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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声

    【目 录】   

作者:落落

{※※在最后的夏天看见——有一千只鸟飞过头顶,翅膀交叠蔽日,光线暗淡风声呼啸,朝南的树冠被整个儿吹破,抵制显得徒劳。暴雨滂沱,漫山的红花溃烂在泥水,小路多处断开。}

  有根神经在脑袋的某个角落突然崩断,左眼一下刺痛无比。世界在这半边迅速模糊。另一边维持清晰。浅眠下意识揉眼睛,疼痛又突然没了影。手指落空,徒劳地绻着。

  不止一次这样了,像是中了法术,细胞里埋着疼的种子,遇见水就会生出尖锐的刺芽,土地在血液里形成裂口,随后那棵花朵又去向无踪。浅眠没有见过那个巫婆,也不知道她究竟做了什么。她把这解释为太累。最近有好几次在电车上睡着坐过了站。

  只有放学后的这一段时间,才像是被磨过边的,手感粗糙而安心。虽然最近眼睛莫名其妙地发疼,但大多数时候却也无碍。每天走在回家的路上回过头来看学校,那里就已经点起了为夜自修开的灯。学校一张黑脸,无数亮白的眼睛。

  这个想法每次都得到反复提醒,并不是什么舒服的想象。以至于挤在车厢里,反而会让人不禁舒了口气。车厢里有许多味儿,更因为是冬天全被堵在窗户里出不去,便在人的身体内外循环——挎包的牛皮味、围巾的毛味、还有塑料袋里的水产腥味全都融汇掺杂,最后就化学反应出了整个傍晚的味道:倦怠和疲惫,织上迅速褪去的暮色,拥挤的空隙里没有意外和突然。

  时间是能在味道里停止的。偶尔有这样的错觉。

  尤其是当电车进入隧道,江底的潮湿粘合地搅拌空气,光线在头顶平行消失,视界里迎来变成暗红色的国度。不是血块的暗,也不是嘴唇的红。每个人的脸都像被镀上面具。厚厚一层,涂着勉强的形容词。那些面容突然显出前所未有的忧伤,在温柔的暗地里缓慢变化。像是假的。又或是最真。

  浅眠在这时看见了转向自己的一张脸。额头、发线、眉梢边的句点;没有表情的忧伤,在视线里绕成矛盾的盘结。

  他的眼睛落在上面。半浮半沉。

  浅眠微微张了张嘴,整个心里无声无息。

{※※月亮红色,瞳孔紫色,潮水盖住脚面灰色,指关节绿色,向日葵园黑色,向日葵们统统黑色——在最后的夏天看见,一千只鸟飞过的地方,死去的森林复活,一片银白色。}

  冬天的所有都遍地银白。掉下一根头发也会留出纤毫的轨迹。人在上面快乐地奔跑,脚印歪曲指向钟楼。抬眼看的时候,时针分针并合,宇宙在上面保持完整,所有星星宛如尘埃。须臾拼接永恒的长度。

  眼睛又刺痛了起来。

  等到放下手,车已经开上地面。像谢幕后的演员,满车的人都回复了之前的样子。妇女的笑容尖利,睡在座位上的人有着死去般的安详,小孩子的嘴角保持着天然的残忍,高亢地喊着话。浅眠慢慢转动视线,寻找之前的那个男生。

  额头,谁的额头;发线,谁的发线;眉梢不完结,表情复制成多份。浅眠找来找去见不着,想要换个位置又被堵得严严实实。突然冒出的焦急在两头扯着心脏,手腕上的脉搏留下密码,却无法解读。

  直到他再次扭头看向这里。

  清晰的额头和黑发,眉毛以及眼睛。四处的清寡,组成最后一整个的熟悉。落进池底的熟悉,从浅眠的喉咙里缓慢上浮,却在喉咙口转了几圈也摸不到出处,乱成一团。最后顶破温度的界限,她在脸红前喊了一声:

