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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珠尔马·卡罗夫人①
夫人,您那聪慧与正直的头脑被朋友们视若珍宝。对我而言,您既是最有鉴赏力的读者,又是最宽容的姐妹,难道我不应该把这篇作品敬献给您吗?请惠予接受我的友情的见证,这友情我是引以为傲的。您和其他几位具有同样高尚心灵的朋友读完作为《赛查·皮罗托》附篇的《纽沁根银行》,你们就会理解我的思想。这两个相映成趣的故事不是包含着深刻的社会教训么?
德·巴尔扎克
①聚尔马·卡罗夫人,巴尔扎克的挚友。
您知道,在巴黎,哪怕是最高雅的酒楼,每间雅座的隔板都是很薄的。就说韦里酒家吧,最大的厅堂便用板壁隔成两间,板壁随时可以拆下或装上。我讲的故事并不发生在韦里酒家,究竟在哪里我有难言之隐。我有个女伴,至于她是谁,我只能象亨利·莫尼埃笔下的普律多姆①那样讲:“我可不想牵累她。”我们在一间小厅里,一边吃着甜食,一边闲聊,从各方面讲这都是一席相当可口的晚餐。我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因为我们发现墙壁的厚度有限。在上烤肉之前,隔壁的房间一直没有人,只听到柴火毕毕剥剥的声音。八点钟,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有人讲话,接着茶房送上了蜡烛,这说明有客人来了。从讲话的口音中我辨出了客人是哪几位。
①亨利·莫尼埃(1799—1877),法国讽刺作家和漫画家,他塑造的普律多姆是个言不及义、废话连篇的典型。下文引自《女门房家里的故事》。
如今,在新一代人中间,新浪潮层出不穷,这四位客人便是活跃在浪尖上的几只最大胆的鱼鹰。他们是和蔼可亲的年轻人,而他们的生活却颇为可疑。他们一无固定收入,二无地产,可是日子过得相当安逸。现代工业目前已经演变成你死我活的战争,他们就是战争中神出鬼没的职业军人;他们让他们的债权人戚惶愁闷,自己却逍遥自在。他们留意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衣着打扮。不过,一旦勇敢起来,他们也能象冉·巴尔①一样,坐在火药桶上抽雪茄,这大概是为了别把自己的角色演砸。他们比最恶毒的小报还要刻薄,甚至刻薄到嘲笑自己。他们有眼力,不轻信,爱打听;既贪婪又挥霍成性;既忌妒别人又沾沾自喜。他们是深思熟虑、有独到见解的政治家,他们分析一切,猜测一切。他们巴望在社会上出人头地,不过目前还没有脱颖而出。四人中只有一位爬上去了,可也不过勉强够着梯子脚。所谓爬上去,光有钱还不说明问题。一个暴发户只有胁肩谄笑地过上半年,才能发现自己缺少的是什么。
①冉·巴尔(1650—1702),曾当过海盗,后因在法国对英国等国家的海战中立了功,被任命为海军军官。
这位爬上去的叫安多希·斐诺,寡言少语,冷若冰霜,总摆出道貌岸然的样子,肚子里却是一包草。用得着你的时候,他有低三下四的勇气,用不着你了,他也有翻脸不认人的手段。他好比《古斯塔夫》那出舞剧中的丑角,从后面看是公侯,从前面看是无赖①。
①指剧作家斯克里布(1791—1861)的舞剧《古斯塔夫三世或假面舞会》,在最后一个舞蹈里,人物都戴上双脸面具。
这个工业界的大亨豢养了一个马屁精,是报馆的编辑,名叫爱弥尔·勃龙代,人挺聪明,就是太吊儿郎当;有点名气,也有能力,然而很疏懒;明知人家是利用他,他却心甘情愿;有时厚道,有时刁钻,全凭他兴之所至。这便是那种有人喜欢却无人敬重的角色。论心眼,他赶得上喜剧里贵妇人的贴身丫环,有人要借他那支笔,他不会拒绝,要借他的心,他也会答应。在女人气的男人当中爱弥尔最讨喜欢。说到女人气的男人,一位俏皮的文人讲过这么一句话:“他们穿软缎鞋比穿靴子可爱。”第三位名叫库蒂尔,专干买空卖空的勾当,他移花接木,一桩买卖失利,用另一桩买卖的成功来抵偿。他在水面上漂浮,全仗着手脚有一股刚劲的力量,在水中扑腾固然笨拙却毫不胆怯。他在巴黎这个一望无际的欲海里东游西荡,想寻着一个小岛,然而这小岛是否可以供他安身立命还很难说。显然,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归宿。说到最后那位,光名字就够叫人发憷的了:毕西沃!可惜,这已经不是一八二五年的毕西沃,而是一八三六年的毕西沃,三六年的毕西沃已经成了玩世不恭的小丑,话一出口又激烈又刻毒;因为多年的心血都付诸东流,也因为未能在大革命①中趁火打劫发大财,他便象一头发狂的野兽,无论见到谁,都要以地道杂耍戏院皮埃罗②的风度踹人家一脚。谈起社会新闻和种种见不得人的丑事,他如数家珍,并且添枝加叶,说得神乎其神。他象小丑似地在大家肩头蹦来蹦去,又象一个刀斧手,在每人肩头都砍上一刀。
①此处指一八三○年的七月革命。
②皮埃罗,著名哑剧演员德比罗(1796—1846)创造的滑稽角色,当时常在杂耍戏院演出。
我们的四位邻居一阵狼吞虎咽,风扫残云,也和我们一样用饭后甜食了。我们一直悄然无声,因而他们以为这边是空房间。雪茄的烟雾弥漫缭绕,他们既有香槟酒提精神,又有精美的甜品助兴,于是讲开了朋友间的亲密话。这些话从骨子里透出一股阴森森的凉意,听罢,再柔和的感情也会变得僵硬,再高贵的灵感也会烟消云散,笑声会显得尖刻,欢乐会转为怨恨。我们从中可以清楚地窥见没有上帝保护的灵魂的空虚,他们讲这番话除了利己的动机外没有其他目的,而利己主义正是我们这个和平时代的产物。惟有狄德罗攻击人类的小册子《拉摩的侄儿》能够与他们的谈话相比,狄德罗的小书有意写得极放肆,为的是揭人类的疮疤。他们的言谈是赤裸裸的,狄德罗认为尚可讨论的东西他们也毫不敬重。他们是用毁灭来建设;他们否定一切,只崇拜怀疑论所接受的一样东西:金钱的万能、全知和无所不适。他们先把恶言秽语朝着熟人头上泼过去,接着就把矛头对准了知心朋友。毕西沃开始讲话时,我打了一个手势,表示我想留下来听一听。
他说些什么,呆会儿诸位就知道了。这是一篇最吓人的即兴演讲,难怪表演者受到几位厌世者的崇拜。演讲尽管经常被打断,讲了又停,停了又讲,我还是用脑子全部记下来。他的一席话从内容到形式都够不上文学作品,但可以算是描写当代怪现状的杂录。当今世道,大概也只好讲这一类故事,倘要追究责任,自然应该由这位主讲人承担。毕西沃描述登场人物的对话时不断变换嗓音,同时摹仿他们的一举一动。想必他表演得惟妙惟肖,因为旁边的三个听众不时发出赞叹与喝彩。
“拉斯蒂涅把你顶回来了?”勃龙代对斐诺说。
“干脆利落。”
“为什么不用报纸吓唬他?”毕西沃问。
“他哈哈大笑。”斐诺回答。
“拉斯蒂涅顶了德·玛赛这个死鬼的位置,不管是在官场还是在社交场上,他早晚要青云直上。”勃龙代说。
“他究竟怎样发的财?”库蒂尔问,“一八一九年,他和大名鼎鼎的毕安训还住在拉丁区破烂的公寓里哩。他家里吃烤金龟子,喝土造酒,按月挤一百法郎寄给他,他父亲的产业不到一千埃居;他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要抚养。可是现在……”
“现在他每年有四万法郎收入。”斐诺说,“两个妹妹都得到一大笔陪嫁,和贵族人家联了姻。他还把地产的用益权留给了母亲……”
“一八二七年我见到他,”勃龙代说,“他还一文不名呢。”
“噢,一八二七年。”毕西沃说。
“可是现在,”斐诺说,“人家趾高气扬,眼看就要当上大臣,贵族院议员,想当什么就当什么!人家三年前就和但斐纳体面地分了手,不见到可靠的甜头他不会结婚,最后准保娶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家伙!这小伙子勾搭上一个阔太太,真够聪明的。”
“我说朋友们,人家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勃龙代说,“他爬出穷困的狼窝,又落进了凶神的虎口。”
“你很了解纽沁根。”毕西沃说,“一上来,但斐纳和拉斯蒂涅却把他当作好人。在纽沁根眼里,女人好比屋里的一个小玩意,一件摆设。这个人之所以叫我感到是个彻头彻尾的痛快人,是因为他干干脆脆说他女人是他的财产的象征,是一件不可少的东西,可是在政治家、大金融家日理万机的生活中,这东西毕竟是次要的。他曾经亲口对我说,波拿巴最初对约瑟芬的态度蠢得象小市民,他既然有勇气拿约瑟芬当垫脚石,后来却又和她结婚,简直太可笑了。”
“有地位的男人对妇女都该持东方人的看法。”勃龙代说。
“纽沁根男爵把西方和东方熔于一炉而铸造出可爱的巴黎学派。他讨厌德·玛赛,因为德·玛赛不听使唤。拉斯蒂涅正中他的意,他利用拉斯蒂涅,拉斯蒂涅却不知道。他把全部家庭负担撂给了拉斯蒂涅。拉斯蒂涅得负责满足但斐纳一切心血来潮的愿望,他得带她到树林散步,得陪她看戏。这个小政客今天抖起来了,可过去好长一段日子他得把生命耗在看情书、写情书上。起初欧也纳①动不动就挨骂,但斐纳高兴,他必须有笑脸;但斐纳不高兴,他必须哭丧着脸;但斐纳头疼,但斐纳要同他讲体己话,他就必须奉陪;他把自己的全部光阴、每分每秒,还有宝贵的青春全部奉献给了这位巴黎女人,去填补她无所事事时的空虚。但斐纳要是同他商量什么样的项链最合适,那就说个没完。她大动肝火也罢,讲俏皮话骂人也罢,他反正只能忍受。另一面,但斐纳却必须向男爵献殷勤,真是一报还一报。男爵在一旁暗自发笑;当他发现拉斯蒂涅在重压下不堪其苦的时候,他就作出猜到什么事情的样子,于是两个情人又被共同的恐惧拴在一起了。”
“一个阔太太能叫拉斯蒂涅过上体面日子,这我明白,可是他的钱是哪儿来的呢?”库蒂尔问,“这么巨大的一笔财富总得有个来由吧,可是有谁说他曾经做过一笔好生意么?”
“他继承旁人的财产。”斐诺说。
“谁的?”勃龙代问。
“他遇上的傻瓜们的。”库蒂尔说。
“他并不全靠抢,我的小心肝。”毕西沃说,
“诸位休要惊慌忧愁,
我们的时代与欺骗是密友。②
①拉斯蒂涅的名字。
②这是套用莫里哀《伪君子》第五场第七幕里的台词,原句是:“先生们,诸位休要惊慌愁闷,我们的君主与欺骗是敌人。”
“我来讲讲他的财产的来由吧。开讲之前,先给这位有识之士鞠个躬。咱们这位朋友并不象斐诺说的是个毛头小伙子,他是个绅士,会赌博,摸熟了纸牌,赌馆里的人都知道小看他不得。该精明的时候,拉斯蒂涅比谁都精明,他有如军人,倘没有三个月的期限,没有三个人签字画押,没有保人,他的勇气是绝不拿出来的。他有时显得专横固执,而且颠三倒四,忽而换个念头,忽而变个主意,没有一定之规。但是一旦遇到正事,需要拿出办法来,他就全力以赴,可不象咱们这位勃龙代替别人争吵,分散自己的精力。拉斯蒂涅凝神屏息,聚集力量,窥伺方向,寻找突破口,然后使出吃奶的劲头扑过去。他以缪拉的气势冲进对方的营垒,把东家、股东以及整个商场冲得稀里哗啦。一旦缺口打开了,他便恢复懒懒散散、无忧无虑的生活;又变成了南方人,悠哉游哉,言不及义;又变成那个无所事事的拉斯蒂涅。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因为紧要关头他没有打过盹。”
“说得好,不过你倒是讲他的财产问题呀。”斐诺说。
“毕西沃在寻我们的开心。”勃龙代说,“拉斯蒂涅的财产是但斐纳·德·纽沁根,这女人不是等闲之辈,胆大心细。”
“她可曾借钱给你?”毕西沃问。
四个人一起大笑。
“你把她看错了。”库蒂尔对勃龙代说,“这女人要说精明就精明在能讲几句刻薄话,能死心塌地爱着拉斯蒂涅,叫他感到是个负担;对他百依百顺。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意大利女人。”
“讲到钱可不象。”安多希·斐诺尖刻地说。
“别吵,别吵。”毕西沃打着圆场,“讲了这些,你们还敢骂可怜的拉斯蒂涅是靠着纽沁根银行过活的么?还敢骂他住别人为他安置的房间,就象过去电鳗①依赖咱们的朋友德·吕卜克斯?你们堕入圣德尼街的世俗之见了。首先,抽象地讲,照鲁瓦耶-科拉尔②的说法,这个问题可以经得住纯理性的批判,至于非纯理性的批判……”
”他那一套又来了。”斐诺对勃龙代说。
“不过他讲的有道理。”勃龙代高声说,“这个问题很古老了。拉夏泰涅赖和雅尔纳之所以会有一场恶斗,答案就在这里。当时传说雅尔纳和他的丈母娘关系密切,岳母对女婿宠爱过了头,供他花天酒地地挥霍。假如一件事确凿无疑,那就不该往外说。亨利二世当然不管这个,说了雅尔纳许多丑话,拉夏泰涅赖为了尽忠王上,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于是发生了这场决斗,法语中于是也就有了这样一句成语:‘雅尔纳的一击’。”③
①电鳗莎拉·高布赛克的女儿爱丝苔·高布赛克的绰号。爱丝苔是一绝色烟花女,电鳗的绰号喻其美貌象电鳗放出的电流一样有震慑人心的力量。
②鲁瓦耶-科拉尔(1763—1845),法国哲学家。
③拉夏泰涅赖(1520—1547)和雅尔纳(1509—1572)两位贵人于一五四七年决斗,雅尔纳出其不意地用剑背猛击拉夏泰涅赖,制之于死命,后人于是称决定性的一击为“雅尔纳的一击”。
“喔,一句成语居然如此源远流长,原来还是贵人那里来的。”斐诺说。
“老兄过去是报纸杂志的老板,不一定知道这么多。”勃龙代说。
“世上有一些女人,”毕西沃神色严肃地说,“也有一些男人,他们把自己的生命一劈两半,只拿一半给人(注意,鄙人的意见是以人道主义公式为依据的)。他们认为任何物质利益都与感情无关,生命、时间、名誉都无妨献给女人,但是大可不必因此糟蹋印有伪造者依法处死的薄纸片①。反过来,他们从女人那里也分文不取。是嘛,倘以为灵魂的结合应该伴随着利益的结合,那世上的一切都会变得无聊起来。这种理论有人提倡,不过实行者寥寥……”
“嗐!完全是扯淡!”勃龙代说,“黎塞留那位风流元帅②,壁炉暗门那段艳事过后,他送给德·拉波普利尼埃夫人一千金路易的津贴。天真的阿涅丝·索雷尔③把全部财产都带给了查理七世,查理七世照收不误。雅克·科尔④用金钱维护法兰西王位,国王听之任之,尔后却象个女人似的以怨报德。”
①指纸币。
②指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黎塞留元帅(1696—1788)。据说他命人利用他情妇德·拉波普利尼埃夫人家的壁炉板装了一扇暗门,他可以自由出入而不被人发现。
③阿涅丝·索雷尔(1422—1450),法王查理七世的宠姬。
④雅克·科尔(1395—1456),法国富商,出资帮助查理七世与英国作战,后却被查理七世流放,没收全部财产。
“先生们,”毕西沃说,“爱情中倘没有割不断的情谊,那我觉得便是逢场作戏的胡闹。既然留有余地,又何必山盟海誓?这两种针锋相对而又同样极不道德的理论是无法调和的。依鄙人之见,谁不敢彻底结合,谁就肯定认为早晚要分手,因此,幻想可以休矣!谁不相信自己的激情是永恒的,谁的激情就是可耻的(此言百分之百出自费讷隆①之口)。所以,老于世故的人,有眼光的人,正人君子衣冠楚楚之辈都认为利与情的彻底分家势在必行。有人光知道爱,偌大的天下只看见他自己和他的情妇,这种人是疯子!他们把荣华富贵视若尘土,意中人的手套、佩带的茶花,在他的眼里却抵得上几百万!在他们家里你固然看不见流水般地花钱,然而在漂亮的杉木匣子里却可以看到精心保存的残花碎瓣!他们彼此不分你我,对他们来说不再有我,你,就是有血有肉的上帝。有什么办法呢?这种藏在心里的病你能禁得了?世上总有一些傻瓜,他们只会爱,不会算计,也总有一些明白人,他们恋爱时不忘精打细算。”
①费讷隆(1651—1715),法国教育理论家和作家。
“毕西沃叫我五体投地。”勃龙代高喊,“斐诺有何高见?”
“换个地方,”斐诺把头昂得高高地说,“我同正人君子们唱一个调;不过在这里,我的想法……”
“和你有幸与之同桌进餐的无赖们一样。”毕西沃说。
“对,是这样。”斐诺说。
“你有何见解?”毕西沃问库蒂尔。
“一派胡言。”库蒂尔高声说,“一个女人要是不愿拿自己的身体当垫脚石,让她崇拜的男人成功,那她就是只顾自己的女人。”
“勃龙代,你呢?”
“我嘛,我照此身体力行。”
“既然如此,”毕西沃用无比尖刻的声调说,“拉斯蒂涅的意见就和诸位不同了。取而不予是卑鄙的,甚至还有些轻薄;但是假如取而百倍地归还,学大贵族的风度,那就是一种侠义行为。拉斯蒂涅就是这样想的。与但斐纳·德·纽沁根钱财不分家,拉斯蒂涅觉得很丢人。他是怎样地悔恨,我可以讲给你们听听。我亲眼见他谈起自己的处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真的,他真哭了!……是在晚饭后。那么,据你们……”
“得,又来了,你想和我们开玩笑。”斐诺说。
“绝无此意,这不是讲拉斯蒂涅嘛。他的痛苦据你们看证明了他的堕落,因为这说明他爱但斐纳远下如过去爱得深了!但是,有什么法子?这根刺扎在可怜的年轻人心里。他是病入膏肓的贵族,而我们却是高尚的艺术家。总之,拉斯蒂涅是个穷鬼,但斐纳是阔太太,可是拉斯蒂涅却想叫但斐纳富上加富!你们信不信?……他终于办到了。拉斯蒂涅起初准备象雅尔纳那样斗一场,后来却成了亨利二世的应声虫,他用亨利二世的这句名言自勉:‘没有绝对的道德,只有见机行事的道德。’他的发家史就同这句话有关。”
“请老兄快开始你的故事,莫再引我们自己糟蹋自己。”勃龙代以优雅而宽厚的口气说。
“啊哈!小家伙,”毕西沃一边说,一边向他的后脑勺轻轻拍去,仿佛是为他祝福,“多喝点香槟酒,你的损失就补回来啦。”
“嘿,看在我股东的份上,”库蒂尔说,“讲你的故事好么?”
