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袋
 




  献给索芙卡

  小姐,您可曾注意到,中世纪的画家或雕塑家将两个崇拜上帝的人置于一位美丽的女圣徒身旁时,他们务必使这三个人如同胞一般彼此相象?我将自己的作品献给某些我最亲爱的人,当您看到您也在其中的时候,请您回想一下上述动人的和谐情景,那么,您就会感受到,这样做,除了敬意之外,更主要的就是表达我对您的手足之情。

  你的仆人

  德·巴尔扎克

  白昼已经过去、夜幕尚未降临的时刻,对于性格开朗的人,是最为愉快的时分。那时,傍晚的微光在一切物件上投下柔和的色彩或奇妙的反光,很容易使人陷入沉思,这沉思又朦朦胧胧地同那光与影的角逐结合起来。这种时刻多半笼罩着一片寂静,对于凝神沉思的画家们尤为可贵,他们因无法继续工作,便放下画笔,倒退几步,品评自己的作品;作品的主题使他们陶醉,主题所包含的内在意义在天才的心灵中闪烁。有谁如果在这种充满诗意的梦幻时分未曾坐在友人身边沉思冥想过,就很难领会这种时分无法形容的好处。借助于半明半暗的光线,艺术上用来使人产生错觉的一切物质手段都消失了。如果画的是一幅油画,画里的人物便仿佛说起话来,走起路来:阴影真的成了阴影,白昼真的成了白昼,肉体有了生气,眼睛活动起来,血液在脉管里奔流,布帛闪耀发光。加上想象力的帮助,使每一细部都显得十分自然,让人只看到作品的完美。这种时候是幻觉统治一切的时候,也许幻觉正是和黑夜一齐升起的吧?对于思想来说,幻觉不就是我们用梦境来装点的一种黑夜么?这种时候幻觉展开双翼,把心灵带到幻象的世界里。那是充满情欲的世界,是画家忘记了现实世界,忘记了昨天、明天、将来、一切,乃至令人愉快或令人难过的琐事的世界。就是在这种富有魔力的时分,一个专心致力于艺术的富有天才的年轻画家,爬上一架双面的梯子,品评自己一幅将近完成的作品。这是一幅又高又大的画,画家是站在梯子上绘制的。在梯子上面,他真心诚意地欣赏和批评自己的作品,沉思着,深深地陷入那种使心灵迷惑、飞升,而且得到爱抚和慰藉的幽思默想里。他的幻想大概继续了很久。黑夜已经降临。也许是他下梯时不小心,也许是他自以为站在地板上而把脚踏了一个空,他自己也记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了,总之发生了一次意外:他跌了下来,脑袋撞在一张板凳上,失去了知觉。他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昏迷状态中过了多久,只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把他从麻木状态中唤醒。他张开了眼睛,一道强烈的光使他赶紧又把眼睛闭上;他迷迷糊糊地似乎听见两个妇女的低语声,他觉得他的头被捧在一双年轻而羞怯的手中。过了不久,他恢复了知觉,从一盏老式的所谓“两面透风灯”的灯光中,他瞧见一个从未见过的、极端惹人喜爱的年轻姑娘的脑袋。这种脑袋通常认为只能在绘画里看到,如今却突然显现在他的眼前,把艺术家创造的理想美的理论化为现实,而艺术家的才能正是来源于这理想美。这位陌生姑娘的脸庞,可以说是属于普吕东①画派的那种纤细而娇柔的类型,同时带有吉罗德赋予其笔下人物脸上的那种诗意。两颊的鲜妍,眉毛的匀称,线条的明晰,面部轮廓上处处显现出来的处女的纯洁,使这位年轻姑娘成为最完美的典型。她的体态纤弱,窈窕柔软。服饰简朴洁净,使人猜不出她到底是富有还是穷困。画家恢复知觉以后,曾经用惊奇的眼光表示自己的赞美,然后结结巴巴地用含糊的语句道了谢。他觉得前额箍着一条手帕,而且除了画室特有的气味之外,还散发着强烈的乙醚②气味,显然这是拿来使他苏醒的东西。最后他才看见一个样子象旧政体时代③的侯爵夫人似的老妇,手里拿着灯,正在指点那年轻姑娘。

  ①普吕东(1758—1823),法国画家。

  ②乙醚又译以太,用乙醚使人苏醒,是从前的老办法。

  ③旧政体时代,指法国大革命以前的时代。

  “先生,”画家还处在跌交后的昏迷状态中的时候,曾经问了几句话,年轻姑娘现在告诉他,“我妈和我听见您跌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我们好象听见一声呻吟,随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们害怕发生意外,便赶紧跑上楼来。幸喜您的门上插着钥匙,我们就开门进来,看见您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我妈跑去找了一切必需的东西给您制成一块敷料纱布,使您苏醒过来。您跌伤了前额,在这儿,您觉得吗?”

  “我现在觉得了。”他说。

  “噢,这不碍事的,”老妇人说。“您的头恰巧撞在这具人体模型上。”

  “我觉得好多了,”画家回答,“我只要雇一部车子回家就行了。门房的女人会给我找到一部车子的。”

  他想再次向两个陌生女人道谢,可是他每说一句,那位年老的太太总用下面的话打断他:

  “先生,明天记着弄些水蛭来吸血,或者想法子放放血,①喝几杯药酒,当心自己的身体:跌伤是很危险的。”

  ①那时候的医生很喜欢替病人吸血或放血,因而大家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年轻姑娘暗地里望望画家,望望画室里的绘画。她的举止和眼色都非常得体,一点没有失礼的地方;她的好奇与漫不经心十分相似,她的眼睛里充满那种妇女常常表露的、对于他人一切不幸的关怀。两个陌生妇女好象专心照顾跌伤的画家,似乎忘记了画家的作品。等到画家告诉她们他已经完全复原之后,她们就告辞了。临走的时候,她们还很细心地检查他的伤处,这种关怀丝毫没有装腔作势或者过于亲热的地方,她们并没有向他提出任何不应问的问题,也没有设法激起他去和她们结识的愿望。她们的行为完全出自天性和高尚的情操。一开始画家对她们高贵而质朴的举止并没有太多感受,后来他忆起事件发生的前前后后,才感到十分惊异。她们从画家的画室走到底下一层楼的时候,年老的女人低声喊道:

  “阿黛拉伊德,你刚才忘记把门关上了。”

  “那是为了救我的缘故,”画家插嘴说,脸上露出感激的微笑。

  “妈,您刚才也下来过呀,”年轻姑娘回了一句,脸红起来。

  “我们把您送到楼下,好吗?”少女的母亲对画家说。“楼梯很暗哩。”

  “谢谢您,不必了,太太,我觉得好多了。”

  “扶好栏杆!”

  两个女人站在楼梯口,举灯为画家照明,听着他的脚步声往下走去。

  为了使读者诸君理解刚才这一幕对青年画家说来为什么印象极为强烈,而且完全出乎意料,我们必须补上一句,那就是他将他的画室搬到这所房子的顶楼来,还只不过几天光景。这所房子坐落在苏雷讷街最阴暗同时也是最泥泞的部分,几乎就在玛德莱娜教堂前面,离开他在爱丽舍田园大道的寓所只有几步远。他的天才已享有盛名,使他成为法国著名的美术家之一,因此他已经开始不愁衣食,而且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正在享受最后的贫困。他不再跑到靠近城门的那种画室里作画,那些画室的租金很便宜,和他以前的微薄收入很相当,他现在能够在这里租到一间画室,满足了他朝思暮想的一个愿望:避免走远路,尽量节省时间,因为现在对他来说时间已经变得比任何东西都更加宝贵。如果希波利特·施奈尔肯让别人了解他的身世,大概世界上没有什么人会象他那样激起别人强烈的兴趣。可是他并不轻易将自己生活的秘密告诉别人。他那穷苦的母亲对他异常宠爱,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他的母亲施奈尔小姐本来是阿尔萨斯地区一个农民的女儿,从来没有结过婚。她那多情的心曾经被一个以爱情为儿戏的有钱男子残酷地伤害过。当时她还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正处在一生中最光辉灿烂的阶段,她以自己的爱情和全部美丽的梦想为代价,尝到了那样缓慢而又那样迅速地向我们袭来的幻想破灭的滋味。说它缓慢而又迅速,是因为我们不到最后关头总不肯相信坏消息的真实性,似乎总觉得它来得太快。那一天是千思万想的一天,也是产生虔诚的宗教思想和自我牺牲精神的一天。她拒绝了欺骗她的那个人的布施,弃绝尘世,傲然地对待自己的失足。她放弃社会上的一切享乐,全心全意地抚育儿子,从儿子的身上寻回人生的全部乐趣。她以劳动养活自己,在儿子身上积累起财富。这样,在贫困中忍受了长时期的痛苦以后,她终于有一天获得了报偿。

