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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诗的现代化到现代诗的古典化
   


□纪弦


新诗的再革命这一响亮的口号,是由我们首先喊出来的。新诗的再革命这一伟大的运动,是由我们首先发起了的。我们以新诗的再革命为已任。我们自觉我们所负使命之重大、艰巨、庄严、神圣、不平凡与历史性。而这是自五四以来最最有声有色划时代的一页。我们是对的。如果我们错了,那么反对我们的声音,何以一个跟着一个地沉寂了下去呢?而今天,在我们的指挥棒下,正是一个齐声的大合唱。
作为新诗的再革命之司令台、之大本营,以《现代诗》季刊为中心,现代派诗人群所表现的一种前进的艺术家的精神和一种严肃的殉道者的精神,是有目所共睹的。也就是由于这种精神的感召和不懈的努力,我们才有了一个像样的诗坛,也才有了今日诗坛上一片景气与蓬勃的生气。而我们的同路人与新同志是日益增多了,革命的队伍是日益壮大了。
若干年来,我们已经建立了一整套理论的体系,那便是:新现代主义或后期现代主义;并在作品的实践上,我们也拿得出不少具有代表性的诗篇来。我们在革命的过程中所树立的一块又一块里程碑,所筑就的一座又座纪念塔,那决不是利用学院派的权威或是政治上的权力所能否定所能抹杀得了的。就凭着我们的辉煌成就与强烈影响,我们大有资格睥睨一切而发出胜利的欢呼,在这个因《现代诗》季刊的存在而灿然发光的年代。
起初,我们是不被了解的,攻击来自四面八方,甚至无聊而又愚蠢的骂街之声亦时有所闻;尢以二三写杂文的也居然心血来潮,抹着一鼻子的白粉,夹缠其中,效颦鲁迅笔法,肆意谩骂,侮辱新诗,诚属可恶之极,混帐之至,不晓得他自身是何等的无知,是怎样的一副嘴脸,结果挨了顿痛揍,缩了脖子,那也是咎由自取活该的嘛。而所谓"文化沙漠"之称,这在我们看来,应该就是指的"文化地盘"之被若辈所霸占所窃据所糟蹋所淫乱了的那种怪现象而言。然而我们有我们一贯的主张,我们有我们正确的看法,我们的立场是异常坚定的,我们的信念是有如磐石之不可摇撼的。于是以理论对理论,并且以杂文对杂文,展开了白热化的论战,前后大小不下数十回合,而结果,我们终于说明了大批大批的反对者,使整个诗坛全部现代化了。我们的影响力之强、之深、之广、之大,以及我们的革命精神,战斗精神之不可藐视,不可低估,事实上已经有了充分的证明。这决不是吹牛。文学上的真理与我们同在。我们是诗神之特使。我们大踏步而来。
至于那些大半截子下了土的冬烘老顽固,那些食古不化的泥古主义者,彼等已被时代的潮流所淘汰,无论其运用何等的阻力与压力,也是等于零的意义的了。因为他们的旧诗词,无法超越古人,他们的名字,也上不了文学史,而我们的下一代,决不再吟诗填词那更是一定的了。所以我们对于发自那些遗老遗少的可怜变复可笑的论调,大可以一概置之不理,听其自说自话自生自灭可也。他们连反革命的资格都不够。他们还是安分一点算了!