“我正要开头,”毕西沃回答,“你却讲起什么份上,叫我想到了结局。”
“如此说来,这故事里有股东?”斐诺说。
“都是大富翁,和你的股东一样。”毕西沃答道。
“我觉得,”斐诺说,装出很严肃的腔调,“你对好朋友不妨客气点,你免不了有时也会向他借一张五百。……”
“茶房!”毕西沃嚷起来。
“叫茶房干什么?”勃龙代问。
“讨五百法郎还给斐诺,这样就没有人来箝住我的口舌,我的借条也可以撕了。”
“讲你的故事吧。”斐诺一边说,一边干笑了几声。
“我指你们为证,”毕西沃说,“他自以为了不起,我可不受他管。他以为出五百法郎就可以叫我缄口不语!你要是不学会揣摸别人的心理,你就永远别想当大臣。这样吧,”他又用讨好的口气说,“我的好斐诺,我讲我的故事,谁也不攻击,这样咱们就两讫了。”
“他马上要讲,”库蒂尔笑着说,“纽沁根如何叫拉斯蒂涅发了财。”
“此话的确不假。”毕西沃说,“纽沁根在银行业中是怎样一个人,你们并不清楚。”
“可惜你讲不出他早年的情况。”勃龙代说。
“我确实是在他家里认识他的。”毕西沃说,“然而过去我和他在大街上碰过面也并非不可能。”
“在当代,纽沁根银行的崛起算得上一大奇闻。”勃龙代说,“一八○四年,纽沁根还默默无闻,当时银行家听说证券市场上有纽沁根银行承兑的十万埃居票据就会不寒而栗。这位伟大的金融家感到了地位的卑微。怎样把名声打出去?他停止支付。好!他的名声原来只限斯特拉斯堡和鱼贩子区,现在一下子传遍所有的证券市场!他用毫无价值的证券偿还顾客,重新开始支付,他的证券立刻在全国流通起来。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证券又恢复了价值,重新受到欢迎,并且有了利息。大家争先恐后地购买纽沁根银行的证券。一八一五年,这家伙在滑铁卢战役前把资金集中起来购买公债,形势紧张时他又停止支付,用伏钦煤矿的股票进行清理,卖出的价比他当初吃进的价高出百分之二十!千真万确,先生们!他预见到如今成为德·奥勃里翁伯爵的老父葛朗台要破产,就向那个好老头索债,夺去他十五万瓶香槟;他又从迪贝尔格手中夺去同样数目的波尔多葡萄酒。这三十万瓶收下的酒,朋友,三十个苏一瓶收下的,从一八一七年到一八一八年,他请驻扎在王宫市场的联军①品尝,每瓶六法郎。如今,纽沁根银行的票据和纽沁根的名字在欧洲已经家喻户晓了。这位显赫的男爵本来已濒临深渊,却居然又青云直上,换一个人就会坠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他两次清理,虽然恨不得把债权人都碾死,然而每次都给他们带来很大的收益,叫人好生奇怪!纽沁根成了世界上头号正派人。等他第三次停止支付,纽沁根银行的票证肯定会发行到亚洲、墨西哥、澳大利亚,连未开化的地区都能见到。这个阿尔萨斯人,这个犹太人的儿子,因为有野心才皈依天主教的,猜透他心肠的只有乌弗拉尔②,他说:‘如果纽沁根撒开了金子,那他一定是抓住了金刚石!’”
①指拿破仑百日政变失败后,进驻巴黎的俄、英、普等外国联军。
②乌弗拉尔(1770—1846),法国金融家。
“他的老伙计杜·蒂耶和他不相上下。”斐诺说,“想一想,按杜·蒂耶的出身说,他除了爹娘给他的一个肉身子,其他一无所有。这家伙在一八一四年还囊空如洗呢,如今却这般地抖起来。这些年他交了朋友,却没有树敌,这一点我们这班人(我没说你,库蒂尔)谁也没办到。还有,他把自己的过去包藏得滴水不漏,除非你把阴沟掏个底朝天,否则你甭想知道到一八一四年他还在圣奥诺雷街一家花粉店当小伙计。”
“呸!呸!呸!”毕西沃说,“莫拿杜·蒂耶这样的小骗子与纽沁根相比。杜·蒂耶是只狼,他的成功全仗嗅觉灵敏,一闻到哪儿有尸体,便头一个冲上去啃块好骨头。再说,看看这两个人:一个尖嘴猴腮,象只猫,长得又细又高;一个方头大耳,体态肥满,沉稳得象只口袋,冷静得象外交官。纽沁根的手掌又大又厚,两道目光有如山猫,从来不露声色。他的深沉不在明处,而在暗处。这家伙深不可测,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的财。而杜·蒂耶呢,他那两下子就象拿破仑说什么人来着,是纺得太细的纱,早晚得断。”
“依我说,纽沁根比杜·蒂耶高明的地方只有一点,就是纽沁根比较明智,知道一个银行家当上男爵就行了,杜·蒂耶却想混个意大利的伯爵头衔。”
“你这么看吗,勃龙代?……老朋友,听我讲一句。”库蒂尔说,“首先,纽沁根敢于说老实人都是装装门面的。其次,要真正了解他,非了解他的生意不可。他做生意,银行仅仅是个小部门,他还卖东西给政府,卖酒,卖羊毛,卖染料,总之这么说吧,能赚钱的东西他都卖。他无所不能。金融界这头巨象能把议员卖给政府,把希腊卖给土耳其。在他看来,商业——学库赞的口气——为万品之总,百业之首①。这样看银行,银行就成为一种彻头彻尾的政治,它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头脑,它能把一个受过磨练的人推到道德准则之上,对这样一个人来说,道德准则太狭窄了。”
“你说得不错,小家伙。”勃龙代说,“不过,天底下只有你我才知道,金钱的世界从此就狼烟四起了。银行家征服别人,牺牲千万人的性命,谋的是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的士卒就是许多顾客的个人利益。他运筹谋划,设置埋伏,调兵遣将,攻城夺地。银行家大都与政治靠得那么近,其结果是卷到政治中间,断送了自己的财产。内克②银行被政治毁了,著名的撒母耳·贝尔纳③险些破产。每一个世纪都有这么一个银行家,他家财巨万,却既没有留下财产,也没有留下继承人。出力打倒罗的帕里斯兄弟④,包括罗本人——建立股份公司的人在他面前都是小巫见大巫,还有布雷⑤、博戎⑥,这些人作古之后统统没留下一点血脉。银行就象时间,专门吞食自己的孩子。银行家要是怕断子绝孙,就必须当贵族,建立一个王族,查理五世的财神爷富盖①就是这样,他被册封为巴本豪森亲王,后代绵延至今……在《哥达年鉴》里可以找到。银行需要贵族头衔,这是自我保护的本能,它自己可能并不自觉。雅克·科尔建立了一个贵族大家族,称作努瓦穆蒂埃家族,路易十三朝时家道中衰。这人倾家荡产,维护了合法君主,该有何等的力量!他死的时候是爱琴海一个小岛上的亲王,在岛上修了一座雄伟的教堂。②”
①库赞(1792—1867),法国哲学家,他曾说哲学是“普遍性的学问”(Spécialitédesgénéralités),这里说商业是百业之首,原文是“totalitédesvariétés”,“unitédesSpécialités”,所以说是学库赞的口气。
②内克(1732—1804),瑞士银行家,曾两次出任路易十六的财政总监。
③贝尔纳(1651—1739),路易十四时代的银行家。
④帕里斯,兄弟四人,都是法国银行家。
⑤布雷(1710—1777),法国银行家。
⑥博戎(1718—1786),法国银行家。
①富盖,德国的银行世家。
②这段关于科尔的记载与史实不符。
“嗬!听你的历史课,我们可就与时代脱节了。如今王上晋封贵族的权力被褫夺了,什么男爵、伯爵,都是关起门来搞的,可悲可叹!”斐诺说。
“看来你是留恋买官鬻爵那一套,”毕西沃说,“你是对的。咱们书归正传。博德诺你们认识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那好,我就讲这一段。世事如过眼云烟!十年前,这可怜的小伙子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如今已经全然失去了踪迹,你们谁都不知道他,就象刚才斐诺不知道‘雅尔纳的一击’这个典故一样。(斐诺,我是随便讲的,不是取笑你!)不过博德诺真是圣日耳曼区的世家子弟。好,我就拿这个呆子当作第一个出场人物吧。首先,他的全名是戈德弗鲁瓦·德·博德诺。斐诺也好,勃龙代也好,库蒂尔也好,我也好,谁也不会否认这是一个优越的姓氏。当三、四十名美丽的贵夫人,披好斗篷,由她们的男人和崇拜者簇拥着等候马车时,戈德弗鲁瓦·德·博德诺走出舞场,听见身旁报出自己的姓名召唤他的下人的喊声,这时他的面子是不会难堪的。其次,上天赐给人类的肢体器官他如数具备,而且都很健全。眼睛上没有翳,不戴假发,也不用装假腿肚;双腿既不往里弯,也不向外曲;膝盖不水肿;脊梁挺直,身材瘦削;手又白又细,很好看;头发漆黑;肤色既不象杂货店伙计那样红,也不象卡拉布里亚①人那样黄。最后一点,这是顶重要的!博德诺不是那种英俊小生,不象我们有些朋友,除了卖弄漂亮脸蛋外,其他一无所有。不再说这个了,刚才讲了,这是可耻的!博德诺枪打得准,马骑得很帅;曾经与人决斗,为的是一桩小事,不过并没有把对手杀掉。诸位知道吗,要讲清楚在十九世纪的巴黎,完整的、纯粹的、不掺假的幸福,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的幸福是怎样构成的,必须深入到数不清的生活小事中去。鞋匠早就把博德诺的脚的尺寸记在心里,鞋子做得漂亮极了,裁缝也喜欢给他做衣裳。戈德弗鲁瓦说话不带喉音,不带加斯科涅音,也不带诺曼底音,发音纯正而准确。领带打得端端正正,就象斐诺。哀格勒蒙侯爵因为妻子的关系算是他的表兄,又是他的监护人。(他父母双亡,这又是一桩幸事!)他可以去也确实经常去各银行家家里做客。幸好他年纪轻。把寻欢作乐当作唯一法则,逃避凄凉阴沉的角落,专找赏心悦目的场所,这是他这般年龄的人的权利,故而圣日耳曼区的居民对他的行踪并没有多加非议。最后,他是采取了防疫措施的(我的意思你明白,勃龙代)。尽管他有这许多优点,他或许还是自认为命苦。咳!咳!不幸的是,幸福从表面看起来意味着某种绝对的东西,于是乎许多白痴便因此而发问:‘什么是幸福?’一位十分聪明的女人说得好:‘你认为幸福在何处,它就在何处。’”
①卡拉布里亚,意大利西南部的小国。
“她宣布了一个可悲的真理。”勃龙代说。
“也是合乎道德的真理。”斐诺补充说。
“太合乎道德了!幸福好比善与恶,它表示的是某种相对的东西。”勃龙代又说,“惟其如此,拉封丹才希望随着光阴的流逝,罪人逐渐安于现状,最后呆在地狱中也如同鱼儿得水一般自在。”
“连开杂货铺的也都很熟悉拉封丹的话。”毕西沃说。
“同样是二十六岁的青年,一个住在巴黎,一个住在布卢瓦,他们的幸福可不是一码事。”勃龙代说,仿佛没听见毕西沃的话,“有人根据这一点便大骂舆论随风转舵,这些人不是无赖,便是无知。近代医学最大的成就是在一七九九到一八三七年间,从推断阶段转到实证科学阶段,伟大的巴黎分析学派在这个转变中起了巨大作用。近代医学已经证实,经过一定的时期,人就有脱胎换骨的变化……”
“变起来就象雅诺的小刀①,而你却以为它一直如此。”毕西沃又说,“因此,通常称为幸福的这件小丑的百衲衣上是打着许多菱形补丁的,那好,博德诺的衣服却既无窟窿,也无污迹。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难说不交上桃花运,就是说,或许会有人爱他,那原因嘛,不是因为他青春貌美,不是因为他才气横溢,也不是因为他风度翩翩,甚至也不是因为他在爱,而是不知不觉就爱上他了。不过,还是用鲁瓦耶-科拉尔的话说,这爱情终究是抽象的。这个青年揣着情人绣的钱包,里面却可能空空如也;他可能拖欠房东的房租,拖欠鞋匠的鞋钱,拖欠裁缝的成衣钱,弄得那裁缝终于象法兰西一样,热心肠冷下来了。总之,他可能是个穷光蛋!幸福倒是幸福,然而穷困老是来煞风景,他又不和我们一样主张财产汇合论。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比精神上幸福、物质上贫困更倒霉的了。这就好比我现在的处境,一条腿被门缝钻进来的风吹得冰凉,另一条腿被炭火烤得滚热。希望你能理解我,勃龙代,你背心口袋那地方是否与我有同感?你我之间且把心这个字放下不谈,心会破坏思想。我继续讲!戈德弗鲁瓦·德·博德诺倒是能得到生意人敬重的,因为总有钱付给他们。刚才讲到的那位聪明妇人,我没有指名道姓,因为,她的心诚然不怎么好,但是她还健在……”
①雅诺是道尔维尼的剧本《挨打的人认罚》中的人物。雅诺把一把木柄小刀交给一个叫苏仲的人,对他说:“拿着,这是最好的一把,已经用坏了两个刀柄、三个刀锋,可它还是这样。”
“是谁?”
