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女子露出真面目
 




  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德·朗热夫人每天希望能与德·蒙特里沃侯爵相见。阿尔芒只是每天早晨遣人将自己名片送至德·朗热公馆,如此而已。每逢这张名片交到公爵夫人手里时,她都情不自禁地全身发抖,不祥的思绪猛烈袭来。这思绪却又象大祸临头的预感一般,模模糊糊。看到这个名字时,忽而她仿佛感觉到这毫不留情的男子正用强有力的手抚摩着她的秀发,忽而这个名字向她预示着复仇,她的思想瞬息万变,更使这复仇显得阴森可怕。她充分研究过他的性格,对他十分熟悉,不能不对他心怀恐惧。会暗杀她么?这个脖颈粗壮有如公牛的男人,会将她抛至头顶,将她剖腹杀害么?会将她踩在脚下,百般践踏么?他将何时,何地,又怎样将她捉住呢?会让她遭很多罪么?准备让她受的又是什么样的罪呢?她后悔不迭了。某些时候,如果他真的前来,她会扑到他的怀中,完全听凭他的旨意的。每天晚上她入睡时,都仿佛看见蒙特里沃的面容,每天又都是不同的模样。时而他在苦笑,时而如朱庇特一般蹙起双眉,目光如猛狮一般,或者是高傲地耸耸肩膀,叫她觉得狰狞可怕。第二天,她仿佛觉得那名片上血迹斑斑。现在这个名字使她坐卧不安,比起他作为充满激情、坚韧不拔、索求甚多的情人使她坐卧不安的情形来,有过之无不及。对方毫无信息,她的恐惧更加增长,不得不在没有任何外援的境况中,准备进行一场可怕的搏斗,因为这件事不容她向别人谈及。这高傲而冷酷的灵魂,往日对爱的抚摩似乎感受不深,如今对仇恨的触动则相当敏感。嘿!在将军饱尝过欢乐的小客厅尽头,她双眉紧蹙,额头皱纹密集,沉浸在痛苦思绪中的时刻,如果将军得以看见,说不定又会满怀希望了。人类的某些情感只会产生高尚的行为,自负不就是其一么?虽然德·朗热夫人绝不透露半点自己的心思,人们却可以猜测到,她对德·蒙特里沃已不再无动于衷。对一个男子来说,能占据一个女子的心,岂不是了不起的胜利么?毫无疑问,在她心中,从好的方面也好,从坏的方面也好,他已进了一步。请你将一个女性置于惊马的脚下,或凶猛的野兽面前,她肯定跪在地上,束手待毙。这兽类如果宽宏大量,不完全送掉她的性命,她就会爱上奔马、雄狮、公牛,而且会侃侃而谈。公爵夫人此刻感到自己就处于雄狮的利爪之下:她全身颤抖,并没有仇恨。相互关系如此奇特的这两个人,这一星期中在社交场合三次相遇。每一次,公爵夫人都卖弄风骚地向他招呼,阿尔芒则以恭恭敬敬的施礼和饱含讥刺的微笑作答。这一切都使早晨看到名片时激起的全部预感得到了证实。生活无非是情感为我们造成的影象而已,情感已在这两人之间掘起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德·尤克罗尔侯爵的妹妹德·赛里齐伯爵夫人下星期初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德·朗热夫人应该到场。公爵夫人走进门来,看到的第一张面孔,便是阿尔芒。这次是阿尔芒在等她了,至少她自己心里这样想。两人目光相遇。顿时这位女子出了一身冷汗。她早就认为,疯狂的报复,与他们的地位相称的报复形式,蒙特里沃是干得出来的。现在,这种报复的方法已经找到,万事已经俱备,已经火热,已经沸腾了。

  这位蒙受欺骗的情人,双眼向她射出霹雳的闪电,面孔预示着报仇雪恨成功而闪闪发光。尽管公爵夫人有意要表现出冷若冰霜、傲慢无礼,她的目光却黯淡忧伤起来。她走到德·赛里齐伯爵夫人身旁坐下。德·赛里齐伯爵夫人不由得对她说道:“你怎么啦,我亲爱的安东奈特?你的脸色真吓人!”

  “跳一场四组舞就会恢复正常,”她回答道。这时正好一个年轻人上前邀请,她便伸出手去。

  德·朗热夫人跳起华尔兹,蒙特里沃沉重的目光使她更加激功,更加疯狂地飞舞起来。他一直站在那里,比围观跳华尔兹的人更往前一些。每当他的情妇从他面前经过,他的双眼,有如确有把握捕捉猎物的猛虎,死死盯住她那飞快旋转的头颅。华尔兹完毕,公爵夫人走过来坐在伯爵夫人身旁。侯爵则一面与一个陌生人谈话,一面不停地注视着她。

  “先生,”他对那位陌生人说道,“这次旅行中,最使我震惊的一件事情……”

  公爵夫人正在侧耳细听。

  “是威斯敏斯特教堂①的看守将一把斧头指给人看时说的那句话。据说,一个蒙面人正是用这把斧子砍下了查理一世②的头颅。看守记起这位国王曾向一个看热闹的人说过这句话。”

  ①威斯敏斯特教堂在伦敦市中心,为著名古迹。

  ②查理一世(1600—1649),英国国王。一六四九年被克伦威尔处死时,传说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触摸行刑的刀斧,国王于是警告此人:“切勿触摸刀斧。”

  “他怎么说的?”德·赛里齐夫人问道。

  “‘切勿触摸刀斧’,”蒙特里沃回答道,语气中颇具威胁意味。

  “说真的,侯爵先生,”德·朗热公爵夫人说,“这个老掉牙的故事,凡是到过伦敦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您在这儿老调重弹,一面这样用戏剧性的表情注视着我的脖子,我真仿佛觉得您手中握着刀斧呢!”

  尽管公爵夫人直冒冷汗,说到最后几个字却大笑起来。

  “可是,就场合而论,这个故事倒颇具新意呢!”他回答道。

  “为什么?对不起,这怎么讲?”

  “因为,夫人,您触摸了刀斧,”蒙特里沃压低嗓门对她说道。

  “多么有趣的预言!”她故作风雅地微微一笑,接口说道,“那么什么时候我的头颅应该落地呢?”

  “我并不希望看到您美丽的头颅落地,夫人。我只是担心您会有什么大灾大难。如果给您削了发,这使您受益匪浅的如此金黄秀美的头发,您不会惋惜么?……”

  “对有些男人,甚至常常是不懂得原谅她们一时冲动发点脾气的男人,女子是高兴作出这种牺牲的。”

  “这我同意。好,在我们看来,您才十八岁。如果有个人开个玩笑,用化学方法猛然间使您失去美貌,使您有如百岁老人一般呢?”

  “先生,”她打断他的话,说道,“天花对我们来说,就如同滑铁卢战役一般。事情过后,我们会认识真正热爱我们的人。”

  “那您不会为这俊俏的面庞惋惜么,它可是……”

  “哈哈,当然十分惋惜了,不过,是为这面庞给他带来欢乐的人,更甚于为我自己。话又说回来,如果有人诚挚地、始终不渝地、热烈地爱着我,美貌与否又有何干呢?克拉拉,你说呢?”

  “这种理论可相当危险呢!”德·赛里齐夫人答道。

  “是否可以请问妖魔之王陛下,”德·朗热夫人接口说道,“我尚未去过伦敦,却几时犯下了触摸刀斧的过错呢?……”

  “NonSo①,”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冷笑,说道。

  ①拉丁文:我不知道。

  “那么刑罚几时开始呢?”

  说到这里,蒙特里沃冷静地掏出怀表,看准时间,那种信念坚定的神情确实令人不寒而栗。

  “不出今天,您就要大祸临头……”

  “我可不是可以轻易吓住的孩子,更确切些说,我是不知危险为何物的孩子,”公爵夫人说道,“我要毫不畏惧地到万丈深渊边缘上去跳舞。”

  “夫人,知道您性格如此坚强,我很高兴,”见她走去站到自己位置上准备参加四组舞,他回答道。

  公爵夫人表面上对阿尔芒的不祥预言不屑一顾,内心却被真正的恐惧所笼罩。直到她的情人离开舞会,施加于她的精神庄力并且几乎是肉体的压力才算停止。她享受了自由呼吸的快感。片刻之后,她无意中发现自己仍十分留恋那恐惧和惴惴不安的心情。女子的天性对强烈的刺激是多么渴求!这种留恋并非是爱情,但是毫无疑义,它属于导致爱情的情感之列。德·蒙特里沃先生刚才叫她尝到的滋味,她仿佛再次感受到了。她回想起刚才德·蒙特里沃先生看时间时那种坚定不移的神情,顿时心怀恐惧,退席回府。此时已是午夜前后。恭候着她的仆人,给她穿上轻只,赶着马车,走在她前面。一坐到车内,她便堕入沉思。这沉思由德·蒙特里沃先生的预言所引起,也相当自然。到了她家庭院内,她走进一间前厅,与她公馆的前厅几乎一模一样。猛然间,她认出这不是她家的楼梯。她转过身来正要呼叫下人,几个彪形大汉迅即将她围住,用手绢堵住她的嘴,五花大绑将她捆住,把她劫走了。她大喊大叫。

  “夫人,我们有命令,叫喊就宰了你,”有人在她耳边说道。

  公爵夫人吓得魂不附体,此后她根本就说不清从什么地方、怎样被人劫走的。待她恢复了知觉,发现自己在一间独身男子卧室里,绸缎绑带捆缚着手脚,躺在沙发上。阿尔芒·德·蒙特里沃身裹室内长袍,安详地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吸着雪茄。一与阿尔芒·德·蒙特里沃的目光相遇,她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

  “不要叫喊,公爵夫人,”他冷冷地将雪茄从嘴上移开,说道,“我正偏头痛。我马上给你松绑。不过,我十分荣幸地跟你说几句话,请你仔细听着。”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捆缚公爵夫人双脚的绑带。“叫喊有什么用呢?谁也听不见。你很有教养,不至于再装模作样。如果你不老老实实呆着,还想和我较量较量,我就要把你的双脚双手再捆起来。我相信,经过全面考虑以后,你能够自尊自重,呆在沙发上,就好象在你自己家里,坐在你自己的沙发上一样。如果你仍然冷若冰霜,那也请便……这张沙发上洒满了我的泪水。你逼得我,背着别人,暗自痛哭。”

  蒙特里沃讲话时,公爵夫人偷偷向周围打量一番。这是女性的目光,表面看上去漫不经心,却能看个一丝不漏。这房间与修道士的居室相当类似,她非常喜欢。男性的灵魂和思想笼罩着全室。四壁空空,粉刷成灰色,没有任何装饰品来破坏它。地上铺着一条绿色的地毯。一张黑沙发,一张桌子,堆满了书报纸张,两把大扶手椅,一个五斗橱,橱上有一闹钟。床很矮,上面盖着红床罩,镶着黑色希腊方形回纹花边。这整个布局,把一个人的生活习惯用最简单的形式表现出来了。壁炉上放着一个可点燃三根蜡烛的烛台,其埃及款式,令人忆起这位男子长期漂泊其间的广阔沙漠。床罩的缨穗下,斯芬克司怪兽的巨爪使人猜到那是一只床脚。床旁,床脚与房间的一面侧壁之间,有一扇门。绿色的门帘,红黑两色的流苏,缀着很大的铁环,挂在长杆上,遮掩着这扇门。

  陌生人走进来的那扇门,门帘也与此相类似,只是用系绳卷起。当公爵夫人最后向两个门帘扫上一眼,以便相互比较一下时,她发现靠近床边的那扇门开着,邻室内点着火,微红的火光从门帘的底缘下显露出来。借着这暗淡的光芒,她勉强在暗中分辨出几个稀奇古怪的形状。这微光自然引起她的好奇,想知道个究竟。但是,此时此刻,她并不认为她面临的危险来自那边。她希望得到解答的,是另一个她更热切关心的问题。

  “先生,请问你打算如何处置我,不为冒昧吧?”她以粗鲁无礼和尖酸刻薄的语气说道。

  从蒙特里沃的话语中,公爵夫人似乎揣度到疯狂的恋情。再说,劫走一个女人,难道不正是爱恋她才会这么干的吗?