  “盛夏——”

  他的表情在声音触及的地方受了冲击,缓慢而又巨大地更改,临末变成一种无色的微笑,跟着回应过来:

  “浅眠。”

  “哥哥。”

  “浅眠。”

  声音反复,终于彻底散开。车厢里没有更多的空间,可车厢里还有两点,以及中间的直线。浅眠在这里紧紧抓着胸口的衣襟,上面皱出成花朵的脉络。透明的蔓延,覆盖周身。天空在车厢上碎成凌乱的几何,大地早在视线下消失,没过呼吸的血液在此和时间并列,湍急粘稠,危险的气味。

  盛夏努力穿过人群向浅眠走近。终于贴到她身边,拿手顺过额前的头发,露出往常的眼睛。黑色和棕色,细节的白,目光就从这里无形地流出,积在她的鼻尖。他比原先更瘦了点,脸部的骨头在皮肤下清晰地组成,所以微笑里的疲倦无处存放,整个儿注进她的眼里。

  “……要回家吗?”

  “对,哥哥呢?”

  “嗯,赶去补习。”

  “也是坐这路车?”浅眠是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

  “不是,只是今天去外面,从那里到学校只有这辆车。”

  “哦。”她想了想,“好巧。”

  “是啊。”他拿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突然顿了一下,收回去时袖口擦过浅眠的头发,沙沙作响。经过之处,全都是痕迹。连他的说话短短地生成在耳边,也变成了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浅浅色泽,凉凉一片。

  还和以往一样。

  贴着盛夏的胳膊更改着大大小小的面积,有时候到站上下客,人群的拥挤使他半个身体都朝浅眠靠下来。空气里穿过无数的细弦,交错分割,留下的只有熟悉的气味,以及梦魇般的阴影,在他的半个侧面里清晰编织。浅眠的眼睛没有疼,却依旧抬手去揉眼睛,将盛夏的身体微微抵在外面。

{※※心里一片荒芜,只有它们知道丰收的毫无意义。着火的池塘,塌陷的山谷,斑马成批的尸身,整个世界的荒芜,都在最后的夏天,被一千只鸟飞过的轨迹,划上了句号。}

  盛夏提前两站在浅眠之前下了车。他挤过人群前对她说了声“再见”。再见在文字里只是告别时的用语,没有人想过是否真的还会再次遇见。电车发动时气流带起他的头发微微飞扬,浅眠惊讶自己能看得那么清楚。随后他抬起脸对自己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悲伤却一眼可见。

  如果真的再次遇见。

  被盛夏点在额头的感觉突然强烈逼人,两个微小的触点往下长出巨大的根茎,从皮肤一直掘向秘密深处。带着剧烈的灼热,读向整个心脏,变成不断强化的描写,让这个细节变成了巨大的篇章。

  他的指尖依旧留有粗硬的角质,点下的力度却总是小心翼翼般轻柔。手掌临在眼前时能匆匆看见上面的细纹,三条线清晰地在最后细化消失。随后他突然犹豫着停顿了,把手收回去。

  浅眠用手捂住嘴。

  她依然记得关于盛夏的一切。他的身高,他的校服外套,第一颗纽扣春夏秋冬总也不系,他的表情,总是轻薄得好象一触就散,以及他的声音他的习惯,他习惯在饭前喝汤,习惯穿白色衬衫,习惯用手去点自己的额头,然后喊她“浅眠”。

  而她总是喊他“哥哥”。

  晚上和母亲稍聊了两句,浅眠就回了自己的小房间。拿手撑着额头,眼睛重又刺痛起来。她不管不顾,找出藏在抽屉里的照片。四个人,两个男性是爸爸和哥哥,两个女性是妈妈和自己。照片上留着一个指纹,那是当时盛夏抓得紧了的证据。