“埃斯巴侯爵夫人!她说过,年轻人应该住在公寓的中二层里,房间里别让人嗅到一丝一毫家庭气味,不要厨娘,也不要厨房,雇一个老头当听差,看到别人安定的生活别眼热。依她的见解,其他式样的住房都是低级趣味的。戈德弗鲁瓦·德·博德诺信守这条纲领,在马拉凯河滨道一幢楼房的中二层安了家。不过,他在房间里摆了一张床,在这个小问题上,他不得不和成家的男子一样;再说这张床很小,他其实难得在上面睡一睡。倘若一位英国妇女偶然走进他的房间,她不会看到任何improper①的东西。斐诺,你以后可以请人给你讲讲支配英国的这条improper的伟大戒律!不过,你我既然有一千法郎借据的关系,我就先为你大概讲一讲吧。我到过英国,真的!(凑到勃龙代耳边说:“就给他增长的见识,价值何止两千法郎。”)在英国,斐诺,你和一个女人难分难舍混了一夜,在舞会上也好,在其他地方也好,第二天,你在街上碰到她,你露出认识她的神情:improper!你出席宴会,发现左边是一位身着燕尾服的男客,模样讨人喜欢,谈吐不俗,一点也不倨傲,态度随和,没有丝毫英国人的架子,遵循法国人找和蔼可亲的人作伴这个历史悠久的传统,你上前同他攀谈:impro-per!舞会上,你走到一位美丽的太太身边邀她跳舞:impro-per!你激动,你争论,你笑,你在谈话时坦露胸襟、灵魂、思想;你表白自己的感情,赌牌时你就赌,谈话时你就说,餐宴时你就吃:improper!improper!impropAer!当代机智而深刻的思想家斯丹达尔曾经形象地描绘过imAproper,他写道,一位大不列颠的勋爵独自一人坐在火炉边,他竟然不敢跷起二郎腿,怕的是improper②。一个英国女人,哪怕她是激烈的清教徒(就是那种宁可叫一家人饿死,也不能让他们improper的严格的新教徒),在卧室里同另外两个人闹翻了天③也不算improper,但是倘在这卧室里接待一位男友,她就自认失了名节。就因为这个所谓improper的缘故,总有一天伦敦城和全城居民会化为一堆石头。”
①英文:有失体统。下同。
②未见诸斯丹达尔的著作,可能得之于同斯达丹尔的谈话。
③原文是enfaisantlediableàtrois。法文中有成语fairelediableàquatre(大吵大闹),这里用trois(三)代替quatre,为的是和下文接待一个朋友相对,意思是接待两个以上的客人无妨,接待一位男客就会招来非议。
“英国人用你说的这种冷静态度干出许多庄严的蠢事,而我们有些糊涂虫竟然想照搬到法国来。”勃龙代说,“这真叫那些到过英国而同时忘不了优雅迷人的法国风俗的人心惊肉跳。瓦尔特·司各特因为害怕improper,一直不敢如实地描写妇女的形象,最近他还后悔在《中洛辛郡的心脏》中塑造了美丽的艾菲。”
“老兄不想在英国犯improper的错误吧?”毕西沃问斐诺。
“怎么样呢?”斐诺说。
“劳驾往杜伊勒里宫一行,那里竖了一尊大理石像,仿佛一个消防队员,雕刻家称之为地米斯托克利①,请尽量摹仿这位骑士的姿势走路,那你就不会improper了。多亏有人谨守improper的伟大戒律,戈德弗鲁瓦才获得了圆满的幸福。事情是这样的。戈德弗鲁瓦有一个小厮,是小厮,不是听差,对世事情里懵懂的人才把小厮唤作听差。那小厮是个爱尔兰小鬼,名叫帕迪、乔比、托比(随你怎么叫),身高不过三尺,胸宽不及两拃,长一张鼠脸。神经经过杜松子酒的锻炼,机灵得象只松鼠。驾车的技术很高明,无论在伦敦还是在巴黎都出不了岔子。蜥蜴般圆溜溜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一般敏锐。他象老弗朗柯尼②一样精于马术,象卢本斯笔下的少女一样生着金发,脸蛋子红润。不动声色好似一位亲王,老于世故有如一位退休的律师,而他的年龄才十岁。总而言之,这是一朵名副其实的堕落之花,赌钱,骂街,喜欢蜜饯和潘趣酒,讲起人的坏话比得上无聊的小报,大胆狡猾比得上巴黎街头的顽童。早先他是一位著名的英国爵士的招牌和钱袋,替爵士在赛马场上赢了七十万法郎。爵士对这孩子爱得要命,这是一个小尤物,除了爵士家,伦敦谁家也没有这般小的小厮。乔比在赛马场上,神气活象一只小鹰。可是,爵士却终于把托比辞了,那原因不是他贪吃,不是偷盗,不是伤人,不是言语放肆,不是缺乏规矩,不是冒犯了夫人,不是把手伸进了夫人女仆的口袋,不是被老爷赛马场上的对手收买,不是星期天在外面放荡,总而言之,不为任何一桩罪过。所有这些事托比都可能干,他甚至可能不等老爷发问,就先跟老爷讲活,而老爷对仆人的错误也是会宽容的。托比的许多行径,老爷都能忍受,他太喜欢托比了。小厮驾起双轮马车,两匹马一前一后地跑,他骑在后面一匹马上,双脚刚刚齐着辕木,模样就象意大利绘画中散布在天父周围的小天使。一位英国记者用生花妙笔描写了这个小天使,他以为雄虎③没有这般漂亮的,他愿意跟人打赌,帕迪肯定是一只驯化过的雌虎。这篇文章惹出了是非,弄不好会闹出头等的improper来。头等的improper是要上绞刑架的。爵士不敢大意,故而辞退了托比,太太对此深为赞许。‘老虎’是雌是雄受到了怀疑,弄得托比到哪里都找不着工作。当时,戈德弗鲁瓦在伦敦的法国使馆,正值春风得意之际,他听说了托比、乔比、帕迪的遭遇,便收容了这小厮。他找到这孩子时,他正捧着一罐蜜饯抹眼泪,因为他把爵士为补偿他的不幸送给的金币丢了。戈德弗鲁瓦回国时,这个迷人的英国小斯便进口到了法国,他的出名,就是靠的这小厮,恰如库蒂尔的出名靠的是他的背心。他因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加入了而今称为格拉蒙俱乐部的同盟会。他既已辞去外交官的职务,就碍不着任何人的野心,又没有危险思想,所以到哪里都受欢迎。换了我们,倘若到处碰到笑脸,自尊心就会受到伤害,我们爱看的是嫉妒鬼那张痛苦的鬼脸,而戈德弗鲁瓦却不喜欢有仇人。正所谓一人一个口味!现在开始讲点实在的东西,讲讲物质生活!我在戈德弗鲁瓦家吃过好几顿饭,他那间套房许多人都知道,因为有一间神秘的化妆室。化妆室布置得很雅致,舒适的东西很齐全,有壁炉,有浴缸,出口通向一个小扶梯,门扇不发出声音,门锁开启自如,铰链润滑,窗户装着毛玻璃,挂着密不透光的窗帘。倘说卧室呈现或可能呈现最挑剔的水彩画家所追求的那种闲适的散乱,倘说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公子哥儿放荡生活的气息,那么这间化妆室就是一座圣殿了:洁白、干净、整齐、温暖,密不透风、铺着地毯,慌乱中可以赤着脚、穿着内衣跳进去。这里打着一个懂得生活的、真正公子哥儿的印记!因为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生活的细节,最能暴露人的个性,片刻之间就显示出他到底是个人物还是个蠢物。刚才提到的侯爵夫人,不对,这回是罗什菲德侯爵夫人,她有一次气冲冲地跑出一间化妆室,以后再也不踏进去了。在戈德弗鲁瓦的化妆室里,她可是什么improper的东西都没看到。戈德弗鲁瓦在里面摆了一个小衣柜,装满了……”
①地米斯托克利(公元前约525—前460),雅典的将军、政治家。
②弗朗柯尼(1738—1836),意大利著名骑师,后移居法国。
③“小厮”(tigre)原文是“雄虎”。
“女人的衣服!”斐诺说。
“要命,你真是个肥胖的杜卡莱①!(我永远也不能把他培养成材!)告诉你,不对,里面装的是点心、水果、精致的小瓶马拉加酒、吕内尔酒、路易十四时代式的小吃,可以叫讲究的、训练有素的胃口,大户人家后代的胃口得到享受的东西应有尽有。一个刁滑的、精通兽医术的老仆人又看管马匹,又看护戈德弗鲁瓦,他是故世的博德诺先生留下的,对戈德弗鲁瓦怀着根深蒂固的感情。仆人的这种病态感情现在终于给储蓄所治愈了。一切幸福都建筑在数字之上。诸位对巴黎的生活,连同他全部畸形的骨骼都了如指掌,你们当然会想到,戈德弗鲁瓦每年需要大约一万七千法郎的收入,因为他交纳十七法郎的税,而且胡乱花掉一千埃居。好,亲爱的朋友们,戈德弗鲁瓦成人的那天,哀格勒蒙侯爵向他公布了监护账目——我们同子侄就做不到这一点,在总账上给他记了一万八千法郎的年金。他父亲的巨额财产被共和时期的大贬值敲掉了一笔,到帝政时代又遭到拖欠偿还的打击,全部剩余就是这些了。高尚的监护人还在被监护人的名下在纽沁根银行存了积攒的三万法郎。他以大贵族的宽容和帝国老兵的随和态度对戈德弗鲁瓦说,这笔钱省下来是供他这个年轻人玩乐的。‘如果你听我的,戈德弗鲁瓦,’他补充说,‘别学许多人的样子把钱乱花了,玩也要玩得有意义。到都灵的使馆当个随员,然后到那不勒斯,再从那不勒斯到伦敦,有这笔钱,不愁玩乐,又能增长见识。以后,你如果想谋个职业,这一段光阴和这些钱都不算白花。’已故的哀格勒蒙为人比他的名声要好得多,你我若被后人议论,就不会有这样的好话。”
①杜卡莱,见本卷第49页注①。
“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刚开始生活就有一万八千利勿尔的年金,那他算是毁了。”库蒂尔说。
“除非他一毛不拔,或者出类拔萃。”勃龙代说。
“戈德弗鲁瓦访问了意大利的四大名城,”毕西沃接着说,“游览了德国、英国,在圣彼得堡稍事停留,又游历了荷兰。不过,上面讲的那三万法郎同时与他分了手,因为他的日子过得仿佛有三万法郎年金似的。他随便走到哪儿都吃上等的鸡鸭、肉冻和法国葡萄酒,到处都听人讲法文,结果就等于没有走出巴黎。他本来也想换一副坏心肠,一副石头心肠,不再想入非非,学会听什么话都不脸红,学会不着边际地夸夸其谈,学会窥探权势人物秘密的利害……呸!他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学了四种语言,就是说,表达一个思想要用四种语言去对付。他从国外回来,和好几个枯燥无味、在国外叫做‘好福分’的寡妇分了手,他怯生生的,懵懂无知,心地善良,对谁都信任,有幸被谁请到家里去,他就不说人家的坏话。他太忠厚了,干不了外交这一行。总之,他就是我们说的那种老实孩子。”
“一句话,就是那种攥着一万八千法郎的收入,一见到什么股票就投资的小娃娃。”库蒂尔说。
“库蒂尔这鬼东西惯于提前分红,这回竟把我故事的结局提前讲出来了。刚才讲到哪儿啦?讲到博德诺回国。他在马拉凯河滨道住下来。除却日常生活的开支,在意大利剧院和歌剧院订的包厢有时一千法郎还难以维持。他和别人打赌,输了二十五或三十个金路易,他当然要掏腰包,倘赢了,他也胡乱花掉。这种事我们就不会干,除非我们也有他那股受骗同人家打赌的傻劲。博德诺有一万八千利勿尔的年金,仍然觉得手头拮据,感到必须建立今天所谓的流动资金。他的信条是不要挖了自己的墙脚。他去向监护人请教。‘我的孩子,’哀格勒蒙对他说,‘公债的面值已经与市场价格相等,把你的公债卖掉吧,我和你表姐的公债已经卖掉了。现在我的钱全部存在纽沁根银行,百分之六的利。你也可以这么做,还能多得一分利,这一分利就足够你过舒坦日子了。’过了二三天,我们的戈德弗鲁瓦果然过上了舒坦日子,他的收入既与他多余的支出相平衡,于是物质生活方面的幸福便圆满了。倘若可以用一道目光询问全巴黎的青年——因为据说在最后审判时就有一道目光询问全世界世代受苦的芸芸众生,无论是国民自卫军还是野蛮人——问问他们,对于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幸福是否在于:出门有马或有一辆单人或双人马车;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小厮,象托比、乔比、帕迪一样脸色红润;晚上花十二法郎雇一辆舒适的双座四轮马车;衣冠整齐,合乎上午八时、十二时、下午四时及晚间的衣着规范;在每一座使馆都被奉为上宾,与不同国度的人萍水相逢,共同采撷短暂的友谊之花;漂亮而不俗气,有好名声、好服饰、好仪表;住一套小巧玲珑的中二层住房,格局仿佛刚才讲的马拉凯河滨道的房子;能在牡蛎岩饭店招待朋友,不必事先同自己的钱包磋商;在从事诸如此类合情合理的活动时不至于被很好,但是钱呢这句话所阻拦;三匹纯种骏马耳根总能扎上新的粉红饰带,自己的帽子总有一个新衬里。每一个青年,包括你我这样的上流人士在内,都必然回答说这样的幸福并不圆满,情况恰如玛德莱娜①缺少祭坛。圆满的幸福必须爱并且被爱,或者爱而不被爱,或者被爱而不爱,或者能够乱七八糟地爱。现在我们可以来讲精神方面的幸福了。一八二三年一月,博德诺在巴黎他喜欢的几个社交场中已经立定了脚跟,可以卖弄他的口舌,他开始安安逸逸地享受。这时他感到需要一把小伞为自己遮阳,需要一位正经人家的女子来让他苦苦相思,他不想学一般的年轻人,跑到歌剧院后台,象笼里的母鸡似地叽叽咕咕,嚼着从普雷沃太太店里花四个苏买来的玫瑰花的花梗。总之,他决意把自己的感情、思想、爱幕全都奉献给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天哪,女人!起先他别出心裁,想尝试一段痛苦的爱情。他围着漂亮的表姐哀格勒蒙夫人身边转了一阵,居然没有发现早有一位外交官同她跳过浮士德的华尔兹。一八二五年在尝试、寻求、徒劳的献媚中度过了,没有找到他所追求的爱的目标。强烈的爱情是十分罕见的。当今这个时代,在大街上和社会风俗中都堆起了许多堡垒!说实在的,弟兄们,我对你们讲,improper已经影响到我们。既然现在有人笑话我们同肖像画家、拍卖行老板、时装店的老板娘比高低,我就不详细描写戈德弗鲁瓦中意的那个女人了,免得你们叫苦连天。年龄,十九岁;身高,一米五;头发,金黄色;眉毛,idem②;蓝眼睛,中等额头,钩鼻子,小嘴,下颏短而上翘,鸭蛋脸;特征,无。以上是这位意中人的护照。请各位不要比警察、全法兰西的市长和镇长先生、宪兵以及其他一切权力机关更挑剔吧。她活脱就是梅迪契③的维纳斯雕像,这是真话。戈德弗鲁瓦头一回应邀参加纽沁根夫人的舞会——她靠这些舞会很便宜地赚了一个好名声——,在一组四对舞上看见了他钟情的女人。这女人一米五的身材令他倾倒,金黄色的头发有如水花四溅的瀑布披在小巧、稚气、红润、象把鼻子贴在泉水的亮晶晶的窗户上观看春天的花朵的水神的脸庞上(这是我们的新文风,句子和刚才吃的通心粉一样长)。idem的眉毛(但愿莫惹翻了警察署长),能够叫可爱的帕尔尼④写六行诗,这位性情活泼的诗人一定会很优雅地把这双眉毛比作爱神丘比特的弓,同时指出箭就在弓的下面。不过,这箭是柔弱无力的,也没有箭镞,因为它至今还含着缩羊般的柔情,壁炉画上的德·拉瓦利埃夫人⑤不能当着公证人的面表白爱情,就只好当着上帝的面表白爱情时,就带着这样温顺的表情。金黄的头发、碧蓝的眼睛,配上软绵绵、又放荡又规矩的舞姿,你们知道这会产生怎样一种效果吗?这种时候,一个年轻姑娘不会火辣辣地打动你的心,不会象那些用西班牙乞丐似的目光盯住你的褐发女人,她们的目光好似说:要钱还是要命!给我五法郎,不然我就看不起你。这些傲慢(而且多少有点危险!)的美人可能会惹得不少男人动心,但是我以为,说到结婚,一个金发女郎,能够得天独厚地既表现出无穷的温情和妩媚,又不放弃劝告男人、挑逗戏耍、放肆的言谈、假装的嫉妒等等权利和一切抬高女人身价的东西,她与一个狂热的褐发女郎相比,无论如何要保险得多。这样的女人是很可贵的。伊索尔和所有阿尔萨斯姑娘一样,皮肤白皙(她生于斯特拉斯堡,讲德语稍微带一点法国腔,听起来很悦耳),舞跳得妙不可言。她的脚,警察局的雇员未作记录,其实应该载入‘特征’栏。这双脚值得注意,一是因为其小巧,二是因为它们能跳出一种老舞师称为‘弗利克—弗拉克’的特殊舞步,这种舞步可以和马尔斯小姐动人的朗诵相媲美,因为所有的缪斯都是姐妹,舞蹈家和诗人同样生活在人间。伊索尔的双脚跳出清晰、准确、明快、迅速的舞步,很能传达心曲,‘她很有弗利克—弗拉克风。’这是马塞尔⑥对人的最高评价。马塞尔在舞蹈家中是唯一堪称大师的人。当时讲起马塞尔大师,有如在弗里德里希大帝时代讲到弗里德里希大帝⑦。”
①玛德莱娜即《新约》中抹大拉的马利亚,一个改邪归正的妓女,后成为女圣徒,巴黎著名的玛德莱娜教堂即以她的名字命名。
②拉丁文:同样。
③指梅迪契山庄,建在罗马品齐奥山上。
④帕尔尼(1753—1814),法国诗人。
⑤德·拉瓦利埃夫人(1644—1710),路易十四的情妇,失宠后进修道院。
⑥马塞尔(?—1759),法国著名舞蹈家,曾是路易十五的宫廷舞蹈教练。
⑦弗里德里希大帝(1712—1786),普鲁士国王。
“他写过舞剧吗?”斐诺问。
“写过,例如《四元素》、《文雅的欧洲》。①”
“这是什么时代,”斐诺说,“堂堂的王公大人竟养一群跳舞的!”
“improper!”毕西沃又说,“伊索尔跳舞不踮脚尖,她脚踩实地,摇摆而不颤抖,肉感不多也不少,恰好合乎一个姑娘的摆动分寸。马塞尔的话很富于哲理,他说不同身分的人应该有不同的舞蹈:已婚女人不同于年轻姑娘,法官不同于银行家,军人不同于侍从;他甚至认为步兵的舞应该不同于骑兵的舞。他从这一点出发,进而分析了整个社会。诸如此类的区别我们听起来实在玄妙得很。”
“啊!”勃龙代说,“你触动了一个大疮疤。假如马塞尔的话被人理解,法国大革命就不会发生了。”
“戈德弗鲁瓦漫游欧洲时不去仔细观察国外的舞蹈就好了。”毕西沃说,“他要是没有这些渊傅而又被视为无聊的舞蹈知识,兴许不会爱上那个姑娘的。可是,拥挤在圣拉扎尔街华丽的客厅中的宾客有三百多,偏偏只有他一个人能理解会说话的舞蹈所表达的爱情。宾客们都注意到了伊索尔·德·阿尔德里热的舞姿,然而,在这个人人都喊着:‘滑吧,别停下来!’②的时代,一个人说:‘这姑娘舞跳得棒极了’(这是公证人事务所的一个办事员);另一个人说:‘这姑娘舞跳得真迷人’(这是一位戴头巾的贵妇人);第三位,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说:‘小姑娘舞跳得真不坏!’再提一句马塞尔,我们可以摹仿他的名言说:‘四人舞的第二式包含了多少东西!’”