  “不会碰你的一根毫毛,夫人,”他优雅地吐出最后一口烟雾,答道。“你不会在这里久待。我首先想向你解释一下,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在你的小客厅里,你在长沙发上扭捏作态,我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表达我的思想。再说,在你家里,只要你稍不顺心,就拉铃,大喊大叫,把你的情人逐出门外,仿佛他是世界上最坏的无耻之徒。在这里,我可以自由思考。在这里,谁也不能将我逐出门外。在这里,你在一段时间内是我的掌中物,你也会屈尊听我讲话了。什么都不要怕。我把你劫了来,并不是为了辱骂你,也不是为了用暴力从你那里得到我不配获得的东西,你不愿意恩赐给我的东西。那样做未免太卑鄙无耻。说不定你料想会强奸,我可根本没往那儿想。”

  他用一个干脆利落的动作,将雪茄扔进火中。

  “夫人,烟味大概呛得你不舒服吧?”

  他立刻站起身来,从炉火中取出一个炽热的香炉,点燃起香料,使室内空气为之一新。公爵夫人惊异万分,其程度只能与她受到的羞辱相比。她已落入这个男子之手,这个男子却不愿滥用他的权力。往日闪烁着爱情火花的眼睛,此刻看上去,却平静而镇定,有如天上的星星。她全身发抖。继而,一种惊呆的感觉,与噩梦中感受到的惊扰不安而又动弹不得的感觉十分相象,更增强了阿尔芒使她产生的恐惧感。她仿佛看见,门帘后面在风箱鼓风之下,火势更加旺盛,她吓得呆若木鸡。猛然间,更加明亮的火光映照出三个蒙面大汉的身影。这可怖的景象迅即消失,她还以为是火光使人产生的幻觉。

  “夫人,”阿尔芒一面轻蔑冷漠地望着她,又开口说道,“一分钟,我只消一分钟,便足以在你生命的任何时刻加害于你,这是我能够掌握的唯一持久之物。我不是天主。你好好听我说,”他说道,停顿一下,以使他的话语显得更加庄重严肃。“爱情对你来说,是召之即来的东西,你对男人具有无限的魔力。不过请你回忆一下,有一天,你向爱情发出了呼唤:它来了,纯洁而质朴,是这世界上最纯洁、最质朴的爱情;既充满敬意又十分强烈;抚慰人心,正如坚贞不渝的女性的爱恋,或母亲对她孩子的热爱;总之,这爱恋之情如此强烈,竟至成了狂热。你玩弄了这种感情,你犯下了罪过。每一个女子,对她感到不能分享的爱情,都有权拒绝。一个男子,爱恋着别人,却不能使别人爱上他,也不值得怜悯,他也没有权利怨天尤人。可是,公爵夫人,假作有情,将一个从未享受过任何柔情的可怜人吸引到自己身边;使他懂得了幸福的全部含义;然后又剥夺了他的幸福,夺走了他幸福的未来;不仅仅毁了他的今天,而且永远毁了他的生命,毒化了他的每时每刻、每一思绪。这个,我要称它是滔天大罪!”

  “先生……”

  “对不起,我还不能允许你与我争辩。请你听我说下去。我对你可以使用权利。但我只想使用法官对罪犯的权利,以唤起你的良心。假如你已经没有良心了,我也丝毫不会辱骂你。你还很年轻嘛!你大概心中还存有生命的欲望,我倒希望如此。虽然我认为你已经相当道德败坏,犯下这种不受法律惩罚的罪行,我倒不想把你贬低到听不懂我的话的程度。我接着说下去。”

  这时,公爵夫人听到风箱沉重的声响。她刚才隐约看见的陌生人大概把炉火烧得更旺了。火光映在门帘上。蒙特思沃炯炯的目光使她不能不心跳加快,双目注视前方。尽管她十分好奇,毕竟阿尔芒句句铿锵的话语比起这神秘火光的声响来,更吸引她的注意力。

  “夫人,”他停顿一下,说道,“在巴黎,刽子手逮住一个可怜的杀人犯,将他按在法律要求安放杀人犯、叫他人头落地的砧板上的时候……你是知道的,报纸将此事告知富人和穷人,其目的,是叫富人安安稳稳地睡大觉,叫穷人过日子要当心。你是信仰宗教的,甚至还颇为虔诚,去请人为这个人作个弥撒,因为你是这个家族的成员,不过你是长系。这个家族可以安安稳稳地统治,无忧无虑地幸福地生活。你那位坐班房的兄长,为贫困或愤怒所驱使,只不过杀了一个人。而你!你毁了一个人的幸福,他最美好的生活,他最珍视的信仰。你那位兄长,完全是天真幼稚地等待受害者来到,由于怕上绞刑架,他身不由己地杀死了那个人。可是你呢!……你将女人失足的一切罪过堆垒起来用以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你把这个有耐性的人逐步加以驯化,以便更好地吞吃他的心肝;你用亲热的表示叫他上钩;凡是能引他猜测、幻想、追求情爱欢乐的事,你一样也没有漏过。你要求他作出种种牺牲,你却拒绝接受这些牺牲。你先让他清清楚楚看见光明,然后弄瞎他的双眼。何等令人赞叹的勇气啊!这般的卑鄙无耻,对于被你嗤之以鼻的布尔乔亚女子,恐怕还是无法理解的高级享受呢!她们懂得献身和宽恕,她们懂得爱恋和痛苦。她们坚贞不渝的伟大行为,使我们显得渺小。随着社会阶层不断升高,污泥浊水与社会底层完全一样多,只是更加冷酷无情,并且镀上了一层金而已。确实,要见识卑鄙无耻的顶峰,必须到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高贵的姓氏、风流俊美的女子、公爵夫人的身上去寻找。要堕落到最低,必须居于最高。我心中所想,表达得很差,因为你给我造成的创伤,至今我还痛苦不堪。不过,请你不要以为我在怨天尤人!绝不是这样。我的话绝非要表示还存在什么个人的希望,也不包含任何辛酸。你要知道,夫人,我原谅你,而且这是相当彻底的宽恕,所以你身不由己来寻找它,绝对不会后悔……只是你大概还能欺骗与我一样天真幼稚的心,我应该使他们免受痛苦。你给了我一点启发,使我想到了一个伸张正义的主意。你在人间赎罪吧,说不定天主会宽恕你,我也希望如此。但是天主是铁面无私的,他的打击就要落到你的头上。”

  听到这句话,神情沮丧、心痛欲裂的这个女人,热泪盈眶。

  “为什么要哭呢?你应该忠于你的天性呀!你撕碎别人的心,望着这颗心的苦痛,却无动于衷!好了,夫人,克制一些吧!我不能再痛苦了。别人会对你说,你给了他们以生命;我则无比快乐地对你说,你给了我以虚无。说不定你已经揣度到,我不属于自己,我应该为我的朋友而生存下去;于是,我要同时忍受死亡的冷漠和生命的悲哀。你会有这样的好心肠么?你会象荒漠中的老虎一般,先撕裂一个伤口,然后去舐它么?”

  公爵夫人泪如雨下。

  “还是节省些眼泪吧,夫人。如果我相信你的眼泪,这无非是向我挑战而已。这是不是你的又一个花样呢?你已经玩了那么多花样,人家怎能相信你还有什么真诚的东西呢?从今以后,你身上任何东西都再也无法打动我的心了。我说完了。”

  德·朗热夫人站起身来,那动作既饱含高贵,又充满谦卑。

  “你有权严厉处置我,”她说道,一面向这位男子伸出一只手。他没有握这只手。“你的话还不够严厉,我该受这一惩罚。”

  “我,惩罚你,夫人!可是,惩罚难道不就是热爱么?不要指望我身上还有什么与感情相类似的东西。在我这一案件中,我可以成为起诉人和法官,判决人和死刑执行者。可是,我不!现在我是要尽一项义务,而绝不是实现报复的宿愿。在我看来,最残酷的报复,是蔑视可以进行的报复。谁知道呢!说不定将来我是你的消遣部长。从今以后,你要风度翩翩地穿上社会给罪犯穿上的可怜的号衣,说不定你也不得不象他们那样规规矩矩。到那时,叫你爱吧!”

  公爵夫人乖乖地听着,这驯服再不是装模作样,也不是卖弄风骚。一阵沉默之后,她才开口讲话。

  “阿尔芒,”她说,“我似乎觉得,我是遵照对女子的全部贞洁要求才抵制情爱的。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种谴责来自于你。你掌握了我的全部弱点,将这些弱点说成是犯罪。情爱的种种乐趣会诱使我越过应尽的义务,到了第二天,我又会为走得太远而气恼、悔恨,这一点你怎么能想不到呢?唉!这是无知犯下的罪过啊!我可以向你发誓,我的过失,我的悔恨,都同样真诚。我的冷酷无情,比情意殷切流露出更多的爱恋。再说,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我的心献给了你,你还嫌不够,你粗暴地非要得到我的肉体……”

  “粗暴地!”德·蒙特里沃先生高叫道。他内心想道:“如果陷进这些字眼的争论中去,我就完了。”

  “是的,你来到我家,就象走进一个品行不端的女人家中一样,毫不尊重别人,没有一丝爱情的关切。难道我没有权利考虑考虑么?我进行了思考。你举止不当可以原谅,因为这是出自爱情。让我相信这一点,并且在我心中证明你有道理好了!你看!阿尔芒,今天晚上,就在你预言我大祸临头的那一时刻,我还相信我们会幸福的。是的,你已经多次向我证明,你品德高尚,性格高傲,我对你的品格充满信心……我已经整个属于你了,”她俯身凑近蒙特里沃的耳边,补充一句,“是的,我有一种莫名的愿望,要让一个饱经磨难的男子得到幸福。如果非要找个制服我的人,我也要找一个伟大的男子。我越是感到自己地位高贵,就越不想屈就。就在你向我指示死亡的那一刻,我仍然对你满怀信心,预见到充满爱情的生活……。没有善意,就没有力量。我的朋友,你太强大有力了,对于一个热爱着你的可怜的女子,你是不会心怀恶意的。如果我错了,难道我不能得到宽恕么?难道我不可以补救我的过失么?在爱情上悔恨是招人喜爱的,我愿意讨你喜爱。每一个女人,在她与人结为终生之好时,对这种你们可以轻易抛弃的关系感到没有把握、担惊受怕、羞涩难言,岂不是十分自然的么!又怎么能惟独我一个人与她们想法不同呢?你将我与那些布尔乔亚妇女相比,说她们有献身精神,但是她们也抗争。我进行了抗争,就遭到如此下场……我的上帝啊!他根本听不进我的话!”她中断话头,高叫道。她绞着双手,喊道:“我爱你!我是你的!”她跪倒在阿尔芒面前。

  “是你的!是你的!你是我唯一的、独一无二的主人!”

  “夫人,”阿尔芒说道,想扶她起来,“安东奈特再也救不了德·朗热公爵夫人了。对这两个人,我一个也不再相信了。即使你今天委身于我,说不定明天你又会拒绝。无论是天国,还是尘世,都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向我保证你对爱情的美好忠诚。信誓旦旦属于往事。我们已经没有往昔了。”

  这时,火光闪烁,是那么明亮,公爵夫人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望望门帘,她清清楚楚地又看见了那三个蒙面人。

  “阿尔芒,”她说道,“我不想低估你。那边怎么会有人呢?你们准备怎么样对付我呢?”

  “对于即将在这里发生的事,这些人和我本人一样,都会守口如瓶,”他说道,“你只消将他们看作是我的左右臂和我的意志好了。其中有一个人,是位外科医生……”

  “一个外科医生,”她说道,“阿尔芒,我的朋友,惴惴不安是最难以忍受的痛苦。你说吧,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想要我的命:你们无需索取,我送给你们……”

  “那你是没听懂我的话喽?”蒙特里沃反唇相讥,“我不是跟你说了要伸张正义么?我马上,”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块钢,冷冷地补充道,“给你解释一下对你作出的决定,以消除你的疑虑。”

  他把已接在一杆钢钎头上的洛林十字拿给她看①。

  ①洛林十字为双十字。

  “我的两位朋友此刻正在烧红一个与这一模一样的十字。我们要把它烙在你的额头上。在这儿,两眼中间,好叫你无法用珠宝首饰遮住,这样你也无法避免人们的询问。总之,从前烙在你苦役犯弟兄肩膀上的耻辱标记,你将要带在额头上。痛苦是小事一桩,我担心的是歇斯底里发作或者进行抗拒……”

  “抗拒,”她快乐地拍着手,说道,“不,不,此刻我愿意看见整个地球上的人都聚集在这里。啊!我的阿尔芒,烙吧,快点给你的心上人打上标记,就象属于你的一个可怜的小玩意儿一样!你曾要求我的爱情要有所表示,现在,岂非一切表示都在其中么!啊!在你的报复中,我看到的只是宽宏大量和谅解,只是永恒的幸福……待你如此将一个女子定为你所有之后,待你有了身上带着你的红色数字的女奴之后,你就再也不能抛弃她了,你将永远属于我。你把我与人间隔离,你就要肩负起我的幸福,否则你就是个懦夫,而我知道你的心灵高尚、伟大!钟情的女子也总是给自己打上标记的。来吧,先生们,请进来,打标记吧,给德·朗热公爵夫人打上烙印吧!她从此永远属于德·蒙特里沃先生了!快进来吧,全都进来,我的额头比你们的烙铁更火热呢!”

