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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朵燃烧的国度

    【目 录】   

01

  离开上海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西北到底是什么样子。是否如同所有的电影和文学里面表现出的悲壮豪迈带着猎猎的风声,是否如同所有的图片里面表现出来的苍凉华彩染了厚厚的尘埃。有沙漠为它打上壮阔的标签,有敦煌为它盖上华丽的印章,有月牙泉为它镶上闪光的金边,有雅丹地貌为它抹上浓重的华彩。在飞机飞向宁夏银川的时候,我像是站在空旷的万人

  体育场中央,那些曾经出现过的诗句小说歌曲电影,全部一幅一幅一帧一帧地从头顶渐次飞过,缓慢地不发出一点声响,却微微地俯下了头。

  耳机里梁静茹唱到:“那是个宁静的夏天,你来到宁夏的那一天。”

  02

  可是西北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03

  那些反复出现在公路两边的苍茫的戈壁滩,那些笔直公路上行驶的破旧的货车,货车后箱货物上坐着的满面黄沙的农民,那些行驶两个小时看不见一个路人的午后的懒散时辰,阳光微微照耀,那些公路两边目光呆滞神情暗淡的羊群,尘埃悬浮,那些披着破旧披肩行走在暮色里的表情隐忍的少年,那些大片大片枯死在烈日下的苍白的棉花田,那些成群结队朝着西风方向倒伏的庄稼风干在土地里,那些马路两边的铁丝网和铁丝网后仓皇张望的年轻女孩,那么他们呢?种种种种事物皆顶着一张不动声色的侧脸经过我们的身旁,我们有时注意,有时忽略,有时哼着“院子落叶跟我的思念厚厚一叠”闭着眼睛,有时对着蓝天白云无聊地齐齐发呆。于是他们就缓慢地经过了我们的身旁经过了我们一百年生命的其中几秒。他们就成为了我们生命里的过客。那么他们又是什么呢?

  他们是西北么?

  04

  10月2日晚上我从深圳飞到银川,而这个时候工作室的成员们还在火车上。我因为在深圳有活动的关系所以比他们提前一点出发,然后赶到银川同他们会合。而他们要在10月3日早上才能到达。

  出机场的时候世界一下子变成黄色,我站在大门口有点发怔。书店的人很是欢迎,春风社发行部的小郭也到机场来接我。我和他们礼貌性地握手微笑聊天然后上车。可是脑子里还是一直出现刚才在飞机下降前以及走出机场时看到的荒凉成一片的黄色土地。耳鸣依然没有消退。他们告诉我这里昨天的最低气温是零下一度,而我现在穿着从深圳直接飞过来时穿的短袖衬衣。这样巨大的落差让我觉得自己似乎错乘了一艘国际航班。

  第一次看见荒漠里出现水源,水源里有绿色的芦苇倒插进天空。

  看看时间hansey他们现在还在火车上。铁轨撞击每秒一声。

  火车上的旅程是世界上最枯燥单调但是却最丰盛繁华的经历。我在五年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个道理。因为曾经有无数凌晨的灯火温暖过我的寒夜,有无数沉默的山脉慰问过我的行程。

  而如今他们依然停留在他们曾经停留的地方。而我早就过了千山万水。

  05

  西夏亡陵。听上去多么繁盛华丽的字眼。历史一叠一叠地像胶片一样重叠着覆盖在这些字眼上面像是镀上了最华丽的金箔。可是谁会相信只是一片荒芜之上的几个突兀的黄土堆?那些曾经驰骋的身躯肉骨就真实地沉睡在这些黄土之下。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容依然鲜活地出现在无数人的记忆里或者想象里。只是曾经繁华的西夏王宫已经不复存在,曾经的盛世也不复存在。剩下黄土。也只剩下黄土。悲哀地悼念了过去的千年,并且引导着未来无数的人们走回过去的岁月。无所谓那些逝去的日子是否蒙上了厚厚的尘。

  他们说沉默的黄土下安睡着无数的亡灵。你们信么?有时候我宁愿相信那些亡灵是透明的是抽象的是无法捕捉的没有质量的存在,他们存在于高远的天空之上。

  而此时,却有石碑有经文在烈日下昭然地印证,黄土下是几千年前的亡灵。骸骨化为磐石,身体发肤溃烂在一年少有的几次雨水里。

  曾经的帝王和普通的百姓一样,谁都没能逃过死亡巨大的手掌。人类的力量有时候不免显得单薄可笑。可是还是有那么多的人因着对凡世的贪婪而在红尘里彼此厮杀。血光冲天。那是几千年前开始就不断在天空下重复的一场又一场愚昧的盛大演出。

