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里是清寂极了。那走廊隔壁的屋里挂了一架时钟,那钟摆吱咯吱 咯的声响着,每一下都听得清清楚楚。丁古云对窗子外面望望,夜色益发的 昏黑,隔了玻璃窗户的光线,但见蓝田玉一个模糊的人影子,很苗条的当了 晚光。他看她时,心里也就想着,这倒很像一副投影画。蓝田玉口里唱着歌, 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丁古云说话,也感觉无聊,这歌是不能继续向下唱了,回 转身来,又向窗子外望了一望,因道:“怎么夏小姐还没有来?”丁古云笑 道:“可惜她的好朋友没有来。若是那个人在这里,她一去立刻就会回来的, 她是个感情最热烈的女子,你倒和她说得来。”丁古云说这话,在屋子里的 光线暗淡中,颇在探望蓝田玉的颜色,然而相隔两丈路,恰是不大看得见, 仅仅听到她嗤嗤笑了一声。随着是茶房送进灯火来了,他倒是关心着这旅客, 怕久坐在屋子里,闷的慌,便向丁古云道:“今天晚上天气很好,有很大的 月亮。城里是看不到这好的月色的。你先生要不要去散步?”丁古云只微笑 了一笑。他出去了,蓝田玉笑道:“这茶房倒是一个雅人。”丁古云道:“若 不是等夏小姐,我们就出去步月一番也好。”蓝田玉开了窗子向外时,一柄 银梳子似的新月,正挂在半空里,百十粒稀疏的星点,远近着配合了月亮, 眼光所望到的地方,正不曾有得半片云彩。那清淡的月光,洒在地面上与树 木上,正像是涂漆了一道银光。远近的虫声,随了这月下的微微晚风,送到 耳朵里来。她看到,也觉心里清凉一阵,因道:“这月景果然不错。在重庆 这地方倒是一年很有限的几次,丁先生也来……”她一面说着,一面回过头 去呼唤丁古云。不想他早已站在身后。背了两手在身后,向天上望着。出于 不意的行动,倒让蓝田玉大吃一惊。心房砰砰乱跳,将身子向旁边一闪,就 离开了他。丁古云看她这种情形,也觉得是自己出于鲁莽了,便手指了天外 道:“这些夜景是很好,尤其是在楼上看很好。”蓝田玉站着定了一定神, 笑道:“丁先生饿了吧?我陪你吃晚饭去。”丁古云道:“我们应当等等夏 小姐。”蓝田玉道:“我们不妨到楼下食堂里去等着她。”丁古云沉吟了一 会,点头道:“也好。”于是两人同到楼下食堂里来。
这里倒是距离乡场不远的所在,食堂里悬了几盏油灯,照见来就食的男 女。竟有六七成座。丁古云由蓝田玉引到食堂角落里一副座头上坐下,向四 处望了一望,因笑道:“这个幽静的所在,居然光顾的不少。”蓝田玉在他 对面坐了答道:“正是好幽静的人都向这里来,这里反是热闹地起来了。若 是在星期或星期六,来晚了,照例是什么都买不到吃。”丁古云道:“既然 如此,我们先要菜。”说着。把茶房叫了过来,要了六七样菜。蓝田玉明知 是他要请客了,便说太多。丁古云说有三个人吃饭,必须这些菜。正这样磋 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子手上拿了一张纸条,跑到蓝田玉面前来,交给她 看。她看了笑道:“夏小姐不来了。这个小孩子,是房东家的小姑娘。”丁 古云笑道:“她为甚么不来,莫非她的好朋友来了?”蓝田玉道:“这个时 候,哪会有朋友来拜访她?”丁古云笑道:“蓝小姐难道还不晓得她现在恋 爱期中?”蓝田玉抿嘴微微一笑。因握住了那小女孩子的手道:“没有什么 事了,你回去吧!请你对夏小姐说,吃完了晚饭,我就回家的。”那小女孩 子鼻子里答应着,小眼珠只管滴溜的转,向丁古云望着。蓝田玉笑道:“小 妹妹,你认得这位老先生吗?你老看着他?”小女孩笑道:“他好长的胡子 哟!比我祖父的胡子还要长着多的多呢。”蓝田玉轻轻拍了她一下肩膀,笑 道:“这孩子一点礼节不懂。”那女孩子一扭身子跑着走了。丁古云对这小 女孩的批评,倒很透着难为情,手摸了胡子强笑道:“为了这一把胡子,常 常引起人家的误解,以为我是很大年纪的一个人。其实我还是个中年人罢了。 在欧洲,像我这样大年纪的人,还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呢。”蓝田玉笑道:“既 然如此,丁先生为什么故意养起这一把胡子,冒充老年人呢?”丁古云笑道: “这倒不是我要冒充年老,因为我觉得在艺术的观点上说起来,长胡子是很 有一些诗意的。不过在抗战期间,我这种看法,也许有些错误。”说着,哈 哈一笑。蓝田玉自不敢说老师留胡子错误,也只是随了他一笑,并没有说别 的事情。随着茶房是送上酒菜来了。蓝田玉望了茶房放下酒杯子,因道:“我 仿佛记得丁先生是不喝酒的。”