  阿尔芒急忙转过身去,以免看见心潮起伏、跪倒在地的公爵夫人。他说了一句话,三个朋友立即退了出去。谙熟沙龙生活的女子都懂得镜子的作用。要急切了解阿尔芒内心活动的公爵夫人,眼睛瞪得大大的。阿尔芒对他室内的大穿衣镜没有提防,让人看到了迅速拭去的两滴眼泪。公爵夫人的整个前途已在这两滴眼泪之中。待他回过头来准备搀扶起德·朗热夫人时,见她已经站起,以为他仍然爱着她。她听到蒙特里沃坚定地向她道出下面一席话,不由得心跳不止。从前戏弄他时,她是很善于采取这种坚定态度的。

  “我饶了你了,夫人。你可以相信我,今后,这一幕就如同根本没有发生一样。现在,让我们互相道别吧!我希望,你从前在你的沙发上卖弄风骚时,是坦率的,今日在这里感情迸发时,也是坦率的。永别了。我感到自己再也没有信念了。说不定你还会折磨我,说不定你永远是公爵夫人。而且……永别了,我们永远也不会相互理解的。现在你希望怎么办呢?”

  他作出司仪的样子说道,“回家去,还是返回德·赛里齐夫人的舞会?我已使出我的全部本领顾全你的名誉。无论是你的下人,还是交际场上,都完全无法得知这一刻钟工夫你我之间发生的事情。你的下人以为你在舞会上;你的马车不曾离开赛里齐夫人的庭院;也可以叫你的轿式马车回到你自己公馆的庭院里。你愿意上哪儿?”

  “你的意见呢,阿尔芒?”

  “阿尔芒已不复存在,公爵夫人。我们现在彼此已成路人。”

  “那送我到舞会去吧,”她说道,她还很好奇,想再考验考验阿尔芒到底有多大本领。“一个在人间地狱受苦,并且应该继续在那里受苦的女人,假如对她来说再也不会有幸福,就将她再抛进这个人间地狱中去吧!噢!我的朋友,尽管如此,我仍然爱你,就象你说的那些布尔乔亚女子那般爱你。我爱你爱到这种程度,如果你要我在舞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搂住你的脖子,我就这样做。这可恶的人世,并没有使我堕落。来吧,我年纪轻轻,而且刚刚变得更加年轻。是的,我是一个孩子,我是你的孩子,你刚刚把我创造出来。噢!不要将我逐出我的伊甸园吧!”

  阿尔芒作了一个手势。

  “啊!如果我出去,那你让我从这里带走点什么东西,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以便今天晚上把它放在我的胸口上,”说着,她抓起阿尔芒的便帽,卷在她的手帕里……“不,”她接着说下去,“我不属于道德败坏的女人那个世界。你不了解那个世界,所以你不能赏识我。你要知道,那个世界里,有些女人委身于人,是为了几个埃居;有的人是希图馈赠。那里一切都是卑鄙的。啊!如果你更喜欢一个地位比你低的女子,集对爱情的坚贞不渝与人格伟大于一身的女子,那我愿作一个普通的布尔乔亚,一个女工。啊!我的阿尔芒,我们当中,有高贵、伟大、贞节、纯洁的女子,而且,这些人娇艳可爱!我多么希望拥有全部贵族称号,以便全部为你牺牲。不幸使我身为公爵夫人。我希望出生在国王宝座附近,那样我为你牺牲,就什么都不缺少了。那时,对你我会是妓女,对别人我会是王后。”

  他听着听着,雪茄在嘴上浸湿了一支又换一支。

  “你想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他说道。

  “可我愿意留下……”

  “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他说道。

  “看,这支雪茄,没放好!”她高叫道,抓起一支雪茄,将阿尔芒嘴唇沾过的烟草吞吃下去。

  “你也抽烟么?”他问她。

  “噢!为讨你喜欢,什么事我不愿意干呢!”

  “好啦,走吧,夫人……”

  “我听从,”她哭着说道。

  “要把你的脸蒙上,你一点不能看见从哪里走过去。”

  “我已经准备好了,阿尔芒,”她蒙上眼睛,说道。

  “看得见么?”

  “看不见。”

  他轻轻地跪在地上。

  “啊!我听见你了,”她说道,情不自禁地作了一个充满亲切感情的动作,她觉得那种装模作样的严肃可以休矣。

  他想亲吻她的嘴唇,她凑上前去。

  “你看得见,夫人。”

  “我不过有些好奇罢了。”

  “那你是一直在骗我了?”

  “啊!”她说道,因为自己的高尚伟大不被人赏识而感到愤慨,“掀掉这方手帕,你牵着我走好了,先生,我绝不睁开眼睛。”

  听到这诚实的叫喊,阿尔芒确信她是诚实的,便牵着公爵夫人。她恪守自己的诺言,高尚地扮成盲人。蒙特里沃慈父一般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忽而向上,忽而向下,一面仔细揣摩着她激烈跳动的心。真正的爱情如此突然地闯入这位女子的心房,使之止不住怦怦直跳。能这样跟他讲话,德·朗热夫人很高兴,她愉快地向他倾诉了一切,他却依然不动声色。公爵夫人用手对他进行试探,他的手却毫无反应。两人共同走了一段路,最后,阿尔芒叫她一个人向前走。她向前走去,发现这出口大概很狭窄,阿尔芒为她遮住边壁,以免与她的长裙摩擦。如此体贴入微,使德·朗热夫人十分感动。这一举动表露出他对她仍颇为爱慕。然而,在某种程度上,这便是蒙特里沃的告别了,他再没有说一句话,就这样离开了她。公爵夫人感觉自己处在热烘烘的氛围中,便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独自一人站在德·赛里齐伯爵夫人小客厅的壁炉前面。她首先关心的事,便是将凌乱的服饰赶快整理停当。她急速将衣裙理好,又使头发恢复了诗意。

  “好嘛,我亲爱的安东奈特,我们正到处找你呢!”伯爵夫人推开小客厅的门,说道。

  “我到这儿来喘喘气,”她说道,“客厅里简直热得受不了。”

  “还以为你走了呢!可是我哥哥龙克罗尔对我说,他看见你的下人还在等你。”

  “我简直精疲力尽了,我的亲爱的,让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说完公爵夫人便一屁股坐在她朋友的长沙发上。

  “你全身发抖,这是怎么啦?”

  这时,龙克罗尔侯爵走进来。

  “公爵夫人,我真担心您出了什么事情。刚才我看见您的车夫醉得象一摊泥。”

  公爵夫人并不作答,她在仔细望着壁炉、大穿衣镜,寻找着她所经之路的痕迹。刚才这可怕的一幕,赋予她的生命以另一种进程。经过了这一幕,再看到自己处于舞会的欢乐之中,她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她蓦地全身剧烈颤抖起来。

  “德·蒙特里沃先生在这里对我发出的预言,使我的神经大受刺激。尽管这不过是开个玩笑,我倒要看看,是否他的伦敦刀斧竟至会扰乱我的安睡。再见,亲爱的。再见,侯爵先生。”

  她穿过各个大厅,到处有人奉承她,向她阿谀献媚,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受过奇耻大辱、如此渺小的她,竟然是这里的王后,她感到世界是多么狭小!再说,与她真正热爱的男子相比,这些男人又算什么呢?有一段时间,她贬低了这位男子,现在他又恢复了无比伟大的品格,可是说不定此刻她又在过分地夸大了。她不由得瞧了一眼陪她前来的下人,见他睡得死死的。

  “你没有从这里出去吧?”她问道。

  “没有,夫人。”

  她上车时,果然发现自己的车夫酩酊大醉。在任何其他情况下,她都会心惊肉跳。然而生活中的激烈动荡抢走了恐惧的一般食粮。何况,她也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家。她感到自己变了,全新的情感包围着她。对她来说,现在世界上只有一个男子了。也就是说,从今以后,她只想对他一个人具有价值。虽然生理学家能够根据自然规律迅速地给爱情下个定义,伦理学家想要将社会赋予它的各种引申意义都考虑进去,来解释一下什么是爱情,则相当为难。尽管各种异教邪说使爱情的教会四分五裂,依然存在着一条鲜明的直线将各种学说一清二楚地分开,各种争辩都无法将这条直线弄弯。德·朗热公爵夫人此刻陷入危机之中,正象几乎每一个女子都会陷入这种危机之中一样。准确地运用这条直线,便可以解释这种危机。她还没有钟情,而是有一种狂热。

  爱情和狂热,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诗人、凡夫俗子、哲学家和天真幼稚的人,一直将二者混为一谈。爱情具有情感的相互性,确信那种享受是任何事物都破坏不了的,快乐一贯相互交流,两颗心完全心心相印,因而势必排除了嫉妒。所以,占有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对爱情不忠,使人痛苦,却不会使之离心离德。感情的热烈或激动绝不忽强忽弱,而是持续不断的幸福感。总之,神妙的气息吹来,将向往之情扩展到无垠时间的始终,为我们将爱情点染成同一种颜色:生活有如晴朗的天空,是碧蓝碧蓝的。而狂热是对爱情及爱情的无限的一种预感,每一个痛苦的灵魂都渴望着爱情。狂热是一种希望,这种希望可能变成失望。狂热同时意味着痛苦和过渡。希望破灭时,狂热便终止了。男女之间可以有数次狂热,而互不玷污声誉;向幸福奔去是多么自然的事!而在生活中却只有一次爱情。对感情问题的一切辩论,无论是书面的也好,口头的也好,都可以用这两个问题来概括:这是狂热呢?还是爱情?不能体会到使爱情始终不渝的欢乐,就是没有爱情。如此看来,公爵夫人是处于狂热的桎梏之下。因此,她感到焦虑不安,不由自主的盘算,令人憔悴的冲动,总之,是“狂热”这个字眼所表示的全部内容:她很痛苦。在她内心动荡不安的中心,有她的虚荣心、自尊心、傲慢或自负所掀起的漩涡:这一切自私自利的变种乃是相互联系的。她曾对一位男子说过:“我爱你,我是属于你的!”德·朗热公爵夫人怎么能够毫无意义地讲出这种话呢?她应该要么受人爱恋,要么放弃她在社交场中的角色。在她舒适的卧榻上,快感还不曾踏上自己火热的双足,于是她感到卧榻的孤寂,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断地自言自语道:“我多么想受人爱恋!”她对自己尚有信心,这使她对成功还抱有希望。作为公爵夫人,她心中愠怒;作为虚荣的巴黎女人,她受到了羞辱;作为露出真面目的女子,她则隐约望见了幸福。她的想象能力,要报复自然失去的时间,乐于让她燃烧起扑不灭的欲火。她几乎达到了爱情感受的地步:在折磨着她的不知自己是否被人爱恋的疑虑之中,每当她心中暗想“我爱他!”的时候,就感到很幸福。上流社会和天主,她真想将它们踏在脚下。蒙特里沃现在就是她信仰的宗教。第二天一整天,她都在精神恍惚中度过,其间又夹杂着无法言喻的肉体冲动。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又一封一封地撕掉,作出千百种根本不可能的假设。

  到了蒙特里沃往日来府的时刻,她还以为他就会来到,愉快地等待着他。她的整个生命都集中在唯一的感官——听觉上了。有时她闭上眼睛,竭尽全力越过空间倾听。继而她又希望有本领将她与情人之间的任何障碍全都冲破,以便得到绝对的肃静,使她能够听到极远距离以外的声音。在这沉思默想之中,墙上挂钟嘀嘀嗒嗒走动的声音简直使她难以忍受。这几乎是不祥的絮絮聒聒,她让钟停摆了。大客厅的挂钟响了午夜十二点。

  “我的主啊!”她心想,“在这里见到他,该多么幸福!从前,向往之情指引他来到这里。他的声音在这小客厅中回响。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她忆起自己装模作样卖弄风骚使他神魂颠倒的一幕幕往事,绝望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来,她哭了很久很久。

  “公爵夫人大概还不知道,”她的贴身女仆对她说,“现在已经下半夜两点了,我想夫人是身体不适吧。”

  “啊,我马上上床。苏泽特,你记住,”德·朗热夫人一面拭去泪水,一面说道,“没有吩咐,永远不要进我的房间。我可是说一不二的。”

  足有一个星期,德·朗热夫人到她指望能遇到德·蒙特里沃先生的每一家去。她一反往常,早来晚走;她不再跳舞,而是玩牌。枉费心机!要见阿尔芒的目的未能达到,她再也不敢道出他的名字。有一天晚上,在灰心失望的一刹那,她尽量装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对德·赛里齐夫人说道:“你是不是和德·蒙特里沃先生闹翻了?在你们家再也见不到他了呢!”