  当地人告诉我们,这些亡陵其实已经被人掘过墓,如今里面空空如也,即使是凭吊,那份感情也是没有寄托地云游在了四海之外。这些话不免让人沮丧,也让人在回过头去寻找历史的时候,失去了脚下站立的最坚实的根基,甚至让呐喊都变得不再底气十足。

  所幸的是,离开的时候,我发现脚下的土地已经开始长满了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芥草深重,有绿色,就有生命,就有希望。

  所以生活总是会在人最悲哀的时候向你展示一丝一点重新站起的希望,于是你又会甘愿地去重新走一遍曾经走过失败过的路程并且毫无怨言。

  因为内心有了光。有着一颗在风里微微晃动的芥草。

  它是绿色。于是一切都可以变成绿色。

  06

  ——哎,想过暑假去什么地方么?这样的日子要闷出病来了。

  ——没想过呢,我书包里还有七张明天就必须交的试卷没有做,这才是我现在最想的问题。笨蛋。

  ——我那天在电视里看到敦煌了。

  ——是么?

  ——是啊……你看外面的太阳,这个太阳挂在香樟上面,我们无论是否想看都只能再看半年呢。半年后就毕业了,想看也没得看。同样的呢,我这张帅脸,你想看也没得看了。所以要在远行之前拼命地记住眼前的一切啊!

  ——……神经病。

  ——你说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总是觉得它不太对劲。我觉得当我们闭上眼睛的时候,它肯定会搞怪地露出它不一样的面容。

  ——想太多了吧你……

  ——不是,你没觉得这个世界总是稀奇古怪的样子么?坐上飞机从大海边出发,三个小时就可以看见茫茫的沙漠。你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我们没有看到过的地方呢?有多少没有听过的歌看过的画没有走过的路没有穿过的衣服?五千年的世界,博大精深啊!

  ——你今天吃错药了吧?

  ——不是……嗳,我跟你说过么?我不考上海了……

  太阳无声地沉下去。然后又是一模一样的一天。

  其实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一天,早就彻彻底底地面目全非了。

  07

  2004年10月3日。晚17:00。银川沙湖。

  舒婷说:芦苇饱蘸夕阳/淅淅沥沥沿岸描红。

  大片大片的辽阔水域蔓延在沙漠里,于是张大了口瞪大了眼,依然是震撼。那些黄沙被风吹过来穿越辽阔的水面,然后撒落在那些零星分布的芦苇群上。芦苇毛茸茸地倒影了逐渐下落的夕阳,于是天地都被反射成一片盲目的红色。像是突然被刺穿的双目,血液代替一切,逐渐死亡的色泽,蔓延开来成为天地里渐强的乐章。湖面红色,沙面红色,芦苇绒毛红色。一切都是红色。

  ——……呕……

  ——我不闹了,我跟你说正经的。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看过的风景,会给人勇气么?我想有一天如果能突然放下一切,包括学业,工作,家庭,财富,然后背着行囊就开始走,其实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但是那样的旅途,应该很让人愉快吧?

  ——也不一定的。你会有牵挂。你会在旷野里裹着毯子想起一个人,你不知道他现在在干吗,也许刚刚吃完饭站在水槽前洗碗,也许坐在沙发上孤单地看电视打发掉又一个寂寞的周末,也许在大街上买了一束新的玫瑰,也许蹲在马路边像丢失了玩具的小孩一样哭泣,也许一个人悄悄地刚看完一场没有票房的电影,也许坐在电脑前面又写完了一个计划案。你会发现你原来一点也不在乎的世界其实还有那么多的事情你放心不下。于是,所有的人,都是,走了又回来,然后厌倦了生活,再次出发。如此不知疲倦地循环。然后有天早上当你想再次出发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突然背不动背包了,镜子里突然出现无数的白头发。

  ——如果真有,那样的时候……你会想要,哭么?

  ——不知道啊……没想过。先把这张试卷做完再说吧。

  ——好像明天又要考试了呢。浓硫酸稀释时的步骤是怎样的?

  ——那本黄色封面的参考书的一百二十二页,自己看呢!