①《四元素》是一出舞剧,《文雅的欧洲》是一出歌舞剧。
②这原是诗人鲁瓦(1683—1764)为一幅题为《溜冰》的版画写的四句诗的最后一句,后成为一句成语,意思是人生匆匆,对一切均不必拘泥。
“请你讲快一点!”勃龙代说,“你太装腔作势了。”
毕西沃朝勃龙代斜睨了一眼,又说:“伊索尔穿一件朴素的白绉丝连衣裙,头上插了一朵茶花,腰带上插了一朵茶花,裙子底边插了一朵茶花,还有一朵茶花……”
“得了,你这是桑丘的三百只羊了。①”
①见《堂吉诃德》第一卷第二十章,桑丘向堂吉诃德讲山羊过河,一只又一只数,惹得堂吉诃德不耐烦起来。
“这就是文学,亲爱的!《克拉丽莎》是一部杰作,长达十四卷,然而最蹩脚的杂剧家用一幕戏就可以把它讲完。你听得有趣就行,又何必抱怨?伊索尔的装束叫人看了甜蜜蜜的。你怕是不喜欢茶花吧?喜欢大丽花?不是?那好,赏你一个栗子,接着!”毕西沃说。他一定扔给勃龙代一个栗子,因为我们听到了栗子落到盘子上的声音。
“好吧,是我的不是,请老兄继续,好不好?”勃龙代说。
“我接着讲。”毕西沃说,“拉斯蒂涅和戈德弗鲁瓦是莫逆之交,他手指佩带着叶片完整、洁白如雪的茶花的小姑娘对博德诺说:‘把她娶过来岂不美哉?’戈德弗鲁瓦凑近他的耳朵回答:‘是呵,我也这么想哩。我在想,与其无时无刻不为幸福担惊受怕;与其好不容易才传达一句话,而听的人却心不在焉;与其学米兰和科西嘉的风俗,在意大利剧院张望一位女人的帽子上是插着红花还是白花,到布洛涅森林去看马车车沿上是否倚着一只戴手套的手;与其象仆人偷酒喝那样躲在门背后偷吃一口点心;与其象邮差一样为寄信和收信绞尽脑汁;与其从短短的两行字里去领略无穷的柔情,今天要念对开五大卷,明天却只收到两页——这太叫人厌烦了;与其尾随在马车后,徘徊在树篱旁,还不如索性放纵卢梭所向往的可贵的激情,爽爽快快地爱上伊索尔这样的姑娘,打定主意,假如两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就娶她为妻。总之,要做一个幸福的维特①!’‘这家伙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傻瓜。’拉斯蒂涅心想,但是他并不笑。‘我要是你,也许会实行禁欲主义,其中乐趣无穷,既新鲜,又特别,而且不破费。你的蒙娜·丽莎②很可爱,但是我必须事先警告你,她象芭蕾舞音乐一样愚蠢。’拉斯蒂涅讲最后一句话的口气和神情叫博德诺起了疑心,以为朋友有意给他泼冷水,以往当外交官的经验竟使他怀疑拉斯蒂涅是他的情敌。一个人在事业上的失败往往会使他终生蒙上阴影。拉斯蒂涅见戈德弗鲁瓦这样盲目地爱上了伊索尔小姐,便走到正在游艺室里谈话的一个身材高大的姑娘身旁,附在她耳边说:‘玛尔维娜,你妹妹的网里刚抓住一条一万八千法郎收入的大鱼,他出身名门,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品貌也端正。你要留神,如果他们真的相爱,你就要了解伊索尔的心事,不论给那人什么回话都要先由你斟酌。’将近夜里两点,仆人进来,走到一位四十岁年纪的妇人身旁:‘男爵夫人的车备好了。’夫人的模样很象阿尔卑斯山的牧羊女,打扮得象歌剧《唐璜》中的泽琳娜③一般风流,伊索尔立在一旁。戈德弗鲁瓦于是看见他那位德国民谣中的美人拉着古里古怪的母亲走到前厅,后面跟着玛尔维娜。他假装(真是孩子!)去找不知蹲在哪个蜜饯罐子旁边的乔比,很高兴地看到伊索尔和玛尔维娜用皮大衣把活泼的母亲裹起来,然后互相为在巴黎走夜路整理着穿戴。两姐妹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戈德弗鲁瓦,就象老练的猫,明明觑见了耗子,表面上却装着并不在意。他又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仆人制服的阿尔萨斯人给三位女主人送来肥大的毛皮鞋,讲话、衣着、举止都很得体,他心中觉得踏实不少。伊索尔和玛尔维娜差别之大在亲姐妹中大概是绝无仅有的。姐姐生得高大、褐发;伊索尔长得小巧、苗条;妹妹线条纤细优美,姐姐体格粗壮结实;伊索尔属于以柔弱无力取胜的女人,连中学生也会见义勇为,加以保护;玛尔维娜则是《你可曾在巴塞罗那见过?》④中的安达卢西亚女人。伊索尔同姐姐站在一起,好似一幅肖像油画旁的一张小画片。‘她是富人家的。’戈德弗鲁瓦回到舞厅对拉斯蒂涅说。‘谁?‘那姑娘。’‘噢!伊索尔·德·阿尔德里热。她确是富人家的。母亲守寡,纽沁根过去曾在她丈夫斯特拉斯堡的营业所里工作。你还想见她?雷斯托夫人后天举办舞会,阿尔德里热男爵夫人和两位小姐都要参加,去向雷斯托夫人说几句恭维话,她就会邀请你的!’在以后的三天里,戈德弗鲁瓦黑洞洞的脑袋瓜里老是闪现出他的伊索尔、白色的茶花、伊索尔头部的各种动作。当我们长时间地注视一件特别明亮的物体之后,闭上眼仍然能够看见它,虽然形象略小,但色彩艳丽、晶莹流光,在黑暗中熠熠闪亮。”
①歌德名着《少年维特的烦恼》的主人公。
②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上的人物。
③莫扎特的歌剧《唐璜》中的一位风流的农村姑娘。
④法国诗人缪塞(1810—1857)的诗,后由蒙普(1804—1841)谱成歌曲,描写了一个热情美貌的安达卢西亚姑娘。
“毕西沃,你老在现象上纠缠不清,多给我们描绘一些场景行不行?”库蒂尔说。
“场景来了!”毕西沃说,他一定摆出了咖啡馆招待的姿势,“先生们,这就是你们点的场景!斐诺,当心!扯紧你的嘴,象‘布谷鸟’①车夫拉紧了那匹瘦马的马嚼子那样!泰奥多拉-玛格丽特-威廉明娜·阿道菲斯夫人(就是阿道菲斯银行与曼海姆公司的阿道菲斯)是阿尔德里热男爵的遗孀。她不是那种肥胖的德国女人,那种德国女人都长得很结实,皮肤白皙,爱好思考,脸呈金黄色,象啤酒瓶里的泡沫,具有小说里常写的德意志的古朴品质。阿尔德里热夫人的双颐依然光润,额骨象纽伦堡的玩具娃娃一样红扑扑的。鬓角明显地垂着几绺螺圈形的发卷;目光炯炯有神;看不见一丝白发;身材瘦削,她一定很注意自己的体形,这特别可以从她穿紧身连衣裙上看出来。可惜尽管她不乐意,额头和眼角还是刻上了几道皱纹,她当然和尼侬②一样,巴不得这几条褶子能挪到脚底板上去。然而它们却极顽固,偏偏在最显眼的地方划出弯弯曲曲的道子。她的鼻子轮廓已不够清晰,鼻尖开始发红,更讨厌的是竟与颧骨的颜色一致。她是家庭的独苗,被父母惯坏了,也被丈夫、被斯特拉斯堡市以及永远崇拜她的两个女儿宠坏了,所以到这般年纪还穿粉红色衣服、短裙子,为使身材显得苗条,还在紧身衫的领口打个结。一个巴黎人看见她从街上走过,便会笑起来,以为俗不可耐,他不考虑客观情况,就象如今陪审团审理弑兄案件时不考虑减刑的理由一样。嘲笑别人的人都是一些浅薄之徒,因为浅薄,故而又狠毒。这些人从不考虑他们讥笑的对象身上有哪些东西是属于社会的,因为自然只造就了未开化的人,社会才造就愚人。”
①一种老式双轮公共马车的名称。
②尼侬·德·朗克洛(1620—1705),法国历史上著名的才貌双全的贵妇。
“我觉得,毕西沃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是个完人,”勃龙代说,“当他不挖苦别人时就嘲笑自己。”
“勃龙代,为了这句话我会报答你的。”毕西沃意味深长地说,“小巧的男爵夫人固然浮躁、自私,不知道忧虑,不善于算计,然而她有这些缺点,责任在阿道菲斯银行和曼海姆公司,在阿尔德里热男爵盲目的爱情。男爵夫人温顺得象只绵羊,心地善良,容易激动,不幸的是感情不能持久,因而不免显得反复无常。男爵去世后,牧羊女真想随丈夫去死,她的痛苦实在太真切、太剧烈了;可是……第二天午饭时端上来她爱吃的豌豆,于是这些可口的小豆粒便把一场可能发生的悲剧化为乌有。两个女儿和家人都对她怀着盲目的感情,男爵夫人因为有事,没看到送殓时令人断肠的场面,全家都因此抚额称庆。伊索尔和玛尔维娜在亲爱的母亲面前把泪水往肚里咽,《安魂曲》唱起来时,她俩正带着母亲挑选、订做丧服。寿木停放在宽大、黑色、打蜡的灵台下面之后——这灵台重修之前曾经为三千个尸体尽过职,我请教过殡仪馆一位有哲学头脑的化妆师,在我请他喝的第一杯与第二杯白葡萄酒之间他告诉我的,当一位表情漠然的低级教士扯着嗓子唱Diesirae①,一位表情同样木然的高级教士诵着经文的时候,穿着黑衣服的朋友们分散在教堂里,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你们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这就是你们要的场景。)说说看,你们知道有哪些人在场?‘据你看,阿尔德里热老头留下多少?’德罗什问泰伊番,就是那个死前不久为我们办了一次空前热闹的宴会的泰伊番……”
①拉丁文:愤怒的日子。葬礼弥撒的第一句,指最后审判之日。
“德罗什当时已经是律师了吗?”
“他是一八二二年开业的。”库蒂尔说,“父亲是一个收入从来没有超过一千八百法郎的穷职员,母亲开一家卖印花纸的小店,这样的人开业当律师真要有点胆量。不过从一八一八年到一八二二年,他是狠命干的。刚进但维尔事务所是四等帮办,到一八一九年就升到二等了!”
“德罗什!”
“一点不错。”毕西沃说,“德罗什曾经和我们一样没有固定职业,穷得叮当响。他穿够了身子窄、袖子短的衣服,绝望中发奋攻读法律。那时,他刚买了一个空头营业证,是个两袖清风的律师,没有顾客,除却我们这伙人也没有其他的朋友,而盘买事务所的借款和保证金都要付利息。”
“那时候他给我的印象活象植物园里跑出来的老虎。”库蒂尔说,“干瘦,红头发,眼珠子是西班牙烟草的颜色,肤色灰暗,面孔冷冰冰,毫无表情。对寡妇很粗暴,对孤儿也不留情。工作刻苦勤奋,帮办们见到他个个心惊胆战,不敢稍有懈怠。他精通业务,狡诈诡谲,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从来不动感情,怀恨记仇用的也是司法人员的方式。”
“也有好的一面。”斐诺喊起来,“他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他干的第一件好事就是把玛丽埃特的兄弟高德夏聘为首席帮办。”
“巴黎只有两类略有差别的律师。”勃龙代说,“一类律师为人老实,恪守法律条文,办官司很卖力,但不兜揽生意,办案一丝不苟,对顾客能提出中肯的建议,遇见可疑点则劝顾客让步,总而言之,是象但维尔那样的律师。另一类律师有如饿鬼,只要报酬可靠,什么事都可以千。他搬弄是非,不过不是在大山之间,大山都被他出卖了,而是在星斗之间①。他想方设法让流氓对老实人胜诉,如果老实人偶尔不守规矩的话。倘若这类律师中有人过分放肆地耍弄戈南大师②的诡计,法院就强迫他出让案子。德罗什,咱们的朋友德罗什,他很明白一批可怜的穷鬼是如何可怜巴巴地干律师这个行当的,因此他接的一批案子,当事人都是战战兢兢惟恐败诉的。一有什么诉讼,他便以一个决心摆脱贫困的人的勇气抢上去拼力地干。他很有头脑,办案又卖力,一些政界人物的案子在他手里起死回生,例如我们亲爱的德·吕卜克斯,当时他的处境本来是很不妙的,这样德罗什就在政界找到了后台。他为了摆脱困境必须这么做,因为起初法院对他的印象不好!而他总是花费很大的气力去纠正顾客的错误!喂,毕西沃,言归正传吧?……德罗什怎么会在教堂里?”
①法语成语fairebattremontagnes,直译是“挑动大山相斗”,意思是在本来毫无关系的人中间挑起冲突;说律师挑动不和的不是大山,而是星斗,意思是挑动重要人物之间的矛盾。
②戈南大师,据说是十六世纪的一位魔术师,法国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说和故事。
“‘阿尔德里热留下了七十万到八十万法郎。’泰伊番回答德罗什。‘什么?算了吧!只有一个人了解他家的财产。’死者的一个朋友韦布律斯特说。‘谁?’‘那个狡猾的胖子纽沁根。呆会儿他准会跟到墓地去。阿尔德里热过去是他的老板,为了报恩,他把老好人的资金全都利用上了。’‘他的寡妻很快就会发现日子和过去大不相同了!’‘什么意思?’‘因为阿尔德里热生前太爱他的妻子!别这么笑,人家看着我们呢。’‘快看,杜·蒂耶来了。来得太晚,已经念《圣经》了。’‘他准保会娶大小姐。’‘可能么?’德罗什说,‘他和罗甘太太正打得空前火热呢。’‘他么!火热?……你不了解他。’‘你了解纽沁根和杜·蒂耶的情况么?’德罗什问。‘我来告诉你。’泰伊番说,‘纽沁根是这样一种人,他吞掉过去的老板的财产,然后再还给他……’‘呃!呃!’韦布律斯特说,‘教堂里真潮湿,呃!呃!’‘怎么还法?……’‘是这样。纽沁根知道杜·蒂耶有一大笔钱,他想让杜·蒂耶娶玛尔维娜,但是杜·蒂耶信不过他,谁要是看见了其中的内幕,一定觉得这场把戏很有趣。’‘怎么,’韦布律斯特说,‘玛尔维娜已经该出嫁啦?……真是人生易老呀!’‘玛尔维娜已经二十岁了,朋友。阿尔德里热是一八○○年结婚的。婚礼那天和玛尔维娜的出生那天,他都在斯特拉斯堡请我们美美地热闹了一通。玛尔维娜生在一八○一年,亚眠和约①那一年,而今年是一八二三年。韦布律斯特老爹,那时候,一切都受莪相②的影响,所以他给女儿取名玛尔维娜。过了六年,到了帝政时代,掀起了一阵疯狂的骑士热,就是什么《到叙利亚去……》③,完全是胡言乱语。阿尔德里热因此给二女儿起名叫伊索尔④。伊索尔今年十七岁。两位小姐都该出阁了。’‘不出十年,这几个女人就会穷得一文不名。’韦布律斯特对德罗什说,好象是说什么机密。‘阿尔德里热的跟班还在。’泰伊番说,‘就是在教堂尽头唱诗班里干嚎的那个老头,两个小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为了保住女主人有吃有穿,他什么都能干。’(唱诗班:Diesirae!合唱队的孩子们:diesilla!)泰伊番说:‘再见,韦布律斯特,一听见唱Diesirae,我就想起可怜的儿子。’‘我也走了,这里太潮湿。’韦布律斯特说(infavilla⑤)。
①法国与英国的停战和约,签订时间是一八○二年三月二十六日。
②莪相,苏格兰英雄。苏格兰诗人麦克菲森(1736—1796)的伪托作品《莪相作品集》对欧洲浪漫主义文学的兴起曾发挥了重要作用。作品中一个人物名叫玛尔维娜。
③《到叙利亚去……》是创作于一八一○年的一首歌曲。
④这个名字来自克莱芒斯·伊索尔,传说她是图卢兹百花诗赛的发起人。
⑤拉丁文:化为尘土。葬礼弥撒中的词。“真是描述得淋漓尽致!”库蒂尔说。
“聚在门口的穷人:‘好心的先生,给几个子儿吧!’教堂守门人:‘呯!呯!请资助教会。’唱诗班:‘阿门。’一位朋友:‘他是怎么死的?’一个调皮鬼:‘脚后跟的大筋断了。’一个过路人:‘请问死者是谁?’一位亲戚:‘孟德斯鸠院长。’圣器管理人对穷人说:‘走开,走开,给你们的钱都交给教堂了,别再讨了!’”
(我们的确仿佛亲耳听见了教堂里发生的一切。毕西沃什么都能摹仿,就连遗体被抬走的声音他也能用脚蹭地板来表示。)
“诗人、小说家、作家用美丽的篇章描写巴黎风俗的不乏其人。”毕西沃说,“但是只有我刚才讲的葬礼是最真实的。大凡为可怜的死鬼送葬,一百个人就有九十九人在教堂里谈生意,讲游乐。若想看到一点真正的悲痛,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再说,哪有不带私心的悲痛?”
“嗐!嗐!”勃龙代说,“再也没有比死更不受人尊敬的了,大概因为没有什么比死更不值得尊敬的东西了吧?……”
“普天之下,概莫如此。”毕西沃说,“教堂的仪式结束后,纽沁根和杜·蒂耶陪伴亡灵到墓地,老跟班步行。车夫赶着车跟在神甫的车后面。‘喂,我嗦(说),老朋友,’在大街拐弯处纽沁根对杜·蒂耶说,‘现在增丝(正是)举(娶)玛尔费(维)娜的好司(时)机:举(娶)下玛尔费(维)娜,你就层(成)了则(这)个眼泪汪汪的家庭的泡(保)护人,你就悠(有)了一个家,一个窝,就能得到一钻(幢)房子,家具色(设)备齐全。而且,玛尔费(维)娜保险丝(是)一个泡(宝)库。’①
①纽沁根是阿尔萨斯人,讲法语带有浓重的德国口音。
“我好象真地听到罗贝尔·马凯尔·德·纽沁根这老东西在讲话!”斐诺说。
“‘一个迷人的姑娘。’费迪南·杜·蒂耶说,口气很热烈,却并没有热情。”
“一句话就画出了杜·蒂耶的全貌!”库蒂尔叫道。
“‘不了解她的人可能会觉得她丑,但是我知道,她很高尚。’杜·蒂耶说。‘也很勇看(敢)。老朋友,应该举(娶)她,她准会丝(是)一个无私、贤慧的妻子。砍(干)我们则(这)个鬼营森(生),虽(谁)死虽(谁)活没悠(有)人能自滔(知道),能扣(够)信任老婆的心,就丝(是)很大的愉快。你自滔(知道),但斐纳给我太(带)来一百多万,但我情愿要不会悠(有)则(这)么多贝(陪)嫁的玛尔费(维)娜。’‘那她能有多少?’‘我也嗦(说)不准,’纽沁根男爵说,‘反怎(正)总悠(有)一笔钱。’‘她有一个喜欢粉红衣服的母亲。’杜·蒂耶说。这句话打断了纽沁根的试探。吃罢晚餐,纽沁根男爵告诉威廉明娜-阿道菲斯,存在他那里的钱只有四十万法郎了。曼海姆的阿道菲斯的女儿眼见自己落到了年收入只有二万四千利勿尔的境地,她计算来计算去,脑子里一笔糊涂账。‘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她对玛尔维娜说,‘我一向能有六千法郎交给裁缝给我们做衣服的!这些钱你父亲是从哪儿弄来的?二万四千法郎就等于一无所有了,我们穷了。天哪!你外公要是还活着,看见我落到这步田地,他准会气死的!可怜的威廉明娜!’她失声痛哭。玛尔维娜不知道怎样劝慰母亲,只好说母亲还年轻标致,还可以穿粉红衣服,还可以去歌剧院和滑稽剧院,就坐在纽沁根夫人的包厢里。她用宴会、舞会、音乐会、华贵的服饰、出尽了风头这一类梦想哄骗母亲,直哄得那妇人果真躺在蓝丝幔帐下做起美梦来。她优雅的卧室隔壁便是两天前的夜里刚刚咽气的冉-巴蒂斯特·德·阿尔德里热男爵的卧房。我用三言两语交代一下男爵的历史。这位阿尔萨斯人早年在斯特拉斯堡开银行,逐渐累积了约摸三百万法郎的财产。一八○○年他三十六岁,他在大革命中创立的家业进入了鼎盛时期,这一年,他娶了曼海妈的阿道菲斯的女继承人。他娶她既是想她的家产,也是看上她的人品。这姑娘是阿道菲斯一家人的掌上明珠,没出十年,财产自然便转到她手里。阿尔德里热被皇帝和国王陛下①册封为男爵,因为他的财产扩充了一倍。对于恩赐他贵族头衔的这位伟人,阿尔德里热怀着满腔的热忱,因此他过分认真地看待他的英雄在奥斯特利茨的胜利,到一八一四和一八一五年间他终于破了产。
①破仑既是法兰西皇帝,又是意大利国王。
“诚实的阿尔萨斯人并不停止支付,他绝不用他认为不可靠的股票偿付债权人;他敞开大门,凡要求兑现的,来者不拒,最后终于落得与银行业告别。正如他往日的一等职员纽沁根所说:‘老实,但太愚蠢!’债务清理完毕,还剩五十万法郎,固然还有对帝国的债权,可惜帝国已经不复存在。‘过分信任拿波(破)仑就得到则(这)样的下藏(场)。’他看到清理结果,这样说道。如果你曾经在一座城市叱咤风云,一旦成了无足轻重的人物,怎么还能继续呆在那里呢?……阿尔萨斯的银行家象所有破产的外省人一样来到巴黎。他勇敢地使用三色吊带,上面还绣着代表帝国的鹰,而且一头钻进了波拿巴党人的圈子。他把证券全都存到纽沁根那里,纽沁根按总值的百分之六付息。帝国债券纽沁根也收下了,仅仅打了六折,这使阿尔德里热握住了纽沁根的手:‘我早就知道能在你身上找到一颗阿尔萨斯人的心!’纽沁根把债券转手卖给了我们的朋友德·吕卜克斯,这一次却是按债券的全数金额成交的。阿尔德里热尽管一蹶不振,可是仍有四万四千法郎的工业收入,烦恼在他之所以难以解脱,是因为夹杂着一种忧郁感。凡习惯在商业的尔虞我诈中生活的人,一旦失去了进行这种争斗的资格,都会有这样的忧郁感。阿尔德里热夫人的财产也完全毁了,这个年轻女人对生意一窍不通,听任别人轻易地拿走了她的财产。阿尔德里热决心牺牲自己——高尚的心灵!——去换取妻子的幸福。于是男爵夫人重新获得了昔日的欢乐,失去斯特拉斯堡社交界的空虚感被巴黎的享受填补了。那时候,纽沁根已经象今天这样是金融界的把头,这位精明的男爵考虑到自己的名誉,对那位老实的男爵始终以礼相待,如此的盛德在纽沁根的沙龙里传为佳话。每到冬天,阿尔德里热的本金就要缩减一些,然而要对阿道菲斯家的明珠发几句哪怕最微不足道的怨言,他也没有这个胆量。世界上就数阿尔德里热的爱是最天真、最不明智的。老实,但太愚蠢!弥留之际他还自问:‘没有我她们怎么办?’于是,当老好人单独和老跟班维尔特在一起时,在两次窒息的间隙中,他把妻子和女儿托付给了维尔特,似乎这一大家子只有这位阿尔萨斯的卡勒勃①是有头脑的人。三年后,到了一八二六年,伊索尔已经二十岁,玛尔维娜依然待字闺中。玛尔维娜对社会有了较为深入地了解之后,发现世上的一切关系都是虚假的,一切都经过权衡,都有不变之规。她和大多数有教养的女孩子一样,不懂得生活的奥秘、金钱的意义、赚钱的艰辛、事物的代价,因此这三年中,每一次教训对她来说都不啻是一次伤痛。阿尔德里热去世后,遗留在纽沁根银行的四十万法郎全部转到男爵夫人的名下,因为她继承了这笔钱,男爵还欠着她十二万法郎。她手头一紧就动用这笔款子,仿佛这是永不枯竭的金库。正当咱们的雄鸽向他的雌鸽靠拢的时候,熟悉往日老板娘脾气的纽沁根一定已经把寡妇的经济状况向玛尔维娜摊牌了,存款只剩三十万法郎,因此二万四千利勿尔的收入已经降到一万八千。维尔特居然这样维持了三年!听纽沁根讲了实情,玛尔维娜换了马,卖掉了车,辞退了车夫。这一切都瞒着母亲。男爵夫人府上的家具都已经使用了十年,可是没有力量换新的;与此同时,府中的一切都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故而在喜欢和谐的人看来,这倒是弊中有利。过去,男爵夫人是一朵保养得十分娇嫩的鲜花,而今已经如同深秋的枯枝败叶中一朵残存的玫瑰,冷了、蔫了。我对你们讲,我可是目睹这大户人家慢慢地、一步一步败落下去的!太可怕了!天地良心。这是我最后一次感到忧伤,打那以后,我对自己说:‘为别人操那么多心未免太傻!’我当小职员的时候,哪家请我吃过饭,我就傻乎乎地为哪家操心,听到有人讲这家人的坏话我就挺身而出,我自己从来不骂人家,我……唉,我那时真幼稚!昔日的明珠听女儿讲罢她们的处境,不禁大叫:‘可怜的孩子!我的裙子以后请谁做?我再也不会有新帽子,再也不能请客,再也不能做客了!’你们认为,男人是否堕入情网根据什么来判断?”毕西沃中断他的叙述,问道,“我是说怎样知道博德诺是否真的爱上了小巧的金发女郎?”
