色丝绒帽子。封丹纳太太——这是个真的女人——右边有一只黑母鸡,左边有一只大蛤蟆,唤做阿斯塔罗特。加佐纳勒起初没看到这只蛤蟆。

  那蛤蟆的个头大得惊人,但最吓人的却不是它本身,而是那双大得象五十生丁硬币,目光如炬的眼睛。谁也受不了这种目光。正如已故的拉萨伊①所说的,蛤蟆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生物。他曾睡在旷野,想弄清一只使他着迷的蛤蟆的奥秘。也许所有动物,将人类的创造过程都概括其中了。因为,拉萨伊说,蛤蟆寿命无限,而且众所周知,这是所有创造出来的动物中婚姻延续最久的动物。

  ①拉萨伊(1806—1843),曾经是巴尔扎克的秘书,死于疯病。

  黑母鸡的笼子在离桌子两尺开外的地方,上面盖着一块绿毯。笼子与桌子之间有一块象吊桥似的木板,它可以沿着木板走过来。

  那个女人——这间霍夫曼式的陋室里最不真实的造物——对加佐纳勒说:“搬牌!”这位老老实实的制造商听了不由打了个寒噤。我们想要知道的事情太重要了,这就使得这些造物显得如此了不起。人们来向他们购买希望,而他们也很明白这一点。

  女预言家的巢穴比前厅又暗得多,连纸张的颜色都难以分辨。

  细弱苍白的植物遮住了窗口。烟熏得漆黑的天花板不但不能反射透进来的光线,反而将大半的光线都吸收了。这微弱的光线却完全照亮了女巫坐的那张桌子。这张桌子、老太婆的椅子和加佐纳勒坐的椅子,就是这个小房间的全部家具。这个小房间被一个阁楼隔成两半,封丹纳太太大概就睡在上面,加佐纳勒从一扇虚掩的门那边听到炖牛肉的锅子所特有的喃喃低语。这种厨房的声响还伴以一种混合的气味,其中以洗碗槽的气味最浓,这就把现实生活需要的概念与一种超自然力的概念极不协调地掺和到一块。令人在好奇之中又感到有些厌恶。加佐纳勒瞥见一个白色的木头梯级,这无疑是通往阁楼的室内楼梯的最上面一级。他眼光一扫便把这一切细节看在眼里,感到直恶心。这远比小说家的故事和德国戏剧的场面更为吓人,它带有一种使人透不过气来的真实性。空气沉重到令人眩晕,昏暗则使人的神经终于烦躁不安起来。

  南方人在一种逞能心理支配下注视着蛤蟆,他胃里象吃了呕吐剂似的火烧火燎地难受,他感到恐惧,就象罪犯在宪兵面前一样。他试图打量一下封丹纳太太,好给自己壮壮胆,但他遇见一双几乎没有颜色的眼睛,那直瞪瞪的、冰冷的瞳孔使他无法忍受。这种寂静变得可怕起来。

  “您要算哪一种,先生?”封丹纳太太对加佐纳勒说:“五法郎的卦、十法郎的卦、还是大卦?”

  “乌(五)法郎的卦已经象(相)当贵了。”南方人答道,暗暗使劲不让自己受所处环境的影响。

  正当加佐纳勒设法收敛神志时,一个地狱里的声音使他从椅子上惊跳起来,黑母鸡咯咯地叫开了。

  “走开,我的女儿,走开。这位先生只想花五法郎。”——母鸡似乎听懂了女主人的意思。她已经走到了离扑克牌只有一步的地方,却又庄重地回到自己位子上去了。“您喜欢什么花?”老太婆问,她的声音由于支气管里不停上来下去的粘液而变得嘶哑了。

  “玫瑰。”

  “您爱哪种颜色?”

  “蓝色。”

  “您最喜欢哪种动物?”

  “马。为什麻(么)问这些呢?”加佐纳勒也反问道。

  “人所喜欢的种种法相皆由其所定,本能即由此而来,而本能又支配着他的命运。”她背书式地说道,“您吃什么最有滋味?鱼、野味、五谷、肉、甜食、蔬菜、还是水果?”

  “野味。”

  “您是哪一个月生的?”

  “九月。”

  “伸出手来。”

  封丹纳太太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伸给她的手的纹路。这一切都做得很严肃,没有巫术的预谋,简简单单,就象公证人草拟契约时询问主顾的意图一样。纸牌洗透以后,她叫加佐纳勒搬牌,把纸牌分为三叠。她拿过这几叠牌,把一叠摊开在另一叠牌上,象个赌徒在下注前仔细看着轮盘赌上的三十六个号码一样端详着纸牌。

  加佐纳勒感到冷彻骨髓,竟不知自己置身何处。这个戴着扁平、油腻的绿色帽子的丑老太婆(她那帽子贴边下露出来的黑色绸带要比问号似的卷发还多得多)用那带着痰音的声音,将他过去生活中的特殊事件,一件件道出。甚至最隐秘的事情,谈到他的口味,习惯,性格,甚至他幼年的想法;谈到一切对他可能发生过影响的事情,例如他那没有成功的婚姻,为什么,和谁,他爱过的女人的准确相貌,最后,他来自何方,他的官司,等等。他简直愈听愈奇了。

  加佐纳勒以为这是他表弟一手安排的骗局。但他刚这么想,这种密谋的荒唐无稽就不喻自明了。于是,他在这种真正来自地狱的力量面前目瞪口呆。这种来自地狱的力量的化身,是向人类借取了历来画家、诗人所能想象的最可怕的东西而显现的:一个丑陋不堪,呼吸急促,嘴唇冰冷,没有牙齿的塌鼻子、白眼珠的老太婆。

  封丹纳太太的眼神活跃起来,闪过一丝光芒,这是从遥远的未来或地狱深处闪现的光芒。加佐纳勒打断了老太婆的话,机械地问蛤蟆和母鸡是干什么用的。

  “用来预言未来。求卦者自己将谷粒撒在纸牌上,比卢什就来啄食,阿斯塔罗特则在上面爬过去寻觅客人给它的食物,而这两个聪明的动物从来也没有弄错过。您想看它们怎么干,想知道您的未来吗?那要一百法郎。”

  加佐纳勒被阿斯塔罗特的目光吓坏了,他对其丑无比的封丹纳太太敬了个礼,便奔回前厅。他浑身汗津津的,仿佛刚从恶魔的卵翼之下孵化出来。

  “俄莫(我们)走吧!……”他对两个艺术家说,“你莫(们)让这个女巫算过卦吗?”