  10

  穿着最新款的NIKE气垫鞋踩在几千年前的城墙上,你说应该心平气和地看做是时代的变迁洪流的进步还是应该或多或少的悲哀呢?

  早上八点,太阳刚刚升起来,在门口租了三人的那种自行车一路骑进去。嘉峪关在很里面,需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到达。可是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见城墙以及城墙上雄伟的城门。

  路过一个湖泊,里面长满了白色的芦苇。新生的朝阳颜色鲜红,所有的芦苇被染成红色,在水面倒影出柔软而带着皮毛质感的温柔。后来我们几个走进芦苇去拍照,表情温暖并且舒展。走出来才感觉到难受,裤子鞋子袜子里全部有着带刺的种子,粘在人的身上,然后被带到各种地方。

  以前的兔子或者野鸭穿过,然后有种子随这些动物出走。一路散播出新鲜的生命,在异地生根,萌芽,开花,然后长出新的带刺的种子等待路经者的再一次经过。

  于是生命生生不息。世界呈现盲目的幸福。

  应该是一个全国赫赫有名的地方,长城的最西面,曾经战果显赫的要塞,而如今,即使是在国庆黄金周里面,也只有三两游人,而且都是面容疲倦,那么在平时的时候,这个城池就真的是在人们的纪念之外了。几十年几十年孤独地站立在沙漠的边缘里面,背靠着国度边缘毫不繁华的城镇,面向一望无际的毫无生命的沙漠。风沙和落日每天都留下痕迹,于是它的身上就有了千年的沧桑,沿着荒芜的墙和龟裂的地面一层一层地滑向地心的最深处。也许几千年后整座城池沉入地底,再也没人可以寻找到痕迹,再没有人知道曾经有无数的勇士在这片黄沙上洒过滚烫的血。

  走上城楼的时候有个很小很破败的庙宇,走进去也只有一个关公的塑像,身上的红布全部落满了尘埃,整个庙宇昏暗得让人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墙壁上有破败的画像。在关公像前面有个破旧的录音机在放着佛教的音乐,一阵一阵带着让人昏昏欲睡的安神作用。

  小的时候我总是和外婆一起去城市里的天池山上的庙宇,外婆信佛,小时候每到庙会什么的都会上山去吃斋。所以很多年后的现在,我每次经过任何佛教的地方,童年的记忆都会全部席卷而来。阿亮花了十块钱烧了一炷香,hansey花了二十块抽了一支签,而我靠着红漆班驳的柱子没有动。像一个麻木的旅人一样面无表情。那个卖香卖签的人收钱的时候笑得一脸白痴样。

  在阿亮许愿的时候有两个老人走了进来,头发全部花白,走路蹒跚,我脚下的那个门槛对他们来说都显得格外难以跨越。他们穿着中国农民典型的粗布衣服,互相搀扶。他们的眼睛很浑浊,可是看佛像的眼神却很虔诚。刚迈进门槛老人就拉着自己的妻子跪下来什么都没说就开始磕头,本来佛像前有蒲团,可是两位老人直接跪在岩石地面上。然后那个白痴就过来叫老人花钱买香拜拜,当老人从厚厚的棉衣里面掏出一个用手帕包起来的信封拿出钱来的时候,我心里觉得抽筋一样的痛。因为他的那个包里面也就只有四十多块钱,然后他们花了

  二十块一人烧了一炷香。岁月沧桑的痕迹在他们的额头脸庞手背刻下了痕迹,我可以看到生命逐日逐月离开他们的迅疾。然后想想自己买一块洗脸用的CLINIQUE香皂就要一百六十多块我就想抽自己一耳光。

  后来他们缓慢地离开了那座庙宇,走上城墙。我们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安静而蹒跚地行走在西北燥热的正午逆光里,我的眼睛里只剩蹒跚的两个剪影。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将要去向哪里。他们不可能是附近的居民,因为这些城楼在他们眼中早就失去了神圣的意味,这些城楼在他们眼睛里面只是城里人少见多怪的那个“怪”,因为随处都可以看见丧心病狂的人在墙壁上写下的“XXX到此一游”。所以这两个老人应该来自我不知道的远方,可是远方到底是多远呢,两个已经进入暮年的老人需要行走多少个日子才可以到达这个边陲的荒废的城楼?需要多少虔诚的心态才能鼓起远行的勇气来瞻仰几千年前的干戈铁马?在我和roger抱怨火车卧铺真是难受的时候,他们又手拉手地在硬座上看完了多少个日出?