  所有人都笑得无风无浪,好象全世界的幸福都跟随着洗影现形,不用考虑年月是否会让它褪色。

  照片上盛夏揽过浅眠的脖子后抚住她的胳膊,在她傻傻大笑的对比下,是一个显得越发干净的微笑。当时两人十四岁。盛夏已经完全是哥哥的样子,尽管才大她八个月而已,却时刻把妹妹好好地保护着,让她感觉自己犹如公主般无限幸福,而哥哥就是王子,永远骑马在侧。

  浅眠把手指叠住那个指纹,透过自己的手指,看见当时盛夏用力捏着它的样子。神经在指间清晰凸起,微微放大的骨节和透明指甲。他站在灯光下一动不动,让浅眠甚至以为他死了,但随后他还是转过身把照片放在桌上,低着头快步走开。

  所有能留给她的,他都留下了。照片,以及点在额间的压力,包括关于他的全部记忆。

  母亲在外敲门让浅眠去喝热粥。她端着碗走向自己时让浅眠不自觉地眯起眼——比起爸爸,盛夏长得更像妈妈,一样清秀的五官,一样隐忍而脆弱的表情,看仔细了,甚至发现连眼睛和耳朵都那么相似。

  她突然开口:“我今天见到哥哥了。”

  和预料中同样的,母亲差点把手中的碗打翻在地,却还是用力闭了闭眼睛,端平后朝自己走来,一边出声:

  “是吗,他还好吧?”

  连对待突如其来的境况,也一样咬在心底,只在表面飘起稠白的雾水,让所有都维持依旧的平静。连这个,盛夏和妈妈都一样。

{※※在那里告别,分离为了更好的怀念。是谁这么说的。等到世界颠倒,脚下掠过一千只飞鸟,土地在头顶细细溃动。还有哪些怀念能够从依旧不变不初,在震动的翅膀下筛出所有最初的微笑。}

  他还好吧?

  大概吧。

  浅眠什么也不知道。她今天只是草草地读了他的三言两语,并且也只有激发了关于回忆的无穷无尽,关于他的所有新章,都在远处日夜生成,自己却依旧一无所知。没有再长高,却又瘦了点,老习惯总是改不掉,然后贴住自己的身体,绷着细微的力度。还有呢,还有呢。什么也没有了。

  母亲睡得很早,浅眠却知道她一定难以入睡。她从不会去责备母亲当初的决定,虽然那样的错误多半要两个人承担,可这些后果到现今已经生成如巨大的榕树,并垂下许多枝条生成了新的森林,于是没有人能够将它推翻干净。

  踏过街面上的积雪,看见站在对面的盛夏。这回是浅眠打电话把他找出来的。自己的亲哥哥,却要通过自己的同学的邻居的父亲找到他的电话号码。浅眠握着数字时感觉那八位的号码里有着能治疗自己眼疼的秘方,虽然只是一层幻想,但自那天以后,眼睛真的再也没有疼过。好似找到了接合的材料,大脑在僵死的地方重又建起了活动的桥。

  他穿着冬季校服的厚大衣,脑袋就显得小小的十分有趣,浅眠一路走到他面前,看见盛夏温和地笑着,鼻尖红了一小块,是脸上最深的色彩。

  坐在茶馆里,玻璃上起着均匀的雾,浅眠用手去敲印子,没过多会而手侧就凉出红饮子。侍应生不失时机地将窗擦干净,浅眠有些尴尬。

  “你还是这样啊。”盛夏脱去外套后露出浅色外套,浅眠从来就以为他才应该叫“浅”眠。却偏偏颠倒了。

  “你不是也是。”浅眠指指额头。

  盛夏笑着,缓声问:“学习还忙吧。”

  “挺忙的。我脑子不好,好多做不来。”

  “嗯,你脑子没我好。”

  “臭美。”一声骂出去,浅眠有些愣,看见盛夏也飞快地看向自己一眼,连忙接过话题,“哥哥,你最近好么。”