①司各特的小说《莱默莫尔的未婚妻》中的一个忠实的仆人。
“办事心不在焉。”库蒂尔说。
“一天换三次衬衣。”斐诺说。
“先决的问题是,”勃龙代说,“卓越的人物是否可能和是否应该堕入情网?”
“朋友们,”毕西沃说,显出感伤的神情,“我们要象提防凶恶的野兽一样提防一种人,这种人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女人,就打一记响指或者把烟蒂掷在地上,说道:‘罢了,世上女人多着呢!’这种公民,政府倒可能把他雇到外交部去。勃龙代,我提醒你注意,戈德弗鲁瓦已经离开外交界了。”
“这么说,他是陷进去了,傻瓜要想显得了不起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爱情。”勃龙代说。
“勃龙代呀勃龙代,我们为什么这么可怜?”毕西沃喊道。
“斐诺为什么这样有钱?”勃龙代说,“我以后告诉你,算了,我的孩子,咱俩心照不宣。你瞧,斐诺刚才一个劲地给我灌酒,好象是我替他把劈柴搬上了楼。可是饭到终席,酒应该慢慢呷。后来呢?”
“你刚才说了,戈德弗鲁瓦陷进去了,他与高大的玛尔维娜、轻佻的男爵夫人和小巧的舞蹈女郎都已经混得很熟。他沾染了世上最谨慎、最唯唯诺诺的奴性。这家人的破败相没有把他吓跑。嗐!……有什么关系!他逐渐看惯了所有这些破烂。客厅里的家具上那些白花绿底织锦罩子在这个青年眼里从来不显得陈旧、破烂,既没有污迹,也不必更换。窗帘,茶几,炉台上的小摆设,洛可可式的烛台,经纬毕露的克什米尔地毯,钢琴,印花小餐具,丝丝挂挂、满是洞眼而颇具西班牙风格的餐巾,男爵夫人蓝色卧室前的波斯式客厅以及客厅里每一件陈设,这一切对博德诺说来都是神圣的。只有容颜流光溢彩,因而思想、精神、灵魂都在暗处隐而不露的美丽而愚蠢的女人才能叫人这般迟钝,因为聪明的女子从来不滥用自己身上的优越条件。女人要夺走一个男人的心,必须渺小而愚蠢。有一次,博德诺亲口对我讲,他很爱那个神情严肃的老维尔特!古怪的老头对未来主人之虔诚不亚于天主教徒对待基督的圣体。老实的维尔特是德国的加斯帕尔①,喜欢喝啤酒,忠厚的外表下藏着精明,犹如中世纪的大主教袖筒里笼着匕首。维尔特看出戈德弗鲁瓦是伊索尔未来的丈夫,便以阿尔萨斯人的忠厚态度布了曲折蜿蜒的迷魂阵,这是所有粘合材料中粘合力最强的胶水。阿尔德里热夫人的improper是根深蒂固的,她认为男欢女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每次伊索尔和玛尔维娜一道出门,上杜伊勒里花园或者去爱丽舍田园大道与熟悉的后生相会,母亲总要说:‘好闺女,痛痛快快地玩吧!’能对两姐妹说长道短的只有她们的朋友,不过朋友们都维护她们,因为在阿尔德里热家的客厅,每个人都可以无拘无束,这在全巴黎是独一无二的。就是花上几百万,怕也未必能找到阿尔德里热家这样的晚会。这里可以巧妙地谈论一切,服饰不用那么考究,每个人都轻松自在,即便提出要吃饭都不算什么。姐妹俩高兴给谁写信就给谁写信,收到回信也坦然自若,男爵夫人就在旁边,但她从来不想过问一声信里讲的什么。令人尊敬的母亲的自私精神给了两个女儿各种方便。自私委实是世上最可爱的感情,这是从这样一个意义上讲的:自私自利的人不愿意遭受麻烦,因而他们也不去麻烦别人。他们绝不用刺耳的忠言、尖厉的责骂去干扰周围人的生活,也不会由于表现出过分的友爱,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管,结果象马蜂似的整人……”
①在法国的民间传说和文学作品中屡有叫加斯帕尔的人物出现,这里多半指杂剧中描写的貌似忠厚实则精明狡诈的人物。
“你说到我心里去了。”勃龙代说,“可是,亲爱的,你不是在讲故事,你是在闲磨牙……”
“勃龙代,假如你没有喝醉,我真替你害臊!我们四个人,正经有文学修养的只有他!因为有他在场,我才赏脸把诸位都当作鉴赏家,才把我的故事尽量加以发挥,到头来他反倒批评起我来!朋友们,精神贫乏最显着的标志就是罗列事实。《恨世者》①这出卓越的喜剧证明了,艺术就是在针尖上修建巍峨的宫殿。鄙人思想的奥妙就在于它好似仙女的魔杖,十秒之内(喝干这杯酒的时间!)能把萨布龙平原②变成因特劳肯市③。莫非你们愿意我讲的故事象发射炮弹那么直来直去,象司令官的报告那么干巴巴?我们本来谈笑风生,可是这个报人,他不喝酒时是厌恶书本的,这会儿喝醉了却要我象书本那样讲呆话(毕西沃竟然假哭起来)。呜乎,法兰西人的想象,有人要折断它幽默的锋芒!Diesirae④。为老实人⑤痛哭吧。《纯粹理性批判》、《象征论》⑥以及德国人印成结结实实五大卷的各种体系万岁!德国人不知道,从一七五○年以来,巴黎就有这些体系了,不过是用精炼的语言表达的,这便是我们民族智慧闪光的宝石。每一位大人物死了,勃龙代都要在报上编造所谓临终遗言,其实他们什么也没说,勃龙代这是自取灭亡。”
①莫里哀的喜剧。
②萨布龙平原,当时是巴黎郊区一个荒凉地带。
③因特劳肯市,瑞士一城市。
④见本卷第371页注①。
⑤伏尔泰中篇哲理小说《老实人》的主角。
⑥指德国哲学家克鲁塞(1771—1858)的著作《古代民族主要是希腊人的象征和神话》。
“讲你的故事吧。”斐诺说。
“我是想向你们解释,一个人如果不是股东(向库蒂尔致敬!),那么他的幸福是什么。你们难道看不出来,戈德弗鲁瓦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获得一个青年梦想的最大幸福?……他琢磨伊索尔,为的是让伊索尔理解他!……互相理解的事物应该是互相近似的,而与虚无和无限近似的,却只有它们自己。虚无就是愚蠢,无限就是天才。戈德弗鲁瓦和伊索尔这两个情人的书信是世上最愚蠢的,洒了香水的信笺穿梭往来,写的无非一些时髦的字眼:‘天使!伊奥利亚的竖琴声①!有了你我就满足了!在我男子汉的胸膛里也有一颗心!软弱的女人!可怜的我!’现代感情的陈词滥调应有尽有。戈德弗鲁瓦到别人家里做客很少呆上十分钟,和女人谈话又没有自命不凡的神气,因而女人们都以为他很有才气。他其实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被认为聪明其实并不聪明。最后,你们可以判断一下他陷进去有多深:乔比、马、车在他的生活中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他常常坐在男爵夫人对面古老的绿色大理石壁炉旁边一把舒适的安乐椅中,目不转睛地瞧着伊索尔,一边喝茶,一边和夫人的几位常客聊天,只有这时候,他才感到幸福。那几位常客照例每天晚间十一点到十二点到儒贝尔街来。在夫人府上可以毫无顾忌地玩布约特牌,我在那里总是赢。若是伊索尔把穿着黑缎子鞋的漂亮的小脚伸过来,引得戈德弗鲁瓦看上半天,那他一定坐到最后,对伊索尔说:‘请把你的鞋给我……’伊索尔抬起脚,跷到椅子上,脱下鞋递给戈德弗鲁瓦,同时投去一个眼神,就是那种眼神!反正,你们该明白的!时间长了,戈德弗鲁瓦终于发现玛尔维娜有一个重要的秘密。杜·蒂耶每次敲门,玛尔维娜的双颊都要泛起红晕,嘴中喃喃道:‘费迪南!’可怜的姑娘望着这只两条腿的老虎,眸子里放出光来,仿佛壁炉的炭块被穿堂风吹旺了。杜·蒂耶拉她到靠墙的茶几或窗户下进行一番旁白时,她就流露出无限喜悦的神情。一个女人能如此钟情,以致变得象个孩子,让别人把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这是十分罕见的,也是十分美妙的。天啊,这种女人在巴黎之难得,相当于到印度去找会唱歌的花。尽管打从阿尔德里热一家人在纽沁根家露面之日起,玛尔维娜与杜·蒂耶之间便建立了友谊,然而杜·蒂耶始终没有娶玛尔维娜,德罗什热烈地追求玛尔维娜,咱们狠心的朋友杜·蒂耶也没有表现出醋意。玛尔维娜的陪嫁看起来不会少于五万埃居,德罗什想拿这笔钱偿还开业的债务,因此这位法律界的人士竟假装含情脉脉的样子!杜·蒂耶无所谓的态度当然深深伤害了玛尔维娜的心,可是玛尔维娜爱得太深,不忍心把杜·蒂耶拒之门外。这姑娘是个很有良心很有感情、内心坦露无遗的人,在她身上有时自尊屈从于爱情,有时受伤的爱情又让自尊占了上风。而咱们的朋友杜·蒂耶,他不慌不忙、冷冰冰地接受玛尔维娜的爱情,安静地享用那柔情蜜意,仿佛猛虎得意地舔食沾在嘴边的鲜血。每隔两天他就要出现在儒贝尔街,为的是看看玛尔维娜如何爱他。这鬼东西当时有一百八十万法郎,财产问题他大概并不看重。他不但抵制了玛尔维娜,而且抵制了纽沁根和拉斯蒂涅两位男爵,两位男爵曾狡猾地布下迷宫,想诱使他每天花四个法郎坐在马车夫屁股后面,奔跑七十五里路,而且不给他指引走出迷宫的线!戈德弗鲁瓦看到未来的姐姐夹在一个银行家和一个律师之间,终于忍不住指出,她这种地位是可笑的。‘你想劝我当心费迪南,想了解我和他的秘密,’玛尔维娜直率地回答,‘亲爱的戈德弗鲁瓦,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费迪南的出身、经历和财产在这件事情上是无关紧要的,请相信是某种奇异的东西在起作用。’不过,几天以后,玛尔维娜把戈德弗鲁瓦拽到没人的地方,对他说:‘我看德罗什这个人不老实(这便是爱情的本能!),他好象愿意娶我,偏偏又去追一家杂货店的小姐。我倒想知道他是不是把我当作不得已而选择的人,结婚对他是不是金钱的交易。’德罗什这个年轻人固然很精明,却没有看透杜·蒂耶的心思,他怕杜·蒂耶果真要娶玛尔维娜,因此事去就准备好一条退路。他的生意当时很不景气,除却一切支出,挣的钱勉强能够偿还债务的利息。这些事女人们完全不懂,对她们来说,一颗赤诚的心抵得上几百万财富!”
①古希腊伊奥利亚人的一种乐器,可在风中震响,这里喻为爱的心声。
“既然德罗什和杜·蒂耶到头来都没有娶玛尔维娜,”斐诺说,“你何不讲一讲费迪南心中的秘密?”