  “是他不来了呀!”伯爵夫人笑着回答,“再说,现在哪里也见不着他的影子,大概是让哪个女人给缠住了。”

  “我以为,”公爵夫人温文尔雅地接口说道,“龙克罗尔侯爵是他的挚友之一……”

  “我从来没听我哥哥说过认识他呀!”

  德·朗热夫人默不作声。德·赛里齐夫人认为时机已到,可以任意攻击这不甚外露的交情了,这事早就使她十分不快。

  于是她接口说道:

  “你还留恋他呀,这个毫无意思的人物!我听人说过他好多事,简直糟糕透了:你伤害了他吧,他就永远再不登门,毫不宽恕;你喜欢他吧,他就要给你带上锁链。不管我说他什么,那些把他捧上了天的人里头,有一个总是用一句话来回答我:‘他懂得爱!’不断有人对我絮絮叨叨地说,蒙特里沃为他的朋友可以抛弃一切,这是一颗伟大的心灵。啊,算了吧!社会并不需要如此伟大的心灵!这类性格的人呆在家里很好,叫他们呆着去吧!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和我们的渺小为伴吧!安东奈特,你说呢?”

  公爵夫人虽然惯于交际,也显出不安的神色。但她还是极其自然地讲话,这泰然自若的态度居然骗过了她的朋友:

  “再也见不着他了,我很遗憾,我对他非常关切,对他抱有诚挚的友情。你大概觉得我很可笑,亲爱的朋友,我喜欢伟大的心灵。委身于一个傻瓜笨蛋,岂不是明明白白地承认,自己只追求感官的享受么?”

  德·赛里齐夫人从来只“看中”庸庸碌碌之辈,恰好此时她被一个美男子德·哀格勒蒙侯爵爱恋着。

  伯爵夫人缩短了这次访问的时间,这是真的。此后,德·朗热夫人从阿尔芒的绝对闭门不出中又看出一线希望,立刻给他写了一封信,谦恭而又情意缠绵。如果他还钟情于她,这封信是能够引他回到自己身边的。第二天,她遣随身男仆将这封信送去。男仆回府,她问他是否将信交到了蒙特里沃本人手中。仆人作了肯定的答复,她听了禁不住心花怒放。阿尔芒在巴黎,他独自一人,呆在家中,没有到社交场中去!这么说来,他还是爱她的!她整日等待着回音,而回音没有来。

  安东奈特急不可耐,几乎又要歇斯底里发作。在这当中,她又给这一延误找到了理由:阿尔芒不大好意思,回信将由邮局寄来。到了晚上,她再不能自己骗自己了。啊,真是难熬的一天,夹杂着令人欢欣的痛苦,使人难以忍受的心房剧烈跳动,情感过度,伤神损寿!第二天,她派人到阿尔芒府上去讨回音。

  “侯爵先生让回禀说,他要到公爵夫人府上来,”于利安回报道。

  听到这句话,为了不使自己的幸福心情形之于色,她急忙逃走了。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贪婪地品味着初次的激动心情。

  “他就要来了!”一想到这里,她的心都碎了。有人觉得,等待既不是最猛烈的风暴,也不是最酣畅的快感结晶,这些人真是不幸啊!唤醒事物形象的火花,将我们既与事物的纯本质又与事物的表象紧密联系在一起,使自然具有双重的影象。这种火花,在这些人身上完全不存在。恋爱时,等待难道不是将确有把握的希望不断地消耗殆尽,难道不是在事实真象使人幻想破灭以前,确信激情完美无缺而沉湎于激情的可怕折磨之中么!等待是力量与向往的不断散射,对于人的心灵来说,岂不相当于某些花朵之散发出芳香么?金鸡菊或郁金香艳丽而贫乏的色彩,我们很快就会弃置不顾,我们百闻不厌的是柑桔树或苦郎树散发着浓郁芳香的花朵。在这两种花的故乡,人们无意中将它们比作情意缠绵的年轻未婚妻,过去美,将来也美。

  公爵夫人如醉如痴地品味着情爱的冲击,初步领略到她新生活的乐趣。继而,在情感变化中,她对生活中的事物,又找到了新的归宿,有了更好的理解。当她飞奔进入盥洗室的时候,她明白了,在爱情而不是虚荣心的驱使下着意梳妆、细致周到地修饰形体,意味着什么。这些准备工作已经帮助她忍受了时间的漫长。梳洗完毕,她又堕入了极度的不安之中,堕入了神经上的霹雳闪电之中。这可怕的强大力量,使千思万绪都沸腾起来,说不定这只是一种人们甘受其苦的病痛而已。公爵夫人下午两点便已准备完毕,德·蒙特里沃先生到晚上十一点半尚未来到。这个女人可以说是社会文明的宠儿,对她的焦虑不安作出解释,无异于想说明,一个人的心在一种思绪中可以集中多少诗情画意;无异于想衡量,一颗心听到门铃的响声时能迸发出多大的力量;或者想估量一下,一辆马车隆隆驶过没有停下,引起的沮丧情绪会折损多少寿命。

  “难道他在耍弄我么?”听到时钟已敲响午夜十二点,她说道。

  顿时她面色苍白,牙齿打战,她拍打着双手,暴跳如雷,奔进小客厅。她心中暗想,从前,无需唤他前来,他便在这里出现。可是她克制住了怒气。她过去不是也曾用讥讽的利剑,叫他面色苍白,暴跳如雷的么?德·朗热夫人明白了,女子的命运是多么可怕:男子拥有的一切行动手段,女子完全没有;当她们堕入情网时,就必须等待。主动追求自己心爱的人,是一桩过失。懂得原谅这种过失的男子很少,而大部分男子会将这种非同寻常的逢迎举动看成是降低自己身价。只有极少数男子懂得用始终不渝的爱情来回报这样极度的爱。阿尔芒心灵高尚,他应该属于这类男子。

  “那好,我去,”她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心中暗想道,“我主动向他走过去,我要向他伸出手去,而且不厌其烦地向他伸出手去。一个杰出的男子,从女子向他走去的每一步中,都能看到爱情和坚贞的诺言。是的,天使还要从天上下来才能走到人群之中呢,我愿意给他当一个天使。”

  第二天,她写了一封短笺,信中闪烁着塞维涅夫人的文采①。现在巴黎大概拥有不下万名的塞维涅夫人。不过,善于自怨自艾却并不降低身分,展开双翼尽情翱翔却并不低三下四地东拉西扯,高声责骂却并不冒犯对方,奋起反抗却不失其优雅风度,宽恕谅解却不失去个人尊严,全部倾吐衷肠却什么也没有承认,这样一封美妙动人的书信,恐怕只有由德·布拉蒙-绍弗里王妃抚育成人的德·朗热公爵夫人才能写得出来。于利安动身前往。正象所有的随身男仆一样,于利安也是在爱情阶梯上跑上跑下的受难者。

  ①塞维涅夫人(1626—1696),法国著名的书简作家。

  “德·蒙特里沃先生是怎么答复你的?”于利安来汇报执行任务情况时,她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

  “侯爵先生要我回禀公爵夫人说,很好。”

  内心世界的反作用多么可怕!在好奇的见证人面前,得到对爱情问题的答复,不能喃喃自语,而不得不保持沉默。这也是富人千百种痛苦之一例!

  二十二天中,德·朗热夫人不断给德·蒙特里沃先生写信,一直得不到回音。她后来干脆称病不出,以免除对她陪伴的公主和对交际场合应尽的义务。她只接待自己的父亲德·纳瓦兰公爵,她的姑母德·布拉蒙-绍弗里王妃,她的舅祖父、年迈的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和她丈夫的表叔德·葛朗利厄公爵。这几个人,见德·朗热夫人日益萎靡不振,越来越苍白、消瘦,便轻易相信她是病了。真正爱恋难以捉摸的狂热,自尊心受伤激起的怒气,唯一能伤害她的这种蔑视不断刺激,不断渴望却又总是落空的欢喜引起的阵阵冲动,总之,她全部的力量都白白兴奋起来,消蚀着她的双重天性。她在为自己失意的生命支付欠款。最后她出来观看阅兵式,德·蒙特里沃先生那天也应该到场。公爵夫人与王室一起站在杜伊勒里王宫的阳台上,度过了一个在她心上记忆长存的节日。有气无力的样子使她显得更加美丽动人,每一双眼睛都满怀钦羡地向她致意。她与蒙特里沃互相望了几眼,蒙特里沃的在场使她俊美异常。将军几乎就从她脚下列队经过。他身着军服,光彩耀人。这在女性心目中产生的效果,连最假正经的人也是承认的。我们在梦境中,有一阶段,悄悄溜上一眼,视线会将无边无际的自然景色尽收眼底。对于一个深深堕入情网、已经两个月未与情人见面的女人来说,这短暂的瞬间,不是与我们梦境中的上述阶段极为相似么?因此,惟有女人或年轻人才能想象得出,公爵夫人眼睛流露出来的是怎样痴呆呆、醉醺醺的贪婪目光!至于男人们,如果他们青年时期,在初次动情的高峰,曾经体验过这种神经高度紧张的现象,过后便将此完全遗忘,他们甚至会否认有这种心醉神迷、精神恍惚的境界,这种非同寻常的直觉只能这样称谓了。宗教的出神入化,是思想与其躯壳相脱离的精神错乱;而爱情的沉醉,则是我们两种自然力的相互融合、相互结合和相互拥抱。当一位女子饱受专横暴虐之苦,正如此时德·朗热夫人屈服于其下一般,最后的决心会接踵而来,自己却意想不到。届时,意念丛生,在心中翻腾,有如蔽日的灰色天空上,风卷残云一般。从此,事实便说明一切了。事实便是这样:阅兵式的第二天,德·朗热夫人派她的马车及仆役到德·蒙特里沃侯爵门口恭候,从清晨八点一直等到下午三点。

  阿尔芒寓居塞纳街,与贵族院近在咫尺。那天正好要在贵族院开会。早在议员们来到大厦以前,有几个人已经望见了公爵夫人的马车及仆役。摩冷古男爵,这位受到德·朗热夫人怠慢,后来又被德·赛里齐夫人拾去的年轻军官,第一个认出了那几个仆役。他立即来到情妇家中,将这件奇异的疯狂举动悄悄讲给她听。顿时这个消息以旗语一般的速度传遍了圣日耳曼区每一个小圈子,直抵王宫和爱丽舍-波旁宫①。从正午到晚上,成为当日轰动的要闻,大街小巷的谈资。几乎每一位妇女都否认这件事,她们那种样子却是让人相信这件事;男人们都信以为真,同时对德·朗热夫人表现出宽宏大量的关切。

  “这个德·蒙特里沃是个性情执拗的蛮人,无疑是他非要这样出风头不可,”有人这样说道,将过错推在阿尔芒身上。

  “嘿,”有人又那样说道,“德·朗热夫人如此行为不慎,实在是最高尚的!敢以整个巴黎城为敌,为了自己的情人,抛弃了上流社会,抛弃了自己的社会地位、财产和人们的敬重,这不是女性的政变么!在审判厅上,那位假发师的一刀使凯宁②大为激动;这件事的精采程度与那件事不相上下呢!指责公爵夫人的女人中,没有一个敢发表这样一个与古风相称的声明。德·朗热夫人这样坦率地明确表态,她是一位有英雄气概的女子。现在,她只能爱蒙特里沃了。一个女人说‘我只迷恋一个人’的时候,难道不是颇为高尚伟大的么?”