  “我没有一件大事不是先问过阿斯塔罗特才做的。”莱翁说,“而我总是觉得它说得不错。”

  “我正等着比卢什向我预言的一笔不大不小的财产!”毕西沃说。

  “俄(我)发烧了!”那南方人嚷道,“俄(我)如果听信你莫(们)的话,那就得相信巫术,相信超自然的力量吗?”

  “这也许就是自然的力量。”毕西沃反驳道,“三分之一的风流女人,四分之一的国务活动家,二分之一的艺术家都请封丹纳太太算卦。我们还认识一个部长,她是这个部长的埃杰丽①。”

  ①埃杰丽,罗马神话中预卜未来者。

  “她为你预言未来了吗?”莱翁又说。

  “没有,光听俄(我)的过去就够俄(我)受了。不过,假如她能在她那两个丑八怪合作者帮助下预言未来的话,”加佐纳勒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说:“她怎么会在彩票上输钱呢?”

  “哦!你触及了秘术的一个最大的奥秘。”莱翁答道,“这种内心的明镜为他们照出过去或未来。个人的好恶,任何与他们所行使的权力格格不入的念头,则会使明镜模糊起来。这时,男巫女巫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犹如一个艺术家,当他用政治或某个思想体系的那一套玷污了艺术时,他就失去了自己的才能。前些时候,一个善于用纸牌算卦的男人,封丹纳太太的对手,他大干其罪恶勾当,却没能为自己抽出牌来,没有预见到自己将被捕、在刑事法庭受审和被判刑的命运。而封丹纳太太,虽然未来的事她十次能说中八次,却从来料不到自己会输掉押在彩票上的赌注。”

  “精神感应学也是如此。”毕西沃指出,“人们不能自己感应自己。”

  “好嘛!又出来精神感应了!”加佐纳勒叫道,“哎哟哟,你莫(们)怎么什么都知道?……”

  “加佐纳勒,我的朋友,”毕西沃庄重地说,“为了能够嘲笑一切,就应该了解一切。至于我,我自幼就在巴黎,我的铅笔使我靠可笑的东西为生,每月五张漫画。这样,我就经常在嘲笑一个我所信仰的思想。”

  “我们现在做别的练习吧。”莱翁说,“到议会去,活动一下表哥的事情。”

  “这个嘛,”毕西沃学着奥德里和迦亚的口吻说,“是一出高级喜剧。我们要捉弄一下我们将在休息室里最先遇见的演说家,在那里,您也将象在别处一样辨认出巴黎的语言,这种语言永远只有两种节拍:利害或者虚荣。”

  上马车时,莱翁瞥见在一辆疾驰而过的敞篷马车里坐着一位男子。他做了个手势,使那人明白他想和他说句话。

  “这人是皮布利柯拉·马松。”莱翁对毕西沃说,“我要约他今晚五点议会散会后上我那儿去一趟。表哥可以看到所有奇人中景为有趣的一个人。……”

  “这是什麻(么)人?”当莱翁和皮布利柯拉·马松说话时,加佐纳勒问道。

  “一个修脚师,是一篇形体学说论文的作者,要他老茧必须预约。倘使那些共和派得胜六个月,他肯定会名垂史册的。”

  “还用坐切(车)子去吗?”加佐纳勒嚷道。

  “可是,我的朋友,在巴黎,只有百万富翁才有足够的时间步行呢。”

  “去议会!”莱翁对车夫叫道。

  “哪一个,先生?”

  “众议院!”莱翁和毕西沃互相微笑一下答道。

  “巴黎开始使俄(我)茫言(然)了!”加佐纳勒说。

  “为了使您了解巴黎的道德、政治、文学的广袤程度,我们此刻就象罗马的西塞罗①一样行事。西塞罗让人看圣彼得大教堂雕像的拇指,人们原以为那拇指只有普通大小,结果却发现它有一只脚那么大。您还没量完巴黎的一节脚趾呢!……”

  “要知道,加佐纳勒表哥:我们是碰到谁就逮谁,并无选择的。”

  “今天晚上,你将如同人们在伯沙撒家②饮宴一样去吃顿夜宵,你将看到我们的巴黎怎样玩朗斯克内牌:一次就输赢十万法郎,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①西塞罗(公元前106—43),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以雄辩闻名。

  ②伯沙撒,古巴比伦摄政王,以穷奢极侈、享乐腐化著称。

  一刻钟之后,马车停在众议院的梯级下面,在通往不和的协和桥①北岸。

  “俄(我)还以为不能随便进议会的呢!……”那南方人说,很惊奇自己来到了休息大厅的中央。

  “这要看情况。”毕西沃说,“从物质上说,得花三十个苏的马车费;从政治上说,花费的东西更多一点。有位诗人说过,燕子以为星形广场的凯旋门是为它们而修建的。而我们这些艺术家则认为建立议会大厦是为了弥补法国大戏院之不足,让我们笑个痛快。不过,这些喜剧演员身价高得多,而且并不是为了赚我们的钱而每天为我们演出。”