  Roger低声地对我说,如果老了能有个人陪在我身边,那真是件幸福的事情呢。

  也许我们早就习惯了孤独,在一起是热闹,是狂欢,是上帝仁爱的赐福。孤单的日子才是理所当然

  有些东西我们会轻易地遗忘。有些东西我们会深刻地悼念。

  有些东西转身就走头也不回。有些东西缠绕身边永不离开。

  总有孤单的时候。总有开心的时候。总有寂寞的时候。

  总有幸福的时候。然后再孤单。

  沿着台阶一直向上,台阶旁边是平铺的石板路,用来给马跑的,古代送战报的使者就是骑着马这样冲上城墙。我和roger很兴奋地去走了那个相当吃力的平路,以为自己是使者,走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马。

  当我们真正站到城墙上的时候,roger一直低声反复地说,太伟大了太伟大了。我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在说这个城楼太伟大了还是自己能够爬上城墙太伟大了。

  只是站在曾经几千年前的城楼上向西眺望的时候,我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我也很想和roger像平时一样搞笑,我也很想像逛所有的风景区一样比划着“YEAH”的手势笑得露出上排十颗牙齿,我也很想喝着可乐带着耳机双手插袋四处逛逛。可是我没有。我丧失那些平日里随手拈来的活力。我站在城墙上一瞬间有点想哭。

  我和roger望着最西边的那个城门,在很多年前,当中土的人们从这个城门出去的时候,

  他们就出国了,就是去了传说中路途遥远沿路危险的西域,去了风沙满天但充满神秘的西域。而如今的城门口,有的只是身上披红戴绿的用来经营的骆驼。那些骆驼皮毛没有光泽,一块一块地脱落,无论有没有弱智的游人爬到它们背上去拍照,它们的眼睛都是没有神采充满困倦的。然后它们齐齐地眺望着西边的方向,那里有着曾经荒芜一片的沙漠,也有着曾经盛世繁华的丝绸传说。而如今,只有流沙装点一路。

  我指着城墙外面对roger说,是不是以前的匈奴等外族人就是从那边杀过来的?

  Roger摸摸脑袋说,应该是吧?

  然后两个人傻站在那里,不说话,过了很久他说,应该把DV带来的。

  其实我想,即便是带来了,这种悲怆辽阔的感觉是永远拍不下来的。有些地方,只有当你去了,到了那里,双脚真实地踏在那些土地上,你才会感觉到一些隐秘的对话,那些暗示,那些季节变迁的秘语,你才能逐渐地听懂。

  后来就起风了,闭上眼睛我恍惚地觉得像是站在几千年前的城墙上,对面一片秋风萧杀金戈铁马。无数的人在我的耳边呐喊,寒铁衣黑色,指关节黑色,眼眶红色。一个英雄倒下,无数个英雄倒下。无数个不眠的夜晚,身披铠甲的将士,遥望东方的国度。那些敲剑击盏哼唱战歌的日子,那些黄沙漫天的日子,那些燃起篝火的日子,那些烈酒溅尘的日子。然后历史就这样书写了一份又一份卷轴,然后全部遗失在时间的旷野里。

  “披坚执锐兮,独守山冈;田园荒芜兮,谁与之守;邻家酒热兮,谁与之尝;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稚子意念兮,泪断肚肠;妻子思念兮,独守空房;年年草青时,盼君归故乡。”多年前背诵的歌谣从天空飞过,投下斑驳的影,覆盖了整个边陲的城池。

  没有大雁。所有的大雁都在千年前飞走了没有回来。

  11

  他们说,告别是为了更好的纪念。而我只知道,在我们转身离开之后,在国庆黄金周结束之后,这个边陲的城市将不再有人经过,直到下一个旅游旺季的到来。

  几千年的历史被抛在身后,城墙依然斑驳依然掉落灰尘。

  我们挥手种植下的纪念,在我们一转身的瞬间,全部枯死在黄沙里。

  12

  我见过一场海啸 没看过你的微笑

  我捕捉过一只飞鸟 没摸过你的羽毛

  要不是那个清早 我说你好你说打扰

  要不是我的花草 开得正好

  多年前看到王菲的《新房客》里出现的风车突然出现在黄沙弥漫的戈壁上。一群人下来,站在下面仰望那些转动的巨大旋翼,风从耳边喧嚣叫嚷着跑过去。Hansey说,从今以后,你都不会再忘记这种声音。旷野里巨大的如同呐喊的风声,像是拥有足以带走一切的力量,让人站在大地上仰望的时候失了聪。