“秘密嘛,听我道来。”毕西沃回答,“通常的规律是:一个姑娘哪怕曾经忸怩了十年,只要她终于把鞋给了人①,那个人就不会娶她,他……”
“胡说八道!”勃龙代打断他的话,“既然过去相爱,现在就可以相爱。要说秘密,还是听我说,通常的规律是:假如你有希望成为但泽公爵、法兰西元帅②,那就别在当一名小军曹时就结婚。请看杜·蒂耶和什么人攀了亲吧!他娶了格朗维尔伯爵的一位千金,这是法国最古老的官宦人家之一。”
“德罗什的妈有一个朋友,”毕西沃又说,“是一家药铺③的老板娘,老板发了大财,把铺子出盘了。开药铺的人都有一些怪念头,他把小姐送进寄宿学校,想叫她接受良好的教育!……这个玛蒂法凭着二十万法郎,一心想让小姐嫁个好人家,二十万货真价实的现钱,闻不到半点药味。”
①意即委身于人。
②但泽公爵(1755—1820),名勒费弗尔,帝国的公爵和元帅。
③这种药铺既卖药材,又卖日用杂货,所以文内有时称杂货铺。
“是和佛洛丽纳相好过的那个玛蒂法?”勃龙代问。
“不错,就是他,也就是卢斯托的玛蒂法①,一句话,咱们的玛蒂法!这一家人一度销声匿迹,后来又回来了,住在觅午街,这里和他们在那里发了财的伦巴第街完全不同。我同这一家人是很熟的。我在部里服苦役,一天八小时挤在一群头号笨蛋中间的时候,碰到过几个奇人,他们说服我相信,黑影里也有起伏,最庸俗不堪的地方也有几个有棱角的人!是的,朋友,这个布尔乔亚和那个布尔乔亚并不相同,好比拉斐尔不同于纳图瓦尔②。德罗什太太这寡妇想让儿子同玛蒂法家结亲,算盘打了不止一天两天了,尽管她面前有个大障碍,是一个叫科香的小伙子,在财政部当职员,父亲是玛蒂法的有限合伙人。在玛蒂法夫妇的眼里,律师的身分,用他们的话说,能为女人的幸福提供保障。母亲的计划,德罗什是同意的,目的是准备有个退路。因此,对觅午街上这家开药铺的,他不能不去敷衍。我替你们把这一雄一雌买卖人的生活描写一番,你们就可以懂得,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幸福。两口子住在一幢房子的一楼,有一个小花园,他们经常望着园子里的喷泉自得其乐,那喷泉在一个直径六尺的水池中央,从硬石灰石的小圆台里昼夜不停地涌射出来,水柱象麦秸般又细又长。他们每天都起大早,为的是看看花园里的花开了没有;无所事事,惶惶不可终日,为了穿戴才穿戴,看戏时感到无聊;经常往来于巴黎和吕扎尔什③之间,因为他们在吕扎尔什有一座乡间别墅,我曾在那里吃过饭。勃龙代,有一天他们要我表演点什么,我就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有很多插曲的故事!从晚上九点直讲到半夜。等我的第二十九个人物刚出场(报上的连载小说是偷我的!),原先碍于主人的地位一直硬撑着的玛蒂法,这时也终于在连续眨巴了五分钟眼睛之后,同其他人一样鼾声大作起来。第二天,所有的人都恭维我,说我故事的结尾讲得好极了。和杂货铺老板两口子过从甚密的有科香夫妇、河道尔夫·科香、德罗什太太,还有一个叫包比诺的小家伙,他正开着一家药铺,常向他们讲讲伦巴第街的新闻(他是你的熟人,斐诺!)。玛蒂法太太喜欢艺术,时常购置一些石版画、套色版画、着色画之类,都是花钱不多的东西。先生的消遣是研究新兴企业,尝试搞点投资,为的是寻求一点刺激(佛洛丽纳改掉了他软塌塌、好闲逸的脾气)。只要讲一件事,你们就可以知道我这位玛蒂法的思想是如何深刻了。老先生向几位侄女道晚安时总是说:‘你去睡吧,侄女们!’据他说,他怕说‘你们’会刺伤她们的心④。小姐是一个没有风度的姑娘,看上去象大户人家的使女,能够马马虎虎地弹一首奏鸣曲,写漂亮的英文,懂法文,拼写正确,一句话,接受的是不折不扣的布尔乔亚教育。姑娘急不可耐地想出嫁,为的是离开家庭,她腻烦这个家庭就象海军军官腻烦值夜班;必须说明,姑娘值班是值整个一个白天。管他德罗什也罢,科香也罢,公证人也罢,卫兵也罢,冒牌英国绅士也罢,总之,什么样的丈夫都行。我看她对生活一无所知,觉得怪可怜的,想向她揭示生活的重大奥秘,可是,呸,玛蒂法夫妇却因此请我吃了闭门羹。我与布尔乔亚永远不可能互相理解。”
①因卢斯托是玛蒂法的情敌。详见《幻灭》。
②纳图瓦尔(1700—1777)》法国画家。
③离巴黎不远的小城。
④法国人的习惯,一家人之间以“你”相称,称“您”则多半表示疏远,但玛蒂法是对几个侄女说话,理应称“你们”(法文形式同“您”),他却为避疏远嫌疑而称“你”。
“她嫁给古罗将军了。”斐诺说。
“不到四十八小时,戈德弗鲁瓦,过去的外交官,便看透了玛蒂法一家人和他们可耻的阴谋。”毕西沃接着说,“他向玛尔维娜报告的时候,碰巧拉斯蒂涅也在风流的男爵夫人家,正坐在火炉边聊天。有几句话传进了他耳朵,他猜到他们在讲什么,当他看到玛尔维娜那尖刻而满意的神情,心里就越发明白了。那天夜里,拉斯蒂涅在男爵夫人家一直呆到凌晨两点——居然还有人说他自私!博德诺走了,夫人也去睡了,屋里只剩下拉斯蒂涅和玛尔维娜,这时,拉斯蒂涅用诚挚的、父辈的口吻向玛尔维娜说:‘请记住,曾有一个年轻人,他困得要命,靠拼命喝茶才坚持到凌晨两点,为的是能够郑重其事地对你说:结婚吧。别再固执了,别再纠缠于自己的感情,别再去多想有人打着卑鄙的算盘,一只脚踩在这里,一只脚踩在玛蒂法家,什么也别考虑,赶快结婚!对一个姑娘来说,结婚就意味着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必须保证她起码过上小康的生活,他的经济必须有保障。我懂得人情世故,姑娘也好,母亲也好,老太太也好,一谈到婚姻,便都要在感情问题上唱虚伪的高调。其实无论是谁,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好的地位。姑娘嫁给了有身分的人,当妈的就说她做了一桩好买卖。’拉斯蒂涅向玛尔维娜讲了一大套他的婚姻理论,照他看来,结婚就好比建立一家商行,目的是合伙生活。‘我绝不打听你的秘密,’最后他对玛尔维娜说,‘你的秘密我全知道。男人之间是无话不谈的,你们女人吃完饭走出门以后也一样。好吧,听我最后讲一句:结婚吧。如果你不结婚,请记住今天晚上就在这间屋里,我曾经恳求你结婚!’拉斯蒂涅这席话含着命令的口吻,它引起的不是注意,而是思索。他态度之坚决令人吃惊。玛尔维娜思想中最敏感的地方被触动了,这正是拉斯蒂涅的目的。到了第二天,她还在想着这问题,她想探寻拉斯蒂涅讲这番话的动机,但是茫然理不出头绪。”
“你说得天花乱坠,拉斯蒂涅怎样发的财我却一点儿没听出来。你把我们当成喝了六瓶香槟酒的玛蒂法之辈了。”库蒂尔嚷道。
“我就要讲到这儿了。”毕西沃也嚷道,“你们已经沿着许多小河走过来,所有这些小河最后汇合成四万利勿尔的年收入,好多人看着眼红呢!就这样,拉斯蒂涅把这些人全都攥到了手心里。”
“德罗什、玛蒂法一家、博德诺、阿尔德里热一家、哀格勒蒙。”
“此外还有百多人呢!……”毕西沃说。
“好啦!快说他怎样发财的吧!”斐诺喊道,“我知道的事不少,可我就是猜不到谜底。”
“勃龙代已经把纽沁根头两次清理对你们讲了一个大概,现在我来详细介绍第三次清理。”毕西沃说,“一八一五年停战以后,纽沁根便懂得了我们这些人今天才明白的道理,那就是金钱只有在多得无法估量时才能成为一种力量。他看着罗特希尔德兄弟暗自眼红。他有五百万财产,他想有一千万!他知道,有一千万,就能赚到三千万,而靠着五百万,他只能赚到一千五百万。因此他决计实行第三次清理!这个伟大的人物想白白赖下债权人的钱,用毫无价值的股票来支付。到了证券市场上,这样的计划是不会以如此一目了然的形式出现的。纽沁根的清理就好比用一个馅饼向一群大孩子换一个金路易,这帮大孩子和过去的小孩子一样,喜欢馅饼,不喜欢金路易,殊不知用一个金币可以买到二百个肉饼。”
“你这叫什么话,毕西沃?”库蒂尔叫起来,“这是再光明正大不过的事。如今哪一个星期没有人给老百姓几块馅饼,同时向老百姓讨一个金路易?可是老百姓并不是非掏钱不可呀!他们并非没有权利问个明白呀!”
“你巴不得他们都被迫当股东。”勃龙代说。
“那不成,”斐诺说,“那还要才能干什么?”
“这话从斐诺嘴里说出来真不简单,”毕西沃说。
“是谁教他的?”库蒂尔问。
“总之,”毕西沃说,“纽沁根曾经有幸两次把馅饼送出去,可是后来馅饼却涨价了,超过了他当时收进的价格。这是他原先没料到的。这倒霉的福分叫他万分懊恼。这种福分最终会置人于死地的。他等了十年,就是想寻找机会纠正过去的失误,发行表面上值几个钱的股票,而这些股票……”
“不过,”库蒂尔说,“照你这样解释银行业,那就什么买卖都做不成了。光明正大的银行家得到光明正大的政府的赞许,说服最精明的股票投机商买进了不久便下跌的债券,这不是一次两次了。比这更精彩的事你们也见过!不是有人发行过股票——依然是经政府同意,受到政府支持的——来偿还一定数量债券的利息,为的是维持债券的市价并得以脱手抛出吗?这些措施和纽沁根式的清理大同小异。”
“这种事小打小闹地干会显得鬼鬼崇崇,”勃龙代说,“大张旗鼓地干就成了金融业务。有一些专横行为发生在个人与个人之间是犯罪,扩大到一定程度就不算什么了,犹如一滴氢氰酸,溶解到一大桶水里就失去了毒性。你杀了一个人,人家送你上断头台,然而为了政府的随便什么利益,你杀了五百人,对这种政治罪恶,社会是肃然起敬的。你从我的文件柜里盗走五千法郎,人家送你去服苦役,然而你以盈利为诱饵巧妙地刺激一千个股票商购买某个濒临破产的共和国或者王国的公债,这些公债就象库蒂尔说的,是为了偿还公债本身的利息,这样做任何人都不会怨恨你。这就是我们生活的这个黄金时代的真正原则!”
“掌握这样巨大的一部机器,”毕西沃说,“必须有许多帮手。第一步,纽沁根银行有目的、有计划地用五百万法郎在美洲进行一项投资,纽沁根做了周密的计算,使投资利息的兑现要经过较长的周期。经过这样一番安排,纽沁根银行的资金空虚了。不论什么清理,都必须师出有名嘛。纽沁根银行的私人存款和发行的股票合计大约有六百万法郎。私人存款中有阿尔德里热夫人的三十万、博德诺的四十万、哀格勒蒙的一百万、玛蒂法的三十万、夏尔·葛朗台——就是德·奥勃里翁小姐的丈夫——的五十万,等等。纽沁根建立了一家工业股份公司,他盘算略施小计,拿公司的股票支付债权人,他这样做很可能引起怀疑,可是他精明得很,公司是借别人的名义办的!……创办这家公司的宗旨是让它起到相当于密西西比公司①在罗氏体系中的作用。把证券市场上最能干的角色都吸引来为自己的计划卖力,同时并不向他们透露自己的计划,这是纽沁根的拿手好戏。他故意向杜·蒂耶透露了一个庞大的、稳操胜券的计划,内容是建立一家股份公司,集中雄厚的资金,以期在营业初期便可以为每位股东赢得巨额利润。这样的股份公司眼下仅此一家,恰好又赶上游资充斥市场的时机,保险可以提高股票的价格,因此发行股栗的银行一定有利可图。请想一想,这是发生在一八二六年的事。这个计划非常实惠,也非常聪明,杜·蒂耶听了不能不动心,然而他又很自然地想到,万一公司失利,会招来四面八方的唾骂,因此他建议把一个经理推到前台,明里让这位经理管理这台贸易机器。现在你们知道杜·蒂耶建立克拉帕龙银行的秘密了吧,这是他的一大创造……”
①约翰·罗创办的一家投机公司。
“不错,”勃龙代说,“克拉帕龙是金融责任编辑,是煽动肇事的,又是替罪羊。如今我们更厉害了,我们写上:请与某某办公室联系,某街、某号。一般人在那里只看到几个小职员,头戴绿色鸭舌帽,俏皮得象小听差。”
“纽沁根用他的全部信誉支持克拉帕龙银行。”毕西沃说,“在任何一个股票市场上抛出一百万克拉帕龙证券都不用担惊受怕。杜·蒂耶因而建议把他的克拉帕龙银行推到前台。建议被采纳了。在一八二五年那时候,股东还没有多少工业观念,流动资金还不为人所知!经理们发行起红利股票来一点也不缩手缩脚,他们不在银行存款,也不作任何保证。他们不屑于向股东介绍合股资金的情况,说什么向他们索要的股份不超过一千、五百甚至二百五十法郎!那时也不公布说inAaereDublico①的状况不会超过七年、五年甚至三年,不用多久就会看到结果。那还是经营艺术的童年时期!甚至没有人想到利用大型商业广告来刺激公众的想象力,从所有人的腰包里掏钱……”
“到没有人愿意掏钱的时候,自然会想到的。”库蒂尔说。
“最后一点,这些企业当时还不存在竞争。”毕西沃说,“纸浆厂、花布印染厂、锌板厂、剧院、报纸还不是如今这样象猎狗见到猎物似地扑向奄奄一息的股东。好的股份生意如库蒂尔所说,虽然有人天真地公之于众,还有专家(他们是科学界的骄子!……)的报告加以说明,其实是在交易所的阴暗角落中悄悄地、不顾廉耻地进行的。金融界投机商的所作所为,好比是演奏《塞维勒的理发师》②里那首名为《谣言》的曲子,他们演奏得Piano,piano③,造出烟幕来,让人们咬着耳朵嘀咕,说生意如何好。他们对受害人即股东的盘剥只在家里、交易所里和社交场中进行,方法是巧妙地散布流言,流言越传越凶,终于汇成四位数字牌价的tutti④。”
①拉丁文:关于公债。这里的意思是“关于公众钱财”。
②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1792—1868)根据法国剧作家博马舍(1732—1799)的同名剧本改编的歌剧。《谣言》是第二幕中音乐教师巴西利奥唱的一首歌。
③意大利文:轻轻地,微弱地。(音乐术语)
④意大利文:大合奏。
“不过,尽管咱们是朋友,诸位可以随便说我,我还是要再谈谈这个问题。”库蒂尔说。
“你是首饰匠么,若斯先生?①”斐诺说。
“斐诺将永远是守旧派、立宪派、顽固派。”勃龙代说。
“不错,我就是首饰匠。”库蒂尔说,“为了我的利益,轻罪法庭刚刚把赛里泽判了刑。我认为新方法比起老方法来不知要少多少骗人的把戏和危险,不知要公正多少倍。有了广告,可以思考,可以观察。倘若哪位股东上了当,那他一定是有意的,因为人家并没有把猫装在口袋里卖给他②。工业……”
①典出莫里哀的喜剧《医生的爱》第一幕第一场。主人要他的朋友为治小姐的病提供良方,首饰匠若斯建议为小姐买首饰珠宝,后用“你是首饰匠,若斯先生”指怀着私心提建议的人。
②意为“哄骗他”、“蒙住他的眼睛把货卖给他”。
“好哇,你也讲到工业了!”毕西沃叫起来。
“工业可以从中渔利。”库蒂尔继续说,并不理会毕西沃打断他的话,“政府如果干涉贸易,妨碍贸易自由,那它就干了一件必须付出高昂代价的蠢事,其结果不是限价,就是专卖。我以为,最符合贸易自由原则的莫过于股份公司!触动股份公司就要对资本和利息都负起责任来,这是愚蠢的。随便什么买卖,盈利和冒险都成正比!只要货币在不停地运动,它的流通采取什么方式与国家有什么关系?只要永远有固定数量的富人纳税,谁有钱谁受穷与国家有什么关系?再说股份公司、合资企业以及形形色色的红利企业在世界上贸易最发达的国家英国已经时兴二十年了。英国人什么都怀疑,每届议会都要产生成千上万条法令,然而从来没有一个议员起来反对这种方法……”
“这种方法对治疗金银满柜症最有效,而且用的是草药!”
毕西沃说,“是胡萝卜!①”
①法语成语tirerunecarotte(胡萝卜),意为敲诈钱财,股份公司之类专门欺骗股东,所以毕西沃想到这个成语,不过只用了半截。
“听我讲!”库蒂尔激动起来,“你有一万法郎,你向十个企业各买了一千法郎的股票。有九股都泡了汤……(事实上不可能!老百姓比任何个人都厉害,我不过这样假设),只有一股成了气候!(偶然的!同意!并非有意为之!得了!开玩笑!)这样,把财产分成十股的聪明赌客就遇上了一笔美妙的投资,和获得伏钦矿山股票的人差不多。先生们,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吵吵嚷嚷的家伙都是伪君子,他们吵嚷是因为他们既没有做生意的头脑,又没有大吹大擂的魄力,又没有经营的手腕。证据很快就会有的。不久你们就能看见,贵族老爷、朝中权责、部长大臣黑压压一大片涌来搞投机活动,他们的爪子比我们还会捞,他们的主意比我们的还要弯弯绕,尽管他们缺乏我们的才干。如今的时代,股东的贪婪不亚于老板的贪婪,干一桩事业需要何等的才智!创立了克拉帕龙公司,而且眉头一皱,便计上心来的人是何等伟大的催眠师!你们知道由此应该得出的教训么?当今的时代并不比我们这班人好!我们生活在一个贪得无厌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事物的价值是毋庸考虑的,重要的是一样东西转手推出去时,能从中渔利;这东西所以能转手,是因为就贪心不足而言,认为有利可图的股东和招揽股东的老板是半斤八两!”
“了不起呀!库蒂尔他真了不起!”毕西沃对勃龙代说,“他可以以人类伟大造福者的名义要求为他塑像。”
“他应该得出这样的结论:傻瓜的财产,天经地义是聪明人的金库。”勃龙代说。
“先生们,”库蒂尔说,“乐个够吧。换个地方,我们就必须正襟危坐地恭听临时规定的法令讲的那些令人尊敬的蠢话了。”
“他说得对。”勃龙代说,“先生们,现在是什么世道!只要智慧之火一点燃,临时制定的法律就把它扑灭。立法者几乎全都是从小地方出来的,他们在家乡是从报纸上研究社会;他们用国家机器来压制智慧之火,机器一爆炸,他们就哭得呼天抢地,恨得咬牙切齿!这世道就会制定税收法和刑事法!所有这些情况用一句话可以说明,你们想听吗?那就是:国家不复有宗教!”