  “议会原来是这样!……”加佐纳勒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然后,他在休息大厅里踱起步来(当时那里有十来个人),观察着那里的一切。毕西沃把他那种神情铭记在心上。以便画一张能与加瓦尔尼②媲美的有名的漫画。

  ①议院在协和桥南,议员们成年争执不休,故云。

  ②加瓦尔尼(1804—1866),法国画家。

  莱翁走过去同一位执达吏说话。执达吏们在休息大厅与会议厅来往如梭,两厅之间由一条走廊沟通,《益友报》的速记员和议会的雇员就在那里办事。

  “至于大臣,”加佐纳勒走近他们时,执达员正回答莱翁说,“他倒是在,但我不知道吉罗先生还在不在,我去看看吧!……”

  执达员打开一扇门——那门只有议员、大臣或国王的使节才能进出——,加佐纳勒看见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这人虽然已有四十八岁,在他看来还很年轻。执达吏对那人指了指莱翁·德·洛拉。

  “哦!你们来啦!”他说着,过去与莱翁和毕西沃握了握手,“你们这些家伙到法律的圣殿来干什么?”

  “那还用说!我们是来学吹牛的。”毕西沃说,“要不然会生锈。”

  加佐纳勒看着这个衣冠楚楚,穿一身黑,没有戴任何勋绶的陌生人,不知道应该把他归在哪一类政界人物里面。但他也跟着这个人,到了与大厅相连的,沿着往日叫做拿破仑堤岸的地方伸展过去的花园。一到花园,那年轻人便纵声大笑起来,他自从走进休息大厅就一直在强忍着笑。

  “你怎么啦?……”莱翁·德·洛拉问他。

  “我亲爱的朋友,为了让立宪政府取信于天下,我们不得不以难以想象的镇定编造弥天大谎。可我是客串的。有些日子我象煞有介事地说谎,不过也有些日子我严肃不起来。今天是我爱笑的日子。这会儿内阁首脑正被反对派逼着交待外交上的秘密——如果这些人在‘台上’,他们会拒绝交待——他正在讲台上糊弄人呢。他是个老实人,而且又不是在为自己说谎,上阵之前,他在我耳边说道:‘我真不知道跟他们吹些什么!……’我看见他在那里,真想狂笑一场。于是,我就出来了,因为在大臣席上笑是不行的。可是坐在那里,我们的孩子气有时又会不合时宜地回到身上。”

  “在巴黎俄(我)终于找到一个诚实的人了!”加佐纳勒叫道,“您一定是位非常高明的人。”他看着陌生人说。

  “哟!这位先生是谁?”那年轻人打量着加佐纳勒说。

  “是我表哥。”莱翁急忙说,“我担保他跟我一样守口如瓶、为人正直。是他促使我们到这里来的,因为他有个行政方面的官司,是属于你那个部管的。他的省长想叫他干脆破产,我们来看你,以便防止参政院判决不公。……”

  “谁是公诉人?……”

  “马索尔。”

  “好嘛!”

  “我们的朋友吉罗和克洛德·维尼翁也在这部门。”毕西沃说。

  “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今天晚上到卡拉比讷家来。杜·蒂耶在那里借铁路的名义举办一个宴会,因为现在路劫①的事比什么时候都多。”

  ①双关语,“路劫”在字面上是拦路抢劫,实际上指达官贵人假借铁路名义巧取豪夺,大发其财。

  “哦!是比利牛斯地区吗?……”年轻人问道,态度严肃起来。

  “是的。”加佐纳勒说。

  “你们在选举中没投我们的票?……”这个国务活动家注视着加佐纳勒说。

  “没有,可是您刚才在我面前说的话使我学坏了:我以国民自卫军少校的名誉保证,我会让您指定您的人选……”

  “喂,你能再次为你的表哥担保吗?……”年轻人问莱翁。

  “我们正在培养他……”毕西沃用极有喜剧意味的口吻说。

  “好吧,我看着办吧……”这人说着离开他的朋友们,匆匆回到会议厅去了。

  “嘿!这是谁啊?”加佐纳勒说。

  “他啊,就是拉斯蒂涅伯爵,一位大臣,你的事归他属下的一个司办理,……”

  “一位大臣!……不过如此吗?”

  “这是我们的老朋友嘛。他有三十万利勿尔年金,是法国贵族院议员,国王封他为伯爵,他是纽沁根的女婿,这是七月革命造就的两三个国务活动家之一。但是权力有时也使他厌烦,于是,他就出来和我们一起说笑一番,……”

  “嘿,表哥,你可没跟我们说过你在那边是反对派!……”

  莱翁挽住加佐纳勒的手臂说,“你真傻!左翼或者右翼多一个还是少一个议员,这能使你好过些吗?……”

  “我们是为别人……”

  “别管他们,”毕西沃也象蒙罗斯一样滑稽地说,“他们有上天庇佑,上天会把他们领走,用不着您管,也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一个制造商应当是个宿命论者。”

  “好!马克西姆跟卡那利和吉罗来了!”莱翁叫道。

  “来啊,加佐纳勒好朋友,大有前途的演员们登台表演了。”毕西沃对他说。

  于是,三人向上述那几个看上去几乎无所事事的人物走去。

  “是不是人家把你们给赶出来了,所以你们才这样走着?……”毕西沃对他们说道。

  “不是的,趁大家进行秘密投票,我们出来换换空气,……”吉罗答道。

  “内阁首脑是怎么对付过去的?”

  “他表现得十分出色!”卡那利说。

  “十分出色!”吉罗重复道。

  “十色出色!”马克西姆也说。

  “哦?右翼、左翼和中间派都意见一致了?”