  风衣被吹得猎猎做响,头发在风里纠缠在一起。张不开眼睛,张不开嘴巴。只剩下在身边来回往复的风声,浩大,像是从天而降的祈福颂歌。

  大风吹。大风吹。春光比夏日还要明媚。大风就这么带走了时光带走了一切,听着王菲《新房客》的时光竟然已经退到了三年前。那个时候的自己还骑着破旧的自行车赶去城市中心的一家小音像店里拿订购的新专辑。而一转眼,她穿着比花朵还要鲜艳的最新一季的顶尖时装出现在《将爱》的封面上,一脸笑容明媚。

  时光啊日子啊就是这么过去的。

  晚上躺在汽车上,头顶上是星星密布的苍穹。已经忘记多少年没有看过这么多的星星。而且是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多的如此清澈的星星。Hansey指给我们看北斗星,以及它指向的明亮高悬的北极星。还有各种星座,我们仰起头用手指划出一个又一个的传说。突然想起杨乃文《祝我幸福》的第一句:满天星星在眨眼,他陪在我身边。

  可是现在,你陪在谁的身边呢?在做什么,在说些什么话?抑或是在听着什么歌曲突然想起了谁。这个谁是我么?

  13

  在敦煌开始发烧,整个人像是要燃烧起来,却又没有一丝力气,软绵绵地像踩在棉花上。所以莫高窟在我的眼睛里就带上了诡异的色泽。

  尽管七百多个洞窟只能对我们开放十几个,尽管不能开灯只能打着手电进去参观,尽管不能带照相机不能带拍照手机,尽管我头晕目眩四肢无力,但是我依然要说敦煌是伟大而不可描摹的。

  那些飞天那些神色肃穆的佛像,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一直一直出现在我的睡梦里面,而当我真实地站在它们面前,当我仰着头看着几千年前的色彩像是观望着天空的五彩祥云,我就觉得陌生了。我就觉得恐慌了。我就觉得难过了。

  其实飞天早就飞天了,留下的是什么呢?那些佛像脸上的金箔一层一层剥落,在岁月风沙的摧毁下变得面目全非。那些壁上凝固下来的千年传说真的就这么变成了传说。谁都不会再去想起,释迦牟尼曾经是个真实生活在世上的人,曾经他也笑过也在一棵树下休息过。也曾经卷起裤脚走过一条清澈的溪流。

  当你走在这些几千年前出现过的事物周围时,你会觉得时光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它是流动的,也是静止的,当你一回过头的时候,也许时光就倒退了三秒,当你再回过去,一切又重新回到原样。只剩下远古的色泽依然有动人的魅力,丰满的肉身上有袈裟一褶一褶地隐藏着时光。来和去都变得不再重要,生和死也被模糊淡化。那么剩下的是什么呢?佛祖高坐莲花座上沉默不语。不语不观,则通明。也许世人都该刺了目穿了耳,失明失聪才会知晓世界是什么样。不然诱惑太多繁华太好看,过尽千帆依然在等待下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贪婪

  。是人最大的死症。

  藏经洞早就没有了经书,那些经书如今散落在世界各地,中国仅仅只有零星的一点点,这该是悲哀还是什么呢?

  那些蓝眼睛白皮肤的外国人一边游览一边赞叹历史的伟大,我不知道他们的导游会不会也对他们介绍他们的祖辈曾经是无耻的贼呢?

  去看一个敦煌最大的佛像,导游说这是世界第三大佛,第一大是在乐山,第二大是在荣县,荣县呢,竟然是我家乡自贡的一个县城。在如此遥远的地方听到有人谈起你从小生活的城市,感觉是如此的微妙和不可言说。

  太阳软绵绵地照在身上照得我更加软绵绵。离开的时候全身的力气都消耗掉了,回过身看到佛祖慈悲的伤怀。目光里闪烁的色泽几千年前就曾经出现过,而且还将几千年地存在下去——如果还有另一个千年的话。