丁古云笑道:“我也勉强可以奉陪一杯。我 想蓝小姐一定是会喝酒的,所以我在菜单子上,就悄悄的写上了二两白酒。” 蓝田玉笑道:“酒当然会喝两杯,可是怎好在先生面前放肆。”丁古云已伸 手在她面前取过酒杯子来,给她斟上了一杯酒,一面笑道:“当年我在学校 里的时候,就已经说过,我们在讲堂上是师生,出了学校门就是朋友。现在 你早已在社会上服务了,还谈什么师生?自今以后我们只当是朋友就得了。 来来来,现在各干一杯酒,敬贺我们友谊的开始。”说着,他就自斟了一杯 酒,举着杯子,向蓝田玉望了一望。蓝田玉早就心想这老长胡子的话,越来 越露骨子了。可是自己正需要一个偶像和自己找出路,原就怕这老家伙一本 正经,不肯对青年女子帮忙。既是他自己愿意钻进我的圈套里,我还不放手 做去,等什么?什么事,都像舞台上一样,作戏的人,从来也不会认真。这 时她听丁古云的话,心里笑着说,做朋友就做朋友,我什么也不含糊。不过 她心里虽如此想着,可是她没有忘了什么事都像在舞台上一样,所以她还不 免作戏,面皮微微的红着,将头一低。可是她虽然低下头,却还把眼皮一撩。 丁古云对于她那眼珠在长睫毛里一转,常是有一种敏锐的感觉性,这就向她 笑道:“在这个大时代里,我们流浪到大后方,都透着若闷,在精神上想求 得一种安慰,实在不能不结合一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尤其是……”他说到 这里,把声音低了好几分,接着道:“异性的朋友。”蓝田玉伸手拿了杯子, 再低下头慢慢的呷酒。她似乎听到,又似乎不听到,丁古云偷看她脸色,恰 是没有什么笑容,倒不知道这话是否冒昧一点,便顿了一顿,没有把话向下 说。因为茶房陆续着将茶盘子送了来,便举着筷子尝了两下菜。因向她道: “口味还不错。不用客气,不吃也是白剩下给茶房吃。”蓝田玉这才开口笑 道:“我早就说菜多了不是?少点两样,留着明天早上吃,我还可以扰丁先 生一顿呢。”丁古云听了这话,十分高兴,笑道:“密斯蓝若肯赏光,明天 我决计在这里耽搁一天,再请你两顿。”蓝田玉笑道:“那我倒是吃出一个 主顾来了。不过丁先生有那好意,最好是和我早些找到工作,我倒不在乎丁 先生请客。而且我愿意丁先生始终看着我是你一个学生。”丁古云听她这话, 却没有十分了解她什么意思。便是看她的颜色,平平常常的,也看不出她什 么意思。自己也就想着,这闪击战术,也许不大通用,不可太猛烈了,致她 不敢接近。这一转念,也就很平淡的说些艺术上的论题,与艺术界的故事, 混过了一顿饭的时间,丁古云也想着,在这饭厅里,究不便和她畅谈,还是 约她到房间里从从容容的谈吧。因之将饭吃完,赶快的就拿出钱来会帐。可 是蓝田玉站起身来,还不等他的邀约,便笑道:“吃了我就要走了。丁先生 明天几时上车,我邀着密斯夏,一块儿来送你。”丁古云道:“你不是说要 我请你吗?”蓝田玉一面向外走着,一面笑道:“那不过是和丁先生闹着玩 的罢了,哪里真要丁先生请我吃饭?”丁古云紧随她身后,送到花园里,抬 头向天上望了一望,因笑道:“这月色果然是好。”蓝田玉倒不理会他这番 艺术的欣赏,回转身来点了两点道:“丁先生请回去休息吧,明儿见。”丁 古云也只得站定了脚,说了一声明天见,遥望她那苗条的影子,渐渐在月亮 下消失。自己在花圃中心月光下呆站了一会,缓缓的回到屋子里去。一架腿 坐在藤椅上,回想着过去的事。觉得今天与蓝田玉这一会,实在有点出乎意 外,在北平是否教过这样一个学生,倒想不起来。但是,丁某人并没有作什 么部长与院长,似乎她也不至于冒充我的学生。想到这里,不免手摸了胡子, 静静的出神。在摸胡子的当儿,忽然又起了一个新的感想。是啊!刚才和她 对坐的时候,自己不敢去摸胡子,免得在她面前,作出倚老卖老的样子。奇 怪,向来对于学生谈话,是不肯失去尊严的面目的,为什么见了这么一个女 子,就不能维持自己的尊严?今日在这大学的礼堂上,受着全体学生的欢迎, 证明我是一位有道德有学问的艺术家。一下讲台,我就为了一个青年女子所 迷恋。而这女子,恰是我的学生。若是有人知道,我的师道尊严在哪里?便 是没有人知道,自己问自己,在人面前一本正经,背了人却来追求自己的女 学生,口仁义而行盗跖,我还算个教育界的有名人物?想到这里,自己伸手 拍了一下大腿。又想:赶快洗濯了过去几小时那卑污的心理吧。好在这一切 罪恶的产生,并非由于自身,是由于那女子有心的引诱。可是,她那样年轻 而又漂亮的女子,为什么要引诱我这么一个长胡子的人呢?大概是我的误 解。我之所以有此误解,大概是由于她那份装束,和她那份殷勤。的确,她 那个面貌,和她那份身材,不是美丽两个字可以包括的,觉得在美丽之外, 还有一种风韵。