  “但我们每个人的想法都各不相同。”马克西姆·德·特拉伊指出说。

  马克西姆是个拥护现政府的议员。

  “是的。”卡那利笑着说。

  按说卡那利已经当大臣了,但他现在还是靠右侧坐着。①“啊!您刚才真是取得了辉煌的胜利!”马克西姆对卡那利说,“是您逼着那位大臣走上讲台的。”

  ①在法国议会里,所谓观点激进的议员都坐在左边,观点保守的则坐在右边。

  “而且逼得他象江湖郎中一样地撒谎。”卡那利回敬道。

  “战绩辉煌!”老实的吉罗说,“您如果处在他的地位上会怎么做呢?”

  “我也得撒谎。”

  “这不叫撒谎,”马克西姆·德·特拉伊说,“这叫维护王室尊严。”

  说着他把卡那利拉到几步开外的地方去。

  “这是个大演说家。”莱翁指着卡那利对吉罗说。

  “又是又不是。”那位参政院参事说,“他很空洞,很响亮,与其说这是个演说家,不如说是个语言艺术家。总之,这是个好乐器,但不是音乐。所以他的意见没有,也永远不会为议会所听取,他自以为法国很需要他,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成为左右局势的风云人物。”

  中左派议员吉罗刚宣布完这个判决,卡那利和马克西姆就回到这个圈子里来了。马克西姆又挽着吉罗的手走到离大家很远的地方,也许是为了跟他说那些刚向卡那利说过的一模一样的知心话。

  “多么诚实正派的小伙子啊!”莱翁指着吉罗对卡那利说。

  “这是那种搞垮各届政府的正直。”卡那利答道。

  “照您看,他是个好演说家吗?……”

  “又是又不是。”卡那利回答说,“他罗罗嗦嗦、长篇大论。这是个进行推理的能工巧匠,一个好逻辑家。然而,他不懂得大逻辑:事件和事务的逻辑。因而,他的意见没有,也永远不会为议会所听取……”

  正当卡那利道出这个关于吉罗的判决时,吉罗与马克西姆又回到这群人中间。他忘了有个陌生人在场,而他们并不象对莱翁和毕西沃那样了解此人是否言谈谨慎。他意味深长地拉住卡那利的手。

  “好吧,”他对他说,“我同意德·特拉伊伯爵先生的提议,我要对您提出质询,极其严厉的质询。”

  “那样我们就能在这个问题上得到议会的支持,因为一个象您这么有能力和雄辩的人,您的意见总是能为议会所听取的。”卡那利答道,“我要作出回答……非常激烈的回答,将您压倒。”

  “您将能决定一次内阁变动,在类似的场合,您可以要议会怎样便怎样,您将成为左右局势的风云人物……”

  “马克西姆把他们俩都给耍了。”莱翁对他表哥说,“这小子在议会的尔虞我诈中真是如鱼得水。”

  “这是个什麻(么)人?”加佐纳勒问。

  “从前是无赖,现在正在变成大使。”毕西沃回答说。

  “吉罗!”莱翁对参政院参事说,“您在走之前先去问问拉斯蒂涅,他答应我跟您谈谈一个您后天要审理的案件。这案子同我这位表哥有关,我明天上午要为这事去拜访您。”

  于是,三位朋友便拉开一段距离随着那三位政治家向休息大厅走去。

  “瞧,表哥,你看这两个人。”莱翁指给加佐纳勒看一位很有名的前大臣和一位中左派领袖说:“这两个演说家,他们的意见能得到议会的听取,人们戏称他们为反对派的大臣。议会对他们的话是那么言听计从,以致他们经常要训斥议会呢。”

  “四点了,我们回柏林街吧。”毕西沃说。

  “是的,你刚才见识了政府的心脏,现在得让你看看政府的寄生蠕虫、钩虫、绦虫,直呼其名的话,就是共和派。”莱翁对他表哥说。

  三位朋友坐进出租马车之后,加佐纳勒含讥带笑地瞅着他表弟和毕西沃,正如一个想要口若悬河地发表一通南方人的宏论的人那样。

  “俄(我)早就对这个婊子城市存有戒心,从今天早上开始我更看不起她了。可怜的外省再渺小总还是个诚实的姑娘,而巴黎是个娼妓,贪得无厌,谎话连篇,象个演喜剧的戏子。我没有在这里吃什麻(么)亏,……我恨(很)高兴。”

  “今天还没结束呢。”毕西沃意味深长地说,对莱翁挤了挤眼。

  “你干嘛要傻里傻气地抱怨这所谓的卖淫呢?你要打赢官司全得靠……你觉得自己比我们道德高尚吗?比起我们象耍木偶似地耍弄过的那些人来,你觉得自己不象他们那样滑稽可笑,不象他们那样贪婪,不象他们那么容易顺着任何斜坡滑下去,不象他们那么好虚荣吗?”

  “你莫(们)倒试试看能把俄(我)怎麻(么)样。……”

  “可怜的孩子!”莱翁耸耸肩膀说,“你不是已经答应拉斯蒂涅运用你在选举中的影响了吗?”

  “是的,因为他是唯一自己嘲笑自己的人。……”

  “可怜的孩子!”毕西沃也说道,“您向我挑战,我——这专门嘲笑人的老手?……您象一只去惹恼老虎的小狗,……啊!要是您看到过我们怎样取笑别人就好了!……我们能使一个神经健全的人发疯,您知道吗?……”

  “哟!”毕西沃叫道,“那不是肖多雷依吗?”