而真正可虑的倒还是一些热心有余而认识不足的青年朋友们近来表现的一种贸然的倾向与偏差。他们是大合唱的一员,但是他们唱得差劲,走了板眼,他们自以为是,然而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们错了。当然,此外,好名而无才的滥竽充数的低能儿也有的是。这在新诗的再革命开始进入崭新的第三个阶段的今天,尤属有其立即加以纠正和清除出去的必要。
但在还没有说明什么是新诗的再革命之第三个阶段以及今后我们应该如何做法之前,在这里,先让我们来回顾一下其第一、第二两个阶段之经过并作一全盘之检讨,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新诗的再革命之第一阶段,就是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自由诗运动;而其革命的对象则系传统的格律主义,低级的音乐主义,韵文至上主义以及"韵文即诗"之诗观。这乃是以打倒形式主义为目的的诗形之革命,以散文取代韵文的文字工具之革新。我们一开始就发动了毁灭性的攻势,以密集的炮火作无情而猛烈的射击,那是连招架和还手甚至喘息的余地都没有的。我们登高一呼,于是遍地响应,弃暗投明,万方来归,而结果,脚踏熄了"新月派"的死灰之复燃,我们是获得了决定性的和压倒性的大胜利。从此,诗坛上再也没有人去写那二四六八逢双押韵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豆腐干子体"了。人们已经看穿了那些徐志摩的模仿者所拿出来的所谓"新诗"之不"新"--那不过是语体的旧诗词罢了,何"新"之有!于是以均衡代对称,以绘画的美代图案的美,以散文的节奏代韵文的节奏,以诉诸心耳的诗的音乐代诉诸肉耳的歌的音乐,以自然而富于变化的声调代死板的韵律,由内容来决定形式,而一切置重点于质的决定,革去了格律诗的命的自由诗。遂成为我们这个诗坛的主流和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潮,直至今日。是的,直至今日,这还是一个自由诗的时代。自由诗的路还没有走完。而在自由诗的世界里,还有许许多多高大山川没有被人发现;还有好大一片处女地有待开垦。对于有写自由诗的才能的人们,这还正是一个大有作为,大可以一显身手的时候。不过,打倒了旧形式主义的自由诗,在其发展的过程中,却犯了一种新形式主义的毛病,那便是表面上看来很像一首自由诗,而骨子里却是一种怪腔怪调的散文或者甚至于连散文都不是的,徒有自由诗之名,而无自由诗之实,所谓"分了行的本质上的散文"是也。这种鱼目混珠的"伪自由诗",我们早就把它检举出来并且驱逐到文学领域以外去了。
新诗的再革命之第二个阶段,就是曾经惹起有名的"现代主义论战"的现代诗运动。现代诗是彻底反传统的,其野心在于一旷古所未之有的全新的文学之创造;什么是传统的和什么是现代的,这其间,必须分得清清楚楚。自古以来,所有一切的诗,是不断在变化的,但是变来变去,本质不变,而只有现代诗,是从根本上发生了变化的;现代诗的本质是一个"诗想";传统的体质是一个"诗情"。十九世纪的人们,以诗来抒情,而以散文来思想;但是作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者的我们正好相反;我们以诗来思想,而以散文来抒情。现代诗在本质上是一种"构想"的诗,一种"主知"的诗,相对于传统诗天真烂漫的抒情,则显得有一种成熟的大人气。故说"现代诗是成人的诗;传统--特别是浪漫派的作品--是小儿的诗。而在方法论上,相对于传统诗的主题鲜明,集中表现,则现代诗往往是从主题的出发,从发展到发展,从飞跃到飞跃,而当一个作品完成了的时候,其最初的主题早已消失了。因此,我们必须认清:现代诗不是没有主题的诗,正如自由诗不是没有形式的诗。但是现代诗以主题的消失为目的,而不是以主题的展示为目的。现代诗的世界不是一个事实的世界,而是一个秩序的世界。一个全新的秩序之构成,是即现代的诗的主题之所在了。