  有人说,我就想站在山上,看看脚下的莫高窟,我想站个几千年,我想看看它消失时是什么样子。

  14

  鸣沙山。月牙泉。

  感觉应该是窦唯专辑里的两首歌曲的名字。带着缓慢的情绪,以及各种随手拈来的中国民乐。

  拖着发烧的身子爬上了沙漠的最顶端,然后又坐着滑沙的滑板下来。其实如果是单纯地为了玩滑沙我肯定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两天没吃东西并且热度没退的情况下,谁都不会去爬这个曾经带走了无数人生命的沙漠。

  只是我在想,单纯地想,我想看看沙丘那一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然后我看到了,沙丘的后面还是沙丘,没完没了的沙丘,再也没有了城市的影子,偶尔有一个蚂蚁一样大小的人影行走在沙丘之上。这就是曾经让人无限遐想的丝绸之路么?曾经波斯的香料以及各国的特产就是从这里来回进出中国,曾经的盛世繁华,曾经的歌舞升平。就是如今眼前这些沉默不语的黄沙么?

  在银川看到的沙湖根本就不能叫做沙漠。而现在,当你站在沙漠的面前,你会恐惧,会发抖,那种莫名的恐慌会一瞬间把你湮没。黄尘古道,刀箭卷轴,一切都不复存在。

  黄沙是安静的。安静是永恒的。永恒是历史的。历史是湮没在黄沙里面的。

  落日在黄沙的背后缓慢地沉了下去。随着我的思绪以及无法出口的感慨。

  后来从沙丘上滑下来,没人告诉过我会满口满脸的沙。于是一群人下来站在一起互相“呸呸呸”地吐沙。

  月牙泉一天比一天干涸。当地人告诉我,也许有一天,就不会再有水源了呢。曾经在无数的电影里,《天脉传奇》、《天地英雄》等等里面见过这里的景色,可是真实地走进来,却会感觉到根本没有电影里的辉煌,有的却是让人心痛的破败和难受。那些曾经叱咤世界的美景,那些曾经贵为咽喉的丝绸要道,如今就日复一日地摧毁在这个无人问津的沙漠里面。

  骆驼依然是麻木的表情。还有所有靠旅游业营生的人。他们的嘴唇干裂,皮肤暴晒成黑色。我看了心里难过。

  15

  ——你说如果离开了一个从小生长的地方,你会在多久就开始不可抑制地对它想念呢?

  ——不知道,一年么?

  ——也可能是一天也说不定呢。

  ——可是想念也是没用的,又不能一想念就马上飞回去。除非你就是在家附近的村落走走,累了又回去开着冷气有着好吃的水果罐头的房间继续用笔记本看动画片。

  ——那么你说,以前的东西会忘记么?

  ——会的,真的会的。所有离开的人都信誓旦旦地说过他们不会忘记曾经的一切,可是最后都忘了,无一例外地忘了。他们会有自己全新的生活,有自己全新的朋友,重新找到自己的爱,重新拒绝别人的爱,他们会开始熟悉每一条陌生的路,会知道在哪一个转角有超市可以买到新鲜的牛奶,会知道在哪里搭车去听一场下着雨的演唱会。所以我们要祝福他们,在全新的世界里面,要过得幸福。

  ——真的是,这样么……

  ——嗯。是这样呢。

  ——那么你说,人呢?以前曾经爱过的人全部都会忘记么?

  ——这个你别问我,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也许当我有一天真的走了真的离开了,那么我再来回答你吧。或者,你也可以告诉我答案呢。

  ——……你说,如果我现在哭的话是不是很丢脸呢?

  ——那是当然,所以你不要哭,你哭我会觉得很恶心的然后送也不要送你了直接打车回去。

  ——这么多年都不变,你真是冷漠的人啊。

  ——谢谢。

  ——无论你是否相信,我都会一直想念你的。

  ——我相信,我干吗要无缘无故地去否定呢。只是这样的话,说的人认真,听的人就不应该认真。说的人不认真,听的人就会认真的。

  ——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看今天晚上,果然是没有星星的。

  ——不单是今天晚上吧,这里好多年看不到星星了。

  ——不知道那边会不会看得见呢,应该会很好看吧。

  ——不会的,日本的天空很浑浊的,并且很脏,云朵都是灰色的。浅灰色,就是你生病发烧的脸一样难看。

  ——我生病发烧的时候其实有另外一种性感。哈哈。

  ——……呕……那么,再见……了?

  ——嗯,再见。

  ——再见……

  ——你他妈的有完没完……

  因为哽咽而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无论是否记得我,请你一定要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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