  “那位先生是干什麻(么)的?”加佐纳勒问。

  “此人是个眼高手低的文人。他来自外省,在他那个省的一个小城里曾经可以翻云覆雨。他原以为,凭他那几篇专栏文章就能在巴黎大出风头。这正是寓言里说的一支想要变成星星的蜡烛。十五年来,他没有取得丝毫微小的成功。他也曾翻来覆去地写作一部长篇小说——他的独生子。他终于发表了那部小说;然而,那本小说却是一个文坛乞丐,这种文坛乞丐一辈子都只能在塞纳河畔①展出自己的卷首插画,乞求人们一顾。肖多雷依还为一家新创办的报纸付保证金并在那家报纸上发表了他的一篇充满陈词滥调的作品:《葡萄牙游记》。我们给这个追名逐誉的伊克西翁②起了个绰号:元帅,把他归入了文学家之列。这种称呼是维克多·雨果发明的。现在,注意!”

  ①巴黎塞纳河边有许多旧书摊。

  ②伊克西翁,希腊神话中的拉庇泰王。

  肖多雷依正象个大忙人似地急匆匆地走着,毕西沃把他拦住并向作家伸出手去:

  “亲爱的……”

  “对不起,”肖多雷依说,“我妻子等着我,我们要去费尔让斯·里达家,他想排演我的剧本,……”

  “元帅,我们不能不对您的新作表示敬贺就放您过去。”莱翁说。

  “什么新作?”肖多雷依问。

  “您的《葡萄牙游记》。”

  “哦,哦!”肖多雷依说着,朝与原路相反的方向走起来。

  肖多雷依住在戈多路,他本该继续沿玛德莱娜路走,而那两个戏耍他的人却领着他朝全景巷走去。因为毕西沃要回家,他住在费多街一座巨大的所谓产品化的房子里。

  “我们要把他一直领到圣德尼门,”毕西沃悄声对加佐纳勒说,“再拐到蒙马特尔大街上,到那儿还不一定能甩开他。”

  “是啊,元帅,即使您不是已经凭您的小说赢得了元帅的权杖,这篇游记也给予您这种资格了。”

  “这篇东西写得还不坏。”肖多雷依谦虚地说。

  “你听我说,肖多雷依,你知道大家都认为我有头脑,我是内行,你这本书,这不是一本书啊,……是会留传下去的,它充满词藻,……”

  “我力图多用进去点。”肖多雷依说。

  “岂止是词藻,”莱翁又说,“还有句子和一些写得极美的篇章,有些段落就连夏多布里昂也不会否认是出自自己手笔。至于我,我对您的游记要比对《巴黎圣耶路撒冷纪行》①欣赏得多,那部作品实在是名不副实。这只是我的个人见解,不足为训。”

  “我同意您的看法。”肖多雷依说,“哦!《纪行》!啊!如果今天在一家杂志发表《勒内》②,那将会怎样?不足两个印张的无人过问的东西……在文学上必须生逢其时,在有的时代,只要两篇诗体演说,若干讽刺短诗就足以使人誉满天下。”

  “那么,吕斯·德·朗西瓦尔③呢?”毕西沃说,“不,象您这样的天才应当自强不息,奋斗不止,不因公众的冷漠而气馁。行了,您以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的笔致,斯特恩的哲理,伏尔泰的犀利和保尔-路易·库里埃博学的质朴,写下了您的《游记》,那些二流作家大概都恨不得把您撕碎。”

  ①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夏多布里昂(1768—1848)写的游记。

  ②夏多布里昂作品之一,发表于一八○五年。

  ③朗西瓦尔(1764—1810),法国作家。

  “可不是!”肖多雷依答道,“今天,我要求我的一个朋友说实话,因为我很想知道,……他对我说,我的作品既冗长又纤弱。”

  “他这是因为妒忌,这两个字眼相互矛盾。”莱翁·德·洛拉指出,“您知道吗,您这篇作品向我揭示了您的一个新的特质。请原谅我这样拙笨地当着您面讲这些事情,但我是干这一行的。在这篇《游记》中,您真是文学领域首屈一指的风景画家。瓦尔特·司各特和库柏与您相比简直是些傻瓜。啊!里斯本和辛特拉①,……还有那座圮毁的修道院,……真是枝蔓横生,盘根错节,纷然杂陈,见解高明,情感真挚,自然天成!……真是匠心独具,……”

  “这真不愧是你的作品。”毕西沃说,“语言浑厚纯净,如今可没有人写这样的东西了,命里注定。”

  “我妻子也是这么说的。”

  “这篇作品有些意义重大的政治见解。连梯也尔也不会否认这是他的思想。”莱翁·德·洛拉说,“您比写《莱茵河》②时的维克多·雨果更明智,您不赞成战争征服,……”

  ①里斯本,辛特拉,均为葡萄牙城市。

  ②指维克多·雨果的游记《莱茵河,致友人书》。

  “我写这本书就是为了表达我的政治见解。”肖多雷依又开始自吹自擂起来。

  “我们到圣德尼门了。”毕西沃对加佐纳勒说。

  这四个人又拐了回来,当他们走到蒙马特尔大街的时候,肖多雷依还没有讲完呢。

  “您将成为议员,先生。”加佐纳勒说,“如果您俯允到俄莫(我们)下比利牛斯省参加竞选的话。俄莫(我们)缺少人选,而俄(我)在本省又有些影响。”

  “那我们不妨谈谈这事,先生……”

  “这位先生是我表兄,他是一位雇有数百名工人的制造商,是他们那个行政区的拉斐特①。”莱翁说。

  ①拉斐特(1767—1844),法国银行家,政治家,一八三○年革命中的风云人物,曾被任命为首相。

  “你们三位今天都请到舍下吃饭吧,家常便饭,……”

  “不,不!”毕西沃说,“别去,加佐纳勒,等他当上大臣时,他会想不起这件事来的。”

  “他正是如今当大臣的材料!”莱翁拍着肖多雷依肩膀嚷道。

  “我现在正谋求这份差使。”

  毕西沃由蒙马特尔大街向费多街走去,肖多雷依尾随着他。

  “您错了,这样文坛会蒙受损失的。”毕西沃说。

  “是的,我也在犹疑。”肖多雷依说,一直陪着那两个作弄他的人走去,“我想,还是着书立说比发表演说更适于表达自己对本世纪的见解,……”

  “对于本世纪?”莱翁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不是靠着伏尔泰和冉·雅克的思想生活吗?”