  ①爱丽舍-波旁宫即现在的爱丽舍宫,当时为德·贝里公爵的宅邸。

  ②凯宁(1770—1827),英国著名政治活动家。

  “先生,如果你如此不尊重女子贞洁,颂扬道德败坏,社会将要变成什么样子呢?”总检察官的妻子,德·格朗维尔伯爵夫人说道。

  当宫廷、圣日耳曼区和昂丹大道纷纷议论贵族贞洁堕落的时候,当一些迫不及待的年轻人在塞纳街看到马车,便骑马跑去看个究竟,想知道是否公爵夫人确确实实在德·蒙特里沃先生府上的时候,公爵夫人却心房剧烈跳动着倚在她的小客厅深处。阿尔芒前一天晚上没有在家过夜,此时正与德·玛赛先生在杜伊勒里花园散步。德·朗热夫人的长辈亲属们相互拜访,约好到她家中会齐,对她进行谴责,并研究用什么办法来煞住她的行为造成的丑闻。下午三时,德·纳瓦兰公爵先生、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年迈的德·布拉蒙-绍弗里王妃和德·葛朗利厄公爵,已在德·朗热夫人的客厅中聚齐,等待着她。仆人对他们并对几个好奇的人已经说过,他们的女主人出门去了。公爵夫人下了这道命令,说对任何人都不例外。这四位人物,在贵族阶层中都十分著名,哥达年鉴每年都要花上不少篇幅介绍他们的活动情况及世袭打算。为他们勾勒几笔作一幅素描是值得的,否则这幅社会画卷就不完整了。

  德·布拉蒙-绍弗里王妃,在上流社会女性中,是路易十五时代遗留下来的最富有诗意的残渣余孽。人家都说,她年轻貌美的时候,曾经对路易十五的绰号做出一分贡献①。她往日的丰姿,如今只剩下了高耸、纤细、如土耳其大刀一般顶端弯曲的鹰钩鼻,在她宛如一只陈旧白手套的面孔上,这也是主要的装饰品。此外就是几绺卷曲、灰白的头发;高跟拖鞋;带花边的蛋壳形睡帽;黑色的连指手套和镶有五颗宝石的颈饰。不过,要对她完全公道的话,还必须补充几句:她对自己的往昔仍然看得很重,直到现在她晚妆时仍穿袒胸露肩的长裙,戴着长长的手套,仍使用马丁兄弟的古典红油彩涂抹双颊②。她的皱纹和蔼可亲,又令人望而生畏;双眼炯炯有神,全身洋溢着高度的尊严,舌头上是锋芒毕露的智慧,头脑中是准确无误的记忆力。这一切都使这位老妇人成了真正强有力的人物。她头脑中的文件,完全可与文献馆中的文件相提并论,她对全欧洲亲王、公爵、伯爵世家联姻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就是说,查理曼大帝的最小一辈嫡亲现在何方,她都一清二楚。因此,任何僭取称号的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希望得到好感的青年人、野心勃勃的人和年轻妇女经常拜访她。

  ①路易十五好色,有绰号“BienBaimé”,意为“心爱的人”。

  ②马丁兄弟于十八世纪首创模仿日本漆器的红油彩,十分漂亮。

  她的沙龙在圣日耳曼区具有最高的权威。这位雌性的塔莱朗,她的每一句话都如法律一般。某些人就礼仪或风习问题到她家来讨教,并且到那里学习怎样才能格调高雅。自然,没有一个老妇人会象她那样将鼻烟壶放入衣袋,而且她坐下去或架起双腿时,裙子每动一下那股准确、优雅的派头,最风雅的年轻女子也望尘莫及。她一生中有三分之一时间,声音停留在头脑里;然而她未能阻止这声音下到鼻膜中,这使她的声音格外意味深长。她原来有大宗财产,现在剩下价值十五万利勿尔的森林,为拿破仑所慷慨归还。这样,无论是财产还是本人,她的一切都是举足轻重的。这个古代珍品此时坐在壁炉角落的一张安乐椅里,与当代另一前朝遗老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聊着。这位年迈的贵族老爷,从前是马耳他教派的长老,身材修长、纤细,衣领总是扣得紧紧的,以压缩稍微超出领带的双颊并保持头部高高抬起。这种姿态在某些人身上是自我满足的表示,在他身上则可用伏尔泰精神来加以解释。他的眼睛凸出,似乎无所不见,也确实什么都见识过。他已经听觉迟钝。总之,整个他这个人提供了贵族线条美的完美标本,线条细腻,纤巧,柔和,舒服,仿佛一条蛇,可以任意弯曲、挺直、滑动或变得僵硬。

  德·纳瓦兰公爵与德·葛朗利厄公爵先生一起在客厅中来回踱着。这两人都是五十五岁的男子,精力依然旺盛,矮小粗壮,营养丰富,面色颇为红润,眼光无神,下唇已经下垂。如果不是他们谈吐文雅,举止彬彬有礼,表情悠然自得,却也可以转眼间变得放肆无礼,一位肤浅的观察家说不定会把他们当成是银行家。然而,只要听到他们与自己畏惧的人谈话时小心翼翼,与他们同等的人谈话时冷淡,空洞,与下属谈话时凶狠恶毒,任何错觉自会消失。朝中人等或政治家都善于用废话连篇的体贴来收买下属,又用意料不到的词句来中伤下属。这几位就是伟大贵族的代表。这伟大的贵族希望自己要么灭亡,要么完整不动地保留下来,真是既值得颂扬,也值得责难。一位诗人①已经指出,贵族在黎塞留的刀斧之下送掉性命时,仍为服从国王旨意而感到幸福;但他们蔑视一七八九年的绞刑架,认为那是肮脏的报复。这话算说到家了。可以说在此以前,人们对贵族的评断都是不全面的。

  这四个人物与众不同之处,是他们都嗓音纤细,与他们的思想和举止特别相宜。他们之间完全平等。他们在宫中已养成了掩饰内心激动的习惯,无疑这也妨碍他们明确表示这位年轻亲属的越轨行动给他们造成的不快。

  为防止批评家们给下一幕的开场戴上幼稚可笑这一标签,在这里指出下列事实似乎十分必要:洛克②,当他置身于以头脑灵活而着称,以举止文雅、政治坚定而与众不同的一群英国贵族老爷之中时,对他们肆意取笑,用一种特殊方法将他们的谈话速记下来,然后再读给他们听,使他们为之捧腹,以便向他们请教从中可得到什么结论。确实,在任何国度里,有教养的阶级都有一套华而不实的行话。这种行话,放在文学或哲学的火焰中提炼一下,坩埚中剩下的纯金实在少得可怜。

  ①这位诗人是维尼(1797—1863)。

  ②洛克(1632—1704),英国哲学家。

  在社会的每一阶层,除巴黎的某几处沙龙外,观察家都可找到同样的笑料,其唯一差别无非是彩釉的透明度和厚度不同而已。所以,言简意赅的谈话是特殊的社会现象,而冗长和粗俗经常使上流社会各处黯淡无光。上层社会人们说话必定滔滔不绝,却极少用心思考。考虑问题令人劳累,富人则喜欢不大费力气地望着生命流逝。所以,从巴黎的街头顽童直到法国贵族院议员,观察家只要逐级将各种戏言的内容加以比较,就会理解塔莱朗先生的这句话:“举止就是一切。”这是公认的司法原则“形式带来内容”的典雅翻译。在诗人看来,优势将永远在社会底层一边,因为底层总是给他们自己的思想打上明显的诗意烙印。这一见解大概也能使人理解,为什么沙龙中谈话是那样贫乏、空虚、毫无深度,杰出的人物为什么对在沙龙中交流思想这种倒霉的来往总是感到十分厌恶。

  德·纳瓦兰公爵突然停住脚步,仿佛孕育着一个闪光的意念,对他身边的那个人说道:“那么,你已经将多林顿卖掉了?”

  “没有,多林顿病了。我真担心会失去它,我心里会很难过的。这是一匹上好的猎骑。德·马里尼公爵夫人是否好一些了,你知道么?”

  “不知道,今天早晨我没去。我正要出门去看她,你就来了,跟我谈起安东奈特的事。昨天她很不好,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已经给她行了临终圣事。”

  “她一死,你的表弟地位就要改变了。”

  “绝对不会,她活着时就已经分割完毕,给自己留了一份年金。这份年金由她的侄女德·苏朗日夫人支付,因为她把格布里昂的终身年金地产给了她侄女。”

  “这对社会将是一大损失。她是多么杰出的女人,她这个家族又要少一个在出主意和经历方面都相当有影响的人物了。咱们私下说说,家长实际上是她。她的儿子马里尼,是个和和气气的人,颇有特点,善于辞令。很讨人喜欢,非常讨人喜欢。噢,要说讨人喜欢,那是没得说的了。不过……做事毫无头脑。特别怪的是,他情感也很细腻。那天,他和昂丹大道的那些阔佬们在‘俱乐部’①共进晚餐,你叔父(他总是上那儿赌一盘)看见他了。你叔父在那种地方遇到他颇为震惊,就问他是不是加入了‘俱乐部’。他说:‘对,我再也不到上流社会去了,我跟银行家们一起生活。’你知道为什么吗?”德·葛朗利厄公爵向德·纳瓦兰公爵神秘地一笑,说道。

  ①当时这种俱乐部是大资产者和贵族聚会的地方。此处可能指的是跑马总会。

  “不知道。”

  “他跟一个新娘子搞上了,就是那个凯勒夫人小娘子,贡德维尔的女儿。在那个圈子里,人家都说她是非常时髦的女人呢!”

  “看来,安东奈特倒不想家,”年迈的主教代理官说道。

  “我疼爱这小娘子,倒叫我这会儿作这么奇特的消遣,”王妃一面将鼻烟壶装进衣袋,一面回答道。

  “我亲爱的姑母,”公爵停下脚步,说道,“我很遗憾。只有波拿巴手下的人才会要一个正正经经的女子干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咱们私下说说,可别告诉别人,安东奈特本应该挑个更好一点的。”

  “亲爱的,”王妃答道,“蒙特里沃家族可是个古老世家,姻亲都很高级,他们和勃艮第①的全部上层贵族都过往甚密。杜尔曼那一支的里沃杜·德·阿尔肖家族若是在加利西断代了,蒙特里沃家族就可世袭德·阿尔肖的财产和封号。这是从外曾祖父那边算过来的继承。”

  “你肯定吗?”

  “我比这个人的父亲知道得还清楚。从前我常常见到他,这些事我也告诉了他。他是教派长老②,他倒根本不在乎,是个百科全书派。他弟弟侨居国外时,倒充分利用了这一点。我听说,他在北方的亲戚待他特别好……”

  ①勃艮第是法国一地区,包括现在法国的四个省,位于巴黎东南。

  ②指圣米歇尔教派和圣灵派长老。

  “对,确实是那么回事。德·蒙特里沃伯爵死在彼得堡,我在那里见过他,”主教代理官说,“这人身体粗壮,对牡蛎嗜好成癖。”

  “那他吃多少呢?”德·葛朗利厄公爵问道。

  “每天吃十打。”

  “没有感到不舒服?”

  “丝毫没有。”

  “啊呀!这可真是了不得!这种嗜好没叫他得上结石、痛风或其他任何毛病么?”

  “没有,他身体非常结实,后来是车祸丧生。”

  “车祸丧生!他天生爱吃牡蛎,很可能牡蛎对他就是十分必需,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的主要嗜好就是我们生存的必要条件。”

  “我同意你的见解,”王妃微微一笑,说道。

  “夫人,你理解事情总是格外精明!”

  “我无非要让你明白,这种事情叫一位年轻女子听到了,会造成极大的误解呢!”她回答道。

  她自己切断话头,说道:“可是我的侄女!我的侄女呢?”

  “亲爱的姑母,”德·纳瓦兰先生说,“我还不能相信,她确实是去德·蒙特里沃先生府上了。”

  “啊!”王妃叫道。

  “你意下如何,主教代理官?”公爵问道。

  “如果公爵夫人天真幼稚,我想……”

  “一个女人堕入情网就会变得天真幼稚,我可怜的主教代理官,你老糊涂了么?”