  她的儿子在上一届画展中获得了荣誉勋位团十字勋章。报章一致认为他是个新发现的天才,至今还真诚地赞扬他。美术界人士也承认施奈尔是一位大师,商人们争着用高价购买他的作品。希波利特·施奈尔只有二十五岁,他从母亲那里获得了一个女性的心灵,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他的母亲曾经在很长的时期中一点生活享受也没有,他想把一切生活享受都还给她,他是为了她而生存,希望仗着荣誉和财富的力量,有朝一日,能够使她幸福、富有、受人尊重,而且周旋于名人之间。因此施奈尔只在可敬和著名的人物中结交朋友。他把交友的条件提得很高,他想依靠自己的天才,将自己已经很高的地位提得更高。工作迫使他经常独处,而独处正是产生一切伟大思想的泉源,自幼辛勤工作的习惯,使他仍然保留着装点他的童年的最美丽的信仰。他的青春的心灵并不缺乏纯洁的品德,这些品德使年轻人成为特殊的人物,他们的心里充满至高无上的幸福,充满诗意和纯洁的希望,老于世故的人可能认为这些希望很幼稚,可是只有质朴的希望才真正深刻。他具备着天赋的温和而彬彬有礼的风度,非常能够打动人心,甚至能够感动那些并不理解这种风度的人。他长得俊美。他的发自内心的声音,能够引动他人内心高尚的情感,而且由于音调相当天真,表明他真正质朴而谦逊。他有一种精神上的吸引力,凡是遇见他的人都喜欢和他接近。幸而科学家们还未能分析出这种精神吸引力的原因;否则他们可能认为在这里找到了加尔瓦尼学说的现象,认为那是一种特殊液体的作用,而且把我们的感情列成公式,说是由多少氧气成分和多少电流成分所构成的。①这些细节可能帮助那些大胆冒失的人和上流社会的人们了解,为什么希波利特·施奈尔在支使门房到玛德莱娜路的那一头去雇车子的时候,他并没有向门房的女人提出有关那两个好心肠女人的任何问题。在这种场合,门房的女人自然要向他详细询问跌伤的经过,打听住在五层楼的两个房客怎样救护他。虽然他只是简单地用“是”和“不是”来回答,可是他并没有能够阻止她服从一般看门人的本能:她站在个人利害立场,根据看门人的私下判断,向他大谈特谈那两个陌生女人。

  ①此处指一七八九年意大利科学家加尔瓦尼的青蛙事件。加尔瓦尼是解剖学教授,他把几只解剖过的青蛙用铜钩穿过腰部神经挂在铁架上,在摇动中青蛙的神经每碰到铁架时,死蛙的肌肉就不住地抽动。加尔瓦尼认为构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青蛙体内有一种特殊液体在起作用。然而不久以后,意大利物理学家伏特证明这种所谓神经液体根本不存在,实际上这种现象是电流引起的。为着证明他的理论,他发明了伏特电池。

  “呀!”她说,“这大概是勒赛尼厄小姐和她妈,她们住在这里已经四年了。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一清早就有一个年老而且半聋的女佣人来服侍她们,到正午就走了,她讲话的次数并不比一堵墙来得多①。晚上时常来的人有两三位老先生,他们都象您一样挂着勋章,先生。有一位先生有自备马车,有跟班跟着,据说他有六万利勿尔的年息。这些老先生在她们家里坐到夜深才走。不过,她们都是很安静的房客,就跟您先生一样;而且她们真节省,一个子儿也不乱花,凡是收到付帐的单据,她们总立刻付清。真古怪,先生,她们母女两人竟是不同姓的。呀!有时她们到杜伊勒里王家花园去的时候,这位小姐可真光彩,每次出去总有许多后生随着她回来,这位小姐总是让他们吃闭门羹,她做得对。房东受不了……”

  ①墙是不会讲话的,这是说她几乎从来不开口。

  雇来的车子到了,希波利特不再听下去,乘上车子回到家里。他将事情经过告诉母亲,他母亲重新替他包扎好伤口,而且不准他第二天到画室工作。结果希波利特在家休息了三天,延请医生诊治,服过几剂药。在这几天的蛰居中,他闲着没事,想象力帮助他清清楚楚地回忆起他昏厥以后那个场面的种种经过。年轻姑娘的侧影,只要他闭上眼睛,便在黑暗中很鲜明地在他的视觉中显现。他似乎又看见那位母亲衰老而憔悴的面容,似乎还感觉到阿黛拉伊德的双手,他觉得她有一种手势,当初虽然没有十分引起他注意,回忆起来却感到分外优美卓绝;随后,她的某一种姿势,或者被遥远的回忆所美化了的悦耳的声音,都突然间重新出现,宛如沉在水底的物件重新漂浮到水面上来。因此,在他能够恢复工作的那一天,他一大早就回画室去;他这么着忙的真正原因,是去访问两位邻居,毫无疑问,他已经获得了这项权利;至于那些他已经着手绘制的作品,他早就忘记了。当爱情撕破了裹着它的襁褓以后,便会遇到无法解释的欢乐,这是曾经恋爱过的人们都能理解的。因此为什么画家在走上通到第五层楼的楼梯的时候,要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有的人是一定懂得的,而且也能够猜到,为什么画家在望见勒赛尼厄小姐那简朴的套间的棕色房门的时候,心跳得那么厉害。这位和她的母亲不同姓的小姐在青年画家心中引起无限的同情,他希望看到她与他的地位有某些相似之处,而且认为她一定也有他自己那样的不幸身世。他在画室里一面工作,一面陶醉在爱情的幻想中,而且故意弄出各种响声,目的是使住在下面的她们想起他,正如他在想念她们一样。他在画室里逗留到很晚,就在那里吃了晚餐;晚上七点钟左右,他走下楼来,去拉两位女邻居的门铃。

  也许由于廉耻之心的缘故,从来没有一位风俗画家,敢于把某些巴黎生活的奇妙内景揭发出来,或者把那些住宅的内部秘密描绘出来,我们只是经常看到从这些住宅中走出一些穿戴漂亮时髦的人物,走出一些外表非常富有的光彩夺目的妇女,但同时在这些妇女身上也处处看得见贫困的可疑迹象。因此如果我们在这里把一个家庭的景象描写得过分坦白,或者你认为描写得过分冗长,请你不要谴责这种精雕细刻的描写,可以说这是故事本身的组成部分;因为这两位女邻居的住所的内部景象,对希波利特·施奈尔的感情和希望有很大的影响。

  这所房屋的业主属于那些把巴黎房产主的身分视为一种职业,而且生来对房屋的修理和装饰深恶痛绝的人。如果把人类按照道德来排列,这些人的地位正好排在守财奴和高利贷者之间。由于精于计算,他们非常乐天,而且全都是奥地利维持现状派①的忠实拥护者。如果你说起要把壁橱或者一扇门改装一下,或者开一个必要的通风口,他们就会眼露凶光,大动肝火,象受惊的马一样暴跳起来。如果他们的烟囱顶上的盖头被风刮倒,他们马上就会生病;因为支付了修理费,他们就不到竞技剧场和圣马丁门剧院②去看戏。希波利特为着画室内部的某些装修问题,曾经免费观看业主莫利讷先生演出的一幕滑稽剧。因此当他看见壁板上一层浓黑的颜色、一块块的油污、各种斑点及其他令人不快的附属物的时候,他一点也不觉得惊奇。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看来,这些贫苦的烙印倒也并不缺乏诗意。