  “别了,元帅。”毕西沃说。

  “你们来吃晚饭吗?”肖多雷依问道。

  “他要是有一千法郎也会全都给我的!”毕西沃当着肖多雷依的面嘲笑道。

  “今天不行了,”莱翁说,“我们今晚要去玛拉迦家吃饭。”

  “我也去!”肖多雷依叫道。

  “那您太太呢!”

  “哦?对于这样的事,……”《游记》的作者说着,在毕西沃家门口与三个嘲弄他的人分了手。

  “现在咱们再干什么?”

  “我们要去弄点钱,”毕西沃答道,“我必须归还一笔赌债,现在我得伪造一份文书,这是那些年老或年轻的新贵子弟们的惯技,……”

  “伪造文书?”加佐纳勒叫道。

  三个朋友走上楼梯,那名画家就住在楼梯上方的房间里。

  “此人真是胆大包天。”加佐纳勒还在大为震惊地说着。

  这么谈着,加佐纳勒一直来到他表弟家。他看见的贵重家具使他张口结舌,从而结束了争论。那南方人后来才发现,原来,毕西沃把他也给“耍”了。

  五点半时,莱翁·德·洛拉正在为晚上的活动打扮。加佐纳勒一一数着他表弟梳妆打扮用的成百上千个无用的东西,欣赏着跟班一本正经的工作,简直使他惊呆了。这时有人通报:“先生的修脚师”来了。皮布利柯拉·马松、一个五十岁上下,面孔颇象马拉①的小个子走了进来。他将一个小小的工具箱放下。向毕西沃和加佐纳勒行过礼,便坐在莱翁面前的小椅子上。

  ①马拉(1743—1793),法国大革命时期激进派的领袖。

  “事情怎么样?”莱翁问他道,向他伸出一只脚去,他的跟班已经事先替他洗过脚了。

  “我不得不收下两个徒弟,两个年轻人,他们的前途无望,因此放弃外科转学形体学来,他们很有才能,可是差点没饿死,……”

  “哦,我不是跟您谈修脚的事情,我是问您政治上的事情进展怎样了,……”

  马松瞥了加佐纳勒一眼,这比任何问话都更含义丰富。

  “哦,讲吧,那是我表哥。他可算是你们的人,他自认是个正统派①。”

  ①指波旁王朝长支的拥护者。

  “我们大有进展,我们进展极大,五年之后,欧洲就全都是我们的了,……瑞士和意大利已经给煽动起来了,我们已做好准备,只待时机来临,我们在这儿有五万武装人员,还不算那二十万一文不名的公民。……”

  “算了吧!”莱翁说,“那些堡垒你们怎么对付?”

  “那就眼糕点一样,一口就吞了。”马松答道,“首先,我们不会让大炮运过来。其次,我们有一种小小的武器,它比世界上任何堡垒都厉害,这是一位医生发明的,这医生治好的人比许多医生治死的人还多。”

  “您说逮(得)可真吓人!……”加佐纳勒说,皮布利柯拉的表情使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啊!应该如此!我们既然生在罗伯斯比尔和圣鞠斯特之后,就应该干得更好。他们太缩手缩脚了,您看落在我们身上的是些什么:一个皇帝,长支和幼支①!山岳党人②对社会之树修剪得很不够。”

  “哎呀!据说您将是个领事,或者立法委员之类,您可得想着点,我十二年以来一直要求您照应来着。”毕西沃说。

  “您不会出事的,因为我们会需要一些插科打诨的人,您可以承担巴雷尔③的职务。”修脚师答道。

  ①指拿破仑及波旁王族的长支和幼支。

  ②山岳党人,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的称号。

  ③巴雷尔(1755—1841),雅各宾专政时期公安委员会的主要成员。

  “那我呢?”莱翁说。

  “哦,您吗?您是我的主顾,这就救了您了。天才是一种可憎的特权,在法国,天才人物的待遇太优厚了,我们将不得不干掉几个伟人,以便教育别人做个普通公民,……”

  修脚师以半开玩笑,半正经的神情说着,使加佐纳勒不寒而栗。

  “这么说,不再有宗教了?”那南方人说。

  “不再有国教,”修脚师答道,他特别强调“国家”这个字眼。“每个人自己要信什么教,就信什么教。现在人们保护那些修道院,这真是幸事,这为我们准备了我们政府的根基。一切都在为我们暗中进行准备。这样,一切同情人民的人,在无产阶级和工资问题上大嚷大叫的人,从事写作反对耶稣会士的人,致力于任何改良的人,……共产主义者、人道主义者、慈善家,你们知道,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开路先锋。在我们积聚火药的同时,他们在编着导火索。某个时机一到,星星之火便可将这根导火索点燃。”

  “你们究竟想为法国的幸福谋求些什么呢?”加佐纳勒问道。

  “公民一律平等,一切食品价格低廉,……我们要让法国再也没有一无所有的人,百万富翁,吸血鬼和受害者!”