美丽是在表面上的,而且可以用人工去制造的。这风韵是生 在骨子里的东西,却不易得。想到这里,他不能再在这里呆坐着了,背了两 手在身后,在屋子里来往的踱着步子。有时站到窗子边,向大地上看看月色; 有时沿了墙,看看墙上旅馆所贴的字条;有时坐到桌子边,手扶了茶壶,待 要倒茶喝,却又不肯去倒。心想,这个女子,可以说是生平少遇的。生平也 多少有些罗曼斯,但于今想起来,对手方并不是什么难遇的人物。像她这样 的人才,自己送上门来,将她放过,未免可惜。大时代里的男女,随随便便 结合一番,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不用谈平常的男女,就是我们教育的人物, 也很多艳闻。就像某大校长,也是桃李盈门的人物,他就要了一位十八岁的 新太太。这件事既无损于某君之为人,而且他还很高兴的送这位新太太进中 学去念书呢。至于我们这艺术界的人物,根本就无所谓。蓝小姐已走入浪漫 圈,那一个圈子里,更是开通,几乎用不着结婚式仪就生儿女。对于这样一 个女子,又何必有什么顾忌?好!明天就在这里再耽搁一天,看她是怎样来 应付?有了,我明天就对她说。她那种姿态,很可代表某一种女子,我要借 她的样子,塑一尊像,甚至就邀约他一路到我寄宿舍里去,好在她现时住闲, 有的是时间。她不至于不去吧?丁古云心里这样想着,两只脚就只管在楼板 上走着。他似乎忘记了脚下在走路,在屋子里走了一个圈子,又走一个圈子, 就是这样的走。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听到那屋外面的时钟,当当响 了九下,在乡下居住的人,几乎是七点钟就要熄灯上床,随便一混就到了九 点钟,这实在是过了睡觉的时候了。于是走到房门口,向外探望一下,见全 旅馆的房间都掩了房门,静悄悄的没有声息,也没有了灯光。但见月华满地, 清光入户,心里头清静一下。这也就感到这里夜的环境,倒也值得留恋。于 是缓步下楼,走到花圃中心,在月亮下站着。他抬头先看看月亮,并看看环 境的四周。后来就也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在看这影子的时候,觉那轮廓所 表现的,还是一具庄严的姿势。他忽然心里一动,立刻跑回屋子去。那屋子 壁上,正悬了一面尺来长的镜子,对了镜子看时,里面一个长袍马褂,垂着 长胡子的人,非常正派。心想这样看来,我本人的影子,大概还没有失掉尊 严吧?我是个塑像家,我倒有研究这姿势之必要。那田艺夫引夏小姐到我寄 宿舍里去,我就屡次表示反对,到了我自己,就糊涂了吗?这个姓蓝的女子, 就是夏小姐介绍的,我有什么行动,夏小姐必是首先知道。不用说再有什么 行动,就是今日这一番周旋,她也必定会转告田艺夫。田艺夫是碰过我的钉 子的,他必定大事宣传,报复我一下。我自己塑的这尊艺术君子的偶像,只 要人家轻轻一拳,就可以打个粉碎。想到这里,他再一看镜子里的丁古云, 已是面红耳赤,现出十分不安的样子。于是手摸胡子,把胸脯一挺,想道, 不用怕,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明天一大早,我就离开此地,回去见了同寓 的人,我坦然的告诉他们,夏小姐引了一个旧日的女学生来求我找工作。一 个当老师的人,见见自己的旧学生,这有什么了不得?他这么一兴奋,那镜 子里丁古云的尊严又恢复了起来。于是不朝镜子看了,坐到旁边椅子上,手 摸胡子静静的想了一番。他自己点点头道:对的对的,这是对的,我半生的 操守,怎可毁于一旦?这蓝田玉对我这份殷勤,若说她演戏的人,只是当了 戏演,那倒罢了。若是她为了要和我找工作,就不得不做出这份媚态来,那 她是用心良苦,我更不应当乘人于危。若说前二者都不是,她是爱上了我, 决无此理!她这样个有挑拨性的女子,还会少了青年追求她?她爱上了我? 爱我这把胡子?爱我这穷的艺术家?想到这里,倒不觉自己笑了。他自言自 语的道:不管如何,我必须知她那份殷勤是假的。她既是假的,我倒真的去 着魔吗?好了,一语道破,我就是这样决定的向前做。不必顾虑什么了。他 想定了,突然将大腿一拍站起身来。掩上房门,展开被褥,自去睡觉。在身 子安贴在被褥的时候,才觉得身体颇是疲劳,这一睡下,极其舒适。回想着 一下午心绪的纷乱,实在也就太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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