  ①暗指梅特涅(1773—1859)制定的维持现状政策。这里是说悭吝的房产主不愿花钱修葺房屋,总是维持现状。

  ②竞技剧场、圣马丁门剧院,都是巴黎的著名剧院。房东要省下看戏的钱来补偿修理房屋的损失。

  勒赛尼厄小姐亲自出来开门。认出是青年画家之后,她向他行了一个礼;随即受自尊心的驱使,很迅速地转过身来,用巴黎女人的那种机智,把一道装有玻璃隔板的门掩上。否则希波利特就可以通过这扇门,约略看见经济火炉上方有些衣服晾在绳子上,有一张老旧的帆布床,有焦炭、木炭、熨斗、沙滤水瓶、刀叉碗碟,以及其他各种小家小户的用具。这化验室似的房间通常被称为杂物间,有些相当干净的细纱帷幕很周密地把它遮盖住,里面光线不很明亮,只从几个开向邻院的小气窗透进光线来。希波利特运用他艺术家的眼光,只经过迅速的一瞥,就看清楚了这隔成两小间的第一间屋的用途、里面的家具和整个大间的大体情况。比较象样的那一小间既作接待室,又作吃饭间,壁上糊着一层陈旧的金黄色花纸,纸的边沿都起了细毛,大概是雷韦永商店的出品,纸上的小洞和斑点都用面包糊仔细地填补过。墙上对称地挂着一些版画,框子的金色已经褪尽,画的内容是勒布伦画的全套《亚历山大战史》①。房间的中心,有一张整桃花心木的桌子,式样很古老,边沿已经磨损。一个取暖的小火炉装在壁炉的前面,炉筒直上直下,没有拐脖,几乎难以发觉;壁炉口放着一个橱。和以上这些东西构成奇特对照的,是一些还带着过去富贵痕迹的雕花桃花心木椅子;可是红羊皮坐垫上镀金钉子和金丝线的伤痕已经和王家卫队里年老军曹身上的伤痕一样多。这房间是一所博物馆,陈列着这种把一个房间作两样用途的家庭所特有的用具,有许多东西是叫不出名字的,其性质是豪华和贫困的混合。在其他许多珍奇的物品中,希波利特还看见一只装饰精美的望远镜,悬挂在装饰壁炉的发绿的小镜子上面。为着陪衬这件特殊的家具,在壁炉和板壁之间放着一只蹩脚的碗柜,漆成桃花心木的颜色,这是所有的木器中仿制得最不成功的家具。光滑的红色瓷砖,铺在椅子前面的小块地毯,还有家具,全都揩拭和打扫得很干净,使这些陈旧物品发出一种虚假的光泽,结果更显出这些东西的破损、陈旧,说明已经用过很长时间。虽然窗户半开着,街上的风吹拂着花布窗帘,房间里仍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味,这是杂物间、吃饭间和楼梯三处地方所发出来的气味的混合。

  ①勒布伦(1619—1690),法国画家,装饰艺术家和美术理论家。《亚历山大战史》系路易十四为装饰凡尔赛宫向勒布伦所订的油画,共六幅。

  窗帘张挂得很仔细,想掩盖掉过去的房客为表示自己在这里住过,在窗口上镶嵌的各种类乎壁画的东西。阿黛拉伊德迅速地把另外一间屋的房门拉开,颇有些欣喜地把画家领到这房间里来。希波利特以前在他母亲那里看见过这种穷困的景象,童年的回忆使他在这里所获得的印象更加深刻,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种生活的每一细节。这位心地善良的年轻人在这儿看到了他童年生活里的东西,因此他没有轻视这种掩饰着的贫困,也不因他刚刚为母亲所挣得的富裕生活而骄傲。

  “怎么样?先生!您的伤好了吧?没事了吧?”年老的母亲从放在壁炉角的一张旧沙发上站起来说,指着一张椅子请他坐下。

  “没事了,太太。我来向您道谢,谢谢您对我的精心照料。

  特别要谢谢这位小姐,是她听见我摔下来的。”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希波利特朝年轻姑娘望着。他说的是一句笨拙得很可爱的话,心里被真正的爱情首次侵扰的时候,就会说出这种话来。阿黛拉伊德正在点燃那盏两面透风灯,好把蜡烛拿走。蜡烛装在一只扁平的小铜烛台上,在烛台表面,古里古怪地浇铸了一些突凸的长条花纹。她微微行了一个礼,把烛台拿到外面接待间,回来把灯放在壁炉上,靠近她母亲坐下来,坐的位置比画家稍微靠后一点,好随心所欲地端详他,脸上却装出注意那盏刚点燃的灯的样子。颜色灰暗的灯罩带着湿气,灯火受了湿气的影响,和没有剪齐的黑色灯芯展开搏斗,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希波利特瞧见壁炉上方有一面大镜子,便赶紧从镜子里偷看阿黛拉伊德。年轻姑娘所玩弄的小聪明,结果反而使他们两人都很窘。希波利特一面和勒赛尼厄太太——这是他随意替她取的姓氏——谈话,一面不露痕迹地偷偷察看这间客厅。那只取暖的火炉里已经堆积了不少炉灰,让人没法看清壁炉薪架上的埃及人像,炉膛里的木柴已经快要燃尽,炉底的火砖象守财奴埋藏宝物似地埋藏在下面。一块经过精心修补的陈旧的奥比松出产的名贵地毯铺在瓷砖上,褪色得厉害,破旧得象残废军人的衣服,根本盖不满瓷砖,也挡不住从脚底下升上来的寒气。墙上糊着发红的花纸,充作有黄色花纹的丝质布帛。在正对窗户的那面墙中间,画家看见糊壁纸当中有一道缝和一些裂纹,那显然是床橱①的门,勒赛尼厄太太大概就睡在那里。一张长沙发摆在门前作掩护,可是遮盖不住这秘密。壁炉对面有一只桃花心木的五斗橱,式样和装璜都说明是名贵的、值钱的货色。五斗橱上方悬挂着一个高级军官的画像,在微弱的灯光下,画家看不清画中人的官阶,然而就他所看见的来说,这是一幅画得非常糟的画像,他简直以为是在中国画的。窗户上挂着的红丝窗帘,与这一室两用的客厅里家具上蒙着的黄色和红色刺绣品一样褪尽了颜色。五斗橱的大理石台面上有一只名贵的孔雀石制成的茶盘,上置一打咖啡杯,杯上的图画色彩鲜艳,显然是塞夫勒出产的名贵瓷器。壁炉上面立着一只拿破仑朝代的古老座钟,钟面上是一个武士驾驭着一辆四匹马拖的战车,战车车轮的每一根辐条上,都有一个标明钟点的数字。烛台上的蜡烛已经被烟熏黄,壁炉架子的两角各放着一只瓷花瓶,瓶里插着沾满灰尘和已经发霉的纸花。

  ①在法国老式房屋中,有一种特殊的壁橱,橱里是一张床,称为“床橱”。白天,把“橱”门关上;夜间,打开“橱”门睡觉。

  在房间的正中,希波利特看见已经支上了一张牌桌,桌上放着崭新的纸牌。对于一个擅长观察的人来说,这种把贫困掩饰起来的景象,犹如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妇人一般,总会有一种令人不快之处。一个有头脑的人看到这种情况会暗中设想:

  这两个女人要么道德非常高尚,要么是靠骗人和赌博为生的人。可是看见了阿黛拉伊德,一个象施奈尔那么纯洁的青年男子是只会从绝对清白那方面设想的,而且对于这张和其他物件并不协调的桌子,也会用种种高贵的理由来加以解释。

  “孩子,”老妇人对年轻姑娘说,“我觉得冷,给我们升点火吧,把我的披肩拿来!”

  阿黛拉伊德向连着客厅的房间走去,显然那房间就是她的卧室,回来的时候,她把一条开司米披肩递给她的母亲。这条披肩上面有印度图案,如果是新的,价钱一定很贵,可惜已经很旧,一点没光彩,又到处补缀过,和室内的家具倒很协调。勒赛尼厄太太很熟练地把披肩裹在身上,举动相当迅速,表明她的确感觉寒冷。年轻姑娘轻盈地跑到杂物间去,带回一小把木柴,利落地把木柴抛到火中,使火重新旺起来。