  “那到底怎么办呢?”公爵说道。

  “如果我亲爱的侄女比较明智,”王妃回答道,“她今天晚上就进宫去,恰好今天星期一,是接待日。你要费心让人好好侍候着她,并且对这可笑的谣传进行辟谣。解释的办法多得很。如果德·蒙特里沃侯爵是个高尚文雅的人,他也会同意的。然后我们再让这两个孩子乖乖听话……”

  “可是很难与德·蒙特里沃先生正面交锋啊,亲爱的姑母!他是波拿巴的门徒,地位也很高。怎么,你还不知道?他是当今的一位大老爷,在近卫军中有重要指挥权,他在军队里很有用场。他丝毫没有野心。稍有一句话不合他的意,这号人就会对国王说:‘这是我的辞职书,叫我安静安静吧!’”

  “他思想怎么样?”

  “很不好。”

  “真的,”王妃说道,“国王①跟从前一模一样,是个戴着百合花徽的雅各宾党人②!”

  “噢,要稍微温和些,”主教代理官说道。

  “不对,我认识他由来已久。他妻子出席首次盛大宴会那天,他将宫廷中的人指给她看,说:‘这都是我们的下人!’这种人,只能是个十足的恶棍。我看国王跟他原来当‘先生’时完全一模一样。他在立宪会议自己办公室内投那么缺德的票③,现在大概跟自由党串通起来,让他们讲话,让他们争辩。

  这个假装旷达的伪君子,过去对他哥哥④是个危险人物,将来对他弟弟⑤也同样危险。这个身体粗壮、心胸狭窄的人专门喜欢给他的继承人制造许许多多麻烦,我真不知道他的继承人是否能够摆脱这种困境。再说,他十分憎恶他的继承人,临死时一想到:‘他统治不了多久。’说不定心里挺高兴呢!”

  ①指路易十八。

  ②百合花徽为法国王室标志。雅各宾党为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的激进派。

  ③路易十八名路易·斯坦尼斯拉斯·路扎维埃,是路易十六的弟弟,路易十六在位时,人称他普罗旺斯伯爵和“先生”。但他并不在立宪会议办公,而是在显贵会议。“投票”指他投票赞成第三等级代表加倍的事。

  ④指路易十六。

  ⑤指未来的查理十世。

  “姑母,这是国王呀,我荣幸地属于他,而且……”

  “怎么,我亲爱的,你担任个职务就不敢直言不讳了么!你也出身于可与波旁家族并驾齐驱的名门呀!如果吉斯家族更果断一些,国王陛下说不定到今天是一个可怜虫呢!我死得正是时候,贵族已经灭亡了。是的,我的孩子们,对你们来说,一切全完了!”她注视着主教代理官,说道。“我侄女的行为真的要弄得满城风雨么!她错了,我并不赞成她这样做,一桩毫无意义的丑闻就是过失。不过,这种不合体统的事,我还是怀疑。是我把她养大的,我知道……”

  正在这时,公爵夫人从她的小客厅走出来。她听出了姑母的语声,而且听见提到蒙特里沃的名字。她穿着早晨的便装。而且就在她出现的时候,德·葛朗利厄先生正心不在焉地从百叶窗往外望着,他看见他侄媳妇的马车空着回来了。

  “我亲爱的女儿,”公爵对她说道,捧住她的头,在她前额上亲吻了一下,“出了什么事,你不知道吗?”

  “出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情呢,亲爱的父亲?”

  “整个巴黎城的人都以为你在德·蒙特里沃先生府上呀!”

  “我亲爱的安东奈特,你根本没出门,是不是?”王妃说道,向公爵夫人伸出手去。公爵夫人怀着深深的敬意亲吻王妃的手。

  “是啊,亲爱的母亲,我没有出门。可是,”她转过身去向主教代理官和德·葛朗利厄公爵问好,一面说道,“我倒很愿意整个巴黎城的人都以为我在德·蒙特里沃先生府上。”

  公爵双手往空中一举,绝望地拍拍手,然后叉起胳臂。

  “你这么任性,不知道后果如何吗?”他终于说道。

  年迈的王妃蓦地站起身来,注视着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忽然满面绯红,垂下了眼睛。德·绍弗里夫人轻轻拉了她一下,对她说道:“让我亲亲你,我的小天使。”她满怀深情地吻了公爵夫人的额头,和她握手,微微一笑,接下去说道,“我们已经不是瓦卢瓦时代了①,我亲爱的女儿。你已经玷污了你丈夫和你自己的社会地位。不过,我们马上就设法挽回这一切。”

  ①瓦卢瓦,卡佩家族的一支,波旁王朝以前的王室。

  “可是,我亲爱的姑母,我什么也不愿挽回。我希望全巴黎都知道,或者都在传,说我今天上午在德·蒙特里沃先生家里。不论这个传闻多么不确,破坏它,对我损害极大。”

  “我的女儿,那你是要败坏自己的声誉,让你的家庭难过悲伤了?”

  “我的父亲,我的家庭,为利害关系将我牺牲,虽然并非所愿,但是已注定让我忍受无法挽回的不幸。你们可以责骂我做这样的事寻找慰藉,可是你们一定会可怜我的。”

  “你辛辛苦苦要让女儿们象个样儿地成家立业,得到的报答就是这个啊!”德·纳瓦兰先生低声对主教代理官说道。

  “亲爱的小姑娘,”王妃一面将落在长裙上的鼻烟粒抖掉,一面说道,“如果你能够得到幸福,就幸福好了;问题不在于扰乱你的幸福,而是要把你的幸福与体统调和起来。我们在场的人都知道,婚姻是不完善的制度,恋爱能缓和一些矛盾。不过,找一个情人,难道就非得把床铺到卡卢塞尔凯旋门顶上么①?好了,理智一些吧,听我们的话!”

  ①卡卢塞尔凯旋门原为杜伊勒里宫大门,建于一八○六至一八○八年,式样模仿罗马的康斯坦丁凯旋门。

  “我听。”

  “公爵夫人,”德·葛朗利厄公爵说道,“如果叔叔伯伯们不得不与他们的侄媳妇保持关系,这是因为他们在社会上有个地位问题;社会给他们荣誉、报酬、薪水,正象社会也将这些给予国王的每个臣民一样。所以我前来并不是为了跟你谈我侄子的问题,而是谈你的切身利益。咱们来算算吧!如果你非要搞得满城风雨,你那位先生我了解,我也不怎么喜欢他。朗热相当吝啬,自私得要命。他会和你分手,而将你的财产握在手里,让你一贫如洗,自然也没有地位。你最近从姨祖母那里继承来的十万利勿尔年金,将让他的情妇们寻欢作乐去花掉。你被法律束缚住手脚,对这种安排只能表示同意。若是德·蒙特里沃先生离开你呢?我的上帝,亲爱的侄媳妇,咱们不要动气。当你还年轻貌美的时候,这个男人是不会抛弃你的。可是我们曾见过多少标致的女子受到遗弃,甚至王妃里也有这种情况。请你允许我提出这个几乎不可能的假设,我但愿这是不可能的。那么,没有了丈夫,你会落到何种地步呢?还是小心谨慎对待你的丈夫吧,就象细心保护你的姿色一般。不管怎么说,丈夫和美貌,是女人的安全伞。我假定你一直幸福,得到恩爱,任何不幸事端不计算在内。即便如此,如果万一你们有了孩子呢?你们怎么办?叫他们姓蒙特里沃么?好吧,他们根本不能继承父亲的全部财产。你想把你的全部财产给他们,他想把他的全部财产给他们。我的上帝,当然没有比这个更自然的了。可是你会发现,法律在跟你们作对。合法继承人和私生子打官司,我们见过多少!我听到这类官司在世界各地的法庭上回响。你可能求助于委托遗赠人①:若是你相信的人欺骗了你,说实在的,人世的法律部门对此根本就一无所知,可你的子女就会破产。好好抉择一下吧!看你现在多么尴尬。不管怎么说,你的子女定然被你一时心血来潮葬送掉,地位被剥夺。我的上帝啊,只要他们还小,总是天真可爱的。可是早晚有一天,他们要责备你,说你更多地考虑你自己,而不是他们。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贵族,对这一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孩子长大成人,成了人就忘恩负义。在德国,我不是亲耳听豪亨②的少爷吃过夜宵后说什么:‘如果我的母亲是个规矩女人,我就会是在位君主了。’么?‘如果’这个字眼,我们一辈子都在听平民说,它确实进行了革命。人们不能指责自己的父亲,也无法非难自己的母亲时,他们就怪罪上帝叫他们命运不济。总而言之,亲爱的孩子,我们是来点拨你的。好吧,我的意思一句话就能概括,你应该思之再三:一个女人千万不要叫丈夫占住理。”

  ①委托一个人接受和管理遗赠,然后请他将财产转交真正的继承人。

  ②克拉斯-弗里德里希·豪亨伯爵,曾刺杀居斯塔夫三世。一七六三年生于斯特哥尔摩,一八二三年死于哥本哈根。

  “我的叔父,只要不堕入情网,我也会算计这些。在不是独有情感的地方,我也象你一样看得见利害关系,”公爵夫人说道。

  “可是,我亲爱的小姑娘,生活无非就是利害与情感的错综复杂关系罢了,”主教代理官反驳道,“为了幸福,尤其在你所处的地位上,就必须将情感与利害关系统一起来。一个妓女想跟谁干就跟谁干,这可以理解;可是你有相当可观的一笔财产,名门望族,贵族头衔,在宫廷中有职位,你就不应该把这些都扔到窗户外边去。为了把这一切调和起来,我们来到这里要求你什么呢?就是要求你不要践踏约定俗成的法规,而是巧妙地绕过它。为了得到这个幸运儿的爱情,你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唉,我的上帝啊,我年近八十,哪个朝代,我记得都不曾遇见过这种恋爱呢!”

  公爵夫人瞪了主教代理官一眼,老头子立刻闭上了嘴。如果蒙特里沃此刻能够看见她,不是一切都会宽恕的么……“这如果是在舞台上,自然效果极佳,”德·葛朗利厄公爵说道,“可是,当这关系到你的奁外财产①、你的地位、你的独立问题时,这就是毫无意义的了。你不是知恩图报的人,我亲爱的侄媳妇!长辈们鼓起勇气将经验之谈送上门来,让头脑发疯的年轻人听到理智的语言,这样的人家,你找不到多少。若是你情愿遭受下地狱的惩罚,两分钟之内就可以放弃你的永福。可以!可是,这关系到放弃你的年金收入问题,你可要慎重考虑啊!我看没有哪一个忏悔神甫,可以使你免受清贫之苦。我自认为有权利和你这样讲话。因为,如果你失足了,只有我可以向你提供保护所。我几乎可以算是朗热的叔父,只有我有理由将过错归于他。”

  ①婚约规定的单独留给女方的财产,可供女方自由支配。

  “我的女儿,”德·纳瓦兰公爵从痛苦的思索中惊醒过来,说道,“你既然提到情感,请允许我向你强调指出一点:姓你这个姓的女子,情感应该与普通人不同。自由党、罗伯斯比尔的狡诈之徒们极力使贵族蒙受耻辱,你这是有意叫他们得胜。有些事情,一个姓纳瓦兰的女子做了,就必然殃及她整个家族。到那时,名声扫地的就不仅仅是你一个人。”

  “好了,”王妃说,“那可就不体面了。孩子们,一辆空马车出去走了一趟,犯不上搞得这么沸沸扬扬的。让我和安东奈特单独谈谈吧!你们三个人,今天晚上来和我一起用晚餐。我负责把这件事安排停当。你们这些男人哪,对这种事一窍不通,言语中已经有点尖酸刻薄了,我可不愿意眼看你们和我亲爱的侄女闹翻。请你们开恩,都走吧!”