至于形式方面,现代诗很像自由诗,乍看似无多大分别。但是自由诗是讲求节奏的,可朗诵的;而现代诗则根本否定了文字的音乐性,无论其为韵文或散文的。现代诗甚至于使用符号,外文,以及种种怪特的排列法。但现代诗是自由诗的发展,而不是自由诗的反动。自由诗是从传统过渡到现代诗的桥梁。现代诗与自由诗的关系,乃是革命的同志的关系,也可以说是主力与先锋队的关系。而自文学史的见地说来,今天正好是一个自由诗时代的后半期,同时是一个现代诗时代的前半期。所以写自由诗,在今天,并不是一件落伍的事情。而那些根本没有写现代诗的才能的人们为了赶时髦而勉强写来的所谓现代诗,我们是不承认的。这种东施效颦貌似神非的"伪现代诗",是跟"伪自由诗"同样的讨厌,可憎,和不要脸的。这主要的有三大毛病,其一是新形式主义。现代诗的新形式主义最容易骗外行人了!也使用了非节奏的文字,甚至于也使用了符号,也使用了外文,也使用了怪特的排列法,然而这种种的使用都是无必要的,都是自作聪明,弄巧反成拙的。这应该开除诗籍!其二是纵欲的倾向。这是一群小有才者所犯的大错误。他们自以为是佛罗依德的私垫弟子,采取了一种"唯性主义"的立场,戴上了一副"唯性主义"的有色眼镜去看一切,于是一切皆"性",便在他们的作品中大跳其脱衣舞,作一种低级的"文字上的意淫"而自鸣得意。殊不知佛氏学说虽曾影响国际现代主义,然而我们的新现代主义,是反"唯性主义"的。我们认为:现代诗是"灵的辐射",而不是"肉的展览"。现代诗以"内的观照"为真实,而以"外的感觉"为虚幻。现代诗不是感觉的诗;并尤其不是"性感"的诗。诗人而卖弄"性感",那就完蛋。其三是虚无主义的倾向,这最可怕了!这是受了法国的现代主义影响之所致。而法国的现代主义则在希特勒的炮火之下老早成为过去了。所谓法国的现代主义,是即立体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之总称。而所谓"超现实主义",对于国际现代主义,乃至近年抬头于中国的后期现代主义,当然不是没有影响的。但是国际现代主义,并不等于法国的超现实主义。而我们的新现代主义,则尤期不是法国的超现实主义之同道。但是我们的诗人群中,就颇有一些人在啃着法国的超现实主义的面包干而自以为颇富营养价值,这是很不对的。因为这是模仿,而非创造。而由于误解了现代主义,他们以为空无所有,便是新的表现,结果在不知不觉中,乃走上了虚无主义的绝路。在这里,我们有责任向他们大喝一声:回头是岸!要晓得,一切文学是人生的批评;诗也不能例外。无论是传统诗或现代诗,都是为人生的。游离现实,藐视人生,出之以不严肃的态度,则不管你是何等的有才能,你写的东西轻飘飘的,那就毫无价值可言了。
以上我们已经把新的再革命之第一、第二两阶段作了一番回顾和检讨,并且纠正了种种的偏差。现在下面我们要谈的是:什么是新诗的再革命之第三个阶段以及今后我们应该如何做法。
新诗的再革命这第三个阶段,就是现代诗的古典化。从自由诗的现代化到现代诗的古典化,这将使我们自由中国诗坛进入一个成熟的和丰收的季节,而上百的诗人将凭着他们的作品在文学史上占一个地位。所谓自由诗的现代化,这"现代化"三字,就是现代主义化的意思。但是现代诗的古典化,这"古典化"一词,却并非古典主义化之谓。所谓现代诗的古典化,就是说,我们所写的现代诗,应该成为"古典"。我们应该有这抱负:追求不朽。我们必须使我们的现代诗,成为"永久的东西",而不可止于是一种流行而已。我们应该打破旧传统,但是我们更应该创造新传统。事实上,我们的自由诗远比我们的现代诗为有成就。然而现代诗的佳作实不多见。我们主张:大多数有写自由诗的才能的选手们,照旧写他们的自由诗,继续开拓自由诗的未垦地;而少数有写现代诗的才能的诗人们,则必须记好了追求不朽这句话。如果我们的现代诗不能成为"古典",而只是一时的流行,则我们的现代诗运动就毫无意义了。还有一点,也是应该注意的:不要使作品过分理论化。过分理论化,作品便失去了"弹性"与"活力"。如果在打破了旧的枷锁之后,又给加上了新的束缚,那就未免太愚蠢了。(五十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