  要把他们三个人之间的谈话完全表达出来是相当困难的事。希波利特自己在童年时代经历过贫困的生活,因此特别敏感,看见周围都是掩藏不住的贫困的迹象,他根本就不敢向他的邻居提到一句关于家庭状况的话。关于这方面的话,即使提出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也可能很不合适,只有交情很深时才能这样做。可是画家对于这种尽力掩饰的贫困非常关心,他的善良的心灵为之感觉痛苦;同时他也知道,一切怜悯,即使是最友善的怜悯,都会伤害他人的自尊心,因此他心里想的事嘴里不敢说出来,感到很不自在。两个女人一开头就谈到绘画,因为女人们都猜得出,初次访问总是使人暗中发窘的;也许她们自己也感到局促,然而她们的智慧向她们提供了各种办法来结束那难堪的场面。阿黛拉伊德和她母亲向年轻人提出关于绘画的整个过程和他学画的经过等等问题,使他谈话大胆起来。她们的言谈里充满友好和亲切的意味,所以无论谈到什么小事,都能很自然地引导希波利特讲出表现他的道德和品性的意见。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可是忧愁已经过早地使她面容憔悴;她现在只剩下清癯的面容和轮廓,一言以蔽之,是如骷髅一般的面庞,但是这张脸庞显示出高度的机敏,眼波顾盼的表情带有先朝宫廷妇女所特有的无法形容的风韵。这种精明机智,可以认为是德性很坏的标志,是工于心计和狡猾到极点的女人的标志,可是同时,也可以认为是品德高尚的人的聪敏灵巧的表现。一个平庸的人,的确不容易在妇人脸上分辨出是直率还是狡猾,是阴险还是善良,只有具备入木三分的观察力的人,才能估量出脸上各种不易捉摸的变化的意义,例如某一线条弯曲程度如何,酒涡深浅如何,脸颊鼓出或者隆起程度如何,等等。这种判断完全属于直觉范围,只有直觉能够使人发现每个人企图隐藏起来的东西。这位老太太的面容也象她所居住的房间一样:要想知道房间的贫困是掩盖着道德还是不道德,或辨别出阿黛拉伊德的母亲过去到底是个工于心计、惟利是图和出卖肉体的交际花,还是个品德高尚的多情女子,似乎都很困难。象施奈尔这种年龄的青年,自然首先是从好的方面着想。所以,他凝视着阿黛拉伊德高贵而带点傲慢的前额,欣赏她充满着感情和智慧的眼睛时,他觉得好象从她身上嗅到了道德的朴素而醉人的芬芳。在谈话中,他抓住谈到一般肖像画的机会,取得了仔细看看那幅用彩笔画得非常糟糕的人像的权利。那幅画的颜色已经泛白,大部分的粉彩已经剥落。

  “女士们,你们保留着这幅画是不是因为画得很象啊?从艺术眼光看来,这幅画是画得很糟的,”他一面说,一面定睛望着阿黛拉伊德。

  “那是在加尔各答画的,当时画得很仓促,”母亲用激动的声音回答。

  她凝神望着那幅拙劣的画像。专注的神情表明她正沉醉在幸福的回忆中,当这些回忆被唤醒,犹如美好的晨露落在心头,人们往往会为那些记忆犹新的感受而陶醉。然而从她的面部表情上也可以看出永久的创伤的痕迹。至少,这是画家所获得的印象,他现在已经走过来坐在她的旁边。

  “太太,”他说,“再过些日子,这幅彩粉画的颜色就会全部褪落。到那时候,这幅肖像画便只能留存在您的记忆中。在您能够看出您亲爱的人的容貌的地方,别人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您肯准许我把这幅人像复制在画布上吗?在画布上比在这张纸上能够保存得长久些。看在邻居的情分上,请准许我帮您这个忙吧!有时候一个画家喜欢从大幅作品中走出来,画一些规模比较小的画,因此,把这个人像再画一次,对我也可以说是一种消遣。”

  老妇人听见这些话,竟激动得战栗起来,阿黛拉伊德向他投射了一道象从心里发射出来的深沉的眼光。希波利特想借些缘由把自己和两个女邻居联系起来,取得打进她们的生活圈子的权利。他的建议一直触动到她们内心最亲切的感情,而且这是他所能够提出的唯一的建议:它既满足了他的艺术家的自尊心,又毫不伤害这两个女子。勒赛尼厄太太接受了,既不太快,也不勉强,而是象那些有伟大心灵的人一样,很清楚这种好意对他们的友情所产生的影响,而且认为这是一种体面的恭维和尊敬的表示。

  “我觉得,”画家说,“画中人穿的是海军军官的制服,是吗?”

  “对了,”她说,“这是海军舰长的制服。我的丈夫德·鲁维尔先生在亚洲海岸跟英国战舰作战的时候受了伤,后来在巴达维亚去世。他指挥的三桅战舰只有五十六门大炮,而英舰复仇号却有九十六门。双方实力悬殊,可是他依然勇敢地抵抗,一直打到黑夜,他终于能够退出火线。我回到法国来的时候,波拿巴还没有掌握政权,当时的政府拒绝给我抚恤金。最近我又请求过一次,大臣很冷酷地对我说:如果德·鲁维尔男爵曾经追随王上逃亡,他就不至于死了;还说:如果他也逃亡过,他现在早做到海军少将了。总之,这位大臣阁下不知引用了什么法律,结果是告诉我不能享有年金。我是受朋友们的怂恿才去请求的,请求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我可怜的阿黛拉伊德。利用夺去一个女人全部精力的悲痛事件去向人伸手,我从来就感到厌恶,我不喜欢把无可补偿的流血用金钱来加以估价……”

  “妈,这个话题总是使您难过。”

  听见阿黛拉伊德这样说,勒赛尼厄·德·鲁维尔男爵夫人低下了头,不再作声。

  “先生,”年轻姑娘对希波利特说,“我过去以为画家的工作是不大有声音的呢!”

  听了这句话,施奈尔想起他早上故意弄出来的响声,不由得脸红起来。幸而门口有一部车子停下来的声音,阿黛拉伊德突然站了起来,没有继续说下去,才使得他不必撒谎。阿黛拉伊德走进自己的卧室,很快地拿着两只镀金烛台走出来,烛台上插着已经点过的蜡烛。阿黛拉伊德迅速地把蜡烛点着,随即不等门铃响,便走过去把头一个房间的房门打开,把灯放在那里。一阵在头部什么地方吻了一下的声音一直传到希波利特的心里。谁能够这么亲昵地对待阿黛拉伊德呢?希波利特很焦急地要看看到底是谁。然而他的愿望并没有马上得到满足,来客和年轻姑娘低声地谈着话,他觉得他们谈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德·鲁维尔小姐终于出现了,后面跟着两个男子。这两个男子的衣服、面貌和外表简直就是一部历史。头一个男子年纪大约有六十岁,穿着一件大概是当时在位的路易十八首创的礼服,那位裁制这些衣服的裁缝应该永垂不朽,因为他解决了裁制上最困难的问题。这位艺术家一定非常熟悉过渡的艺术,这是那个时代的特征,当时的政局动荡不定。能够认识自己的时代岂不是罕有的才能吗?因此裁制这些具有时代特征的衣服的艺术家,自然应该永垂不朽。

  这件礼服既不象民服,也不象军服,同时可以被认为是军服,也可以被认为是民服,在今日年轻人的眼中,简直就是笑料。

  礼服后面两道燕尾的滚边上绣着百合花①。金色的钮扣上也有百合花图形。肩膀上空着两个肩章的位置,等待着毫无用处的肩章。这两个位置是军人的标志,空在那里使人想起一封没有批语的申请书。穿蓝色呢绒王服的老头,扣眼上装饰着几条绶带。他那镶着绞金线的三角形帽子大概经常拿在手里,因为他的扑粉假发的雪白的两翼丝毫没有被帽子压过的痕迹。他看上去还没超过五十岁,显得非常健壮。脸上一方面流露出流亡贵族的忠诚直率的性格,另方面也具有放荡和潇洒的火枪手风度。火枪手们无忧无虑寻欢作乐的劲头,在风流史上是闻名的。他的手势、他的举止、他的态度都表明他既不想改变他的忠于王室的立场,也不想改变他的宗教信仰和其他一切爱好。

  ①百合花徽是波旁王室的王徽。

  跟随着这位神气活现的“路易十四的精兵”(这是拿破仑党人给这些先朝遗老所起的绰号)的,也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物。他本来是画中的配角,为着要很好地描写他,必须把他当作主角来处理。试想一个干瘪瘦削的人,穿着和第一个人相同,可是他只是头一个人的倒影,或者可以说只是他的投影。第一个人的衣服很新,另一个人的衣服却又旧又暗淡。