  三位贵族老爷对王妃的意图自然一清二楚,于是向两位女士告别。德·纳瓦兰先生走过来亲吻女儿的额头,对她说道:“好啦,亲爱的孩子,明智些吧!只要你愿意,还为时不晚。”

  “咱们这个家族中,不能找一个好小伙子,叫他去跟这个蒙特里沃寻衅么?”主教代理官走下台阶时说道。

  “我的宝贝,”待到只剩下王妃和她的弟子,她作了一个手势,让公爵夫人坐在她身边一张低矮的小椅子上,对她说道,“在这世界上,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天主和十八世纪更受人诽谤的了。我回忆我年轻时代的事情时,记不得有哪个公爵夫人象你刚才那样任意践踏习俗。小说家和那些蹩脚作家们把路易十五治下糟蹋得够呛,千万不要相信他们。我亲爱的,杜巴里①足可以和斯卡龙的遗孀②相提并论,而且人品比她还要好。我年轻的时候,一个女子在风流韵事中也懂得保持自己的尊严,泄露了秘密就会将我们葬送,一切灾难就接踵而至。那班一钱不值的哲人,我们让他们进入沙龙。结果一个个行为不端,忘恩负义,为了报答我们的好意,竟然将我们的私情张扬出去,从整体上、细部上描写我们,痛骂那个时代。平民百姓所处的地位,使他们对任何事物都不能正确判断,他们看到了事情的内容,却没有看到事物的形式。可是,我的心肝,那时候,和君主制度的其它时代一样,男男女女都很杰出、高尚。没有一个你们这种维特式的人物①,没有一个你们这样的风流人物,现在好象是这么叫。没有一个你们这种男人,戴着黄色手套,长裤遮掩着骨瘦如柴的双腿,装扮成小贩,穿过欧洲,冒着生命的危险,面对着德·莫代纳公爵的匕首,为的是钻进摄政王女儿的盥洗室去②。也根本没有你们这类戴着玳瑁眼镜的矮个子肺痨病鬼,象洛赞那样,藏身在衣橱里六个星期之久,为的是在自己情妇生产时,给她鼓鼓劲③。德·若库尔先生小手指头上的情爱④,要远远胜过你们这类让妇女去示众⑤的专爱争吵的人。为了前来亲吻一个什么科尼马克戴着手套的手指,让人用刀斧砍死,埋在地板下的年轻侍从,今天你还能给我找到么⑥?真的,如今似乎角色换过来了,女人应当忠于男人了。这些先生们本事越来越不行,倒自视甚高。相信我的话吧,我亲爱的,如今已家喻户晓、人们用作武器将我们善良的好国王路易十五杀害的这些风流韵事,最初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这一帮子蹩脚诗人、伦理学家,供养着我们的贴身女仆,专门写些诬蔑诽谤文字。若是没有他们,我们的时代从文学上看,定是风气良好的。当然,我是为时代辩解,而不是为其边边沿沿的地方辩解。有那么百十来个出身高贵的妇女堕落了,这是可能的。可是这些坏家伙,给你说成上千个,就象办报人估计战败一方死亡人数的做法一样。再说,我真不知道大革命和帝政时代有什么可以谴责我们的:这两个时代全都低级下流、道德败坏、粗俗不堪,呸!这些事真叫我愤慨,这是我国历史上最藏污纳垢的处所啊!我这段开场白,亲爱的孩子,”她停顿一下,又接着说下去,“最终是为了告诉你,如果蒙特里沃讨你喜欢,你完全可以自己作主,自由自在地爱他,能爱多久就爱多久。我呀,由过去的经验,我知道(除非将你关起来,可是现在没人再这么干了),你高兴干的事,是一定要干的。我象你这个年岁时,也会这么干的。只是,我亲爱的宝贝,我不会放弃生养几个小德·朗热公爵的权利。所以,你一定要做得体面。主教代理官说得对,我们发起疯来,为了得到他们的爱,愿意作出许多牺牲,而没有一个男子配得上哪怕是一件牺牲。你一定要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地位,就是说,你如果不幸落到悔恨那步田地,你能够依然是德·朗热先生的妻子。到你年老珠黄的时候,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在王宫中而不是在外省的修道院中望弥撒。全部问题即在于此。行为不检点,就意味着领补助金,过漂泊无定的生活,听凭情夫摆布。这是女人们放肆无礼造成的麻烦,正因为她们极其下流无耻地故作机灵,她们就远远不如你。与其大白天将你的马车派到蒙特里沃府上去,晚上化了装坐出租马车去,岂不要强上一百倍!你是一个小傻瓜,我亲爱的孩子!你的马车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你的人岂不会征服他的心!我把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真实情况都告诉你了。我并不怪你。你那假清高,使你落后了两个世纪。好,现在让我们来给你的事情打个圆场,就说那个蒙特里沃将你的下人灌醉,目的是满足他自己的自尊心和破坏你的声誉……”

  ①指杜巴里伯爵夫人(1743—1793),路易十五的情妇,备受宠爱。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被捕并处以绞刑。

  ②斯卡龙(1610—1660),法国作家。他的遗孀是路易十四的情妇。

  ①维特,德国作家歌德的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的主人公,因恋爱失意而自杀。

  ②此典故出自《黎塞留元帅的私生活》一书。摄政王的一个女儿,名夏洛特·德·瓦卢瓦,嫁给德·莫代纳公爵为妻。她婚前与黎塞留元帅有私情,同意他到莫代纳来看她,但必须小心谨慎。于是元帅扮成小贩前往。两人相见格外亲热。那天公爵出去打猎,意外早归,几乎撞见两个情人。

  ③此典故出自洛赞公爵的《回忆录》:他的情妇是夏多丽斯卡公主。她生产时,洛赞公爵专门从巴黎来到华沙,藏在她的衣橱内。经过三十六小时的痛苦,婴儿终于出世。据说因他在场,给了她极大的力量。但《回忆录》中并没有说他躲在衣橱中达六个星期之久,这显然是王妃的夸张。

  ④这里指的是若库尔侯爵。一次他到情人家中,不料那女子的丈夫返回,他逃入盥洗室。匆忙之中手指夹在门缝中。他一言未发,强忍疼痛,以使最后告别时,丝毫不露受伤的痕迹。

  ⑤是法国旧时的一种羞辱性惩罚。

  ⑥此典故出自《名言、主题、摘抄》一书;科尼马克是一位伯爵夫人。

  “天哪,姑母,”公爵夫人暴跳起来,高声叫道,“不要诽谤他吧!”

  “噢!亲爱的孩子,”王妃双眼闪闪发光,说道,“我愿意看到你的幻想不致落空,不过,一切幻想都应该停止了。若不是这把年纪,你会叫我心软下来的。好吧,不要让任何人烦恼,也不要叫他烦恼,也不要叫我们烦恼。我来负责,叫大家皆大欢喜。不过你得答应我,从今以后,不征得我的同意,你不得擅自进行任何活动。你要把什么都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引你走上坦途。”

  “姑母,我答应你……”

  “要什么都告诉我……”

  “好,什么都告诉你,凡是能说得出口的。”

  “我的心肝,我想知道的,正是说不出口的。咱们就算说定了。好了,让我这干枯的嘴唇贴在你美丽的额头上。别动,让我来,我不许你亲吻我的老骨头。老年人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礼节……好了,送我上车吧!”她拥抱了自己的侄女,说道。

  “亲爱的姑母,那我可以化装去他家了?”

  “当然啦,这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否认的,”老妇人说道。

  其实,只是从王妃刚才对她进行的喋喋不休的说教中,公爵夫人才明确想出这个主意。德·绍弗里夫人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以后,德·朗热夫人风度翩翩地向她告别,兴高采烈地上楼回房去了。

  “我本人才会征服他的心。她说得对,我的姑母。一个俊俏女子主动送上门来,一个男子是不会拒绝的。”

  晚上,在德·贝里公爵夫人的圈子里,德·纳瓦兰公爵,德·帕米埃先生,德·玛赛先生,德·葛朗利厄先生,德·摩弗里纽斯公爵成功地为中伤德·朗热公爵夫人的传闻进行了辟谣。有许许多多军官和百姓证实,他们亲眼看见蒙特里沃上午在杜伊勒里花园散步。于是便将这荒谬的谣传归结为人云亦云的偶然了。到了第二天,虽说有公爵夫人马车停驻一节,她的声誉,正如孟布里诺的头盔被桑丘擦亮一样①,又变得清清白白明明净净。下午两点在布洛涅森林,德·龙克罗尔先生骑马走进一条幽径,经过蒙特里沃身边时,微微一笑对他说道:“她现在不错了,你那位公爵夫人!——再加点劲,就这么干!”他补充一句,随手意味深长地抽了自己那匹牝马一鞭子,那牝马便如炮弹一般向前奔驰而去。

  ①见《堂吉诃德》,孟布里诺为摩尔王,据说他的头盔具有魔力。堂吉诃德将一个刮胡子铜盆误认为是摩尔王的头盔。桑丘是堂吉诃德的随从的名字。

  无端轰动两天之后,德·朗热夫人给德·蒙特里沃先生写了一封信。和前几封一样,又是石沉大海。这一次,她事先采取了措施,收买了阿尔芒的贴身男仆奥古斯特。一到晚上八点,就将她领进了阿尔芒房内,完全不是发生那仍未为人知的一幕的那间。公爵夫人得知将军当夜不归了。难道他有两处寓所么?贴身男仆不肯作答。德·朗热夫人买到了这间卧室的钥匙,却不曾买得这仆人的全部正直和诚实。她单独留在室内时,见她写的十四封信放在一张老旧的独脚小圆桌上。信平平展展,封印也不曾去掉。根本没看过。看到这种情形,她颓然跌进一张扶手椅,有一阵完全失去了知觉。待她醒来时,她看见奥古斯特正在给她闻醋。

  “叫一辆车来,快,”她说道。

  马车来了,她痉挛一般飞快下楼。回到家中,立即上床,命令任何人不许进门。她在床上躺了二十四小时,只许贴身女仆近前。女仆给她送了几杯桔叶茶。苏泽特听到女主人自怨自艾,并且撞见她明亮却带着黑圈的眼睛中饱含泪水。在绝望的眼泪中,她考虑了准备采取的决定。第三天,德·朗热夫人与她的代理人进行了一次谈话,大约是责成他作某些准备。然后她差人去请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等待他前来的时候,她给德·蒙特里沃先生写了信。主教代理官准时来到。他发现这位年轻的远房亲戚面色苍白,神情沮丧,但又颇有听天由命之意。那时大约下午两点。这位神妙的女性,在垂死的倦怠中,却显得从未有过的那么具有诗意。

  “我亲爱的舅祖父,”她对主教代理官说道,“你八十岁的高龄使我请你前来。噢!你不要笑,我求求你。不要在遭到最大灾难的可怜女子面前笑吧!你是一个风流男子,我希望你年轻时代的艳遇能够给你一些启示,对女人宽容一些。”

  “一点宽容都没有!”他说道。

  “真的么!”

  “随便什么都能使她们兴高采烈,”他接口说道。

  “啊!好吧,你是我们家族的中心人物。你可能是我与之握手的最后一个亲成、最后一个朋友,所以我可以请你帮我办一件事。亲爱的主教代理官,诸你给我帮个忙吧!这件事,我既不能请我父亲、我叔父德·葛朗利厄办,也不能求任何女人办。你大概能够理解我。我求求你照我的意思去办。然后,不管此行结果如何,都要将你办的这件事忘掉。我求你的事,就是带上这封信,到德·蒙特里沃先生府上,见到他,将信交给他。然后,你问问他,就象你们男人之间询问事情那样。你们单独相对时,那种诚实、情感,往往你们和我们在一起时就忘掉了。你问问他是否愿意看这封信。当然不是当你的面看,男人们某些激动的感情也是要瞒着别人的。为了使他下定决心,如果你觉得确有必要,我授权于你,对他说这关系到我的生死存亡。如果他肯……”

  “怎么!你说‘他肯’!”主教代理官失声叫道。

  “如果他肯看这封信,”公爵夫人颇有尊严地接口说道,“那就向他指出最后一点。你五点去见他,他今天是这个时间在家用晚餐,我知道。那好,作为全部答复,他应该前来看我。如果三个小时以后,到八点钟的时候,他还没有出门,一切也就都明白了。德·朗热公爵夫人定会从这世界上消逝。我不会死,亲爱的,不会。但是在这块土地上,任何人间力量都不会再找到我。你来和我一道用晚餐,在我最后焦虑的时刻,至少有一个朋友协助我。是的,我亲爱的舅祖父,今天晚上就会决定我的一生。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的一生只能是极其热烈的。好啦,不要说话,什么见解、想法之类的东西,我一点也不要听。咱们聊聊,笑笑吧!”她说道,向他伸出一只手。他吻了手。“让我们象善于享受生活直到死亡那一刻的两个老哲人那样!我要梳妆打扮起来,我要为你精心修饰一番。你大概就是最后见到德·朗热公爵夫人的人了。”

  主教代理官默不作答,他施了礼,取了信,受人之托办事去了。他五点钟回来,见他的亲戚已穿戴完毕,十分考究,一言以蔽之,娇艳欲滴。客厅里仿佛为欢度节日一般装饰着花朵。晚餐莱肴精美。为这位老人,公爵夫人将头脑中的全部本事都施展出来,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动人。主教代理官一开始以为,这一切不自然的作法无非是年轻女子寻个开心而已。然而,他这位亲戚施展魅力的假魔术不时黯然失色。

  只见她忽而被骤然袭来的恐惧攫住,浑身颤抖,忽而侧耳细听。这时,若是他对她说:“你怎么啦?”