“哈!太棒了,勃龙代!”毕西沃说,“你揭了法兰西的疮疤,这疮疤就是税收制度,它阻碍了法兰西的发展,其严重性为兵荒马乱的战祸所不及。我在部里服过七年苦役,夹在一帮布尔乔亚当中,那时有一个人,很有才能,他决心改革整个财政制度……那好,我们请他滚了蛋。倘若他改革成功,法兰西现在也许会趾高气扬,也许会以重新征服欧洲作为消遣,所以,我们赶走他是为了各民族休养生息。本人当时用一幅漫画断送了那位拉布丹。①”
“我使用宗教这个字眼,并不是指陈腐的说教,就是从大政治家的立场上使用这个词的。”勃龙代说。
“请你解释一下。”斐诺说。
“好的。”勃龙代说,“对里昂事件,对在街上用大炮轰击共和派,街谈巷议一时沸沸扬扬,然而一直没有人讲出事情的真相。共和派利用了骚乱,就和造反的人要掌握武器一样是明摆着的。我把真相告诉你们,听起来可能又古怪又深奥。里昂的商业是不讲感情的商业,除非事先订货并且保证付款,否则一码绸布都不给你织。一没有订货,工人就挨饿,即使有活干,也只能勉强维持温饱,简直连苦役犯也不如。七月革命以后,日子困苦到了极点,丝绸工人举起了大旗:‘没有面包毋宁死!’对这样的呼声,政府理应加以研究,这是里昂生活费用昂贵造成的。里昂市计划修建许多剧院,成为一座大都市,故而横征暴敛。共和派嗅到了为面包铤而走险的气氛,把丝绸工人组织起来,工人们便以双重姿态②投入了战斗,因此才有里昂三日③。可是一切都终于重归旧秩序,丝绸工人又住回贫民窟。本来丝绸工人一直是诚实清白的,你称给他们多少捆生丝,他们就织成多少绸交给你。现在他们想,他们被商人坑骗了,于是他们抛掉了诚实清白,他们在手指上蘸上油,仍旧是收多少丝,交多少绸,但是他们卖出的绸布的重量是以油来表示的①。法国的丝绸因此有了‘油绸’的丑名,这样下去很可能招致里昂的毁灭,招致法国整整一个商业部门的毁灭。工厂主和政府本应该去消除病痛的根源,他们却用烈性药把病痛硬压下去。本应该派一个能人,一个象泰雷院长②那样的被称为不道德的人到里昂去,而他们却动用了武力!由于这次动乱,那不勒斯绸涨到四十苏一码,现在这些绸布大概都已经售完了;工厂主也一定想出了控制生产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办法我也说不清。缺乏远见的生产体系出现在法国并不奇怪,这个国家一位伟大的公民理查-勒努瓦③曾在没有订货的情况下雇用了六千工人干活,给他们饭吃,可是他碰到了一些愚蠢的大臣,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在一八一四年纺织品价格的改革中倒下去,落得倾家荡产。他是法国历史上唯一值得树碑立传的商人。现在倒是有人为他募捐,可是没有人认捐,与此同时,富瓦将军④的子女却得到了一百万法郎的捐款。里昂的做法是合乎逻辑的:它了解法兰西,这个国家没有丝毫宗教感情。理查-勒努瓦的遭遇正属于富歇⑤所说的那种比罪行还严重的错误。”
①参见《公务员》——作者原注。
②“双重姿态”的含义不明确,可能是说一方面抱着胜利的希望,另一方面又知道很可能失败。
③里昂三日指一八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一至二十三日,即里昂工人起义后,在驻军撤离和成立临时政府以前的三天。临时政府于十二月三日被消灭,起义宣告失败。
①就是说,卖多少绸布,里面就掺了多少油。
②泰雷院长见本卷第45页注②。
③理查-勒努瓦(1765—1839),法国企业家,法国现代纺织业的奠基人。
④富瓦将军,见本卷第101页注①。
⑤富歇(1759—1820),法国政治家,据说当吉安公爵被拿破仑枪决后,他曾说“这比罪行还严重,这是错误”,因为错误在政治家来说是失败。然而也有人说此语出自塔莱朗之口,而圣勃夫认为这是德·提默尔特说的。
“做买卖的方法多少有点江湖术士的味道。”库蒂尔说,又回到他被打断的话题上,“江湖术士这个词现在变得平淡了,意思介乎公正与不公正之间,因为我可以问:从什么地方开始算是跑江湖?又到哪里为止?究竟什么叫跑江湖?够朋友的请告诉我谁个不是江湖术士?说呀?凭良心说,江湖术士是最宝贵的社会成分!说做买卖是头天晚上办货,第二天白天就卖,那是胡扯!连一个卖火柴的小贩也懂得囤积的道理。囤积商品的观念,圣德尼街上号称最清白的店家有,投机商中号称最胆大妄为的人物也有。货栈堆满了,就要推销,要推销,就必须鼓动买主,中世纪的招牌和今天的商品说明书盖出于此!在推销和硬塞之间我实在看不出有丝毫区别。商人买进残次商品,这是可能发生,理应发生,事实上经常发生的事,因为卖主总是哄骗买主。这个嘛,你们可以去问问巴黎最诚实的人,就是那些大字号的老板罢……每个人都会向你津津有味地介绍他想出什么办法,把别人卖给他的劣等货脱手卖出去。著名的米纳尔公司就是靠卖劣等货起家的。圣德尼街卖给你的只能是沾了油污的袍子,他们专干这种勾当。最高尚的买卖人也会以最坦诚的态度对你说出这句最缺德的话:‘买卖臭,快脱手。’刚才勃龙代向你们讲了里昂事件的本末,现在我讲一个小故事,作为我理论的说明。有一位织工,很有抱负,但是太爱他的妻子,因而必须养活一大群子女。他信仰共和国,买进一批红色羊毛,织成大量毛线鸭舌帽。这种帽子巴黎街头的顽童曾经每人一顶,你们想必都见过。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等会儿就可以知道了。共和国失败了,圣梅丽事件①后,毛线鸭舌帽滞销了。一个工人,望着妻子儿女和一万顶哪家帽店都不收的红色毛线鸭舌帽,他伤的脑筋之多不亚于发现向不可靠的企业投资了一千万股票的银行家。你们知道这个工人,这个贫民区的罗、这个织帽子的纽沁根想出了什么办法?他到小酒店拉了一个浪荡鬼,就是那种在关卡②附近的乡村舞会上捉弄警察的家伙,他请这个浪荡鬼装扮成住在默里斯旅社的一个做买卖的美国船长,叫他到一家阔气的帽店去,在这家帽店的货架上还剩一顶红色毛线鸭舌帽。这家伙跑到帽店,说他想买一万顶这样的帽子。帽店老板觉察到有希望与美国做大买卖,便立刻赶到织工家,掏出现金把那一万顶帽子全包下了。结局如何你们都明白:美国船长不见了,鸭舌帽堆积如山。不过,若因为买卖中有这一类小毛病便指责贸易自由,那无异于以某些罪恶未受惩罚为借口指责司法部门,以社会造成某些苦难为理由谴责社会未能组织得尽如人意。从鸭舌帽、圣德尼街到股票、银行,结论诸位自己下吧!”
①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至六日,共和党人举行起义,在圣梅丽修道院街进行街垒战。
②当时巴黎通往郊区的许多路上设有关卡,既是税收机关,又是治安机关。
“库蒂尔,奖你一顶花冠!”勃龙代一边说,一边把餐巾拧成一个圈套在库蒂尔头上,“先生们,我还想更深入地谈一谈。而今的理论固然有缺陷,但是毛病出在哪儿呢?毛病来自法律!来自整个法律体制!来自立法者!从外省派来的那些小县城的大人物,他们满脑袋装的是道德观念。倘若不同司法发生冲突,这些观念对日常生活是必需的。然而一旦这些观念阻止一个人发展到立法者应该具有的高度,就会显得愚蠢不堪。法律尽可以禁止情欲的这种或那种表现(赌博、彩票、妓女,等等,随你们说吧),但是法律永远消灭不了情欲本身。消灭情欲,就是消灭社会,因为情欲即便不由社会产生,也为社会所推动。赌博的欲望潜伏在每一个人的心底,姑娘也好,外省人也好,外交官也好,无一例外,因为大家都希望得到飞来之财。你用种种限制禁赌,那么赌博的愿望就会立刻从别的方面表现出来。你愚蠢地取缔彩票,厨娘们并不因此就少揩主人家的油,她们把揩来的油水存到储蓄所,不是四十个苏,而是二百五十法郎,因为工业股票、合资经营的股份这些都变成了彩票,变成了没有赌桌的赌场,搂钱的耙子是无形的,牌局是算计好了的。赌场关门了,彩票取缔了,那帮白痴便弹冠相庆:法兰西变得高尚了,他们以为已经把赌棍一扫而光,殊不知赌博一直在进行!所不同的只是收入不再归国家,叫人讨厌的捐税代替了人家欢欢喜喜交纳的捐税。自杀事件也并未减少,因为赌棍是从不自杀的,自杀的都是他们的受害者。法国流到国外的资金,还有法兰克福彩票暂且不提了。国民议会立法,贩卖法兰克福彩票的人以死罪论处,其实做这桩生意的正是检查官和同业工会的人!这就是我们的立法者蠢猪式博爱论的真正内容。鼓励储蓄是一项十分愚蠢的政策。我们可以设想,人们一旦对企业的经营状况产生不安情绪,政府的政策就会造成为钱排长队,就象大革命时出现面包队一样。有多少人上储蓄所,就会有多少起骚乱。不论哪个角落里有三个青年举起一面大旗,革命就会爆发。话说回来,这固然是很大的危险,然而比起人民道德的败坏来,我觉得又不足挂齿了。每一个储蓄所使人们感染上利息造成的恶习,害得许多人暗地里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无论是教育还是理智都遏制不住。这就是博爱论带来的恶果。伟大的政治家必须是恶棍的集中体现,否则社会就甭想治理好。正人君子式的政治家就如一架有感觉的蒸汽机,或者好比一边掌舵,一边谈情说爱的舵手,非把船弄沉不可。拿国家一亿法郎中饱私囊,同时把法国治理得蒸蒸日上的首相难道不比靠国家的钱才得以下葬但却把国家整得千疮百孔的首相更受欢迎么?一边是黎塞留、马扎兰、波将金①这三个时代不同却同样有三亿法郎财产的政治家,一边是既没有从指券②中渔利,也没有染指没收的贵族和教会财产的高尚的罗贝尔·兰代③,或者是那些断送了路易十六的高尚的白痴,孰去孰从难道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么?你继续讲吧,毕西沃。”
①黎塞留(1585—1642),法国大主教,路易十三时任首相。马扎兰(1602—1661),法国大主教,黎塞留死后继任首相,波将金(1739—1791),俄国元帅,政治家。
②指券,一七八九至一七九七年流通于法国的有国家财产作担保的证券,后作为通货使用。
③罗贝尔·兰代(1746—1825),法国执政府时代的财政部长。
“我不准备向你们解释纽沁根用金融家的才干建立起来的工业股份公司的性质,”毕西沃说,“这有诸多不便之处,更何况这家公司还存在,交易所还挂着它股票的价格。公司的计划切实可行,它的目标是长期有效的,所以股票初创经圣上钦准,当时票面价格是一千法郎,虽然曾经一度下跌到三百法郎,可是后来又回升到七百法郎,这中间尽管历经一八二七、一八三○和一八三二年的社会风暴,却终于恢复了票面价格。一八二七年的金融危机曾经使公司的股票贬值,七月革命后它曾变得一文不值,但是由于公司的生意有可靠的市场(纽沁根不会搞亏本的买卖的),所以股票的价格就有了保证。总之,有好几家大银行参与了公司的经营,因此讲得再详细一点就要失礼了。公司的资本号称一千万,实际上是七百万,其中三百万为创办人和发行股票的银行家所有。一切都经过周密的策划,头六个月便用假分红的办法使每股股票赚进二百法郎。这样,一千万法郎有二成利,杜·蒂耶得到的利息是五十万法郎。这在金融界的术语中称为给大肚汉的礼品!纽沁根用一块印刷石板和五分之一令的粉红色纸赚进了几百万,他用这些漂亮的股票去投资,股票小心地收藏在办公室里。实际出资的股票用来创办企业,他买了一幢大厦,开张营业。纽沁根还握有说不清在哪儿的一座铅银矿、一座煤矿和两条运河的股票,都是从资本提成的红利股,因为这四个项目的经营活动全面展开,又具有先进的设备和良好的声誉,离不开他的创业之功。如果股票看涨,组沁根可以指望捞到贴水,然而他却不计算贴水,让贴水浮在水面上,好吸引鱼儿上钩!他象拿破仑集中兵力那样把全部证券集中起来,以便在当时已经初见端倪并在一八二六和一八二七年彻底改变欧洲证券市场面貌的危机中进行第三次清理。倘若纽沁根也有他的瓦格拉姆亲王,他也会站在桑东①山顶上说:‘仔细研究这个市场,某日、某时,会有大批资金涌入!’可是,这样的话他对谁说呢?杜·蒂耶倒是他的同谋,然而是不自觉的,自己还蒙在鼓里。我们这位实力雄厚的男爵从头两次清理中懂得,必须笼络一个人,叫这个人象活塞那样去对付债权人。纽沁根没有侄甥,也不敢收纳心腹。他需要一个人,象克拉帕龙一样忠心耿耿,但必须有头脑,有风度,是真正的外交家,一个有资格当大臣,也有资格为他效劳的人。这样的人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半载能找到的。就在那时,拉斯蒂涅被男爵的甜言蜜语哄得迷迷糊糊,以为自己简直就是那位西班牙亲王,既得国王宠信,又为王后垂青②,以为纽沁根已成为他指掌间一个有价值的玩物。他讥讪纽沁根,很长时间里不了解纽沁根的才识。但是,当他在纽沁根身上发现了他本来自以为独具的能力时,他对纽沁根就刮目相看了。拉斯蒂涅到巴黎后不久便学会了对整个社会抱着鄙夷的态度。一八二○年以后,他和纽沁根一样,认为诚实不过是虚假的外表,人世不过是形形色色的污秽与欺骗的结合。他承认有例外,但他厌恶整体:他不相信有道德,只相信有在一定情势中讲道德的人。这种信念是他站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山坡上那一时刻的产物。那天他把但斐纳的父亲送到这里。那老头老实得可怜,被我们的社会哄骗了,也被他自己真实的感情哄骗了;被女儿抛弃了,也被女婿抛弃了。他死了。拉斯蒂涅那时便立下了玩世的决心,同时他又决计披上高尚正直的品质和漂亮风度的外衣在这世界上立住脚。这位青年贵族从头到脚披上了自私的盔甲,当他发现纽沁根有同样的披挂时心里便生出敬重之情。中世纪的比武场上,一个从头到脚裹着盔甲、骑着骏马的骑士对披着同样的甲胄,跨着同样战马的对手便怀着这样的感情。话虽如此,当拉斯蒂涅沉醉于温柔之乡时,他的心肠又软下来。纽沁根夫人这样的女子,她们的友情是能够叫人丢掉一切私心的。但斐纳头一次表示爱情便碰到了已故的玛赛这架伯明翰出产的机器③,被他玩弄了,因此对拉斯蒂涅这个充满了宗教感情的外省青年,她自然怀着无限的眷念之情。她的柔情蜜意打动了拉斯蒂涅。纽沁根象所有的老板对待手下干活的人一样,把鞍辔架在拉斯蒂涅身上的时候,他正在考虑进行第三次清理。也许他认为对亲近者应该如此,也许是作为一种报偿,他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了拉斯蒂涅,并向他提出,他可以当他的同伙。男爵觉得让老婆的情人知道自己的计划是很危险的。拉斯蒂涅则真的以为男爵遭了灾,纽沁根还让他感觉到只有他可以解救这家银行。可是,线团上线缠多了就难免要打结。拉斯蒂涅为但斐纳的财产担忧,他认为但斐纳应该独立,要求纽沁根和她把财产分开。同时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叫但斐纳的财产增加两倍,以报答她的恩爱。由于拉斯蒂涅只字未提他自己,纽沁根便恳求他在大功告成之际接受二十五股每股一千法郎的铅银矿股票,拉斯蒂涅收下了这笔馈赠,以免纽沁根难堪!咱们这位朋友劝玛尔维娜结婚的那个晚上,正是纽沁根反复启发拉斯蒂涅的第二天。拉斯蒂涅看见千百个幸福家庭在巴黎街上来来往往,他们以为自己的财产万无一失,如戈德弗鲁瓦·德·博德诺、阿尔德里热一家、哀格勒蒙一家,他就有如一个年轻的将军头一次检阅出征的军队,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伊索尔和戈德弗鲁瓦这两个年轻人还在谈情说爱,他们不就象在岩石下会面的阿客斯和伽拉忒亚,巨人波吕斐摩斯就要把山崖推倒压在他们身上吗?④……”
①奥斯特利茨村附近的高地。
②指一七九二年至一八○八年的西班牙首相戈杜瓦。
③德·玛赛是《人间喜剧》中英国爵士杜德莱的私生子,故称之为“伯明翰的机器”。
④据希腊神活,巨人波吕斐摩斯爱上水仙伽拉忒亚,但伽拉忒亚却爱上了牧羊人阿客斯。阿客斯和伽拉忒亚在岩石下会面,被波吕斐摩斯发现,他推倒岩石,将阿客斯压死。
“毕西沃这猢狲还真有点天才。”勃龙代说。
“哈!如此说来,我不装腔作势了。”毕西沃说。他感到自己讲得很成功,颇有些沾沾自喜,他朝席间几位惊叹不已的听众扫了一眼,停顿了片刻,又说:“两个月里,戈德弗鲁瓦尽情地享受一个即将成家的男人的小乐趣。在这种时刻,青年男女就象春天筑巢的鸟,飞来飞去地寻找柔软的草,用嘴衔回去,垫在准备孵化小鸟的窝里。伊索尔的未婚夫用一千埃居在木板街租赁了一幢小楼,舒适方便,既不太大,也不太小。他每天早上去看工人干活,注意检查油漆的质量。他把舒适这个唯一可宝贵的英国货搬进了小楼:安装了暖气,使房间里保持恒温;家具经过精心挑选,既不过分刺眼,也不过分雕琢;房间里色调清新,看上去很柔和;每一扇窗户都装上里外两道帘子;此外还购置了银餐具和崭新的马车。马厩、马具间和车库整修一新。托比、乔比、帕迪听说家里将要有女人,而且还有一位Lady①,显得兴高采烈,在车库里上窜下跳,手舞足蹈,活象一只挣脱了锁链的旱獭。一个筹办婚事的男人,到处挑选挂钟,口袋里塞满各种料子的样品去见未婚妻,征求她对布置卧室的意见,当爱情激励他不辞辛苦地东奔西跑时,他就毅然地不辞辛苦、东奔西跑,这时候他的激情是可以叫老实人,特别是那些供应商兴奋之至的。一个二十七岁的英俊后生和一个二十岁的、会跳舞的绝代佳人结为伉俪,是世界上最令人高兴的事,而戈德弗鲁瓦却为送给新娘的礼物一愁莫展,所以他决定请拉斯蒂涅和纽沁根太太吃饭,征求他们对这件大事的高见。他灵机一动,想到可以把表姐夫哀格勒蒙和表姐,还有赛里齐夫人一同请来。上流社会的女人一般还是比较喜欢偶尔到青年男子家里作客,以求消闲解闷的。”
①英文:夫人。
“那是她们逃学的地方。”勃龙代说。
“人家总要来看看未来的小夫妻在木板街的小公馆吧。”