  与第一个人相比,他头发上扑的粉好象没有那么洁白,绣百合花的金线也没有那么闪烁发光,肩膀上的空白肩章地位似乎更空虚,更皱巴,人也没有那么聪明,而且似乎更衰老。总之,他就象黎瓦洛尔所说的:“尚瑟内兹吗?这是我的月光。”①他是第一个人的翻版,而且是大为逊色和拙劣的翻版,因为他们两人之间的差异,正如石印版画第一张和最末一张之间的差别一样。这个不说话的老头子在画家心目中是一个谜,而且始终是一个谜。这个骑士(他是个骑士)一句话也不说,也没有人对他说话。他到底是个朋友,是个穷亲戚,还是个形影不离地跟着那位老风流的随从,就象一名贴身侍女跟着一位老太太一样呢?他的地位是不是介乎一条狗、一只鹦鹉和一个朋友之间呢?他曾经救过他恩人的财产或者生命吗?他是另一个托比上尉的特利姆②吗?他在德·鲁维尔男爵夫人家里就象在其他各处一样,总是惹起他人的好奇心而永远不让这些好奇心得到满足。在波旁王朝复辟时期,谁还记得大革命以前,这位骑士对他朋友的太太的特殊感情呢?何况这位太太去世已经二十年了。

  ①黎瓦洛尔(1753—1801),巴黎的名记者,保王党;尚瑟内兹(1760—1794),黎瓦洛尔的朋友和编《使徒行传》时的合作者。“月光”喻追随者,因月球本身不发光,月光只是太阳的反射。

  ②托比和特利姆都是斯特恩(1713—1768)的小说《项狄传》中的人物:他们是服役期间的伙伴,退伍后仍形影不离。

  两个老古董中看起来比较新的那一个很潇洒地向德·鲁维尔男爵夫人走过去,吻她的手,坐在她的近旁。另一个行了一个礼,坐在他的原型旁边,两人相距大约有两张椅子远。

  阿黛拉伊德走过来,把臂肘靠在第一个老头所坐的椅子的靠背上,不自觉地模仿了盖兰名画里狄东的妹妹的姿势①。虽然老头子对她采取的是父亲般的亲昵态度,然而此刻阿黛拉伊德对他举动的随便似乎很不满意。

  ①盖兰(1774—1833),法国画家。此处指其代表作《狄东和埃涅阿斯》(1813)。狄东是推罗王的女儿,迦太基的创建人。埃涅阿斯是特洛亚王子,特洛亚失陷后流亡到迦太基,受到女王狄东的热情接待,他向狄东描绘了特洛亚的末日。盖兰的画表现埃涅阿斯讲述时的情景。狄东的妹妹的姿势是:手肘搁在卧椅的靠背上,左手平放,右手托着下巴。

  “怎么?你恼我了吗?”他说。

  然后他斜着眼睛向施奈尔望了一眼,眼光里充满狡猾和微妙的表情。这是有教养的人的外交眼光,流露出小心、不安和彬彬有礼的好奇,似乎在质问:这个陌生人也是我们的人吗?

  “您瞧,这是我们的邻居,”老太太指着希波利特对他说,“他是一个闻名的画家,您即使对于艺术毫不关心,恐怕也知道他的名字吧!”

  老贵族懂得老太太故意不把画家的名字说出来的用意,和年轻人打了一个招呼。

  “真的,”他说,“在上届沙龙里我听见过不知多少人称赞他的杰作。先生,天才享有美妙的特权,”他望着画家的红色绶带说,“这勋章,我们要花多少年服役和流血的代价才能换得,你们年纪轻轻就得到了;不过一切荣誉都是兄弟,没有什么不同。”他一面说,一面摸着自己的圣路易十字勋章。

  希波利特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又沉默下来,一心一意地欣赏年轻姑娘那使他着迷的美丽的头部,而且愈看愈着迷。不久,他便完全沉溺在默想中,忘记了一切,也不再想到周围极度贫困的景象。对于他,阿黛拉伊德的容貌好象大放光明地特别显现出来。他一面沉思,一面还能听得见人家问他的问题,而且用简短的话语来回答。这是我们头脑的一种特殊能力,有时我们是能够一心两用的。一方面沉溺在欢乐或者悲哀的默想中,倾听着自己内心的声音,而另一方面在和人家谈话或者听人家朗诵,这种事谁没碰到过呢?这种了不起的双重作用,有时还能帮助我们耐心地对待那些令人讨厌的人!施奈尔的心里现在正充满着无限美好的希望,使他产生无数幸福的遐想,他陶醉在这些思想中,不想再留心周围的任何事情。他是一个充满信心的孩子,他觉得分析自己的欢乐是可耻的事。过了不久,他突然发现老太太母女两人和那个老贵族打起纸牌来了。老贵族的跟班,忠于他作影子的身分,站在他朋友的背后,全神贯注地观牌。打牌的老贵族一言不发地用脸色征求他的同意,他也用脸色回答他,表示同意他的打法。

  “杜·阿尔嘉,每次打纸牌,我总是输的,”老贵族说。

  “您不懂得怎样垫牌,”德·鲁维尔男爵夫人回答。

  “这三个月来我简直一次也没赢过,”他又说。

  “伯爵先生,您有‘爱司’吗?”老妇人问道。

  “有的。还要记一分,”他说。

  “您愿意让我教您吗?”阿黛拉伊德说。

  “不,不,你呆在我对面。天晓得!假如你不在我对面,那损失就更大了。”

  牌终于打完了。老贵族把钱袋拿出来,取了两个金路易①扔在桌子上,带点气恼的样子。

  ①金路易,法国古币,上铸路易十四像,故云。

  “四十法郎,真象金子一样,”他说。“天呀!十一点钟了。”

  “十一点钟了。”演哑巴角色的人跟着重复了一句,眼睛望着画家。

  这句话传到年轻人的耳朵里似乎比其他谈话更加清晰,他想:是告辞的时候了。于是他从默想中回到现实世界来,找机会说了几句客套话,向男爵夫人、她的女儿,和两个陌生人致了敬礼,辞别出来,沉溺在初恋的幸福中,根本不设法去分析一下当天晚上发生的各种小事情。

  第二天,青年画家感到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欲望,想再看看阿黛拉伊德。如果他感情用事,可能早上六点钟一到画室以后就下去找他的两个女邻居了。可是他还有相当的理智,一直等到下午。到他觉得可以到德·鲁维尔夫人家里去的时候,便立刻下楼,扯了扯门铃,心猛烈地跳动着。勒赛尼厄小姐出来开门,他象一个少女般涨红了脸,很羞怯地向她要德·鲁维尔男爵的画像。

  “请进来呀,”阿黛拉伊德对他说,她显然听见了他从画室走下来的声音。

  画家跟着她走进去,满面羞涩,举止失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幸福使他变得无比地笨拙。整整一个上午他想着接近她,他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对自己说:“我要下去了!”可是始终没有下去;现在他看见了阿黛拉伊德,倾听着她的袍子的窸窣声,这对于他简直就是过度的享受,以致这种感觉如果持续太久,就会损伤他的元气。人心有一种特别的性能,有时它会对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给予最高的评价。如果一个旅行家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来找寻一些草木,等他达到目的的时候,尽管他所采摘的只是一株草或一片不知名的树叶,他不也会感到无上的快乐么!在恋爱中一切细微的东西也是如此。老妇人不在客厅里。年轻姑娘单独和画家两人走进客厅以后,搬了一张椅子准备取那幅画;可是她发现自己必须用脚踩在五斗橱上才能把画取下来,她转过身子,满脸通红地对希波利特说:

  “我够不着,您愿意自己把画取下来吗?”