  “是这样!把最高和最低都砍了,是吗?”加佐纳勒说。

  “正是如此。”修脚师毫不含糊地答道。

  “再也没有制造商了吗?……”加佐纳勒问道。

  “大家将为国家而生产,我们都将成为法国的使用收益权者……每人都有一份配给,象在军舰上一样,大家都各尽所能地工作。”

  “那好!”加佐纳勒说,“而在您能割掉贵族的脑袋之前……”

  “我先剪掉他们的指甲。”这个激进共和派说着,收起他的工具,自己结束了这场玩笑。

  他彬彬有礼地行过礼,走了。

  “这可能吗?现在可是一八四五年哪!……”加佐纳勒嚷道。

  “如果有时间,我们将把所有一七九三年的人物一一让你看过,你可以和他们谈谈。”风景画家回答说,“你刚才看到了马拉。我们还认识富基埃-丹维尔,科洛-德·埃布瓦,罗伯斯比尔,夏博,富歇,巴拉斯,甚至还有一个出色的罗兰夫人。①”

  ①以上提到的,均为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活动家。

  “行了,在这场演出中,也不乏悲剧意味。”南方人说。

  “六点了:我们带你去看今天晚上奥得里主演的《卖艺人》,在这之前,必须先去拜访一下卡迪讷夫人。”莱翁对他表哥说道,“这女演员和你的公诉人马索尔关系密切,你今天晚上应当好好追求她。”

  “我要对您略加指点,因为您得笼络这个有力人物。”毕西沃补充道,“您的工厂雇用女工吗?”

  “那当然啦。”加佐纳勒回答说。

  “我就想知道这一点。”毕西沃说,“您没结婚,您是个大……”

  “是的,”加佐纳勒叫道,“您猜到俄(我)的长处了,我喜欢女人……”

  “那好,我要对您稍加指点,如果您愿意耍一下这小小的手腕,您将不费分文地领略到与一个女演员亲近的乐趣。”

  到了那个名演员住的胜利街,变着法子要耍弄一下存有戒心的加佐纳勒的毕西沃,刚刚对他说完他应当扮演的角色。

  那南方人——大家就会看到——倒是一点就通。

  这是一座相当漂亮的房子。三位朋友登上三楼,看到珍妮·卡迪讷快吃完晚饭了,因为竞技剧场的第二个节目里有她的戏。莱翁和毕西沃把加佐纳勒介绍给这个头面人物后,假借口去看一件新家具,留下他单独陪着她。在离开女演员以前,毕西沃在她耳边说道:

  “这是莱翁的表哥,一个有数百万家财的制造商,他为了在参政院赢得跟他省长打的官司,觉得应该讨您欢喜,以便使马索尔为他说话。”

  整个巴黎的上流社会都知道这位年轻的第一女主角姿容美丽,无怪乎那个南方人见到她就目瞪口呆。起初他受到的接待很冷淡,在他们单独相处的那几分钟里,他却成了珍妮·卡迪讷卖弄风情的对象。

  “怎麻(么),”加佐纳勒透过他的同谋们虚掩着的门缝轻蔑地看着客厅的陈设,估算饭厅陈设的价值,说道,“怎麻(么)能让您这样的女人呆在这种狗窝里?……”

  “就是啊!……有什么办法呢?马索尔并不富裕,我在等他当大臣,……”

  “他是多幸运的人哪!”加佐纳勒嚷道,象外省佬那样叹了口气。

  “好了!”女演员暗自想道,“我可以换一套家具了,我可以和卡拉比讷斗一斗富了!”

  “喂!”莱翁回来说道,“我亲爱的孩子,您今晚到卡拉比讷家去好吗?我们在那里吃夜宵,打朗斯克内牌。”

  “这位先生也去吗?”珍妮·卡迪讷娇媚天真地问道。

  “是的,太太。”加佐纳勒道,如此迅速的成功搞得他昏头昏脑。

  “可是马索尔也要去的。”毕西沃反对说。

  “那有什么关系?”珍妮驳道,“走吧,我的宝贝们,我得去戏院了。”

  加佐纳勒拉着女演员的手一直走到等候着她的马车跟前。他那么温柔地紧紧捏着她的手,珍妮·卡迪讷摔着手指说:

  “哎呀!我可没有替换的手指!”

  加佐纳勒坐进马车时直想拥抱毕西沃,他叫道:“她上钩了!……您真是个大坏蛋!……”

  “女人们也都这么说。”毕西沃应道。

  十一点半,戏散场了,一辆马车把三个朋友送到赛拉菲娜·西奈小姐家。她的另一个名字卡拉比讷①更为人所熟悉,这是那些有名的风流女子自己或别人给取的战斗代号,她这名字的由来,大概是因为她老是杀掉她要瞄准的鸽子②,她是百发百中。

  ①卡拉比讷,在法文里意为卡宾枪,故云。

  ②鸽子在法文里有“上钩的人”的意思,“杀掉她的鸽子”意为使上了她钩的人倾家荡产。

  对于有名的银行家,中左派议员杜·蒂耶来说,卡拉比讷几乎成了不可缺少的人。她住在圣乔治街一座小巧玲珑的房子里。巴黎有些房子的用途始终不变,这座房子里已住过七个交际花了。一八二七年左右,一个证券经纪人曾在这里安置过苏珊·杜·瓦诺布勒,后来她成了迦亚太太。有名的爱丝苔曾在这里使纽沁根男爵干下了平生唯一的荒唐事。佛洛丽纳,然后是被人戏称为已故的匈兹太太,曾先后在这里大出风头。杜·蒂耶对他自己的妻子已经厌倦,于是买下这座摩登入时的房子,把著名的卡拉比讷安顿在这里。她那活跃的思想,轻浮的举止,出色的放荡,成了他的家庭生活,政界生活和金融界生活的一种平衡物。不管杜·蒂耶或者卡拉比讷在不在家,那里每天总是摆着十个人的丰盛的宴席。艺术家、文学家、记者,都常来这里吃饭。大家晚上在这里作乐。上院、下院不止一个议员来到这里,寻求在巴黎要用重金购买的东西——欢乐。有些生性古怪的女人(她们是巴黎天穹上的流星,很难将她们归入哪一类)也打扮得珠光宝气地上这儿来。这里人人都才智横溢,因为这里什么都可以说,于是大家也就无所不谈。卡拉比讷,这个与她齐名的玛拉迦的劲敌,终于成了佛洛丽纳、蒂丽娅,匈兹太太沙龙的继承人。佛洛丽纳后来成了拿当太太,蒂丽娅后来成了杜·勃吕埃太太,匈兹太太后来成了隆斯雷院长太太。加佐纳勒进去时只说了一句话:“这比杜伊勒里王宫还漂亮呢。……”然而这句话既合情合理又反映了他正统派的立场。那比比皆是的缎子、丝绒、锦缎、金器、艺术品,使这个外省人目不暇接,以致连盛装华服、引人注目的珍妮·卡迪讷都没看见。她正藏在卡拉比讷后面,一面和她谈话,一面注视着进来的这个诉讼当事人。