  有些太自然了,不能这么自然。语气和措辞,声调和句意,全都不能那么自然。那些是过去的味道,一针一线绕住心脏织下精心的包裹,会让某些危险得到不怀好意的宣扬,而事实上,所有都只有客套了,才会平静地将自己渡向对岸。没有支道能偏航,没有支道会影响。

  盛夏在对面一口口喝着茶,脸色因为暖气而逐渐红润着。在这里完全看不出关于他的陌生,从记忆里不断翻新的片段飞快地恢复了整个世界。浅眠用手包裹住茶杯,看见上面旋起的水纹,好象那是盛住他声音的结果,他的语气和措辞,他的声调和句意,客套地在水面上轻轻点过。

  “哥哥你……”突然打断他。

  盛夏停止说话,看向浅眠,然后又移开视线,看着远处沉沉的天:“怎么?”

  “你想过妈妈么。”

  你想过我么。

  “……不太。”

  “你希望爸爸妈妈重新复合么。”

  你希望我们重新在一起么。

  “没想过。”

{※※好象死亡般盛大的悼念。风吹过残余的视线,河水翻滚高涨,堤岸在余日里轰隆倒塌。在最后的夏天,看见一千只鸟飞过头顶,扑向死亡。如同盛宴就要开始。留下哭泣的鬼影,灵魂赤裸无处可去。}

  跟在盛夏身后走,一步步踏着他的影子。有时是脑袋部分,有时候是脖子。全都是同一层浅灰,在融化的雪地上削开一片。下雪了。

  漫天的雪。在雪中对视,雪花们具象着目光。

  所有的,又望不尽那些所有,每一片的,却又找不出究竟是哪一片,它们都是笼统的新大陆,藏着各自的空间,繁衍各自的冰点。阳光在上面笼统钝去,留下毛糙而简短的光影,直投到微疼的眼睛。浅眠默默地看着盛夏,直到无法遏止的眼泪流过脸颊的弧线,看见他在雪的对面再次走近。

  伸手点点自己的额头。冰凉的压力。随后缓慢下移,经过了浅眠的鼻梁,以及嘴唇,最后拦过她的肩膀。

  再没有更多可能出现了,像要凭空生造也不可能。几个轮回从上面变换至今,蝴蝶撒下鳞粉,青蛇褪下外皮,可爱的,可怕的,都不会是他们之间的意义。哪怕自己有血肉和经脉,骨骼齐全,思想在雪中发生,也只是发生,没有结果,不会有结果。

  “哥哥你已经完全忘记我了么?”

  没有回答。

  “我们不该再次见面么?”

  还是没有回答。

  浅眠用力扳开他箍住自己的手,盯着盛夏的眼睛,他的瞳孔收紧了所有光线,因而黑沉一团,搜不到任何有力的词语能形容他此刻的表情。浅眠把手覆上去。

  这是她的习惯动作。

  当盛夏点过自己的额头后,浅眠就把手覆住他的眼睛,感觉睫毛在手下如同温柔蠢动的小夜蛾。他们从小养成这个习惯,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十六岁的那年,盛夏把手指在浅眠额间轻轻戳过后,看见妹妹的手心里惯例地覆上来,阳光在她的手掌后激烈射过,留下一个半透明的微红的影象。

  ——盖在眼睛上的手,在中间有细碎的汗,于是眼睛在下面被濡湿,等到浅眠把手取开,盛夏看见了她暖色的笑容。抬手去抚摸。

  那年他们都是十六岁。

  “这是不自然的。”

  浅眠重将手掌收回,盛夏鼻尖的冷让她在最初有些发颤,他的面部轮廓已经比记忆里的更鲜明,突起和凹陷的全是让人惶恐的具体。浅眠看着他又睁开眼睛,听见他开口:

  “这是不自然的。”