  从她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声音看来,她这请求的真正原因是处女的娇羞;青年人也这样理解她的意思,就向她投射了一个会意的眼色,这种眼色正是最温柔的爱情的语言。阿黛拉伊德看见他猜出自己的心思,不由得用一个处女独有的自尊的动作,把眼睛低垂下来。画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而且有点害怕起来,只好取下那幅画,拿到窗户附近的阳光里,很郑重其事地看了一阵,对勒赛尼厄小姐只说了一句:“我过不了多久就拿回来还您,”就走回去了。在这短短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个都受到非常强烈的震动,这在他们心里产生的影响,仿佛是把一块石头抛到湖心所产生的波动一样。多少最温柔的思想一个接一个地产生,既难以形容,又迅速地增加,似乎毫无目的地摇撼着心灵,宛如湖水的波纹从石块落下来的地方作圆圈状散开,在水面久久荡漾着一般。希波利特拿着画像,回到自己的画室。他的画架上早就张开了一块画布,调色板上堆满了颜料;画笔早就洗涤干净,工作的地方和光线都已挑选好。因此,他立刻开始工作,而且凭着艺术家那种一时冲动的热忱,一直工作到晚饭时分。当天晚上他又来到德·鲁维尔男爵夫人家中,在那里从九点钟一直逗留到十一点。除了谈话的题目不同之外,这天晚上和前一天晚上的情景几乎完全相同。两个老头子在相同的时间到来,开始相同的牌局,赌博的人说了相同的几句话,阿黛拉伊德的朋友所输的钱和前一天晚上所输的数目完全相同。只有希波利特胆子大了一点,敢和年轻姑娘谈话了。

  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在这段时间中,画家和阿黛拉伊德两人的感情缓慢地、愉快地逐渐转变到心心相印的地步。

  因此,阿黛拉伊德迎接她朋友的眼光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亲昵,更加信任,更加快活,更加坦白;她的声音、她的态度似乎更加动人,更加亲热。施奈尔想学玩纸牌。他既不懂,又是初学,自然一再打错;结果象那个老头子一样,几乎每玩必输。一对恋人相互间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爱情,可是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彼此是属于对方的。他们笑着,倾谈着,交流着思想,谈着他们自己,仿佛两个天真的孩子,相识只不过一天,却象三年的老朋友那样谈着。希波利特很喜欢提出种种要挟,来探测他羞怯的女友爱他的程度。这种假意的赌气和撒娇,是任何在恋爱中的少男少女,即使是比较笨拙的,都会经常使用的,就象母亲所宠爱的孩子经常向母亲要挟一样;然而胆怯和热恋着的阿黛拉伊德却很认真,对他的要挟作了不少让步。就这样,阿黛拉伊德很快就改变了她和老伯爵之间的亲昵随便的态度。每逢老头子很随便地吻她的双手或脖子的时候,画家总是满脸不快,而且声音粗暴,言语简短,阿黛拉伊德很明白他的意思。在她这方面,勒赛尼厄小姐没过多久,也开始要求她的恋人把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都向她报告:如果哪天晚上他没有来,她就感觉痛苦和焦虑不安;等他再来的时候,她就用很巧妙的方法责备他,使得画家从此很少和朋友来往,很少到社交场所去。有时画家从德·鲁维尔夫人家里出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他仍然去访问朋友,到巴黎社交界著名的沙龙里去,阿黛拉伊德知道以后,就很坦率地表现出女子妒忌的天性。她先是说这种生活方式有害于健康;继而声称:“一个男子如果同时和几个女子来往而且向她们大献殷勤,他就不能被人热爱。”她说的时候带着恋人的声调、手势和眼色,使得她的谈话具有无限威力。

  画家一方面受这个多情的年轻姑娘的要挟,一方面受爱情的驱使,竟足不出户地生活在这狭小的寓所中。在这里,一切都使他快乐。总之,他们的爱情是从未有过的纯洁和热烈的爱情。有许多人借助牺牲来相互证明他们的爱情,他们两人爱情的增长却建筑在双方的信赖和体贴上。他们两人之间经常交换着柔情蜜意,使得他们自己也分不出到底谁的情意重些,谁的情意轻些。不知不觉地,相互的吸引使他们两颗心结合得更加紧密。这种真情实意进展得这么快,以致从画家跌下来而认识阿黛拉伊德的时候起,只不过两个月光景,他们的生命已经结合为一体。一清早,姑娘听见画家的脚步声时就对自己说:“他已经来了!”希波利特在晚饭时分回到母亲那里去时,总要来探望他的两个邻居;晚上,他又在习惯的时间飞奔到她们家里去,非常准时。因此,即使一个在恋爱中非常专制而且要求很高的女子,在青年画家的行为中,也丝毫找不出可以吹毛求疵的地方。在阿黛拉伊德那种年龄,自然向往着理想的恋人,现在眼看她的理想已经很完美地实现了,她自然尝到了无边的、纯正的幸福的滋味。老贵族来得比较少了,怀着醋意的希波利特代替了他在赌桌上的位置,经常地输钱。只是在幸福当中,他想起了德·鲁维尔夫人家境的贫困——这一点,他已经得到充分证明,——一种不愉快的思想就会向他袭来。已经不止一次,他在回家的时候自己想:“怎么?每天晚上赚二十个法郎吗?”于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害怕承认自己卑鄙的怀疑。他花了两个月时间来画那幅人像,等到画完,喷好上光油,装上框子以后,他认为那是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之一。德·鲁维尔男爵夫人一直没有提过这幅画,是不在乎吗?还是自尊心的关系?画家也不想寻找这种沉默的原因。他很快活地和阿黛拉伊德在私底下商量,要等德·鲁维尔夫人不在家的时候把画像挂起来。于是有一天,阿黛拉伊德的母亲依照平时的习惯到杜伊勒里王家花园去散步的时候,阿黛拉伊德借口要在画室光线充足的地方看一看那幅画,第一次单独一人走上希波利特的画室。她在画像的前面,一言不发地呆住了,一切女性的感情都融化在对这幅画的欣赏中。这些感情,总括一句,不就是对于所爱的人的崇拜吗?她的默默无言,引起了画家的不安。他俯下身来望她的时候,她只把手伸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行热泪从她的眼睛里滚滚而下。希波利特握住她的手,用嘴在上面到处都吻遍了。半晌功夫,他们两人默默无言地相互注视着,想表白自己的爱情,可是又不敢。画家始终把阿黛拉伊德的手握在自己的两只手中,两人的手同样地发热,同样地颤动,使他们明白了对方的心正在和自己的一样剧烈地跳动。年轻姑娘激动得太厉害,她慢慢地离开希波利特,一片天真地望着他说:

  “您将使我的母亲非常幸福!”

  “什么?仅仅您的母亲吗?”他问。

  “哦!我吗,我太幸福了。”

  画家低下头,一言不发,这句话的音调在他心里所引起的感情是那样强烈,他害怕起来。于是他们两人都觉出这种情势继续下去的危险性,便一齐走下楼来,把画像挂在原来的地方。这天晚上,希波利特第一次在男爵夫人家里吃饭。男爵夫人满面流泪,在无限感动中竟想抱吻他。晚上,那个老贵族,德·鲁维尔男爵往日情同手足的伙伴,特地来告诉她们,他已经晋级为海军中将。因为他从陆地穿过德国和俄罗斯,也被算作他的海战战绩了。他看见那画像时,热烈地紧握画家的手,嘴里喊道:

  “凭良心说,虽然我们这副老骨头的样子并不值得保存下来,可是我真情愿出五百金币的代价,来得到象我的老朋友鲁维尔这样一幅逼真的画像。”

  听见他提出这样的建议,男爵夫人微笑地望着她的年轻朋友,脸上闪现出感激的表情。希波利特以为老贵族肯出这么高的代价来请他画像,目的一定是想付给他两幅画的代价,包括他已经完成的那幅在内。这个念头伤害了他的艺术家的自尊心,同时恐怕也带点吃醋的成分,他回了一句:

  “先生,如果我肯替人画像,我就不会画这一幅了。”

  海军中将咬着嘴唇不作声,开始玩起纸牌来。画家坐在阿黛拉伊德旁边,阿黛拉伊德建议和他玩六个王的皮克①,他接受了。他一面打着牌,一面很惊奇地发现德·鲁维尔夫人正在非常热心地玩牌。他从未见过这位年老的男爵夫人流露出这么热切希望赢钱的表情,也从未见过她在摸着老贵族的金币时,露出那种满心欢喜的神态。整个晚上,不快的猜疑扰乱了希波利特的幸福,使他产生了提防的思想。德·鲁维尔夫人是靠赌钱为生的吗?难道她现在赌钱是为了还债,或者为了什么迫切的需要吗?难道她没有付房租吗?这个老头子看上去相当机灵,不会让人家毫无代价地把他的钱骗走的。

  ①皮克,一种纸牌的名称,纸牌共三十二张,每人可以换两次牌,以算分数来计输赢。

  他这么有钱,是什么利害关系将他吸引到这个贫苦的家庭来的呢?为什么他过去和阿黛拉伊德那么亲昵,突然又疏远起来?也许他是有权利这样亲昵的吧?这一连串不由自主的考虑刺激着他,使他用新的眼光很留神地观察老头子和男爵夫人。他觉得老头子和男爵夫人时常用眼睛从斜刺里望着他和阿黛拉伊德,脸上露出会意和心照不宣的神情,使他觉得异常不快。“他们在骗我吗?”这是希波利特心里新产生的念头,可怕的、有损他人声誉的念头,而且他偏偏相当相信这个念头的正确性,结果使他痛苦非常。他想一直逗留到两个老头子离开以后,以便找一个机会来证实或者消除他的怀疑。他把钱袋拿出来,把输掉的钱交给阿黛拉伊德。由于刚才的思想如尖刀一般刺痛他的心,他把钱袋放在桌子上以后,又浸沉在自己的思索中。过了一会,他为自己的默默无言感到羞惭,便站起身来,回答了德·鲁维尔夫人一句普通的问话,走到她跟前去,以便一面说话,一面更仔细地端详端详这张苍老的面容。最后,他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离去。下了几级楼梯,他又回去取他遗忘在那里的钱袋。