毕西沃说,“女人们喜欢这种活动,就象怪物喜欢吃新鲜肉一样。她们借年轻人的欢乐,恢复自己的青春,因为年轻人的欢乐还没有遭到骄奢淫逸生活的摧残。餐桌摆在小客厅里。为了庆祝从此埋葬了单身汉的生活,小客厅布置得象仪仗马一般华贵。午餐从饭店包订,特地点了几样精细的菜肴,都是女人上午欢喜吃的、啃的、呷的。上午是女人胃口好得吓人的时候,不过她们不肯承认,因为她们假如在上午说:‘我饿了!’那就好象很丢面子。‘怎么就你一个人?’戈德弗鲁瓦见拉斯蒂涅独自前来,便问他。‘纽沁根夫人心情不好。呆会儿我再细说。’拉斯蒂涅回答,带着闷闷不乐的神气。‘吵架了?……’戈德弗鲁瓦大声问。‘没有。’拉斯蒂涅说。下午四点,女人们都飞到布洛涅森林去了,拉斯蒂涅独自留在客厅里。他伫立在窗口,忧郁地望着托比、乔比、帕迪。帕迪象拿破仑似的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威风凛凛地站在已经套好车的马面前,他只能用他尖嫩的吆喝声指挥那匹马,而那牲口竟对乔比、托比俯首帖耳。‘喂,你怎么啦,老朋友?’戈德弗鲁瓦对拉斯蒂涅说,‘你脸色好难看,你心神不定,高兴的模样是装出来的。得不到完美的幸福你一定很苦恼。不能同心爱的人到市政府和教堂正式结婚,这确实叫人伤心。’‘我要对你讲的事,老朋友,不知道你有没有勇气听,不知道你是否能想到,我对一个人的友情需要有多深才能明知有罪,也要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拉斯蒂涅说话的语气叫戈德弗鲁瓦感到仿佛挨了一鞭子。‘什么事?’他说,脸色变得惨白。‘我看到你高兴,感到很难过,看到一切都准备好了,家里喜气洋洋的,我又不忍心把这件秘密瞒着你们。’‘请简单些。’‘你得以名誉起誓,对这件事你缄口不言象座坟墓。’‘象座坟墓。’‘如果这秘密牵涉到你的亲朋好友,你不会告诉他们。’‘不会。’‘那你听我说。纽沁根昨天晚上到布鲁塞尔去了。如果不能进行清理,那就要宣告破产了。但斐纳今天上午刚刚向法院递了财产分割的呈子。不过你还来得及挽救你的财产。’‘怎么挽救?’戈德弗鲁瓦说,他感到血液都在血管里凝固了。‘只需要写一封信给纽沁根,用半个月前的日期,要求把你的全部存款兑换成股票(拉斯蒂涅叫他要克拉帕龙公司的股票),在半个月,一个月,也许三个月内,你还能按比现在高的牌价把股票卖掉,还能有一点赚头。’‘可是哀格勒蒙刚才还同我们一起吃饭,他在纽沁根那里有一百万呢。’‘听着。我不知道纽沁根是否有足够的股票来还他;再说,我不是哀格勒蒙的朋友,我不能泄露纽沁根的秘密,你也不能对哀格勒蒙讲,你要讲出一个字,后果由你承担。’戈德弗鲁瓦纹丝不动地呆着,足足呆了十分钟。‘你同意吗?写还是不写?’拉斯蒂涅冷酷地说。戈德弗鲁瓦取出笔墨,照拉斯蒂涅的口述写了一封信,签上了名字。‘可怜的表哥!’他叫道。‘各人自扫门前雪吧。’拉斯蒂涅说。‘又哄住了一个!’他离开戈德弗鲁瓦时又暗自说了一句。当拉斯蒂涅在巴黎四处活动时,交易所里是怎样一副景象你们不难想象。我有一个外省来的朋友,呆头呆脑的,下午四、五点钟走过交易所时他问我,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聚集在这里聊天,他们涌过来涌过去,彼此有什么好说的,国家证券的价格早已敲定,他们还在这里游荡什么。‘朋友,’我对他说,‘他们吃饱了饭,到这里来消食。消食的当儿,他们就动脑筋给邻居编派一些坏话。没有这一摊子,巴黎的商业就没有保障。生意都是从这里做大的。这里有这么一个人,比如说帕尔马吧,他的权威相当于王家科学院的西纳尔①,他说:要做投机生意,于是投机生意就做起来了。’”
①西纳尔是巴尔扎克小说虚构的人物。
“先生们,这个犹太人真是个人物。”勃龙代说,“他受的教育不是大学的,而是大千世界的。而且,他的渊博并不妨碍他深刻;他懂什么就懂得很彻底;他天生具有做生意的才干。他是控制着巴黎市场的那些投机商的掌玺官,不经他考察,他们一桩生意也不做。他不苟言笑,聆听着,研究着,思考着,你同他谈话,见他全神贯注,以为他上钩了,不料他却说:‘这对我不合适。’最不寻常的事,在我看来,是他和韦布律斯特已经是十年的搭档,两人的关系中居然从未出现过阴影。”
“这只有在最强的人之间和最弱的人之间才能办到。介乎二者之间的中不溜的人总要争争吵吵,并且很快便分道扬镳成为仇人。”库蒂尔说。
“你们知道,”毕西沃说,“纽沁根老谋深算,早就巧妙地散布了消息。到四点钟左右,这消息在交易所大厅里就象一颗炮弹一样炸开了。‘有一条严重的消息你听说了吗?’杜·蒂耶把韦布律斯特拉到角落里对他说,‘纽沁根跑到布鲁塞尔去了,他老婆已经向法院提出财产分离的要求。’‘他搞清理你是不是同谋?’韦布律斯特微笑着说。‘别开玩笑,韦布律斯特。’杜·蒂耶对他说,‘持有他的证券的人你都认识,听我说,你我可以联合做笔生意。我那家新公司的股票行市上涨二成,三个月内可望上涨二五成。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可以分到可观的股息。’‘别鬼头鬼脑的。’韦布律斯特说,‘讲吧,讲下去。你这魔鬼的爪子又长又尖,可偏偏用来抓牛油。’‘你听我讲嘛,否则我们就来不及行动了。刚才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才想出这个主意的。我亲眼看见纽沁根夫人哭得泪人儿似的,她害怕自己的财产丢了。’‘可怜的女人!’韦布律斯特带着讥讽的表情说。‘还有呢?’这位过去住在阿尔萨斯的犹太人见杜·蒂耶不说话了,便追问他。‘还有,我这里有一千法郎的股票一千股,是纽沁根交给我抛出的,你懂了吗?’‘懂!’‘我们照九折或八折吃进一百万纽沁根银行的证券,从这一百万证券可以赚到一大笔差额,因为我们既是债权人,又是债务人,我们把水搅混就可以摸鱼!不过我们得小心,持券人可能会认为我们是为纽沁根干的。’韦布律斯特明白了杜·蒂耶的鬼花样,他握住杜·蒂耶的手,向他望了一眼,那是女人要同女邻居开玩笑时才有的目光。‘喂,你们听说了吗?’马丹·法莱克斯对他们说,‘纽沁根银行拒付了。’‘嘘!’韦布律斯特回答,‘别散布这个消息,让持有他的证券的人继续做他们的买卖。’‘你们了解灾祸的底细么?……’克拉帕龙插进来说。‘你呀,你什么也不懂。’杜·蒂耶对他说,‘什么灾祸也不会有,只会有全部支付。纽沁根的买卖会重新开张的,只要他愿意,我就可以向他提供资金。我清楚他拒付的原因:他的资金全都花在墨西哥了;他从墨西哥运回金属材料,有西班牙大炮,这些大炮铸造得太糟糕,简直能从里面掏出金子来,还有教堂的大钟、金银器皿,总之是西印度群岛的西班牙王朝的全部残骸。这样,资金回笼就慢了。亲爱的男爵银根有点紧,如此而已。’‘这是真的。’韦布律斯特说,‘我愿意用八折贴现买进他的股票。’纽沁根银行停止支付的消息象一颗火星落到草堆上,迅速蔓延开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是,鉴于头两次清理的经验,大家都对纽沁根银行抱有信心,都抓住纽沁根银行的证券不放。‘必须请帕尔马助我们一臂之力。’韦布律斯特说。纽沁根银行的证券吃进最多的是凯勒兄弟,而帕尔马则是凯勒家奉若神明的权威。帕尔马只消一句话就能解决问题。韦布律斯特说动了帕尔马,他答应敲一下警钟。第二天,交易所里人心惶惶。凯勒听从了帕尔马的劝告,以九折出让纽沁根银行的证券。他们在交易所立刻受到效法,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是极精明的。泰伊番以八折抛出三十三万法郎的证券,马丹·法莱克斯以八五折抛出二十万。只有羊腿子看出了其中的奥秘!他火上加油,使惶恐的气氛越发剧烈,他的目的是乘机吃进一些,然后倒手出让给韦布律斯特,从中赚到百分之二、三的利。他发现玛蒂法呆在交易所的一个角落里,这个可怜虫在纽沁根银行有三十万法郎存款。药店老板面无血色,形容憔悴,他见到可怕的羊腿子竟禁不住地哆嗦起来。羊腿子是他住过的街区的贴现商,出现在他面前是要把他劈成两半。‘坏啦,祸从天降,纽沁根银行处理①了。好在与你无关,玛蒂法老爹,你早已脱开干系了。’‘哪里,你错了,羊腿子,我有三十万法郎陷进去了,那是我准备做西班牙公债生意的钱。’‘要是那样,你这笔钱反倒算得救了,不然的话,会被西班牙公债吃得一个子儿也不剩的。纽沁根银行的这笔钱我愿意替你贴一点,比如,打对折让给我。’‘那我不如等清理呢。’玛蒂法说,‘还没听说讨哪家银行清理低于五折的。唉!亏损不超过一成还凑合。’从前的药店老板说。‘那么,八五折怎么样?’羊腿子说。‘你倒怪性急的。’玛蒂法说。‘再见吧。’羊腿子说。‘八八折干不干?’‘好吧。’羊腿子说。到那天晚上,杜·蒂耶他们共吃进了二百万法郎的证券,由杜·蒂耶为三个临时的搭档向纽沁根银行做了帐。第二天,三个人都领取了差额款。再说头一天,漂亮小巧的老太太阿尔德里热男爵夫人正与两位千金和戈德弗鲁瓦在吃饭,拉斯蒂涅来了,一副外交家的神气,谈话便转到这场金融危机上来。纽沁根男爵对阿尔德里热一家有强烈的感情,他作出安排,万一出现不测,他就用最好的证券也就是铅银矿的股票支付男爵夫人。不过,为了确定男爵夫人的态度,必须由夫人自己出面要求这样处理她的存款。‘可怜的纽沁根,’男爵夫人说,‘他出了什么事?’‘他目前在比利时,他夫人要求财产分立;不过他正在向几家银行寻求财源。’‘天哪,这使我想起我那可怜的男人!亲爱的拉斯蒂涅先生,你同他家关系那么密切,心里一定很难过。’‘如果与他没有什么关系的人都能平安无事,那么他的朋友日后肯定会得到补偿的。他能够摆脱困境,他是个能干人。’‘更是个老实人。’男爵夫人说。一个月后,纽沁根银行开始清理欠债,方法很简单,只需要一封信,要求将存款买成指定的股票。其他银行方面,手续也很简单,只需要将纽沁根银行的股票兑换成行市看涨的股票。正当杜·蒂耶、韦布律斯特、克拉帕龙、羊腿子等等一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从国外以百分之一的差额吃进纽泌根银行的证券时——因为他们把纽沁根的证券兑换成看涨股票时又可以赚一笔,巴黎证券市场上谣言四起,越传越凶,因为现在谁都不用担心了。人人都在议论纽沁根,人人都在研究他,批评他,编派着诽谤他!他那样的奢侈!他那些企业!一个人象他那样干,是非垮台不可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就在抨击纽沁根的tutti②进入高潮时,有人惊讶地收到他们在日内瓦、巴塞尔、米兰、那不勒斯、热那亚、马赛、伦敦的往来客户的函件,客户们不无惊奇地指出,对纽沁根的证券,有人愿意奉送百分之一的差额,而他们却通知客户纽沁根已经破产。‘这里面一定有鬼。’投机商们说。法院已经宣判纽沁根夫妇财产分立。不久,问题变得更复杂了,因为据报载,纽沁根男爵先生已经返回巴黎,他到比利时是为了与一位知名企业家商谈一座旧煤矿的开采问题,就是博絮森林的那座矿井,当时煤矿的经营已陷入困境。男爵在交易所重新露面,不过他并不去澄清关于他的银行的种种流言蜚语,他不屑借报纸的声明讲话。他花了二百万法郎在巴黎近郊买了一份壮观的房地产。六个星期之后,波尔多的报纸披露,两艘纽沁根银行租用的货船已经进入河口,船上满载价值七百万法郎的金属材料。帕尔马、韦布律斯特和杜·蒂耶到这时才如梦方醒,原来这又是纽沁根设下的圈套。不过,终于恍然大悟的也只有他们三个人。这三个小学生仔细研究了这场金融闹剧的演出,发现它竟然早在十一个月前就开始酝酿了,因此他们宣布,纽沁根不愧是欧洲最伟大的金融家。拉斯蒂涅于此道一窍不通,不过他也赚了四十万法郎,这是纽沁根让他从巴黎的绵羊身上拔的毛。这笔钱他给两个妹妹做了陪嫁。哀格勒蒙从表弟博德诺那里得到消息,便去求拉斯蒂涅把他的一百万存款买成运河股票,办成之后,拉斯蒂涅可以有百分之十的回扣。这条运河至今尚未完工,因为纽沁根在运河的开凿问题上着实愚弄了政府,使得那些享受开凿权益的人认为迟迟不竣工对自己反而有利。夏尔·葛朗台也央求但斐纳的情夫为他把存款折换成股票。总之,十天时间里,拉斯蒂涅扮演了罗的角色,许多美丽的公爵夫人都向他要股票。如今这年轻人每年大概有四万法郎的收入,来源是铅银矿的股票。”
①金融界的暗语,“清理”之意。
②见本卷第395页注①。
“既然大家都赚了,那么谁又亏了呢?”斐诺问。
“这便是故事的尾声。”毕西沃说,“哀格勒蒙侯爵和博德诺把存款换成股票,几个月后便分得了假股息,尝到了甜头,因此他们便抱住股票不放(我以他们为例,别人的情况是一样的)。他们的本金增加了百分之三。他们对纽沁根大唱赞歌,就在有人怀疑纽沁根会停止支付时,他们也为他辩护。戈德弗鲁瓦终于和意中人伊索尔完了婚,并且获得十万法郎矿山股票。婚礼那天,纽沁根在家里举办了一场舞会,其规模之大超过人们的想象。但斐纳赠给新娘一串美丽的红宝石项链。伊索尔翩翩起舞,这回不是作为姑娘而是以幸福的少妇的身分跳舞了。小巧的男爵夫人看上去越发象阿尔卑斯山的牧羊女。《你可曾在巴塞罗那见过?》中的女人玛尔维娜从杜·蒂耶嘴里听到冷冰冰的劝告,叫她嫁给德罗什。德罗什受到纽沁根和拉斯蒂涅的鼓励,准备商谈一下婚姻中的实际问题,可是一听说陪嫁用矿山股票代替,他便中断了谈话,又回到玛蒂法家。然而到了觅午街,律师又碰到了该死的运河股票,那是羊腿子拒付现金,硬塞给玛蒂法的。你们看,德罗什在他希望得到的两笔陪嫁上都撞上了纽沁根的耙子。没过多久,大难就临头了。克拉帕龙公司生意做得太大,资金发生梗阻,尽管买卖依旧兴隆,却停止兑现利息和支付股息。祸不单行,一八二七年偏偏又是个多事之秋。到了一八二九年,克拉帕龙名声太臭,继续当两位巨人的傀儡已经不合适,终于从基座上栽下来。股票从一千二百五十法郎跌到四百法郎,尽管实际上可以值到六百法郎。纽沁根自然洞悉股票的实际价格,于是他又买进。小巧的阿尔德里热男爵夫人早已卖掉了矿山股票,因为一分一厘的股息也拿不到。基于同样的理由,戈德弗鲁瓦也卖掉了老婆的股票。他和男爵夫人一样,把矿山股票换成了克拉帕龙公司股票。可是他们债台高筑,因此又不得不在行市最低时把克拉帕龙公司的股票卖掉。他们原有七十万法郎,现在只剩下二十三万了。他们清理了账目,剩下的钱小心谨慎地照七十五法郎的价格买了三厘公债。戈德弗鲁瓦过去是那么快活,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现在却背上了一个愚蠢的不能忍受逆境的老婆,结婚刚到半年,他就发现心爱的女人是个傻瓜。更有甚者,他必须负担一个吃不上面包还总惦着梳妆打份的丈母娘;为了生活,两个家庭不得不合在一起过。戈德弗鲁瓦思量在财政部谋一个薪俸一千埃居的职位,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去央告几个已经冷淡下来的老关系为他活动。朋友么?……到温泉去休养了。亲戚么?……万分惊异,口中应道:‘你是怎么搞的,亲爱的,不过交给我好了!可怜的孩子!’可是一刻钟以后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博德诺的职位还是靠纽沁根和旺德奈斯的关系才弄到的。这几位又可敬又可怜的人如今搬到了塔博尔山街,住在一幢楼房加层上面的四楼上。阿道菲斯第四代明珠玛尔维娜现在两手空空,她给人教钢琴课,以免成为妹夫的负担。她又黑,又高,又瘦,又干,俨然是从帕萨拉卡①家里逃出来的木乃伊,在巴黎满街乱跑。一八三○年,博德诺丢了官,夫人又为他添了第四个宝贝。主人家有八口,仆人有两口(维尔特和妻子!),而钱呢,一年八千利勿尔。如今矿山股票的利息相当可观,一千法郎股票就有一千法郎的入息。是拉斯蒂涅和纽沁根夫人买进了戈德弗鲁瓦和男爵夫人的矿山股票。七月革命后,纽沁根被封为法兰西贵族院议员,荣获荣誉勋位勋章。尽管从一八三○以后他没有再进行清理,然而据说他现在已拥有一千六百万到一千八百万法郎的财富。他对七月敕令②看得很准,因此他花掉全部资金,在三厘公债跌到四十五法郎时大胆买进,他向朝廷表示他这样做是出于一片忠心,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串通杜·蒂耶,吞没了菲利浦·勃里杜这个大怪物的三百万法郎!不久前,男爵到布洛涅森林去,路上经过里沃利街,他看见阿尔德里热男爵夫人正在街廊下。小老太婆戴着绿面粉红里的帽子,穿着花裙子,披着纱布,总之,她永远象,而且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象阿尔卑斯山的牧羊女,因为她过去不明白家境何以殷实,现在也不明白何以会穷困潦倒。她斜倚着可怜的玛尔维娜,就英勇献身而言,玛尔维娜是堪称楷模的。玛尔维娜看上去象是老妈妈,而男爵夫人反倒象是年轻的女儿。维尔特跟在她们后面,手里抓着伞。‘则(这)就丝(是)那些我无法叫她们发财的笨炭(蛋)。’男爵对同他一块散步的库安泰先生说,这位先生是一位阁员,‘党派之争已经过去,你再给可怜的博德诺安排个位置吧。’由于纽沁根的关照,博德诺回到了财政部。阿尔德里热一家对纽沁根感恩戴德,把他看作大英雄,因为他每次举办舞会都忘不了邀请阿尔卑斯山的牧羊女和两位千金。纽沁根是怎样三次有计划地神不知鬼不觉地盗窃公众的财富,而且尽管他不愿意,却叫公众发了财的,世界上谁也说不清。对谁来说,他都是无可指责的。倘若有人说金融界是经常发生杀人越货的地方,那是最恶毒的诽谤。票据诚然看涨看跌,证券价格诚然有增有减,然而这样的潮起潮落是自然的,是大气运动的结果,并且和月亮的作用有关。伟大的阿拉戈③不曾对这个重要现象提出科学的理论,这实在是罪过。从这一切无非得出一条关于金钱的真理,这条真理在任何一本书中都未见记载……”
①帕萨拉卡,法国考古学家。
②七月敕令,一八三○年七月法王查理十世颁布的敕令,内容有封闭报纸,解散议会,改变选举法等,敕令引起资产阶级的强烈不满,成为七月革命的导火线。
③阿拉戈(1786—1853),法国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
“什么真理?”
“债务人比债权人更强大。”
“哈!”勃龙代说,“要我看,我们刚才讲的这许多都可以借用孟德斯鸠概括《法意》的一句话来说明。”
“什么话?”斐诺问。
“法律是蜘蛛网,大苍蝇穿网而过,小苍蝇落于网中。”
“那你说怎么办?”斐诺问勃龙代。
“我主张专制政府,只有这样的政府才能镇压思想反对法律的一切活动。是的,专制能够帮助法制拯救人民,因为宽恕的权利是单方面的:国王可以特赦一个招摇撞骗的破落户,但对受骗上当的人却没有任何帮助。法制毁掉了现代社会。”
“应该把这些告诉选民!”毕西沃说。
“已经有人这样做了。”
“谁?”
“时间。德·莱昂大主教①说得好:倘若自由是古老的,那么王政是永恒的。一切思想健全的民族都会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回到君主政体。”
①指圣波尔·德·莱昂的主教德·拉马尔什,他曾在一七九一年拒绝接受规定由公民推举教士、主教、大主教的《教士公民组织法》。
“听,隔壁有人。”斐诺说,他听见我们走出房间。
“隔墙总是有耳的。”毕西沃说,他大概醉了。
一八三七年十一月于巴黎
罗芃/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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