  “我亲爱的孩子,”莱翁对卡拉比讷说:“这是我表哥,他是一个制造商,今天早上从比利牛斯山突然来到我家,他还一点也不了解巴黎。他需要马索尔帮忙在参政院打赢官司。因此,我们冒昧将加佐纳勒先生带来宵夜,并请您不要使他神魂颠倒,……”

  “悉听先生尊便,这里的酒是很贵的。”卡拉比讷说着打量了加佐纳勒一眼,觉得他毫无出众之处。

  加佐纳勒被盛装,灯火,金器和这些人群——他还以为他们都在注意着他——的笑话弄得晕头转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结结巴巴地道出下面几个字:

  “太太……太太……您……真好。”

  “您制造些什么呢?……”女主人微笑着问他。

  “花边!送她一点镂空花边!……”毕西沃在加佐纳勒耳边提示道。

  “花……花……”

  “您是牙科医生①……——喂,卡迪讷,一个牙科医生!你亏了,我的小朋友。”

  ①法语中“花边”与“牙科医生”二词的第一个音节相同。

  “花边……”加佐纳勒说,他明白了这顿夜宵得花钱。

  “俄(我)如果能献给您敝厂出品的一条连衣裙,……一条披肩……和一条头巾,将不胜荣幸之至!”

  “哦,三件东西吗?嘿,您比外表看起来要慷慨一些呢。”卡拉比讷说。

  “巴黎可缠住我了!”加佐纳勒看见了珍妮·卡迪讷,便走过去向她致敬,一面心中暗想道。

  “我呢,我能得到什么呢?……”女演员问他。

  “那……俄(我)全部的家产。”加佐纳勒答道。他想,什么都给,就等于什么也不给。

  马索尔、克洛德·维尼翁、杜·蒂耶、马克西姆·德·特拉伊、纽沁根、杜·勃吕埃、玛拉迦、迦亚先生和迦亚太太、沃维奈等一大帮人进来了。

  马索尔和制造商就官司问题作了一番深谈之后,什么也没许诺,只是说公诉书还没写,公民们完全可以信赖参政院的智慧和公正不阿。加佐纳勒听到这冷冰冰的,神气活现的答复大失所望,他觉得应当去诱惑可爱的珍妮·卡迪讷,他已经疯狂地爱上了她。莱翁·德·洛拉和毕西沃任凭他们的牺牲品堕入这个稀奇古怪的社会里最调皮的女人的掌心。(珍妮·卡迪讷是有名的德雅泽①的唯一对手。)在宴席上,加佐纳勒被一套银餐具迷住了,那是现代的班韦尼托·却利尼②在弗罗芒-默里斯的作品,而容器里的肴馔也与容器一样令人感兴趣。两个作弄他的人故意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他们狡狯地注视着聪明的女演员的进展。那女演员在替她更新家具的暗示的引诱下,一心一意要把加佐纳勒带回家去。而加佐纳勒则百依百顺地服从这个女妖。在圣体瞻礼时,由圣约翰-巴蒂斯特牵去作为牺牲的羔羊也从未如此百依百顺过。

  三天之后,下午两点光景,莱翁和毕西沃因为再也不见加佐纳勒露面,便到他的旅馆去找他。

  “喂,表哥,参政院判你胜诉了。……”

  “唉,没用了,表弟。”加佐纳勒说,忧愁地看着两个朋友,“我变成共和派了。……”

  “什麻(么)?”莱翁问。

  “我一无所有了,甚至没钱支付我的律西(师)了。”加佐纳勒回答说,“珍妮·卡迪讷太太手里拿着的由我签字的支票,比我的全部家当还多……”

  “卡迪讷确实比较贵③,但是……”

  ①德雅泽(1798—1875),著名的女演员。

  ②班韦尼托·却利尼(1500—1571),意大利金匠、雕刻家。

  ③双关语,(价钱)“贵”在法语中有“可爱”的意思。

  “哦,我已经很上算了。”加佐纳勒说,“啊!这样的女人!……算了,外省斗不过巴黎,我要回特拉普去。”

  “好了,您这下子算头脑清醒了。请承认首都的威严。……”

  “以及资本①的威严!”莱翁嚷道,并把加佐纳勒签的那些支票递还给他。

  ①双关语,“资本”在法语中有“首都”的意思。

  加佐纳勒呆头呆脑地看着那些支票。

  “您不能说我们一点不懂待客的礼数吧?我们使您受到教育并把您从贫困中拯救出来,款待了您,并且……逗了您一下。”毕西沃说。

  “而且,不费分文!”莱翁补充了一句,做了个流浪儿们表示顺手牵羊的手势。

  一八四五年十一月于巴黎

  何友齐/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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