  “我把钱袋忘在这里了,”他对年轻姑娘说。

  “没有呀!”她满面通红地回答。

  “我记得是放在这儿的,”他指着那张牌桌说。

  阿黛拉伊德和男爵夫人都说没有看见桌子上有钱袋,他真为她们感到羞耻;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们,使她们笑了起来。他面色苍白,摸着自己的背心说:

  “我弄错了,一定在我身上。”

  钱袋里面一边有十五个金路易,另一边有些零钱。这样明目张胆地偷人家的东西,又这么无耻地否认,这使希波利特对于他的两位邻居的道德如何已不再怀疑。他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很吃力地走下来:他双腿哆嗦,头发晕,淌着汗,打着战,简直迈不动步,他在和全部希望破灭所带来的残酷打击斗争着。从这时起,他从记忆中找到一连串表面上似乎无关紧要,但现在都能够作为他可怕的怀疑的根据的事实,这些事实一方面为他证明了最近发生的这件事的真实性,同时使他睁开眼睛,看清了这两个女人的人格和生活。那么她们是等到把画像送给她们以后才偷这个钱袋的喽?如果是这样,她们的盗窃行为似乎就更加卑鄙。更不幸的是,画家突然间想起,这两三个晚上,阿黛拉伊德装出年轻姑娘好奇的样子,表面上似乎在研究他的钱袋上破旧的丝线网的特别织法,实际上大概就在偷看里面有多少钱;当时她那表面上似乎毫无恶意的玩笑,现在看来无疑是在窥探什么时候钱袋里的钱多,好下手偷窃了。

  “那个年老的海军中将大概有很正当的理由,不想娶阿黛拉伊德了,于是男爵夫人就想叫我……”想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并没有想下去,因为另一个更合理的思想打倒了他的头一个想法:“如果男爵夫人,”他想,“希望我娶她的女儿,她们就不会偷我的钱了。”为了不抛弃他的幻想,不放弃他那根深蒂固的爱情,他又极力从偶然中寻找解释。

  “我的钱袋大概掉在地上了,”他想,“也许掉在我们靠背椅上了。说不定还在我身上,我这人是多么心不在焉啊!”

  他动作很快地在自己身上到处搜索一遍,可是并没有找到那只可恨的钱袋。他的残酷无情的记忆力将事件发生的经过一一重新展现出来。他清清楚楚看见他的钱袋张开着放在牌桌上;他对这失窃已经不再有任何怀疑了,不过他原谅阿黛拉伊德,他对自己说,对于贫苦的人,是不能这么轻易加以判断的。在这件表面上非常堕落的行为下面,一定隐藏着一些秘密。他希望那个骄傲而高贵的面庞不是一副假面具。只是这套破旧的房间在他眼中,已完全失去了美化一切的爱情所产生的诗意:他看到这套房间又污秽,又破旧,而将它看作缺乏高尚品质、无所事事和不道德的内心生活的代表。我们的内心感情,不是可以从环绕着我们的事物中看出来吗?第二天早上,他一夜没睡就起来了。他内心的痛苦,也可以说是他精神上的重病,又加重了许多。丧失了朝思暮想的幸福,放弃一切前程,比起丧失已经感受到的幸福——即使这幸福很完善——那痛苦更加剧烈:希望难道不比回忆更美好吗?我们的心灵突然投入深思熟虑中,这种深思熟虑好象漫无边际的大海,我们可以在海中畅游一阵,可是最后我们的爱情必然在这大海中沉溺和死亡。而且这是非常可怕的死亡。情感难道不是我们生命中最光辉灿烂的部分么?这种部分的死亡,使脆弱或坚强的人,都遭受到由于希望的幻灭和爱情的受骗而引起的极度的惨痛。青年画家的情况正是如此。他大清早就出了门,跑到杜伊勒里王家花园的树荫下面徘徊,专心一意地思索,忘记了世上的一切。事有凑巧,他在那里遇见一个很亲密的朋友,中学和美术学校的同学,他们两人曾经住在一起,感情比亲兄弟还要好。

  “喂!希波利特,你有什么心事?”弗朗索瓦·苏舍对他说。苏舍是一位青年雕刻家,刚刚获得“大奖金”,最近就要赴罗马深造。

  “我十二万分的不幸,”希波利特很沉重地回答。

  “只有恋爱能够使你忧愁。因为除此之外,金钱、荣誉、地位,你都不缺乏。”

  不知不觉间,画家就将自己的心事和恋爱经过说了出来。

  当他提到苏雷讷街,而且说是住在五层楼的一个姑娘时,苏舍快活地叫起来:

  “慢着!这个小姑娘就是我每天跑到圣母升天教堂去看的那一个,我正在追求她咧。可是,亲爱的,我们大家都认识她呀!你说她的母亲是一个男爵夫人!你相信有住在五层楼的男爵夫人吗?呸!呀,你真是一个天真无邪的人。我们每天就在这条小路上看见她的母亲;这位老太太的面孔和态度就足够说明一切了。怎么!从她拿着提包走路的神态,你还猜不出她是哪一种女人吗?”

  两个朋友散步了好久,有几个认识苏舍或施奈尔的青年也跑过来和他们聚在一起。年轻的雕刻家并没有把画家的遭遇当作了不起的一件事,他把事实经过告诉了其余的青年。

  “喏,他也见过那个小姑娘的!”他指着一个青年说。

  于是大家就用艺术家那种无心的、嘻嘻哈哈的态度肆意批评、讪笑和讥讽,使希波利特痛苦非常。他看见自己内心的秘密被人看得这么无足轻重,看见自己的爱情被人蹂躏和践踏,看见一个质朴的陌生少女被人这么肆意批评,不管这些批评正确与否,他的纯洁的心地使他感觉浑身不适。他装出反驳的样子,很认真地质问每一个人所说的究竟有什么根据,于是大家又重新哗笑起来。

  “亲爱的朋友,你看见过男爵夫人的披肩没有?”苏舍说。

  “这位小姑娘早上去圣母升天教堂的时候,你在后面跟过她没有?”格罗①画室的一个年轻学生约瑟夫·勃里杜说。

  ①格罗(1771—1835),拿破仑的宫廷画师。

  “哦!她的母亲除了具备其它优点以外,还有一件灰色的袍子,我是把这件袍子当作典型的。”漫画家毕西沃说。

  “听着,希波利特,”雕刻家接着说,“下午四点钟左右到这里来,分析分析母女俩走路的姿势。如果经过分析以后,你还有所怀疑,那么,我们就对你没有办法了:以后你尽可以讨你那个看门女人的女儿做老婆。”