  过往的迷惑在身后嘎然而止,变作一场仓促的逃亡,有谁记得时光许下的承诺说那些寂寞几时愈合,天空中盛不下花瓣的开放。可是所有季节都在后来习惯下雪,每棵树枝都不见了鸟的歌唱。心里全部的秘密,都难以在情感上实现,它们片片发黑,在头顶变成越过的翅膀。

{※※夏天简短。语言僵硬。在那里告别,分离是为了更好的怀念,是谁说的。目送一千只鸟震动翅膀,声音如雷般在谷间回荡。连告别声也再听不清。}

  十六岁的盛夏抚过浅眠的脸,直到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地像碰了烙铁般抽回手。然而后果已经在手指间迅速溃烂。浅眠站在原地,脑海里反复着方才的感觉。盛夏的手已经长得比自己冰冷数度,染在脸上的微凉于随后变本加厉地燃烧。

  浅眠看着盛夏走去穿鞋,弓下腰的时候视线来不及回撤,跟着在上面纷纷滑落,于是他的肩胛中间锋利地凸出。无比清晰,而又暧昧一片。

  他从小就是她心里惟一的王子,穿过整个森林策马而来,走上台阶点点她的额头,她就跟着走。那是盛夏。名字里不计三季,只留下关于夏天的总结。他的表情在成长中缓慢地清晰,成了眼下清寡的一片,表情找不准落点,全都轻轻散开。

  除了他匆忙抽回手时的急噪和恐惧,深深地落进两个人眼里。

  晚上回家后,浅眠把照片重又拿在手上,自己像是被盛夏抱住般地坐在蛋糕前,然后是母亲和父亲在后面笑得如此完全,虽然他们在两人十七岁时就分道扬镳。一个带走了哥哥,一个留下了妹妹。不通音信,绝无往来。

  盛夏是最先知道消息的,那天浅眠放学回家,他正坐在桌前翻着照片。她走近去看,见他对着全家合影出神,听见自己靠近了才抬头,习惯地抬手去点浅眠的额头,举到一半明显地迟疑着,在半空中不骗不倚地停住,几秒后才终于又点了上来。

  自从十六岁那天,盛夏每每习惯地要点她的额头时,总会在伸手后反悔抽回。浅眠知道是为了什么。所以这次才无比吃惊,却跟着把手盖住他的眼睛。

  小夜蛾。贴紧了,能感觉到眼珠的细微跳动,鼻梁下的呼吸反逆上来,掌心微热。盛夏握住浅眠的手,把它移到眼前。

  “他们要离婚了。”

  眼睛在灯光里漾着水般的无奈,表情却依然咬得平静如初,只有脸色略微苍白了些,又或者并没有。什么都在盛夏脸上完好无损,只有被他握住的手掌,感觉到冰冷的粘汗。

  浅眠没有能力去安慰盛夏,反而哭做一团需要对方来安慰。盛夏渐渐地拥抱住她,一声不出,将她的下巴搁在胸前。眼泪巨细无疑地流进纤维里,心脏湿热一片,再没有不解或失望,融化了它的是最真实的喜欢。喜欢得在身体里下了法术,总有将来要在眼睛扎下刺痛的巨毒。

  在盛夏跟随着父亲离开之前,浅眠知道没有人会给自己这样的拥抱了。他的无声和她的眼泪,雕琢出同样的荒诞,随后是自身的无能为力,让呼吸把其余的全部一概回避。

{※※于是,不问过去,不提将来。}

  依然是黑白刺眼的教学楼,浅眠背着书包赶紧走,像身后有东西在追。车站上排列着满满的人,那样熟悉的倦怠感在眼里盘旋着困意。她把长围巾在耳边嘴下绕了几圈,感觉暖多了。

  上车后是熟悉的味道,以往让人觉得粗麻布般安心的纷杂的怪味,浅眠往里挤,看见了扎眼的校服外套。抬头看见盛夏,默不作声地移过去。电车有时更像浮船,人被摇摆的节奏暗中催眠。于是暮色昏黄,生命都没了迹象。