  “嘘!”她就这样回答。

  到七点钟,公爵夫人离开老人。她很快就回来了,但是衣着简直就象她的贴身女仆要出门旅行一般。她要这位晚餐的客人为她作伴,挽起他的胳膊,一头栽进一辆出租马车里。

  大约八点差一刻时,两人已经抵达德·蒙特里沃先生家门口。

  这段时间里,阿尔芒在反复考虑这封信。信的全文如下:

  我的朋友,我瞒着你,在你家呆了一会:我把我的信取回去了。噢!阿尔芒,你我之间,不能这样冷漠,就是仇恨也不应如此。如果你爱我,就请你停止这种残酷的游戏。你这样会害死我的。过些时候,当你得知我是多么爱你的时候,你会后悔的。如果不幸我对你理解错了,你对我只有憎恶。憎恶既包含着蔑视,也包含着厌恶。那么,我就没有任何希望了:男人们一有了这两种情感,是不会改变的。不论这样想多么可怕,毕竟可为我漫长的痛苦带来一些安慰。你不会有朝一日感到悔恨的。悔恨!啊,我的阿尔芒,但愿我不要尝到悔恨的滋味!我会不会造成你唯一的恨事呢?……不,我不愿意告诉你,这会在我心中引起多么剧烈的痛苦。我会活着,却再也不能作你的妻子。我在意念中已经完全委身于你,现在我委身于谁呢?……委身于天主。是的,你曾经一度爱过的眼睛,再也不会看见任何人的面孔;但愿天主的荣耀合上这双眼睛!听过你的声音以后,我再也不会倾听任何人的声音;你的声音最初是那么柔和,而昨天又是那么可怕,我一直觉得你的报复就发生在昨天。但愿天主的话语耗尽我的精力!在天主的愤怒和你的愤怒之间,我的朋友,对我来说,将只有眼泪和祈祷。你可能想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写信,唉!请你不要怪我吧:在我永远离开幸福的生活之前,我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我再次对幸福的生活发出一声叹息。我现在处于极可怕的心境中。作出一项重要抉择,使我的心灵感到平静!与此同时,我仍然感受到暴风雨最后的震荡。在这场使我对你如此依恋的可怕恋爱中,你是在一个优秀向导的带领下,从沙漠走向绿洲。我呢,我是拖着双脚,步履艰难地从绿洲走向沙漠。你就是我的无情的向导。我向幸福投过最后几瞥,忧郁感伤之情,惟有你,我的朋友,才能理解。也只有在你的面前,我可以自怨自艾而不脸红。如果你使我如愿以偿,我会心花怒放;如果你无动于衷,我就去补赎我的罪过。总而言之,一个女子,希望带着一切高尚的情感留在她心爱的人记忆之中,岂不是很自然的么?噢!我唯一的亲爱的人!让你的心上人与她的信仰一起埋葬吧,你会觉得她的信仰是伟大的。你对我如此严厉,促使我三思。自从我真正热爱你以来,我自认为并不象你设想的那么有罪。请你听听我的自我辩护吧,这是我早就应该做的。你是我世间的一切,至少也应该给予我一刻的公正。

  从我自己的痛苦中,我明白了,我卖弄风骚曾使你多么痛苦;但是那时我对爱情完全无知。你知道这种折磨的奥秘,于是也迫使我忍受这痛苦的折磨。在你最初给予我的八个月时间里,你丝毫没有让我爱上你。为什么呢,我的朋友?我说不清,这比我向你解释为什么我爱你更不容易。啊!当然,看到自己成为你热情洋溢话语的对象,接受你火一般燃烧的目光,我很得意。但是我仍然冷若冰霜,没有动情。我那时根本不是女人,既体会不到我们这个性别的忠诚献身精神,也没有体验到女性的幸福。是谁的过错呢?假如我毫无训练地束手就擒,你难道不会蔑视我么?也许,委身于人而自己没有得到任何快乐,是我们女性最高尚的行为?也许沉湎于熟知而又热烈追求的享受之中,没有任何价值?唉!我的朋友,我可以告诉你,当我为你精心打扮的时候,这些念头都曾来到我的脑际。可是我已经觉得你那样崇高,我不愿意你出于怜悯给我爱情……我刚才写了什么?啊!我从你家取回了我的全部信件,将它们付之一炬!信烧着了。信中表露的爱情、激情、疯狂……你永远也不会了解了。我不想说了,阿尔芒,到此为止,关于我的感情,我不想再对你说什么。如果我的愿望不能心心相通地得到理解,我,一个女子,同样也不能再接受你出自怜悯给我的爱情。我希望要么被不可遏制地爱着,要么被无情地抛弃。如果你拒绝看这封信,就把它烧掉好了。假如你读了信,三小时以后你还不是我唯一的永远的配偶,知道这信在你手中,我也丝毫不感到羞耻:绝望之中我仍是高傲的,这会保证在我头脑中将一切侮辱置之度外。我的结局将与我的爱情相称。至于你,尽管我活着,但在这块土地上,将再也见不到我。每当你想到,有一个女子,再过三小时,之所以还呼吸,就只是为着将她的柔情慷慨相赠的时候;每当你想到,有一个女子,被无望的爱情所吞噬,她并非对两人共享的欢乐念念不忘,而是对不为人赏识的情感始终不渝的时候,你就会浑身发抖。德·拉瓦利埃公爵夫人①,见她的魅力烟消云散时,为失去的幸福而哭泣;德·朗热公爵夫人却为自己的哭泣而感到幸福,并且还将对你保持魅力。是的,你会怀念我的。我深深感到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你向我证明了这一点,我很感谢你。永别了,你将丝毫触摸不到我的刀斧;你的刀斧是刽子手的刀斧,我的刀斧是天主的刀斧。你的刀斧杀人,而我的刀斧救人。你的爱情会死亡,它既不能忍受蔑视,也不能忍受嘲讽;我的爱情可以忍受一切而不减弱,它永远是生机勃勃的。啊!你自认为如此伟大,我可以用柔弱天使平静而又具有保护性的微笑压倒你,羞辱你。我感到伤感的快乐!柔弱的天使拜倒在天主的脚下,取得了以天主的名义照看人们的权利和力量。你只有过转瞬即逝的冲动;而可怜的修女将用她热切的祈祷不断地指引着你,永远用神圣的爱的翅膀庇护着你。我对你的答复已有预感,阿尔芒,我与你相约……在天国相见。朋友,强大和弱小天国都是同样接纳的。二者都是痛苦。想到这里,使我接受这最后考验的惴惴不安心情平静了下来。我现在是这样的平静,以致我担心,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才离开人世,我就会不再爱你了。

  安东奈特

  ①德·拉瓦利埃公爵夫人(1644—1710),曾受路易十四宠爱。

  “亲爱的主教代理官,”抵达蒙特里沃家门口时,公爵夫人说道,“劳驾你去问一问门房,他是否在家。”

  主教代理官象十八世纪的男子一般惟命是从,走下马车。

  回来时对他的亲戚说了一声“在”。这个“在”字使她浑身一震。听到这个字,她抓住主教代理官,与他握手,让他亲吻了她的双颊,然后请他走开,既不要窥探她的去向,也不要试图保护她。

  “可是你不怕路上行人吗?”他说道。

  “谁对我都不会不尊重的,”她回答道。

  这就是时髦女郎和公爵夫人的最后一句话。主教代理官离她而去。德·朗热夫人站在门口,用皮大衣裹紧身体,等待着时钟敲响八点。时间到了。这不幸的女子又宽限十分钟,一刻钟。她希望这一推迟又是一次对她的羞辱。最后,她的信念破灭了。她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啊,我的天主!”离开了这不祥的门槛。这是加尔默罗会修女的第一句话。

  蒙特里沃正与几位朋友晤谈,他催促他们快些结束。可是他的挂钟慢了。公爵夫人被冷静的狂怒卷走,徒步在巴黎的街道上狂奔时,他才走出家门到德·朗热公馆去。她走到地狱街时,痛哭起来。在那里,她最后一次凝望烟雾弥漫、喧嚣、万家灯火的红云笼罩着的巴黎。然后她登上一辆出租马车,走出这座城市,一去不复返。德·蒙特里沃侯爵来到德·朗热公馆,根本没有见到他的情妇,以为又受了愚弄。他跑到主教代理官家里。主教代理官正在换室内便衣,一面想着他那漂亮亲戚的幸福情形。他接见了侯爵。蒙特里沃用凶猛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射出无论男女都会极度震惊的闪电。

  “先生,你们是有意搞什么恶作剧么?”他大叫起来,“我从德·朗热夫人家来,她的仆人说她出门去了。”

  “这一定是由于你的过错酿成了大祸,”主教代理官回答道,“我走的时候,公爵夫人还在你家门口……”

  “几点钟?”

  “八点差一刻。”

  “告辞了,”蒙特里沃说道,立即火速赶回家中,询问门房是否傍晚时在门口见过一位妇人。

  “见过,先生,一位漂亮的妇人,似乎很烦恼的样子。她象玛德莱娜一样默默地流着泪,象长矛一般站得笔直。后来她说了一声‘我的天主啊!’就走了。请您别怪罪,我老伴和我都在这里,她不知道。那一声‘我的天主啊!’简直让我老伴和我心都碎了。”

  短短几句话,顿时使这位刚强男子面无血色。他给德·龙克罗尔先生写了一封短笺,立即派人送至他家中。他自己返身上楼回房。将近午夜时分,德·龙克罗尔侯爵来到。

  “怎么啦,我的好友?”一见将军,他就劈面问道。

  阿尔芒将公爵夫人的信拿给他看。

  “后来怎么样了?”龙克罗尔问他。

  “她八点钟的时候在我家门口,八点一刻就不见了。我失去了她,可是我爱她!啊!如果我的生命属于我自己,我早就叫我的脑袋开花了!”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龙克罗尔说道,“镇静一下。公爵夫人们不会象鹡鸰鸟一样飞走的。她一个小时走不了三里①。明天,我们每小时走六里!”

  ①法国古里,一里大约相当于四公里。

  “啊!见鬼!”他接下去又说,“德·朗热夫人不是一般的女子。我们明天全骑马去。明天白天我们会从警察那里了解到她往什么方向去了。这些天使没有翅膀,她必定要叫马车。不管她已经上路或藏身巴黎,我们一定要找到她。不是可以打旗语,不用追踪就将她截住么?你一定会幸福的。不过,我亲爱的老弟,你犯了错误,象你这样意志坚强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做这种错事。你们用自己的灵魂去衡量别人的灵魂,不知道绳子绷紧到什么程度,会把人情绷断,为什么你刚才对我只字未提呢?如果你对我说了,我一定会告诉你:一定要准时。”

  “明天见吧,”他与德·蒙特里沃握手,又加了一句,“能睡的话,睡吧!”

  可是,包括政治活动家、君主、大臣、银行家在内,总之,凡是人类权势所能赋予社会的一切最强大的手段,都使用上了,也是枉然。无论是蒙特里沃还是他的朋友们,都未能找到公爵夫人的踪迹。显然她已经进了修道院。蒙特里沃决心自己搜遍或叫人搜遍全世界的修道院。即使要送掉整整一座城市居民的性命,他也要找到公爵夫人。为了给这位不同寻常的人说句公道话,有必要指出,他狂热迷恋的心情每日有增无减,一直持续了五年之久。到了一八二九年,德·纳瓦兰公爵才从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她的女儿以朱莉亚·霍布伍德夫人贴身女仆的身分到西班牙去了。她在加的斯与这位夫人分手的时候,朱莉亚夫人并未发觉卡罗琳娜小姐就是那位突然失踪、使整个巴黎上层社会手忙脚乱的著名的公爵夫人。

  在加尔默罗会修道院的木栅边,并有修道院院长在场,两位情人久别重逢。他们心中激荡着的情感,现在应该一目了然了。双方心中所唤起的强烈感情,自然可以使这段艳史的结局得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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