  画家带着一肚子的反感,离开了他的朋友们。他觉得阿黛拉伊德和她的母亲不会是他们所诽谤的那种人,他的内心深处,颇后悔怀疑了这个既美貌又天真的少女的纯洁品德。他到画室去,经过阿黛拉伊德寓所前面的时候,内心感受到那种任何人都无法自己欺骗自己的痛苦。他那样热烈地爱着德·鲁维尔小姐,即使她偷了他的钱袋,他依然爱着她。他的爱情仿佛从前德·格里厄骑士①对他情妇的爱情,直到他的情妇和其他堕落女人一起,坐着警局的车子被送进监狱的时候,他依然崇拜她,而且相信她的纯洁。“为什么我的爱情不能够感化她,把她改变成为一个最纯洁的女人?为什么任她去做坏事,堕落,而不向她伸出友谊的手?”他很愿意担负起这一使命。爱情是会利用一切的。担当起改造一个女子的使命,对于青年男子是最富有魅力的一件事。这种行为有某种浪漫的意味,非常适合那些被爱情激动着的心灵。难道这不是一种最伟大、最崇高和最美丽的自我牺牲吗?一般人的爱情在这种情况下可能终止和熄灭,而自己的爱情还能够这样继续发展:这岂不证明自己爱情的伟大?希波利特坐在自己的画室里,面对着自己的作品沉思着,眼泪在眼眶里滚动,使他眼前的画中人一片模糊。他手中始终拿着画笔,有时向画布走前几步,似乎要把颜色修淡一点,可是画笔始终没有碰到画布上。黑夜到了,他依然在那里呆着。黑暗把他从梦幻中唤醒,他下楼去,在楼梯上遇见年老的海军中将,他很忧郁地朝中将望了一眼,打个招呼,便转身逃走了。他本来想到他的两个女邻居家里去,然而一见中将那副以保护人自居的样子便冷了这条心,把他的决定打消了。他第一百次这样自问:是什么利害关系将这个拥有巨额财产和八万利勿尔年金收入的老头引进这五层楼上的寓所,每天晚上输掉四十来个法郎呢?这个关系,他相信已经猜着了。第二天和以后的几天,希波利特埋头工作,想借创作的兴奋和构思的艰苦来压倒他的爱情。他只成功了一半。钻研使他得到安慰,然而并不能冲淡他对于在阿黛拉伊德身边度过的那些愉快时刻的回忆。一天傍晚,他离开画室的时候,瞧见阿黛拉伊德家里的门半开着。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在窗口旁边。门和楼梯所构成的角度,使画家下楼时不能不望见阿黛拉伊德,他冷冷地向她打了一个招呼,向她投射了一道冷漠无情的眼光;然而他从本身的痛苦来猜想她的痛苦,就觉得自己的冷淡和眼光必然会使她的恋爱的心更受创伤,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①德·格里厄骑士,法国普雷沃神甫(1697—1763)所着小说《曼侬·莱斯戈》的男主人公,他盲目地、疯狂地爱着曼侬。

  他们两颗纯洁的心度过了这么些欢乐而甜蜜的日子,难道就用八天时间的轻蔑,和最深刻、最彻底的鄙视来结束吗?……这是可怕的结局!也许钱袋已经找到了,也许每天晚上阿黛拉伊德在等着他?这个简单而合乎情理的念头使希波利特更加后悔;他反躬自省,年轻姑娘对他的种种爱的表示,和过去那些使他着迷的喁喁情话,是否都不值得至少去调查一下,或者要求解释清楚呢?他为自己在整整一个星期内一直违抗着内心的这种愿望而感到羞愧。思想斗争的结果,他认为自己简直是一个罪人,于是他在当天晚上就跑到德·鲁维尔夫人家里去。一看见面色苍白而消瘦的阿黛拉伊德,他的一切怀疑、一切坏的念头都烟消云散了。

  “天呀!您怎么了?”向男爵夫人行过礼之后,他向阿黛拉伊德问道。

  阿黛拉伊德什么都没有回答,只向他望了一望,眼光里充满着忧愁、悲哀和懊丧,使他浑身不安。

  “您大概很劳累,”老妇人说,“您的样子有点变了。是我们害了您,您替我们画了这幅画像,耽误了您的时间,使您不得不赶画您的重要作品吧?”

  希波利特很庆幸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好借口来掩饰他的不礼貌的举动。

  “对了,”他说,“我很忙,可是我也很痛苦……”

  听见了这句话,阿黛拉伊德抬起头,望着她的恋人,她的带着关切的眼光里已经丝毫没有责备他的表情了。

  “您一定以为我们对于您的幸福或者不幸丝毫不关心吧?”老妇人说。

  “我错了,”他回答。“可是有些痛苦是不能够告诉任何人的,即使彼此的交情比我们之间的交情更深也不便相告……”

  “开诚布公与否和友情的深浅,不应该用时间的长短来衡量。我见过有些老朋友遇到极大的不幸也不肯流一滴眼泪。”

  男爵夫人摇着头说。

  “不过您到底怎么了?”年轻人问阿黛拉伊德。

  “哦,没有什么,”男爵夫人回答。“阿黛拉伊德熬了好几夜赶着完成一件女红,我告诉她早一天晚一天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她不听我的话……”

  希波利特没有听下去。看见这两个如此高贵和宁静的面庞,他为自己的多疑而脸红起来,他把钱袋遗失的原因归之于他还不知道的某种偶然。对于他,这天晚上是非常愉快的,或许她也有同样的感觉。有些秘密是年轻的心了解得非常透彻的!阿黛拉伊德猜出了希波利特的思想。希波利特虽然不愿意坦白自己的错误,可是他已经承认错误,他回到恋人身边时比以前更爱她,对她更加亲热,希望用这种行动来换得她的暗中谅解。阿黛拉伊德享受着最完美和最甜蜜的快乐,以致她觉得即使付出前几天残酷地刺伤她的心的惨痛代价,也还是值得的。可是,德·鲁维尔男爵夫人的一句话,又扰乱了他们心灵的真正和谐与充满魔力的相互谅解。

  “我们来玩纸牌好吗?”她说,“因为我的老朋友凯嘉鲁埃还想翻本哩。”

  这句话勾起青年画家的一切恐惧,他满面通红地望着阿黛拉伊德的母亲;然而他从这张脸上只看见忠厚老实的表情,丝毫找不出虚伪的痕迹: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思想损坏面貌的魅力,脸上显出的聪敏伶俐并不包含任何不忠不信的成分,即使狡猾的表情也显得善良,更没有任何悔恨的表示扰乱脸上的宁静安详。于是他就在牌桌旁坐了下来。阿黛拉伊德借口说他不会打牌,要和他搭档,以便分担他的命运。在赌牌中希波利特瞧见她们母女两人作着暗号,而且他又赢钱,更使他心神不安;然而到牌局将近终了的时候,最后一副牌竟使他们两人反而欠了男爵夫人的钱。画家把手从桌子上缩回来,想从背心口袋里摸钱来付帐,突然间他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只钱袋,阿黛拉伊德什么时候偷偷地把它放在那里,他竟没有看见;可怜的阿黛拉伊德拿着他的旧钱袋,装出在里面找钱来付给她母亲的样子。希波利特浑身的血液都猛然向他心里涌上来,使他几乎丧失知觉。他的旧钱袋已经被这只新钱袋掉换过了,新钱袋绣着金珠,里面装着他的十五个金路易。钱袋的环子、流苏,都是第一流的物品,证明阿黛拉伊德趣味的高雅。毫无疑问,她一定把自己的全部私蓄,都花在这件可爱的制品上。说画家赠送的那幅画像只应得到这种充满情意的报酬,确也不能比这说得更巧妙的了。陶醉在幸福中的希波利特回过头来望着阿黛拉伊德和男爵夫人,他看见她们正为着她们的巧计能够成功而快活得发抖。他觉得自己渺小、卑鄙、愚蠢;他想重重地处罚自己,撕碎自己的心。泪水涌上他的眼睛;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使他站起来,用臂膀搂住阿黛拉伊德,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用力吻了她一下;然后,怀着艺术家的真诚望着男爵夫人,高声说道:“我请求您让我娶她做妻子。”

  阿黛拉伊德半怒半喜地朝画家望了一眼,男爵夫人有点吃惊,正想找句话来回答他,突然间门铃响了起来。年老的海军中将,他的影子,和施奈尔的母亲一齐在门口出现。希波利特虽然将自己烦恼的原因瞒住母亲,可是他的母亲仍然猜着了八九分;她跑到他的朋友处打听,他们告诉她关于阿黛拉伊德的一切。她听见这些诽谤的话惊吓起来,从楼下门房的女人处打听出海军中将的名字是德·凯嘉鲁埃伯爵,她找到了伯爵,告诉他外间的一切传闻。伯爵愤怒得跳起来。

  “我要跑去,”他喊道,“把这班流氓的耳朵割下来!”海军中将在盛怒中把自己赌博时故意输钱的秘密也告诉了施奈尔夫人:由于男爵夫人拒绝人家的任何布施,他只能用这种巧妙的方法来援助她。

  施奈尔夫人和德·鲁维尔夫人打过招呼以后,德·鲁维尔夫人望望德·凯嘉鲁埃伯爵、那位已故德·凯嘉鲁埃伯爵夫人的老朋友杜·阿尔嘉骑士、希波利特和阿黛拉伊德,满怀欢喜地说:

  “看起来我们今天晚上是一家人①大团圆呀!”

  ①德·鲁维尔夫人说“一家人”,就间接回答了画家:她同意把女儿嫁给他。

  一八三二年五月,巴黎。

  郑永慧/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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