  时间分分秒秒。它的长,长过几万几亿个日月,山脉拱起或是蚂蚁死去,都在里面投下事件的影子,它若收身变短,一声咳嗽也能变成人生之最。

  浅眠听见盛夏两声一大一小的咳嗽。他有些紧张地回看向自己,两人沉默地对视一会。浅眠把书包放在两腿间,抬手解下了围巾。很长的围巾,绕在自己身上还余出大截,浅眠把它随后缠过盛夏的肩,又提了提,扣住他的脖子,松松地垂一圈后到了尽头。

  然后是默默冷去的白昼,然后是时停时进的车厢,然后是包围在身边的各类味道,然后是婴儿大声的哭闹,然后是在地上缓慢消融的雪水,然后是眼睛里一线巨疼,终于在上面破开小口,流下的不知是不是眼泪。

  还有什么可以,如果没有什么不可以。

  电车在进入隧道前,浅眠侧身正对盛夏,伸手覆盖在他的眼睛上。这个原本突兀的动作因为光线的快速昏暗而被人忽略,浅眠感到他迟迟没有眨眼,直到自己重又把手移开,盛夏探过手臂把她抱紧。

  如果什么都可以。

  “我也知道这很不自然。”

  如果什么都变得自然。

  “我也知道有些东西没法更改。”

  如果有些东西可以更改。

  “我也知道这样下去事情只会变得更坏。”

  如果事情不会变坏。

  “可是……”

  如果——

  “那我就能喜欢你么?”

{※※现在的现在,夏天在最后仓皇逃走,有一千只鸟从头顶飞过,翅膀交叠蔽日,光线暗淡风声呼啸,朝南的树冠被整个儿吹破,抵制显得徒劳。无所谓绝望,无所谓悲伤,现在,还有夏天在鸟群上空,炙热的太阳。}

  眼睛里没有再发作那些古怪的疼痛。浅眠却已经习惯了用手去揉眼。即便知道这不是个卫生的举动,还是一次次地无法抑制。人就是这样形成了各种习惯的。

  浅眠已经知道那个巫婆的模样,她坐在盛夏身后,看见他突然举手抚住女孩时,咯咯笑着念起魔法。现在她去向不明,也许早已在哪片河泽边衰老死去,那她是否还记得当年作过的每桩行径,是否有过忏悔。这些也都成了题外话。

  她的思绪已经潜得很深,在地下听见许多细微的响动,并非是伤心,也并非是兴奋,是有平静的水流在上面的泥层里改变着城市的地温,或许她能一直沿着它们找到某些财宝,好比某些永恒不朽的珍藏。

  想到这些浅眠在车厢里安静地笑了。这里真是个能让人彻底松懈的地方,如同解开身上的护甲,在狭窄的空间里感觉到自己表层的脉络,血液密密渗透,带着它的象征、定义和不言不语的声辩。

  至血至亲。

  盛夏随着父亲转去外地,母亲和自己去送了,四个人在车站见面,并不激动。比起丈夫,母亲关心的更多是自己的儿子。带着许多衣服和七零八碎的东西送去给他。母子俩确实非常相象,尤其是火车发动前,盛夏和她都带着同样忍耐的面无表情。

  浅眠把手伸给他,两人抓了一小会就松开。就这样松开。

  从隧道里出来,天空流露出春天的灰绿色,冬天说过去也就过去了。下车后,浅眠在地上最后蹭了点雪,黑色的看上去挺脏。随后听见震耳欲聋的巨响。

  抬头。

  看见有一千只透明的鸟飞过天空。云层翻滚怒吼。阳光胆小地逃散,留下视界里无边的昏暗。浅眠的眼睛突然重又刺痛,她拿手覆在上面。

  如同覆住十六岁时的盛夏。

  只是到头来,他们从没有在夏天听到过飞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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